細讀《一斛珠》,開論宋詞韻(之二)
上邊三首詞用現在普通話朗讀沒有問題,但在《一斛珠》詞作裏僅8首如此,the lucky few。剩下的130首問題就複雜了。下邊我們分別介紹一些,也試圖朗讀一些。要事先坦白,在下隻是北方人,很久以前到過江浙、兩廣、福建出差旅遊,接觸過那裏的方言,但一點都不會。在後邊的朗讀裏,隻涉及韻字,行文還是要按普通話讀。韻字要試著讀些“怪”音出來。當然也是有些來源的,一是,自己道聽途說,長期讀詩詞自己感覺來的讀音。二是,參考網上的成果,現在有粵語發音字典和漢語方言發音字典網兩個網站 ,可供學習。當然,和機器學語言,學發音讀詩詞,會聽起來很可笑,但這是現在僅有的途徑。還是最希望有高人,掌握吳越、粵、閩語者不吝賜教,請你們能做些朗讀錄音。
首先是普通的仄聲韻,即非入聲的韻。對普通話來說這是最常見的混合音。第一個是u音和ü音的混合韻。在《詞林正韻》中這兩音都劃為第四部。這裏的例子是張先詞,詞中包括上聲六語、七麌,去聲七遇、六禦。標準的普通話漢語拚音還留在例詞後,可供參考。這是CCTV味的、應該所以是的官家讀音。當然,漢語拚音標識並不很科學,都標u,但在聲母後的發音是不一樣的,如zhù和xù。官家把這兩個音都分成了兩個韻部,卻讓它們用一個臉麵出現,會造成混亂。首先是我們例詞:
怨春風•一斛珠 張先-2(韻u/ü音混)
無由且住。綿綿恨似春蠶緒。見來時餉還須去。月淺燈收,多在偷期處。¶今夜掩妝花下語。明朝芳草東西路。願身不學相思樹。但願羅衣,化作雙飛羽。
wú yóu qiě zhù。mián mián hèn sì chūn cán xù。jiàn lái shí xiǎng huán xū qù。yuè qiǎn dēng shōu,duō zài tōu qī chù。¶jīn yè yǎn zhuāng huā xià yǔ。míng zhāo fāng cǎo dōng xī lù。yuàn shēn bù xué xiāng sī shù。dàn yuàn luó yī,huà zuò shuāng fēi yǔ。
《漢語方言發音字典》列了六種發音:普通話、廣州話、閩南話、潮州話、蘇州話、上海話、廣韻。其中潮州話可以不計,蘇州話和上海話歸一類,廣州話和閩南話一類,廣韻自己一類。普通話我們有了整個拚音,其他方言,隻論韻字,我把它們列表顯示一下:
蘇州話:
住[zyu231]、緒[zi231]、去[chi523]、處[tshyu51]、語[nyu231]、路[lou231]、樹[zyu231]、羽[yu231];
上海話:住[dzyu]/住[tzyu]、緒[ziu]、去[chij]、處[tsyu]、語[gniu]、路[lu]、樹[zyu]、羽[yu];
廣州話:住[zyu6]、緒[seoi5]、去[heoi2]/去[heoi3]、處[cyu2]/處[cyu3]/處[syu3]、語[jyu5]/語[jyu6]、路[lou6]、樹[syu6]、羽[jyu5];
閩南話:住[diu6]/住[zu6]、緒[sy4]、去[ky5]、處[cy3]/處[cy5]、語[ngy3]/語[ngy6]、路[lo6]、樹[ciu6]/樹[su6]、羽[u3];
廣韻:住[drius]/住[trius]、緒[ziox]、去[khiox]/去[khios]、處[thiox]/處[thios]、語[ngiox]/語[ngios]、路[los]、樹[diux]/樹[dius]、羽[yriux]/羽[yrius]。
這裏是拚音,網上有單字發音。我不懂那些方言,廣韻更不知誰懂。所以,要前提假設網上的材料是對的,我們就這些資料說話。如果有人哪天站出來說,我是xx人,我的母語是xx話,那裏的讀音是胡來,那我的很多推論則不成立。
直接的感覺是什麽呢,原來以為吳越/江浙話,南宋曾所在,有什麽音能涵蓋u/ü音,現在並不是想當然。這裏最大的問題在“路”字上,和其它音差別最大。大概是,最流行的字,讀的最雜,猶如在西文中,動名形各詞變位變格,越流行的字越不規則。大家說“路”說得多,地方上的人不能阻擋外來勢力的影響。在廣州話和閩南話中也如此,而廣韻更早,可以想見此音看上去更接近其他音。所以,較容易模仿給定的廣韻音來試著朗讀一下上麵的詞。反正和說外語一樣,越是沒有人懂的小語種,越容易說得好。請試聽讀詞,見笑。
(錄音的上傳聯接:http://www.mijnbestand.nl/Bestand-6JFY3GQLUK7F.mp3)
第二個是i音、ei/ui音和-i音(零韻母)的混合韻。《詞林正韻》把它們劃為第三部。現在這些韻字大致分為三個新韻韻部:“齊、支、微”。在宋詞中,有時這些韻還能和ai音通押,而後者現在單列為“開”韻部。這些音大致有個基本音,那就是i音,但本人直覺是,在方言或古語中,其基本音應是個以i音結尾的複合音,即英文中說的雙元音。這樣至少可以避免所謂零韻母的問題,也就是,例如“是”,不讀shi而是shi`i。而普通的i音字也應是長音。它們如果是占一整拍,則雙元音占兩個半拍,這樣音律上才能對應起來。現在的舊體詩歌都已經不是吟唱的了,更談不上拍子,板眼之類的概念。古代人,吟詩加上樂器,有點節奏,這裏說的這些音的混亂,極有可能是可以協調起來的。現在,歌曲和歌詞的關係常如此。回到《一斛珠》,我們的例子是沈瀛詞,詞中包括上聲四紙,去聲四寘、八霽、五未。
醉落魄•一斛珠 沈瀛-1(韻ui/i/-i音調混)
野庵鼓吹。翻騰似與尋常異。笙蕭箏笛皆非是。今日頭場,看取些兒戲。¶心中無事無縈係。村歌數首新來製。參禪漸漸知滋味。細語粗言,俱是第一義。
yě ān gǔ chuī。fān téng sì yǔ xún cháng yì。shēng xiāo zhēng dí jiē fēi shì。jīn rì tóu cháng,kàn qǔ xiē ér xì。¶xīn zhōng wú shì wú yíng xì。cūn gē shù shǒu xīn lái zhì。cān chán jiàn jiàn zhī zī wèi。xì yǔ cū yán,jù shì dì yī yì。
蘇州話:吹[che44]、異[yi231]、是[zy231]、戲[shi523]、係[ci51]/係[yi231]、製[tsyu523]、味[mi231]/味[vi231]、義[nyi231];
上海話:吹[tseu]/吹[tsyu]、異[yij]、是[zy]、戲[hu]/戲[hue]/戲[xij]、係[cij]/係[yij]、製[tzy]、味[mij]/味[vij]、義[gnij];
廣州話:吹[ceoi1]/吹[ceoi3]、異[ji6]、是[si6]、戲[hei3]/戲[fu1]、係[hai6]、製[zai3]、味[mei6]、義[ji6];
閩南話:吹[ce1]/吹[cui1]、異[i6]、是[si4]、戲[hi5]/戲[ho1]/戲[hui1]、係[he6]、製[ze5]、味[mi6]、義[ngi6];
廣韻:吹[thüë]/吹[thüës]、異[yie]/異[yies]/異[yies]、是[diëx]、戲[hrië]/戲[ho]/戲[hriës]、係[këis]/係[këis]/係[gëis]/係[gëis]、製[tiëis]/製[tiëis]、味[müeis]、義[ngriës]。
我把漢語方言發音字典上的拚音都列在例詞後,網友可以參看。去那個網站去聽聽發音就更好了。同樣,也找個辦法試讀一下此詞。
(錄音的上傳聯接:http://www.mijnbestand.nl/Bestand-VJZBEMLCAUGI.mp3)
必須說,您聽完我上邊讀的東西,感到可笑,甚或荒唐,大概我的目的就達到了。那些音本來是推測而來(speculative),哪位網友,有興趣也能找個什麽音,也通讀下來,那肯定是一樣得好。為什呢?這就屬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兩組混合音,不僅僅是發生在仄聲上,平聲也如此。唐詩中的律詩絕大多數是平聲韻,u/ü兩音,i/-i/ei/ui諸音通押。大家背熟的三百首中,有杜牧大作:“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李商隱:“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正是從唐詩的證據,我們可以相信,在很早什麽時候,這兩組音各有自己的什麽共同音。《平水韻》是總結唐宋律詩的,分的很細,如an音能有七個韻部之多 ,但在u/ü兩音上通押。在上平六魚韻部,“魚”和“書”通押;上平七虞韻部,“虞”和“無”通押。同時,i/-i/ei/ui諸音混用在四個韻部,上平四支是最大的韻部,“支”、“移”、“吹”和“眉”通押。相近的韻部,五微、八齊、十灰都有混合音的問題。宋詞的韻對唐詩的韻進行了革命,把不該分的不分了,如上述那些韻部,但把該分的也沒分。
當然,u/ü兩音,i/-i/ei/ui諸音通押的詩詞,很多現在讀起來,還是極佳的作品,有些朗讀起來別扭,有些則完全不別扭。詩詞不就是韻,還有其它的因素,各種音的排列組合,寫好了,可以協調韻上的不足。如我們上麵偶然拈來的兩首七絕例子,碰巧三個韻中,第一句的韻和二、四句的韻不同,這就減輕了對韻字發音不同的感覺。七絕中,還有起句不押韻的體裁,就二、四句押韻;還有首句押鄰韻等特殊體裁。詞中也有這種較易分別出來的技巧,作者大概也是迎合韻音的變化,作品上半闋用一個大韻部裏的一類韻,下半闕用其中的另一類韻,這些韻字放到一個段落裏混押,會別扭,但分開就和諧了。這樣詞細分析起來,像是個轉韻格類型的詞。最後,母語方言也會有一定的作用,這就是為什麽每個人對這些混合音的感覺並不都一樣。
唐詩中,n和ng兩個音還是很清楚的,但到了宋詞大倒轉之後,這兩個音也混用,主要在平聲韻的詞作中,如“心”和“星”,“人”和“生”通押。前幾月,讀到國內哪個大學的博導、教授一級的高人,上書國務院一類機構,要求普通話把這兩個音的字作為同韻字對待,還好,沒說合並後享受什麽級別的待遇。這就有點搞笑了。語言畢竟發展,不能什麽老是“一音以蔽之”。否則,小貓、小狗說話最有韻味,說什麽都押韻,“喵、喵、喵”,“汪、汪、汪”。人類語言,即語音的分化、簡化,同時又在複雜化、精確化,發展革新是必然的。保持傳統,不是不可以,但到哪裏為止呢?一切事物都在於“度”。下麵要說的入聲韻,在這變化中,根本就退化消失了。怎麽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