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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傳略》 (41. 42.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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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傳略》41

一時季芊與仕長同來,未等毆冶發話,季芊便說道:“隻為取柴烘你,那茅舍竟被拆塌了,我卻不知。仕長見機倒快,已著人伐木修繕,否則你我便無處安身了。”毆冶謝了仕長,又交代所需之物,那仕長恭謙幾句,辭出,又喚兩名軍士跟隨,各騎馬出山去了。毆冶便至外間,亦未騎馬,喚三名軍士跟隨,告其何處采石、何處伐木、何處取泥,一一分派。季芊見毆冶一進入角色,倒似疆場將官一般,暗暗稱奇。

次日毆冶便率人砌爐,為燒炭之用,並無奇處。一連數日,季芊卻鬱鬱不樂,原來當日大火炙烤之下,季芊發質枯損,近幾日紛紛折落,伸指一梳,即落下一綹,又怕毆冶知曉,隻好自己小心將養。

又過數日,炭爐已就,毆冶留人燒炭,自領軍士於一寒井之側起一爐,卻與前番劍爐大異,並無導槽,進深卻小,隻四尺許,風箱大得出奇。毆冶極盡細致,緊要部位,必親自操作,不假他人。

那仕長采辦歸來,卻是大大小小一組錘頭、大小數支夾鉗、一方銅砧。一應物什,顯見為全新鑄造。季芊實在不禁,便問毆冶道:“如何采辦之物與你曾提各物全不相幹?哪塊可為劍模?如此銅墩又有何用?作杌子用又嫌矮。”

毆冶笑道:“此次鑄劍,莫若說鍛劍。那段惡金,高熱之下質軟,被我發力揉捏,便如泥團一般,數易其形,又於高熱之下突入寒泉驟冷,便成現今質地。那隕鐵之表成因,實也相近。如今便欲重現惡金所曆以製劍,隻是將掌捏換作錘鍛,那些錘頭、砧子即為此而備。”季芊不甚了然,自知非此道中人,難以索解,也就罷了。毆冶自尋木段與各錘頭為柄,於是得銅錘大小十餘。

一日晨間,與季芊偶於一樹下行過,突墜下一獸,落於毆冶肩上,伸臂抱住毆冶頭顱又搖又晃,“唧唧”直叫,直唬得季芊尖叫不止。毆冶見是那曾盜越女行囊的蒼猿,倒歡喜不已。記起其臂曾為越女一劍洞穿,遂與檢視,見疤痕之處已不生體毛。那蒼猿又直瞅季芊,似欲確認是否勝邪,毆冶因令其與季芊拉手。季芊卻哪敢上前?直嚇得藏縮於毆冶身後,花容失色,毆冶也就罷了。

一時蒼猿自去,毆冶便提起罔懷入吳日久,如何毫無訊息?言下頗為勝邪憂心。季芊慰道:“未知詳址,須一一細訪了去,自需時日。你且安心,此事隻在我身上,包管還你個鮮活的姊姊便是,沒見你成日裏心下想口裏念的。”毆冶一呆,心道:“換作是你,不知我便怎樣,多半亦會如此。”卻不便出口,隻一笑而過。

那劍爐終於砌就,又於爐前支起木墩,二人合抱粗細,上置銅砧,眾錘環列其側。時周敬王十六年(前504年)春,毆冶率眾祭神、暖爐諸事,不必細提。繼而將隕鐵投入爐中,令三五軍士輪流鼓風添炭。灼燒一日,那鐵已紅若爐火,卻不熔去。毆冶手執鉗中之至巨者,將隕鐵取出,置銅砧之上,便是一通紅火球。

眾人正歎毆冶臂力驚人,卻見毆冶右手拔出短劍,嗤嗤兩揮,隻如切瓜一般將那鐵球分作三段,大小並不一,居中一段猶大,即便將另二段合作一處,亦自不及。眾人隻覺新奇,毆冶已將三段隕鐵各夾回爐中。又檢視短劍,隻覺其色澤已變,不似往日。

因鼓風添炭亦不用眾多軍士,季芊便遣無事軍士亦入吳去尋罔懷,著其無論尋訪勝邪之事進展如何,好歹速速來報。

那隕鐵燒得一日,複又火紅生輝,毆冶換稍小夾鉗,取出那巨大之中段隕鐵,置於砧上,右手握鉗穩住,左手掄起錘中至巨者,便往那紅鐵上一錘擊落。眾軍士並季芊隻見火星四射,地動山搖,無不駭然。毆冶亦自疑惑,此一錘之威,何至於震山撼地?他哪裏知曉,適才一錘,其實宣告了華夏地上鍛造術之誕生,炎黃子孫,自此由鑄冶青銅時代步入鍛造鐵器時代。自此之後,鐵製兵刃、器俱如雨後春筍,迅即取代銅器,綿延至今。

毆冶心下疑惑,手中卻毫無停頓,右手翻動隕鐵,左手隻管掄擊,依然火星四濺,卻再無地動山搖之感,隻聞“噔噔噔”悶響。少頃,鐵冷色暗,複入爐中。一軍士匆匆來報:“適才地動之時,小人恰於外間小解,見一巨石自山頂隆隆而下,所至之處,草木俱仆,未知山頂所生何事。”毆冶心奇,卻無暇分身,又以輕錘將所餘二段隕鐵鍛擊一遍,各歸爐灼燒。

之後數日,毆冶便不行他事,每日隻是灼鐵鍛打,漸至有形,為三具修長之物。那季芊隻覺無奇憋悶,忽想起那山頂滾落巨石之事,不由好奇心起,順痕跡自前往探察一番,卻恐毆冶阻止,便瞞住了他。

毆冶又將三條隕鐵逐段錘擊,劍已成形:一薄者長三尺許,另一薄者稍遜,長二尺半,奇者為中斷隕鐵所成,亦長三尺,卻較另二者更厚一倍有餘,連劍沿亦厚三分許。眾人疑惑,如此劍坯如何磨出鋒刃?詢之毆冶,隻報一笑,並不作答。

屈指算來,自當日開錘,已足鍛三十六日,毆冶見無需再鍛,便不再用錘,隻令著力灼燒,火強更勝往日,日夜無怠。三日後卻令備祭品,列於井側,自沐浴更衣淨麵,往祭寒井。季芊納罕,但見毆冶一臉肅穆,又不便問。

毆冶令撤下祭品,操起巨鉗,於爐中夾起那柄薄而長者,幾步奔至井邊,劍尖向下,猛然筆直插入寒井之中,但聽汩汩之聲大作,井中水泡翻起,白汽升騰,聚於寒井之上。

一軍士忽然驚呼:“龍!”眾人果見那水汽不散,呈一白龍之形,尾上首下,驚窺寒井。眾人何曾見過此等奇觀,紛紛跪拜,季芊亦覺腿軟,身不由己,跪倒於地。忽然風起,白汽散去,不複成形——淬火技藝,便在白龍相伴之下誕生於世。

毆冶又夾起那薄而短者淬入寒井,眾人直盯水汽,卻隨起隨散,並未成形,倒是井中嗚嗚之聲,如泣如嚎,緊人心弦,眾人聞之無不悲切,潸然欲泣。

各失魂落魄間,毆冶又將那厚劍入水,但聞劈啪之聲,經久不絕,如萬眾鼓掌,那井水亦突暴漲,直溢井外,水汽升散,五彩之虹環繞其井,良久方褪。終於萬籟俱寂,眾人依然如醉如癡...

於是滅爐撤砧,尋石磨劍,不料劍質堅韌之極,連試數石竟難磨動分毫。毆冶鬱悶,便不苟言笑,暴躁易怒。又總覺寒冷,著衣數重。季芊問起,毆冶隻道前些時日總於劍爐之前日炙夜烤,今突然離了爐火,便不慣天寒,想來不日必愈。季芊心道今春早暖,數日來已可著單衣,如何毆冶於日曬之下衣數重猶嫌不足?

季芊暗暗心驚,又見其終日暴躁,便挖空心思想些新奇物什為其排遣。突想起一事,謂毆冶道:“當日山上滾下巨石,我因好奇,曾上山去看,想是你一錘擊下,地動山搖,那山石原本鬆動,被你一震,便脫落滾下。誰知露出一洞口,其內另有天地,鍾乳倒懸,水滴如琴。另有一窟穴,直入地裏,白霧外溢,深未見底。偶爾霧淡,那窟深處竟似有物發光,忽現忽隱,我因膽怯,不敢墜下。不如你我再去一探,權作消遣。”

未等言畢,毆冶早雙眼如電,驚問:“當真?隱約有光?作何顏色?”季芊想得一想應道:“記不真切,似為綠色。”毆冶一把握住季芊手臂,急道:“果有此事?如何早未提起?”季芊嘴一撇,說道:“你兩隻眼裏隻有那幾塊鐵,也不理我,我倒是與誰人提去?啊喲,輕手!你弄痛我了。”毆冶撒手,一疊聲令速備繩索,欲與季芊即刻便去。季芊喜道:“早該如此,理他甚麽破銅爛鐵,且先尋個樂兒。”毆冶興奮莫名,一徑自去籌備。

待入得洞去,毆冶哪顧觀賞鍾乳滴水?隻管將繩索一端係於一尊鍾乳石上,另一端垂下窟穴,腰間插根未著火把,雙手握索,便欲蕩下。季芊忽不安心毆冶獨往,便欲同去,毆冶卻阻道:“待我先去,果有奇處,再來設法助你下去。不知深淺,你那嫩手如何能握牢繩索?脫手墜下可不是玩的。”季芊隻得依了,說聲:“你自仔細著。”毆冶順索去了。

季芊待在窟邊,見繩索不住晃擺,知毆冶在動作,便覺心安。忽然繩索停擺,季芊即心緊起來,不住往下張望,卻隻見白汽流溢,何有其他?忍不住叫到:“哎——”隻聽毆冶在下應道:“妙極!妙極!”語頗興奮。季芊心安,即刻又性急起來,不知下裏何物妙極,滿心隻如長草一般,隻盼與毆冶同賞。偏偏毆冶遲遲未見返上,季芊又怪毆冶隻自顧賞奇,卻留她於此空候。突聞窟內“喀”地一聲脆響,似有物斷折,忍不住往窟內叫到:“你...你快上來。”

隻聽毆冶應道:“已得了,即刻上來。”便見繩索複又擺晃,又過良久,終見毆冶自白霧中冒出。季芊大喜,便伸手去接引毆冶,毆冶卻不握其手,說道:“仔細拽跌了你。”季芊笑道:“有你呢,我跌了,你不會接住?”毆冶自攀上來,卻嘴唇烏紫,牙關相擊,連聲叫冷。季芊急欲攙他出外,毆冶卻於背上取下一石,小心安放地上,又跪倒在地,虔心謝道:“蒼天助我。”叩下首去。

季芊見毆冶虔誠,亦隨之跪倒,卻滿心疑惑。見那石長二尺許,厚約二寸,一端略狹,約七八寸,另一端稍寬,淡綠顏色,晶瑩剔透。待毆冶叩謝畢,便問道:“有何奇處,值你如此謝天謝地?你隻冷麽?且至外間,太陽底下,究竟暖些。”

毆冶便雙手捧起綠石,一麵往外行去,一麵說道:“昔薛燭先生曾言,世有亮石,堅而細密,為磨礪無上之選。或紅或綠,性脆易折,暗處有微光,因稱亮石。薛先生亦隻聽說,卻從未見過。我於此作劍,上天即以此石助我,於我開錘之日滾石報訊,令你知曉,引我至此,怎不令我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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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傳略》42

季芊亦隻稱奇,心懷敬畏,因見毆冶懼寒,一發連下窟一遊之事亦不提了,急急伴毆冶歸返爐場。

毆冶哪裏等得?即刻埋穩亮石,便就寒泉之水磨劍。那泉水本來侵膚透骨,毆冶每以手掬水,便覺寒勝一分,卻不肯停手。那亮石果然奇物,至晚間已將那柄長薄之劍磨得鋒芒畢露。毆冶已冷得如墜冰窟,雙臂僵硬,隻得停手,生火炙烤,方暖轉來。執劍把玩,突以那偷鑄短劍試新劍之鋒,二劍一擊,但聽“嚓”地一聲輕響,那短劍應聲而一斷為二。此短劍隨毆冶多年,堪稱名劍之母,自此而毀,世無其傳。眾人皆惋惜,毆冶卻不以為意,滿心隻為新得寶劍而喜。

次日,毆冶又磨那稍短薄劍,季芊阻之再三而不得,隻得令人將井水燒溫以供毆冶,卻毫不見效,毆冶愈磨愈冷,待得磨就,已然牙關相擊,一臉鐵青,僵作一處。季芊驚駭,急令生火,欲效前法,將其炙烤暖轉,不料收效極微,毆冶依然渾身直抖,不能起身。

季芊方覺其症恐非手浸寒泉所致,其實仍由其左臂而起。那公孫聖囑其每十二年求醫一次,然自前番他與勝邪入秦溪,至今已是第十四年,非但無有醫治,反倒自逞強入寒井冷浸一宿,幾乎送命,自此便常覺寒冷。鍛劍期間,總在爐邊,倒不甚顯,今劍成爐滅,毆冶又入寒窟獨取亮石,寒疾終於發作,烈火炙烤皆不複驗效,且如何是好?

眾人正無法可施,突一人一馬飛馳而至,一漢子翻身落馬,報道:“家主罔懷遣我歸來,有事報與公主及毆冶足下。”季芊急欲阻止,卻已不及。那毆冶聞得罔懷二字,急令那軍士報來,那軍士便說道:“我等於吳都尋訪多日,方知勝邪之女莫邪及女婿幹將為吳王鑄劍。公子夫概敗歸,為奪幹將所鑄寶劍,箭殺莫邪之父,莫邪墜入劍爐,屍骨無存。死前產下一子,交與勝邪,勝邪攜其子不知去向。那幹將獻劍之日,亦為夫概所殺。家主正續查勝邪下落,著小人先回稟報。小人未知公主已至此間,先回了郢都,繼而來遲。”

毆冶聽說,隻覺雷轟電摯一般,氣噎喉堵。突覺一股寒氣於左臂中來回亂竄,所至之處,痛如刀割,乃大叫一聲,滿地摔打,於周身火堆亦視而不見,直滾將進去,衣衫盡著。眾人慌忙拖他出來,撲滅衣火。毆冶仍是如魚落旱地,滿地亂摔,數名軍士竟按之不住。邊滾邊以右手拽扯左臂,忽而近肩,忽而至肘,忽而小臂。眾人心知其左臂必有異樣,隻見衣袖早已不存,其上竟漸漸結起一層白霜。

毆冶突又騰起,橫摔於地,落在方才磨就鐵劍之旁。季芊腦中突然閃過那禦醫王瘋子之語,便鬼使神差般,抓起地上鐵劍,直往毆冶左肩斬落。“呼”地一聲響,但見毆冶左肩一片火光一騰而滅,左臂隨之離體飛出,直落入一火堆之中,那火堆立時熄滅,隻嗤嗤冒煙。眾人無不驚駭,呆立當場。

毆冶臥在地上,直喘粗氣,不再騰摔,自左肩以下,不翼而飛,卻並無鮮血迸出,創口處一片焦糊,便如烈焰灼過一般。

“咣當”,季芊手中劍落地,隻如石雕一般一動不動,瞪大雙眼盯看地上毆冶,神智便恍惚起來,隻覺身在夢中,絕不敢信自己適才竟揮劍齊肩斬下毆冶一臂,一時天地之間仿佛凝固一般。良久,眾軍士到底不如季芊關心之切、迷失之深,率先如夢初醒,慌上前扶起毆冶,為其包紮,一碰季芊,軟到於地,竟已暈厥。

亦不知曆得幾時幾刻,季芊悠悠轉醒,隻覺一隻溫暖大手正撫自己前額,微睜雙眼,見是毆冶。季芊怔得一怔,猛然翻身坐起,便去抓毆冶左臂,卻隻得一空,不由悲從中來,雙手捂住麵頰,嚎啕大哭,一疊聲念道:“怎不是夢?怎不是夢,是我害你,是我害你...”毆冶伸右臂攬季芊入懷,季芊便邊哭邊捶毆冶前胸。

毆冶又輕撫季芊秀發,說道:“芊兒何曾害我?實救了我性命。當日勝邪姊姊祖傳小鼎上寫甚麽來?‘有客獨臂’,足見我失一臂,本是注定。公孫先生囑我入楚尋陰人相助,並不曾言此陰人必為女醫,楚國公主可不是楚之陰人?那王禦醫講甚麽來?須得斬下左臂,否則危及性命。今你斬下我左臂,我即刻複原,不再懼寒。更奇者竟未出血,可見你恰於正時助我斷臂,合了王禦醫之言。我自此不受其害,隻謝你呢,芊兒又何必傷心?”言罷於季芊額上輕輕一吻。

季芊更覺傷心,索性伸臂抱住毆冶頸項,將頭擱於毆冶右肩,哭個痛快。

良久,毆冶微笑道:“事已至此,你隻是哭,又怎麽樣呢?且起身來,好歹教軍士為三劍鑲柄製鞘,各成件物什。再與你回郢都交劍辭行,隨我去尋勝邪姊姊。不得她下落,我絕不能心安。”季芊漸漸止了哭聲,猶自抽噎,道:“我此番模樣,如何出見軍士?你便自去吧,早日完工,尋姊姊要緊。”

毆冶又道:“那報訊軍士,先入了郢都。你王兄也是不通,竟著他捎來賞賜你我之物,乃是七顆寶珠。我作劍為你,並不為犒賞,有意以寶珠裝飾一劍,再還楚王,你看如何?”季芊點頭道:“一切由你。”

眾軍士皆知毆冶為當今製劍泰鬥,親睹其製劍全程,已深感榮幸,今毆冶更欲親授技藝,雖隻是鞘、柄,亦各欣喜。爭相賣力,各顯其能,各鞘、柄不日即成。毆冶見到底不及自己親手如意,但如今已缺一臂,難以親躬,也隻得歎息作罷。鑲嵌珠寶卻是季芊所能,於是劈開七珠,嵌於稍短薄劍劍鞘兩側,各呈北鬥七星之形,以誌秦溪山七星寒井。那劍頓時珠光寶氣,不可方物。

於是計議歸程,那仕長便請同行。季芊見毆冶失卻一臂,自己又是日常使心不使力的,如途中有意外,確難應付,即應允仕長之請。那仕長便一路鞍前馬後,自認仆從。毆冶始以身殘為憾,心下不暢,於是緘默少語,季芊隻當他為勝邪之事憂慮,一麵百般溫言寬慰,一麵隻管加緊趕路,欲早日獻了寶劍,好去尋訪。將近郢都,季芊遣仕長先行,自與毆冶緩緩跟來。毆冶見忽然緩下,想季芊自有道理,亦未多問。

將欲入城,忽大批軍士迎出,夾道列隊,擊鼓鳴號,聲勢驚人。又有馬隊迎上,左右護定毆冶所乘車駕。毆冶隻覺疑惑。季芊卻笑意盈盈,偏不言語。眾軍士簇擁之下入得城來,城內百姓見如此陣仗。皆出圍觀,於是夾道兩側,水泄不通。毆冶知是季芊安排,索性閉了車簾,泰然處之。

突聽一聲長喝:“楚王駕到——”毆冶慌與季芊下車,卻見眼前百官早已列隊相迎,楚王亦正落座,官兵百姓,齊齊跪拜。毆冶首曆如此場麵,手足無措,季芊忙扯他一起拜下。正自惴惴,卻聽昭王朗聲說道:“王妹請起,毆冶子請起,眾位請起,百姓請起。”眾齊聲高呼:“謝陛下——”起身。此乃毆冶首次為人以‘子’相稱。

楚王又道:“毆冶子神技,不辭勞苦,於山中製得寶器,此大楚之福。孤感於此,特領文武公卿共迎。且呈寶劍,令楚之臣民一開眼界。”臣屬中端步行出一人,卻是將軍子期。子期徑望車來,於季芊互使眼色。毆冶微微一笑,掀起車簾,子期於車中取了三劍,返身行向楚王,跪倒,雙臂前舉,呈於楚王。

楚王卻不接劍,說道:“且慢,毆冶子請上前來,各劍何名,有何妙處,還望見告。”至此,毆冶方明季芊何以遣仕長先行,卻是報與楚王,設下排場,好令世人皆知。然三劍尚未命名,卻是實情。劍成之後,為了勝邪、斷臂之事,毆冶亦未思及命名一節,隻得回楚王道:“尚未命名。各劍妙處,請大王拔劍出鞘,一觀便知。”楚王卻不拔劍,朗聲說道:“風湖子,你閱劍無數,見多識廣,便請代孤驗劍。”

臣屬中又出一人,卻是當初引毆冶入楚之風湖子。風湖子與楚王行禮畢,徑至子期身前,取那柄薄長之劍,連鞘舉起。眾人見平平無奇,微覺失望。毆冶緩緩抽出長劍,眾人頓感寒光凜凜,氣為之滯。風湖子眼盯劍鋒,滿臉肅穆,將劍鞘還與子期,便以手指橫試其鋒。突伸手於發髻中扯下發絲數根,橫於劍鋒之前,一口氣吹出,但見那發絲被氣息拂動,觸向劍鋒,無聲而折,飄然而落。風湖子眼內精光一閃,又於懷中取一方薄娟,望空中一拋,那娟便緩緩飄落,風湖子持劍承之。絹落劍上,悄然二分,冉冉而落...

風湖子又翻來掉去審看寶劍,終自子期手中取了劍鞘,緩緩歸入。長籲口氣,還劍子期,躬身稟楚王:“自古言兵刃之利,稱‘吹毛斷絲’,皆隻是傳言,莫言是我,便是我師,亦自來不曾見如此利刃。毆冶子神乎其技,倒令我先於我師親睹吹毛斷絲之神器,此生不枉。至於其他,我自我師處所學相劍,無外陰陽五行。然毆冶子此番所成,始於至陽,止於至陰,以我所學已無法窺其五行端倪。想另外二劍,亦是如此。草民實已無話可說,望祈贖罪。”

楚王聞言亦自震驚,半晌方回神複謂毆冶:“毆冶子之大成,天下除你本人,恐無人能解,還望不吝。”毆冶微微一笑,說道:“當初大王令我為作三劍,有何期許?毆冶以自身所曆解讀大王期許,融入劍中,自來不曾思慮陰陽五行,此風湖子不能解者。當世之間,除我之外,必另有一人,能解劍中奧妙,此人便是楚王陛下!便請大王斟酌,為劍賜名。”言罷拜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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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傳略》43

楚昭王思忖片刻,頷首說道:“各劍典故,孤已盡知,今不自量,代為名之。”自離座,立子期身側,首取那無刃重劍,拔出,眾人隻見黝黑一物,何曾似劍?便覺納罕。昭王說道:“昔請你鑄劍,隻求馭民、馭臣、馭國各一。今此重劍,無刃無鋒,隻顯厚重,與馭民之道相合。民者,國之根本,需厚重待之。或與威懾,不可妄加鋒刃。”頓得一頓,續道:“魯國有山名泰,穩重之至,故有‘穩如泰山’一說。今名此劍為‘泰阿’,阿者,山也,取其王之馭民當如泰山般寬厚穩重之意。”

眾人稱頌聲中,昭王還劍入鞘,交與隨侍。複取薄長之劍,出之言道:“馭國之道,卻必強兵。有國來犯,必與擊潰,方護我子民。此劍外不顯奇,然其鋒一出,則無物可當之,正是馭國要訣。孤聞毆冶子淬此劍於淵,有白龍驚起,俯瞰不去,今以此典名之,曰龍淵之劍!”眾皆讚歎。

楚王取那稍短薄劍,連鞘擎起,眾隻見其光彩奪目,無不神往。及至劍出又陰森逼人,奪魂掠魄。楚王一臉凝重,緩緩說道:“眾人隻見官家得君王恩寵,光鮮無比,猶如此鞘,卻不知其內實為凶險。權柄愈大,其責愈重,擔負君王期望愈高。眾臣食君王俸祿,光鮮之下,若不能盡心盡力,為國為民,如何下場,便知珠光劍鞘之內實為利刃!”眾臣各各心驚,鴉雀無聲。楚王語氣稍和,續道:“孤聞淬此劍之時,聲如鬼嚎。上古相傳,天帝之側有巡使,其名工布,專懲作奸犯科之神鬼。今以‘工布’名此劍,望眾臣時刻以之懸心,恪盡職守,共建強楚。”眾臣齊齊拜領。

楚王歸座,言道:“毆冶子立此大功,助我大楚。孤已於宮內設宴以待,另議封賞。”毆冶拜謝。一時楚王駕去,群臣亦散。子期便上前,也不開口,隻伸出手來,拍擊毆冶雙肩,盡在不言中。

所謂賜宴,實則更似家宴,除昭王、子期、毆冶、季芊之外,另有一人,卻是季芊娘舅鍾建,令毆冶欣喜不已。鍾建執了毆冶右手,笑問楚王:“當日一麵之下,臣即敢以寶貝侄女相托,眼力如何?”未等楚王答話,季芊便搶道:“差之極矣。侄女隨他,將一生苦痛,也吃盡了。”

楚王忽沉聲說道:“正是。我聞秦溪山中,因你一意孤行,公主幾為炙烤而死。可有此事?”季芊見王色厲,心下慌了,一疊聲說道:“不關他事,不關他事,我隻出身汗而已,還不是好好回轉來?”楚王、子期、鍾建齊聲大笑,子期道:“所謂關心則亂,饒是大公主心思機敏,也著了道了。”

季芊方知王兄原是拿自己逗樂,便咬牙切齒去擰子期臂膀,子期齜牙咧嘴,極盡誇張之能。鍾建說道:“按理不該為臣多言,隻你父母早去,無人管束,我今不顧深淺自居長輩囑你幾句。如今你也已長大成人,以往任性胡為孩童脾性,好歹收斂些,倘如你待毆冶亦如待你兄一般,惹惱了他,我們可不能助你。”季芊聽說,麵上一紅,不再嬉鬧。

楚王笑道:“毆冶你屢有大功於楚,更為楚失卻一臂,今若不重賞,怕是天下不服。我欲裂地封你,位列公卿,不知意下如何?”毆冶辭道:“毆冶另有大事未了,欲行天下,尋訪一人,要些封地何用?王且留之,另賞有功之臣。”楚王便問欲尋何人、可需相助。

季芊急使眼色相阻,說道:“他自有道理,王兄且由他。今隻與王兄探聽一人,餘者且莫問。那曾自稱吳王之公子夫概,今在何處?”楚王因不再問毆冶,隻答道:“夫概事敗來投,念其好歹為吳王之後,封於楚北堂谿,聊取衣食而已。”季芊也不再問。

眾人見毆冶鬱鬱,並不興高,略聚一聚,便欲散去,子期邀毆冶往將軍府歇息。季芊亦同往,隻道毆冶為勝邪之事愁悶,遂至毆冶房中,揀些不相幹話頭為其排遣。毆冶忽歎口氣,道:“明日我即動身,先往吳都去問罔懷可有進展,你...你果隨我去麽?”季芊一怔道:“自然隨你,何有此問?”

毆冶苦笑道:“我當初護得你周全,全仗一劍一臂,今二者俱失秦溪山中。我身已殘,何以護你?況此去路途遙遠,少不得餐風宿露...”言未畢,季芊便惱道:“你又欲托辭舍我而去麽?你於秦溪山中一十二年,失卻心智,較之今日斷臂,何者身殘更甚?勝邪姊姊可有棄你?”

毆冶垂首無言,季芊又直悔聲大氣狠,遂執了毆冶右手,柔聲說道:“你隻是疑我,我雖不及勝邪姊姊之能,待你之心絕無稍遜。你果然不慮身在孝中,我請王兄主持,你我便...便成了親,再行上路。”言罷紅暈滿臉。毆冶伸臂攬其入懷,歎道:“我何曾疑你?隻是你身為公主,打小兒嬌慣,如何耐得勞苦?又此般美貌,若隨我拋頭露麵,是非恐多,我身已殘再無護你之能。”

季芊笑道:“當日在雲夢,未知算不算勞苦?我便隻著男裝,與你稱作兄弟如何?”毆冶看看她說道:“我粗苯黑大,你白淨嬌小,哪裏象是兄弟?”季芊卻說:“隻說是異母兄弟,有何不可?明日我向王兄借那湛廬劍防身。本來即是你的,如今他又得三,借湛廬一用,理所當然。”毆冶也怕路途凶險,並無他言。

次日,季芊果然一身男裝,又借得湛廬寶劍,因毆冶失了左臂,懸劍腰間拔之不便,便縛其背上。楚王、子期又贈良馬、銀錢,季芊二人拜別兄長,騎馬認鐙去了。

一路披星戴月,旬餘日便至吳都,卻遍尋罔懷不得。又訪月餘,方有客稱曾見罔懷人等,望南去了,或已入越。毆冶尋思,罔懷入越,必是探得些勝邪訊息,前往尋她,如此說來,勝邪亦應在越。勝邪入越,最應隱在鄞邑、秦溪、湛廬三者之一。於是毆冶離了吳都,與季芊先往鄞邑。

卻說楚王得了工布寶劍,乃增設巡察使,攜此馭臣之劍巡行各地,以嚴謹官吏,各地莫不小心接洽,如王親至。是年夏,工布劍巡至番城,吳兵突然來攻。原來吳太子波,沉於酒色,身子虛空,後為夫概所囚,受了驚嚇,竟一病不起,撐到周敬王十六年(前504年)初夏,戀戀不舍地去了。吳王闔閭之次子夫差,說動伍子胥。子胥力薦之下,闔閭暫立夫差為太子。夫差投其父所好,遍尋寶刃與父王,探得工布劍將至番城,稟明父王,領兵突襲。那巡察使仗劍斬殺數十,終被吳兵亂箭射死。那馭臣之劍便落入夫差手中,敬獻父王。闔閭大喜,因工布之名為楚昭王所賜,吳王便不喜,遂易名屬鏤。何以名此,史無載,不便妄測。夫差因此坐穩太子之位。

再說毆冶尋訪勝邪,與季芊至鄞邑鄉裏,果見茅舍之內擺放,不似當日與風湖子一同離去之時,娘親朱氏墳上,也顯曾有人為鋤草培土。室內遺有布履一雙,長近四寸,當屬三、四歲孩童。毆冶不解,未知何人所遺。詢之鄉鄰,知勝邪確曾與一孩童回此住些時日,又匆匆去了。未久又有十來漢子來此,亦匆匆去了,似為追兵。毆冶心內焦急,與季芊於朱氏墳前拜祭之後,又匆匆南行,往秦溪山中而來。

到得秦溪山中,又現若幹蹤跡。毆冶直悔於此山中劍成之後,去太匆匆,若於此多待些時日,或可與姊姊會於此間。又恐勝邪尚在此山間,與季芊漫山踏遍,費了無數時日,卻再無蹤跡。毆冶即與季芊出了秦溪,續望南直往湛廬。

及至湛廬,卻見當年之物,俱已朽壞,並未見蛛絲馬跡。毆冶自此失了勝邪去向,不免焦慮。欲待別處尋她,又恐勝邪突然到來而失之交臂,心下便猶豫不決。

那季芊隨毆冶數月奔波,飲食失調、冷暖失度,終撐不住,病倒在床。好在越國今日之盛已遠非當日可比,離湛廬不遠,已有小鎮,毆冶便攜了季芊至小鎮之上尋人醫治。卻原來季芊早已覺不適,卻隻怕誤了毆冶行程,又恐毆冶怪她嬌慣,強自挺撐,終於不起,實非同小可。二人因於鎮上耽下,每隔些時日,毆冶即往湛廬山中檢視,並不曾有絲毫跡象。

原來勝邪於女兒莫邪墜爐之日,攜了幹將、莫邪之子赤,離了爐場,便望南行,欲往越之鄞邑毆冶家中。無奶水哺嬰兒,自亦難不倒善招禽呼獸之勝邪。奇者那赤兒,為幹將、莫邪食蠪蚔涎唾之後受孕而生,終非常人。食量奇大,且長勢奇速,月餘下來,已如半歲幼兒,能坐能翻。勝邪不明所以,隻精心撫養。到得鄞邑,毆冶已隨風湖子入楚,不曾見得。又過數月,赤兒已如三四歲孩童。一日勝邪於鄞邑集鎮,忽聽得十來漢子商討尋勝邪雲雲,大吃一驚,以為夫概追殺奪劍,慌回舍裏帶了赤兒望南亡去。實則那數十漢子,卻屬罔懷,一路追尋至此,卻並不識得勝邪,偶爾論起,卻致勝邪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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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堂谿在當今河南省遂平縣西北
【注2】吳於前504年伐楚取番事見《史記.吳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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