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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傳略》(37. 38. 39.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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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傳略》(37)

幹將俯看手中嬰兒,臉上方掠過一毫笑意。良久,將嬰兒遞還勝邪,納頭便拜。勝邪愕然,卻空不出手去攙扶,便問何以如此。幹將答道:“那夫概既處心積慮欲得我所鑄之劍,爐場必有眼線。趁夫概尚未得實訓,求嶽母帶了赤兒,速速離去。一應養撫,盡托嶽母。”言畢又拜。

勝邪問道:“那你...?”幹將慘然一笑:“幹將隻顧邀名,一心欲與歐冶比肩,數月以來,多有冷落我妻,今更因此害了嶽父、妻子性命,致孩兒甫一降世便沒了娘親。幹將愧恨無地,豈能舍妻獨活?隻願老天庇佑,保我持劍斬了夫概人頭,為妻複仇,否則有何麵目對妻在天之靈?”

勝邪哪裏肯依?隻欲與幹將俱逃去。幹將意誌已決,說道:“嶽母快走,遲則有變。我若同去,此處軍士怎肯由我?隻要我在,太子便不以他人為意,嶽母走脫便多幾分勝算。否則大軍相追,你我又能走出幾許?”乃強扶勝邪上馬,輕聲囑道:“待赤兒長成,令其返此爐場,隻記著:出戶,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切記切記。”一掌擊在馬臀,飛馳而去。

原來那昆吾山蠪蚔之獸,終非常物,頗有奇處,前者歐冶以其角敷劍表而致劍不腐,已見一斑。其能嚼食兵刃者,非止齒利,亦在其涎唾能溶金石。去歲末夜,莫邪燉肉而小寐,二獸入而飲沸湯,涎唾便入甕中。幹將、莫邪不知,乃食浸涎之肉,致情欲勃發而受孕。更有奇處,二人體內血液亦變,能助熔金石,是故幹將煉二膽近三月不熔,至莫邪墜入,其血化作紫焰,二膽立熔,終成寶劍。世人不明所以,隻道以人殉爐,爐神感動,以助成功,故後人鑄劍,屢有以人血、人體、甚而活人祭爐者。及無所成,又怪犧牲不潔、需童男童女雲雲,頗多虛妄,不值倡也。

那夫概果有眼線布於爐場,於是未幾便知勝邪走脫,弑君之謀外泄,不得已倉惶發動,囚了太子波,自封吳王,加緊鞏固城防,操訓士卒,以備闔閭歸襲。此周敬王十五年(前505年)九月事。

幹將見一夜之間,爐場軍士盡皆更換,揣摩得一二,也不動聲色,依舊開模、取坯、磨礪、鑲柄、製鞘,竟視身外事為無物,隻請軍士皆於戶外,不得窺視,否則停手不作。軍士知其不願手藝被人窺剽了去,隻好由他。

一日陽劍已成,幹將執之出戶外以試其鋒,眾軍士圍觀,見幹將輕揮寶劍,四周便寒光閃閃,氣為之凝,皆讚好劍。忽然劍光輕輕掠過庭前一立柱,“嚓”地一聲輕響,柱卻一無異狀。幹將上前輕推,其柱應聲而倒,原來已為寶劍齊齊切斷,眾皆驚歎。

次日幹將自製一新柱,以更換昨日為劍所斷者。又作陰劍,不日乃成。二劍相貼,合於一鞘。便喚軍士仕長,欲親獻寶劍與吳王夫概。仕長便去通報,未幾回轉,言吳王次日於偏殿設宴受劍。

次日,幹將手捧雙劍,隨仕長七彎八拐,終至偏殿,早有群臣相候。仕長止步,拜下,言稱幹將帶到,又示意幹將下拜。幹將見三丈外禦台上一人,頭頂王冠,正襟危坐,知為夫概,遂隨仕長下拜叩頭。

那夫概緩聲請起,突又沉聲問道:“幹將,你妻死於孤手,你盡知之,何以依然獻劍與孤?”幹將方起身,聞言複跪倒,應道:“我等草民,生殺予奪本憑王意,此乃天理,何敢懷恨?況如此寶劍,於草民手中唯有埋沒,執大王之手,方昭其威,草民亦因而揚名,受賞得利。”

夫概哈哈一笑,道:“幹將,人言你頗貪名聲,果然不虛。且先驗劍,若果為神品,孤自有封賞。言你鑄有二劍,如何隻攜得其一?”幹將答道:“此乃草民首創之陰陽劍,二劍各有一麵扁平,一麵隆凸,二者之平麵相貼,合作一處,便如一劍一般,合用一鞘。”

夫概又道:“劍作何名?”幹將應道:“草民圖名,故以我夫婦之名命之,陽劍稱幹將,陰劍作莫邪。”

夫概道:“何者為陽?何者為陰?”幹將答道:“可以劍柄辨識,凸為陽,凹為陰,二柄貼靠,嚴絲相合。”

夫概道:“可為孤試其鋒否?”幹將道:“可。”起身緩緩抽出一劍,突大喝一聲:“今即以你之軀試我劍鋒!”擲下劍鞘,直撲夫概。群臣早有備,便各拔劍來阻幹將,被幹將把劍揮得幾揮,當者俱折。幹將不減其速,仍撲夫概,夫概卻端坐不動,臉現冷笑。

幹將突覺足下一空,早著陷阱,身子直墜,可憐一代鑄師,竟被阱下所豎利刃穿胸破腹,瞋目而死,右手依然緊握利劍...

夫概即可著人起出幹將屍首,卻見刺中其體之利刃已盡皆銷蝕,眾無不駭然。掰開其手,檢視劍柄,方知幹將所執為陰劍莫邪。又取幹將所擲劍鞘,伸手拔出陽劍,隻覺手上輕微,細視,方知為一木劍。乃著軍士搜尋幹將作劍所處之坊,雖掘地揭瓦,亦不見陽劍。又將守場軍士逐一拷問,打得死去活來,亦無人知陽劍下落。夫概百思不解,也隻得放下。

那吳王闔閭在楚,再敗於楚、秦、隨聯軍,正自沮喪,忽得報其弟夫概敗回吳都,已囚了太子,自封吳王。闔閭不得己舍了楚都郢城,率部東歸。闔閭去後,楚昭王歸郢,秦、隨之師各自歸去。闔閭至吳,孫武悄然而去,不複為吳將軍。

卻說毆冶守孝在越,一人獨居,未免懶散,便常有日上三竿尚擁衾而臥之事。屢屢思慮季芊之事,漸漸深愧於心。想那季芊一片癡情待我,並不曾行錯一事,且並未稍露一絲不敬勝邪之心,反為她多備禮品,隻望同來。我卻萬般信她不過,尤其拒她之時,忒也粗暴,便是對尋常女子亦頗過分,難怪她傷心而去,更不送我。今勝邪姊姊倒逼我再去尋她,我確應去當麵致歉而求心安。隻是...隻是她多半已早得良配,相忘於我,我此刻去,倒攪擾其心,彼此無趣...

思來想去,亦自覺鬱悶,便複砌了煉爐,尋思鑄劍之技,終覺已難以超越舊成,又不免意冷。倒是鄉鄰得知毆冶重操舊技,上門求器具者甚眾。毆冶亦不多應承,隻隨心興,且作消遣。

一日,毆冶正自勞作,忽有一客來訪,毆冶亦未經意,隻問:“客官欲鑄何物?”那客應道:“隻鑄劍三口,一曰湛廬,二曰純鈞,三曰巨闕。”毆冶一驚,便細打量,見客為中年,中等身材,略有胡須,也無甚奇處,一雙眼睛倒亮如流星。

毆冶停下活計,施禮問道:“客官何人?似不曾相識。”那客哈哈大笑:“你自不識得我,卻與我師父論交,說來竟是我長輩。好在師父不在此處,我便撿個現成便宜,免行晚輩之禮。”言畢,大咧咧一徑自尋處坐下。

毆冶便問:“尊師何人?”那中年客道:“我師父名諱上薛下燭,曾為你獻劍與越王,並護你母親歸鄉。否則我何以知曉堂堂毆冶,竟窩於此處?我說那越王老兒忒不成話,你鑄成五劍,何等大功?他竟不思封賞,你依然隱於窮鄉僻壤,不為人知。若是我們楚王...”言至此處,忽覺唐突,嘎然止住。

毆冶招呼工匠,今日至此,各自散了,明日再來。末了與中年客行禮道:“原來是薛先生徒弟,還是不知客官如何稱呼。”那客一拍腦瓜說道:“隻顧指手畫腳,倒忘了。我叫做風湖子。”毆冶聽說,記起文種當年於樟山之中似提過此人,又問來意。

那風湖子便正色說道:“我來尋你,自為鑄劍。吳王闔閭在郢都時,天怒那子胥所為,降火球於茨山焚了子胥祖丘。如今楚王歸於郢都,感念上天之德,遂赴茨山拜祭。原來那火球直撞入茨山之中,遺一巨窟,公...我好奇心起,入窟探求,竟有一物,酒甕大小,嵌於山岩之中,通體焦黑,想是天火之核。楚王聽說,便問我可有用處?我觀那物堅硬,勝世間萬物,因言或可鑄刀劍。楚王以為此等神物,切莫暴殄,必得奇人名家,方可動之。於是我薦越人毆冶,楚王亦覺你乃不二人選。本欲使申鮑胥來尋你,卻不知鮑胥身在何處,我隻好自領了差使,來會當今第一鑄劍名家。如今看來,卻並非傳言中眼泛金光之輩,哈哈。”

言及鑄劍,毆冶不由怦然心動,今有天降奇物,機不可失。況勝邪姊姊去時,亦囑自己好歹入楚一行,否則她便不見我麵。如今果然一去半載,音訊全無。隻是自己尚在孝中,恐有不便。

那風湖子卻說道:“守孝三載,並非不得遠行務事,隻是做到心有逝者,不娶不嫁,不尋歡作樂,皆為守孝。況你已陪伴老夫人半載有餘,老夫人必已體驗你的孝心,不怪你入楚之行。”毆冶尚猶豫不決,風湖子急道:“此等良機,豈可輕棄?明日我便助你發送了屬下夥計,陪你於老夫人墳前告罪。你早入楚,成了名器,也叫我略飽眼福。”

毆冶終是應諾,便拾理行裝,擬隨風湖子入楚,不過是些許衣物,塞入勝邪所備布囊,忽又搜出那段惡金,握在手中想得一想,亦一並收入囊中。時為初冬十月。

次日,毆冶便散了爐場眾人,與風湖子同去娘親墳上拜祭。風湖子念及朱氏與其師交情,亦恭敬叩首,毆冶甚慰。風湖子早備下馬匹,二人拜祭畢,上馬往楚而來。那風湖子又複一副嘻頑模樣,便把所見所聞,添水加油,述與毆冶,倒令二人一途不覺寂悶。毆冶終禁不住,問起可知公主季芊近況,那風湖子支吾而過,毆冶亦不便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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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傳略》38

不日到得郢都,風湖子便將毆冶安置於驛館,自往楚王處稟報。晚間便有客來訪毆冶,卻是公子子期,毆冶慌忙迎入,互道短長。又問楚王近況,子期便告知吳國公子夫概因據了吳都,自封吳王,闔閭聞訊自楚歸吳,與夫概一戰而定。夫概落敗,攜妻兒潛亡至楚來降,以求楚王庇護。楚王寬厚,若幹年前闔閭殺吳王僚而自立,時吳國公子蓋餘、燭庸將兵在楚,聞吳都之變,乃於陣上降楚,楚王裂地以封。今夫概亦降,楚王便有心效蓋餘、燭庸與之封地,然群臣之中數人言夫概曾屢敗楚師,更致失了郢都,今不治其罪反與封地,難服人心。楚王與群臣今尚於堂上相持不休。

毆冶聞吳都之亂,想勝邪母女在吳,未免擔憂,卻不知莫邪、信康、幹將已相繼喪夫概之手。

於是又論及鑄劍事,子期苦笑說道:“你既已至此,何當再行瞞你?風湖子之言,不盡不實。此次尋你出來,發端者實非楚王,乃是我那寶貝妹子季芊。”毆冶一怔,默然片刻,輕聲道:“是她?”

子期歎口氣道:“當初許你留劍而去,本是我主意。指望你早來取劍會她,抑或不來,時日長久,她便忘懷於你另擇他人。孰料盡皆落空?你一去無訊,她偏是個牛心左性的,隻是念你,我亦嚐試引見他人與她,倒被她視作糞土一般。當初在隨都,她知我疲於軍務,尚不怎的,內心發鬧,隻管拿宮女出氣。及歸郢都,我便在劫難逃,長天老日,隻來尋我,怪我將你放走,隻得我尋回還她。日前楚王往祭茨山,捎她同往,隻為散遣於她。誰知她便胡鬧,孤身一人進了洞穴,倒見了天火之核,於是得了主意,言稱必可鑄劍,且如此天降寶物,必得名家方可動之。何為名家?我還不明了她?恰逢風湖子來訪,風湖子亦是個嗜劍的,滿心指望一睹你又能如何出奇成劍,此二人一算計,那風湖子便入越去了。大公主好歹尚當我是她兄長,將此事告知與我,時風湖子已去得久了。”

毆冶萬不料季芊癡情如斯,心內感動,又複歉疚,半晌方喃喃說道:“是我愧對公主。”子期又道:“便是方才,她知你來了,反又不敢來見,急急來朝堂上尋我,隻一疊聲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平日裏詭計多端,此時倒彷徨無措了。沒奈何,我隻好代她先來,說明原委。”

毆冶無言以對,低頭不語。子期立起,踱至其側,輕拍其肩道:“我妹雖然任性刁蠻,但於你卻是真性情無疑。念她一片癡心,莫怪她詐言相請。一時我引她來,好歹撫慰,你即便果真無意於她,亦請委婉。為兄代她謝過。”言罷便欲施禮。

毆冶慌忙起身道:“原是我不知好歹,愧對公主。今羞愧無地,何敢望公主親來,隻請容我登門,當麵請罪。”子期聽得毆冶並非無意,大喜道:“你...你樂意的?”毆冶道:“隻怕公主不肯饒恕,不能相容。”子期哈哈一笑道:“且隨我去。見了我妹,好歹說些美言,權為哄她。又非惡意,算不得言謊不實的。”毆冶微微一笑:“我理會得。”

毆冶便隨子期出,登車入宮,直往季芊居所來。豈料季芊並不在寢宮,宮女報稱往將軍子期府第去了,尚未回轉。子期知其性急,必是往將軍府去待訊息,會心一笑,攜了毆冶徑往自家府第而來。

卻說公主季芊,果在將軍府苦等,及至子期入室來見,倒似熬過一年一般,慌問如何。子期笑道:“毆冶兄弟即在外間,情形如何,且由他說與你聽。我隻囑你好生說話,莫要使性子嚇走了他。”言畢便轉身欲去,季芊急道:“不許他來。”子期一笑,散了眾人,令毆冶入見。

季芊日夜隻盼見毆冶,今近在咫尺,卻驚恐莫名,生怕見他,自己亦不知緣由。聽得毆冶漸近,卻無處躲藏,隻好於一杌子上坐了,卻背部向外,兀自惴惴不安。

毆冶輕叩其門,不見動靜,輕緩推開,略一遲疑,跨入。隻見季芊背向自己,楚楚可憐,便說道:“公主...一向可好?”季芊也不答話,隻哼了一聲,似滿腹怨氣。毆冶又行下禮去,說道:“我知公主怨我,此怪不得公主,原是我對公主不起,特來謝罪。我不會講話,隻請公主莫生大氣,身子要緊。”

那季芊聽得毆冶幾句溫言,不由百感交集,又覺委屈,不禁哽咽,雙肩聳動。半晌方哭道:“是我自輕自賤,自取其辱。當初你棄我而去,一無音訊,如今一聽得鑄劍,便急急來了,我...我尚不如一件啞巴物什。”毆冶忙忙說道:“實非如此。隻因母親亡故,不便遠行,故而來遲。途中亦曾問起公主,隻是風湖子不肯言。”

季芊終轉過身來,一雙淚眼盯了毆冶,問道:“你娘當真仙去?”毆冶黯然道:“毆冶再混妄,也不敢拿娘親之逝欺人。”季芊想得一想道:“如今你來會我,便不懼勝邪姊姊怪罪了?”毆冶道:“姊姊早已去我入吳,已半年有餘。臨行囑我務必入楚尋你,與你同去見她,否則她不見我。”季芊一怔,悠悠歎道:“世人待我,都比你好。”言下又要涕泣。

毆冶道:“我已深悔己過,願領責罰。”季芊卻說:“罰你又有何用?你瞧那些臣僚、宮女,那個不曉我巴巴的欲委身於你,你卻渾不經心,個個腹中偷笑於我。”終禁不住落下淚來。毆冶忖度片刻,說道:“終是我害公主委屈,便與你離了此處,不見他們,斷了此項煩惱,隻怕公主嫌我粗鄙。”

季芊聽出毆冶已露求守之意,心裏一甜,卻假意說道:“豈有此等易事?終得你以重寶相求,令天下人皆知是你求我,我才是有了臉麵。”言罷,自己亦笑。

不料毆冶倒信了真,想得一想,說道:“我除鑄劍,再無所長。便立誓得不二寶器,以之為聘,令天下知聞。”倒唬了季芊一跳:“若你十年不成寶劍,我便待你十年不成?什麽要緊。我果以他人言語為重,豈有甘心隨你而居勝邪姊姊之次的?”毆冶回道:“自不需十年之久,我在孝中,便以此三年孝期為限。”

季芊俏臉一沉,嗔道:“倘若三年不成,你無寶劍聘我,便又舍我而去麽?”毆冶笑道:“休小覷於我,我初次鑄劍,便得了你所持者;湛廬山中得五寶,亦不過半載。”季芊心稍安,想得一想,說道:“也是道理。想你對勝邪姊姊好,勝我百倍,皆因她與你鑄劍而起。今我亦隨你去鑄劍,便與她一樣了。”

毆冶笑道:“我與她相識,歸根卻非為鑄劍,卻是因我左臂。”季芊道:“是了,又是半載已過,你左臂如何?我已求王兄招納良醫為你診治。”一麵說,一麵起身,執了毆冶左臂檢視,又仰頭看毆冶臉麵,忽然衝動,便雙臂環住毆冶,將頭貼於毆冶前胸,隻覺心滿意足,前萬般委屈,早不在話下。

良久,歐冶輕聲道:“晚了,我可該去了,你也該回去好生歇息。”季芊方記起身處子期府第,並非自己寢宮,因笑道:“可是呢。我便隨你同去驛館,再由驛館回寢宮。”歐冶卻說:“外間黑暗,又冷,仔細受寒。不如一徑回寢宮,明日天明再來。”

季芊哪裏肯依?隻道:“當初在雲夢,可不必今日冷些?那晚我還隻著小衣呢,凍得隻鑽蘆葦叢,亦未見受寒受暖的,我哪裏那般嬌貴了?”歐冶勸道:“彼時情非得已,今日又何必自找罪受?以後時日多呢,又何必急於一時?”

季芊尚欲再言,恰逢子期進來,見二人情形,已知無礙,便亦勸道:“歐冶兄弟之言有理。為兄說話,大公主可隻作耳旁之風,歐冶兄弟之言,你卻不可不聽。”季芊心內一動,知兄長在點醒自己該如何待歐冶,便不再執拗,自歸寢宮。歐冶又謝子期,子期著人駕車載歐冶歸驛站。

次晨歐冶早起,卻無所是事,至戶外,將薛燭當年所授步法踏行數遍,便覺神清氣爽。歸驛站,即尋思鑄劍之事,尋出囊中那段惡金,握於掌中,隻是沉思。原來數月以來,歐冶已對當年秦溪山寒泉中所思之事有所恍惚,似與鑄劍相關,隻是究竟何趨何從,又不明了。

正思忖間,那季芊卻闖將進來,笑道:“青天白日,扮呆頭鵝呢?是在想我還是想她?”歐冶見她玉琢金鏤,笑意盈盈,便笑道:“自是在想大公主,隻因腹餓,想大公主賞口飯吃而已。”季芊嗤地一笑:“你意倘或不餓,便想了別人了?倒是備下了,卻偏不與你吃。”言罷擊掌兩下。

歐冶正不知季芊弄何玄虛,卻見一人躬身而入,家奴裝束,手提食簍,將幾樣小菜及點心擺於幾上,轉過身來與歐冶行禮,歐冶慌亦還禮。那家奴與季芊終撐不住,哈哈大笑。歐冶一頭霧水,不明所以。那家奴便去了冠頂,笑道:“果然貴人忘事,我乃鄖城罔懷,不識得了?”

歐冶方定睛細看,可不是那曾被自己斷劍挾持之罔懷?不由大喜,執手寒暄。原來楚王返郢城,諸事稍諧,季芊便與之重提鄖公之事,楚王亦知冤屈,便宣罔辛、罔懷、罔巢進都,為其父正名、追封,昭告天下,又有賞賜與兄弟三人,兄弟三人感激涕零。那罔懷隻念公主好處,執意親來拜謝,知歐冶恰在楚,遂與季芊一道同來,季芊作怪,令他扮了家奴,以呈飲食。

罔懷言畢又與歐冶行禮,隻說:“若非公主與足下,罔懷已是罪人,雖死不恕,何有今日?”歐冶謙道:“此公主之功,不敢冒領。果真瞧得起,便稱我一聲兄弟,我不慣‘足下’來‘足下’去的文縐。”罔懷更喜,方欲再言,季芊阻道:“你兩個在一處,再也絮叨不完。還不用些飲食,再去尋我王兄?求他招納良醫。果欲鑄劍,也須他派些人力、金錢助你。”於是二人同進早餐,亦邀罔懷,罔懷堅辭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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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傳略》39

食間,毆冶與季芊計議:“若果鑄劍,必費時日,須得著人代我入吳,尋訪勝邪姊姊,告知我已會公主,姊姊若能來會自是上佳,如若不來,此間事畢,我必攜公主前往見她。”那罔懷聽得,即欲代毆冶入吳。毆冶謝道:“不好親勞大哥,著幾名屬下前往即可。”罔懷道:“當初在鄖,我曾言若洗了先父冤屈,楚王、公主但有所遣,罔懷必萬死不辭。今毆冶兄弟之事即公主之事,能效薄力,我之幸也。”

毆冶見其誠摯,便不再辭,說道:“隻知姊姊在吳都,卻無確址,並不易尋得。”罔懷笑道:“待我多帶人手,細細訪去,總有得日。”毆冶喜道:“如此多謝。”那罔懷自去。

食畢,季芊便引毆冶往拜楚王,卻不在殿堂,而在後室,楚王亦隻著家常便服。見了毆冶,敘禮畢,楚王便說道:“當日在隨都,我曾允諾歸楚之後即廣征良醫,為壯士診治左臂之疾,不意已匆匆半載,未知近覺如何?”毆冶答道:“雖未見好,卻也未曾發惡,倒勞記掛。”

楚王道:“我已精挑楚之禦醫數名在此,未知深淺,姑妄一試。”遂傳入,凡六人,依次搭脈、問詢。末了卻無一有良策,楚王、季芊各各歎息,毆冶倒不以為意,說道:“此非尋常病症,利害隻決於天,恐非人力所能更改。”

群醫於是稱愧退出,那至末一人,似心有不甘,又回頭掃毆冶一眼,毆冶點頭報之一笑。季芊見得,急忙說道:“且住,先生似有話講,無論高低,好歹指點。果然湊效,犒賞必豐。”那禦醫因駐足,餘皆退去。

那禦醫卻不視季芊,隻盯了毆冶說道:“若為犒賞,斷不敢留。待聽了小老兒言語,大王不斬我項上人頭,已是萬幸。”楚王、季芊各互視一眼,毆冶說道:“先生貴姓?但有指點,必是好意,楚王寬厚,哪有怪罪之理?”

那禦醫麵無表情,說道:“鄙姓王,同道人多稱我王瘋子,隻因我之用藥,狂若虎狼。尋常疾患,已無人顧我,怕我反治死了他。瀕死絕症,求方於我,亦是死馬活醫之意,十停裏亦叫我治死了八停。小哥還有膽容小老兒施手麽?”毆冶一怔,季芊忙道:“能將二成死症治活,已堪稱聖手,先生請坐。”

王禦醫嘴角抖得一抖,終是未顯笑顏,說道:“人道公主機敏異常,果然不虛。我觀脈象,小哥左臂竟不似自有,倒如他人強行接入小哥之軀,卻是何故?”毆冶一驚:“先生好脈,此臂果然有些來曆。”遂將幼時高熱不退,得術士公孫聖以奇法施治之事相告。

王禦醫聽罷,又複搭毆冶腕脈,雙眉緊鎖,一言不發。眾人亦不言語,室內沉寂,氣亦為之凝。王禦醫終於開口說道:“若是僅有外置之物,盡管斬去完劫。偏生此置入之物與自身之體已氣息相通,千絲萬縷,不斷不絕。倘斬下左臂,軀體他部亦必受損,倒不易保全。”

眾人聞得“斬下左臂”雲雲,齊齊大驚,季芊更愕然相問:“須得...須得斬下...左臂?”王禦醫答道:“我先前倒高估了,以為斬下左臂即可。此刻看來,即便斬臂,亦得把準時機,須得左臂與軀體氣息交往微弱時刻動手,否則出血過劇,送了性命。”又沉吟半晌,自顧自言道:“何時是時機,唯有天意了,至死不逢此等一刻,也是平常。”見眾人皆怔怔不語,乃躬身一揖,退了出去。

毆冶見眾人皆凝重,乃笑道:“此臂隨我數十年,也未要了我性命去,我倒時常得他些好處,不過是作寒作熱一陣,什麽要緊?今日來拜,並不為此臂,而為鑄劍事。一來我需些人手,二來需些花費,均望相助。此次開爐,所成皆歸大王,不知王有何期許?”

楚王思忖片刻,道:“毆冶肯為楚鑄劍,楚國福莫大焉。劍者,殺伐之器。自古以來,民之用劍,殺數人而護一己而已。王者之劍,卻關天下。曆來王者殺伐,莫不始於民反、臣叛、國伐三事。故今為孤鑄劍,便欲於馭民、馭臣、馭國入手。”

毆冶默然,若有所思。季芊慌說道:“區區一劍,即便更鋒利些,亦不過添鬥戰之勇而已,何來那般神效?王兄豈不是設意為難與他?”毆冶忽笑道:“若隻為俗物,如何可稱不二寶器、以顯我心誠?今便應下三劍,馭民、馭臣、馭國各一。”

楚王笑道:“如此多謝。前番護公主入隨報訊之功,孤尚未賞封,你且索來,孤無不與。”毆冶心內一動,起身拜下,說道:“毆冶確有意索賞於大王,不過非於今日。待我獻劍大王之日,求大王將公主許我為妻。萬望成全,感激不盡。”

楚王不曾料到毆冶直來直去,於此時當麵求婚,不由一怔。季芊卻知毆冶將她戲言信了實,欲令世人皆知是他主動相求,好長她臉麵,不由又喜又羞,捂麵出室去了。楚王早知其妹鍾情於毆冶,今聞毆冶求婚,心下欣然,微笑道:“你且起來。孤已言道,你但有所求,孤無不與。”毆冶拜得幾拜方起身。又商討些派人、放資之事,毆冶方辭出,季芊早已離去,楚王便著車送毆冶歸驛站。

公主季芊早於驛站等候,見毆冶歸來,猶自羞臊,見毆冶隻管看著她笑,乃嗔道:“你...你忒也莽撞,便是欲長我臉麵,也好歹趁我不在時相求,如此...真真羞人。”毆冶歉道:“我一心想早些令人知曉,渾未慮及此節,下次必不如此。”

季芊低低笑道:“尚有下次?你還中意了哪家姑娘?我代你求去。”毆冶道:“何有此事?你知我本意。眼下且不說此項,楚王所派人馬,立時便至,我須拾理一陣,你也回去,收拾些衣物,帶我去看看那天火之核怎生模樣。”季芊卻說:“早備下了,自有人送來,決誤不了。王兄還問我是否帶兩名宮女,打量我去遊玩呢。”

那茨山在郢都之北約莫三十裏,並不甚高,入得山來,便見焦糊之物四布。時隔近一年,天火所遺痕跡依然隨處可見。毆冶騎在馬上,隻管隨眾入山。忽聽得季芊歡呼:“到了。似比前番隨王兄來此近了許多,倒是奇了。”毆冶往前望去,但見一片山壁,盡皆烏黑,壁上一窟,闊可容人直行而入。

毆冶下馬,早有軍事著一火把遞上,季芊亦下馬,便欲同入。毆冶止道:“洞穴之內,氣息多阻滯,恐於你不利,且於外等候,我入去檢視即回。”季芊哪裏肯依,早當先行去,毆冶隻得由她,隨後跟來。

二人入去,但見那窟穴愈行愈狹,初尚能直立,漸漸隻得彎腰而行。毆冶忽覺一股暗力來自腰間,直將自己往深處扯去。初時尚弱,愈行愈強,竟似被人提住腰帶拖拽一般,不由大奇。季芊聽說,竟有懼意,拔出短劍遞與毆冶,此劍離毆冶之身半載終又歸其手中。毆冶示意季芊落其身後,自己執劍當先而行。

窟穴愈狹,二人隻得矮身蹲行。終於接近端底,火光映照之下,已隱約可見那天火之核嵌在山石之中。毆冶為探究竟,便欲匍伏而進。堪堪伏倒,懷中一物突電射而出,“叮”地一聲擊在那核上,回聲久久不絕,毆冶腰間暗力亦隨之消逝。毆冶一怔,方記起臨行前曾將那段惡金置於腰間帶中,原來那股暗力竟來自於斯?何以此天火之核竟吸此物?滿窟回聲之中,毆冶忽心有覺,似有早先遺忘之事正欲失而複得,不覺如醉如癡...

季芊忽見毆冶停頓,無動無聲,不由大驚,大聲喝問:“你怎樣?”毆冶一驚而醒,道:“不礙,既已至此,且看個究竟。”遂仆行至不可再前,那天火之核已伸手可觸,但見其果酒甕大小,透體烏黑,那段惡金附於其上,摘之則覺大力相吸。

毆冶思忖片刻,乃以短劍亂鑿那核四周岩石。未幾那核已然鬆動,再鑿片刻,以手撫之,搖得幾搖,便自山石中脫落而出。此時火把亦幾乎燃盡,窟中滿是煙霧,二人隻覺雙目脹痛,淚流不止,且呼吸不暢,慌忙退出,那核形近橢球,被毆冶推滾而出。

毆冶急忙著人取清水,與季芊同洗了雙目。季芊猶覺不適,以濕娟敷於眼上,隻是靜養。毆冶為她稍作檢視,說道:“令你待於外間,你偏跟去。現下覺得如何?”季芊笑道:“有你在呢,怕甚麽?你且看那物什,果能鑄劍否。如若不能,即作他謀。”

毆冶便詳檢那核並那段惡金,直至以舌舔嚐,又以短劍劃之,思忖良久,方說道:“此當為薛燭先生曾提及之隕鐵。據薛先生所言,熔隕鐵鑄劍,前人已有之,所成者或多孔穴而性脆易折,或質軟而不利,自古以來,並無名器。”季芊取下敷眼濕娟,看看毆冶,又看看那隕鐵,滿臉失望之色。

卻聽毆冶又道:“然我觀此鐵,堅勝萬物,以我短劍之利,亦難留刻痕於其上,且其表致密,並無空穴,何以前人鑄劍,未有所成?”季芊知以己之所學,於毆冶所思已萬難有助,隻怕一言岔了,斷了毆冶思路,便一言不發,隻一雙眼睛跟定了他,隨其左右。但見毆冶一時蹲下,一時站起,忽而呆立,忽而踱步,或念念有詞,或緘默不語,甫才眉鎖,旋又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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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傳略》40

足有半個時辰,毆冶複又俯身,以短劍切刻那段惡金,檢視畢,目望天邊,呆立片刻,終將目光定在季芊麵上,說道:“我須往秦溪山中一行。”季芊見毆冶神思終於回轉,卻又是如此一句三不著兩,便輕聲問道:“到底如何,可想清了?”

毆冶搖頭,說道:“隕鐵至堅至密,前人屢有熔之鑄劍卻無所得,想來隻有一解,便是此物徒有其表,其裏質地必與其表大異,為疏軟之物。其表之材質如何形成,此天外之功,不得而知。奇者那段惡金,其質竟與那隕鐵一般無二,且其致密堅硬,亦如隕鐵之表。原來惡金即隕鐵,隕鐵即惡金也。惡金乃人作之物,絕無天外之功,素來不堪正用。何以此段惡金堅密如此?聽勝邪姊姊言道,此物最初並非此等模樣,我鑄成五劍之後,握此物於手,又入秦溪寒泉,方致如此。我近屢有所覺,似乎我於寒泉之中曾思得些許頭緒,隻是每每細想,腦中又複空洞。想來須得再赴秦溪,身臨其境,或可尋回當初所得。”

季芊曾聽毆冶述過秦溪山中事,頗為神往,今聞毆冶欲重遊故地,不由大喜,說道:“早應如此。隻是秦溪在越,我等如此明火執仗入去,終是不妥。我便與你先行,眾軍士便散零了,或二人一道,或三人一起,著了尋常裝束,攜些簡易營帳,分撥跟來。另著人報我王兄,待罔懷回轉來,引勝邪姊姊秦溪舊址來會。”毆冶聽說,滿心喜慰。

於是毆冶、季芊同乘一車,車內載了隕鐵並衣、食等物。季芊隻作尋常村姑打扮,又追問毆冶是否好看,毆冶端詳片刻,笑道:“村姑若得此等標致,那公主想來也無人願做了。況也忒白淨了些,村姑勞作,日曬雨淋,難得雪白的。”

季芊卻說:“不妨,橫豎隨你鑄劍的,少不得爐火炙烤,想也與日曬無異,天長日久,想白淨也難了。再有,作此打扮,你便不好還稱我公主,且問你哪些名姓是村姑愛用的?”毆冶答道:“村姑麽,何有正經名姓?不過是二丫、三妞、小幺兒之類。”

季芊喜道:“那你以後便稱我作小幺兒,我於兄弟姊妹裏恰好最小,再不許叫公主。”毆冶哈哈大笑:“也無如此混叫的。果真要換個稱呼,你名裏有個芊字,未若喚作芊兒,聽起也是村姑。”

季芊隻是叫好,道:“便是如此,以後你隻喚我作芊兒,隻是此名兒隻你叫得,別人不許叫。”頓得一頓,又笑道:“勝邪姊姊也叫得。”說笑之間,直往秦溪而來。

漸行入山,已再無官道,二人隻得棄車騎馬,漸行漸僻,已罕見人戶,季芊興致不減,但有毆冶在側,餘皆不在話下。

終至那昔日茅舍,稍有破敗,室內各物,早積薄塵。季芊興奮莫名,隻讓毆冶引她各處巡看,何處是勝邪臥榻、毆冶何處歇息、何處生火、何處煮食,隻覺樣樣新奇,對勝邪欽佩不已。

毆冶笑道:“莫隻顧新奇,待我割些茅草,修繕一番,萬一落雨,好歹有處安身。”於是割草伐木,修葺茅舍。季芊便挽起衣袖,擦洗桌椅,卻哪裏得法,雖舞弄得嬌喘細細,卻洗得各物汙跡更顯,自身也是滿臉塵土、衣袖倒如自水中撈出一般。毆冶進來看見,不覺失笑。

季芊一臉哭相,嘟囔道:“我日常見宮女亦不過如此這般,便窗明幾淨的,如何偏我不成?想是此間物什欺生,奚落於我。”毆冶心下憐惜,上前為她擦拭麵上塵土,歎道:“也難為你,打小兒嬌生慣養,何曾作過此等活計?且由我來,你且幫個下手。”

季芊點頭,鬱鬱歎道:“勝邪姊姊一人便打點了此間各物,與她相較,我隻如廢物一般,怪道你待她那等好。”毆冶不知該作何應答,因報之一笑,隻埋頭做去。

次日,便有二軍士到來,毆冶囑二人伐木立帳,以待餘眾,自己與季芊騎馬於各處巡視,以期有所觸動。季芊見得毆冶十二載棲身之井,便蹲身以手試水,隻覺其寒侵肌透骨,不由打個冷戰。毆冶急道:“仔細凍傷,其水寒勝堅冰而不凝,亦是奇事。”

一連數日,毆冶隻是遊於山野,豈料並無所獲。軍士陸續到來,卻無事可作,每日隻是角力為戲。毆冶內心發沉,因日日默然,任季芊作怪排遣,毆冶也一日難得講幾句話。

一日,毆冶忽道:“如此終究無益。當年所思所想,皆於那寒泉之中。終得再入寒井,方有體驗。”直唬季芊一跳,一疊聲道:“不可不可,當年你有陽熱護體,便無損害。如今陽熱盡去,入井去怕不凍死,萬萬不可。”毆冶笑道:“隻是如此以往,我如何得名器聘你?”季芊急道:“何以此事信真?我已盡知你心,即便你隻得塊廢銅,我也...我也...”毆冶一笑,不再言語。

次日清晨,季芊將醒未醒,忽聽外間軍士喧嘩,正自詫異,突聽有軍士將門拍得山響,連聲高呼:“公主,不好,毆冶墜井!”季芊如雷轟頂,翻身而起,顧不得外衣,足下亦不著鞋襪,已至外間。見二軍士托著毆冶,渾身僵硬,直挺挺便如一根鬆木一般,衣衫盡濕,兀自淌水,雙目緊閉,滿臉青紫。

季芊大駭,急令生火,又著人速備沸水。又覺一堆篝火不足,便令三堆。軍士慌去尋柴火,季芊喝道:“拆茅舍圍牆!”軍士不容多想,斬斷縛藤,拆下牆木,迅即環繞季芊、毆冶生起篝火三堆,列作品字形。未幾季芊即汗如雨落,猶嫌不足,隻令添柴。一時沸水已就,季芊接過,稍涼得一涼,便往毆冶口中灌落。有軍士大喊:“公主出來,容小人扶他。”季芊充耳不聞,但見她汗流如注,衣衫盡濕,又為烈火烘烤,與毆冶同陷騰騰熱氣之中。

良久,毆冶忽然身子一顫,並不睜眼,隻叫:“好冷。”季芊心裏一喜,意欲立起,突覺眼前一黑,軟倒於地。軍士們慌將二人拖離火堆,因二人棲身之茅舍已被拆塌,隻得移至軍士帳內灌水捂被將養。未幾,季芊醒轉,睜開眼來,略一定神,翻身而起,見毆冶即臥於另一榻上,慌奔將過去。

斯時毆冶雖仍未醒,然麵色已然紅潤許多,且氣息均勻,季芊方放下心來。又見毆冶左臂伸在被外,手中緊攥那段惡金,季芊想得一想,不覺滴下淚來。眾軍士見狀,靜靜退出。

那毆冶漸漸暖轉醒來,依然隻覺兩眼模糊,隻見有人坐於榻沿哭泣,雖看不真切,卻知是季芊,再無別人,便欲伸手去握她雙手撫慰,一動之下,那左臂竟未聽使喚,隻伸出右手,執住季芊左手,滿臉喜色,隻道:“我竟得了,盡記起了,惡金由軟疏而轉堅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季芊見他醒轉,初時一喜,繼而又怒,把手一甩,斥道:“你...你究要怎的?那般刺骨寒水,誰許你入去?你必得我為你死了,再才聽我一言半語,也不能了。”言罷嚶嚶哭出聲來。卻見毆冶雙目空濛,一臉喜色,兀自出神,季芊又不好再發作,拿手於他眼前擺晃,問道:“你眼睛怎麽?”毆冶突回神,應道:“隻是模糊,看不清明,我左臂尚僵,不能使喚,你且與我揉捏揉捏,就好了。”

季芊歎口氣,隻得上前,欲摘下毆冶手中惡金,卻哪裏掰得開他手指?也隻得由他,便沿他左肩往下,順次揉捏,隻覺冰冷,全無體溫,不覺心驚。

良久,毆冶左臂方有些知覺,手指一鬆,那段惡金便墜在地上,二人亦不理會。季芊忽覺毆冶目不轉睛,隻盯著她臉上看,倒羞臊起來,瞪他一眼,嗔道:“你瞧甚麽?日日都在,也不是此等瞧法,似要吃人一般。”毆冶卻道:“你臉麵紅得古怪。”

季芊聽說,自己便回手撫臉,竟觸手微痛,稍一思索,恍然大悟,不由又惱起來:“哼,還不是拜你所賜?為烘你暖轉,本公主都幾乎陪你做了炙肉。待把一張臉也毀了,作了醜八怪,天天嚇死你!”

毆冶方知緣由,心下不由歉疚,說道:“原是大意了,我知當著你麵,必不許我入井,便候你睡熟,自到井邊。原想好歹於裏麵浸了十餘年的,如今入去不過淺嚐輒止,何能有事?誰想被水一緊,當初所思所想果然轉來,便忘了寒冷,細細考較去了。待得畏寒欲出,早渾身僵硬,哪裏還動得?再往後便迷糊了。倒害你受灼烤之苦,我罪不輕。”

季芊歎道:“終不過我一句戲言,便令你如此唬死作活的。我如今方始明了,所謂寶器,絕無憑空而來之理,搭上性命卻一無所成,也是易事。”毆冶笑道:“隻為你處,舍了性命,也不惋惜。”季芊白他一眼道:“好好一個實誠人,怎的也學起甜嘴蜜舌來?你眼可看清了麽?此臂還隻是僵?”

毆冶方醒悟自己既能看清季芊臉麵,目力早已回複。又屈伸數次左臂,笑道:“大公主妙手回春,已全好了。”季芊嗔道:“還叫公主?”毆冶頓悟:“該叫芊兒,隻是叫順了口,一時也難扳。且喚過仕長來,與他些銀錢,我今需些物什,著他出山采辦。明日動工,采石砌爐。”季芊自去喚那仕長,並取銀錢,毆冶起身,細細思忖所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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