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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我回到了德文學校,我發現,比起十五年前我在此上學的時候來,它顯得更新了,這有點怪怪的。窗戶更狹窄了,木製品更明亮了,仿佛為了更好地保存,而在任何器物上都塗了一層清漆,它似乎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更為穩重,更為聳立,更為拘謹。但是,當然了,十五年前在打仗。也許那個年代學校沒有很好修繕,也許那時清漆與其他所有的東西一道,都被戰爭用掉了。
我不太喜歡這種閃閃發光的新外表,因為這使得學校像是一座博物館。盡管對我來說,它就是一座博物館,可這並不是我希望它會成為的樣子。在內心深處,以那種思想服從於情感的心有靈犀的方式,我總是感覺,德文學校的存在,始自我跨入德文校門的那一天。當我是那兒的一名學生的時候,它的存在曾是那種充滿活力的真實;我離開它的那一天,它又像一根蠟燭般熄滅了。
而此時此刻,它到底還是被某隻周到體諒之手塗了清漆上了蠟,保存了起來。與它一道保存、像門窗緊閉的房間中凝滯的空氣一樣的,則是那環繞並充斥於當年每一天的著名的恐懼,那恐懼太巨大了,我當時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因為,我不熟悉沒有恐懼的感覺,不曉得沒有恐懼會是什麽樣子,所以我那時無法辨別出恐懼的存在。
如今回首,視線穿越十五年的歲月,我可以極為清晰地看到那時我曾經生活於其中的恐懼。想必這意味著,這麽長時間後我終於明白了:我當時要是知道那恐懼,我一定會拚命地逃離。
我感覺,恐懼是有回聲的。伴隨著恐懼,我體會到了那種混亂的、無法控製的喜悅,這喜悅是恐懼的伴隨物,是恐懼的另一個麵孔。當年的喜悅是時而迸發的,就像突然劃過黑暗天空的北極光。
有兩個地方我現在想看一看。兩個都是恐懼的場所,這也是我之所以想看它們的原因。於是,在德文旅館吃過午飯後,我朝學校走去。將近十一月底,這是一年中一個無法描述的陰冷時段,就在那種潮濕而自憐的日子裏,每一個汙點都顯得那麽清晰。幸好在德文這樣的天氣並不多——它更為顯著的特點在於,要麽是冰封雪蓋的寒冷冬季,要麽是熱氣炙人的新罕布什爾之夏——但是今天在我身邊刮起的,卻是一陣陣夾雜著細雨的喜怒無常的陰風。
我沿著吉爾曼街行走,這是鎮裏最好的街道。這兒的房子與我記憶中的一樣漂亮,一樣與眾不同。街道兩邊是進行了巧妙的現代化改建的美國初期十三州風格的舊宅邸,用維多利亞木進行過擴建、寬敞的希臘複古式教堂,它們與以前一樣壯觀森嚴。我幾乎看不到有人進入這些建築,也看不到有誰在草地上玩耍,甚至看不到一扇打開的窗戶。在這藤蘿垂落、樹葉飄零的日子,這些房子顯得比以前更為優雅,也比以前更沒了生氣。
與其他所有的老牌名校一樣,德文沒有被高牆大門所包圍,而是自然地從這個創建了它的城鎮中顯現出來。所以,在我向它走去時,並沒有那種偶遇的突然。吉爾曼街上的房子開始呈現出更為防禦的姿態,這意味著我接近了學校;當街上的房子顯得更為疲憊時,我已經身在其中了。
現在剛到下午,校園裏和房子裏都沒有人,因為所有人都在運動。當我走過那個叫做“遠公共草地”的寬闊空場、朝一棟建築走去時,沒有任何東西吸引我。這棟建築與其他主要建築別無二致,都是紅磚砌就,和諧平穩,隻不過它有一個大圓頂,還有一口鍾和一個表,門口的上方用拉丁文寫著:第一教學樓。
穿過一個個擺動的房門,我來到一個大理石門廳,在一段長長的白色大理石樓梯下麵駐足。雖然樓梯老舊,可每一級台階中央部位磨出的月牙形痕跡卻並不很深。大理石一定異常堅硬。這似乎非常可能是,極為可能是,盡管這些台階在我的腦海中念念不忘,但在此之前,我卻沒想到它們有這麽堅硬。令人彌足驚奇的是,我竟然忽略了這一點,忽略了這極其重要的事實。
沒有別的東西值得注意,這樓梯當然就是我在德文生活時每天至少上下一次的樓梯。樓梯依舊。而我呢?啊,我自然覺得年齡大了些——這一刻,我開始心潮澎湃地自省,注意到自己的變化有多大——我更高了,相對於這些台階而言,也更大了。我有了更多的錢,更多的成功。比起當年似乎有幽靈伴隨我上下這些台階,我現在也有了更多的“安全感”。
我轉身走回外邊。遠公共草地仍然空蕩蕩的,小徑兩旁林立著極具共和黨、有幾分銀行家意味的樹木,新英格蘭①榆樹,我獨自走過寬寬的礫石小徑,朝學校的遠處一端走去。
德文有時被認為是新英格蘭最為美麗的學校,即使在這個陰鬱的下午,它的力量也是昭然的。這是那種由幾小塊區域所組成的秩序井然之美——一個大院子、一片樹林、三個相似的宿舍區、一圈老房子——以那種的在爭論中的本節比而和諧之態居於一起。你或許會覺得辯論隨時都會開始,而事實也確實如此:辯論發自教務長宅邸,這是一棟純粹、名副其實的美國初期十三州風格的房子。這棟房子現在派生出了一個側房,這個側房有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大觀景窗。終有一天,教務長大概會完全生活在一個玻璃房子裏,會像磯鷸一般深感快樂。德文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變化,慢慢地與那些逝去了的東西相協調。所以懷有這樣的希望是符合邏輯的,因為這些建築、一任任的教務長以及那些課程表,可以做到這種成長與自我協調,我也可以做到,也許不知不覺中已經做到了。
待我看過來此要看的第二個地方後,我就會對這知道得更多了。於是我漫步走過和諧平穩的紅磚宿舍,宿舍的牆體上爬滿了沒有葉子的藤蘿網。我穿過城鎮那破落的突角,這個突角侵入了學校一百來米。我走過堅固的體育館,此時此刻,體育館裏滿是學生,但它的外表卻與紀念碑一樣,靜無聲息。我走過那個叫做“籠子”的田徑館(我現在想起剛來德文上學的幾周中,“籠子”這個叫法充滿著怎樣神秘,我原以為它一定是個用作嚴厲懲戒的場所),我來到了那一大片叫做運動場的場地。
德文的學生既愛學習也愛體育,所以運動場非常之大,一年中除這段時間,運動場一直在使用。現在運動場潮濕而空曠,在我麵前向遠處展開,左邊是無人的網球場,中間是巨大的橄欖球場、足球場和曲棍球場,右邊是樹林。運動場的彼端是一條小河,從這兒望去,憑著河岸邊幾棵禿禿的樹木,可以辨別出小河的存在。今天的天氣如此灰暗,如此霧蒙蒙,以至於我無法看見小河的對岸,那兒該有一個小體育場。
我開始了穿越運動場的長途跋涉,走了好一會兒,我才注意到那柔軟而泥濘的地麵,我的“都市鞋”這回肯定是完了。我沒有停下腳步。接近運動場中央部位時,出現了一片片的泥水窪,我不得不繞行。當我走出“泥潭”時,我那已經沒了模樣的鞋子發出難聽的聲音。由於一無遮攔,風一陣又一陣地把細雨拋向我;要是換了任何別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僅僅為了看一棵樹,就這麽櫛風沐雨地蹚過泥濘,真像個傻子。
河麵上籠罩著一團薄霧,所以,當我接近小河時,我覺得自己與一切都隔絕開了,隻有這條河,以及河邊不多的幾棵樹。風在這裏更為一陣緊似一陣,我開始覺得冷了。我從不戴帽子,又忘記了戴手套。有幾棵樹蕭瑟地籠罩在霧中,它們當中的任何一棵都有可能是我尋找的那棵。這兒的其他樹竟也與它一個模樣,簡直難以置信。在我的記憶中,它曾像一根孤獨而巨大的長釘一般,赫然聳立在河岸上,槍炮似的令人生畏,豆莖似的高挺。然而,這裏稀稀拉拉生長著幾處樹木,它們當中卻沒有一棵顯得特別雄渾。
我在濕漉漉亂蓬蓬的草地上行走,開始仔細檢查每一棵樹,最後終於根據樹幹上某種向上排列的一連串小疤,並且根據伸向河麵的一根樹杈,以及挨著這根樹杈生長的另一根細些的枝丫,認出了我所尋找的樹。就是這棵樹,我似乎覺得,它站立在這裏,實在就像是那些人,那些你童年時代的巨人。許多年後,你再與他們相遇時,會發現他們不僅由於你的成長而顯得小了,而且也由於它們自己上了年紀而絕對地縮小了。通過這種雙重的降級,昔日的巨人變成了侏儒,而你的樣子則恰恰相反。
這棵樹不僅被寒冬掠去了樹葉,而且似乎因為年齡而疲憊不堪,它虛弱而幹枯。我非常慶幸,慶幸自己見到了它。所以,事物越要保持自己,變化就越大——事物越變化,它們就越保持了自己。①沒有東西是恒久不變的,一棵樹不會恒久不變,愛不會恒久不變,甚至暴死都不會恒久不變。
全都會變。我穿越泥濘,往回走去。我渾身透濕;任何人都看得出,該避避雨了。
這棵樹是可怕的,活脫是聳立在河邊的一座怒氣衝衝的鐵黑色尖塔。我絕不會爬它,這想都不要想。隻有菲尼亞斯才會產生如此瘋狂的念頭。
他當然一點都沒膽怯。他不會膽怯,或者,如果他膽怯了,他也不會承認。菲尼亞斯不會。
“我最喜歡這棵樹的是,”他用他那特有的聲音說,就像是一個催眠術士在用眼睛說話,“我最喜歡這棵樹的是,爬上去不費吹灰之力!”他睜大他綠色的眼睛,狂熱地看著我們。他的大嘴巴上綻開得意的笑容,上唇滑稽地稍稍突出,隻有這笑容使我們相信,他並不真是在說傻話。
“這就是你最喜歡的?”我譏諷地說。那個夏天我說了許多譏諷的話;那是我的譏諷之夏,1942年。
“哦喔,”他說。這個表示肯定的新英格蘭詞語總使我發笑,這一點菲尼②知道,於是我隻好笑了起來,這使我感覺不那麽譏諷,也不那麽害怕了。
還有另外三個人和我們在一起——那段日子菲尼亞斯幾乎總是同一小夥人結伴活動,這夥人與一個曲棍球隊的人數差不多——他們和我站在一起,用極力掩飾的畏懼目光,看看他,又看看樹。在那高聳的黑色樹幹上釘著粗陋的木釘,木釘依次向上一直通向一根粗壯的樹杈,這根樹杈遠遠伸向河麵。站在這根樹杈上,你可以奮身一躍,安全地跳入河中。我們是這樣聽說的。至少那幫十七歲的小夥子們可以做到這個;但是他們比我們大了關鍵性的一歲。這不是我們三年級者嚐試過的。菲尼自然要第一個嚐試,他也自然要哄騙其他人,哄騙我們大家,和他一道嚐試。
我們那時還不完全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三年級。因為這是夏季學期,設立這個學期就是為了跟上戰爭的步伐。那個夏天,我們正緊張不安地從奴顏婢膝的二年級學生變成幾乎是受到尊敬的三年級學生。上麵的一級,四年級學生,征兵局的誘餌,幾乎就算是士兵了,他們在我們前頭奔向戰場。他們一邊忙於完成加快了進度的課程,一邊學習著急救、加強著體能訓練,這種訓練就包括從這棵樹上跳下來。而我們,則仍在安靜而麻木地讀著維吉爾①,擺弄著小河遠遠的下遊處假釣餌旁的金屬絲。直到菲尼想起這棵樹來。
我們站在那裏,抬頭朝樹望去,四個人顯現出驚恐不安之態,一個人則滿臉興奮。“你們想第一個試試嗎?”菲尼巧舌如簧地問我們。我們隻是默默地回視著他,於是他開始扒去身上的衣服,脫得隻剩下一條褲衩。盡管還隻是低年級學生,菲尼已經是全校最優秀的運動員了,然而,雖然他是出色的運動員,可他並不魁偉。他的個頭和我一般高——一米七四(他與我同屋之前,我一直聲稱自己一米七五,但是他卻用他那簡單而自信得驚人的口吻,當眾說:“不,你與我一般高,一米七四。我們都屬於矮個子陣營。” )。他體重一百五十磅,比我重出了惱人的十磅,這十磅肉以一種充滿力量的協調,不顯山不露水地長在了他的腿上、軀幹上、肩膀上、胳膊上以及結實的脖子上。
他開始攀登那些釘在樹幹上的木釘,他背上的肌肉聳動著,就像是一隻豹子。木釘的結實程度似乎並不足以承受他的重量。最後,他終於踩在了那根伸向河麵的樹杈上。“他們就是從這根樹杈上跳的吧?”我們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我跳了,你們也都跳,對吧?”我們並沒有清楚地說出什麽。“好吧,”他喊道,“就算我對戰爭作出貢獻!”他跳了出去,跌落過下方的一些枝杈,濺落進水裏。
“太爽了!”他立刻冒出水麵,說道,他的濕頭發成了滑稽的劉海兒,貼在前額上。“這是本周我做的最有趣的事情。誰是下一個?”
我是。這棵樹令我產生了一種恐慌感,這種驚恐彌漫全身,一直到我的手指尖。我的頭開始覺得不自然的輕飄,附近樹林傳來隱隱的窸窣聲,這聲音仿佛被捂住卻又滲漏出來。我一定是在進入一種輕微的驚呆狀態。心中隻有驚恐的我,脫去衣服,攀上木釘。現在我已不記得當時自己說沒說些什麽。他跳下去的那根樹杈比從地麵上看要細一些,也更高一些。順著它走過去,走到河麵上方,這是不可能的。我必須冒著落入岸邊淺水的危險,向前猛跳。“別愣著呀,”菲尼在下麵拉長聲音說,“甭老站在那兒瞎擺姿勢。”我懷著不由自主產生的緊張,意識到,站在這裏看,風景很美。他喊道:“敵人向運兵船發射魚雷時,是不能站在那兒欣賞風景的。跳!”
我跑到這麽高的地方究竟想做什麽?我為什麽讓菲尼把我說得去做如此愚蠢的事情?他是在控製我嗎?
“跳!”
我懷著一種把自己的生命拋開的感覺,縱身跳向空中。一些樹枝的尖梢嗖嗖劃過,隨後,我重重地落入水中。雙腿碰上河底柔軟的河泥,我立刻浮出水麵,受到祝賀。我感覺很好。
“我覺得你跳得比菲尼強,”埃爾溫說,人們都叫埃爾溫為萊珀①——萊珀?萊佩利爾,他在為自己所預見到的不和而拉攏同盟者。
“好了,哥們兒,”菲尼用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熱情的聲音說,這聲音就像是他胸腔中的洪鍾,“先別急著頒獎,先完成本訓練課程。樹在那兒等著呢。”
萊珀閉上了嘴,仿佛永不再開口。他沒有爭辯,也沒有拒絕。他沒有退卻。他蔫了。但是另外兩個人,切特?道格拉斯和博比?讚恩,卻喋喋不休,尖聲抱怨著校規,抱怨著胃痙攣,抱怨著他們以前從未提起過的身體上的毛病。
“你,哥們兒,”菲尼最後對我說,“就你和我。”他和我走過運動場,像兩個貴族似的走在其他人前麵。
那一刻我倆是最好的朋友。
“我一激你,你就出彩兒。”菲尼愉快地說。
“你誰也沒激,什麽也沒激。”
“啊,我激了。我這麽做很管用。否則的話,你比較容易選擇退卻。”
“這輩子我從沒退卻過!”我喊道,我對於這一指責的憤慨自然更為強烈,因為這確實說到了點子上。“你傻帽!”
菲尼亞斯隻是繼續安靜地行走著,或曰飄行著。他足蹬白色運動鞋,以如此難以想象的協調動作流暢前行,“行走”一詞已不足以對其進行描述。
我與他一道走過巨大的運動場,朝體育館走去。腳下茁壯的綠草皮沾滿了露水,前方,我們可以看見一層淡淡的綠霧籠罩在草地上方,落日的餘暉將其穿透。菲尼亞斯頭一回停止了說話,於是現在我可以聽見蟋蟀的聲音,還有薄暮中的鳥鳴。一輛體育館的貨車在四百米外空蕩蕩的田徑場路上突突地開著,從體育館的後門隱隱傳來一陣孤立的笑聲,然後,壓過一切的,冰冷而女家長般的,是教學樓圓頂上發出的六點鍾鍾鳴。這是全世界最為平和最為感人的鍾鳴,文明、平靜、不可戰勝、不可更改。
鍾聲越過所有榆樹展開的樹冠,越過宿舍樓的大斜屋頂和龐大的煙囪,越過一個個狹窄而不結實的老房頂,越過新罕布什爾的開闊天空,來到從河邊返回的我們這裏。“咱們最好快點,否則就趕不上晚飯了,”我一邊說,一邊邁著我那被菲尼稱之為“西點步伐”的腳步。菲尼亞斯並不是真的不喜歡具體的西點或泛指意義上的權威,隻不過認為權威是必要的邪惡,而通過反作用來對抗權威,便能獲得快樂。權威是籃板,它把他拋向它的所有冒犯一一彈回。我的“西點步伐”就是他無法容忍的;他的右腳飛插進我的快步之中,我向前摔倒,一頭栽在草地上。“把你那一百五十磅臭肉給我挪開!”我喊道,因為他坐在了我背上。菲尼站起身,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腦袋,繼續朝前走去。穿過運動場,絲毫不會屈尊回頭看一看我的反擊,而是依賴過人的聽力,他能夠從空氣中感覺到背後有人襲來。當我撲向他時,他輕鬆地朝邊上一閃,而我從他身邊衝過時隻來得及朝他飛起一腳。他一把抓住我的腿,草地上出現了一場短暫的摔跤賽,他贏了。“快點吧,”他說,“否則他們會關你禁閉。”我們又行走了起來,走得更快了。博比、萊珀和切特在前方催我們趕緊走,隨後菲尼用他那最有效的詭計再次讓我上了圈套,那便是,我突然變成了他的同黨。當我們一路快步行走時,我忽然痛恨起了這鍾聲和西點步伐,痛恨起了這匆忙和聽命。菲尼是對的。隻有一種方法能夠向他表明這一點。我用髖部猛地撞向他的髖部,出其不意地將他擒住,他立刻倒下,樂不可支。這就是他這麽喜歡我的原因。當我撲在他身上、雙膝壓住他胸膛時,他高興得不能再高興了。我們這麽不分勝負地打鬥了好一會兒,後來,當我們確信已經趕不上晚飯時,才相互鬆了手。
我和他走過體育館,朝第一組宿舍走去,宿舍黑乎乎、靜悄悄的。這個夏天,德文隻有我們兩百名學生,不足以把學校的絕大部分填滿。我們走過校長那占了一大片地的房子——房子空空的,校長正在華盛頓為政府做什麽事情;我們走過小教堂——也是空空的,這個教堂隻是在早上才會被短暫地使用一下;我們走過第一教學樓,它許許多多的窗戶中,有一些窗戶閃著暗淡的燈光,教師們正在教室裏工作;我們走下短短的坡地,走進寬闊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公共草地,四周高大的喬治王朝風格的建築將燈光灑在公共草地上。十幾個吃完晚飯的男孩子在草地上閑混,伴隨著他們的談話聲,一棟建築一側的廚房裏傳出亂糟糟的聲音。天色越來越暗,這使得宿舍樓和舊房子紛紛打開電燈;遠處一台留聲機大聲播放著《不要坐在蘋果樹下》,歌聲戛然而止,改放《他們要麽太年輕要麽太老》,然後變成更為做作的《華沙協奏曲》,然後是甜美些的《胡桃夾子組曲》,然後全部停下。
我和菲尼來到我們的房間。在黃色的台燈下,我倆讀老師布置下的課外閱讀哈代的名作;我的《苔絲》讀了一半,而他則繼續苦讀《遠離塵囂》,自得其樂地尋思竟然有人名叫加布裏埃爾?奧克和拔示巴?埃弗登。我們那聲音調得低到別人聽不見的非法收音機正在播送新聞。外麵,初夏的清風徐徐,四年級的學生可以比我們在外麵待到更晚,大鍾莊嚴地敲了十下,他們相當安靜地返回。小夥子們溜達著走過我們的門口,朝浴室走去,接著,傳來一陣持續不斷的淋浴聲。然後,全校的燈紛紛關閉。我們脫下衣服,我穿上一件睡衣;菲尼亞斯聽說穿睡衣是不符合軍規的,他沒有穿。一片寂靜之中,我們在祈禱,這一點心照不宣。隨後,又一個校園夏日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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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晚飯的缺席受到了注意。第二天早上——北方那洗滌得幹幹淨淨閃閃發光的夏天早晨——普魯多姆先生在我們房間門口停下。他肩膀寬闊,嚴肅陰沉,身穿一套灰西服。他並不像大多數德文教師那樣,一副英國人大都具有的漫不經心的樣子,因為這個夏天他是臨時替補。他執行著他所知道的校規,晚飯缺席便是違規之一。
我們在河裏遊泳來著,菲尼解釋道然後又摔跤來著,然後是人人都想看的日落,然後有幾個朋友必須去看看,有事情要談——他東拉西扯,他的聲音一會兒高亢,一會兒急轉而降,好似發自那顫動著的音箱。他的眼睛時不時睜大,發出綠色的光亮,穿過房間。他站在陰影處,背對著明亮的窗戶,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被陽光炙曬過的健康。普魯多姆先生看著他,聽他口若懸河胡謅亂扯。看得出來,普魯多姆先生正在迅速地失去自己的嚴厲。
“如果你們不是在最近的兩個星期中已經九回沒有吃飯的話……”普魯多姆先生突然插話道。
但是菲尼不失時機。這並不是因為他想使這回沒吃飯的事情被寬恕——他對寬不寬恕根本不感興趣,假如懲罰是以某種新奇和未知的方式進行的話,他倒很樂意接受。他不失時機,因為他看出,普魯多姆先生愜意了,情不自禁地被說動了。這位教師正在暫時地滑離自己的官方立場。很有可能,菲尼亞斯再努力一下,一種單純的、不受控製的友誼就會在他倆之間流動起來,而這種流動正是菲尼生活的動力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先生,我們隻是必須得從那棵樹上跳下來。您知道那棵樹……”我曉得,菲尼清楚,假如普魯多姆先生停下來想一想的話,他肯定會想明白,從樹上跳下來甚至比沒吃一頓飯更為不可寬恕。“自然了,我們必須這樣做,”他繼續說,“因為我們全都在準備上戰場。如果他們把征兵年齡降到十七歲怎麽辦?過了這個夏天我和吉恩就都該十七歲了,這個夏天是個非常合適的時間,因為新學年剛好開始,該歸哪個班級一清二楚。萊珀?萊佩利爾已經十七歲了,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本學年結束之前,他就可以參軍了,所以,他完全應該在更高的年級,他現在本應該是四年級,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那樣他就要畢業了,準備應征入伍了。但我們是沒有問題的,我和吉恩都完全沒有問題。毫無疑問,無論是現在要我們上戰場還是將來要我們上戰場,我們都要務必符合條件。這完全是一個生日的問題,除非您想弄得更確切,那就要從性的觀點來看它了,我本人還從沒這樣看過,因為那是我老爸和我老媽的問題,我從沒覺得自己想要過多地考慮他們的性生活。”他所說的話都是大實話,也都是真摯的;菲尼一向是想起什麽就說什麽,如果這會使聽者震驚,那麽他反而會感到更為驚異。
隨著一聲令人驚異的大笑,普魯多姆先生鬆了一口氣,他凝視了菲尼一會兒,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這就是這個夏天老師們想要對待我們的方式。他們似乎在修正自己通常的態度,不再像以往那樣沒完沒了地指責。而在冬季,大多數老師則都用懷疑的態度來看待任何涉及一名學生的出格之事,似乎我們所說的任何話、我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很有可能是非法的。現在,在新罕布什爾六月這些晴朗的日子裏,他們顯現出了緩解之意,他們似乎相信我們有一半時間是聽他們話的,隻有另一半時間在試圖糊弄他們。可以覺察出一絲容忍的意味;菲尼斷定,他們在開始表露出值得讚賞的成熟跡象。
這一定程度上是由於他的所作所為。德文學校的老師們以前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學生,他既平靜地無視校規,又迫切地想成為優秀,他似乎真心地深愛著這個學校,可一旦破壞起校規來,卻也是任何人都無出其右的,一個受罰時極為若無其事的模範男孩。老師們放鬆了菲尼亞斯,於是也就放鬆了我們大家。
但是還有另一個原因。我認為,我們這些十六歲的男孩使老師們想起了和平是什麽樣子。我們沒有在征兵局登記,我們還沒做過任何體檢。沒人檢查過我們是否有小腸疝氣或色盲。膝蓋無力和耳膜穿孔都不是什麽大毛病,還不足以算是殘疾,而把其中的幾個人與其他人的命運分開來。我們無憂無慮,我們瘋狂,我想我們可以被認為是一種生命象征,打這場仗的目的就是為了使我們這樣的生命存活下去。不管怎麽說,老師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對我們更為遷就;他們跟在四年級學生後麵忙活,驅趕他們、磨煉他們、為戰爭而把他們武裝起來。他們寬容地注視著我們的遊戲。我們使他們想起了和平是什麽樣,想起了不與毀滅聯係在一起的生命。
菲尼亞斯徹頭徹尾就是這無憂無慮的和平。這並不是說他不關心戰爭。普魯多姆先生走後,他就開始穿衣服,也就是說他伸手去拿離他最近的任何衣物,其中一些是我的。然後他停下來考慮,走到梳妝台前。他從一個抽屜裏拿出一件精細紡織的絨麵呢襯衣,這件襯衣裁剪精致,顏色是鮮豔的粉色。
“那是什麽?”
“一塊台布,”他嘴角中滑出這幾個字。
“不對,拉倒吧。是什麽?”
“這個,”他隨後用有幾分驕傲的口吻答道,“將成為我的標誌。老媽上周郵來的。你見過這樣的玩意兒嗎,見過這樣的顏色嗎?甚至它的紐扣也不是一通到底。你得把它從頭上套進去,像這樣。”
“從頭上套?粉色!你穿上它會像是小仙女!”
“是嗎?”當他在思考某種比你所說的話更有趣的東西時,他就會使用這種若有所思的語氣。但是他的頭腦卻總是記錄下你所說的,待到有時間了,再重放給他。所以當他在鏡子前麵係上高領子上的紐扣時,他淡淡地說:“我想知道,如果大家都覺得我像小仙女,會怎樣。”
“你瘋了。”
“啊,萬一求愛者們開始在門口嚷嚷,你可以告訴他們,我是把它作為標誌來穿的。”他轉過身,讓我欣賞。“我在報紙上讀到,前兩天我們首次轟炸了中歐。”隻有像我這樣了解菲尼亞斯的人才能意識到,他並沒有在改變話題。我默默地等著他做出任何荒誕離奇的聯係,把這番話與他的襯衣聯係在一起。“啊,咱們得做些什麽來慶祝慶祝。咱們沒有旗子,咱們無法在窗口驕傲地揮動一麵國旗。所以我要穿這個,作為一個標誌來穿。”
他真的穿了它。學校中再無他人穿了它而會不冒被人從背上扯下來的危險。曆史課後,夏季學期最嚴厲的老師老帕奇-威瑟斯先生來找他,詢問此事。我眼看著,隨著菲尼禮貌地解釋著這件襯衣的意義,老先生那拉長了的粉紅麵孔變得更為粉紅了。
這是催眠術。我開始看出,菲尼亞斯任何事都能絕處逢生。我不禁為此而有點嫉妒他了,這非常正常。稍稍的嫉妒,哪怕是嫉妒自己最好的朋友,並無大害。
下午,這個夏季學期充任代理校長的帕奇-威瑟斯先生請三年級的學生們參加傳統的任期茶會。茶會在無人居住的校長宅邸舉行,茶杯每叮當一下,帕奇-威瑟斯先生的太太就哆嗦一下。我們身處一個兼作溫室的陽光門廊,寬敞,潮濕,沒有多少花草。但是卻有一些不開花的高大莖類植物,生著肆無忌憚的大葉子。褐如巧克力的柳條家具伸出威脅的細枝,我們三十六個學生緊張地站立著,在柳條與葉子之間晃蕩著自己的茶杯。四位出席的老師和他們的太太在與我們說話,當他們向我們發表見解時,我們都竭力把持著自己,別說出蠢話來。
為了這個茶會,菲尼亞斯弄濕了頭發,用刷子刷理了一番。這使得他的腦袋看上去非常光亮,而這副模樣又與他臉上的那副既驚訝又誠實的表情極為矛盾。他的耳朵,我以前從沒注意到過,非常小,緊挨在腦袋上,再加上那黏在一起的頭發,現在襯托得他那輪廓鮮明的鼻子和顴骨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生氣勃勃的船頭。
隻有他一個談吐自如,他在談轟炸中歐的事。恰好別人都沒讀到這則消息,由於菲尼亞斯無法準確地記起究竟是哪個國家的哪個目標被炸,他也記不起實施轟炸的究竟是美國空軍,還是英國空軍,或者甚至是蘇聯空軍。他更記不起是在哪天的哪家報紙上讀到的,所以,談話是單方麵的。
這沒什麽關係。重要的是事件本身。但是過了一會兒,菲尼覺得他應該把討論擴展到其他人。“我認為應該把他們炸懵,隻要別炸到女人、孩子和老人,對吧?”他在對帕奇-威瑟斯太太說話,她神經質地坐在她的茶壺後麵。“也別炸到醫院,”他繼續說。“自然還有學校。以及教堂。”
“也必須小心藝術品,”她插話道,“隻要是有永久價值的。”
“簡直是廢話,”帕奇-威瑟斯先生咕噥道,他滿麵通紅,“你們怎麽能指望我們的小夥子們在數千英尺高空把幾噸重的炸彈投得那麽精確!看看德國人對阿姆斯特丹做了些什麽吧!看看他們是怎麽炸考文垂的!”
“德國人不是中歐人,親愛的。”他太太非常溫和地說。
他不喜歡被人打斷。但是打斷他的是他妻子,他似乎還能夠容忍。過了一小會兒,他粗魯地說:“中歐才沒有什麽‘永久的藝術’呢。”
菲尼喜歡這種爭執。他解開自己泡泡紗外衣的扣子,仿佛為了這討論,他需要更多的身體自由似的。帕奇-威瑟斯太太的目光恰好落在他的腰帶上。她用猶猶豫豫的聲音說:“這不是……我們的……”她丈夫的目光跟著看了過來;我嚇壞了。這天早上匆忙之中,菲尼並非心血來潮地用一條領帶代替了皮帶。但是這天早上他手邊的第一條領帶竟是德文學校的領帶。
這一回他可逃不過去了。我可以感覺到,我自己對這一狀況出乎意料的興奮。帕奇-威瑟斯先生的臉在變得通紅,他太太的腦袋垂了下去,仿佛上了斷頭台。就連菲尼的臉色似乎都有點變了,除非那是由他粉襯衣映襯而致的。但是他表情鎮定,他用他那洪亮的聲音說:“我係它,您看,因為它和我的襯衣顏色相配,成為了一體——我這麽做並沒有什麽雙關的寓意,我覺得這並不特別好笑,特別是在這彬彬有禮的場合,您說呢?——它與咱們剛才談論的話也完全一致,轟炸中歐,因為細論起來,學校是與戰爭中發生的一切都息息相關的。戰爭是同一場戰爭,世界是同一個世界,我認為德文也應該置身其中。我不知道您是否認同我對此的態度。”
帕奇-威瑟斯先生臉上的表情在繼續改變,臉色也在繼續改變,現在定格成為驚訝。“我這輩子從沒聽到過如此不符合邏輯的道理!”不過,他的聲音並不是特別憤慨。“在本校一百六十年的曆史中,這大概算得上是最為奇怪的頌詞了。”他心中的某個不為所知的角落似乎感受到了愉悅或有趣。就連這樣的險境,菲尼亞斯也要逃過去了。
他那睜大了的眼睛發出具有魔力的閃光,他繼續用更為強製性的聲音說:“不過我必須承認,今天早上我係它的時候,我並沒想到這些。”提供完這個有趣的補充信息後,他愜意地微微一笑。帕奇-威瑟斯先生對這話真的是無言以對,於是菲尼添加道:“我很高興我拿一件東西當腰帶係了!我當然不願意在校長家的茶會上把褲子掉下來,造成尷尬。當然了,校長不在家。但是在您和帕奇-威瑟斯太太麵前一樣會造成尷尬。”他禮貌地朝她頷首微笑。
帕奇-威瑟斯先生的大笑使我們全都大吃一驚,包括他自己。對他的麵孔,對這個麵孔的陰晴我們常常加以分類,現在達到了一個新色調。菲尼亞斯非常高興;乖戾而嚴厲的帕奇-威瑟斯先生破天荒發出了由衷的大笑。他成功了!他打破了一個人所實施的那種施了魔法般的沒有思想的嚴峻。
他事事都能全身而退,我感到一種突然產生的失望。這是因為我隻想看到某種更為激動的場麵;準是這樣。
我們倆離開了茶會,感覺良好。我一路上與菲尼一起開懷大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天下無雙的,任何事情都能夠絕處逢生。這並不是因為他是什麽陰謀家;這一點我可以肯定。他事事都能絕處逢生,是因為他是那種了不起的人。事實上,這樣一個人選擇我做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榮幸。
菲尼從不放下沒有做好的事情,哪怕這件事情已經做得足夠了,隻要還沒做到盡善盡美,他就不會放下。“咱們到河邊跳水去,”當我們走出陽光走廊時,他輕聲說。我們一路行走,他用靠在我身上、改變我方向的辦法來強迫著我;就像一輛警車在把我擠到路邊似的,指引著我不情願地朝體育館和河邊走去。“咱們必須把這個茶會從頭腦中趕走,”他說,“還有那些談話!”
“是的,那當然很無聊。是誰在侃侃而談啊?”
菲尼凝神思索。“帕奇-威瑟斯先生真夠誇誇其談的,還有他老婆,還有……”
“是的,還有?”
他故作震驚地看著我,“你不會是說我說話太多了吧?”
看著他那張口結舌的驚異樣子,我饒有興致地反唇相譏,“你?說話太多?你怎麽會指責我這麽說你!”正如我前麵說過的,那是我的譏諷之夏。隻是過了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譏諷是弱者的抗議。
我們在陽光明媚的下午一路前往河邊。“我並不真的相信咱們轟炸了中歐,你呢?”菲尼思緒重重地說。我們途經的那些宿舍非常龐大,在一層層厚厚的藤蘿後麵麵目難辨,這些藤蘿的葉子又大又老,你會覺得它們一年四季都長在這裏,真可謂永久的新罕布什爾空中花園。在樓與樓之間,榆樹在那麽高的地方彎曲著,你都會不再記得它們的高度,直到你的目光望到那熟悉的樹幹以上的部位,看到那最矮部分的葉傘,意識到它們在此之上還高舉著極高的複合體,樹枝,樹枝,還是樹枝。一個樹枝的世界,有著無窮無盡的樹葉,這時你才會想起它們有多高。它們似乎也是永久的,永不變化的,一個高空中不被碰到、無法夠到的世界,就像是大教堂那裝飾性的塔尖,高得無法享用,高得派不上用場,偉大,遙遠,一無用處。“是的,我也不相信。”我答道。
我們前方遠處,有四個男孩子在朝網球場走去,在那沒有盡頭的綠色運動場上,他們看上去就像是白色的旗子。他們的右邊,體育館在灰牆後麵沉思,那又高又寬、上方呈橢圓形的窗戶,反射著陽光。體育館彼端,運動場開始變成樹林,我們德文學校的樹林,在我的想象中,這個樹林就是北方大森林的開始。我思索著,從德文樹林起,樹木形成一個越來越絲毫不間斷的走廊,遠遠地通往北方。誰都看不到它另一端的盡頭,有些地方一直通到遙遠的加拿大那荒蠻的最頂端。我們似乎是在這最後、最大的荒野那被馴服了的邊緣上遊戲。我從沒查出來是否就是這樣,也許是的。
對於身處此地的我們來說,轟炸中歐完全是不真實的,這並不是因為我們無法想象它——一千多張報紙照片和新聞短片已經給了我們有關這一景象的相當準確的概念——而是因為德文這個地方對我們來說太美好了,我們無法接受那樣的事情。我們在全然的自私中度過了那個夏天,我現在高興地說。1942年夏季世界上可以自私的人為數不多,我很高興我們利充分用了那個夏季。
“第一個說討厭話的人屁股上要挨一腳,”當我們來到河邊時菲尼條件反射地說。
“好吧。”
“你仍然害怕從樹上跳下來嗎?”
“這個問題有些討厭,對吧?”
“這個問題?不,當然不。這取決於你如何回答。”
“害怕從樹上跳下來?我會覺得跳下來非常有趣。”
我們在河裏遊了一會兒泳後,菲尼說:“你先從樹上跳,好嗎?”
“好啊。”
我開始僵硬地攀登木釘,因為有菲尼緊跟在我後麵而稍稍感到一點踏實。“咱們將用一起跳水來增強夥伴關係,”他說,“咱們將組成一個自殺社,而入社的條件就是從這棵樹上往下跳一回。”
“自殺社,”我緊張地說,“夏季學期自殺社。”
“好!夏季學期超級自殺社!這怎麽樣?”
“很好,行啊。”
我倆站在一根樹杈上,我比菲尼站得稍稍更往外一些。我轉身說些別的話,說句拖延時間的話,哪怕再拖上幾秒鍾,這時我意識到我反而在開始失去平衡。出現了一個全然的、與人格無關的恐慌瞬間,這時菲尼猛伸過手,一把抓住我胳膊,隨著我恢複平衡,恐慌立刻消失了。我重新轉回身,麵向小河,沿著樹杈又朝前走了幾步,縱身一躍,落入深水之中。菲尼也漂亮地一躍,夏季學期超級自殺社正式成立了。
隻是到了吃過晚飯後,我朝圖書館走去的時候,我差點從樹杈上滑下來的全部危險才再度令我後怕。假如菲尼沒有在我後麵緊跟過來……假如他沒有在那兒……我可能就會掉在河岸上,摔斷脊梁骨!假如摔得不巧,我可能就會喪命。菲尼實際上是救了我一命。
3
是的,他實際上是救了我一命。他實際上也差點要了我的命。要不是他,我本是不會站在那根該死的樹杈上的。要不是他在那兒,我也本不會轉過身,從而失去了平衡。我不必對菲尼亞斯抱任何強烈的感激之情。
夏季學期超級自殺社從一開始就很成功。那天晚上,菲尼概要地談了談它,仿佛它是德文學校一個曆史悠久、值得尊敬的機構似的。六個同學在我們房間中聽他講,並開始就細節提出小小的問題,誰都沒說自己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俱樂部。學校總有一些秘密社團和地下兄弟會,他們認為,這就是其中之一,隻是才剛剛公開而已。他們立即加盟,成為了它的“受訓者”。
我們開始每晚集會,帶他們入門。我和他作為創始成員,必須以身作則,用我們自己的跳水來開始每晚的集會。這個夏天菲尼不知不覺中創造了許多規則,而這就是其中的第一個。我討厭這樣做。我從沒習慣過這種跳水。每次集會,那根樹杈都似乎更高,更細,水麵也變得更遠,難以觸及。每一回,當我做好跳躍的姿勢時,我都飛快地感覺到這簡直難以置信,我不相信自己是在做如此危險的事情。但是我總是跳下去。否則的話,我就會在菲尼亞斯麵前丟臉,而這是不可想象的。
我們每天晚上都集會,因為主導菲尼生活的是靈感和無政府狀態,所以他珍視這一套規則。他自己的規則,而不是其他人,比如說德文學校的老師們,強加給他的規則。夏季學期超級自殺社是個俱樂部;俱樂部就要按規定定期集會;我們每天晚上集會。再沒有什麽比這更定期的了。一周集會一次對他來說似乎不夠定期,完全是太隨意了,幾近於散漫。
我跟著去,從未缺席任何一次集會。在那個時期,我從沒想到過要說“我今晚不想參加了”,而這其實正是每個晚上我最為真實的想法。我聽命於自己的心靈,而心靈則總是千方百計地約束我。“咱們出發,哥們兒,”菲尼常常這樣喊叫,我違背自己所有的天然本能,想不起發出半點抗議,就跟著他走了。
我們就這樣打發著這個夏天,每天雷打不動地約會——課可以逃,飯可以不吃,小教堂可以不去——我注意到菲尼本人的某種心態,這種心態與我的心態完全相反。他的心態並不是完全放任自流。我注意到,他確實遵守某些規則,他似乎把它們當成了聖訓。“當你一米七四時,決不要說自己一米七五。”——這是我第一次遭他數落。另一句話是:“每天晚上都要祈禱,因為通過祈禱,上帝就會出現。”
但是對他的生活具有最為直接影響的一句話則是:“你們在體育比賽中要永遠獲勝。”這個“你們”是集合名詞。人人都在體育比賽中獲勝。打一場球,要獲勝;同樣道理,坐下來吃飯,要把飯吃掉,如此推而廣之。菲尼從不允許自己意識到,你們獲勝,他們就輸了。意識到這個,體育的完美性就動破壞了。體育上從沒發生過壞事;體育是絕對好的。
他不喜歡這個夏季的體育活動——一點點網球、幾場遊泳、笨拙的壘球、羽毛球。“羽毛球!”當按計劃開始打羽毛球那天,他發作道。他別的什麽話都沒說,但是他說這個詞時的那種震驚、憤怒、失望的痛苦語調卻道出了所有其他的一切。“羽毛球!”
“至少還不像四年級的那麽糟,”我一麵說,一麵將似乎稍一使勁就會弄壞的球拍和球遞給他。“他們在做柔軟體操。”
“他們想幹什麽?”他一拍子將球打到更衣室盡頭。“想毀掉我們嗎?”他那憤怒的聲音中透出一絲幽默,這說明他在琢磨一個解決問題的法子。
我倆走出到下午那明媚的陽光中。我們麵前的運動場一片碧綠,空空蕩蕩。網球場上滿是人,壘球場上也很熱鬧。幾個羽毛球網在清風中淫蕩地擺來擺去,菲尼用相當驚異的目光打量著它們。運動場遠遠的彼端,小河的方向,有一個三米多高的木塔,教練曾經站在那兒指導四年級學生練柔軟體操。現在那兒卻是空的。四年級同學要麽是跑去了樹林,參加在那裏臨時設置的障礙訓練,要麽又去量血壓了,要麽去了“籠子”,進行一種狡猾的訓練,這包括登上一個箱子,再下來,快節奏連續做五分鍾。他們去了某個地方,為參加戰爭做著準備。運動場全歸我們了。
菲尼開始漫步著朝木塔的方向行走。也許他在思考著我們可以一路走到河邊,跳進去;也許他隻是對看它一眼感興趣,就像他對一切事情都感興趣一樣。不管他想的是什麽,他走到塔跟前時就把頭腦中想著的事情給忘掉了。有人在塔旁邊丟下了一個又大又重的皮球,一個實心球。
他拾起它來。“喏,這個,你看,就是咱們所需要的全部體育運動。當人們發現圓時,就創造了體育。至於這玩意兒,”他左臂抱住球,高舉起右臂,右手中拿著那個髒兮兮的羽毛球,“這個讓人癢癢的破玩意兒,它唯一配做的就是禿和尚。”他扔下皮球,開始反感地拔去羽毛球的羽毛,仿佛是給一隻狗擇扁虱。然後,他向前一衝,把光禿禿的橡膠塞遠遠地扔到了運動場上目光所不及的地方。他的這個動作以手腕向下猛甩而結束,羽毛球打不成了。
他站在那裏,掂著實心球,感受著球在手中的感覺。“你所需要的隻是一個圓球。”
菲尼亞斯就像天氣一樣,總是受到人們的觀察,盡管他自己沒怎麽意識到這一點。運動場上其他打羽毛球的人覺察出“風向”變了;他們的聲音傳到我們這裏,他們在喊我們。見我們沒過去,他們就逐漸朝我們走來。
“我認為現在咱們應該在這兒開始一個小小的鍛煉了,對吧?”他一麵說,一麵腦袋朝我一歪,然後以他那副使人迷亂的決絕表情,環視其他人。當他的目的是讓人們聽從他剛剛想出來的主意時,他的臉上就會出現這種表情。他眨了兩下眼,然後說:“就從這個球開始吧。”
“索性和戰爭聯係起來,”博比?讚恩建議,“比如說閃電戰之類的。”
“閃電戰,”菲尼用懷疑的口吻重複道。
“咱們可以搞出某種閃電戰棒球,”我說。
“咱們叫它閃電戰球,”博比說。
“或者就叫閃電球,”菲尼悟道,“對,閃電球。”隨後,他用期待的目光環視大家,“啊,咱們開始吧,”他把這個重重的大球拋給我。我用雙手把它緊抱在懷裏。“啊,跑啊!”菲尼命令。“不,不是那個方向!朝河邊跑!跑!”我在其他人猶猶豫豫的包圍下,朝河邊跑去;他們覺察出,在閃電球中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就是我的對手。“甭老捂著它!”菲尼高喊。“把它扔給別人。否則的話,”他一邊不停說話,一邊在我身邊奔跑,“我們圍住了你,自然就有人會把你撞倒。”
“來撞吧!”我改變方向,躲開他,懷裏仍然抱著那個大笨球。“這是一種什麽遊戲?”
“閃電球!”切特?道格拉斯喊道,他一頭撲上來,抱住我的腿,將我撞倒。
“這當然是犯規的,”菲尼說。“撞持球者時不準用胳膊。”
“不準用?”切特在我身上咕噥著。
“不準。雙臂必須這樣抱在胸前,你隻能衝撞持球者。用胳膊肘也不行。好了,吉恩,重新開始。”
我連忙開口,“這樣的情況發生後,球不會歸別人吧——”
“不會,因為你是被違規撞倒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球仍歸持球者所有。所以沒有一點問題,球仍是你的。繼續進行吧。”
我隻好再次開始奔跑,其他人則懷著更為強烈的意誌大踏步跟在我身邊。“扔球!”菲尼亞斯命令。博比?讚恩身邊沒啥人,於是我將球扔給他;球太重了,他不得不彎下腰從地上撈我所扔的球。“非常好,”菲尼一麵評論,一麵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傳球時球觸地,這非常好。”博比彎下的脊背越來越近,幾乎躲不開了。“撞倒他,”菲尼朝我喊。
“撞倒他!你瘋了嗎?他是我一頭的!”
“閃電球中誰都不和誰一頭,”他有點不耐煩地喊道,“大家全都是對手。撞倒他!”
我將他撞倒。“好了,”菲尼一麵說,一麵分開我們大家。“現在,球仍然歸你。”他把鉛一般沉重的球遞給我。
“我本以為球已經算是傳給了——”
“你把他撞倒了,球自然要歸你。跑!”
於是我又開始奔跑。萊珀?萊佩利爾在我周邊之外的地方邁著悠閑的大步,毫不注意這遊戲,隻是一路跟隨,就像是一艘護衛艦在護送一條經過的船隻。“萊珀!”我把球從幾個人的頭頂上方扔給他。
萊珀吃了一驚,痛苦地抬頭一看,一縮脖子,躲開了球,張口說出他頭腦裏的第一個念頭,一個典型的屬於他的念頭。“我不想要它!”
“停,停!”菲尼以裁判員的語調喊。大家全都停了下來,菲尼揀起球;講解持球規則。“萊珀剛才的做法對這一遊戲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細則。接球者如果自己不願意接,是可以拒絕接球的。由於我們大家相互都是敵人,所以我們始終都可以而且應該相互攻擊。我們把這稱作‘萊珀拒球’。”我們大家都一言不發地點著頭。“給你,吉恩,球當然還歸你。”
“還歸我?天哪,除了我,誰還都沒持過球呢!”
“大家都會有機會。從木塔跑到河邊的途中,如果你被拒三次,那麽你自然就要回到塔那裏,從頭開始。”
閃電球是這個夏天的奇跡。人人都玩它;我相信,它的某種形式現在仍在德文盛行,但是誰都不能像菲尼亞斯那樣玩它。他無意識中發明了一種遊戲,這種遊戲將他的運動天賦發揮到了最高狀態。在這一遊戲中,規則對持球者極為不利,於是菲尼亞斯每天持球時都不得不千方百計提高球藝。為了擺脫其他所有參與者所形成的狼群,他發明了反方向運動傳球和虛晃過人,以及純然的迷惑眾人的動作,他的動作簡直太絕了,就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這麽耍弄過一番之後,我常常注意到他自己在那兒偷偷樂,流露出一副愉快的難以置信的表情。在這樣一場一口氣玩到底的遊戲中,他還具有那種渾身是勁兒的天然優勢,我從沒看到過他的精力有所中斷。我從沒看見他覺得累,從沒看見他真正鬆懈下來,從沒看見他體力不支,從沒看見他不安。從黎明開始,一整天,到午夜,菲尼亞斯的身體始終充滿隨時都可以使用的旺盛精力。
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再沒有誰能像菲尼適合閃電球那樣適合一項體育運動。我立刻就看出了這一點。為什麽不呢?不是他發明的它嗎?他非常擅長於它,而我們其他人則以不同的方式多多少少顯得有點笨,這並不值得驚訝。我認為,我們讓他來做所有的統籌部署非常明智。我自己並不在意這個。這又有什麽呢?這隻是一種遊戲。菲尼能夠擅長它,這很好。他也能夠擅長許多其他事情,比如說與人搞好關係,與我們宿舍的其他人、與全體教師都搞好關係;事實上,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菲尼可以和所有的人都搞好關係,他吸引著遇見的每一個人。我自然也對此感到高興。他是我的室友和最要好的朋友。
每個人都有一個特屬於自己的曆史時刻,是那種他的情緒強有力地控製著他的時刻,在那以後,當你對此人說起“今日世界”,或“生命”,或“現實”,他都會以為你說的是那一時刻,即使已經過去了五十年。世界,通過他那全然放縱的情緒,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頭,他永遠攜帶著這過往時刻的印記。
對我來說,這個時刻(四年隻是曆史的一刻)就是戰爭。戰爭對於我,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現實。我仍然本能地在它的氛圍中生活和思考。下麵就是它的一些特征: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是美國總統,他永遠是。另外兩位始終不變的世界領袖是溫斯頓?丘吉爾和約瑟夫?斯大林。美國現在不是,過去也不曾是,將來也永遠不會是歌裏和詩中所稱之為的富饒之土。尼龍、肉、汽油和鋼鐵,都很稀缺。有太多的工作,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掙錢容易花錢難,因為沒有多少東西可買。火車永遠晚點,永遠擠滿了“軍人”。戰爭總是在遠離美國本土的地方打,而且永遠不會結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在美國長久不變,包括人,人們總是要麽離去,要麽在休假。美國人常常哭。十六歲是一個人關鍵的、決定性的自然年齡,其他年齡段的人都在你前麵和後麵有秩序地依次排列,給這個十六歲世界充當和諧的背景。當你十六歲時,成人們會對你有些印象,甚至有點被你震懾住。這是一個謎,最終由現實來解開,現實就是,他們預見到你的軍隊生涯,預見到你為他們而戰。你自己沒預見到這個。在美國,浪費任何東西都是不道德的。繩頭線腦和錫箔都是寶貝。報紙上總是登滿陌生的地圖和陌生城鎮的名字,每過幾個月,當你在報上看到什麽消息時,人世似乎都在它行進的道路上蹣跚一下,比如說那回刊登墨索裏尼的照片,這個看起來幾乎是永恒領袖的人,竟然被人倒掛在了肉鉤子上。大家每天都收聽五六回廣播。所有愜意的東西,所有的旅行和體育,以及娛樂和好吃的好穿的,都十分短缺,過去總是短缺,將來還將永遠短缺。世界上隻有零零碎碎的快樂和奢侈,而享用它們就會不愛國。所有的海外之地都去不了,隻有軍人能去;它們模糊、遙遠、被塵封起來,仿佛在一個塑料幕布後麵。美國生活的主流色彩就是乏味的暗綠色,它被稱作橄欖綠。這個顏色總是值得尊敬,總是很重要。大多數其他的顏色都有不愛國的危險。
這是一個特殊的美國,我想,也是一個非象征性的美國。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它是一團不熟悉的變幻的迷霧,而對我來說,這就是真正的美國。在這短暫而特殊的國度裏,我們度過了德文的這個夏季,在這個夏季,菲尼在體育上獲得了相當的成就。在這樣一個時期,沒人會注意或獎賞任何涉及身體的成就,除非這成就導致的是在戰場上對身體的殺戮或拯救。所以,隻有我們幾個人鼓掌,驚異於他所能做到的。
有一天,他打破了學校的遊泳紀錄。我和他在遊泳池裏戲水的時候,旁邊有一個大銅匾,標記著各項校紀錄——50碼、100碼、220碼。在每一項下麵,都有一個槽溝,槽溝裏裝有標牌,標明紀錄保持者的姓名、創紀錄的年代,以及所用時間。在“100碼自由泳”項下,寫著的是“A.霍普金斯?帕克——1940年——53.0秒。”
“A.霍普金斯?帕克?”菲尼眯起眼睛看這個名字。“我不記得有叫A.霍普金斯?帕克的。”
“咱們來這兒之前他就畢業了。”
“你是說咱們在德文的全部時間中這項紀錄一直保持著,還沒有人刷新它?”這是對班級的汙辱,菲尼是非常忠於班級的,就像他非常忠於他所屬於的任何組織一樣。從他和我開始,朝外擴散出人類的界限,直到精神、雲彩和星辰。
遊泳池裏恰好沒有其他人。四下裏閃亮著的是白瓷磚和玻璃磚;看上去像是假的一般的綠水在閃閃發光的池中輕輕蕩漾,散發出淡淡的化學氣味以及那種許多管子和過濾器隱敞四處的感覺。憋在這個高屋頂上的封閉房子裏,就連菲尼的聲音都失去了自己特殊的共鳴,混入那聚成一體朝屋頂升去的總體的噪音之井中。他含含糊糊地說:“我覺得我能夠遊得比A.霍普金斯?帕克快。”
我們在辦公室找到一塊秒表。他登上跳台,腰身前傾,他曾見過遊泳比賽運動員的這種姿勢,但他自己從沒機會嚐試過——我注意到他的肩膀和胳膊上出現一種預備時的放鬆,他的姿勢中有一種控製著的輕鬆,這種輕鬆是不應該出現在任何試圖打破紀錄之人身上的。我說:“預備——跳!”刹那間,他的身體伸展開來,彈簧般躥了出去。他在遊泳池裏向前衝行,他的肩膀在水中翻滾,而他的腿和腳則低低地移動著,我都分辨不出它們來了,他攪起一串尾流;然後,在遊泳池盡頭,他收攏身體,放鬆,潛水,片刻的攪動,隨後,他那突然像彈簧般緊繃的身體朝遊泳池的另一方躥回。又一個橫渡——我注意到他的速度並沒怎麽降低——又一個橫渡,遊過泳池,他的手碰到了終點,他抬起頭,用沉著而饒有興致的表情看著我。“啊,我遊得如何?”我看了看秒表;他打破了A.霍普金斯?帕克紀錄0.7秒。
“天哪!這麽說我做到了。你猜怎麽著,我就知道我會做到。我覺得秒表就在我腦袋裏,我自己可以聽見我遊得就比A.霍普金斯?帕克快那麽一點點。”
“最糟糕的是沒有任何見證者,我不是正式計時員。我認為這不算數。”
“當然不算數。”
“你可以再試,再次打破它。明天。咱們把教練叫來,還有所有的正式計時員,我讓《德文人》報派一名記者和一名攝影師——”
他爬出遊泳池。“我不會再遊的,”他輕聲說。
“你當然會!”
“不,我剛才隻是想看看我是否能做到。現在我知道了。但是我並不想在公開場合做。”其他一些遊泳者陸續走進門。菲尼用銳利的目光瞟了他們一眼。“順便說一句,”他用更為壓低的聲音說,“咱們別再談論這事了。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了。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它。”
“不要說起它!可你打破了校紀錄!”
“噓——!”他目光炯炯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停了下來,上下打量他。他並沒有正麵回視我。“你太善良了,善良得都不像真的了,”片刻後我說道。
他瞟了我一眼,然後用一種稍顯無動於衷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他是想讓我覺得他了不起還是怎麽的?不告訴任何人?在他沒經一天訓練就打破學校紀錄的時候?我知道他這話是認真的,於是我沒告訴任何人。也許由於這個原因,他的成就在我心中紮下了根,並且在我強把它隱藏進去的黑暗之處迅速生長。德文學校的紀錄冊含有一個錯誤,一個謊言,這一點隻有我和菲尼知道。A.霍普金斯?帕克無論現在身居何處,他都是生活在一個傻瓜的天堂。他那已被擊敗的名字仍然赫然於學校紀錄的大銅牌上,而菲尼卻故意躲避一項體育榮譽。不錯,他已經有過許多榮譽了——溫斯洛?加爾布雷思橄欖球錦標賽1941~1942年賽季最具基督教體育精神獎、瑪格麗特?杜克?博納萬圖拉設立的在曲棍球運動中作風最像她兒子的學生運動員綬帶獎、德文學校身體接觸性運動獎(每年授予被體育評委認為在任何身體接觸性體育項目中其體育風範超過其同伴的學生)。但是這些都屬於過去,它們是獎項,不是校紀錄。菲尼正式參加的運動——橄欖球、曲棍球、棒球、長曲棍球——並沒有校紀錄。突然轉向一項新運動,一天之間,便立刻打破它的紀錄——這就像是變戲法,讓人眼花繚亂,說實話,我簡直無法想象。這裏麵有某種令人振奮的東西。當我思考它的時候,我的頭腦感覺一點點暈眩,我的腸胃開始刺痛。一句話,這極具魅力,絕對的男生魅力。我低頭看秒表,意識到自己差一點就要用臉色表露出或用聲音宣布道菲尼打破了一項校紀錄,這時候,我體會到一種也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的情感——震驚。
對這驚人之事保持沉默,這加重了我的震驚。這使得菲尼太不同尋常了,這不同尋常不是就友誼而言,而是就競爭而言。在德文,不屬於競爭的關係寥若晨星。
“在遊泳池裏遊泳總覺得怪怪的,”當我們朝宿舍走去時,在沉默了不同尋常的好一會兒之後他說,“唯一真正的遊泳是在大海裏。”然後,他又用平日裏的那種普普通通的聲調(當他建議幹某件極為出格的事情時他就使用這種聲調)補充道:“咱們去海濱吧。”
去海濱騎自行車也要用好幾個鍾頭,在校生是絕對不準去的。去那兒要冒被開除的危險,還會毀掉我為第二天上午的一次重要測驗所做的複習。這極大程度地破壞我一生中都想要置身其中的秩序,而且還有那我所討厭的費力的自行車長途跋涉。“好吧,”我說。
我們蹬上自己的自行車,沿著一條小路離開了德文。菲尼既然拉上了我,他就覺得自己有必要讓我一路快活。他講述著他童年時瘋狂的故事;當我氣喘籲籲地拚命騎上陡峭的山坡時,他輕鬆地在我身邊騎行,不斷開著玩笑。他分析我的性格,他堅持說他知道我最不喜歡他什麽(“你太守規矩了,”我說)。他撒把倒騎,他坐在車把上騎,他在行進的自行車上跳下跳上,模仿他在電影中看到過的騎師在馬背上做的那些動作。他唱歌。菲尼盡管說起話來富有音樂底氣,可他唱歌卻總跑調,他記不住任何歌的曲調或歌詞。但是他喜歡聽音樂,任何音樂,他也喜歡唱歌。
下午晚些時候,我們抵達海濱。潮高浪大。我一頭紮入水中,遊過兩道波浪,但是波浪已經達到了某種能量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你可以感受到整個海洋的力量。第二道波浪卷著我衝向海邊時,把我推在前麵,衝速極快;突然之間,這個波浪變得無比巨大,衝得相形之下渺小不堪的我喪失了地球引力的控製,而完全被它左右;波浪把我向下一拋,拋入無底深淵,後來,終於有了底,是硌人的沙子,我衝到了岸上。波浪猶豫起來,在岸邊輕輕搖擺,然後嘶叫著向深水區退回,並沒興趣再把我一道拖走。
我走到海灘上,躺下來。菲尼走過來,彬彬有禮地摸了摸我的脈搏,然後回到海裏。他在海裏待了一個鍾頭,在此期間每隔一會兒就回我身邊說上幾句話。沙子由於整日的日曬而極為燙人,我不得不把浮麵上的一層扒開,躺在下麵的沙子裏,菲尼在海灘上的行走也變成一連串高高的驚跳。
大海把泛著泡沫、閃著陽光的海浪拋向附近的礁石,海水是冰涼的。這種陽光和大海,再加上那不斷增加著呼嘯強度的拍岸浪,以及海上刮來的陣陣具有冒險意味的鹹鹹的海風,總是令菲尼亞斯陶醉。他到處跑,充分享受著,他朝飛過的海鷗放聲大笑。他為我做任何他所能想到的事情。
我們在一個熱狗攤吃晚飯,背對著大海和它那現在涼了一些的海風,我們麵對著烤爐架發出的熱氣。然後我們向海濱的中心地帶走去,那裏是一小片新英格蘭夜總會。木板路上的燈光映襯著漸漸暗下來的藍天,產生了一種群星璀璨般的完美的美麗。夜總會、射擊場和啤酒花園灑出的燈光與閃亮薄暮中的寧靜純淨交相輝映。
我和菲尼穿著膠底運動鞋和白褲子在木板路上行走,菲尼身穿一件淺藍色的馬球牌襯衣,我穿了一件T恤衫。我注意到,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看他,於是我自己也看了看,看是為什麽。他的皮膚散發著一種太陽曬過的紅銅般的光亮,他那棕褐色的頭發被太陽曬得顏色變淺了,我注意到,被陽光曬黑的皮膚襯得他的眼睛閃耀著一種藍綠色的冷光。
“人人都在看你,”他突然對我說,“因為今天下午你把自己曬成了電影明星的膚色……又顯擺上了。”
這個晚上的違規已經夠多了,不必再多了。我倆都沒建議進入任何一家夜總會或啤酒花園。我們倆確實在一家模樣相當得體的酒吧一人喝了一杯啤酒,亮出假征兵證來讓酒保相信或似乎相信了,我倆已是成年人了。然後我倆在海濱偏僻盡頭的沙丘中間找了一個好地方,躺下來,睡覺過夜。菲尼通常有一段睡前獨白,這回他獨白的最後一段是:“希望你在此睡個好覺。我知道我把你拉出來,有點強拉硬拽的意味,但是畢竟,你無法跟任何人來這個海邊,你無法自己來這個海邊,在你生命的這個青春期,最適合和你在一起的人就是你最鐵的鐵哥們兒。”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補充道:“你就是這樣的。”說罷,他的沙丘上一片沉寂。
說這番話是需要勇氣的。在德文學校,像這樣赤裸裸袒露自己的情感,僅次於自殺。我當時本應告訴他,他也是我最鐵的鐵哥們兒,用此來將他所說的話圓滿結束。我張口欲說;我幾乎要說了。但是某種東西阻止了我。也許阻止我的是那感情,它比思想更深,包含著真實。
4
第二天早上,我頭一回看見了破曉。它的開始並不是我所期待的那種大海上美麗的大張旗鼓,而是一個怪怪的灰東西,就像是陽光透過粗麻布。我抬頭看菲尼亞斯是否醒了。他仍在睡覺,不過在蒙蒙的光亮中,他看上去不像是睡覺,而像是死了。大海的樣子也像是死的,冷漠的灰色波浪在海灘上尖利嘶叫,而海灘也是灰色的,死氣沉沉。
我翻了個身,試圖再睡,但是睡不著,於是我平躺著,張望著這個灰麻袋片一般的天空。漸漸的,就像一件接一件樂器小心練習,顏色開始篝火般刺穿天空。大海在天空那鑲了金邊的銀灰色的映襯下,稍稍活躍起來。浪尖上閃耀著明亮的高光,在波浪那灰色的表層之下,我可以看出潛蘊著午夜的深綠。海灘擺脫掉了死氣,變成鬼魅的灰白,然後變得白多於灰,最後變成一塵不染的全白,就像伊甸園的海濱一般純淨。菲尼亞斯仍在他的沙丘上睡覺,他使我想起拉撒路①,是主的觸摸使之複活。
他慢慢醒轉。我並沒有長時間凝視著他。從能記事起,在我頭腦裏就有一台不斷嘀嘀嗒嗒的生物鍾。我看著天空和大海,知道差不多六點半了。騎車回德文至少要三個鍾頭。我那重要的測驗,三角,將在十點鍾進行。
菲尼亞斯醒來說:“這是我睡得最香的一夜。”
“你多會兒不香過?”
“我打橄欖球摔斷腳腕那回。我喜歡海濱現在的樣子。咱們遊一回清晨泳吧?”
“你瘋了嗎?現在沒時間了。”
“究竟幾點了?”菲尼知道我是塊活鍾表。
“快七點了。”
“還來得及短遊一小會兒,”還沒容我說話,他就已經跑過海灘,邊跑邊脫衣服,跳入大海。我在原地等他。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渾身發著冷颼颼的光亮,但精力還依然充沛,不住嘴地說著話。我沒有什麽話好說。“錢還在嗎?”我問了一句,突然懷疑他在夜裏把我倆共有的那七十五美分給弄丟了。在沙地上一通毫無希望的尋找,於是我倆沒吃早飯空著肚子騎車往回趕,抵達德文時剛好趕上我的測驗。我沒及格;我一看試題就知道自己沒戲。這是我第一次測驗不及格。
但是菲尼沒給我多少時間為此難過。吃過午飯就有一場閃電球,打了差不多整整一下午,剛吃完晚飯,又是夏季學期超級自殺社的集會。
這天晚上在我們房間裏,盡管我已被那麽多的體育活動給累壞了,可我還是試圖補上自己的三角。
“你太用功了,”菲尼說,他隔著我倆讀書的桌子,坐在我正對麵。台燈在我倆之間灑下一個黃圈。“你的曆史、英語、法語,以及其他所有功課全都很好。還在三角上費哪門子力?”
“首先,通過了它我才能畢業。”
“少來,德文沒人比你更有把握畢業。你用功為的不是這個。你想當班頭,當畢業典禮上的學生代表,這樣你就可以在畢業典禮上發表講演了——大概是用拉丁文或其他與其同樣乏味的語言——成為本校的奇跡少年。我還不知道你?”
“別說傻話,我才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那樣的事情上呢。”
“你從不浪費自己的時間。所以我才不得不為你浪費我的時間。”
“不管怎麽說,”我恨恨地補充道,“學生代表總得有人當呀。”
“瞧,我就知道你是衝著這個來的,”他靜靜地總結道。
“呸!”
那又怎樣。對我來說,這似乎是一個非常好的目標。畢竟,他應該說。他贏得了,他滿懷驕傲地贏得了加爾布雷思橄欖球錦標賽獎和接觸性運動獎,而且今年或明年他肯定還可以獲得兩三項其他體育獎。如果我當了畢業典禮上的學生代表,發言講話,獲得學業特別成就獎狀,那麽我倆就會雙雙出人頭地,我倆就不相上下了,這就是全部的道理所在。我倆就不相上下了……
這就是為什麽!我將目光從書本上抬起,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我這越過燈光的突然一瞥了嗎?似乎沒有;他仍然埋頭用菲尼亞斯速記對托馬斯?哈代做著怪怪的花體字筆記。這就是為什麽!他在台燈的燈光中低著頭,我可以辨別出他眉毛上方額頭上那小小的隆起,這一不太明顯的隆起通常被認為是思維能力的體現。菲尼亞斯將是第一個有大智力而棄之不用的人。但是他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呢?如果我是學生代表,贏得那份榮譽,我倆就不相上下了……
他的頭猛然抬起,我趕緊低下自己的頭。我盯著課本。“休息會兒吧,”他說,“你要是老這麽繃著,腦袋就會爆炸。”
“你不必為我擔心,菲尼。”
“我沒擔心。”
“如果我——”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控製提出這個問題——“最終當了學生代表,你不會介意吧?”
“介意?”他用他那兩個清澈的藍綠色眼睛望著我。“不管怎麽說,就憑對手是切特?道格拉斯,你很有機會當上。”
“可你不會介意,對吧?”我用低一些、更為清楚的聲音重複道。
他朝我發出他那種特有的冷笑,這種冷笑曾給他帶來無數糾紛。“我會嫉妒得殺死自己。”
我相信他的話。玩笑之態是一種表象;我相信他的話。眼前的三角課本模糊成一團。我什麽也看不見了。我的大腦爆炸了。他介意,他鄙視我有可能會當學生代表。我的頭腦裏飛快地發生著一連串爆炸,一個接一個的確信被接連炸碎——什麽最好的朋友,這個想法被轟的炸毀;什麽情感、什麽夥伴關係、什麽在男校的叢林中與某人息息相依、對某人絕對依賴,還有那希望,希望這個學校裏——這個世界上——有某個我可以信任的人,這些也全都被一一炸毀。“切特?道格拉斯,”我不確定地說,“肯定想當。”
我的痛苦太深了,無法再說下去。我盯著課本;我喘不上氣來,仿佛氧氣在流出房間。在頭腦的大破壞之中,我的腦海裏閃現過一個又一個念頭,我的頭腦絕望地搜尋著某種留下來的可依賴之物。絕對不依賴那已被消滅掉的可能性,隻依賴那在廢墟中存留下來的某種小小的安慰物。
我找到了它。我找到了那個僅有的且一向繼續存在的想法。這想法是,你和菲尼亞斯已然不相上下。你倆作為敵手而不相上下。你倆都是為了自己而冷靜地向前衝。你確實因為他打破了那項校遊泳紀錄而恨他,那又怎樣?他也因為你門門功課都得A而恨你,除了最後這門。要不是他,你這門功課也會得A的。
隨後,第二個頓悟就像海灘上的黎明一樣清晰而蒼白地出現。菲尼故意設圈套,讓我無法複習。這也解釋了閃電球,解釋了超級自殺社每晚的集會,解釋了他每回出去玩都一定拉上我。我竟然還相信他那喋喋不休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的說法!如果我不和他去,他就拉下臉!他本能地想要與我分享一切嗎?他當然想與我分享一切,特別是每門功課那一連串的D。這就是他,了不起的運動員,比我高明之處。全都是冷靜的欺騙,全都算計好了,全都是敵意的。
我覺得好些了。是的,我感覺到這就像是惡心過去之後如釋重負地出了一頭汗;我感覺好些了。我倆畢竟是不相上下的,作為敵手而不相上下。這致命的敵對畢竟是雙向的。
我畢竟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學生。我一直是好學生,盡管我並不像切特?道格拉斯那樣對學習本身真感興趣或真激動。我麵前隻有切特?道格拉斯這一個對手,我不僅成為了優秀的,而且是特殊的。但是我開始看出,切特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對學習太感興趣了。他常常被某些事情給吸引住;比如說,他對立體幾何的斜麵就太著迷了,結果弄得他的三角幾乎和我一樣差。我們讀伏爾泰的《老實人》,這本書給切特開啟了一種看世界的新方式,於是他繼續大量閱讀伏爾泰的法文原著,而班上的其他同學則在學別的。這是他的死穴,因為對我來說,無論是伏爾泰和莫裏哀,還是提案法和《大憲章》,或者是感情誤置和《苔絲》,全都一樣重要,我對它們全都不加區別地學習。
菲尼根本不懂得這個,因為這一切學業上的事都遠遠發生在他的前麵。上課的時候,他總是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他那警覺的麵孔呈現出一副理性的理解的表情,跟蹤著討論。當他不得不自己發表見解時,他聲音中的催眠力量就與他那奇特的頭腦結合在一起,作出常常不正確但卻很少能被定性為錯誤的回答。書麵測驗他總是铩羽大敗,因為在這種測驗中答案是無法用嘴說的,結果,他的成績總是將及格。這並不是說他從不用功,因為他確實也用功,時不時幾個鍾頭臨陣磨槍突擊用功。隨著這個關鍵性的夏季一點點過去,隨著我嚴格了對自己的要求,菲尼亞斯也增加了他的學習時間。
我可以看出就裏。我在越來越確切地成為全校最優秀的學生;菲尼亞斯毫無疑問是最優秀的運動員。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倆是難分伯仲的。但是他在學習方麵非常差,我在體育方麵卻還算行,把一切因素都考慮進去之後,天平最終還是絕對向我傾斜。這新一輪的猛用功是他拯救自己的緊急措施。我也加倍努力起來。
令人驚異的是,這些個星期之中我倆相處得非常好。有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很難記起他的奸詐,有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又不假思索地滑回到對他的愛慕之中。那些不愉快之事是很難記起的,因為,我們頭頂著冷冷的光亮開始著一個又一個夏日,清晨的空氣中有一種將生命擴展開的氣息——某種難以描述的東西——一種氧氣的麻醉,一種閃亮的北方的異教味道。某種氣味,某種情感,這種情感是那麽充滿希望,以至於我會仰倒在自己床上,來提防這種感情的出現。在這些令人陶醉而充滿肉體快樂的清澈早晨,是難以記起那些不愉快的;我忘記了自己恨誰、誰恨我。我想放聲大哭,因這毫無辦法的快樂,因這承受不起的希望,因這些對我來說充滿太多美麗的清晨,而放聲慟哭。因為我知道太多的仇恨,多得這樣一個世界盛都盛不下了。
夏天懶懶散散地繼續著,沒人注意我倆。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竟對普魯多姆先生描述起我和菲尼亞斯如何在海灘上睡覺的事兒來,他對此似乎非常感興趣,對所有的細節都那麽感興趣,以至於他都忘掉了正事:我倆絕對違反了一條基本的校規。
沒人在乎,沒人遵守加在我們身上的真正的紀律;我們隨心所欲。
八月隨著新罕布什爾夏季之美的日益濃鬱而終於來臨。月初下了兩天小雨,持續的雨水使得所有地方都最終繁茂起來。就拿那些老樹的樹枝來說,我們非常熟悉德文的冬季學期裏它們那要麽半裸、要麽憔悴的樣子,現在它們則似乎要因為那暴雨般紛飛的葉子而折斷。一片片不起眼的小土地露出了真麵目,它們竟然一直是花園。體育館周圍長滿了叫不上名字來的矮樹叢,小河突然變了顏色。空氣中有一種潛在的清新,仿佛春天又回到了仲夏。
但是考試臨近了。我還沒有像我想要的那樣完全成竹在胸。自殺社每晚繼續集會,我繼續參加,因為我不想讓菲尼像我弄明白他一樣弄明白我。
我也不想讓他在這件事上超過我,盡管我知道無論他帶不帶我上樹都無所謂。因為,人心底裏的東西才是重要的。我已經察覺出,菲尼的心底充滿了孤獨而自私的野心。不論誰贏得了所有的比賽,總體上衡量,他都並不比我更優秀。
法文考試定在八月底的一個星期五進行。星期四下午我和菲尼在圖書館複習法文;我背單詞,他把法文和英文混雜在一起寫小條——我才不在乎法文呢,法國的女孩不穿長褲——極為認真地把小條作為備忘錄遞給我。我當然還沒複習好。吃過晚飯,我去我們房間再度複習。幾分鍾後菲尼亞斯走了進來。
“起立,”他快活地說,“創始成員資深監督員!埃爾溫?萊珀?萊佩利爾宣布說,今晚他要從那棵樹上跳下,以便達到入社條件,最終保住他自己的麵子。”
有那麽會兒我不大相信這話。萊珀?萊佩利爾在任何一艘下沉的運兵船上還沒容得往下跳就會嚇得動彈不了。是菲尼攛掇他這麽做的,好讓我的考試徹底砸鍋。我以煞費苦心裝出的順從之態轉過身,“如果他從樹上往下跳,我就是聖雄甘地。”
“好吧,”菲尼心不在焉地應合著我。他這麽做有點舊瓶裝新酒的味道。“好,咱們走。咱們得到場。誰知道呢,說不定這一回他真願意跳呢。”
“啊,看在上天的分上。”我合上法文課本。
“怎麽了?”
多好的表演!他臉上一副疑問的表情,那麽誠懇。
“學習!”我咆哮著。“學習!你知道的,課本。功課。考試。”
“是的……”他等著我繼續說下去,仿佛沒看出我意指什麽。
“啊,看在上天的分上!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不,當然不。你當然不知道。”我站起身,用力把椅子往桌邊一推。“好吧,咱們走。咱們去看膽小的小萊珀不敢從樹上跳,讓我考試砸鍋。”
他用饒有興致的驚奇表情看著我。“你想學習?”
我開始對他這溫和的口氣有點不自在,於是我重重歎了一口氣。“沒關係,忘掉它。我知道,我加入了俱樂部,我去。我還能怎樣?”
“別去。”他用極為簡單隨便的口吻說,仿佛在說“再見”似的。他聳聳肩,“別去。算了吧,這隻是遊戲。”
我在房間中已走到一半,停住腳步,現在我隻是看著他。“你什麽意思?”我喃喃道。他的意思很清楚,但是我卻在探尋他話語之外的東西,探尋他會在想什麽。我差點問:那麽“你是誰?”我麵對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麵孔。
“我不知道你需要學習,”他簡簡單單地說,“我沒以為你需要。我以為你天生就會。”
他似乎把我的學習和他的運動看成是一樣的了。他大概認為人所擅長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不經努力,輕鬆掌握。他還不知道他自己是無雙的。
我無法用正常的聲音說話。“如果我需要學習,那麽你也需要。”
“我?”他淡淡一笑。“聽著,我就是永遠學下去,成績也不會超過C。可你就不同了,你是出色的。你的的確確是出色的。如果我有你這個腦子,我就——我就把自己腦袋瓜劈開,讓大家都瞅瞅它。”
“且慢……”
他雙手扶在椅背上,向我傾過身。“我知道。咱們到處瞎玩瞎鬧,可你有時得認真一下,做點正經事。如果你確實擅長什麽,我是說如果沒有人,或者很少有人像你這麽擅長於此事,那麽你就該認真對它。別瞎混,拜托拜托。”他譴責地朝我皺著眉。“你以前怎麽沒說你得學習?別離開這張桌子。你必須門門都得A。”
“等一等,”我不由自主地說道。
“好吧。我去給老萊珀監跳,我知道他跳不下來。”說著他已經走到了門口。
“等一等,”我更為厲聲地說,“稍等片刻,我去。”
“不,你別去,哥們兒,你應該學習。”
“甭為我的學習瞎操心。”
“你認為自己已經複習得足夠好了?”
“是的。”我讓這個回答斷然落下,阻止他告訴我我應該怎樣學習。他順其自然,在我前麵走出房門,跑調地吹著口哨。
我倆跟隨著自己巨大的影子,走過校園,菲尼亞斯開始大說法語,好使我得到一些額外的練習。我一句話都沒說,我心中盤算著自己的隔絕狀態現在變得有多大。與其相比,我以前對那棵樹的恐懼,簡直什麽都算不上了。受到威脅的不是我的脖子,而是我的恍然大悟。他從沒有嫉妒過我半刻。現在我明白了,我倆之間沒有也不會有任何競爭。我與他不同。
我無法忍受這個。我倆到達時其他人正在樹底下閑待著,菲尼亞斯開始大動作地扔掉自己的衣服,漸暗的薄暮、這棵樹的挑戰、我們大家全都具有的競爭的緊張,這一切使他快活。在這樣的時刻,他生氣勃勃如魚得水。“走,咱們倆,”他喊道。他突然萌生出一個新念頭。“咱倆一起,來個雙人跳!漂漂亮亮,呃?”
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我會冷漠地同意他所說的一切。他開始攀上木釘,我跟在他後麵攀,爬到那根高居於河岸的樹杈上。菲尼亞斯沿著樹杈朝前走了一小段,扶著旁邊一根細樹枝作支撐。“過來一點,”他說,“然後咱倆並肩跳。”從這裏遠眺過去,鄉野的景色十分宜人,運動場一片深綠,邊上是灌木叢,白色的校體育場在河對岸看去是那麽小。我們身後,最後幾抹長長的日光照耀著校園,加重了大地上每一點微小的起伏,突出了每一叢灌木的獨立。
我緊扶著樹幹,朝他邁出一步,隨後,我彎下膝蓋,晃動樹杈,菲尼失去了平衡,猛回過頭,用極為詫異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後側著摔了下去,跌落過下方細細的樹枝,掉在河岸上,發出一聲令人難受的不自然的聲響。這是我見到他所做過的第一個笨拙的肢體動作。我以一種沒經頭腦思考的確信,沿著樹杈走過去,跳進河裏,對此恐懼的全部念頭兒都被我忘得一幹二淨。
5
第二天誰都不許去醫務室,但是我卻聽到各種各樣關於此事的謠傳。一個事實最後終於被透露了出來:他的一條腿“粉碎性骨折”。我無法判斷出這個詞意味著什麽,是否意味著一處或幾處骨頭徹底而嚴重折斷,我沒有問。我沒有獲得進一步信息,盡管這一話題沒完沒了地被大家談論。在我不在的場合,大家一定也談些別的,但是人人都和我談菲尼亞斯。我認為這也是自然不過的。出事時我恰好和他在一起,我還是他的室友。
他的受傷對老師們的影響似乎比我所記得的其他任何災難所帶來的都更為嚴重。仿佛他們覺得,事故發生在一個十六歲者身上,發生在一個少有的能在1942年夏天自由快樂的少年男孩身上,這特別不公平。
我不能再這麽聽人說下去。如果有人懷疑我,我會全力為自己辯護。可什麽也沒發生,沒人懷疑。菲尼亞斯一定太難受了,或者太高尚了,沒有告訴他們。
我盡可能多地獨自待在自己房間裏,試圖倒空頭腦中所有的思想,忘掉自己身在何處,甚至忘掉自己是誰。一天晚上,當我懷著這種麻木的心情穿衣服準備去吃晚飯時,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這是菲尼從樹上掉下後,我頭腦中萌生的第一個背後有力量作支撐的念頭。我決定穿他的衣服。我倆穿同樣的尺碼,盡管他總是批評我的衣服,可他卻常常穿它們,並迅速忘掉哪些衣服是屬於他的,哪些衣服是屬於我的。我從未忘記,這天晚上,我蹬上他的科爾多瓦皮鞋,穿上他的褲子,我尋找,並終於在一個抽屜裏找到了他的粉襯衫,襯衫洗得很幹淨。它那高高的、有點硬的領子蹭著我的脖子,寬大的袖口碰著我的手腕,那精美的布料貼在我皮膚上,激起一種陌生而與眾不同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位貴族,某位西班牙大公。
但是一照鏡子,我卻發現自己根本一點都沒變成貴族,我並不是白日夢裏的人物。我就是菲尼亞斯,菲尼亞斯複臨了。就連我的臉都掛著他的幽默表情,掛著他那生氣勃勃的樂觀機警。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想法會使我如此輕鬆,但我身穿菲尼的這件華麗襯衣站在這兒,似乎永遠不會再為自己的角色困惑了。
我沒有去吃晚飯。整個晚上,這種變化感始終跟隨著我,即使在我脫下衣服上床睡覺之後。這天晚上我睡得很踏實,隻是在醒來的時候,這一幻覺才消失,我麵對自己,麵對我對菲尼所做過的事情。
要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這天早晨它發生了。“菲尼好些了!”斯坦普爾大夫在小教堂的台階上對我喊,風琴正在我們身後彈奏著退場樂曲。我猶豫地穿過唱詩班,唱詩班成員的黑袍子在早晨的清風中飄蕩,醫生的話在我身邊回響。他本可以在這裏,當著全校人的麵揭發我。可他卻親切地把我領進一條通往校醫室的小路。“現在他能見一兩個探視者了,這幾天他可受了不少罪。”
“你認為我不會打擾他嗎?”
“你?不,為什麽?我不想讓那些老師們在他身邊瞎慰問。但是一兩個哥們兒來探視,對他卻有好處。”
“他仍然很難受吧?”
“骨折確實嚴重。”
“但是他——他感覺如何?我是說,他是否快樂,或者——”
“啊,你了解菲尼。”我不了解,我十分肯定我根本不了解菲尼。“骨折確實嚴重,”他繼續說,“不過我們終會把他治好,他將再次行走。”
“再次行走!”
“是的。”醫生並沒有看著我,隻是稍稍改變了一點語調。“這樣一場事故之後,體育當然是搞不成了。”
“可他一定還能搞,”我喊道,“隻要他的腿還在,隻要你不給他截肢——你不會給他截肢吧?——隻要沒截肢,骨頭就仍在那裏,那麽就會慢慢長起來,不是嗎?當然會長起來。”
斯坦普爾大夫有些猶豫,我認為有那麽一刻他瞟了我一眼。“體育搞不成了。作為朋友,你應該幫他麵對並接受這一事實。越早接受,他的情況就越好。假如還有哪怕一丁點兒希望,除了走路他還能做些別的事情,那麽我也會竭盡全力的。沒有這樣的希望。我很遺憾,當然人人都很遺憾。這是個悲劇,但卻是事實。”
我抓住自己腦袋,指頭摁緊頭皮。也許覺得應該和善些,醫生把一隻手放在了我肩膀上。他這麽一來,我失去了對自己的全部控製。我捂著臉痛哭起來;我為菲尼亞斯痛哭,為自己痛哭,為這位認為應該麵對現實的醫生痛哭。最主要的,我是因為那和善而哭,這一點是我始料未及的。
“喏,這樣沒用。你得打起精神,充滿希望。他需要你那樣。他特別想見你,你是他唯一問起的人。”
這使我止住了眼淚。我把捂著臉的手放開,望著校醫室外牆的紅磚,那是一所喜氣洋洋的房子,覺得它離我越來越近。我當然是他第一個想見到的人。菲尼亞斯不會在背後說我任何壞話;他會當麵指責我。
我們走上校醫室樓梯,一切都那麽飛快,片刻間我就在斯坦普爾大夫的引領下,走進樓道,朝一扇門走去。“他在裏麵。你先進去,我過一會兒進去。”
房門虛掩著,我將門推開,呆呆地站在門口。菲尼亞斯躺在枕頭與被單之中,他的左腿纏著白繃帶,非常大,稍稍懸在病床上方。一根管子從一個瓶子通往他右臂。我內心的某個通道開始關閉,我知道自己要後退了。
“進來,”我聽見他說,“你的樣子比我還難看。”他仍然快活地說話,這一事實把我拉回了一點點,我在他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過去的幾天中,他的身材似乎縮小了,也失去了日曬的顏色。他的眼睛審視著我,仿佛我才是病人。這雙眼睛裏沒有了那種敏銳的幽默,而是變得朦朦朧朧,夢幻一般。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他打過麻藥。“你怎麽這麽病歪歪的?”他繼續說。
“菲尼,我——”我所說的話毫無控製,字詞完全出於本能,就像是陷入絕境者的反應。“那棵樹上怎麽回事?那棵該死的樹,我要把它砍倒。有誰在乎誰能從上麵往下跳?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你怎麽掉下去的,你怎麽就那麽掉下去了?”
“我隻是掉下去了,”他目光模糊地望著我的臉,“有什麽晃了一下,我就掉下去了。我記得我轉身看你,時間好像非常漫長。我以為我可以伸出手,抓住你。”
我猛地躲離他。“把我也拉下去!”
他繼續用模糊的目光看著我的臉。“抓住你,這樣我就不會掉下去了。”
“是的,當然。”我拚命在這封閉的病房中呼吸著空氣。“我試過,記得吧?我伸出手,可你已經不見了,你跌過下麵的小樹枝,我伸手,什麽也沒抓到。”
“我隻記得自己看著你的臉,看了一小會兒。你的表情非常可笑。極為震驚,就像現在這樣。”
“現在?啊,當然了,我現在的確震驚。看在上天的份上,誰能不震驚?那麽可怕,全都那麽可怕。”
“但是我不明白你的震驚為什麽那麽自我。瞧你這樣子,就像事情發生在你自己身上。”
“幾乎就算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在場,就在你身邊,就在那根樹杈上。”
“是的,我知道。我全都記得。”
一陣沉重的沉默,然後我用非常輕的聲音說話,仿佛我的言詞會把這間病房炸毀似的,“你記得是什麽使你掉下去的嗎?”
他的目光仍在我臉上徘徊。“不知道,我一定僅僅是失去了平衡。一定是這樣。我確實有那種想法,我感覺到,你當時站在我身邊,你——我不知道,我有一種感覺。但是光憑感覺是無法確定的。那種感覺毫無道理。那是一個瘋狂的念頭,我當時一定神經錯亂了。所以,我隻是不得不把它忘掉。我就是掉了下去,”他轉開臉,在枕頭中間摸找東西,“就這些。”然後他又看了我一眼。“對不起,我竟然會有那樣的感覺。”
對於他的這種真誠,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麻藥勁兒還沒過去的他竟然為自己懷疑真相而道歉。他絕不會指責我。他隻是有一種感覺,此時此刻,他一定是在給他本人的《十戒》製定一條新戒律:切莫隻憑自己的感覺而指責朋友幹了壞事。
而我竟還以為我倆是競爭對手!這太荒唐可笑了,我簡直想哭。
如果換了菲尼亞斯,換了是他心懷愧疚地坐在這裏,他會怎麽想,他會怎麽做?
他會告訴我真相。
我驀地站起身,弄翻了椅子。我驚異地瞪著他,他也瞪著我,片刻之後,他的嘴巴咧成了笑容。“啊,”他終於用他那會意的聲音友好地說,“你想做什麽,催眠我?”
“菲尼,我有話要告訴你。說出來你會恨我,可這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天哪,多麽雄壯,”他一麵說,一麵靠回枕頭上,“聽起來就像是麥克阿瑟將軍。”
“聽起來像誰我不在乎,等我告訴了你,你就不這麽想了。這是頂頂糟糕的事,我很難過,不想告訴你,可我卻必須告訴你。”
但是我沒有告訴他。沒等我傾吐心聲,斯坦普爾大夫就走了進來,然後一名護士也走了進來,我被打發走了。第二天,醫生認為菲尼的狀況還不適宜接受探視,即使我這樣的老朋友也不成。不久一輛救護車就把他拉走,把他送回在波士頓郊外的家中。
夏季學期走向尾聲,正式結束了。但是對我來說,它似乎是搖擺不定地待在那裏而被奇怪地提前叫停的。我回南方老家休了一個月假,在白日夢與不真實的氣氛中度過了這段假日時光,仿佛此前也曾這樣過過,這次也是我頭一回對假期趣味索然。
九月底,我坐上1942年九月份的那種擁擠而無確定時間的火車,啟程返回德文。我抵達波士頓時晚點了十七個鍾頭;在德文,這樣的經曆會是一種談資。一個假期之後,我們這些長途跋涉過的學生會一連好幾天滔滔不絕地講述或編造自己在旅途中的曆險。
我很幸運,在南站打到了一輛的士,我沒對司機說“北站”,也沒穿越波士頓去趕開往德文的末班火車,以完成這個旅程的最後一短段,而是靠在座位上,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菲尼家在郊區的地址。
我們很容易就在一條街上找到了他家,老榆樹的樹枝在街道上方搖曳。房子本身很高,白色的,作為菲尼亞斯的家,它看上去確實很合適。房子鄰街的一麵非常優雅,不過在廂房和側房的後麵,房子以得體的比例迅速縮小,最後以一個毫無裝飾的大穀倉而結束。
什麽事情都不會使菲尼亞斯驚訝。一名女清潔工來開門,當我走進他所坐著的房間時,他看上去非常高興,卻一點也不吃驚。
“這麽說你終於肯大駕光臨了!”他的聲音熱情而高亢,高亢得有一點點變了音,“你從南方給我帶好吃的來了吧?忍冬和糖蜜,或者是別的好吃的?”我試圖想起什麽好笑的事。“玉米麵包?你準帶來了東西。你不會大老遠的回南方,然後一路返回,什麽都不帶,隻露一下你這張無精打采的臉。”他滔滔不絕,不顧我的震驚和笨拙,他的話語也蓋住了我的震驚和笨拙。看見他靠在大扶手椅中的醫院款式的白枕頭上,我說不出話來。盡管在德文校醫室他也很狼狽,可那時他還似乎是一名在運動中暫時受傷的運動員;仿佛教練員隨時都會過來,給他包紮繃帶。而現在,在這安靜的老街上,麵對著新英格蘭大壁爐,蜷在那裏,我覺得他就像是一個出不了屋的病殘者。
“我帶來……啊,我忘記給任何人帶任何東西。”我掙紮著把這喃喃的自責說得聲音稍大一些。“我回頭給你郵些來,花之類的。”
“花!你在南方究竟怎麽了?”
“啊,”我在頭腦中一句輕鬆的調侃也找不出來,“那我就給你郵幾本書吧。”
“書就算了,我更想跟你聊聊天。南方有啥新鮮事?”
我盡可能拿出一副快活的語調,“事實上,著了一場火。就在我家房子後麵,草地著了火。我們……拿起笤帚去撲火。我想,我們其實是在煽火,因為火越著越大,直到救火隊終於趕來。他們看得出哪兒在著火,因為我們在空中揮舞著熊熊的笤帚,試圖把笤帚上的火弄滅。”
菲尼喜歡這個故事。但是它把我倆放在了那種熟悉的友誼平台上,相互講故事的哥們兒。我怎麽開口去談那件事呢?那不僅是一個霹靂。它甚至似乎就不是真的。
我無法在這次談話中談,無法在這個房間裏談。我希望自己是在一個火車站遇上他,或者是在某個公路路口,而不是在這兒。這裏,窗戶上的小玻璃由於辛勤擦拭而亮晶晶,牆上掛著袖珍畫和老肖像。椅子要麽是鋪著厚厚的坐墊、舒服得令人坐在裏麵就打瞌睡,要麽是早年的“美國製造”,從不使用。有幾張結實的方桌,上麵擺滿了家人照片和隨手放在那兒的書和雜誌,還有三張小桌子,優雅而沒有任何用途。這是房間的一種折衷,有幾件像樣“物件”供客人觀看,其餘的則供人使用。
但是我卻是在沒有個人特點的宿舍裏、在體育館裏、在運動場上認識的菲尼。德文那間我倆共同居住的房間,在我們之前很多陌生人都曾經住過,在我們之後還會有許多陌生人住。我是在那兒幹的那件事,可我卻得在這兒告訴他。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剛剛跌跌撞撞走出叢林的野人,要把這地方弄個底兒朝天。
我坐回到那把早期“美國製作”的椅子中,它那直挺的靠背和高高的扶手立刻迫使我正襟危坐起來。如果它想的話,我的血液可以開始悸動了;悸動吧。我單刀直入。“這趟回家我老是想著你。”
“哦?”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我的眼睛。
“我想你……想這次事故。”
“你很夠哥們兒,放假了還想我。”
“我想它……想你,因為——我想你,想事故,因為事故是我引起的。”
菲尼目不轉睛地看注視著我,他那極為英俊的麵孔上沒有一絲表情。“什麽意思,是你引起的?”他的聲音與他的目光一樣鎮定。
我自己的聲音卻很輕很輕,像是在說外語。“我晃動了那根樹杈。我引起的事故。”我又加上一句。“我故意晃動的那根樹杈,好讓你掉下去。”
他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年長。“當然不是你弄的。”
“是我。是我弄的!”
“你當然沒弄。你這個傻瓜。坐下,傻瓜。”
“我當然弄了!”
“你要不坐下,我可揍你了啊。”
“揍我!”我看著他。“揍我!你站都站不起來!你甚至都走不到我跟前!”
“你要是不住嘴,我就宰了你。”
“哈!宰我!現在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我晃動樹杈,因為我想那樣!現在你自己明白了吧!”
“我什麽也不明白。走吧。我累了,你讓我難受。走吧。”他以一種絕不像他的樣子,疲倦地捂住自己的前額。
這時我突然想到,自己又在傷害他。我意識到這有可能是一種比上回我所做的更深的傷害。我必須從中退出,我必須對其加以否認。莫非有可能他是對的?我真的是明確而故意地那麽做的嗎?我記不起來了,我無法思考。然而,讓他知道這個,卻是雪上加霜。我得把話收回。
但不是在這兒。“幾個星期後你就回德文了,對吧?”我倆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會兒後,我喃喃道。
“當然,感恩節之前怎麽說也回去了。”
在德文,沒有一件適合菲尼的家具,我可以給他彌補。
現在我得離開這兒了。隻有一個辦法可以這樣做;我得使我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假的。“這次長途跋涉糟透了,”我說,“我在火車上根本就沒怎麽睡覺。也許我今天有點胡說八道。”
“沒關係。”
“我覺得我該去車站了,到德文我已經遲了一天。”
“你該不會又要開始遵守那些清規戒律了吧?”
我朝他笑了笑。“不,我才不呢,”這是最假不過的話,最大的謊言。
6
和平遺棄了德文。不過不是在校園和村莊的模樣方麵;校園和村莊仍保有著自己大部分夢幻般的夏季寧靜。秋天幾乎還沒怎麽觸及那些茂盛挺拔的樹木,正午的時候,太陽仍短暫地保有著自己夏季的能量。空氣中僅有一絲涼意,暗示著冬季即將來臨。
但是一股新的勁風,就像是帶來第一陣落葉時那樣,席卷了所有的一切。夏季學期開始——幾十個男孩子被強迫上學,多數老師都不在時隻得依靠臨時的教工,也不得不依靠以往積累的大多數傳統來苦戰悶熱——夏季學期結束了。雖然開辦夏季學期在本校還是第一次,但現在開始的卻是這個學校的第一百六十三個冬季學期,為它而集合起來的力量把悠閑的夏天精神打得粉碎,就像片片落葉一般。
教師們出席了小教堂裏的第一次儀式,他們坐在我們前麵的幾排,和我們的座位形成直角,他們那疲憊的表情和懶散的姿勢表明了他們從未離開過學校。
在小教堂東部的半圓形後殿裏,坐著他們的老婆孩子,在沉悶的冬季月份中,他們成了我們在教堂儀式上不斷進行推測的目標(他為什麽娶她?她究竟為什麽會嫁給他?他們兩個怎麽製造出這些小怪物?)。在這個新學期和暖的第一天,老師們喜歡穿泡泡紗衣服,他們的太太們則都展示起了自己的帽子。五位年輕些的教師沒露麵,因為上了戰場。派克先生身穿海軍少尉軍服到場;海軍軍官學校想必還不算緊張,使他得以回德文參加今天的活動。他的麵孔與往常一樣平和而無望,正襯在時髦而筆挺的外套上方出神冥想著,這使他看上去就像是個招搖撞騙者。
連貫性是主基調。讚美歌是原來的讚美歌,布道是原來的布道,宣講也是老一套的宣講。唯有一個驚奇;由於是“非常時期”(這在當時還是一個新詞),女傭們不見了。但是連貫性還是得到了強調;不是重新開始,而是根據德文那不間斷的傳統,繼續青少年的教育。
我知道,也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是假的。在那溫暖而放任的幾個月中,德文已從他們的手指縫裏溜走。傳統已被打破,標準在降低,規則被忘掉。在那些逃學曠課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我們從沒像這個開學日的布道所規勸我們應該做的那樣,想過“我們欠德文什麽”。我們一直想的都是我們自己,想的是德文欠我們什麽,我們索取了所有的東西,而且索取得比應得的更多。今天的讚美歌是《親愛的主和人類之父寬恕我們的愚蠢行為》,在夏天,我們從未聽過它。我們所聽的一直是一種離經叛道的吉卜賽音樂,引導我們按照吉卜賽的方式去幹各種各樣不可寬恕的蠢事。我樂此不疲,我幾乎跟上了它的韻律,夏季裏它那跳躍的、叮當作響的聲音。
然而,在那棵樹上最後一抹長長的日光中,隨著菲尼亞斯的跌落,它到底還是結束了。我渾身發冷地坐在小教堂裏經曆這些儀式時,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大概證明了德文的校規畢竟是正確的,冬日的德文。你破壞了校規,校規就懲罰你。我認為,這就是開學第一天早上布道的要旨。
典禮儀式結束後,我們七百多名學生(這是德文學校冬季學期的常規人數),熙熙攘攘地按照表上的內容一一去各處報道。所有的教室都擁擠不堪,人行橫道上人流如織,宿舍有如工廠般熱鬧,每一塊布告牌上都貼滿了通知。
我們在夏天曾經是一個有特性卻無領袖的團夥,除了菲尼亞斯那別出心裁的想法外,我們不受任何指揮。現在,但見正式的班級領袖和政客們在接手掌管,他們當然認為這些曾經僅屬於我們的人行道和運動場理所當然要由他們來控製。我仍然擁有著夏季與菲尼共住的那個房間,但是走廊對麵的那個大套間,萊珀?萊佩利爾曾在它七八兩月的日照和塵埃中做過白日夢,藤蘿的觸角小心穿過它的窗戶,進入室內,現在布林克爾?哈德利已在裏麵安營紮寨。密使們已然來訪,與他磋商會談。萊珀在自己的最後一年與其他人一樣不走運,搬至一所舊樓中的一個房間,而舊樓則在體育館方向的樹林裏。
上過上午的課程午飯之後,我過去看望布林克爾,剛要邁步進屋,又止住了腳步。突然間,我不想看見萊珀夏天積攢的那一盤盤蝸牛被布林克爾的文件所取代。且慢。盡管過去看上一眼,這是本年度的優異生應該做的一件事情。一般來講,他對我來說應該是一塊磁石,他可是班上全部激動與影響的中心啊。通常情況下,我是應該被他吸引過去的——如果那個夏季,那些個吉卜賽的日子沒有被發明的話。現在,布林克爾,這個心思縝密、總有新計劃的布林克爾,在萊珀那滿是塵埃、藤蘿和蝸牛的地方,卻什麽吸引我的東西也拿不出來。
我沒有進去。無論如何,下午的活動我已晚了。我過去一向都很準時。但是今天卻晚了,甚至比我不得不到達的時間還要晚。我應該去河下遊的劃艇之家報到。德文有兩條河,被一個小堤壩隔開。去劃艇之家的路上,我在跨越堤壩上方的步行橋上停下,往上遊望去,望著細小的德文河蜿蜒穿越周邊密密麻麻的鬆樹和樺樹,朝我流來。
正如我看到這條河就隱忍不住想到的那樣,我想起了菲尼亞斯。我想起的不是那棵樹和痛苦,而是他最喜歡的一個花招,得意洋洋的菲尼亞斯,像河神一般在一條獨木舟的船首金雞獨立。他高舉雙臂,讓空氣來支撐自己,臉上一副美輪美奐的神態,身體保持著優美的平衡,每一塊肌肉都與其他肌肉完美排列,來保持著這異想天開的優美姿勢。他的皮膚由於濺於其上的水而閃著光,他的整個身體懸掛在河與天之間,仿佛已脫離了地球引力,隻要那隻腳輕輕一抬,整個人就會飄起來,飄浮在空中,一把抱起夏天的全部榮耀,把它奉獻給天空。
隨後,獨木舟稍稍改變方向,他身體的平衡被突然打破,高翔的雙臂垂了下來,一條控製不住的腿向上彈起,菲尼亞斯就會跌入水中,憤怒地咆哮。
我在這天的匆忙之中停下,這樣回憶他,然後,覺得精神重新振作了,便繼續前往堤壩下麵潮水河畔的劃艇之家。
夏天我們從未使用過低處的那條河流,納瓜姆斯特河。它醜陋,含有鹽分,兩旁都是沼澤、泥漿和海藻。它在幾英裏之外流入大海,所以它的運行是受到諸如墨西哥灣流、北極冰蓋和月球之類無法想象的因素主宰的。它完全不同於此壩前方的德文河,那條我們在整個夏天有著無窮樂趣的淡水河。德文河的河道由幾座我們所熟知的略為內陸些的山嶺所限定;它流經高山農場和我們所知道的森林,在流程的結尾部分穿過學校運動場,然後有幾分壯觀地在分水壩旁形成一個小瀑布,流入渾濁的納瓜姆斯特河。
德文學校橫跨這兩條河。
在劃艇之家,我剛一走進潮濕的主房間,亂哄哄的劃槳手中間誇肯布什就用他那毫無表情的黑眼睛一眼瞥見了我。誇肯布什是劃艇隊領隊,他身上有種不對頭的東西。我弄不清這不對頭究竟是什麽。德文的那些個冬季學期中,班上的同學看問題都處於極端的對立,據我所知,誇肯布什名聲不好卻是眾口一詞的。一個小小的線索就是從沒有人叫他教名——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教名是什麽——他也沒綽號,甚至連不友好的綽號都沒有一個。
“遲到了,福裏斯特,”他用他那已然成熟了的嗓音說道。他屬於那種結實的男子漢類型;也許隻是因為他比我們其他人都早熟,所以才不招人待見。
“是的,對不起,我有事耽擱了。”
“劃艇隊不等任何人。”他似乎並不認為這麽說很好笑。我卻認為好笑,隻好笑了起來。
“啊,如果你認為這是笑話的話……”
“我並沒說這是笑話。”
“必須有人在這兒實實在在地給我打下手。本劃艇隊一定要在新英格蘭校際賽中勝出,不然我就不叫克利夫?誇肯布什。”
這麽一番開場白後,我就開始自己劃艇隊領隊資深助理的工作。雖然並沒有這樣的正式職務,但是有時出於需要,就設置它,絕對不是個閑職。這是一項隻幹活沒好處的工作。正式的領隊助理是一名低我一級的學生,下一年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當領隊了。一名已是四年級的助理則不會有任何升遷,但我申請了這樣一個沒用的職位,與我不了解他一樣不了解我的誇肯布什終於明白了。
“去拿些毛巾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指著一扇門說。
“要幾條?”
“誰知道?去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諒你也拿不動太多。”
我所從事的這類工作通常是由身體有毛病的孩子來幹的,由於人人都得參加體育運動,身體有毛病的孩子便隻能幹這樣的活。我向門口走去時,我估計誇肯布什審視著我,看是否能發現腿瘸什麽的。但是我知道,他那無神的黑眼睛絕對挑不出我毛病。
下午的訓練結束時我們站在劃艇之家前麵的筏台上收毛巾,誇肯布什快活了一些。
“你從沒劃過船對吧。”他這樣主動攀談,句子中間沒有停頓,全句也沒有問號。他的聲音聽起來幾乎太成熟了,仿佛他故意拿腔作調;仿佛他在透過一根管子說話。
“沒有,我從沒劃過。”
“我劃過兩年輕量級槳手。”
一眼就可以看出,在那緊繃繃的汗衫底下,他有一副強健的最輕量級運動員體格。“我冬天摔跤,”他繼續說。“你冬天做什麽?”
“不知道,管理些別的項目。”
“你四年級了吧?”
他知道我四年級。“是的。”
“現在才開始管理體育隊有些晚吧?”
“是嗎?”
“當然他媽晚了!”他的言詞中有一種憤怒的深信不疑的口氣,以此來敲打我這剛剛冒出頭來的自負。
“啊,沒關係。”
“有關係。”
“我覺得沒關係。”
“去你媽的福裏斯特。你他媽算老幾。”
我心中發出一聲呻吟,轉身看他。誇肯布什不會像我自己希望的那樣讓我就這麽為他工作,我倆勢必相鬥。現在很容易看出這是為什麽。要知道誇肯布什自打踏入德文校門,就自然而然為眾人所討厭,從一開始,他就飽受擠兌,這些年他自己想要的職務一個沒撈到,隻是一味地選舉別人當班級領袖,為人家喝彩叫好。我不想再給他徒添羞辱;我甚至同情他那無法再保持下去的顫抖的、受刺激的傲慢自尊,甚至同情他這種狂暴的妄自尊大,現在僅僅因為某個他終於發現可以將其視作低於自己的人的一點反對的暗示,他狂暴的妄自尊大便勃然而發。我意識到,這一切解釋了他,令我生氣的並不是他所說的話不中聽。隻是因為他太無知了,他根本不了解那吉普賽之夏,根本不了解我努力忍受的損失,根本不了解隨心嬉戲、水花飛濺和飄著花瓣的清風,他從沒見過萊珀的蝸牛或超級自殺社的憲章,他從沒像菲尼亞斯那樣去分享、了解和感知。
“你,誇肯布什,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這句話脫口而出,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你也不知道別的事情。”
“聽著,你這個狗娘養的廢物點心……”
我的拳頭重重打在他臉上。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仿佛我真廢物了。隨後我意識到是因為有人罵我。
誇肯布什以摔跤的手法用胳膊緊勒住我的脖子,我很高興此刻自己不是殘疾。我胳膊後伸,抓住他後背上的汗衫,用力猛拽,汗衫從我手中掙脫。我試圖甩開他,他正好也猛往前頂,我倆一塊兒掉入水中。
浸水澆滅了誇肯布什的怒火,他鬆開了我。我爬回到筏台上,仍然為他所說的話而憤慨。“下回你叫別人廢物點心的時候,”我嚴厲地將這話一字一句說出,以便他全聽明白,“最好先弄清楚對方是誰。”
“滾,福裏斯特,”他在水中洶洶地說,“這兒不需要你,福裏斯特。從這兒滾開!”
我打了這場架,這是為菲尼而打的一個長長戰役中的頭一場小仗。直到我的拳頭啪地打在誇肯布什臉上,我才明白我已把自己當成了菲尼的捍衛者,我想,他現在並不會因此而感謝我。他太忠實於與他自己有關的任何事物——他的室友、他的宿舍、他的班級、他的學校,並且大麵積地向外擴張著自己的忠誠範圍,直到我想象不出誰會被排除在外。但是我並沒真的感覺自己仿佛是為菲尼亞斯打這場架。我感覺,我仿佛是為自己而打這場架的。
如果是這樣,那麽當我渾身淌水、迷路一般朝宿舍走去時,我就沒有什麽收益可炫耀了。我想要的工作沒有了,脾氣也沒有了,我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這個砸了鍋的下午。我現在知道了此刻確實是秋天。我可以感覺出秋天黏糊糊地貼在我的濕衣服上,它是空中一種不友好不舒服的呼吸,是冬季寒冷天氣的邊緣,是導致萬物枯萎的空氣,很快就會熄滅的鄉野間的生命之光。我的一條腿無法停止哆嗦,這哆嗦究竟是由於寒冷還是由於憤怒,我也說不清楚。我希望自己揍他揍得更狠些。
有人沿著這條彎曲的坑窪通往宿舍的小路朝我走來,這是一條來自舊倫敦的小路,路兩邊都是老舊房子,它們歪歪斜斜,仿佛很快就會倒在路上,卵石在腳下隆起,就像是一場磚石造就的海洋風暴——一個極高的身影順著小路朝我走來。隻會是盧茨伯裏先生;再沒有誰會在這些石頭上如此健步如飛。
路兩邊房子裏居住著的人我不認識,非常可能是一些瘦弱的老太婆。我不能一頭鑽進一幢房子。路上倒也不乏角度、起伏和彎曲,但是都不夠大,不足以隱藏住我。盧茨伯裏先生赫然行進,就像是這顛簸航道上的一條高桅杆的快速帆船,我試圖穿著自己水淋淋吱吱響的膠底運動鞋,悄悄從他身邊走過去。
“等一下,福裏斯特。”盧茨伯裏先生的男低音充滿英國腔,他說話時,他的喉結似乎與他的嘴巴一樣大幅度地動著。“你所在的那個地方下了一場暴雨嗎?”
“沒有,先生,對不起,先生,我掉進河裏了。”我本能地為這隻會使我本人不舒服的不幸事件向他道歉。
“你能告訴我你怎樣和為什麽掉進河裏的嗎?”
“我滑下去了。”
“沒錯。”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我認為自去年以來你事事都往下滑。比如說,我就知道,這個夏天你們住在我的宿舍裏時就聚眾賭博。”他負責宿舍管理;我現在意識到,我們之所以得到那段解脫的日子,原因之一就是他當時沒在。
“賭博?什麽賭博,先生?”
“紙牌,骰子,”他揮了揮他的長手,表示不願再多說,“我就不追究了。沒有關係。以後不許再玩了。”
“我不知道誰玩過。”我的心中想起那些晚上的二十一點、撲克,以及菲尼亞斯發明的各種各樣的遊戲;萊珀套間的裏屋,燈上包了毯子,所以隻有一小圈燈光刺眼地落在遍布四裏的黑暗的中間;菲尼亞斯即使在自己所發明的遊戲中也總是輸,他總是為應該贏的下注,要不是他手裏的牌太臭,他的下注本會是最輝煌的成功。菲尼最後終於用自己的冰箱下注,把這奇異的玩意兒輸給了我。
我想到這個,因為盧茨伯裏先生此時正說:“我在把宿舍恢複原狀,我要告訴你,你最好把那個破冰箱弄走。這種東西當然是不準進宿舍的。我注意到,夏天期間什麽都弄得亂七八糟,你們這些很了解標準的大男孩誰都沒動動手指頭,幫普魯多姆先生維護秩序。他是夏季學期臨時代理工作的老師,無法指望他立刻就全都知道應該知道的事情。你們這些大男孩僅僅是利用這一形勢從中取巧。”
我足蹬濕鞋站在那裏,渾身發抖。但願我真的利用了那一形勢,從中取了巧,抓住、把握、珍惜那個夏天所賦予我的大量機會;要是那樣就好了。
我什麽話也沒說,滿臉漠然表情,就像是一名被告,明知法庭決不會因為他所擁有的對他有利的證據而有所動搖。這是一種男生的表情,盧茨伯裏先生非常了解它。
“有你一個長途電話,”他繼續使用著法官告知被告權利的口氣,以此來盡自己的職責,盡管這職責不符合他本人的口味。“我在我書房電話旁邊的本子上寫下了接線員的號碼。你可以去打。”
“謝謝您,先生。”
他沒再多告訴我進一步的信息,便沿著小路一路遠去,我心中詫異著,不知家裏誰病了。
但是當我來到他的書房時——天花板低低的,由於書籍、黑皮椅、煙鬥架、磨損的棕褐色地毯,而幽暗陰沉,一間學生們除了受罰外很少進入的房間——我看到本子上寫著的並不是我老家接線員的號碼,而是一個似乎要令我心髒停止跳動的電話號碼。
我撥了這個接線員的號碼,滿懷詫異地聆聽著,而她則例行公事地從事著自己的工作,仿佛這僅僅是任何一個長途電話而已。隨後,她的聲音離開了線路,線路是預先占有並收了費的,菲尼亞斯的聲音取而代之。“新學年開學快樂!”
“謝謝,太謝謝了,你的聲音——我很高興聽到了你的——”
“別淨說些沒用的,打這電話我得花錢。你和誰一屋?”
“沒人,他們沒在咱屋安插任何人。”
“給我留著地兒!我的老德文喲。但是無論如何,你不能讓他們再在咱屋安排其他人了,行嗎?”我在他聲音中聽出的隻是友好,還有就是簡單開朗的愛。
“當然不讓他們安排。”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室友就是室友,即使偶爾打打架。你來我家時一定是瘋了。”
“也許是吧,我想我一定是瘋了。”
“完全瘋了。我想確定你已經恢複過來了,所以我給你打電話。我知道,如果你允許他們在咱屋安排其他人,取代我,那你就真瘋了。但是你沒有,我就知道你不會那樣。啊,我當時確實有一絲懷疑,因為你在我家那麽瘋言瘋語。我必須承認,我曾經詫異了那麽一秒鍾。我對此感到抱歉,吉恩。我當然是完全錯誤的。你沒讓他們在我的地方安排任何人。”
“是的,我沒讓他們安排。”
“竟然想到你也許會讓他們安排,我真該死。我就知道你不會。”
“是的,我不會。”
“我花自己的錢打長途!完全是無緣無故。啊,這也花你的錢。所以趕緊說話吧,哥們兒。最好乖乖的。參加體育運動。你準備參加哪個項目?”
“劃艇。啊,準確地說並不真是劃艇。是劃艇隊管理。劃艇隊領隊助理。”
“劃艇隊領隊助理?”
“我想我可能沒得到這份工作——”
“劃艇隊領隊助理?”
“今天下午我打了一架——”
“劃艇隊領隊助理?”沒有誰的聲音能夠像菲尼的聲音這樣困惑。“你真瘋了!”
“聽著,菲尼,我並不想當什麽學校名人。”
“什——麽?”他的麵孔比我此刻在盧茨伯裏先生的書房中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更為清晰,一副憂心忡忡大驚失色的怪相。“誰說過他們是什麽了!”
“啊,那你幹嗎這麽激動?”
“你想管理劃艇隊什麽?你想管理什麽?這和體育運動有哪門子關係?”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這就是它的好處,它與體育運動毫無關係。因為我不想再搞什麽體育運動了。體育把我排除在外了,仿佛當斯坦普爾大夫說“體育當然是搞不成了”時,他是在說我似的。我在體育方麵不相信我自己,我也不相信別的人。好像橄欖球運動員都一心要彼此把命給撞出來,好像拳擊運動員都要打到死,好像就連網球都會變成一顆子彈。在1942年,這似乎並不是什麽瘋狂的想象,那時候,從樹上往下跳都代表著放棄一艘被魚雷擊中的艦船。後來,在學校的遊泳池裏,又讓我們做了第二階段練習:跳入水中時要用雙手猛打水花,以分散海麵上著火的油料。
於是我對菲尼亞斯說:“我太忙了,參加不了體育運動。”他發出他那種支離破碎的呻吟和混亂的語言,我認為,直到最後他說了一番話,問題才得以解決,他說:“聽著,哥們兒,如果我搞不成體育了,你就要替我搞。”這時,我已經把自己的一部分輸給了他,一種在胸中湧起的自由感說明,這一定從一開始就是我的目的:成為菲尼亞斯的一部分。
7
傍晚時分布林克爾?哈德利過來看我。我已衝過淋浴,洗去了納瓜姆斯特河黏糊糊的鹽漬——跳進德文河本身就像是衝個清爽的淋浴,事後你根本不用再清洗,但是納瓜姆斯特河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以前從沒跳進過它;冬季學期開學第一天我用它來洗禮,我在打架之中被扔進它的水中,這似乎也是恰當不過的。
我洗去身上的水漬汙痕後,穿上一條深棕色褲子,這條褲子菲尼亞斯不穿它時特別愛批評它,穿上一件藍色法蘭絨襯衣。然後,五點鍾法文課之前沒啥事可做,我便在心中思考起體育的問題來。
但是布林克爾進來了。他大概認為有必要在這新學期的第一天拜訪所有的左鄰右舍。“啊,吉恩,”他容光煥發的臉出現在門口。布林克爾身穿灰色華達呢西裝,西裝上有著像是手工縫製的方口袋,係一條保守的領帶,足蹬深棕色科爾多瓦皮鞋,儼然一副標準的預備學校學生模樣。他的臉上全都是直線——眉毛、嘴巴、鼻子,所有的一切——他那一米八三的身板也挺拔筆直。不過他的樣子單單不像運動員,他太忙於權術、捭闔和公共活動。布林克爾毫無特性,除非你從背後看他;他轉身隨手關門之際,我就從背後看了他。華達呢上衣的下擺在他健康的臀部上方稍稍分開,這就是,我毫無奚落感地想起,這就是布林克爾的突出特點,他那健康、果敢、毫不過分誇張但卻非常結實的屁股。
“一個人好自在啊,”他親切地繼續說。“看得出來你很有些影響。這個大房間全都歸你自個兒。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樣人情練達。”他露出一副信任的笑容,在我的小床上坐下,斜倚在自己的胳膊肘上,一副隨隨便便的放鬆派頭。
布林克爾?哈德利,這位全班的核心,竟然稱讚我有影響,這似乎不太像他。我剛要說他的同屋是膽戰心驚的布朗尼?珀金斯,這家夥決不會使布林克爾不舒服,他倆有兩個房間,外麵那間還有壁爐。我並不吝嗇對他說這番話。我喜歡布林克爾,盡管他在冬季學期很有實力。幾乎人人都喜歡布林克爾。
但是在回答之前,我停頓了一會兒,他又開始用他那輕鬆自如的方式說了起來。他這人是隻要能做到,就決不會讓談話出現冷場。
“我敢打賭,你早就知道菲尼這個秋天回不來。所以你挑他做同屋,對吧?”
“什麽?”我在椅子中迅速轉過身,轉離桌子,麵對他。“不,當然不對。我怎麽能事先知道這樣的事情呢?”
布林克爾飛快地瞟了我一眼。“你設計好了的,”他臉上綻開笑容,“你始終都知道。我敢說,全都是你的傑作。”
“別胡說,布林克爾,”我轉回身,麵向桌子,毫無目的地快速移動著桌上的書本,“你這麽說,簡直瘋了。”我的聲音,即使在我自己血液悸動的耳朵裏聽起來,都顯得過分緊張。
“啊——。真相很難受,呃?”
我以最為犀利的目光看著他,他已擺出了一種指責的架勢。
“當然,”我幹笑一聲,“當然。”隨後,一句話脫口而出,“但是真相自會大白。”
他的手重重拍在我肩上。“放心吧,小夥子。在我們自由的民主之中,真相自會大白,哪怕為其而戰。”
我站起身。“我想抽支煙,你呢?咱們去煙室吧。”
“好,好吧。跟你去地牢。”
煙室是個像是地牢的去處。位於地下室,或曰宿舍樓最深的內髒。這兒已經有十來個吸煙者了。在德文,人人都有許多副公眾麵孔;在課堂上,我們即使不能說完全是一副好學不倦的樣子,卻至少臉上掛滿值得稱道的全神貫注;在運動場上,我們的樣子全都天真外向;在吸煙室,我們則極像罪犯。為了不鼓勵吸煙,校方的政策是把地下室的房間弄得盡可能壓抑。挨近房頂的窗戶又小又髒,舊皮家具袒露出裏麵的東西,桌子殘破不全,牆是煙灰的顏色,地麵是水泥的。一台接觸不良的收音機播放了一會兒,聲音響亮刺耳,然後突然停下,說起了啞語。
“犯人給你們帶來了,先生們,”布林克爾宣布道,他抓住我脖子,把我在他前麵推進煙室,“我把他交給合適的當局。”
煙霧繚繞的煙室中高漲的情緒凝固住了。在那台此刻恰好又響亮起來的收音機旁,一個萎靡的身形終於站起身,說:“什麽罪?”
“陷害自己的室友,以便自己獨占整個房間。極端的背信棄義。”他加強效果地停頓了一下。“實乃弑兄殺弟。”
我猛地一扭脖子,掙脫他的手,緊咬牙關,“布林克爾……”
他抬起一隻手,示意我安靜。“別說話,別開口。你是在法庭上受審。”
“見鬼!住口!我向上帝發誓,你的玩笑太長了,太過分了。”
這是一個錯誤;收音機突然靜了下來,我的聲音在這驟然出現的播放間隙中顯得格外響亮,使大家全都感到震驚。
“這麽說你殺了他,對吧?”一個男孩子緊張地從沙發上站起。
“啊,”布林克爾明斷地形容道,“並沒真殺,菲尼現在半死不活地待在家裏,身處悲傷不已的老母親的懷抱中。”
我必須加入進去,否則就會冒完全失控的危險。“我也沒做什麽,”我盡可能輕鬆地開口說道,“我——我隻是……在他早晨喝的咖啡裏放了一小撮砒霜。”
“撒謊!”布林克爾怒視著我。“想用假口供來避重就輕,呃?”
我對此哈哈大笑,不可控製地笑了好一會兒。
“我們知道犯罪現場,”布林克爾繼續說,“在樹上……河邊那棵陰森的樹上。沒有什麽毒藥,根本沒那麽縝密。”
“啊,你知道那棵樹,”我試圖負罪地垂下自己的臉,但卻覺得臉仿佛被往下拉。“是的,嘿,那棵樹上確實有一起小小的不幸意外①。”
並沒有人因我努力裝出的可笑的法語發音而對事件本身分神。
“把一切都說出來,”桌邊的一個歲數小些的男孩嘶啞地說。他的聲音中有一種不穩定的趨向,有一種地地道道的陰謀語氣,仿佛他對所說的一切都從字麵上深信不疑似的。我覺得他的態度幾乎是猥褻的,仿佛某人發現了你的性秘密,答應隻要你向他詳細描述,他就不告訴任何人。
“啊,”我用強烈些的聲音說,“我先偷了他所有的錢。後來我發現他德文的入學考試是作弊的,便拿此事敲他父母竹杠,後來我在盧茨伯裏先生的書房與他妹妹做愛,後來我又……”效果良好,房間各處都出現了小小的笑容,就連那個歲數小些的男孩都懷疑自己對一個笑話有些“實誠”了,將會在德文犯一個不好的錯誤,“後來我又……”我隻需補充“把他推下樹”,這一連串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就會完整,“後來我又……”隻用幾個字,也許這場地牢噩夢便會結束。
但是我覺得喉嚨梗塞住了;我絕對無法把這幾個字說出來,絕對無法。
我驀地轉向那個歲數小些的男孩。“後來我又做什麽了?”我問道。“我敢說你有許許多多的想法。來,再現罪行吧。我們在樹上,後來發生了什麽,歇洛克?福爾摩斯?”
他的目光愧疚地閃來閃去。“後來你把他推下去了,我敢打賭。”
“糟糕的打賭,”我立刻說,一屁股坐進一把椅子裏,仿佛對這遊戲失去了興趣。“你輸了。我看你充其量是華生醫生①。”
大夥朝他笑了幾聲,他輾轉不安,顯得更為愧疚了。他在煙室的這群人中本來就沒啥地位,我這麽一擠兌,他愈發跌份。受挫的他忽閃著眼睛瞟了我一眼,我驚異地看出,我對他的小小取笑給自己招來了他真心真意的仇恨。為了我自己的脫身,這是我情願付出的代價。
“法文,法文,”我驚呼道,“這個不幸的意外講得夠多的了。我得去複習我的法文了。”我走了出去。
上樓梯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在煙室中說:“真夠逗的,他大老遠的跑到這兒來,連一口煙都沒抽。”
但是這是一條他們似乎很快就會忘記的線索。我在他們中沒發現歇洛克?福爾摩斯,甚至也沒發現一名華生醫生。沒人表現出想要跟蹤我的意思,沒人盯著我,沒人冷嘲熱諷。每天的活動隨著秋天日光的減弱而變長,到了十月中旬的時候,那個夏天、開學日,甚至昨天,全都變成了某種完成了的東西,被忘掉,因為明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除了上課、體育和俱樂部,還有戰爭。布林克爾?哈德利隻要願意,可以寫出他“有史以來最短的戰爭詩”。
戰爭
是洶湧的波濤
但是我們大家全都得從事比寫詩更費力氣的活動。首先,當地的蘋果園裏,果子就要爛了,因為果農全都要麽當了兵要麽進了軍工廠。我們花了幾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采摘蘋果,並因此而掙到了現金。這激發了布林克爾寫他的“蘋果抒情詩”。
我們從事著
戰爭的
核心工作
摘蘋果的新奇性和掙到的錢使我們興奮。德文的生活展現出,它仍然很接近於和平的方式;正如布林克爾說的,戰爭頂多是洶湧的波濤,對我們來說,並不比我們花在果園中的一天更艱巨。
沒過多久後,下起了雪,這甚至對新罕布什爾來說,都太早了。一天傍晚,雪戲劇性地到來;我從書桌上抬起頭,但見突然之間雪花旋轉著落進方院子裏,降落在人行橫道旁精心修剪過的灌木叢上,降落在那三棵仍然有很多葉子的榆樹上,降落在仍是綠色的草地上。雪迅速地越積越厚,就像是侵犯者悄無聲息地攻城略地,因為它們的占領是如此溫柔。我望著它們旋轉著飄過我的窗口——不要把這太當回事,它們這種嬉戲的降落方式似乎暗示著,這是一場小小的作秀,一個無害的把戲。
似乎真是這樣。這天晚上學校被薄薄地覆蓋住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一個明亮的,幾乎是溫和的日子,所有的雪花都消失了。然而,周末的時候,雪又下了起來,兩天後,雪下得更大了,到了這一周結束時,大地被冬雪蓋了個嚴嚴實實。
戰爭也是如此,最初幾乎是幽默地以宣布新學期取消女傭而開始,然後是連續幾天的采摘蘋果,它就這樣侵入了學校。這場初雪成為了戰爭的先導。
萊珀?萊佩利爾沒有懷疑這場雪。事實上,一開始沒有任何人懷疑。但是我覺得,萊珀在這方麵是與眾不同的,同學們當中,常常是他突然一下子最為深刻地感受到這種事情,感受到德文生活中所有的其他變化。
大雪使位於我們南邊波士頓—緬因鐵路上的一個大城鎮的火車調車場陷入癱瘓。大雪過後的那天,在小教堂裏,我們兩百名誌願者被呼籲把這天的時間用於清理鐵路,來實踐校方在這個秋天所提出的“緊急使用”政策。這回仍然是付我們錢的,所以我們全都自願參加,我、布林克爾、切特?道格拉斯,我注意到,甚至還有誇肯布什。
但是卻沒有萊珀。在教堂裏,他一般會在自己筆記本的背麵畫些小小的素描,畫鳥和樹,所以他大概沒聽見這一宣布。接我們去南邊幹活的火車直到午飯過後才到,我去火車站時,抄近道走離小河不遠的草地,遇上了萊珀。我整個秋天都沒怎麽見他,現在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個小坡的坡頂,遠遠望去就像是夏天留下的一個稻草人。當我在雪地上邁著沉重的步伐朝他走去時,我開始辨別出他的衣物——一頂暗綠色的獵帽、褐色的護耳、一條厚厚的灰色毛圍脖——最後,我終於在這些物件中認出了那張臉,萊珀那張粉紅色的尖臉,他的目光透過鋼邊眼鏡,好奇地凝視著遠處的樹林。我走得更近些時,注意到,在那有著下垂口袋的棕黃色帆布長大衣下麵,在那紅黑相間方格花呢的燈籠褲和綠色綁腿下麵,他足蹬一對滑雪板。滑雪板非常長,木質的,很破舊,有兩個裝飾:滑雪板的尖上一邊一個老式圓球。
“你說有路從樹林中穿過嗎?”當我走近時,他用他那溫和而小心的聲音說。萊珀的腦筋不太容易從一個念頭迅速轉向另一個,盡管我是他好幾個月都沒彼此交談過的老朋友,可此刻他卻把我的出現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哪怕是在這寬廣空曠的野外雪地裏的不大可能的相遇中,對此我並不介意。
“我說不好,萊珀,可我認為坡底下有一條路。”
“啊,我想是的。”我們總是當麵叫他萊珀;對其他名字他想不起來答應。
我無法不注視著他,無法不注視著他這滑稽的探索者模樣。“你幹嗎呢,”我終於問他,“喂,你究竟在幹什麽呢?”
“我在周遊。”
“周遊。”我審視著他手中長長的竹滑雪杆。“什麽意思,周遊?”
“周遊。這是冬天在鄉野四處溜達的方式。滑雪周遊。下雪天就這樣在陸地上行走。”
“你要去哪兒?”
“啊,我哪兒也不去。”他彎腰係緊在綁腿上的帶子。“我隻是四處轉轉。”
“河對麵有個地方,你可以在那兒滑雪。就是火車站對麵陡峭山坡上有纜索的那個地方。你不妨去那兒。”
“不,我不想去那兒。”他再度審視起樹林來,盡管他的哈氣已把他眼鏡弄得結滿了霜。“那不是滑雪。”
“當然是滑雪。那是一條很好的小坡地滑雪道,在坡上你可以滑得很快。”
“是的,但是正因為這個,所以不能算滑雪。滑雪不應該太快。滑雪是為了有用的移動。”他把他那探尋的目光轉向我。“從坡上往下滑,會摔斷腿的。”
“那麽小的坡,不會。”
“啊,沒區別。這是整個錯誤觀點的一部分。它們在毀掉鄉間滑雪,纜索、纜椅,以及所有那些勞什子。你被運到上麵,然後再颼地一下滑下來。你根本看不見樹之類的東西。啊,你看見許許多多樹從身邊飛過,但你卻絕無法真的去看樹,看某一棵樹。我隻喜歡一路前行,看我所經過的東西,自得其樂。”他的思想到了盡頭,現在他開始慢慢地接受我,注意到我身上一件又一件的厚衣服。“你在幹嗎?”他溫和而好奇地問。
“去鐵路上幹活。”他繼續溫和而好奇地凝視著我。“給鐵路鏟雪。今早在小教堂裏說過這個活的。你應該記得。”
“祝你愉快,”他說。
“會的。也祝你愉快。”
“我也會的,隻要我找到要找的東西——一隻母水獺。它過去常在德文河上遊一段地方的一個小支流裏。看水獺怎樣使自己適應冬天,這很有趣。你以前見過嗎?”
“沒有,我從沒見過。”
“啊,我要是找到了那地方,你以後也許想去看看。”
“找到了告訴我。”
如果你十七歲,在一個激動的、充滿競爭的學校裏生活,那麽和萊珀在一起,卻避免取笑他,這確實是很不容易的,得與自己做一番激烈的鬥爭才行。但是隨著我對他逐漸了解,贏得這種鬥爭也就容易些了。
他不慌不忙地用他長長的竹棍一戳,向前滑去,慢慢地滑離我,滑下緩緩的坡地,他身體筆直,兩個雪橇寬寬地岔開著,以防自己的平衡受到威脅,他的滑雪杆從兩側探出,仿佛要擋開任何幹涉。
我轉過身,跋涉著前去為戰爭而把新英格蘭從雪中鏟出。
我們把這半天的時間全用在了調車場的辛苦勞作上。我們抵達那裏時,雪已經變成了黑褐色,又濕又黏。我們分成班組,每個班組都受一名老鐵路工人指揮。我和布林克爾、切特分到了同一組,但是果園裏的那種嬉戲氣氛沒有了。我們所能看到的城鎮,隻是一些暗紅色磚頭的磨坊,以及包圍著調車場的庫房。我們在老鐵路工人的指揮下奮力幹活,周圍盡是些所謂的“滾車”——來自全國各地、在這場大雪中動彈不了的猙獰的貨車車皮。布林克爾問老工人現在是否應該稱它們為“死車”,老工人有幾分反感地看了看他,沒有回答。這天有趣的事情乏善可陳,工作變得艱苦而單調;我穿的衣服太多,開始出汗。到了下午三點來鍾的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誌願者的新鮮模樣,鐵路的肮髒和體力勞動的疲勞在我們身上全部顯現了出來;我們似乎與調車場、磨坊和庫房是同一性質的。老工人對我們不滿,或者是我們使他緊張了,或者也許是他與之看上去的一樣身體有病。不論是什麽原因吧,反正他又是嘟囔又是吐痰,一會兒嚷嚷著下命令,一會兒揉他那虛胖的大肚皮。
四點半的時候,出現了片刻的歡呼。主線路被清理了出來,第一列火車緩慢地隆隆通過。我們望著它開過來,機車噴著團團蒸汽,給頭頂的厚雲增加了陰沉。
我們全都站在鐵路兩側,做好向機車長和乘客歡呼的準備。車廂的窗戶敞開著,乘客們令人驚異地探出著身子;他們全都是男性,我可以看出,全都很年輕,全都一個樣子。這是一掛軍列。
在車輪和連接器的隆隆聲和鏗鏘聲中,我們歡呼,他們也朝我們喊叫,雙方都有些吃驚。他們的歲數並不比我們大多少,盡管大概是新兵,可他們一路行駛過我們這單調的行列時,卻給我們一種印象:他們就是精英。他們像是要去度一段快活的時光,軍裝嶄新精致,人也幹淨而充滿活力,他們在外出尋樂。
他們走了之後,我們這些幹活的人相當空虛地隔著剛清理出來的鐵軌相互張望,看別人,看自己,就連布林克爾都想不起合乎時宜的妙語來了。我們走開。老工人讓我們去調車場的其他部分,但是這個下午再沒幹出多少實際的活來。我們站在這座磨坊鎮的鐵路調車場裏,而整個世界卻正在另外的地方匯合,我們似乎隻不過是一些在英雄的男子漢們中間嬉戲玩耍的孩子。
白天終於結束了。從一開始它就是灰色的,它的結束則是由更深的灰色來宣告,灰色的天,灰色的雪,灰色的麵孔,灰色的精神。我們魚貫走進等著我們的舊車廂,車廂裏燈光昏暗,我們重重地坐在不舒服的綠座位上,誰都不怎麽說話,直到開出了好幾英裏。
當我們真的開口說話時,我們說的是飛行訓練計劃、軍中的哥哥們、入伍的條件、上學的不重要,以及我們將絕對沒有戰爭故事可講給自己的孫子們聽。還有就是戰爭將會持續多久,誰聽說過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要學習些什麽已然死亡的語言。
誇肯布什抓住談話中的一個間隙,宣布說他肯定會在德文將這個學年上完,然而沒做好準備的其他人則也許會倉促跑掉。他不需要別人鼓勵便侃侃而談,大講德文強身項目的種種好處,以及按時完成基本訓練得到一張中學畢業證書的種種好處。就他個人而言,他要一步一步地走入軍隊。
“就你個人而言,”有人輕蔑地模仿道。
“就你一個人吧,”另一個人說。
“哪支軍隊,誇肯布什?墨索裏尼的吧?”
“不,他是個德國佬。”
“他是個德國間諜。”
“你今天破壞了多少鐵路,誇肯布什?”
“我還以為偷襲珍珠港後他們就扣押了所有的誇肯布什呢。”
對這句話,布林克爾補充道:“他們沒找到他。他把自己藏在了一簇誇肯布什下麵①。”
這一天結束時我們全都厭煩了。
我們在漸濃的黑暗中從車站步行回學校,途中遇上了一個沿著蓋滿雪的街邊滑行的身影。
“快看萊珀,”布林克爾煩躁地開口道。“他以為自己是誰,雪人②?”
“他隻不過是出來四處滑滑雪,”我趕緊說。我不想看到今天緊繃的火氣發泄在萊珀身上。隨後我們來到了他身邊,我說:“你找到那隻母獸了嗎,萊珀?”
他緩緩轉過頭,沒有停下自己交替杵下的滑雪杆,滑雪板在噌噌向前的行進,他繼續著那節奏分明但卻軟弱無力的動作,就像是一個自製的活塞引擎。“你猜怎麽著?我真找到了它,”他的笑容在臉上綻開,卻漫無目標,仿佛他不是在朝我一個人笑,而是朝任何希望與他分享這份快樂的人和物笑,“非常值得一看,我照了幾張照片,洗出來後拿給你看。”
“什麽母獸?”布林克爾問我。
“一隻……啊,河上遊的一隻他知道的母獸,”我說。
“我怎麽不知道河上遊有什麽母獸①。”
“啊,不是在德文河上,是在它的一條……支流上。”
“支流!流入德文河的?”
“要知道,是一條小溪。”
他困惑地皺起雙眉。“究竟是什麽母獸?”
“啊,”他是無法被這樣模棱兩可地對付過去的,“是一隻母水獺。”
布林克爾聞聽此言後像是挨了一巴掌,肩膀垂了下來。“世界大戰正在進行,我卻在這麽個地方。一個給母水獺照相的攝影學校!”
“水獺很少露麵的,”萊珀表示。
布林克爾痛苦地轉向他。“是嗎?”
“是的。但是我靠近它時有些笨手笨腳,所以它完全有可能會聽見我,被嚇著。”
“啊,”布林克爾那興高采烈令人迷惑的語氣說明,這是一個巨大的反語。“到了!”
“是的,”萊珀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會兒,應和道,“到了。”
“我們走,”我一邊說,一邊拉著布林克爾拐過我們抵達的通往我們宿舍的街角。“再見,萊珀。我很高興你找到了它。”
“啊,”他在我們身後提高自己的嗓音,“你們今天怎麽樣?活幹得如何?”
“就像是男人的晚會,”布林克爾朝身後咆哮。“那是冬日的仙境,每一分鍾都是。”他透過嘴角朝我說:“這地方的人要麽是企圖逃避兵役的德國佬,要麽是……是……”他語氣中的輕蔑力量使得這個詞變成了詛咒,“自—然—主—義—者!”他激動地一把抓住我胳膊。“我要退學,我要去報名參軍。明天。”
他說這話時我感到一陣激動的顫抖。這是這可鄙的一整天合乎邏輯的高潮,也是德文這整個支離破碎的學期合乎邏輯的高潮。我覺得,很長時間了,我一直在等著有人說這話,這樣我自己就可以因這果敢的詞語而感到愉快了。
報名參軍。衝動地猛關上通往過去的大門;脫掉所有的衣服,直到最後一片布;打碎我的生活模式——那個自打我出生就用其所有的黑線編織的複雜圖案,在這個圖案中,那無法解釋的符號被家庭白和男校藍的背景所襯托,還有它那需要藝術家的靈巧來保持其流暢的糾纏的絲絲線線——我渴望對它舉起巨大的軍隊剪刀,哢嚓!一下子剪斷,手中剩下的隻有幾軸黃線,它們隻能編織樸素、平坦的哢嘰布,不論這些線多麽扭曲。
並不是說參軍就是一種好生活。戰爭畢竟是你死我活的。但是我習慣於在吸引我的事物中去尋找你死我活的東西;任何我想要的事物中,任何我所愛的事物中,都總具有某種你死我活。如果裏麵沒有,比如說與菲尼亞斯的關係,那麽我就親手把它加進去。
但是在戰爭中,毫無疑問會有你死我活,它就在那兒。
我在四方院子裏與布林克爾分手,因為他所屬於的一個俱樂部要開會,他尚不能回宿舍——“我今晚要主持金羊毛辯論社的一個聚會,”他用令人吃驚的輕蔑口吻說,“金羊毛辯論社!我們這些人全都瘋了,”他在黑暗中語無倫次地嘟囔著走開。
這是一個專為艱難思考而設置的夜晚。一顆顆寒星獨自刺穿黑暗,它們不像南方有可能看到的星星那樣,是一片片的,或一簇簇的,或形成銀河,而是一個個單獨、寒冷的亮點,就像刀鋒一般缺少浪漫。星光之下,大雪覆蓋的德文靜無聲息;新英格蘭的寒星主宰著這個夜晚。這裏的寒星並沒有像在老家時滿天繁星的夜空會令我萌生遐想那樣,讓我思考上帝,或想起站在桅杆前迎風破浪,或想起某種偉大的愛;在這冷冷的亮點之中,我想到的是我所麵臨的決定。
為什麽要按部就班地接受教育,而眼看著戰爭慢慢地把我在此所深愛的和平,德文之夏那無憂無慮的無限和平,一點點地奪走呢?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誇肯布什之流,可以平靜地看著這場戰爭向他們接近,並最終在一個最佳時點跳入戰爭,仿佛是在證券市場上買進股票。可我不能。
沒人能阻止我,除了我自己。把稍顯保守的“我欠德文什麽”,以及我對父母的責任之類的陳詞濫調放在一邊,我借著這並不傷感的夜空光亮設想著我的責任,我知道自己不欠任何人任何東西。我認為自己應該在自己所選擇的時間,去迎接自己生命中的這一危機,現在我選擇了。
我快樂地跳躍著上了宿舍的樓梯。也許因為我心中仍保存著對夜空中寒星的想象,保存著對那不多的幾個黑暗中一動不動的亮點的想象,或者是因為從我房門底下透出的溫暖的黃光太具震撼性了。這是一個原有預期發生變化的簡單案例。燈應該是關了的。可仿佛它又自己點亮了,房門底下灑出一片淡淡的黃色光亮,照亮了樓道地板上的塵土和裂縫。
我一把抓住門柄,猛地將門打開。他坐在書桌旁我的椅子裏,低頭調整著自己粗大而累贅的腿,所以我隻能看見那對緊貼著腦袋的熟悉耳朵,以及他那剪得短短的褐色頭發。他抬起頭,臉上綻開挑釁的笑容,“嘿,哥們兒,樂隊呢?”
這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消退了,就像是入冬的第一場假雪。菲尼亞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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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看出來了,我絕對不該把你一個人丟下,”我還未能從發現他在這兒的衝擊中恢複過來,菲尼亞斯便繼續說著,“你從哪兒找到的這些衣服!”他那明亮的眼睛憤慨地從頭到腳打量我,目光從我的破灰帽子,轉到那磨損的厚運動衣和沾上了油漆的褲子,又轉到我腳上那雙笨重的鞋。“不必這樣給自己做廣告,我們大家全都知道你是全班穿著最不講究的人。”
“我一直在幹活,僅此而已。這些全都是工作服。”
“在鍋爐房?”
“在鐵路上鏟雪。”
他坐回到椅子上。“鐵路鏟雪。這還說得通,頭一學期咱們總幹這個。”
我脫下厚運動衣,運動衣下麵是一件賽船時穿的雨衣,一種帆布的寬大上衣。菲尼亞斯默默地凝神審視著它。“我喜歡它的式樣,”他終於低聲說。我把它脫掉,露出我哥哥給我的軍用襯衣。“非常切合時局,”菲尼亞斯從牙縫中說。脫掉它之後,就隻剩下滿是汗漬的內衣了。他微笑著看了我的汗衫一會兒,然後一麵費力地從椅子中站起,一麵說:“瞧,你應該一整天都穿它,隻穿它。它才真的有品位。你其他的衣服配這件汗衫全都是多餘。”
“很高興你這麽說。”
“不客氣,”他一麵含糊其辭地回答,一麵伸手去拿靠在桌上的一對拐杖。
我平心靜氣地看著這一幕,去年他打橄欖球摔斷腳踝骨時我見過他架拐。在德文,拐杖幾乎成了與墊肩一樣常用的體育物品。我從沒見過一個病殘之人的皮膚閃耀著如此健康的光澤,這愈發突出了他眼睛的清澈明亮;我也從沒見過有誰這樣使用自己的腋窩和胳膊來架雙拐,仿佛是在玩雙杠,仿佛隻要他想做,他就會在上麵翻個筋鬥似的。菲尼亞斯跳躍著走過房間,來到自己的小床旁,一把掀起被罩,呻吟道:“啊天哪,床都沒鋪。好端端的取消哪門子女傭?”
“女傭沒有了,”我說。“畢竟是在打仗啊。這算不上什麽犧牲,想想那些忍受饑餓和轟炸的人,以及所有其他的事情。”我的無私很好地反映了1942年的潮流。過去的幾個月中,我和菲尼亞斯在這一點上逐漸產生了分歧;我覺得自己不太讚同他那種抱怨,抱怨失去了享受,現在可是在打仗啊。“畢竟,”我重複道,“在打仗。”
“打仗?”他心不在焉地嘟囔著。我根本不理會他這個,當他的思想在別的地方的時候,他總是說話、反問、重複別人的詞語。
我找出幾條被單,給他鋪了床。受人幫助,他對此一點都不敏感,根本不像病殘人那樣努力顯得獨立。這天晚上躺在床上祈禱的時候我把這列入了祈禱內容,這是很長時間以來的頭一次祈禱。既然菲尼亞斯回來了,似乎就應該重新開始祈禱了。
熄燈後我的這種特殊的靜無聲息使他知道我是在祈禱,他安靜了大約三分鍾,然後便開始說話。他一向都是不先說說話就睡不著覺,他似乎覺得,祈禱超過三分鍾就是作秀。上帝在菲尼的宇宙中從來都不是空閑無事的,要隨時準備好傾聽。任何人三分鍾內沒聽明白他的要旨,就像我有時為了逗他而故意的那樣,菲尼亞斯就不再嚐試,隻有對我例外。
他仍在說著話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空氣冰冷,我們的一扇窗戶留了一道一寸高的縫隙,使得冷氣灌進了房間,他那極為憤慨的喊聲把我吵醒,“好端端的取消哪門子女傭!”他坐起在床上,仿佛準備跳下來,他精神飽滿,完全醒了。我不得不笑這位憤慨的運動員,他在用五個人的力氣,抱怨著服務。他扔回自己的被子,說:“把我的拐杖遞給我。”
直到現在,無論有任何事情,我一直歡迎著每一個新的一天,仿佛每一個新的一天都是一個新的生活,在這個新生活中,所有以往的失敗和問題都被抹去,而所有未來的可能性和快樂都在打開,都可以得到,大概在夜晚降臨之前就能得到。現在,從這個雪冬和菲尼亞斯的拐杖中,我開始明白,每一個早晨都再次重申著前一個晚上的問題,睡眠擱置了所有的事情,但什麽都有沒改變,你無法在黎明與黃昏之間使自己脫胎換骨。然而,菲尼亞斯卻不相信這個。我確信,每天早上他第一件事就是低頭看自己的腿,一想起它來就看,看它是否在他睡覺期間完全恢複了。他回德文後的第一個早晨,當他發現它仍然是瘸的,仍然打著石膏時,他用他通常的那種自製的神氣說:“把我的拐杖遞給我。”
隔壁布林克爾?哈德利的醒來總是像一列快車般鬧騰。牆那邊會稀裏嘩啦傳來一大堆聲音,布林克爾跳下床,粗聲粗氣地咳嗽,腳丫子在地板上砰砰作響,咚咚地穿過寒冷的空氣,去壁櫥拿衣服,大聲地跑過走廊,去衛生間。然而,今天他卻改變了方向,沒去衛生間,徑直闖進了我們的房間。
“準備好報名了?”他還沒進門就喊。“你準備好啊——菲尼!”
“你準備好啊——什麽?”菲尼在自己的床上追問。“誰準備好報名了,還有那個啊什麽?”
“菲尼。天哪,你回來了!”
“沒錯,”菲尼證實道,臉上綻開一絲淡淡的愉快笑容。
“這麽說,”布林克爾朝我一撇嘴,“你的小小陰謀並不是太成功啊。”
“他在說什麽?”我把拐杖放在菲尼腋下時他說。
“扯閑篇唄,”我簡短地說,“布林克爾還能說什麽?”
“你完全知道我在說什麽。”
“不,我不知道。”
“啊,你知道。”
“你在告訴我我知道什麽嗎?”
“沒錯。”
“他在說什麽呀,”菲尼問。
房間裏非常冷。我渾身發抖地站在菲尼亞斯前麵,仍然攥著那對已經就位的拐杖,無法轉身麵對布林克爾和他念念不忘的玩笑,這個毀滅性的玩笑。
“他想知道我是否和他一起去報名,”我說,“入伍。”這是這一年所有十七歲青年的終極問題,這句話把布林克爾的暗諷從每個人的心頭驅趕開,除我之外。
“是的,”布林克爾說。
“入伍!”菲尼同時喊道。他那明亮的大眼睛轉向我,眼睛裏有一種奇怪的眼神。我以前從沒見過他的這種眼神。他仔細打量過我一番之後,說:“你要入伍?”
“啊,我隻是想到——昨天晚上幹完鐵路的活以後——”
“你想到你可以報名參軍?”他一麵繼續說,一麵小心地將目光轉開。
布林克爾吸了一口他那種參議員式的深呼吸,但卻發現沒什麽可說的。我們三個站在新罕布什爾淡淡的晨光中發抖,我和菲尼穿著睡衣,布林克爾穿一件藍色法蘭絨浴袍和一雙裂開口子的軟皮拖鞋。“你們什麽時候去?”菲尼繼續問。
“啊,我不知道,”我說。“這隻是昨晚布林克爾恰好說起來的,僅此而已。”
“是我說的,”布林克爾一麵用一種不同於往常的戒備語氣開口道,一麵飛快地瞟了菲尼亞斯一眼,“是我說的今天報名參軍。”
菲尼一瘸一拐地走到梳妝台前,拿起自己的肥皂盒。“我先淋浴,”他說。
“你不能把石膏弄濕,對吧?”布林克爾問。
“是的,我把腿放在簾子外邊。”
“我幫你,”布林克爾說。
“不,”菲尼說,看都沒看他一眼,“我自己能行。”
“你怎麽能行?”布林克爾不屈不撓地堅持著。
“我自己能行,”菲尼陰著臉重複。
雖然我幾乎無法相信這個,可它卻那麽明確地印在他臉部那僵硬的表情上,一點都不會有錯,他那平淡語氣下麵的東西也太容易察覺了:菲尼亞斯因為我想走而震驚。出於某種原因,他需要我。他需要我。我是他所遇到的最不值得信任的人。我知道這點,他也知道或應該知道這點。我甚至告訴過他。我告訴過他。但是他的臉上和聲音中卻毫無疑問有一種冷漠。他需要我在他身邊。這時,戰爭離我遠去,當兵、逃離現實、重新幹幹淨淨地開始,這一連串夢想對我失去了它們的全部意義。
“你當然自己能淋浴,”我說,“可這又怎麽樣?好了。布林克爾總是……布林克爾總是事事搶先。報名參軍!多瘋癲的想法啊。這隻是布林克爾又想搶第一罷了。即便你是邁克阿瑟將軍的大公子,我也不跟你一起報名參軍。”
布林克爾自大地挺直身子。“你以為我是誰!”但是菲尼沒有聽他這句話。他的臉已經對我所說的話綻開炫目的微笑,整個臉都亮了起來。“報名參軍!”我不停口,“即便你是埃利奧特?羅斯福,我也不和你一起報名參軍。”
“堂弟,”布林克爾揚著下巴說,“總統的遠房堂弟。”
“即便你是蔣介石的夫人,”菲尼加入進來,“他也不和你一起報名參軍。”
“啊,”我小聲說,“他真的就是宋美齡。”
“不會吧,”菲尼喊道,向我們呈現出一副完全被嚇呆了的驚異表情,“誰會想到這個!中國人,“耶魯?派瑞爾”,就在德文。”
就德文學校1943級的曆史而言,這是我們的談話中僅值得保存的部分。布林克爾?哈德利給別人起外號起了四年,自己卻巧妙地逃避,一個外號都沒被起,現在終於被安上了一個。“耶魯?派瑞爾”哈德利以流行性感冒的速度傳遍全校,必須要說,這個外號牢牢地跟隨著布林克爾,隻不過在需要簡稱的時候,大家有時叫他“耶魯”,而不是叫他“派瑞爾”。
但是一個星期後,我就把這個忘在了腦後,而從那以後我卻從沒忘卻過菲尼以為在他回德文的頭一天我就想拋棄他時,他臉上的那種目瞪口呆表情。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選擇了我,為什麽他隻能向我展示他殘疾的最為自慚形穢的一麵。我不在意。因為戰爭已不再腐蝕那和平之夏的平靜,那平靜曾是我在德文最為珍視的。盡管運動場在一尺厚的冰雪下凍成了硬殼,小河變成了枯樹之間的一條灰白色冰道,可是對我來說,和平又回到了德文。
所以,戰爭像海濱鋪天蓋地的浪頭,聚集著能量和體積,衝向我們,把我們淹沒在它洶湧的席卷之中,似乎無法逃避,隨後在最後關頭,菲尼亞斯的一句話卻使我們躲了過去。我隻是低頭一閃,僅此而已,波濤那強大的力量在我們頭頂毫無傷害地打了個旋,無疑把其他人狠狠地甩倒在海灘上,卻留下我們像以前一樣平靜地蹚水。我並沒有停下來想,漲潮的時候,浪頭是不可避免地一個接一個的,而且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更有力量。
“我喜歡冬天,”這天早上我們從小教堂回來時,菲尼第四次要我放心。
“啊,可冬天不喜歡你呀。”為了便於行走,學校裏的許多路段都用木板鋪上了人行道,但是木板上也到處有著一片片的結冰之處。拐杖一下沒杵對地方,他就會摔倒在冰封的板材上,或跌進結著冰殼的積雪裏。
即使德文的室內,對他來說也到處都是陷阱。幾年前學校用一個石油家族的巨額饋贈,以一種特定的清教徒式雄偉風格對校舍進行了大規模重建,仿佛把凡爾賽宮搬了過來,再根據主日學校①的需要進行修改。這種華麗與端莊的混合暴露出了學校那不統一的性質,就像它所橫跨的那兩條河的不同一樣。從外麵看,校舍是由直線條的紅磚與白隔板構成的,含蓄而樸實,每一個窗戶旁都有百葉窗在站崗,屋頂上東一處西一處散布著幾個毫不張揚的白色圓頂,因為它們的存在是意料之中的,不漂亮,就像是香客的帽子。
但是一旦你穿過那些具有十三州風格特點的門道,門道裏隻星星點點地有一些扇形窗或低矮的浮雕柱,暗示著某種低調的裝飾是可允許的,這時你就會進入一場具有蓬巴杜夫人②式奢華的鬧劇。粉紅色大理石牆和白色大理石地麵的上方是拱形和穹隆狀的天花板;一個會議廳裝飾成意大利文藝複興最興盛時期的風格,另一個會議廳則被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球發出的光焰照得通明;一整麵牆都是易碎的落地窗,落地窗俯瞰著一個意大利花園,花園裏點綴著大理石裝飾;一樓的圖書館是法國普羅旺斯風格的,二樓是洛可可風格。除了宿舍,所有的地麵和樓梯都是用光滑的大理石製成的,它們甚至比結冰的人行道更暗藏危險。
“冬天也愛我,”他反駁道,然後,他不喜歡這古怪的聲音,又補充說:“我是說,你幾乎可以說季節也是懂得愛的。我的意思是,我愛冬天,當你真的愛什麽東西時,那麽這東西也會反過來愛你,以任何它自己的方式來愛。”我並不認為這是對的,我十七年的經驗已告訴我,這番話裏麵的錯遠遠大於對,但是它卻像菲尼對其他事物所產生的想法和信念一樣:那應該是對的。於是我沒爭辯。
木板路結束了,當我們走下一個通往我們教室的坡路時,他稍稍走在我前麵一點。他以驚人的小心,挑著路走。他是一個以前把這地麵主要用作起點的人,這地麵隻是他跳向空間時一個虛懸世界中的特定元素,如今此人走起路來竟如此小心翼翼,確實不可思議。現在我記起了以前從沒特別注意的東西:菲尼亞斯曾經是怎樣走路的。在德文,我們有形形色色的步法:那種一個突然長高了三十公分的男孩子笨拙的拖著腳的走法,那種覺得自己肩膀變得有多寬者搖搖晃晃的牛仔大步,有悠然的緩步,有蹣跚而行,有輕快靈活的腳步,也有巨人的健步如飛。但是菲尼亞斯卻是以一種流暢的平衡來持續行走,極為輕鬆,以至於他似乎是在毫不費力地一路飄行。現在他則一瘸一拐地在一片片的冰地之間跛行。斯坦普爾大夫下的定論有一點是確定了——菲尼亞斯可以重新走路。但是另一個想法卻在我麵前揮之不去:他再不能那樣走路了。
“你有課嗎?”當我們抵達教學樓的台階時他問。
“有。”
“我也有,咱們不要去。”
“不要去?可拿什麽來當借口呢?”
“咱們就說我從小教堂回來累虛脫了,”他看著我,朝我幽幽一笑,“你得照顧我。”
“這是你返校的第一天,菲尼。你不應該曠課。”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學習。我真的要學習。雖然主要是你幫我把功課給補上,可我也要盡可能地努力用功。隻不過不是今天,這不是首先要做的。不是現在,我不想在我連學校還沒看的時候就學什麽連接動詞。我想看看這個地方,除了咱倆的房間和小教堂,我還什麽都沒看。我不想看教室,不是現在,現在還不想看。”
“你想看什麽呢?”
他開始轉過身去,於是他的背朝著我。“咱們去體育館,”他簡短地說。
體育館位於學校另一端,至少有四百米遠,一路上全是冰。我們別的什麽話也沒說,就出發了。
我們到達那裏時,汗水像油一樣從菲尼的臉上往下淌,他暫停下來時,手和胳膊都不由地發著抖。那條打著石膏的腿像個海錨似的拖在身後。這天早上我在宿舍房間所看到的那力量的假象,一定就是他在家時用來欺騙醫生和家人允許他回德文的同一個假象。
我倆站在體育館前結滿冰的草地上,他在準備著走進去,先歇息一會兒,這樣他就可以在走進去的時候表現出精力來。後來,這成為了他的習慣;我常常撞見他站在一幢建築物前,假作思考,或假作審視天空,或摘下手套,不過這種障眼法從來都騙不過我。菲尼亞斯是一個差勁的騙子,缺少實踐。
我倆走進體育館,一路走過大廳,使我驚異的是,我倆經過了獎品室,獎品室裏他的名字已然刻在一個獎杯上,繡在一麵錦旗上,銘寫在一個橄欖球上。我確信這就是他的目的,思考這些逝去的輝煌。我已對此做好了準備,我甚至想起了幾句積極向上的勵誌格言,來鼓舞他。但是他不假思索地走過了獎品室,走下一段陡陡的大理石台階,走進更衣室。我一直困惑地跟在他身邊。角落裏有一遝髒毛巾。菲尼用一根拐杖扒拉它們,微笑著發牢騷道:“好端端的,取消哪門子女傭?”
這個時間更衣室裏空空如也,一排又一排暗綠色的存衣櫃被寬寬的長木凳隔開。房頂上懸掛著管道。這是德文的一個沉悶的房間,暗綠色、棕褐色和灰色,隻是在盡頭處有一個大理石的大拱廊,白光閃閃,它通向遊泳池。
菲尼在長凳上坐下,掙紮著脫掉他羊皮裏子的冬季大衣,深深地吸了一口體育館裏的空氣。沒有哪個更衣室會比德文的更衣室氣味更刺鼻;最顯著的是汗味,但是汗味裏麵還混雜著大量的石蠟味、糊橡膠味、浸透的羊毛織品味、塗抹油味,對那些知根知底的人來說,還有疲勞的氣味、失去希望與失去勝利的氣味,以及身體相搏的氣味。我認為這是一種不好的氣味。這主要是人的身體被用到極限之後所發出的氣味,這種氣味對任何運動員的意義和刺激都像它對任何情人的意義和刺激一個樣。
菲尼亞斯東看看西看看,他看著牆旁邊一個沙坑上方的單杠,看著地上的一套舉重杠鈴,看著卷起來的摔跤墊,看著一雙踢到存衣櫃底下的釘鞋。
“還是那個老地方,對吧?”他一麵說,一麵轉向我,輕輕地點著頭。
過了一會兒,我輕聲答道:“並不完全是。”
他並沒有假裝沒聽懂。頓了一下,他用樂觀的語氣說:“你現在要當大明星了,”然後又有些尷尬地補充道:“你可以急追直上。”他拍了一下我後背,“去那兒,做幾十個引體向上。你最後究竟參加哪項運動的選拔賽了?”
“哪項都沒參加。”
“沒參加,”他那輕蔑的臉上,眼睛如炬般地盯著我。“還在當劃艇隊領隊資深助理?”
“不,這個差事我辭了。我隻是一直來體育館上課,上那種專門給不參加任何選拔賽的人開設的體育課。”
他在長凳上費力地扭轉過自己。玩笑過去了;他的嘴惱怒地大張著。“你究竟他媽,”他的聲音在這個詞上突然大幅度降低,“為什麽這麽做?”
“太晚了,無法再報名參加任何其他項目,”看到他臉紅脖子粗,要對我這個托詞大發雷霆,我吞吞吐吐地繼續講,“不管怎麽說,現在在打仗,體育隊也沒有多少外出比賽。怎麽說呢,戰爭期間,體育運動似乎並不那麽重要。”
“你全然相信了所有的那些戰爭廢話?”
“不,我當然——”我太一心於反駁他,以至於我反駁之語說了一半時,才弄明白他的這句話;現在我的眼睛飛快地轉回到他臉上。“所有的那些戰爭廢話?”
“所有的那些關於現在在打仗的廢話。”
“我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確實認為美利堅合眾國與納粹德國和日本帝國處於交戰狀態嗎?”
“我確實認為……”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他站起身,身體的重量放在好腿上,另一條腿輕輕擺在他前麵的地板上。“別犯傻了,”他冷靜而泰然自若地注視著我。“沒有任何戰爭。”
“我知道你為什麽這麽說,”我說著,努力跟上他的思路。“現在我明白了。你仍然處於某種藥物的影響之下。”
“不,那是你。那是所有的人。”他扭轉過身體,這樣他就直接麵朝著我了。“這就是這整個的戰爭故事。一劑藥。聽著,你聽說過‘沸騰的二十年代’嗎?”我非常緩慢非常謹慎地點了點頭。“那時人們全都狂喝杜鬆子酒,每一個年輕人都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是的。”
“啊,他們不喜歡這樣,那些牧師、老女人,以及所有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不喜歡這樣。於是後來他們嚐試了“禁酒令”,結果人人都喝得更醉了,於是再後來他們索性鋌而走險,推出了大蕭條。這使得三十年代的年輕人不敢越軌。但是他們無法將這個把戲永遠玩下去,所以對咱們四十年代的年輕人,他們就編造出了這場假戰爭。”
“‘他們’究竟是誰?”
“那些不想讓咱們搶走飯碗的胖老頭,他們編造了所有的一切。比如說,並沒有任何真正的食品短缺。現在這幫家夥讓人把最好的牛排全都送到他們的俱樂部去了。你注意到沒有,最近他們越來越胖了?”
他的口氣完全認定我肯定是注意到了。有那麽一會兒,我幾乎信以為真。後來我的目光落在那伸向我的白繃帶和白石膏,與往常一樣,這使我脫離開菲尼所杜撰的世界,像這天早上醒來時那樣,我回落到現實中,回落到事實上。
“菲尼亞斯,你說的這一切都很有趣,不過我希望你不要過多地自己玩這種遊戲。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我得在精神病院給你訂個床位。”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心於辯論的時候,他的目光絕不在我的目光下動搖,“這整個世界現在就是在精神病院裏,但是隻有那些胖老頭們懂得這個玩笑。”
“還有你。”
“是的,還有我。”
“是什麽使你如此特殊?為什麽你懂得它,而我們其他人卻稀裏糊塗?”
辯論的勢頭猛然突破了他的控製。他的臉凝固住了。“因為我痛苦,”他大聲喊叫道。
我倆驚詫地從這個問題上退卻。在寂靜之中,我倆之間這個早上所有的發狂情緒都結束了。他坐下來,把他那潮紅的臉轉離開我。我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邊,隻要我悸動的神經撐得住,我就一動不動,後來我站起身,緩緩向前走去,毫無目的地走向任何一件東西,結果是那架單杠。我向上一躍,抓住杠子,然後,在一種笨拙的,也許是滑稽可笑的想要向菲尼亞斯示好的心態之中,我引體向上。我什麽其他事情都不想,不想正確的話語,不想正確的姿勢,我做我能想到的。
“做三十個,”他用不耐煩的口吻嘟囔道。
我以前從沒做過十個。做到十二個時,我發現他一直在默默地數數,因為現在他已開始用一種不明確的、隱隱可以聽見的聲音出聲地數了出來。十八個時,他的聲音有某種放大,二十三個時,聲音中的最後一絲不耐煩消失了;他站了起來,他數下一個數字所帶出來的迫切語氣就像是一股看不見的助力,把我的身體拉過胳膊的距離,直到他突然快樂地大聲喊“三十!”
那一刻過去了。我知道,菲尼亞斯發現了自己的憤世嫉俗,他比我更為震驚。我倆都再沒提這事,我倆也都沒忘掉它的存在。
他坐下來,審視著自己緊攥在一起的雙手。“我告訴過你嗎,”他開口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我曾經誌在奧林匹克?”若不是他剛才說出了那番他不得不說出的非常個人的、某種深藏於心底的話,他本是不會提這個的。做些不同的事,說個笑話,這些本都是一種偽君子式的對發生過的事情的否認,可這樣的事菲尼亞斯做不出來。
我仍然吊在杠子上;我覺得我的雙手仿佛離不開它了。“沒有,你沒告訴過我這個,”我對著自己的胳膊喃喃道。
“啊,那曾經是我的誌向。現在我無法肯定,無法百分之百肯定,自己到1944年是否能完全恢複好。所以我要訓練你去替我參加。”
“可44年是不會有奧運會的。隻有兩年了。戰爭——”
“別再念叨你那想入非非的生活了。我們在為1944年的奧林匹克運動會而訓練你,哥們兒。”
我雖然不相信他的話,也沒忘記全世界的軍隊都在穿梭於戰場,可我還是像曾經的那樣,跟隨著菲尼的任何新發明。樹立目標是沒什麽壞處的,即使這目標是一場夢。
但是由於我們離火線實在是太遠了,所以任何戰爭感的主要維持都是精神上的。我們看不出它的任何真實性;我們對戰爭的全部印象都是來自兩維的虛假媒介——報刊、雜誌、新聞簡報以及海報上的照片——或者收音機裏矯揉造作灌輸給我們的聲音,或者是報紙上方的通欄大標題。我發現,我隻有通過不斷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才能抵擋住菲尼那傾向於和平的咄咄逼人的進攻。
現在,當我們晚飯吃著雞肝的時候,我的心頭不禁浮現出一幅景象:羅斯福總統、我父親、菲尼的父親,以及許多其他的胖老頭們正坐在某個精致但卻隱蔽的男人俱樂部房間裏,吃上等腰肉牛排。當家裏來信告訴我,由於汽油定額,探望親戚的旅行取消了,這時我就很容易想象出父親無聲地微笑著,一副會意的眼神——想象這個,至少與想象美軍匍匐穿越一個名叫瓜達爾卡納爾①的地方的叢林一樣容易——正如菲尼亞斯說的,“那地方究竟在哪兒?”
一天又一天,我們在小教堂裏,以戰爭的名義,被要求節衣縮食,努力用功,這時候,是不可能看不出老師們是在使用這個口實來驅使我們的,就像他們一向都想驅使我們一樣,根本無所謂什麽戰爭或和平。
假如菲尼是對的,那麽這將是多大的一個笑話啊!
但是我當然不相信菲尼。我太抵製男校生活的巨大恐懼了,這巨大恐懼便是“聽信流言飛語”。除了幾個萊珀之流的徹頭徹尾的傻瓜外,我與其他所有的人一起,抵製任何含有懷疑戰爭的哪怕是最小的可能性的東西。所以我當然不相信菲尼。不過有一天,當我們的牧師卡哈特先生對自己在小教堂所做的“上帝在散兵坑裏”的布道感動不已後,我離開教堂時想到,如果菲尼關於戰爭的觀點是不真實的,那麽卡哈特先生的觀點至少也同樣不真實。但是當然了,我不相信菲尼。
不管怎麽說,我太忙了,根本無暇思考這些。除了抓緊自己的功課,我還要把剩下的時間劃分為給菲尼補課和由他來教我體育。由於學習任何東西很大程度上都要依賴學習的氣氛,我和菲尼,使我倆雙倍驚訝的是,都開始在以前薄弱的環節上取得著飛速進步。
我倆早上六點鍾起床跑步。我穿一套健身房厚運動衣,脖子上係一條毛巾,菲尼穿一條寬大的睡褲、一雙滑雪靴和他那件羊皮裏子的大衣。
聖誕節假期之前不久的一天早晨,我終於得到了回報。我在跑菲尼給我布置的練習,在一個圍繞校長宅邸的橢圓形道路上跑四圈,校長宅邸是一幢鋪得很開的大白房子,它那美國初期的十三州風格很值得懷疑。房子旁邊有一棵老榆樹,菲尼就靠在它的樹幹上,在我跑大圈時,對我高喊。
早上,這個雪原閃耀著粉末般的白光,太陽在地平線的什麽地方冷冷地照耀著,它太低了,無法直接看見,但是它那潔淨的光線卻在我們周圍散發著藍白色的微光。北方的日照似乎要拾起浮於空氣中的模糊的白色粒子,給光澤的藍天施以粉黛。萬籟俱寂。榆樹那禿禿的拱形樹枝似乎植入了這一動不動的天空。隨著我的跑步,我落足的聲音在這廣袤而死寂的黎明中顯得那麽短促,仿佛在如此多的閃亮的景色中,已經沒有地方可供任何聲音侵入了。菲尼亞斯的身形映襯在大樹的樹幹上;他時不時喊上一嗓子,但是這些聲音也迅速被吸收,被消釋。
這天早上他不必做任何指導。跑了兩圈後,所有的力量都像以往一樣全部用盡,在我驅使著自己繼續跑下去的時候,遍布周身的疼痛像往常一樣匯集於側脅,變成一片巨大的痛楚。我的肺也像往常一樣,被這工作弄得完全厭煩了,從現在起,它隻能痛苦地忍受著運動。我的膝蓋又變得沒了骨頭,任何時候都準備將小腿縮進大腿中去。我的腦袋,感覺就像是頭蓋骨的不同部位在相互摩擦。
然後,無緣無故之中,我感覺到了崇高。仿佛我的身體在此時之前一直都是懶散的,仿佛那疼痛和精疲力竭全都是想象出來的,是為了阻止我真正發揮自己的潛力而無中生出來的。現在我的身體似乎終於要說:“啊,如果你一定要做到,行!”力量開始流遍我全身。我振作起來,忘記了自己平時精疲力竭時的自憐,我把自己拋在了腦後,把壓抑的心靈與疼痛的身體一道全都拋在了腦後;所有的困惑都消失了,我無羈無絆。
跑完第四圈,我在菲尼亞斯前麵停下,就像是坐到一把椅子上。
“你甚至不氣喘籲籲,”他說。
“我知道。”
“你找到了自己的韻律,對吧,第三圈。就在你進入那邊那個直道的時候。”
“是的,就在那兒。”
“你一直太懶散了,對吧?”
“是的,我想我一直太懶散了。”
“你甚至對自己一無所知。”
“我想是的,在某種意義上。”
“啊,”他合攏起喉嚨上的羊皮領子,“現在你知道了。別再像個佐治亞州的白人窮小子似的說話——‘我想是的!’”盡管這是嘲笑,可他的話卻並不怎麽是針對我個人的。這天早上他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幾歲,他裹著自己的大衣,靜靜地倚在大樹上,他的身材也似乎變小了。或者也許是,我,在這同一個身體裏,感覺到自己的身材一下子長得更大了。
我倆漫步走回宿舍。踏上宿舍樓的台階時,我們碰上了正往外出的盧茨伯裏先生。
“我一直在窗口看你倆,”他用他那貓頭鷹叫一般的嗓音說,話語中少見地出現了一絲個人的興趣。“你要做什麽,福裏斯特,為當突擊隊員而訓練嗎?”雖然並沒有校規明確禁止在這樣的鍾點進行鍛煉,但是校方卻並不鼓勵此類行為;所以一般情況下盧茨伯裏先生本會指責的。然而戰爭甚至改變了他的標準,一切形式的體育鍛煉在非常時期都變成常規的了。
我囁嚅著窘困的回答,但是做出明確反應的卻是菲尼亞斯。
“他在練習成為真正的運動員,”他實事求是地說。“我們想參加44年的奧運會。”
盧茨伯裏先生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幹笑,然後他的臉瞬間變成了磚紅色,他采用了他慣常的格言。“適當的體育是好的,”他說,“我不想侈談什麽伊頓公學的運動場精神,可今天的所有鍛煉當然都是為了向滑鐵盧進軍。你們時刻都要以此為目標。”
菲尼的臉色變得異常堅決,臉上的神情是那種我剛剛察覺出的年長了幾歲的神情。“不,”他說。
我不相信以前曾有哪個學生對盧茨伯裏先生斷然說過“不”。這話使他不可控製地慌亂起來。他的臉又變成了磚紅色,有那麽一會兒,我以為他要跑開。然後他說了一句極快,極沙啞,極短促的話語,我們倆都沒聽懂,他迅速轉過身,大踏步走過方院子。
“他真的很實誠,他認為現在在打仗,”菲尼純然驚訝地說。“為什麽他就不明白呢?”我們望著盧茨伯裏先生的背影逐漸遠去,即使裹著冬天的行頭,這背影仍然那麽細高,這時菲尼默想著的是盧茨伯裏先生是被排除在了胖老頭們的陰謀之外的。隨後他恍然大悟了。“啊,當然了!”他喊道,“他太瘦了。當然了!”
我站在那裏為盧茨伯裏先生致命的羸瘦而遺憾,想到,人畢竟總有輕信的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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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滑入菲尼的和平幻覺。一連幾個小時,有時一連幾天,我無意識地跌入這種對世界的純屬私人的解釋。並不是說我就相信製造出第二次世界大戰完全就是一幫精明胖老頭的障眼法,盡管這個觀點那麽引人入勝。使我發生誤解的是我自己的快樂;要知道和平是不可分割的,周圍世界的困惑並沒有在我內心引起反應。所以我不再體會到真正的戰爭感。
甚至萊珀的入伍都沒撼動我的這一心態。事實上,這使得這場戰爭比以往更不真實了。沒有什麽真正的戰爭能夠使萊珀自願離開他自己的蝸牛和母水獺。萊珀的入伍似乎隻是他又一場異想天開罷了,就像那回他睡在緬因州卡塔丁山山巔一樣,那地方是每天清晨美國領土上最早被陽光照耀之處。那天早上,萊珀?萊佩利爾實現了自己的一個夙願:融入自然。他成為旭日在美國所照到的第一件東西。
一月初,我們大家剛剛從聖誕假期返回,美國滑雪部隊的一名征兵官便在文藝複興會議廳給四年級的學生放了一部電影。對萊珀來說,電影展現了我們大家全都在追尋的東西:戰爭的一張可辨別的友好麵孔。滑雪戰士身披白鬥篷,順著潔淨的山坡翱翔而下,就像是寂靜的天使,然後,雪橇呈倒八字形,真真實實地滑上山坡,不過這卻是快樂的上坡,被日光曬黑的手,明亮的眼睛,潔白的牙齒,以及那吸滿山間新鮮空氣的胸膛。這是我曾經看過的最為潔淨的戰爭形象;就連以高高地遠離步兵泥土著稱的空軍,相比之下都顯得一身機油,而海軍就毛病更多了,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當這些潔白的冬季勇士在一塵不染的山坡上飛身而下時,沒有任何東西汙染他們,這種對戰爭出色而幹淨的反應立刻滑入了萊珀的佛蒙特①之心。
“怎麽樣!”放映這些場景時他用驚異的聲音小聲對我說。“怎麽樣!”
“要知道,我認為這些都是芬蘭滑雪部隊的照片,”菲尼亞斯在我另一側小聲說,“我想知道他們何時向我們的盟友布爾什維克開火。除非他們之間的那場戰爭也是假的,我非常確信如此。”
電影結束後,燈光開啟,照亮托斯卡納壁畫和環繞著我們的經典畫廊,萊珀仍驚異不已地坐在自己的折疊椅上。通常情況下,他很少說話,而現在發自他口中的詞語數量表明,這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你猜怎麽著?現在我算是明白速滑是怎麽回事了。盡管匆匆之中,看不見樹木、鄉野和所有的其他東西,但是沒關係。打仗的時候,必須得快。對吧?所以我想速滑運動員並不是在辱沒體育運動。他們是在做準備,但願你明白我的意思,為日後做準備。任何事物都得進化,否則就會滅亡。”我和菲尼已經站了起來,仍坐在椅子上的萊珀誠摯地看看我又看看菲尼。“就拿家蠅來說。假如它沒有發展出自己的那種瞬間反應,它早就絕種了。”
“你是說它令自己適應了蒼蠅拍嗎?”菲尼亞斯質問。
“一點不錯。滑雪必須學會盡可能快地移動,否則就會被這場戰爭消滅。是的,先生,你猜怎麽著?我幾乎很高興發生了這麽一場戰爭。它就像一次試驗,對吧,隻有正確進化的物和人才能存活下來。”
萊珀輕聲說話時,人們一向都是聽得心不在焉,但是他的這一論斷卻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這一論斷如何應用在我身上,如何應用在菲尼亞斯身上呢?尤其是,它如何應用在萊珀身上呢?
“我要報名參加滑雪部隊,”他繼續和緩地說,語氣中毫無強調,以至於我的思想又開始心不在焉起來。這個冬天布林克爾之流常常慷慨激昂地揚言入伍,說起入伍便咬牙切齒,兩眼放光;他們的這種話我已經聽多了。但是隻有萊珀的話是認真的。
一周後,他走了。他還有幾個星期才滿十八歲,隨著十八歲生日的到來,所有報名參軍、選擇一個兵種而不是被征入一個兵種的機會,就會消失。那部滑雪電影為他做出了決定。“我一向認為,戰爭會在它需要我的時候來找我,”最後一天他來向我告別時說。“我從沒想過我會主動去找它。我確實高興我及時看了那部電影,真的。”然後,作為德文學校的第一名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新兵,他走出了我的房門,他的圓錐形針織帽在腦後跳動。
假如第一個當兵的是布林克爾之類的人,對我們大家來說情況也許會更好一些。他肯定會做出一種倍兒鬧騰的戲劇性告別,這樣一來,事後學校就會一連好幾個星期都回響著“布林克爾的臨別之言”、“布林克爾的軍人風采”、“布林克爾的責任感”。我們大家所有的人,受到他不在我們中間的那種空落落的影響,都會體會到戰爭作為日常事實那具體的觸摸。
可萊珀帽穗的消失卻一點都沒激起這個。有那麽幾天,戰爭比以往更為無法想象了。我們沒提起它,我們沒提起萊珀,直到布林克爾終於發現一個可挖掘的觀點。有一天在煙室裏,他大聲朗讀報紙上的一則關於企圖暗殺希特勒的傳聞。他放下報紙,夢幻般地凝視著前方,然後說:“那是萊珀,沒錯。”
這確立了我們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聯係。突尼斯戰役變成了“萊珀解放”;轟炸魯爾被布林克爾以一種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驚訝口吻呼為:“他怎麽沒告訴咱們他已離開了滑雪部隊”;“擊沉沙恩霍斯特”號①則是:“又出手了。”萊珀在全世界各地出現,處於每一個盟軍成功戰例的核心。我們大談萊珀在斯大林格勒的位置,大談萊珀在緬甸公路上,大談萊珀的護衛艦前往蘇聯的阿爾漢格爾;我們推測著自由法國領導權的危機靠任命戴高樂或任命吉拉爾都是解決不了的,隻有萊珀出麵;我們比報紙更明白,主宰這場戰爭的不是三巨頭②,而是四巨頭。
在不拿萊珀的輝煌戰績說笑的間隙,我們都思忖著我們自己是否符合軍隊那最為微小的標準。我本人對軍中應該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無所知,我也明白自己不知道;在不拿萊珀說笑的時候,我思忖著自己那仍然隱藏著的部分,不知它是否包含著可憐的麻袋③、流浪漢,或懦夫。我們全都最大程度地用萊珀取樂,我們全都秘密地希望這個懦弱的萊珀像我們所說的一樣英勇。
人人都給這個傳奇添油加醋,隻有菲尼亞斯除外。從一開始,暗殺希特勒的那件事,菲尼就說:“如果有誰給萊珀一支上了膛的槍,並且把槍抵在希特勒太陽穴上,他都會打不中。”這引來了一片憤怒的喊叫,後來我們紛紛在布林克爾鋪墊的基石上給萊珀的凱旋門增磚添瓦。菲尼亞斯不參與這種事,由於煙室裏除此之外幾乎不談別的,所以他很快就不去那兒了,並且也勸阻我去那兒——“如果你抽煙像煙囪,你還怎麽成為運動員?”他拉我越來越遠地離開煙室的那幫人,遠離開布林克爾和切特,以及所有的其他朋友,把我拉進一個隻有他和我居住的世界,這個世界裏沒有戰爭,隻有我和菲尼亞斯兩個人,身處全世界人民當中,為1944年的奧運會做著訓練。
在一所男校,星期六下午是可怕的,特別是在冬季。沒有橄欖球;不可能像春天那樣,騎自行車到附近的鄉野去遊玩。就連最用功的學生都覺得沒必要埋頭於書本,因為後麵還有星期日,漫長、懶散、安靜的星期日,來做任何作業。
冬末的這些星期六則至糟不過,這時候雪已失去了它的新奇和閃亮,學校似乎已淪落成為僅僅是一個下水道的網絡。中午過後冰雪短暫地融化一會兒,汙水滲入管道,順著排水溝流走時發出令人壓抑的汩汩聲。雪殼底下但見一串肮髒的灰色在移動,雪殼開裂著,露出下麵一塊塊凍泥。灌木叢失去了自己明亮的雪帽,赤裸而脆弱地站立著,它太營養不良了,無法掩蓋本想要它掩蓋的排水。有些日子,進入任何建築時,你都要走過一層你前麵之人所帶進來的土和灰渣,它們就像是一張墊子,越來越薄,最後逐漸消失在走廊裏。天空是空洞而無望的灰色,讓人覺得這灰色就是它永恒不變的色調。冬天的占領似乎已經征服、侵占、毀掉了一切,所以現在大自然中不再留有任何的抵抗運動;所有的汁液都幹涸了,所有蘊含著生命力的小枝都折斷了,現在冬天自己,一個老邁、腐朽、疲憊的征服者,放鬆了對荒蕪的扼抓,縮回了一點點,它的監視也變得漫不經心;它厭倦了勝利,因缺少挑戰而變得衰弱,它自己開始主動從狼藉的鄉野中撤退。唯有排水是活躍的,在這些星期六,它們的噪音聽起來就是冬季那單調的退場曲。
隻有菲尼亞斯看不出這如此的沮喪。正如他的哲學中沒有戰爭一樣,也沒有令人意氣消沉的天氣。就像我曾經說過的,所有的天氣都使菲尼亞斯愉快。“你知道下星期六咱們最好做什麽嗎?”他用他的一種嗓音開始說道,這是一種旋律平和的低音,不知怎麽的,它總使我想起一輛勞斯萊斯正在公路上行駛。“咱們最好組織冬季狂歡。”
我倆坐在我們的房間裏,兩側的單扇大窗戶都勾勒出一方毫無特色的灰色天空。菲尼亞斯在把自己打著石膏的腿放在桌上,現在這石膏已變得小多了,他用一柄折疊刀思緒重重地在石膏上劃刻著圖案。“什麽冬季狂歡?”我問。
“就是冬季狂歡唄。德文冬季狂歡。”
“根本沒有什麽德文冬季狂歡,以前也從來沒有過。”
“現在有了。咱們就在納瓜姆斯特河畔的那個公園裏搞。主要內容當然是體育,特色內容我希望是跳台滑雪——”
“跳台滑雪!那個公園平坦得像煎鍋。”
“——以及某種障礙滑雪賽,我想應該有一條小跑道。但是咱們也得堆些雪人,來點音樂,弄些吃的。喏,你準備負責哪個籌委會?”
我朝他冷若冰霜地微笑。“雪人籌委會。”
“我知道你就會。你在內心裏總自命為藝術家,對吧?我組織體育賽事,布林克爾可以管理音樂和食品,咱們還需要有個人來美化場地,弄上幾個冬青花環之類的東西。這應該由一個擅長於植物和灌木叢的人來搞。我知道誰合適。萊珀。”
我正看著他在石膏上刻的星星,聞言迅速抬起頭,看著他的臉,“萊珀走了。”
“啊,是的,他是不在了。萊珀竟然走了。啊,那就別人吧。”
因為這是菲尼的想法,所以事情便像他說的那樣發生了,盡管並不像他最初靈感突發時設想的那麽容易。要知道,隨著時間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地過去,我們宿舍樓的同學們幾乎對任何事情都越來越缺少熱情了。就拿布林克爾來說,自從那天早上我對他的報名參軍計劃打退堂鼓後,他便開始了一種長期的、決絕的、連續的從學校活動中退出。他並沒有因為我的變心而憤怒,事實上他也立刻經曆了自己的變心。如果他不能參軍(盡管布林克爾非常自立,可他沒人陪伴卻什麽都難做成),那麽他卻至少可以停止參加如此多的平民活動。於是他辭去了金羊毛辯論社的社長職務,停止給校報的學校精神專欄寫稿,放棄了樂善好施友愛會本地被剝奪基本權益兒童分會主席的頭銜,不再在小教堂的唱詩班唱他的男中音,甚至,在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不負責任的衝動之下,竟然辭去了學生谘詢委員會和校長樂善基金等組織中的一切職務。他那筆挺風度的服裝不見了;近些日子他穿哢嘰布褲子,係一條軍用皮帶,腳蹬一雙走起路來嘎嘎響的皮靴。
“誰想要什麽冬季狂歡?”當我提出這一動議時他用最近才有的一種覺醒口吻說。“慶祝什麽呢?”
“冬天,我想是。”
“冬天!”他凝視著窗外空蕩蕩的天空和滲水的地麵。“坦率地講,我看不出有什麽可慶祝的,不管是冬天,還是春天,或是任何別的季節。”
“這是菲尼第一次想要做事,自打他……他回來。”
“他一直無所事事,對吧?他沒有陰鬱地沉思吧?”
“沒有,他不會陰鬱地沉思。”
“是的,我想他就不會。啊,如果你認為這是菲尼確實想做的。不過,這兒以前可從沒辦過冬季狂歡。我想也許會有校規禁止這樣搞。”
“原來如此,”我說,我說這話的口氣使布林克爾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對視在了一起。在我倆這種陰謀家的一瞥中,他的懷疑全部冰釋,因為立法者布林克爾已經變成了非常時期的叛逆。
星期六的天色灰得像戰艦。整個上午,冬季狂歡的設備都在從宿舍運出,運到納瓜姆斯特河畔的那個尚不完善的小公園裏。布林克爾監督著運輸,他在樓梯上跑上跑下,喋喋不休,下達著命令。他使我想起一位海盜船長在分贓。他從低年級學生那兒訛詐來的幾罐很烈的蘋果酒是最要小心保護的寶藏。它們被埋在了公園中心一簇常青藤旁邊的雪裏,布林克爾指派他的室友布朗尼?珀金斯以自己的生命來守護它們。這個命令必須毫不走樣地嚴格執行,布朗尼明白這一點。於是他一個人渾身發抖地在公園中心一連守衛了好幾個鍾頭,思忖著如果自己闌尾炎犯了可咋辦,想到自己有可能昏厥便頓失勇氣,意識到自己也許不得不割去闌尾而恐懼不已,直到我們終於到來。後來布朗尼悄悄溜回宿舍,他實在精疲力竭了,根本無法享受狂歡。在這極度非法的競爭之日,沒人注意到這個。
掩埋的蘋果酒在有意無意之間被陰謀地視為了狂歡的核心。它的周圍堆起了又大又滑的雪人,用雪人模仿各種人物,這很容易,因為雪是黏濕的。附近,皚皚的白雪中極不協調地擺放著一張沉重的圓形課桌,它就像是沙龍中的一位富孀。這張課桌是頭天晚上在菲尼的堅決要求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來的,菲尼堅持說他必須有件東西陳列獎品。課桌上放著獎品:有菲尼的冰箱,近幾個月它一直藏在宿舍地下室;有一本《韋氏大學詞典》,上麵寫著極為鼓舞人心的話語;有一部荷馬的《伊利亞特》,書中每個句子的上方都寫有英語譯文;有布林克爾的一本葛蘭寶①的相冊;有從本鎮職業美女黑澤爾?布魯斯特頭上強剪下來的一束頭發;有一個手工編織的繩梯,得到它的附加條件是獲獎者必須居住在三樓或三樓以上的房間;有一張偽造的征兵登記證;還有一筆校長樂善基金的四塊一毛三的美元。布林克爾極為莊嚴地默默將最後這個獎品放在桌上,弄得我們大家全都覺得最好不要對此提任何問題。
菲尼亞斯坐在這張桌子後麵的一把通體都是雕刻的黑胡桃木椅子裏;椅子兩個扶手的頂端是獅子頭,而椅子腿最下麵那抓著輪子的爪子,現在則陷在雪中。這是他這天早上剛買來的。菲尼亞斯購物隻憑衝動,也隻在他有錢的時候,由於這兩種狀況鮮能碰到一起,所以他很少購物。
切特?道格拉斯手持小號站在他身邊。菲尼十分遺憾地放棄了請校樂隊來演奏的計劃,因為那樣一來,我們狂歡的消息就會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怎麽說,切特終究會改善一下這裏的刺耳聲音。他是一個皮膚白皙的細瘦男孩,球狀的金棕色卷發彎曲在前額上方,他專心於兩樣課外活動,網球和小號。這兩樣他都駕輕就熟,仿佛天生就會,以至於我觀察過他之後也開始以為自己隻要練上一個周末便能熟練掌握其中的一樣。正如我們其他人什麽都表現在外表上一樣,切特則以同樣的程度具有一種潛藏於心的樂於助人和為別人著想的特點,這妨礙了他成為班上的重要成員。要想讓人覺得你“有個性”,你就必須至少偶爾粗魯一下,並經常發發脾氣,不來這一套,沒有誰會在德文出人頭地。沒有誰,當然了,菲尼亞斯除外。
獎品桌的左邊,布林克爾跨在他藏的蘋果酒上;他身後是一簇常青藤,常青藤後麵到底還是有著一個緩緩隆起的小坡,跳台滑雪委員會正在那兒奮力將雪堆起在一個斜麵跳台上,跳台的邊緣大概比隆起的小坡高出一尺。再往後是一排雪人,雪人雖說麵目難辨,但卻是藝術性地在拿校長、盧茨伯裏先生、帕奇-威瑟斯先生、斯坦普爾大夫、新來的營養學家,以及黑澤爾?布魯斯特開心,它們彎曲地排列成一個封閉的半圓形,通到多冰、泥濘、口齒不清、汩汩作響的納瓜姆斯特河,然後拐回到獎品桌的另一端。
跳台堆好後,四下裏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混亂;二十個在冰天雪地中準備就緒的男孩,現在站在那裏,仿佛牙齒中間都緊銜著嚼子,隻等著一聲令下。菲尼亞斯本應該宣布開賽,但他卻忙於給獎品編目錄。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旁邊的布林克爾。他一直在他的蘋果酒上方擺出一副直布羅陀①固若金湯的架勢;他繼續用挑戰的目光注視著周圍,直到他開始意識到,無論他往哪兒看,算計的目光都回視著他。
“好吧,好吧,”他沙啞地喊道,“咱們開始吧。”
可以察覺出,包圍圈一點點縮緊。
“開始吧,”他喊。“喂,菲尼。首先是什麽?”
菲尼亞斯那一心多用的頭腦可以記錄下背景中所發生的事情,卻對其聽之任之,因為他在忙於別的事。他似乎更深地陷進自己的目錄中了。
“菲尼亞斯!”布林克爾咬牙切齒地叫出這個名字。“下麵該做什麽?”
那顆有著光澤棕色頭發的腦袋仍然低垂著,沉浸在目錄中。
“急什麽呀,布林克爾,”收緊的包圍圈中有人用危險的和氣口吻問。“有什麽可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