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夢II 海上繁花 作者:匪我思存
(2008-12-09 13: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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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佳期如夢II海上繁花
作者:匪我思存
剛入行那會兒,杜曉蘇曾經聽老莫說:“幹咱們這行,起的比周扒皮還早,睡的比小姐還晚,吃的比豬還差,幹的比驢還累,在外時間比在家還多,眼比熊貓還黑,頭發比雞窩還亂,態度比孫子還好,看起來比誰都好,掙得比民工還少。”
當時聽得杜曉蘇“哧”一聲笑出聲來,如今誰再說這樣老生常談的笑話,她是沒力氣笑了——跑了四天的電影節專題,她連給自己泡杯方便麵的力氣都沒有了,回到家裏痛快洗了個熱水澡,拎起電吹風開了開關,結果半天沒動靜,看來是壞了,她實在沒勁研究電吹風為什麽罷工,也不顧頭發還是濕的,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黑甜無比,鈴聲不知道唱了多少遍才把她吵醒,拿起手機人還是迷糊的,結果是老莫,火燒火燎的衝她吼:“你在哪裏?對麵那家拿到了頭條你知不知道?”
她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莫副,我調到娛樂版了。”
老莫口齒清晰的告訴她:“我知道你調到娛樂版了,就是娛樂出了頭條,顏靖靖出了車禍。”
杜曉蘇腦子裏嗡得一響,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夾著手機不依不饒的問:“是那個紅得發紫的顏靖靖?”
老莫沒好氣:“哪還有第二個顏靖靖?”
杜曉蘇素來害怕進醫院,尤其是晚上,燈火通明的急診中心兵荒馬亂,她硬著頭皮衝進去已經發現了十幾個搶先埋伏到位的同行,包括對麵那家死對頭《新報》的娛記老畢,娛記老畢跟央視的主持人老畢長得一點也不像,娛記老畢長著圓滾滾胖乎乎的一張臉,一笑竟然還有酒窩,此刻他就正衝著杜曉蘇嫣然一笑,笑得小酒窩忽隱忽現,笑得杜曉蘇心裏火苗子騰一下子全竄起來了。
“老畢,”她言不由衷笑得比老畢更虛偽:“這次你們動作真快。”
“哪裏哪裏,”老畢都快笑成一尊彌勒佛,語氣十分謙遜:“運氣好,我正巧跟在顏靖靖車後頭,誰知竟然拍到車禍現場,還是我打120叫來救護車,這次真走運,沒想到天上掉下個獨家來,嘿嘿,嘿嘿……。”
說起車禍來都這樣興高采烈沒有半分同情心,杜曉蘇於是轉過臉去問另一位同行:“人怎麽樣?傷勢要不要緊?”
“不知道,進了手術室到現在還沒出來。”
一幫娛記都等得心浮氣躁,有人不停的給報社打電話,有人拿著采訪機走來走去,不斷有同行接到消息趕到醫院,加入等待的隊伍,杜曉蘇則爭分奪秒在長椅上打了個盹,剛眯了一小會兒,顏靖靖的經紀人趙石已經飛車趕到,場麵頓時一片騷亂,閃光燈此起彼伏,醫院方麵終於忍無可忍的開始趕人:“請大家出去,請不要防礙到我們正常的工作。”
老畢嘻皮笑臉:“護士小姐,我不是來采訪的,我是來看病的。”說著炫耀似的揚了揚手中的掛號單。
急診中心的護士長麵無表情:“你是病人?那好,跟我來。”
“幹什麽?”這下輪到老畢發怵了。
“看病啊,”護士長冷冷的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有 病。”
眾人哄堂大笑,一幫娛記終於被轟出了急診中心,瑟瑟寒風中饑寒交迫,杜曉蘇餓得胃疼,實在撐不下去,於是到醫院外麵尋了家小餐館,已經晚上11點,小店裏竟然還坐得滿滿,老板動作慢吞吞的,杜曉蘇等了好久才等到自己的一碗鱔絲麵。熱氣騰騰放在她麵前,聞著倒是挺香的,待挑起來一嚐,鮮!鮮得她幾乎連舌頭都吞了下去。
竟然有這樣好吃的麵,也許是餓了,她吃得連連噓氣,燙也不怕。
吃到一半時電話響了,抓起來接,果然是老莫:“怎麽樣,搞到有價值的東西沒有?”
“還沒有,”她囫圇吞麵,口齒不清的說:“人還在手術室裏沒出來。”
“那趙石呢,他怎麽說?”
“一大堆人圍著,他一句話也沒說,醫院就把我們全轟出來了。”
老莫氣得七竅生煙:“他不說你就不會想點辦法啊,美人計啊,還用我教你?”
杜曉蘇自顧自吃麵,十分幹脆:“好,回頭我就去犧牲色相。”
老莫拿她沒辦法,“嗒”的將電話就掛了。
杜曉蘇隨手將手機撂在桌上,繼續埋頭大吃,這樣的角度隻能瞥見對麵食客的暗藍毛衣,這種暗藍深得像夜色一樣,她最喜歡,於是從筷子挑起的麵條窄窄間隙中瞄過去,看到格子毛衣領上的脖子,再抬高點,看到下巴,還有微微上揚的嘴角,仿佛是在笑。
是啊,半夜三更對著手機說犧牲色相,旁人不誤會才怪。
她才沒功夫管旁人怎麽想,於是垂下眼簾,十分貪孌的喝麵湯,鮮香醇美,一定是用雞湯吊出來的,這麽好吃的麵,可惜這麽快就吃完了。
剛剛快步走出小店,忽然身後有人叫:“等一等。”
聲調低沉悅耳,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一定是北方人。回頭一看,暗藍毛衣,在晦暗的路燈光下更像是深海的顏色,是剛剛坐在自己對麵那人,他伸出手來,正是自己的手機。
該死!這記性!
她連忙道謝,他隻說:“不用謝。”
正好身後馬路上有車經過,車燈瞬間一亮,照得他眉眼分明,咦,真真是劍眉星目,十分好看。
杜曉蘇對帥哥總有一種莫名的好感,好友鄒思琦問她為什麽要改行當娛記,她眉飛色舞:“成天都可以看到帥哥,還可以名正言順的要求訪問拍照,多好!”
鄒思琦嗤之以鼻:“花癡!”
其實鄒思琦比她更花癡。
在醫院差不多熬了大半夜,回報社打著嗬欠趕稿子,全靠咖啡提神,再花癡也沒勁頭。老莫還跟催命一樣:“下午去醫院,一定要拍到顏靖靖的照片。”
杜曉蘇抗議:“醫院滴水不漏,怎麽可能讓我們拍到照片。”
老莫壓根不理會:“你自己想辦法。”
媽的萬惡的資本家。
罵歸罵,還是要想辦法。沒有獨家就沒有獎金,沒有獎金就沒有房租水電一日三餐年假旅遊溫泉SPA……
鄒思琦說得對,這世上最難收集的藏品就是錢。
醫院果然滴水不漏,保安們盡忠職守,前台也查不到顏靖靖的病房號,護士小姐非常警惕:“我們這裏是醫院,病人不希望受到打擾。”
可是公眾的好奇心還有知情權還有她的獎金怎麽辦?
紅得發紫紫得都快發黑的顏靖靖車禍入院,幾乎是所有娛樂報紙的頭條,老畢的獨家照片功不可沒,據說《新報》頭條的車禍現場照片,令得不少“顏色”痛哭失聲,銷量一時飆翻。
什麽時候讓她逮到一次獨家就發達了。
在醫院耗了差不多一個下午,仍舊不得其門而入,正怏怏的打算收工回家,結果看到老畢。
他鬼鬼祟祟衝她招手。
不知道他想幹嘛,杜曉蘇剛走過去,就被他拖到角落裏,笑得很奸詐:“曉蘇,我們合作好不好?”
叫得這麽親熱,杜曉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老畢說:“我知道顏靖靖眼下在哪間病房,而且我有法子讓你混進去,但拍到照片後,我們一人一份。”
杜曉蘇生心警惕:“你為什麽自己不去?”
老畢忍不住長籲短歎:“我也想啊,可惜我是男人啊。”說著打開手中的袋子,露出裏麵的一套護士服。
杜曉蘇覺得很搞笑,在洗手間換了護士製服,然後又戴上帽子,最後才是口罩,對著鏡子一看,隻有雙眼睛露在外頭,心裏很佩服老畢,連這種招都想得出來。
醫院很大,醫護人員來來往往,誰也沒有注意她,很順利就摸到了二樓急診中心,老畢說手術後顏靖靖人還在急診ICU,並沒有轉到住院部去。
結果別說ICU了,走廊裏就有娛樂公司的人,兩尊鐵塔式的守在那裏,盯著來往醫護人員的一舉一動,瞧那個樣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別說拍照,估計連隻蒼蠅也飛不過去。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認命地拖著不甘心的步子往外走,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掏出老畢畫的草圖端詳了半晌——是真的草圖,就在巴掌大的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上用鉛筆勾出來的示意圖,歪歪斜斜的線條像蚯蚓,用潦草的字跡注明著方位,看得杜曉蘇差點抓狂,但就是這麽一張圖,也令她看懂了。
消防通道正好緊鄰著顏靖靖目前所在的ICU病房。
她從消防通道出去,運氣真好,ICU的落地玻璃正對著室外消防樓梯,爬到樓梯上掏出相機,可惜角度不行,沒敢帶龐然大物似的長焦鏡頭進來,靠相機本身的變焦,根本拍不到。
真是功虧一簣,她不服氣,看到牆角長長的水管,突然靈機一動。
大太陽下水管摸起來並不冰冷,隻是有點滑,也許是她手心裏流了太多的汗,她艱難的一腳踩在了管道的扣環上,一手勾住管道,這樣扭曲的姿勢竟然還可以忍受——終於騰出一隻手來舉起相機。
角度好得幾乎不可思議,耐心的等待對焦,模糊的鏡頭裏終於清晰,她忽然倒吸了口氣,那樣深遂的眼睛,劍眉飛揚英氣,隻能看到口罩沒有遮住的半張臉,可這半張臉俊美得不可思議,他穿著醫生的白袍,就站在那裏,高且瘦,卻令她想到芝蘭玉樹,深秋的陽光透入明亮的玻璃,淡淡的金色光斑仿佛蝴蝶,停棲在他烏黑的發際。杜曉蘇刹那間有點恍惚,仿佛是被豔陽曬得眩暈,連快門都忘了按。而他定定的透過鏡頭與她對視,她隻聽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一聲比一聲更響,在一瞬間她突然認出他來,是昨天在小麵館遇見的暗藍毛衣,而耳朵裏有微微的轟鳴,仿佛是血管不勝重負,從心髒裏開始漫延膨脹。
很奇異的感覺,仿佛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她才回過神來。而他已經大步衝到了窗邊,她胡亂的舉著相機拚命的按著快門,然後飛快的爬回消防樓梯,但還是遲了,他迅速的出現在樓梯間,正好將她堵在了樓梯上。
杜曉蘇無法可想,隻好微笑。
他看起來似乎很生氣:“你在幹什麽?”
杜曉蘇一眼瞥見他胸前掛的牌子:“神經外科,邵振嶸”
神經外科?那是什麽醫生?難道是治療精神病患者的?急中生智還記得滿臉堆笑胡說八道:“邵醫生——我暗戀你很久了所以偷偷拍兩張你的照片,你不介意吧?”
“你是哪個科室的?”他摘下口罩,露出整張臉,果然就是昨天還給她手機的那個暗藍毛衣,隻是他根本沒有認出她來,唇角微沉,語氣十分嚴厲:“竟然爬到水管上,這樣危險的動作,如果摔下去會是什麽後果你知道嗎?”
她很欠扁很好奇:“摔下去會是什麽後果?”
“如果運氣好,或者隻是軟組織挫傷乃至骨折,如果運氣不好,這麽高摔下去,足以導致內髒破裂出血,或者脊椎骨折,高位截癱甚至植物人。”他的神色依舊嚴厲:“這不是兒戲,為什麽不佩戴胸卡?你們護士長是誰?你到底哪個科室的?”
她答不上來,隻好睜大了一雙眼睛看著他,有風吹過兩人耳畔,帶著秋季特有的清涼,吹起他白袍的下擺,她忽然想到朗朗晴空下鴿子的羽翼,明亮而愉悅,他忽然伸出手來。
他的手指微涼,她好像中了邪,竟然站在那裏沒有動彈,就那樣傻乎乎的任由他取下了自己的口罩。他也似乎怔了一下,過了幾秒鍾才說:“是你?”
難得他竟然還認得她,有幾分疑惑的望著她:“你到底是什麽人?”
真是一言難盡,於是她痛快的說了實話:“娛記,俗稱狗仔隊。”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他不會叫保安來把她轟出去,果然,他隻是眉頭微皺:“娛記?”
“病房裏的人是不是顏靖靖?”她的職業本能正在迅速恢複:“她傷勢怎麽樣?你是不是她的主治醫生?昨天的手術成功嗎?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具體情況是什麽樣子,還有後期的治療方案,可不可以詳細談一談?”
“我不會告訴你。”
“邵醫生我請你吃飯,”她諂笑:“透露一點點嘛,行不行?”
他的眼底隱約有慍怒,隻是因為修養好,並不表露出來:“對不起,我不可以透露病人的情況。你這樣冒充醫護人員來偷拍,非常不道德,而且你剛才的行為十分危險。請你立刻離開醫院,否則我要通知保安了。”
終究還是被轟了出來。
老畢遠遠在馬路那頭等她,她非常沮喪:“什麽也沒拍到就被發現了。”
老畢半信半疑:“你不會想獨吞吧,你可別沒良心,甩了我搞獨家。”
杜曉蘇氣壞了:“小人!”
其實也不是什麽都沒拍到,慌慌張張懸在半空捏快門,拍下了不少邵振嶸。
杜曉蘇用專業的圖片軟件打開來看,這男人長得真好看,尤其是眼睛,深遂得仿佛海,秋天清澈的陽光裏,整個人仿佛如喬木,高大挺拔。
因為太帥太養眼,她隨手選了一張當桌麵,結果有天被鄒思琦看到,頓時哇哇大叫:“這是誰?是哪個新人?穿醫生袍好帥啊!有沒有聯絡方式?有沒有簽約?有沒有興趣替我們公司拍平麵?”
“沒有沒有沒有!”杜曉蘇拿手轟她:“快讓開我還要幹活呢!”
鄒思琦扒著顯示器死也不鬆手:“把照片copy給我,否則打死我也不讓開。”
杜曉蘇不肯,她要留著獨享。
鄒思琦罵她:“重色輕友,沒良心。”
杜曉蘇罵回去:“你倒是比我有良心,你很有良心的騙我去替你相親!”
一提到這個,鄒思琦就軟了,滿臉堆笑:“嘿嘿……曉蘇……我們不是朋友嗎?朋友就是拿來出賣的呀,再說人家也是身家清白一表人才,怎麽也不算委屈你對不對?對了,後來人家還真跟我要過你的電話呢。”
杜曉蘇眼風如飛刀嗖嗖的射過去:“你給他了?”
“沒有沒有!”鄒思琦指天發誓:“我真沒有,我敢麽我?我要真給了你還不得剝我的皮。”
“算你知趣。”
“曉蘇……”
“什麽?”
“曉蘇啊,遇到合適的真可以考慮一下。”鄒思琦語重心長的說道:“大好的青春,不談戀愛多浪費。”
“你怎麽跟你媽似的,你不最討厭相親嗎?你媽替你安排次相親,你都騙我替你去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怎麽突然有興趣當媒婆了?”
“曉蘇,”鄒思琦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她了:“我前陣子去北京出差,遇到林向遠了。”
杜曉蘇要想一想,才能明白過來,林向遠。
這三個字,她差不多真的忘記了,非常成功的,忘記了。連同那段手足無措的青春,連同大段懵懂未明的歲月,連同校園裏的一切清澈美好,她都已經忘記了。畢業不過三年,換掉一份工作,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已經滿麵塵灰煙火色,仿佛老去十年。聽到這三個字,竟然波瀾不興,要想一想才明白,這個名字,這個人,那個模糊而遙遠的容貌,才能漸漸從記憶裏浮起來。
她問:“哦,他怎麽樣?”
鄒思琦瞥了她一眼:“好的不得了,跟他太太在一起,挺恩愛的。”
杜曉蘇怔了幾秒鍾才張牙舞爪的撲過去掐鄒思琦的脖子:“你竟然還故意往我傷口上撒鹽你這壞蛋我今天非掐死你不可。”
鄒思琦一邊咳嗽一邊笑:“得了得了我請你吃飯,我賠罪。”
杜曉蘇拖她去伊藤家,兩個人吃掉刺身拚盤與雙份的烤鰻魚,還有烤牛舌與牛小排,買單的時候鄒思琦哀歎:“杜曉蘇你也太狠了,我不過提了一下林向遠,你就這樣狠宰我啊。”
杜曉蘇白她:“誰叫你戳我傷疤?”
“什麽傷疤都兩年了還不好啊?那林向遠不過長得帥一點,值得你念念不忘兩年嗎?”
“你不知道人是有賤性的嗎,因為得不到所以才念念不忘。我要是跟他到現在,沒準早就怨偶了。”
“這倒也是。”鄒思琦無限同意的點頭:“所以快點開始一段新戀情最重要。”
“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有功夫新戀情。”
“哎,就你那桌麵俊男就不錯呀,比林向遠可帥多了,別猶豫了,就是他,搞定後記得請我吃飯,讓我也近距離欣賞一下極品美男。”
“什麽呀,都不認識。”杜曉蘇仿佛無限唏噓:“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碰見,沒戲。”
杜曉蘇沒想到竟然這麽快又見到了邵振嶸,說來也很好笑,她賊心不死去醫院盯顏靖靖的傷勢情況,結果正好出了一場特大交通意外。一部公交車與校車追尾,很多學生受傷,就近送到醫院來。急診室中頓時兵荒馬亂,所有的醫護人員忙得人仰馬翻,不少醫生從住院部抽調過來幫忙。她於是很沒良心的趁亂想去偷拍顏靖靖,結果聽到護士長一臉焦急的大喊:“有個孩子是A型RH陰性,血庫說沒這種血了!怎麽辦?”
杜曉蘇不由得停住腳步,看看急得滿頭大汗的急救醫生,還有滿走廊受傷的學生,以及忙得暈頭轉向的護士長。
轉身就走到護士長麵前,告訴她:“我是AB-RH陰性,抽我的血吧。”
護士長高興的直握她的手:“謝謝,謝謝!謝謝你!請到這邊來,我們先替你做個化驗。”
抽掉400CC的鮮血後,她的腿有點發軟,大約因為早晨沒有吃早餐。應該去外麵買袋鮮奶喝,填一填空蕩蕩的胃也好。
所有的護士都在忙碌著,她不出聲溜之大吉,結果剛走到走廓裏,就覺得兩眼發黑,隻隱約聽到身邊人一聲驚呼,突然就栽倒下去。
醒來全身發涼,似乎出了一身冷汗,好一會兒意識才漸漸恢複,知道自己是平躺在長椅上,有醫生正微微俯下身子,觀察她的瞳孔。
他手指微涼,按在她的眼皮上,而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她第一次覺得消毒水的味道還不錯,這樣子剛好可以看清那醫生胸前的牌子:“神經外科,邵振嶸”
她有點想笑,這麽巧。
他十分溫和的問:“你有什麽不舒服,頭暈嗎?頭疼嗎?”
她搖了搖頭:“邵醫生……”
“什麽?”
她終於問出疑惑已久的問題:“神經外科是什麽科?我……我腦子是不是摔出了什麽毛病?”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看你腦子沒什麽毛病,估計就是有點貧血。”
走廊裏來來往往都是人,他說:“出了特大交通事故,急診病床全滿了,所以隻能讓你在這兒休息一下。”
她說:“不要緊,我沒事。”
一名小護士突然急匆匆走過來,遞給她一支打開的葡萄糖:“護士長叫我給你的,叫你獻完血先休息一會兒,你偏偏就跑了,這下好,暈了吧?”
她有點訕訕的笑,那名小護士見到邵振嶸,頓時笑咪咪:“邵醫生,她應該沒事,剛替一個學生獻了血,估計是有點暈血。”
邵振嶸點了點頭,走廓那頭有醫生叫他:“邵醫生,有個學生顱外傷!”
他對她說:“把葡萄糖喝掉,休息一下再走。”轉身急匆匆就走掉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葡萄糖,忽然就覺得很是高興,一仰脖子就把那支葡萄糖喝完了。
後天她仍舊天天跑醫院,偶爾也會遇見邵振嶸,因為他是顏靖靖的主治醫生,她死纏爛打想從他口中套出點新聞來,雖然他對她的態度不像起初那般反感,隻不過仍舊淡淡的:“杜小姐,你實在是太敬業了。”
她隻管眉開眼笑:“謝謝,謝謝,其實我隻指望打動你啊。”
這樣厚顏無恥,他也拿她沒輒。後來漸漸習慣,每天見到她還主動打招呼:“杜記者來了?”
“來了,唉……邵醫生,我今天有沒有打動你?你就從了我吧!”
旁邊的人都笑:“邵醫生!邵醫生!”而她蹙著眉長籲短歎,仿佛再無奈不過。這女孩子,大約跟娛樂圈混得太近,演技真是不錯,他隻是笑笑,而後走開。
顏靖靖已經轉到住院部,傷勢漸漸複元,不少娛記都不大來了,連老畢都撤了,隻有她還隔三岔四跑醫院,跟一幫小護士廝混得熟得不能再熟。
最常遇見她的地方是醫院食堂,中午吃最簡單的蓋澆飯或者辣肉麵,她吃得津津有味,身邊永遠圍著一大堆小護士。而她端著紙碗眉飛色舞誇誇其談,不知道在講什麽,引得那群小護士們陣陣驚歎。看到自己從身邊經過,她滿嘴食物百忙中還仰起臉來,含含糊糊跟他打招呼:“邵醫生,我今天有沒有打動你?”
旁邊的小護士轟然大樂,七嘴八舌幫她起哄:“邵醫生,你就從了杜記者吧。”
見他匆匆走開,遠遠還聽得到她朗朗笑聲:“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調戲帥哥啊哈哈……”
他覺得這笑聲真耳熟,就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
因為她常常來,混得天時地利人和,有次她在護士站逗留,結果正好遇見教授查房。老教授是博導,帶著好多學生,查房時自然是前呼後擁,後頭醫生跟著一大批,巧不巧正好撞個正著。他心想,老教授一定會發話把她轟走,從此再不準她來。誰知滿頭白發的老教授竟然對她笑著點了點頭。而她笑靨如花,還偷偷搖手指衝跟在後頭人堆裏的他打招呼,邵振嶸一時覺得納悶。
過了幾天,老教授突然想起來問他:“小邵啊,這幾天怎麽沒看到你女朋友來等你下班?”
“我女朋友?”
“是啊,就是那個眼睛大大,頭發長長的女孩子,挺活潑的,她不是你女朋友?”
他想了半天,才想出老教授原來是指杜曉蘇,這樣誤會,怪不得沒轟她走。
這天在食堂裏又看到杜曉蘇,照例圍著一圈人,他從旁邊走過去,刻意放慢了步子,原來杜曉蘇在她講去橫店探班的經曆:“那蚊子啊,跟轟炸機似的,成片成片的往人身上撞。荒山野嶺啊,荒無人煙啊,真是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有小護士倒抽涼氣:“啊喲,為什麽偏要到那種地方去拍戲的呀?”
“不是拍古裝嗎?古裝外景要找個沒房子沒公路沒電線杆的地方,不然長鏡頭一拉,就露餡了,所以劇組才愛找那種荒山野嶺……我在那裏蹲了三天,那蚊子毒的,咬得我渾身上下都是包包,一抓就流水,回來後變成過敏,差點被毀容啊……”
邵振嶸看她舉手在自己臉上比劃,心想,她年輕輕一個女孩子,幹這行也怪辛苦的。像這次隻為了幾張照片,跑醫院跑了這麽久,隔幾天總要來一趟,換作其它人,也許早沒了耐性吧。
杜曉蘇並不覺得,她隻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守了這麽久,終於守到了機會——這天查房過後,娛樂公司的兩個人一時疏忽,先後都走開了,她偷偷隔著病房窗口拍下一組顏靖靖的照片。
這下子發達了,顏靖靖動過開顱手術,頭發已經全部剃掉,這次的光頭照片一定是獨家。
轉過身滿臉的笑容不由得僵在臉上,邵振嶸!
他靜靜的站在她身後,伸出手:“相機給我。”
“不!”她抱緊了相機。
“那麽把照片刪掉。”
她緊緊抿起嘴角:“不!”
他說:“不然我叫保安來,你的照片一樣會被刪除。”
他固執的伸出手,她僵在那裏,他下了最後通諜:“給我!”
她斜跨出一步,似乎想逃跑,他伸手攔住她,終於從她手中拿過了相機,一張張的按著刪除。
她沉默的站在那裏,他的手指突然停下來,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而她低垂著眼簾,仿佛一個沮喪的孩子。
顏靖靖的照片已經全部刪除完了,而後麵的照片全是他。
他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拍的,各種角度的都有,有幾張他看出了是今天上午,自己陪著教授查房,側著臉與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說話,照片裏一堆的人,誰也不曾留意會有人拍照。一張張翻下去,有他走過走廓的模糊背影,有他與護士交談時的側麵,有他剛從手術室下來時的疲倦,有他追著急診推床大步而去的匆忙,可是每一張都十分生動,抓拍得很好,顯見是用足了心思。他不知道她拍了多久,也許一個星期,也許兩個星期,也許從一開始,她就在偷偷拍他。
他終於將相機還給她,她沉默的接過去。
他說:“對不起,醫院有規定,我們必須保護病人的隱私。”
她笑了一笑:“沒有關係。”頓了一頓:“我以後不會來了,邵醫生你放心吧。”
她轉身往外走,肩微微塌下,身影顯得有些單薄,而他站在那裏,看她慢慢消失在走廊盡頭。
她從此果然再沒出現,護士站裏幾個年輕護士十分懷念:“哎,杜記者都不來了,她那張嘴啊,講起明星八卦來真是引人入勝。”
另一個護士說:“對啊,她笑起來像櫻桃小丸子,很可愛的。”
櫻桃小丸子!原來是櫻桃小丸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總覺得她笑聲好熟悉,原來是櫻桃小丸子。
“邵醫生?”
他突然回過神來,小護士笑嘻嘻的問:“邵醫生你想到什麽高興事,一直在笑?”
是麽?他從鋥亮的玻璃上看到反光,自己唇角上揚,果然是在笑。連忙收斂了心神,忙忙走開去替病人寫出院小結。
忙了一整天,兩台手術做下來,累得幾乎沒力氣說話。終於等到病人情況穩定,上夜班的同事來接了班,他拖著步子搭電梯下樓,一時隻想抄近道,從急診部出去。
誰知在走廓裏看到一個熟悉身影,不由得一怔。
終於走過去,果然是她,坐在長椅上微垂著頭,似乎就要盹著了。
他突然有些心慌,正要轉身走開,誰知她突然抬起頭來,四目相對,一時四周仿佛都安靜下來。急診室裏那樣嘈雜不堪,但卻就像一下子安靜下來,隻看到她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烏溜溜的望著他。
“哧!”她突然一笑,她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彎像月牙,仿佛有點孩子氣。
他也不由得笑了:“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來獻血。”她問:“邵醫生你下班了?”
他點了點頭,卻問她:“你離上次獻血還不到兩個月,怎麽可以再獻?”
她說:“沒辦法,我這血型太稀罕了。接到醫院電話我就先過來了,我怕另外幾個捐獻者聯絡不上,耽擱了救人就不好了。”
天氣已經這樣冷,她隻穿了一件短外套,衣領袖口上都綴著絨絨的毛邊,脖子裏卻繞著一條精致的真絲圍巾。她穿衣服素來這樣亂搭配,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講究。隻是穿著這樣一件絨絨的外套,兩隻手交握著,看起來倒像是隻洋娃娃。大約因為冷,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睛紅紅的,好像沒睡好。
急診部的護士長已經是老熟人了,出來跟她打招呼:“杜記者,你先回去吧,另外兩個捐獻者已經趕過來了。”又跟邵振嶸打招呼:“邵醫生下班了?”
“嗯,下班了。”他看杜曉蘇拿起包包站起來,於是說:“我有車,我送你吧。”
“啊,好啊。”她很大方的說:“順便請我吃飯吧,我跑外勤剛回來,餓慘了。”
她估計是真的餓慘了,在附近的餐廳裏隨意點了幾個菜,吃得很香,十分貪孌的小口喝湯,明明是最尋常的小白貝冬瓜湯,見她吃得那樣香,他都忍不住想要舀一碗嚐嚐。她最後終於滿意足放下碗:“哎,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吃飽喝足啊。”
他脫口反問:“人生最大的樂趣不是調戲帥哥嗎?”
她一愣,旋即大笑,他很少看女孩子笑得那樣放肆,但真的很好看,眉眼彎彎,露出一口潔白的細牙,仿佛給佳潔士作廣告,笑得那樣沒心沒肺。
她住的很遠,他將她送到小區門口,她下了車,突然又想起什麽來,重新拉開車門,從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給你的。”
他抽開來看,是自己的照片,厚厚的一疊,他想了一想,還給她:“我送給你。”
路燈的光是溫暖的橙色,車內的光是淡淡的乳黃,交錯映在她臉上,直映得一雙眸子流光溢彩,她不作聲接過照片去,嘴角卻彎彎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禁不住抱怨:“你笑什麽?”
她反問:“那你在笑什麽?”
他轉眼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唇角上揚,可不是也在笑?
但就是忍不住,隻覺得忍不住,有一種新鮮的喜悅,如同春天和風中青草的香味,如同夏季綠葉上清涼的雨氣,無聲無息,浸潤心田。
過了幾天要做一個明星減肥與健康專題,杜曉蘇一下子就想到了邵振嶸。她立馬聯絡了邵振嶸所在的醫院,婉轉說明想請有關專家對健康減肥做個闡述,批判當前的減肥誤區,最好深入涉及到節食對大腦以及神經的影響,以達到振聾發聵的警世效果。醫院方麵很積極也很配合:“行,我們讓神經內科的盧副主任,幫你們寫篇短文。”
杜曉蘇覺得很鬱悶,一個神經科,竟然還分神經內科神經外科,自己想假公濟私一下都不行。
鄒思琦替她出主意:“要不你去掛個號,找邵帥哥看病得了。”
杜曉蘇白了她一眼:“你有點常識好不好?他是神經外科耶,除了什麽腦子長瘤、開顱手術,一般病人誰找他?你少咒我。”
鄒思琦“哇”了一聲,一臉的景仰:“聽起來就好帥……是不是像《白色巨塔》?我想到那白色的醫生袍就覺得好帥,啊啊!杜曉蘇,你一定要搞定他,然後讓他介紹個超級英俊的同事給我認識!”
杜曉蘇沒好氣:“把口水擦擦,花癡!”
不過讓杜曉蘇沒料到的是,隔了幾天竟然會接到邵振嶸的電話:“晚上有時間嗎,能不能請你吃飯?”
她頓時覺得心花怒放,慌忙答:“有時間有時間。”
他似乎在電話那端笑了一聲,杜曉蘇能想像他笑起來的樣子,眉眼飛揚,嘴角微抿,就像她現在的桌麵一樣。她換了一張電腦桌麵,卻仍然是他。跟著教授查房,簇擁著一堆白袍醫生,在人群中他仍是那般翩翩搶眼,或許是因為身材挺撥。轉過臉來突然看到她,先是驚詫,然後眼底一點點微蘊的笑意,便如春冰初融,而綠意方生。
約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餐廳,他在路邊等到她,有點歉意:“讓你跑這麽遠,其實我年初才回國,隻對醫院附近熟悉一點,這裏菜不錯,所以想請你嚐嚐看。”
是正宗的本幫私房菜,老式的洋房,窄窄的樓梯很昏暗,但服務生微笑動人,輕言細語,音樂又十分好聽。坐在小小的包廂裏,大約是這房子舊時的亭子間,但改造得很好,雖然小,卻並不覺得局促,而且兩個人吃飯,氣氛越發親密。
杜曉蘇愛煞招牌菜蝦蟹夾餅,隻覺得鮮,而他吃得比較少,她一吃得高興就把所有的事都忘到九霄雲外。一直等到最後店家贈送的甜點上來,是茉莉花茶布丁,她照例三口兩口吃完,才想起來問他:“對了,為什麽請我吃飯?”
小小的茉莉花茶布丁,顫軟軟臥在精致的碟子裏,燈光下看去精致得似半透明的琥珀,他將自己那份布丁輕輕推過去給她:“生日快樂!”
她倒吸了口氣,“啊”了一聲,又驚又喜,過了半晌才笑著說:“我自己都忘了,你怎麽知道的?”
“上次你獻血的表格,上麵有填身份證號。”
還有禮物,裝在很大一隻盒子裏,事先就藏在了包廂裏,此時從一旁拿出來,原來今晚的一切他早有預謀。她拆開盒子扯出來一看,竟是隻軟軟的小豬抱枕,粉嫩嫩的顏色,翹翹的鼻子,非常可愛。
“我覺得很像你。”他笑咪咪的說:“所以就買下來了。”
什麽啊?
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因為這禮物並不貴,可是她非常喜歡。
吃完飯他堅持送她回家,雖然要穿過幾乎半個市區,而他又沒有開車出來。兩個人去搭輕軌,不是交通高峰,車廂裏很空,兩個人並排坐著。她抱著那隻軟軟的小豬,隻覺得很暖和。本來她是很愛說話的人,可是今天晚上偏偏很安靜,隻乖乖坐在他身邊。他也並沒有多說話,從輕軌站出來下電梯時,他很自然的牽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溫暖,她聽到自己的心撲嗵撲嗵的跳,而他一直沒有放開她的手。
小區離輕軌站不遠,兩個人走得很慢,可是走得再慢有走到的時候,進了小區站在公寓樓下,她說:“到了。”
他這才放開她的手,微笑:“你上去吧,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好。”
“注意飲食,工作再忙也得吃飯,別餓出胃病來。”
“噯噯邵醫生,你怎麽三句話不離本行?”
他笑起來,對她說:“那我明天給你打電話。”
杜曉蘇隻是笑。
“曉蘇?”暗處有人叫了一聲,杜曉蘇轉臉一看,隻覺得又驚又喜:“爸!媽!你們怎麽來了?”
杜媽媽含笑打量著女兒,轉過臉又打量邵振嶸:“你爸爸過來開會,我想到你生日是今天,所以跟他一起來了。”杜曉蘇像個小孩子,抱住杜茂開的胳膊直嚷嚷:“爸爸你都不事先打個電話來。”
杜茂開笑著說:“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結果你不在家,害我跟你媽媽一直在這裏等。”目光炯炯,也已經在打量邵振嶸。
杜曉蘇在父母麵前顯得有點窘,不像平常張牙舞爪的樣子:“這是邵振嶸,他送我回來。”然後又向邵振嶸介紹:“這是我爸爸媽媽。”
“都上去吧,這裏怪冷的。”杜媽媽笑咪咪的說:“小邵你也來,喝杯熱茶。”
杜曉蘇覺得怪不好意思的,頭一次跟邵振嶸約會就被父母撞見,八字還沒一撇呢,不知道他會怎麽想。而他卻很大方的答應了:“謝謝阿姨。”
四個人一起上樓去,杜曉蘇的公寓是租來的,並不大,略顯淩亂,但布置得很舒服。她去廚房泡茶,就聽到父親問邵振嶸:“小邵是在哪裏工作啊?”
邵振嶸回答了,杜茂開“哦”了一聲:“你們醫院的神經外科是全國都數一數二的,我們單位原來有位老領導,就曾經在你們那裏動過手術。年輕人有這麽好的平台,前途無量啊。”
邵振嶸說:“其實我也剛到醫院,現在還跟著教授們在學習,要學的東西很多。”
杜曉蘇心裏高興,端著茶出來,杜媽媽又問:“小邵,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杜曉蘇嗔怪:“媽!你怎麽跟查戶口似的?”
邵振嶸笑了一笑,十分坦誠的說:“不要緊。叔叔,阿姨,我不是本地人,我爸爸媽媽都在北京,我本科讀的是複旦醫學院,後來去了英國愛丁堡大學醫學院,在那裏念完碩士,今年年初剛回國。我認識曉蘇時間並不長,甚至今天是我第一次正式約她出去,但我覺得她率真可愛,正是我想要追尋的那個人。所以我懇請兩位長輩,同意我和曉蘇交往。”
這番話說得杜曉蘇都呆住了,最後杜茂開朗朗一笑:“不錯,不錯,小邵,真不錯!曉蘇遇見你真是她的運氣。”拍了拍他的肩:“加油!”
杜媽媽笑盈盈的說:“其實我們家曉蘇很好追的,她心腸軟,你隻要稍稍勤快一點,盯得緊一點,她就一定跑不了。”
杜曉蘇隻想仰天長歎,這是什麽父母啊……短短不過幾分鍾就倒戈了。難道邵振嶸就真的這麽青年才俊?
送邵振嶸下樓的時候,她說:“我爸爸媽媽比較緊張我,所以才會這樣子。”
他笑笑:“我知道,因為我媽媽也是這樣的,天底下的父母,我想其實都差不多。”伸手牽住她的手,停了一停,才說:“曉蘇,我今天晚上真高興。”
她的臉頰有點發熱,她一直認為自己臉皮厚得不會臉紅了,可是大約因為他的手心滾燙,仿佛一隻小熨鬥,可以熨平每一道細密心事。她有很多話想說,但又覺得無從說起,最後隻是說:“我也是。”
回到家裏,看到父母都笑咪咪看著自己,她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撒嬌:“爸,媽,你們兩個好像怕我嫁不出去似的,都替人家說話了。”
杜茂開態度卻十分認真:“曉蘇,小邵這人真不錯。工作、學曆什麽其實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品行好,人也穩重。”
杜曉蘇心裏高興,嘴上卻故意反駁:“短短一麵就能看出品行來啊?”
“那當然,”杜茂開說:“很多細小的地方,都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行來。爸爸什麽時候看走眼過?這孩子家教很好,非常懂禮貌,待人很真誠。如果你真能跟他走到一塊,是你的運氣。”
杜曉蘇嘀咕:“你女兒也沒那麽差吧?”
杜茂開擰了擰她的臉,哈哈大笑:“我女兒當然不差,不然小邵幹嘛這麽著急,對著我們當場表明心跡?”
杜茂開在這裏開了兩天會,杜曉蘇跟同事換了班,特意陪母親去逛街。邵振嶸下班後也趕過來,陪杜家夫婦吃飯。他素來細心周到,對杜曉蘇和杜媽媽都非常照顧,最後離開的時候,連杜媽媽都非常滿意,對杜曉蘇說:“這下我和你爸爸就放心了。”
“媽!”
“你這孩子啊,脾氣太強了,性子又浮燥,好好的辭職跑到這裏來,記者這行又這麽辛苦。一個人在外麵,爸爸媽媽真的擔心你。”
想起當初的任性,杜曉蘇有點愧疚,低低叫了聲:“媽媽。”
“雖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那個林向遠,不值得你連工作都放棄,孤身一人跑到這裏來。”杜媽媽說:“不過你年輕,在外頭體驗一下也好,反正爸爸媽媽是永遠支持你的。”
杜曉蘇眼眶發熱,伸手抱住母親,久久不說話。
隔了兩年,母親第一次在她麵前提到林向遠。其實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麽在意,當時隻是年輕氣盛,輸不起,所以才遠走他鄉。她或許是愛過他的,畢竟那時的校園,那時的法國梧桐,那時的林蔭大道,還有那時的青春……她有點悵然的想,或許自己並沒有愛過林向遠,隻不過是愛著那段純粹而明亮的歲月而己。
自從分手後,她獨自來到這千裏之外的城市,選擇了一份跟專業截然不同的工作,起初隻是不想與過去再有任何交集,總想著從頭再來,看自己到底能不能闖出一番天地。而後來漸漸覺得工作很有挑戰性,隻是非常辛苦,反倒令人成長。
鄒思琦說:“你這娛記也當得太敬業了,你看你跟邵醫生都常常見不著,我要有這麽好的男朋友,早就回家嫁人了。”
杜曉蘇隨口道:“見不著是因為他比我還忙啊,再說,我還想為了全國人民的娛樂事業奮鬥終身呢!”
這天她難得收工早,可是邵振嶸卻還有個手術,她隻好約了鄒思琦吃飯。正在路上接到老莫的電話:“在哪兒呢?”
“已經收工了啊,準備去吃晚飯呢。”
“收什麽工啊,鹹陽那邊有線報,許優六點多的飛機馬上到本市,你趕緊去機場,一準是獨家。”
“啊,她不正跟劇組在西安拍外景嗎,怎麽突然跑咱這兒來了。”
“所以我才叫你去盯著啊,這裏頭一定有文章。”
掛了電話,隻好先給鄒思琦打電話:“我臨時有事,得去機場。”鄒思琦向來不放過這種八卦,追問:“誰來了?”
“許優,不聲不響的突然跑來,一定有問題。”杜曉蘇邊講電話邊抬腕看表:“要不你別等我了,我們下次再約。”
鄒思琦說:“沒事沒事,我等你來聽新鮮八卦,趕緊的啊!為了全國人民的娛樂事業,動作快點!”
逗得杜曉蘇哧哧笑,但真的來不及了,因為是周末,她怕堵車,搭地鐵然後換磁懸浮,緊趕慢趕,終於趕到機場。天剛剛黑下來,已經七點了。
杜曉蘇當機立斷一路小跑到貴賓通道口,正好看到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走出來,大墨鏡,一條絲巾圍遮去了大半臉孔,獨自拖隻小小行李箱,一個人走出來。杜曉蘇有點拿不準,因為這種女明星通常排場很大,不帶助理不帶保姆,單槍匹馬殺出機場的情形實在太罕見了。
她不動聲色,掏出手機裝作發短信,低著頭慢慢晃過去,那女人走出來並沒有左右張望,杜曉蘇這才留意到車道上停著一部銀灰色捷豹,那女人一直走到車邊,司機下來替她打開車門,那女人終於取下墨鏡彎下腰去,露出盈盈一個笑意,看到這個招牌笑容,杜曉蘇這才確定真的是許優。
見許優親昵俯身親吻車後座的男子,杜曉蘇趕緊連連按鍵,手機拍出來效果也許並不好,但也顧不得了。許優很快上了車,司機替她關上車門,銀灰捷豹揚長而去。杜曉蘇想想,自己攔的士也追不上,況且照片已經拍了,於是心安理得的收工,去跟鄒思琦吃飯。
到餐廳見到鄒思琦,隻覺得肚子餓,鄒思琦早已經點好了菜,有她最喜歡的鐵板海瓜子,於是二話不說埋頭大吃。
鄒思琦說:“哎,沒拍到許優也別這樣自暴自棄啊,八卦天天有,獨家跑不了。”
杜曉蘇吐著海瓜子的殼,含含糊糊的答:“誰說沒拍到。”將手機掏出來交給鄒思琦,鄒思琦說:“拍到了你還鬱悶啥?”
杜曉蘇辣得直吸氣,說:“我不是鬱悶,我是餓了。”
鄒思琦隻覺得好笑:“我以為你又化悲痛為食量呢。”接過手機調了照片出來看,不由得吹了聲口哨:“好皮相!這男人是誰?”
杜曉蘇聽她這樣說,這才伸頭望了手機屏幕一眼,有一張很清晰,幾乎拍到大半張臉,微側著頭與許優說話,神色並不見親昵,亦不見笑容,深灰色大衣襯著眉目分明,很是冷峻奪目,確實是好皮相。她仔細端詳:“怎麽有點眼熟?”
鄒思琦來了精神:“是不是名人啊?名人加影星,多勁爆!”
杜曉蘇看了半天,最後終於鬆了口氣:“嗨!我說呢,原來有點像邵振嶸。”
鄒思琦哧得一笑:“人家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你是情人眼裏處處皆情人,見著個五官端正的男人,你就覺得像你們家邵醫生。”
杜曉蘇白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嫉妒。”
鄒思琦十分誇張的作捧心狀:“是啊,我嫉妒的都快死掉了。”一本正經的說:“快幫我查查這男人是誰,到時我奮不顧身也得泡上他,免得我天天嫉妒你。”
杜曉蘇對鄒思琦說:“老莫在交警有熟人,到時幫忙一查車主就知道是誰了。唔,這次拿到獨家,過幾天獎金下來,請你吃飯。”
鄒思琦仔細研究著照片,忽然說:“不是我打擊你啊,我看你的獎金有點玄,這照片,說不定最後又要被‘淹’了。”
杜曉蘇茫然不解:“為什麽啊?”
鄒思琦指指照片中那件大衣:“ANNE VALERIE HASH今季新款,非成衣,僅接受定製,穿這種大衣的男人,不僅有錢,而且還得有時間有雅興上巴黎試身,一定非富則貴,搞不好大有來頭。”
杜曉蘇半信半疑:“你怎麽知道?”
“我是時尚女魔頭啊。”鄒思琦不以為然:“誰像你似的,成天跟著大明星,還隻知道阿曼尼。”
杜曉蘇說:“嗨,有錢人多了,就算他是李嘉誠,該獨家獨家,該頭條頭條。”又恨恨盯了鄒思琦一眼:“我要是萬一真拿不到獎金,就怪你這個烏鴉嘴。”
沒想到真被鄒思琦那個烏鴉嘴給說著了,照片交上去,結果老莫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說:“曉蘇啊,辛苦你了,不過這照片不能發,許優也別盯著了,收工吧。”
杜曉蘇問:“車主是誰?這麽快就查到了?”
老莫搖了搖頭:“不用查了,幹我們這行,要膽大心細。你入行的時候,我不是教過你嗎?我們這行有‘四不拍’,其中有一條就是特牌不拍,你怎麽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杜曉蘇倒沒防到這個,把照片看了半晌,也沒看出什麽蹊蹺來:“FE……這也不算什麽好車牌啊,6字打頭,號段也不小了。”
老莫慢條斯理的說:“多學著點吧,丫頭,別小瞧這牌,搞不好比好些A8都牛。”
雖然沒拿到獎金,杜曉蘇也沒沮喪多久,要不是那天邵振嶸問她,她早把這事忘了。
難得周日的下午兩個人都沒事,一起窩在她的小公寓裏。公寓雖然小,卻有地暖。當初杜曉蘇租下來就是相中這點,因為她是北方人,習慣了冬天有暖氣。屋子裏暖洋洋的,而她趴在厚實綿軟的地毯上,用本本看土豆上的動漫,時不時嗬嗬笑兩聲。邵振嶸在一旁用他的手提查些學術資料,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沒聽到她笑了,心裏奇怪,回頭一看,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趴在那裏睡著了。胳膊下的小豬軟枕被她壓得扁扁的,隻一個粉色的豬鼻子正好抵在她的臉頰上,不是不滑稽可笑。
冬天的斜陽透過白色的簾紗映進來,淡淡的一點痕跡,仿佛時光,腳步輕巧。而她臉上紅撲撲的,睡著了嘴角還有亮晶晶一點口水。他在心裏想,真沒睡像啊,跟她摟著的那隻小豬還真像。可是心裏某個地方在鬆動,像是枯燥地海綿突然吸飽了水,變得柔軟得不可思議。
他去臥室找到一床毯子,輕輕替她搭上。她絲毫沒有被驚動,依舊睡得很酣,額發微微淩亂,像小孩子。他俯下身親吻她,她的氣息幹淨而溫暖,隻有沐浴露淡淡香氣。他在她身旁坐了好久,恍惚想到許多事情,又恍惚什麽都沒有想,最後終於起身繼續去查自己的資料,手指在觸摸板上移動,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受,因為屋子裏隻聽得到她的呼吸,輕淺規律,寧靜而安詳。
或許這就是幸福吧。
大學時代他曾有過一位女朋友,其實那時候兩個人都太年輕,都不懂事,為著各自的驕傲與自尊,總是一次次吵架、一次次分手……最後又一次次和好……那時執意的互相傷害,那時驕傲的眼底有隱約晶瑩的淚光,到了最後,他終於明白那並不是愛情,才徹底的分手。
原來愛情如此簡單,又如此平凡。隻不過是想要她一輩子都這樣無憂無慮,睡在自己的身邊而己。
她睡到天黑才醒,爬起來揉揉眼睛,第一句話就是:“啊,天都黑了。”
他隻開了一盞落地燈,橙色的光線溫暖且明亮,他的筆記本屏幕上正晃動著屏保,一行醒目的大字:“邵振嶸喜歡杜小豬”她看到差點跳起來,因為這屏保是她替他設定的,本來是“邵振嶸喜歡杜曉蘇”誰知道他竟然敢改掉,她大叫一聲撲過去,他不讓改,她跟他搶。兩個人笑得差點滾到地毯上去,到底被她搶到了,立刻改過來。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按在他電腦黑色的按鍵上,襯出圓圓的指端,仿佛溫潤如玉。令他忍不住想要去握住,而她發絲微亂垂在肩頭,微微仰起臉,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映著燈光,仿佛那是世上最美的光,他用雙臂環抱住她,親吻她。
他的吻有杏仁的芳香,她噯了一聲,含糊問:“你偷吃我杏仁了?”
他微微移開唇:“什麽叫偷吃,你的就是我的。”
她冰箱裏塞滿了零食,她又不忌嘴,有什麽吃什麽,卻絲毫不見長胖。純粹是因為忙的,成日在外頭東奔西跑,即使吃得再多,也養不出二兩肉來。
她問他:“餓了吧?想吃什麽啊,我給你做去。”
他隻覺得受寵若驚:“你還會做飯啊?”
“那當然,”她洋洋得意:“現代女性,哪個敢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事實證明她純粹是吹牛,隻炒個蛋炒飯,她就大動幹戈,將廚房弄得一塌糊塗,不僅燒糊了油鍋,還差點失手打翻蛋碗,最後他認命了:“把圍裙給我,你出去。”
這次輪到她受寵若驚了:“你會做飯?”
“那當然,”他淡淡的答:“現代男性,哪個敢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真小氣,拿她的話來噎她,她被他轟到客廳去,心不在焉玩了一會兒寵物連連看,到底不放心,走到廚房一看,嘩!
震憾啊!
其實冰箱裏可以利用的物資實在有限,除了大堆的零食和方便食品,就隻幾個雞蛋,還有兩根她打算用來做麵膜的黃瓜。而這男人竟然做出了兩菜一湯。
她好奇的打量:“紫菜雞蛋湯……你在哪裏找到的紫菜?”
他頭也沒抬的答:“我拆了你一包美好時光海苔。”
哇喔,這樣也行?
菜端上餐桌,非常有賣相,她於是隨手舉起手機拍下來,邵振嶸在一旁作大廚狀,其實圍裙上還繡著卡通小熊,他難得顯得這樣稚氣可愛,他一邊解圍裙一邊笑:“不行!把照片刪了。”
“不要嘛,到時打印出來做成冊子,一定很有趣。”
他和她湊到一起看照片,她一張張往後翻,忽然翻到那天在機場外拍到的許優,邵振嶸“咦”了一聲,問:“這人是誰?”
“不知道,老莫不讓發,也不曉得什麽來頭。哎,可惜我的獎金啊。”
“我是說這女的。”
“許優你都不知道?演《美好不再》的那個。”其實他很少看電視,對娛樂新聞更是從不關心,但她突然吃醋:“你問她幹什麽?覺得她很漂亮?”
他非常嚴肅的想了半天:“嗯……比你漂亮很多。”
她伶牙俐齒的還了一句:“那當然,人家旁邊的帥哥也比你英俊很多。”
他一臉的受傷:“真的嗎?”
杜曉蘇笑嘻嘻伸手在他臉頰上擰了一記:“不過看在你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份上,給你加分!”
他的手藝真是沒得說,也許是因為她餓了,但這兩菜一湯吃得她真是眉開眼笑,心滿意足放下筷子:“邵振嶸,我嫁給你好不好?”
他望了她一眼。
她問:“好不好嘛?”
他問:“為什麽?”
“哎呀,你一表人才,名校海歸,又在數一數二的知名醫院工作,一顆冉冉升起的神外科新星……竟然還會做飯……”她搖晃著他的手臂:“不行,我一定要先下手為強,免得你被別的女人搶走了,那樣我一定後悔一輩子……我嫁給你好不好?好不好?”
“好。”
這下輪到她發愣了,過了一會兒才問:“啊,你答應了?為什麽啊?”
他嘴角微揚:“我一表人才,名校海歸,又在數一數二的知名醫院工作,一顆冉冉升起的神外科新星……竟然還會做飯……我這樣的人答應了你的求婚,你竟然還問為什麽?”他做了一個誇張的表情:“我好受傷……”
她笑出聲來,將臉一揚,正好讓他逮到她的唇,柔軟芳香,教人沉溺。
他們吃過飯後出去看電影,正好影院上線的是澤塔瓊斯的複出之作《美味情緣》,電影溫馨浪漫,一道道美侖美奐的大餐更是誘人,杜曉蘇雖然剛吃過飯不久,仍舊隻覺得饞,隻好哢嚓哢嚓吃爆米花。可是爆米花這種東西吃在嘴裏,隻覺得更饞。過了一會兒,邵振嶸低聲對她說:“我出去一會兒。”
她以為他是去洗手間,誰知不久後他回來,變戲法似的變出一隻紙盒,在黑暗中她也聞到撲鼻的香氣,她最喜歡的章魚燒。新鮮滾燙,木魚花吃到嘴裏,隻覺得香。杜曉蘇怕吵到左右鄰座,壓低了聲音:“唔,你怎麽知道我餓了?”
“我聽到你吞口水了。”
有這麽明顯嗎?她白了他一眼,也不管黑漆漆的影院裏他看得到看不到,不過章魚燒捧在手心裏,暖暖的,令人覺得快樂安逸。她一隻隻吃完,然後把最後一隻留給他,他不習慣在外頭吃東西,她喂到他嘴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吃掉了。杜曉蘇覺得很高興,她喜歡破壞他的習慣,有一種作惡多端的快樂。挽著他的手看Aaron Eckhart在大廚房裏引吭高歌,而兩情相悅那樣美,好比提拉米蘇的細膩柔滑,甜到不可思議。
外衣兜裏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掏出來看,竟然是老孫
她壓低了嗓門剛剛“喂”了一聲,老孫已經在電話那頭直嚷:“曉蘇!我老婆要生了!我馬上要去醫院,你能不能來頂班幫我盯下蕭璋?拜托!拜托!”
邵振嶸問她:“怎麽了?”
她還是告訴他:“我同事臨時有急事,叫我去替他頂班。”
他說:“那我送你去。”
沒有看完電影,她覺得有點沮喪,車窗外的夜色正是繁華綺麗到紙醉金迷的時刻,霓虹絢爛,車燈如河,蜿蜒靜靜流淌。一路上淨遇上紅燈,車子停停走走,其實邵振嶸開車的時候特別專注,她一直在猜測,他在手術台上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種表情。他專心的樣子很好看,眉峰微蹙,目光凝聚,好似全神貫注。
她到底有點歉疚:“一起看場電影都不行。”
又是紅燈,車子徐徐的停下來,他說:“其實我隻是想你坐在我身邊,看不看電影倒是其次。”
她心口微微一暖,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撞動,不知不覺微笑:“哎,邵振嶸,我突然好想親你耶。”
他仿佛被嚇了一跳,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什麽連耳朵邊都紅了。她覺得他臉紅得真可愛,於是揪住他的衣領,俯過去親吻他。
空調的暖風呼呼的吹在臉上,吹得她極細的幾根頭發拂在他的臉上,邵振嶸仿佛有點透不過來氣,她的臉也很燙,他終於放開她,說:“以後隻準我親你,不準你親我。”
“為什麽啊?”
“不準就是不準!”他從來沒有這樣凶巴巴過:“沒有為什麽。”
老孫見到她如同見到救星:“啊呀曉蘇,多謝你,啊,邵醫生,你也來了?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他連聲抱歉,杜曉蘇隻說:“你快去醫院吧,嫂子和孩子要緊!”
老孫攔了部的士就走了,這裏不讓停車,邵振嶸把車子停到酒店的地下車庫去,然後走回來陪她。初冬的夜風,已經頗有幾分刺骨的寒意,他看她鼻尖已經凍得紅紅的,不由問:“冷不冷?”她很老實的答:“有點冷。”
他握著她的手,一起放到自己的口袋裏取暖,他的手很大,掌心有著暖暖的溫度,指端一點點溫暖起來,她的心也覺得暖暖的。因為手插在他的衣袋裏,所以兩個人站得很近,他幾乎將她圈在懷中,身後是酒店高大的建築,投燈、射燈、景映燈交織勾勒出華麗剔透的輪廓。兩個人沉默的佇立著,五光十色的燈光照見她的眼睛,仿佛寶石一樣,熠熠生輝,隻微仰著臉,望著他。
他說:“曉蘇,我以前不知道,你們這行這樣辛苦。”
“有苦也有樂啊,”她說:“其實我覺得值得的——因為要不是幹這行,我就不會認識你了。”
提到這個他就算舊帳:“還說呢!一個女孩子爬高上低的,萬一那管子要是斷了呢?”
“怎麽會斷?那是進口PVC材質下水管,按本市建築驗收合格規定,管壁厚度應達到0.85厘米以上,所以截麵承重可達65公斤,我體重不過51公斤,再說我站上去的是有拉力的斜角,所以它是絕不會斷的。”
邵振嶸有點意外:“你怎麽知道這些?”
杜曉蘇得意非凡的樣子,像個剛得到小紅花的好學生:“我是T大建工係畢業,我學的就是這個。”
邵振嶸真有點沒想到,因為這間大學的這個專業是金字招牌,幾乎是國內首屈一指,與清華的相關專業號稱南北並峙。於是問她:“那為什麽後來又當娛記?”
她說:“以前不懂事,在大學裏談了一場談愛,結果傷筋動骨。後來換了工作,從頭再來。原來在財經版混了段日子,後來我發現還是娛樂版最適合自己,又有帥哥,又有八卦,多好。”
他籲了口氣,將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他身上有幹淨的氣息,還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她一直很喜歡,所以貪孌得深深吸了口氣,才說:“你先回去吧,我還得好幾個小時才能收工呢。”
他說:“我陪你。”
她說:“不用了,你明天還得上白班呢。”
他聲音低低的,就在她的頭頂上方,仿佛是一種震動:“曉蘇,也許我有點自私,如果可以,你能不能考慮換份工作?”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擔心她生氣:“曉蘇……”
杜曉蘇哧得一笑:“你吃醋啦?”
他很老實的點頭:“我吃醋。”
他是真的很吃醋,因為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男人,會讓她放棄一切逃開。
可是她又如此坦然的跟他講起,便知道她其實早已經不在意。
果然,杜曉蘇笑眯眯的說:“好吧,那我就換份工作吧。”
鄒思琦聽說她有意換工作,嘖嘖稱奇:“愛情的力量真偉大啊,某人都不為全國人民的娛樂事業奮鬥終身了。”
辭職的時候老莫萬分挽惜,因為杜曉蘇一直很勤快,又是他帶出道的。不過老莫很爽快的說:“有時間常常回來看看。”
杜曉蘇也有點舍不得,告別了舊同事。雖然在網上發了幾份簡曆,差不多全石沉大海。如今工作並不好找,她學曆又隻是本科,好容易有家公司通知她去麵試,HR問:“杜小姐,雖然你是相關專業畢業,但隻有不到一年的設計工作經曆,為什麽放棄這個職業長達兩年之久?”
她老實的答:“我想嚐試一下新的挑戰。”
看到HR的表情就知道沒戲,不過還是很客氣的對她說:“謝謝杜小姐前來麵試,請等待我們的電話通知。”
這一等就沒了下文。
碰的釘子多了,她幹脆改弦易張,改投廣告文案之類的職位,由於有新聞從業經驗,倒頗有幾家公司感興趣,大多相中她有傳媒關係,其實她不過一個小娛記,麵試後仍舊沒戲。但她也不太著急,邵振嶸更不急,他說:“結婚吧,我養你。”
她覺得有點上了他的當:“結婚就結婚,為什麽要你養啊。”
他說:“我要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這樣你就不會跑掉了。”
她不由得得意洋洋:“原來你這麽沒有安全感啊。”
他摸著鼻子笑:“反正是你向我求婚的,這輩子我都記得。”
她惱羞成怒:“邵醫生你很煩耶,等我找份體麵工作,馬上喜新厭舊休了你。”
他嗬嗬笑,但總是非常細心的替她整理招聘信息,用表格列出一項項地址和名稱及公司主要信息,幫她發電郵。
她非常感概:“如今找工作真是大海撈針。”
他說:“沒有關係,隻要耐心,一定能找到那根針。”
最後接到博遠的麵試通知,她非常意外,因為她都不太記得自己曾向這家公司投過簡曆,或許是邵振嶸幫她投的。她沒抱多大希望,因為是業內知名公司,又是設計職位,不知為何竟然肯給她麵試機會。但八成又是希望而去,失望而返。
按著約好的時間前去,位於黃金地段的寫字樓,外觀已然不俗,大堂更是美倫美奐,出入的男女盡皆衣冠楚楚,搭電梯上樓,更覺得視野開闊,令人油然而生一種沉靜之感,站在這樣高的地方,仿佛可以氣吞山河。
接待室的設計也非常一絲不苟,裝潢簡潔流暢,落地玻璃幕對著高樓林立的城市中心,放眼望去,皆是繁華的尖頂,真正的現代建築顛峰。
她喜歡上這個地方,純粹出於建築的喜歡。
HR問過她數個常見問題,最後仍舊問她:“杜小姐,你是T大建工係,為何放棄專業兩年?”
她靈機一動,答:“我想通過這兩年時間,來更好的提高自己。”
不知道回答的對不對路,因為HR仍舊請她回去等待通知。
她本來不抱多大希望,誰知三天後真的接到電話,通知她去二麵。
這下她態度認真,做足了功課,結果人力資源部經理相當滿意,後麵的三麵也順利過關。
接到最後的OFFER,她非常高興,得意洋洋給邵振嶸打電話:“博遠錄用我了。”
邵振嶸也很高興:“晚上慶祝慶祝。”
結果他臨時有手術,匆忙給她打電話:“我馬上要進手術室,你先吃飯吧,我下班後去接你。”
杜曉蘇答應了,晚上卻獨自搭了地鐵去醫院,然後在醫院外等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才等到他,他十分心疼:“這麽遠怎麽跑來了?不是叫你先吃飯?餓了吧?”
“我不餓。”她隻是看著他,因為戴過帽子,頭發軟軟的有些塌,看起來並不邋遢,反倒像小孩子。在手術台邊顯微鏡前一站五六個小時,臉色疲憊得像是打過一場硬仗。
外科很辛苦,尤其是神外,開顱手術不比別的,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他說:“是個腦外傷的小孩,手術很成功,出來後看到小孩子的媽媽,見著我們又哭又笑,覺得再辛苦也值得。”
他最近瘦了一點點,眼圈下有淡淡的黑影,也許是冬天穿衣服多,顯得臉尖了些。她覺得心裏軟軟的,也許是心疼,也許是驕傲,但隻是看著他,所以他開玩笑:“怎麽這樣看著我?今天晚上我很帥?”
“是啊!”她挽住他的手:“救死扶傷的邵醫生最帥!”
吃飯的時候她告訴他:“其實我小時候就希望自己嫁給醫生,或者建築師,因為覺得這兩個職業都好偉大,一個治病救人,另一個可以建造世界。不過後來自己學了建築,倒有點失望。”
他最喜歡傾聽她說這些話,所以問她:“為什麽覺得失望?”
“嗯,也許是覺得跟想像的不一樣,神秘感消失了,功課很重,作業很多,尤其是製圖。那時候我很嬌氣啊,常常畫圖畫到要哭。”
他想像不出來她嬌氣的樣子,因為她一直都很執著很堅強,哪怕是做個小娛記,為拍張照片都會冒險爬到水管上去。
杜曉蘇很快進入了工作狀態,她雖然是新人,可是很勤快,又肯學,設計部年輕人居多,很多人是從國外回來,工作氣氛輕鬆而活潑,她與同事相處融洽,漸漸覺得工作得心應手。沒有多久便參與重要的個案設計,老總再三囑咐:“新晟是我們的大客戶,林總這個人對細節要求很高,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寧維誠,曉蘇她是新人,你要多看著點。”
寧維誠是設計部的副主管,美國C大海歸,才華橫溢,工作非常出色,老總素來重視。這次由他帶整隊人馬去見新晟的副總,杜曉蘇隻沒想到那個林總會是林向遠。
“這是我們設計部的杜曉蘇。”
聽得寧維誠這樣介紹,他向她伸出手來:“幸會。”
她也從容微笑:“幸會。”
杜曉蘇負責展示PPT,而林向遠聽的很認真,開完會後已經是下班時分,林向遠順理成章對寧維誠說:“已經快六點了,大家都辛苦了,我請大家吃飯吧。”
新晟與博遠有多年合作關係,兩家公司的團隊亦是駕輕就熟,仿佛都是自己人,杜曉蘇不想顯得太小氣,所以沒有找借口獨自先走。
去吃湘菜,其實新晟的企劃部大都也是年輕人,氣氛活絡而熱鬧。大家在席間說起來,突然有人發現:“咦!林總也是T大建工係畢業,跟我們公司杜曉蘇是校友啊。”
林向遠沉默了片刻,才說:“是啊。”
這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起哄說:“那杜小姐應該敬林總一杯,算起來林總是杜小姐的師兄啊。”杜曉蘇很大方的端著杯子站起來:“林總年輕有為,有這樣的師兄,是我這師妹的榮幸。”
林向遠笑了笑,說:“謝謝。”與她幹杯。
吃完飯後出來,杜曉蘇跟同事都不順路,於是獨自走,結果一部車從後頭慢慢超過來停下,正是林向遠的座車,他下車來對她說:“我送你吧。”
她說:“不用了,前麵就是輕軌站了。”
他說:“就算是校友,送送你也是應該的。”
“真的不用,我兩站就到了,連換乘都不必。”
他終於問:“沒人來接你嗎?”
“不是,他今天加班,再說他住城西我住城東,沒必要為接我讓他跑來跑去。”
她的語氣輕鬆坦然,仿佛真的隻是麵對一位長久未見麵的老同學,而他悵然若失。
她已經這樣不在意,他曾經數次想過兩人的重逢,也許她會恨他,也許她會掉頭就走——當年她的脾氣其實很倔強,驕傲得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不然也不會分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他真的沒有想到,原來她已經不在乎了。
從容的,輕鬆的,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了。
她連恨他都不肯,令他懷疑,當年她是不是真的愛過自己。
他竟然有種不甘心的感覺,而她禮貌地向他道別,他站在那裏,看著她走進燈火通明的輕軌站,曾經熟悉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於融入那一片光明。
司機在後麵提醒他:“林總,這裏不讓停車……”
他沉默地上了車,說:“走吧。”
杜曉蘇壓根沒將這次重逢放在心上,隔了好久跟鄒思琦一塊兒吃飯,才想起來告訴她。
鄒思琦聽得直搖頭:“你竟然還跟他吃飯?這種男人,換了我,起碼掉頭就走。”
杜曉蘇說:“哎,沒必要。其實想想,我也不怎麽恨他。”
鄒思琦提起來就氣憤:“杜曉蘇,當初這男人一邊跟你談戀愛一邊爬牆,最後奉子成婚前才告訴你要跟你分手,整個兒一陳世美!他把你當傻子啊,你都不恨他。”
杜曉蘇說:“他當初也真心的愛過我,至於後來的事,隻能說人各有誌。”
鄒思琦直翻白眼:“杜曉蘇,你真是沒得救了,當初他在學校裏追你,誰知是不是相中你爸爸是行長?畢業後認識那個更有錢有勢的女人,立馬就把你甩了,你還說他曾經真的愛過你?”
杜曉蘇作萬般鬱悶狀:“鄒思琦,留點美好的回憶給我行不行啊?你非要說得這麽醜陋,初戀耶,我的初戀耶!”
鄒思琦哧得一笑:“算了算了,你不在乎最好,這種男人不值得。”
杜曉蘇想了一想,說:“他雖然騙了我,但回頭看看,這種經曆其實是一件好事,不然我也許至今還渾渾噩噩,躲在父母羽翼下混日子。”
鄒思琦說:“那你確實得感謝他,他要不跟你分手,你哪有緣份遇到邵醫生?”
一提到邵振嶸,杜曉蘇就眉開眼笑:“是啊,所以說命運總是公平的。”
“公平個頭啊!”鄒思琦好生鬱悶:“為什麽我就遇不上像邵醫生這種極品?”
“哎對了,”杜曉蘇突然想起來:“我們公司最近替一品名城的開發商做設計,可以用內部價申購他們的一套房子,你不是說想買一品名城,要不我幫你申請一套?”
鄒思琦非常高興:“那當然好。”
杜曉蘇填了申購的報名表,事情很順利,很快一品名城那邊就通知她去挑房號下定金,她跟鄒思琦一塊兒去看房。
正是樓市最火熱的年代,一品名城位置極佳,又是準現房,看房現場人潮洶湧。一打聽,原來今天是一期搖號,好多有意向的人都雇了民工來幫忙排隊,聲勢浩大非凡。售樓小姐見她倆有號單,單獨引到VIP室去,坐定倒了茶,才微笑著說:“兩位是內部申購吧?我們內部申購預留的都是二期,全板式小高層,朝向非常好,南北通透,全部戶型都送入戶花園,非常超值劃算。不知道兩位想看什麽樓層什麽麵積?”
鄒思琦問:“二期是什麽時候交房?”
售樓小姐仍舊微笑:“二期跟一期是同一時間交房,其實也是準現房,不過一期先賣。”
杜曉蘇恍然大悟,原來所謂二期就是變相捂盤。
售樓小姐帶她們去看房子,房型設計非常合理,朝向樓層皆好,連杜曉蘇看了都覺得心動,鄒思琦更不用說了。誰知最後一問價,兩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售樓小姐說:“內部申購非常劃算了,要便宜十來萬呢。”
回去路上鄒思琦蔫蔫的:“哎,一年薪水買不到一個洗手間。”
杜曉蘇也說:“樓市真是瘋了,怪不得我們業績節節攀升,做圖做到手軟。”
鄒思琦說:“一定還會漲,從去年到今年一直在漲,這個樓盤位置又好,沒想到我竟然連首付都付不起,還害得你白忙一場。”
杜曉蘇安慰她:“不要緊,過兩年再買也一樣。”
鄒思琦非常惋惜:“過兩年它又漲了,我還是買不起。”忽然說:“曉蘇,要不你買吧,你反正要和邵醫生結婚,晚買不如早買,這房子真不錯的。”
杜曉蘇心裏一動,猶豫了一下。
回去後告訴了邵振嶸,誰知他也說:“反正遲早要買的,要不就買下來吧。”
杜曉蘇說:“但是好貴啊,雖然地段好,房型也不錯,但這麽貴。”她現在有點後悔自己平常大手大腳,雖然略有積蓄,但真是杯水車薪。
邵振嶸說:“不要緊,在國外的時候我有一點錢,都買了股票放在倫敦股市裏,套現出來就是了,應該夠付房款。”停了一停,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曉蘇,我想有一個我們倆的家。”
他們兩個人的家,杜曉蘇一想就覺得胸口發暖,這兩年一直租房住,雖然也算舒適,但家俱也不好多添一樣,在這偌大的城市裏,茫茫人海,總歸有點漂泊的感覺。他這句話令她覺得踏實安逸,他們兩個人的家,多誘人!她也下了決心,買!
邵振嶸太忙,好容易抽空跟她去看了一次房子。
房子並不大,但足夠用了,兩間臥室都朝南,有很大的飄窗,對著這城市的藍天白雲。若俯身低頭,正好可以看見底下的小小園林。
售樓小姐笑咪咪地說:“現在這間書房,將來呢可以作嬰兒室,這個戶型是最適合年輕夫婦了。”
邵振嶸對杜曉蘇說:“要不先刷淨白的牆麵,然後放上書架,等改成嬰兒室的時候,再換成顏色柔和一點的牆紙?”杜曉蘇有點好笑,真有點傻啊,這麽早就想到這些。而他拉著她的手,兩個人在房子裏轉來轉去,其實四麵還隻是空闊的牆,抹著粗糙的水泥,風浩浩的從客廳窗子裏吹進來。杜曉蘇覺得自己也挺傻,因為她也想著搬進來一定要換上抽紗窗簾,然後看著日光一點點曬到地板上,映出那細紗上小小的花紋。
她和他的家,兩個人都情不自禁抿起唇角微笑。
回到售樓部,基本都滿意。但總價這樣高,杜曉蘇看著那個數字,忍不住問他:“我們要不要再想想?”
“不用了,你喜歡就行了,再說我也很喜歡啊。”
因為是內部申購,不僅單價有所優惠,而邵振嶸準備一次性付清,痛快得令售樓小姐都眉開眼笑,杜曉蘇還記得還價,於是售樓小姐請示經理又給他們打了一個折。杜曉蘇生平第一次花這麽多錢,看邵振嶸刷卡,有大疊的文件要簽署,兩人坐在VIP室內一份份的簽,房間裏很安靜,杜曉蘇看邵振嶸低頭認真填寫表格,寫上兩個人的名字,非常流暢的筆跡,杜曉蘇,邵振嶸……
售樓小姐拿了他們兩人的身份證和戶口簿去複印,過了好久沒有回來,他填完了那些表格,轉過臉來望著她笑:“我們倆的名字,第一次被寫在一塊兒呢。”
他沒有問過她,就將房主寫成她的名字。
杜曉蘇從後頭摟著他脖子,看他簽名,隻問:“你不怕我騙財騙色然後跑掉了?”
他親呢的捏捏她臉頰:“我呀,就是想用這房子把你套著,看你還能往哪兒跑?”
難得的春節大假,連醫院都可以休息,因為邵振嶸家不在本市,所以科室特別照顧他沒有給他排值班。他陪杜曉蘇一起回家,春運高峰,機票不僅全價而且緊俏,機場都人山人海。邵振嶸第一次去杜家,杜茂開夫婦特意去機場接他們。
回到父母身邊,杜曉蘇就像小孩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邵振嶸他真厲害,買的股票漲了兩倍,要不然房子也交不了全款。”
杜媽媽隻是埋怨:“在電話裏我就說,爸爸媽媽幫你們一點,你死活都不肯。”
“媽媽!”杜曉蘇攬住母親的腰:“我們有錢,振嶸付房款,我手頭的錢正好裝修買家俱電器,你別替我們擔心。他呀掙的不少,再說我也掙的不少啊。”
杜媽媽親呢的嗬斥:“尾巴都翹天上去了,就你那大手大腳,掙再多也不夠你花的。”
杜曉蘇無所謂:“邵振嶸說他會養我的。”
如此理直氣壯,隻因愛他,所以坦然。
杜家的房子很寬敞,杜媽媽提早幾天就親自收拾出客房來,對邵振嶸更是無微不至,吃什麽用什麽,樣樣都惹得杜曉蘇叫:“媽媽你偏心!”
其實最偏心邵振嶸的是她自己。
把從小到大所有的影集相冊都搬出來給他看,他笑著說:“原來你從小就這麽愛顯擺。”她的照片很多很多,父母如此寵愛她,所以從小到大,給她拍了無數照片,大的小的長的方的相冊擺了整整一床。
小小的嬰兒,到牙牙學語,到紮著小辮子穿著海軍裙,幼兒園裏表演節目,小學時的“六一”活動,中學參加歌詠比賽……
成長的痕跡,一幀一幀,他非常喜歡,看了又看。
她一張張講給他聽,這張是自己什麽時候拍的,那張又是什麽年紀,兩個人湊在一塊兒,像小孩子,盤膝肩並肩坐著,四周全是照片,一摞一摞。他聽她娓娓說著話,隻覺得喜歡,這樣好,過去的時光,過去的她,一點一點,都講給他聽。而他知道,今後的她,會一直一直在他身旁。
最後她拋下相冊,笑著問他:“這麽多,看煩了吧?”他將她圈進自己懷裏,對她說:“沒有,我還嫌少呢。曉蘇,等我們將來有了孩子,每天給他拍一張。”
她哧哧的笑:“那得拍多少張啊?”
他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張,也不算多了啊。”
杜媽媽敲門,叫他們出去吃水果,她早就洗好了葡萄,又切好了哈密瓜,楊桃被片成一片片五星,放在果盤裏。她笑咪咪的看著兩個年輕人吃,杜曉蘇看到果盤裏有梨,知道邵振嶸喜歡,所以拿起來替他削一個。
隻有梨,這麽多年來在家裏,杜媽媽一直不會事先切好,家裏人要吃的時候,才會自己削。
“因為要永不分離啊。”杜曉蘇亮晶晶的眼眸看著邵振嶸,告訴他這句話。
過了兩天,兩人要一起回北京,去見邵振嶸的父母。
杜媽媽替杜曉蘇收拾行李,準備禮物,叮囑女兒:“要懂事一點,小邵他愛你,所以你更要尊重敬愛他的父母,要讓他們覺得放心,讓他們喜歡你。”
杜曉蘇覺得有點小緊張:“媽,他們要是萬一不喜歡我怎麽辦?”
“不會的,小邵家教很好,說明他父母都是非常有修養的人,隻要你是真心愛小邵,他們怎麽會不喜歡你?”
杜曉蘇卻有點忐忑,因為這是她頭一次要麵對所愛的人的家人,一直到了機場,等待登機的功夫還抓著邵振嶸問:“叔叔阿姨喜歡什麽啊?還有,他們不喜歡什麽啊?你給我列個注意事項好不好?”
邵振嶸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他們最喜歡我,所以啊,他們也一定會喜歡你。”
長假結束上班後,鄒思琦知道她去過北京了,於是問:“怎麽樣?第一次見公婆是什麽感受?”
杜曉蘇怔了一下,才說:“剛開始有點緊張,後來……”
鄒思琦直發笑:“你還會緊張啊?你不是常常吹牛說自己臉皮比銅牆鐵壁還厚?”
杜曉蘇有點神思恍惚的樣子,鄒思琦隻覺得好笑:“頭一次見公婆是這樣的啦,我跟初戀男友去福建的時候,在火車上,那心啊,撲嗵撲嗵跳了一整夜。對了,他們家怎麽樣?不過看小邵就知道他父母一定不錯,是通情達理的那種人,一定對你很好吧?”
杜曉蘇“嗯”了一聲,說:“是對我挺好的。”
其實在機場侯機的時候他一直欲語又止,她瞧出他有點不對來,最後他終於開口:“曉蘇,我有事跟你說。”他握住她的手:“隻是,你不要生氣。”
她咬了咬唇:“你在北京有老婆?”
他一怔,旋即忍不住笑起來:“你想到哪兒去了?”
她十分委屈的瞥了他一眼:“那你幹嘛這種表情?”
他說:“我爸爸是……”猶豫了一會兒,他說了一個名字。
杜曉蘇愣了好一會兒,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同名同姓?”
他說:“不是。”
她說:“我才不信呢,你姓邵,怎麽會是他的兒子?再說你在醫院上班,才開一部別克君威。”她有點好笑的樣子:“反正你騙我的對不對?”
他說:“曉蘇,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姓邵是跟我媽媽姓,我爸爸媽媽非常開明,我們家就和別人家一樣。”
“怎麽會一樣呢?”她臉頰發紅,眼睛也發紅:“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騙我。”
“曉蘇,”他低聲說:“我不是想騙你,你別這樣說。”
兩個人僵在那裏,廣播通知開始登機,他說:“曉蘇,對不起,一開始我沒有告訴你,隻是怕你對我有成見,那樣的話我們連交往的機會都沒有了。後來我沒有告訴你,是覺得你並不看重那些,如果你生氣,罵我好不好?”
杜曉蘇頓足:“我罵你幹什麽呀,但你怎麽可以這樣騙我?”
他說:“曉蘇,你說過你愛我,不管我是什麽人,你都愛我對不對?你也沒有告訴過我,你爸爸是行長,因為你覺得你爸爸的職務,跟我倆的交往沒關係。因為我愛的是你,不是你的父母,同樣的,你愛的是我,不是我的父母,你顧忌什麽?”
她不知道,她腦中一片混亂,全成了漿糊,她什麽都不知道。
他牽著她的手向登機口走去,她急得快要哭了:“我們可不可以不去?”
“不行。”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曉蘇,你好好想想,他們隻是我的父母而己,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家庭環境,正如你從來不炫耀你自己的家庭環境。你也並不看重這些。你隻是愛我,我們兩個人跟其它的那些都沒關係。”
廣播在催促登機,所有的人提著行李從他們身邊經過,還有人好奇的望著他倆,隻當是一對鬧了別扭的情侶。
她終於慢慢鎮定下來,因為他的手心幹燥溫暖,而他的目光堅定不移,她漸漸覺得心安,因為他其實比她更緊張更在乎,他隻擔心她不肯接受,反反複複隻說:“曉蘇,對不起。”
心一橫,不怕,因為她愛他。"
兩個小時的飛行,在飛機上她仍是渾渾噩噩,總覺得自己一定是沒睡醒,所以做了個好笑的夢。要不然就是邵振嶸在跟她開玩笑。但他的樣子很嚴肅,而且目光中隱隱約約有點擔心,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似乎怕她跑掉。
她真的有點想跑掉,如果不是在飛機上。
結果見到邵振嶸的父母,她真的鬆了口氣。因為兩位長輩很和藹,很平易近人,看得出來是真心喜歡她,接納她,因為邵振嶸愛她。他們是他的父母,跟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樣,隻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
“見過了家長,這可算定下來了。”鄒思琦拖長了聲音問:“有沒有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她垂下眼簾:“他哥哥……”她有點發怔,不由得停住了,鄒思琦很意外:“他還有哥哥啊?”
“嗯,他是家裏的老三。”
鄒思琦“喲”了一聲,說:“那他們家挺複雜的呀,你將來應付得了一大家子嗎?”
其實邵振嶸告訴她:“大哥大嫂都在外地,很少回來,二哥也不常回來。”
他也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相冊都拿出來給她看,但他的照片並沒有她的多,廖廖幾本,跟父母的合影也很少。他說:“他們工作都挺忙,從小我是保姆趙媽媽帶大的。”
有一張兩個孩子的合影,差不多大的小小孩子,兩人都吃了一臉的冰激淋,笑得像兩朵太陽花。高的那個小男孩應該是他,另一個小女孩比他矮一點,穿著條花裙子,像男孩子一樣的短短頭發,有雙幾乎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笑起來唇角有小窩。
她知道他沒有妹妹,於是問:“這是你和你表妹?”
他撓了撓頭發:“不是,這是我二哥。”然後有點尷尬的指了指穿花裙子的那一個:“這是我。”
她不由哧得一笑,他悻悻地說:“我們家三個男孩,我二哥一直想要個小妹妹,所以硬把我打扮成女孩子。他比我大啊,從小我就粘他,聽他的話。”
他們兄弟關係非常好,隻不見長大後的照片,他說:“大哥二哥長大後都不愛拍照,所以跟我的合影很少。”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成天打針吃藥,院子裏的孩子都不愛跟我玩,叫我病秧子。我二哥那時可威風了,是大院的孩子王,往磚堆上一站,說,你們誰不跟振嶸玩,我就不跟他玩。”他含笑回憶起童年的那些時光:“我二哥隻比我大兩歲,可處處都維護我。高考填誌願那會兒我要學醫,還報外地的學校,我爸爸堅決反對,發了脾氣,我媽勸都沒用。我跟家裏賭氣,鬧了好多天。最後我二哥回來,跟爸爸談,放我去複旦。我們三個都是趙媽媽一手帶大的,趙媽媽說,在我們家裏,最疼我的不是我爸爸媽媽,是我二哥。大哥大嫂這次有事不能回來,明天你就能見著我二哥。”
第二天他帶她一起去看望趙媽媽,趙媽媽已經退休好多年了,住在胡同深處一間四合院裏。院子並不大,但很幽靜,天井裏種著兩棵棗樹,夏天的時候一定是綠蔭遍地。杜曉蘇很少見到這樣的房子,裱糊得很幹淨,舊家俱也顯得漆色溫潤,仿佛有時光的印記。趙媽媽兩個孩子如今都在國外,隻有老倆口獨自住。所以趙媽媽見到她和邵振嶸,樂得合不攏嘴,拉著她的手不肯放。杜曉蘇心裏覺得暖洋洋的,因為趙媽媽將邵振嶸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所以才這樣喜歡她。
“你坐,振嶸你陪曉蘇坐,吃吃點心,我下廚房做菜去。你二哥說過會兒就來,今天趙媽媽做你們最喜歡吃的菜。曉蘇,我替你燉了一鍋好雞湯,你這姑娘太瘦了,得好好補補。”
屋子裏暖氣很足,曉蘇脫了大衣,隻穿了一件毛衣,還覺得有點熱。於是走到牆邊去看牆上掛的照片。都是老式的鏡框,有些甚至是黑白照,有一張照片,趙媽媽帶著三個小孩子,跟另兩位老人的合影,她覺得眼熟,看了半天,不太確認,於是回頭叫了聲“振嶸?”
他走過來跟她一起看照片,她有點好奇的問:“這是……”
邵振嶸“哦”了一聲,解釋說:“這是我的姥爺姥姥,趙媽媽從小就帶著我們,小時候我們經常在姥爺那邊住。”
於是她又很沒心沒肺的快樂起來:“哎哎,有沒有八卦可以講啊?挖掘一下名人秘史嘛!”
他笑出聲來,攬住她的肩:“就你會胡思亂想,回頭見著我哥,可不準胡說八道。”
邵振嶸的二哥同他一樣高大挺拔,樣子很年輕,但氣質沉穩而內斂,卻不失鋒芒。其實他們兄弟兩個有一點像,尤其是眼睛,痕跡很深的雙眼皮,目光深遂如星光下的大海。
他與她握手,聲音低沉:“杜小姐是吧?我是雷宇崢,振嶸的二哥。”
他的手很冷,仿佛一條寒冷的冰線,順著指尖一直凍到人的心髒去,凍得人心裏隱隱發寒。她很小聲叫了一聲:“二哥。”
邵振嶸以為她害羞,摟著她的肩隻是嗬嗬笑。
而他眉目依舊清峻,連微笑都淡得似無。杜曉蘇心跳得很急很快,有點拿不太準,仿佛下樓時一腳踏空了,隻覺得發怔。她心裏像沸起了一鍋粥,這樣子麵對麵才認出來,上次在機場外,她都並沒有想起,而自己手機裏還存著許優的那些照片,原來他是邵振嶸的哥哥,怪不得那天邵振嶸看到會追問。這樣的旁枝未節,可是最要緊的事情,她拚命的想,總覺得心裏空蕩蕩的,什麽都抓不住。
兩個男人都脫掉了西服外套,圍桌而坐,頓時都好似大男孩,乖乖等開飯的樣子。雷宇崢是真的很疼愛這個弟弟,跟他說一些瑣事,問他的工作情況,亦並不冷落杜曉蘇,偶爾若無其事回過頭來,與她說說邵振嶸小時候的笑話。杜曉蘇本來很喜歡這種氣氛,仿佛是回家,但今天晚上總有點坐立不安。趙媽媽手藝很好,做的菜很好吃,泡了很好的梅子酒,雷宇崢與邵振嶸都斟上了酒。趙媽媽摩挲著她的頭發,嗬嗬的笑:“曉蘇,多吃點菜,以後回北京,都叫振嶸帶你來吃飯。”
雷宇崢這才抬起頭來,問:“杜小姐不喝一杯?”
邵振嶸說:“她不會喝酒。”
雷宇崢笑了笑:“是嗎?”
趙媽媽替杜曉蘇夾了個魚餃,然後又嗔怪雷宇崢和邵振嶸:“少喝酒,多吃菜,回頭還要開車呢。”
雷宇崢說:“沒事,司機來接我,順便送振嶸跟杜小姐好了。”
這頓飯吃到很晚,走出屋子時天早已經黑得透了。站在小小的天井裏,可以看到一方藍墨似玉的天空,她不由得仰起臉,天空的四角都隱隱發紅,也許是因為光汙染的緣故,可是竟然可以看到星星,一點點,細碎得幾乎不見。杜曉蘇沒有喝酒,但臉頰也覺得滾燙。才剛在屋子裏趙媽媽塞給她一枚金戒指,很精致漂亮。容不得她推辭,她說:“振嶸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所以我一定要給你。宇濤第一次帶你們大嫂來的時候,我給過她一個。將來宇崢帶女朋友來,我也有一個送給她。你們三個人人都有,是趙媽媽的一點心意。”
本應該是喜歡,可她隻覺得那戒指捏在指間滾燙,仿佛燙手。夜晚的空氣清冽,吸入肺中似乎隱隱生疼。因為冷,她的鼻尖已經凍得紅紅的,邵振嶸忍住想要刮她鼻子的衝動,隻是牽起她的手,很意外的問她:“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她胡亂搖了搖頭,雷宇崢已經走出來了,三個人一起跟趙媽媽告別。
司機和車都已經來了,靜靜的停在門外。並不是杜曉蘇在機場外見過的銀灰捷豹,而是部黑色的瑪莎拉蒂,這車倒是跟主人氣質挺像的,內斂卻不失鋒芒。而她隻覺得一顆心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
雷宇崢說:“走吧,我送你們。”又問:“你們是回木樨地?”
邵振嶸點頭。
他很客氣,讓邵振嶸和杜曉蘇坐後座,自己則坐了副駕駛的位置。司機將車開得很平穩,而車內空調很暖,杜曉蘇低頭數著自己的手指,她一向沒有這樣安靜,所以邵振嶸問她:“累了吧?”她搖頭,有幾莖碎發絨絨的,落在後頸窩裏,他替她掠上去,他的手指溫暖,可是不曉得為什麽,她心裏隻是隱隱發寒。
車子快到了,雷宇崢這才轉過臉來:“你們明天的飛機走?可惜時間太倉促了,振嶸你也不帶杜小姐到處玩玩。”
邵振嶸笑著說:“她在北京呆過一年呢,再說大冷天的,有什麽好玩的。”見他並沒有下車的意思,停了一停,終於忍不住:“哥,你有多久沒回家了?”
雷宇崢仿佛露出點笑意,嘴角微微上揚,隻說:“別替我操心,你顧好你自己就成。”想了一想,卻遞給邵振嶸一隻黑色盒子,說:“這是給你們的。”
邵振嶸隻笑著說:“謝謝二哥。”接過去,卻轉手交給杜曉蘇:“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杜曉蘇聽話的打開,原來是一對NHC OTTICA腕表,低調又經典,造型獨特而大方,更沒有金晃晃的鑲鑽。在刹那間她臉刷一下子就白了,邵振嶸倒是挺高興的,對她說:“二哥就喜歡腕表,他竟然有一塊矯大羽手製Tourbillon,曉蘇,他這人最奢侈了。”
杜曉蘇關上盒蓋,努力微笑,隻怕邵振嶸看出什麽來。
一直回到酒店,她才開始發抖,隻覺得冷。其實房間裏暖氣充足,而她沒有脫大衣,就那樣坐在床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腦中反倒一片空白,直到電話鈴聲突兀響起來。
是房間的電話,急促的鈴聲把她嚇了一跳,她心怦怦跳著,越跳越響,仿佛那響著的不是電話,而是自己的心跳。她看著那部乳白色的電話,就像看著一個不認識的東西,它響了許久,終於突然靜默了,她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襟,像攥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自覺出了一頭的冷汗。
可是沒等她鬆口氣,電話再次響起來,不屈不撓,她像是夢遊一樣,明知道再也躲不過去,慢慢站起來,拿起聽筒。
他的聲音低沉:“我想我們有必要談一談。”
她沉默。
“我在車上等你。”
“嗒”一聲,他就將電話掛斷了,她仍舊像是夢遊一樣,半晌也不知道將聽筒放回去。耳邊一直回響著那種空洞的忙音,她恍惚的站在那裏,就像失去了意識一般。
鄒思琦總覺得從北京回來後,杜曉蘇有點變化,可是到底哪裏變了呢,鄒思琦又說不上來,隻是覺得不太對頭。從前杜曉蘇很活潑好動,精力充沛,加班通宵還能神清氣爽拉著她去吃紅寶石的小方。一張嘴更是不閑著,可以從娛樂圈最新的八卦說到隔壁大媽遛狗時的笑話,但現在雖然也有說有笑,但笑著笑著,經常會神思恍惚,仿佛瞬間思維已經飄到了遠處,就像突然有隻無形的大手,一下子將笑容從她臉上抹得幹幹淨淨。
鄒思琦忍不住:“杜曉蘇,你怎麽這麽蔫啊?跟邵醫生吵架了?”
杜曉蘇說:“沒有。”
“那是你這回去他們家,他父母不待見?上次你不是說他父母對你挺好的?”
杜曉蘇低垂著眼,鄒思琦隻看到她長長的睫毛覆下去,她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初春的陽光正好,她整個人都在逆光裏,模模糊糊的一層光暈的毛邊。鄒思琦突然覺得有點震動,因為她整個人看上去都有點發虛,仿佛並不真實,臉頰上原本的一點紅潤的嬰兒肥也不見了,一張臉瘦成了真正的瓜子臉。她不由得握住杜曉蘇的手:“曉蘇,你到底怎麽了?遇上什麽事了?說出來大家想想辦法啊?”
杜曉蘇愣了半天,才說:“他爸爸是……”停了一下,說了個名字。
鄒思琦一時半會兒沒聽太清楚:“是誰?”杜曉蘇也沒答腔,鄒思琦挖起蛋糕往嘴裏喂,吃著吃著突然一口蛋糕噎在嗓眼裏,噎得她直翻白眼,半晌才緩過一口氣:“同名同姓?”
杜曉蘇想起在機場裏,自己也曾傻乎乎的問過這句話,是真的有點傻吧,當時邵振嶸真的有點緊張,因為在意著她。她心酸的想要掉眼淚,隻輕輕搖了搖頭。
鄒思琦不由得咬牙切齒:“呸!我當什麽事呢!搞了半天你是在為嫁入豪門發愁?這種金龜都讓你釣到了手,你還愁什麽?”在她腦門子上一戳:“極品怎麽就讓你遇上了,真妒忌死我了。哎喲,真看不出來,邵醫生平常挺簡樸的,人品也好,一點也不像公子哥。你啊,別胡思亂想了,隻要邵醫生對你好,你還怕什麽?”
杜曉蘇有點倉促的抬起眼睛,她的神色又陷入那種恍惚,隻是斷續的、有點乏力的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其實我都不太認得他……”
鄒思琦聽不明白,搖了搖她的手:“曉蘇,你在說什麽?”
杜曉蘇仿佛猛一下回過神來,她臉色十分蒼白,她嘴角無力的沉下去,很小的聲音說:“沒什麽。”
鄒思琦想想還是不放心,到家之後給邵振嶸打了個電話,他正在忙,接到她的電話很意外,鄒思琦很直接的問:“邵醫生,你跟曉蘇沒吵架吧?”
他有點疑惑,亦有點著急:“曉蘇怎麽了?我回來後手術挺多的,她也挺忙的,都有一星期沒見麵了,她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鄒思琦聽出他聲音裏的關切,頓時放下心來,調侃的說:“邵醫生,事業要緊,愛情也重要,有空多陪陪女朋友。”
邵振嶸好脾氣的笑:“我知道,我知道。”
其實他每天晚上都會給杜曉蘇打電話,但她總是在加班,在電話裏都可以聽出她聲音中的疲倦,所以他總是很心疼的叫她早些睡。
周末,於是他特意跟同事換了班,早早去接杜曉蘇下班。
黃昏時分人流洶湧,他沒等多久就看到了杜曉蘇從台階上走下來,她瘦了一點點,夕陽下看得見她微低著頭,步子慢吞吞的。他很少看到她穿這樣中規中矩的套裝,也很少看到她這樣子,心裏覺得有點異樣,因為她從來是神采飛揚,這樣的落寞,仿佛變了一個人,或許是太累了。
“曉蘇。”
她猝然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有點定定的看著他,仿佛受了什麽驚嚇,不過幾秒鍾她已經笑了:“你怎麽來了?”
“今天沒什麽事。”他順手接過她的包包,正是下班的時候,從寫字樓裏出來的有不少杜曉蘇的同事,有人側目,也難怪,邵振嶸與杜曉蘇站在一起,怎麽看都是賞心悅目,非常搶眼的一對。
“晚上想吃什麽?”
她想了想:“我要吃麵,鱔絲麵。”
她想吃醫院附近那家小店的鱔絲麵,周末,堵車堵得一塌糊塗。他隨手放了一張CD,旋律很美,一個男人沙沙的聲音,如同吟哦般低唱:“Thank you for loving me…… Thank you for loving me…… I never knew I had a dream…… Until that dream was you……”
這城市最擁擠的黃昏,他們的車夾在車流中間,緩慢而執著的向前去,一直向前駛去,直到遇到紅燈,才停下來。
前後左右都是車子,動彈不得等著綠燈,杜曉蘇突然叫了他一聲“邵振嶸!”
她喜歡連名帶姓的叫他,有一種蠻橫的親近,他不禁轉過臉來微笑:“什麽?”
她的聲音溫柔得可憐:“我可不可以親你?”
他耳根子刷一下又紅了,他說:“不行!”說完卻突然俯過身,親吻她。她緊緊抱著他,好久都不肯鬆手,信號燈早已經變過來,後麵車不耐煩,開始按喇叭,他說:“曉蘇。”
她隻不願意放手,好像這一放手,他就會消失一樣。
他又叫了她一聲:“曉蘇。”
她的眼淚突然湧出來,他嚇了一跳:“曉蘇你怎麽了?”
她沒有回答,固執的流著眼淚。
“曉蘇……出了什麽事情?你別哭,你告訴我,你別這樣,曉蘇……”
他的聲音近在她的耳畔,喚著她的名字,焦慮不安的攬著她。後麵的車在拚命的按喇叭,已經有交警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邵振嶸,我們分手吧。”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底還有一抹驚諤,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她幾近麻木的又重複了一遍,他才仿佛慢慢的明白過來。
這一句話,她在心裏想了日日夜夜,仿佛一鍋油,煎了又煎,熬了又熬,把自己的五腑六髒都熬成了灰,熬成了渣,熬到她自己再也不覺得痛,沒想到出口的那一刹那,仍舊椎心刺骨。
他眼底漸漸泛起一種難以置信:“曉蘇,你說什麽?”
她的語氣平靜而決絕,仿佛自殺的人割開自己的靜脈,已經不帶一絲痛楚:“我不想再說第三遍。”
他問:“為什麽?”
外頭交警在敲他們的車窗,作手勢示意,而他連眼晴都紅了,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我不願意跟你在一起,我不愛你了。”
他抓著她的手腕,那樣用力,她從沒見過這樣子的他,他溫文爾雅,他風度翩翩,而這一刻他幾乎是猙獰,額頭上爆起細小的青筋,手背上也有,他的聲音沙啞:“你胡說!”
交警加重了敲車頂的力道,他不得不回頭,趁這機會她推開車門下了車,如果再不走,她怕她會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來。她頭也沒有回,就從堵車的夾縫裏急急的往前走,像是一條僥幸漏網的魚,匆忙想要回到海裏。四麵都是車,而她跌跌撞撞,跑起來。
邵振嶸急了,推開車門要去追,但被交警攔住。他什麽都顧不上,掏出駕照錢包全往交警手裏一塞,車也不顧了,就去追杜曉蘇。
他追過了兩個路口才趕上她,她穿著高跟鞋可是跑得飛快,像一隻小鹿,匆忙的幾近盲目的逃著,當他最後狠狠抓住她的時候,兩個人都在大口大口的喘氣。
她的臉白得嚇人,臉上有晶瑩的汗,仿佛仍舊想要掙脫他的手,掙不開最後終於有點虛弱的安靜下來。
“曉蘇,”他盡量使自己聲音平和下來:“你到底怎麽了?我做錯了什麽?”
她垂下眼簾:“你沒有錯,是我錯了。”
“有什麽問題你坦白說出來行不行?我哪裏做的不好,你可以提出來,我都可以改。”
他的額發被汗濡濕,有幾綹貼在了額頭上,而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她,仿佛細碎星空下墨色的海,純淨得令她覺得心碎。
她要怎麽說?
不管要怎麽說,都無法啟齒。
“曉蘇,”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感情的事不是負氣,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坦白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好不好?”
他的眼底有痛楚,她越發覺得心如刀割,如果長痛不如短痛,那麽揮刀一斬,總勝過千刀萬剮。
“邵振嶸,我以前做過一件錯事,錯到無法挽回。”她幾近於哀求:“錯到我沒有辦法再愛你,我們分手好嗎?我求你好不好?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她那樣驕傲,從來不曾這樣低聲下氣,他隻覺得心痛,無所適從:“曉蘇,沒有人從不犯錯,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我並不在乎你那個前男友,我在英國也曾經有過女朋友。我們相遇相愛是在現在,我隻在乎現在。”
“不是這樣,”她幾乎心力交悴,隻機械而麻木的重複:“不是這樣。”
她的臉上仍舊沒有半分血色,她慢慢的說:“我當年是真的愛林向遠,很愛很愛。我那時候根本沒遇過任何挫折,父母疼愛,名牌大學,還有個優秀的博士男友,我一直以為我畢業就會嫁給他,從此幸福一輩子。可是不是那樣,他去了北京,我一畢業也去了北京,但他沒過多久,就跟別的人結婚了……”她的聲音低下去,仿佛支離破碎:“我沒有辦法忘記他,直到再次見到他,我才知道我沒辦法忘記他……所以,我們分手吧……”
“曉蘇,我不相信你說的話。”他仿佛慢慢鎮定下來,雖然他的手指仍在微微發顫,但他的聲音中透著不可置疑的堅定:“曉蘇,把這一切都忘了。你再不要提這件事情了,就當它沒有發生過。”
可是她沒有辦法。
她艱難的開口,眼裏飽含著熱淚,隻要一觸,就要滾落下來:“我一直以為我忘記了,可是如今我沒有辦法了……就算你現在叫我忘記,我也沒有辦法了。我根本沒有辦法麵對你……”
“你說的我不相信,”他平靜而堅定的說:“我不相信你不愛我。”
如果可以,她寧可這一刹那死去。可是她沒有辦法,她的嘴唇顫抖著:“振嶸……我是真的,我以為我愛你,可現在才知道,你不過是我能抓到的一根浮木,我對不起你……。”
他的臉色發青,仿佛隱約預見了什麽,突然的他粗暴的打斷她:“夠了!我們今天不要再談這件事情了,我送你回家,你冷靜一下好不好?”他那樣用力的拉扯她,仿佛想阻止什麽,可是不過是徒勞。
“邵振嶸,”那句話終於還是從齒縫間擠了出來:“請你不要逃避,我真的沒有喜歡過你,請你不要再糾纏我。”
整個世界仿佛一下子靜止下來,那樣喧囂的鬧市,身後車道上洪水般的車流,人行道上人來人往,車聲人聲,那樣嘈雜,卻仿佛一下子失了聲。隻餘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非常緩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後才是痛楚,很細微卻很清晰,慢慢順著血脈蜿蜒,一直到心髒,原來古人說到心痛,是真的痛,痛不可抑,痛到連氣都透不過來。他有點茫然的看著她,就像不認識她,或者不曾見過她。要不然這是個夢,隻要醒來,一切都安然無恙。可是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她的眼淚漸漸幹了,臉上繃得發疼,眼睛幾乎睜不開,四周的天色慢慢黑下來,路燈亮了,車燈也亮了,夜色如此綺麗,仿佛是一種毒。而她陷在九重地獄裏,永世不得超生。
“振嶸,”她的聲音幾乎已經平靜:“我們分手吧,我沒有辦法跟你在一起。”
他終於鬆開手,眼中沒有任何光彩,仿佛就此一下子,整個人突然黯淡得像個影子,他並沒有說話,慢慢的轉身。
他起初走得很慢,但後來走得越來越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街角。而她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裏,隻眼睜睜看著他漸行漸遠。
她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才攔了出租車回家。
到家後她放水洗澡,水正嘩嘩的響著,她有點發愣,有單調的聲音一直在響,她想了半晌才記起來是電話,仿佛腦子已經發了僵,一直響,她想電話響自己應該怎麽辦呢?電話響了應該怎麽辦呢?終於想起來應該去接電話,她跌跌撞撞走出來,被地毯上的小豬抱枕絆倒,猛一下子磕在茶幾上,頓時疼得連眼淚都快湧出來,隻看到來電顯示,顧不得了,連忙抓到聽筒。
“曉蘇?今天天氣預報說有寒流降溫,你厚外套還沒有收起來吧,明天多穿一點,春捂秋凍,別貪漂亮不肯穿衣服。”
“我知道。”
“你聲音怎麽了?”
“有點感冒。”
杜媽媽頓時絮絮叨叨:“你怎麽這樣不小心?吃藥了沒有?不行打個電話給小邵,看看需不需要打針?”
“媽,我煤氣上燉著湯,要漫了我掛了啊。”
“嗐!這孩子做事,著三不著四的!快去快去!”
她把電話掛上,才發現剛才那一下子,摔得手肘上蹭破整塊油皮,露出赤紅的血與肉,原來並不疼。她漫不在乎的想,原來並不疼。
洗完了澡她又開始發怔,頭發濕淋淋的,應該怎麽辦?她有點費勁的想,吹幹,應該用電吹風,好容易找到電吹風,拿起來又找開關,平常下意識的動作都成了最吃力的事,她把電吹風掉過來翻過去,隻想,開關在哪裏呢?為什麽找不到?
最後終於找到開關,風呼一下全噴在臉上,熱辣辣的猝不及防,眼淚頓時湧出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浴室哭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四個小時,手肘上的傷口一陣陣發疼,疼得她沒有辦法。這樣疼,原來這樣疼……她嚎啕大哭,原來是這樣疼……疼得讓人沒辦法呼吸,疼得讓人沒辦法思考,她揪著自己的衣襟,把頭抵在冰冷的台盆上,這樣疼……從五髒六腑裏透出來,疼得讓人絕望,她嗚咽著把自己縮起來,蜷成一團縮在台盆旁邊,很冷,她冷得發抖,可是沒有辦法,除了哭她沒有別的辦法。她錯了,錯得這樣厲害,她不知道會這樣疼。可是現在知道也沒有辦法,她縮了又縮,隻希望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要不就永遠忘掉邵振嶸,可是一想到他,胸口就會覺得發緊,透不出氣來,這樣疼,原來這樣疼。隻要一想到他,原來就這樣疼。
她高燒了一周不退,傷口感染,她起初不管不顧,還堅持去上班,最後燒得整個人都已經恍惚,手也幾乎無法動彈,才去了社區醫院,醫生看到她化膿紅腫的傷口,立刻建議她轉到大型綜合醫院去,她隻是怕,最後實在捱不過去才去,幸好不是他的醫院,跟他的醫院隔著半個城市。
可還是怕,怕到見到穿白袍的醫生就發抖,她怕得要命,怕到眼淚隨時隨地會掉下來。
要把傷口的膿擠出來,把腐肉刮去。
替她處理傷口的護士非常詫異,說:“你怎麽拖到現在才來醫院?你再不來這手就廢了!”然後又說:“你別動,有一點疼,忍忍就好了。”
忍,她拚命的隱忍,這樣疼,原來這樣疼。疼得清晰的覺得那刀子在傷口上刮,疼得清晰覺得那剪子剪開皮肉,可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手指深深的掐入掌心,隻麻木的想,還得有多久?還得有多久才會結束?還得有多久才會不疼?
每天三四袋點滴,燒漸漸退下來,手仍舊不能動彈,每天換藥如同受刑,她倒寧願這種近乎刮骨療傷的殘忍,總好過心口的疼痛。
有天半夜她睡著,迷迷糊糊電話響了,她拿起來,聽到熟悉的聲音,隻喚了她一聲“曉蘇”,她以為是做夢,結果也是在做夢,電話幾乎是立刻就掛斷了,她聽著那短促的忙音,想,原來真的是做夢。
她躺下去又接著睡,手臂一陣陣發疼,實在疼得沒有辦法,隻好起來找到芬必得,吃一顆還是疼,吃了兩顆還是疼,她神使鬼差的把整盒的藥都掰出來,小小的一把,如果全吞下去,會不會就不疼了?
她把那些藥囊放到了嘴邊,隻要一仰脖子吞下去,也許永遠就不疼了。
猶豫了好久,她終於狠狠的將藥甩出去,膠囊落在地上,仿佛一把豆子,嘣嘣亂響,她倒下去,手還是疼,疼得她幾乎又想哭了。她很小的聲音叫了聲:“邵振嶸”。
黑暗裏沒人應她。
她疼到了極點,蜷起來,把自己整個人都蜷起來,終於慢慢的睡著了。
再次見到杜曉蘇的時候,林向遠真的覺得很意外。
她似乎變了一個人,上次見著她,她神采熠熠,仿佛一顆明珠,教人移不開目光。而這次見到她,她的整個人仿佛一下子黯淡,再沒了那日的光華奪目。雖然在會議中仍舊專心,可是偶爾的一刹那,總能看見她濃密深重的長睫,掩去一雙眸子,仿佛幽潭的深影,倒映著天光雲色,卻帶著一種茫然的無措。
開完會下來到停車場,杜曉蘇才發現自己把資料忘在會議室了。寧維誠並沒有說什麽,但她十分內疚,最近自己神不守舍,老是丟三落四。她低聲對寧維誠說:“寧經理,要不你們先走吧,我拿了資料,自己打的回家就行了。”
她搭了電梯又上樓去,推開會議室的門,卻怔了一怔。
會議室裏並沒有開燈,黑暗中隻看得到紅色的一點光芒,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是一個人坐在那裏吸煙,她從外頭走廓上進來,一時也看不清楚是誰,她於是有點猶豫,想要先退出去。
“曉蘇。”他忽然在黑暗裏喚了她一聲。
她有意放輕鬆語氣的說:“原來是林總在這裏——我把東西忘這兒了。”
“我知道。”他的聲音很平靜:“開關在你身後的牆上。”
她伸手一摸,果然是,於是按下去,天花板上,滿天穹廬繁星般的燈,頓時齊齊大放光明,她有點不太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不由自主伸出手來遮了一下眼睛。
待放下手時,林向遠已經從桌邊站起來了,將文件遞給她。他的身材依舊高大,巨大的陰影遮住頭頂的光線,她有點謹慎的說:“謝謝。”
“曉蘇,我們之間不用這樣客氣。”
她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終於說:“好的,林總。”
他忽然笑笑:“曉蘇,我請你吃晚飯吧。”
她說:“謝謝林總,不過我約了朋友,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他終於歎了口氣,仿佛是想隱忍什麽,可還是問了:“曉蘇——你是遇上什麽事嗎?我可以幫到你嗎?”
她輕輕搖頭,沒有人可以幫到她,她隻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嘲的笑笑:“我真是……我還真是不自量力。請你別誤會,我是覺得你今天精神有點不太好,所以僅僅出於朋友的立場,想知道你是否遇上困難。”
她的臉色蒼白,隻不願意再說話。
而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卻說:“曉蘇,對不起。”
杜曉蘇的臉色仿佛很平靜,聲音也是:“你並沒有什麽地方對不起我。”
“曉蘇,你家境優渥,所以你永遠也不明白,什麽叫奮鬥,因為你生來就不需要奮鬥。我知道你鄙夷我,瞧不起我,但你不曾有過我的經曆。”他帶著一點自嘲的笑容:“過去你問過我,為什麽讀博士,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是因為自卑。是啊,自卑,隻有學位能讓我贏得旁人的尊重,隻有學位讓我對自己還有自信。想不到吧?這麽可笑的理由。
你知道我出生在礦區,父親很早就去世。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母親沒有正式的工作,就靠那點可憐的撫恤金,還有我母親打零工的那點錢,我才可以上學。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沒有錢,眼睜睜看著我母親的病,由乙肝轉成肝硬化,她的病就是被窮給耽誤的。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貧困。我們礦區一中非常有名,每年考很多學生到清華北大。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窮,沒有辦法,沒有退路,隻好拚命讀書。考上名牌大學,出來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可是你知道這有多難,我付出了比常人三倍四倍的努力,才可以拿到獎學金,但畢業出來,一無所有,沒有人脈,沒有關係,沒有倚靠。曉蘇,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當時找工作的窘態。可是你,你說你要去北京,和我在一起,你根本就沒顧慮過找工作,因為馬上有你父親的戰友,把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如果你因此而瞧不起我,我心裏也會好受些,可你偏偏不是那樣,你絲毫都沒有這種想法,反而替我張羅著找工作。
那段時間,我在你麵前幾乎抬不起頭來。我這麽多年的努力,最後能夠有什麽?比不上你父親的一個電話,比不上我那些本科同學們家裏認識這個叔叔,那個伯伯。我什麽都沒有,我甚至還要借助你。我還需要養活我的母親,讓她可以安度晚年。我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希望,唯一的驕傲!在學校的時候,你對我不肯帶你回家一直覺得不解,也一直覺得委屈。我不是不想帶你回家,而是覺得我沒法讓你麵對我的母親。我一直讀到博士,家裏真的是家徒四壁,那樣的房子,那樣的家……
我在你麵前那樣優秀,那樣驕傲,你一直以我為榮,你一直覺得我是世上最棒的。你不知道我到底付出多少努力才可以跟你站在一起,而你輕輕鬆鬆,仍舊比我擁有得太多,你是那樣美,那樣好,單純到讓我覺得自卑。我跟你在一起,太辛苦,才可以保存這樣的美好,太辛苦了。所以到最後我實在沒有辦法忍耐,沒有辦法再堅持……”
他停了一會兒,仿佛笑了笑,聲音變得輕微,透著難以言喻的傷感:“曉蘇,如今說什麽都不能彌補。但可以對你說這些話,讓我覺得好受許多。”
他的話像是一場雨,密密匝匝,讓她隻覺得微寒侵骨。會議室裏燈光如碎,照在他的身上,剪裁得體的手工西服,襯得人眉目分明。分明熟悉,又分明陌生。她確實沒有想過,他曾經有過那樣的心事與壓力。過去的那些事情,她極力的忘卻,沒想到還是毀了今天的一切。而她隻是保持著長久的緘默,仿佛想把過往的一切,都安靜無聲的放逐於這沉默中。
最後,她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已經不重要了。”
他說:“曉蘇,請你原諒。”
她仍舊很沉默:“你沒有做錯什麽,更不需要我的原諒。”然後,問:“我可以走了嗎?”
“我送你。”
“不用。”她重新推開會議室的門,外頭走廊裏有風,吹在身上更覺得冷。
回家的路上,杜曉蘇打迭精神看車窗外的街景,黃昏時分,城市熙熙攘攘,車如流水馬如龍,繁華得像是一切都不曾發生。就像一場夢,如果可以醒來,就是不曾發生。
而她永遠沒有辦法從這噩夢中醒來了。
到了家門口才發現自己的包不見了,不知道是落在地鐵上,還是落在了出租車上。
很累,她什麽都不願意回想。
於是抵著門,慢慢坐下來,抱著雙膝。仿若嬰兒,這樣子最安全,這樣子最好,如果可以什麽都不想,該有多好。
鑰匙錢包,還有手機,都在那包裏。
她進不去家門,但也無所謂了,反正她也不想進去。
這個世界有一部分東西已經永遠死去,再活不過來。她把頭埋進雙臂中,如果可以,她也想就這樣死去,再不用活過來。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真的忘了,那樣不堪的過去,青春的愚昧與狹隘,因為失戀而衝動的放縱,一夜之後卻倉促的發現自己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慌亂之後她終於強迫自己忘記。成功的,永遠的,遺忘了。一幹二淨,永不記起,仿佛一把剪刀,把中間一團亂麻剪去,餘下的沒有半分痕跡。連她自己都主動自覺的,把那段回憶全都抹去,抹得幹幹淨淨。可終歸是她犯下的滔天大罪,才有了今天的報應,她以為那隻是一次偶爾的失足,二十幾年良好的家教,她從來沒有做出那樣大膽的事,卻在酒後失態,沒想到今天會有報應,原來這就是報應。她錯了,錯得那樣厲害,那樣離譜,她不能去想,想不到那個男人會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而且還是邵振嶸的哥哥。這就是報應,隻要一想起來,整顆心都是焦痛,如同整個人陷在九重地獄裏,身受火燒冰灼,永世不得翻身,不能安寧,永無寧日。
那天晚上她很晚才想起來給鄒思琦打電話,因為她的備用鑰匙在鄒思琦那裏。她又等了很久,最後電梯終於停在了這一層,有腳步聲傳來,有人向她走過來,卻不是送鑰匙來的鄒思琦,也不是鄰居,而是邵振嶸。
她就那樣精疲力竭的坐在門前,當看到他的時候,她身子微微一跳,仿佛想要逃,但背後就是緊鎖的門,無路可退。
他安靜的看著她,手裏拎著她的包,她倉惶的看著他,他把包給她,聲音似乎有些低:“你忘在出租車上,司機翻看手機的號碼簿,然後打給我。”
她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彈,就像是淺潭裏的魚,隻怕自己的尾輕輕一掃,便驚動了人,從此萬劫不複。
“曉蘇,”他終於叫她的名字,仿佛這兩個字帶著某種痛楚,他聲音仍然很輕,就像往日一樣溫柔,他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總是這樣丟三落四的。”
她一動也不動,他伸著手,將那包遞在她麵前很久,她還是沒有動,更沒有伸手去接。
最後,他把包輕輕地放在她麵前的地上,轉身走了。
一直到電梯門闔上,“叮”一聲微響,她才震動的抬起頭。
她什麽都顧不上,隻顧得撲到電梯門前去,數字已經迅速變化,減少下去,如同人絕望的心跳,她拚命按鈕,可是沒有用,他已經走了,沒有用。她拚命的按扭,絕望的看著數字一個個減下去,他是真的已經走了。她掉頭從消防樓梯跑下去,一層層的樓梯,黑洞洞的,沒有燈,也沒有人,無窮無盡一層層的台階,旋轉著向下,無盡的向下……她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伴隨著急促的心跳,怦咚怦咚,就要跳出胸腔,那樣急,那樣快,連呼吸都幾乎困難,隻是來不及,知道是來不及……
她一口氣跑到了樓下,“砰”一聲推開沉重的防煙門,反彈的門扇打在她的小腿上,打得她一個踉蹌,可是她還是站穩了,因為不能跌倒,她沒有時間。
眼前的大廳空蕩蕩的,大理石的地板反射著清冷的燈光,外麵有聲音,也許是下雨了。
她絲毫沒有猶豫,就直接衝了出去,倉促地直衝下台階,正好看到他的汽車尾燈,紅色的,像是一雙眼睛,滴著血,淌著淚,卻轉瞬遠去,拐過車道,再也看不見了。
是真的下雨了,雨絲淋濕她的頭發,她都沒有哭,明明知道,他是真的已經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
她站在那裏,像傻子一樣,不言不語。明明是知道那是地獄,卻親手把自己陷進去,眼睜睜到絕望。
有的可以打上日期
但是有些還是該忘記
那天你記得嗎
那天風的味道
地震來臨的時候,杜曉蘇正和同事朱靈雅搭電梯下樓。電梯劇烈地震動了好幾下,就像一隻鍾擺,甚至可以聽到電梯撞在電梯井上發出的沉悶的聲音,緊接著再也不動,似乎卡住了。朱靈雅嚇得尖叫一聲,緊緊抓住杜曉蘇的胳膊:“怎麽回事呀?”
杜曉蘇也不知道,以為是電梯故障,幸好過了片刻,電梯就恢複運行,結果一出電梯間,隻見所有人正紛紛往樓梯間跑去。
“地震了呀!快走!”
她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人流帶著往樓梯間湧去,一口氣跑到樓下,才發現附近寫字樓的人全下來了,樓下的街上站滿了人。身旁的朱靈雅驚魂未定,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拿起手機給男友打電話:“嚇死塌類……”又殷殷叮囑,“離房子遠礙,勿要隨便上去,上班?儂勿要命啦,阿拉都勿上班,那老板腦子搭錯了,儂勿要踩伊,儂太壽了,勿怪哪能儂勿要上去,不然我再啊不睬儂了……”
膩言軟語,聽在耳中仿佛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杜曉蘇仰起臉來,兩側高樓大廈似山石嶙峋,參差林立,岌岌可危,更襯得狹窄的接到幽深如河。偶爾有一縷陽光從高樓的間隙間射下來,刺痛人的眼。她想,如果再來一次更劇烈的地動山搖,這些樓全都塌下來,她們躲也躲不過……可又有什麽用處,她的整個世界早已經天崩地裂,崩塌得無半分完好。
朱靈雅答完了電話,轉過臉來笑吟吟地問她:“曉蘇你怎麽不打電話,報個平安也應該的啊?”
她這才想起來,應該給媽媽大哥電話,但又想到看樣子震級並不高,家裏隔著幾千裏遠,應該沒什麽感覺,還是別人父母擔心的好。然後又想到邵振嶸,不知道他們醫院怎麽樣,他肯定會忙著保護病人——想到他,就覺得十分難過。
朱靈雅看她把手機拿出來,又放回包包裏去,不由覺得好笑:“給男朋友打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還非要等他先打過來呀?”
杜曉蘇勉強笑了笑,終究還是沒再做聲。
因為她們上班的寫字樓是高層,震感明顯,所有的人都如同驚弓之鳥,在馬路上站了好幾個鍾頭。大家議論紛紛,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地震了,但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有人收到短信說是黃石,有人收到短信說是四川。隻是男的繁忙的周一就這樣站在馬路上浪費過去,於是樓上另一家公司的男職員過來搭訕,又買奶茶來請客,逗得曉蘇公司裏幾個小姑娘有說有笑。
到了四點鍾公司主管終於宣布提前下班,於是所有人一哄而散。杜曉蘇覺得有點茫然,本來上班很忙,忙到她都沒有多餘的 腦力去想別的,但突如其來空出來這樣幾個鍾頭,就可以回家了。
因為大家都急著回家,這邊路麵上都看不到出租車。她走了兩站路去輕軌站,卻搭了相反的方向,去了醫院。
醫院附近的馬路上還有稀稀朗朗的人群沒有散盡,大約是附近上班的職員,或者來急診的病人,甚至還有病人家屬舉著吊瓶站在人行道上。杜曉蘇放慢了步子,看著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穿梭往來,她卻不想進醫院去。於是拐了彎,一步拖一步地往前走,抬起頭來,才知道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上次和邵振嶸吃飯的地方。
隔著門猶豫不決,還是走進去了。還沒有到吃飯的時間,店裏沒什麽客人,終於到二樓去,有很大的落地窗,正對這醫院。服務員有點歉意地笑,想替她放下窗簾:“不好意思,外麵有點吵。”
“沒事。”她阻止了服務員,“就這樣吧。”
太陽已經快要落下去,樓與樓的縫隙裏可以看到一點淡淡的晚霞,很淺的緋紅色,隱隱透著紫色的天光。她做到了華燈初上,看路燈亮起來,對麵醫院大樓的燈也一盞盞亮起來,整棟建築剔透的如水晶塔,仿佛瓊樓玉宇,人間天上。
從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星星點點璀璨的燈海。這城市的夜色一直這樣美,就像她的眼睛,裏麵倒映了寒夜的星輝。可是那星輝卻支離破碎,最後走的時候,他一直沒有敢回頭,怕看到她眼睛裏的淚光。
如果她真的在騙他,為什麽她會哭?
他不由得歎了氣。
“邵醫生!”護士急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17床突然嘔吐,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馬上來。”他抓過身就匆匆炒病房走去,將窗外的燈海拋在身後。
這個夜班非常忙碌,淩晨十分急診轉來一個頭部受傷的車禍病人,搶救了整夜。上午例行的查房之後,邵振嶸與來接白班的同事交接完畢。脫下醫生袍,換上自己的衣服,才感到疲憊襲來。揉了揉眉心,正打算回家補眠,忽然護士探頭叫住他:“邵醫生,急診電話找您。”
是急診中心的一個相熟的護士:“邵醫生你快下來,你女朋友出事了。”
他到急診部的時候,杜曉蘇還沒有醒,病床上的她臉色非常蒼白,眼睛微微陷下去,顯得非常憔悴。接診醫生說:“基本檢查剛才都做了,就是血壓有點低,初步診斷應該是疲勞過度。”一旁的護士說:“早上剛接班,一個早鍛煉的老大爺送她近來的,說是暈在外邊馬路上了。我們都沒注意,忙著查血壓、心跳、瞳反,搶救的時候我越看越覺得眼熟,這才想起來,這不是邵醫生你的女朋友嗎?就趕緊給你打電話了。”
邵振嶸看了看掛的點滴,是葡萄糖。醫生問:“邵醫生,你女朋友有什麽慢性病或者藥物過敏史嗎?”
“沒有。”
“噢,那就好。那我去寫病例,對了,她是醫保還是自費?”
“我去交費吧。”邵振嶸說,“我估計她沒帶醫保卡。”
劃價交費後,揮刀急診觀察室,杜曉蘇已經醒了。看到他近來,她的身體突然微微一動,不過幾天沒見,她的大眼睛已經深深地凹進去,嘴唇上起了碎皮,整個人就像彩漆剝落的木偶,顯得木訥而暗淡無光。她的手還擱在被子裏,交錯綁住針頭的膠帶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她最近廋了 很多。她的目光最後落在他手中的單據上,終於低聲說:“對不起。”
他並沒有做聲。
這時候正好急診醫生拿著化驗單走進來:“醒啦?驗血的報告已經出來了,血色素有點偏低,可能是缺鐵性貧血。以後要注意補血,多吃含鐵、銅等微量元素多的食物……這個讓邵醫生教你吧,反正平時飲食要注意營養。”他將病曆和一疊化驗單都交給邵振嶸,“應該沒什麽大問題,葡萄糖掛完後就可以回家了。對了,多注意休息,不要熬夜。”
等他走後,邵振嶸才問:“你昨天晚上在哪兒?”
她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默然低垂著眼睛。
“你不會在醫院外頭待了一夜吧?”
看看她還是不做聲,他不由得動氣:“杜曉蘇,你究竟怎麽回事?你如果有什麽事來找我,你就直接過來。你在醫院外頭待一夜是什麽意思?你覺得這樣做有意義嗎?”
她從來沒見過他生氣的樣子,他嚴厲的預期令她連唇上最後一抹顏色都失掉了,她怔怔看著他,就像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他終於及時地克製住心頭那股無名火,轉開臉去。觀察使外頭神聖嘈雜,聽著很近,可是又很遠。她還是沒有做聲。點滴管裏的藥水一滴滴落著,震動起輕微的漣漪,可是空氣卻漸漸地凝固起來,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漸漸地滲進來,然後,風化成泥,卻又細微地碎裂開去,龜裂成細小的碎片,紮進人的眼裏,也紮進人的心裏,令人覺得難受。
“你沒吃早飯吧?”他語氣平緩下來,“我去給你買點東西吃。”
其實她什麽都不想吃,雖然昨天連晚飯都沒吃,但她並不覺得餓,相反,胃裏跟塞滿了石頭似地,沉甸甸的,根本再塞不下別的東西。她嘴唇微動,想要說什麽,他已經走出去了。
看到他的身影小時在門後,杜曉蘇突然覺得,也許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而需他隻是找一個借口……她想叫住他,但他的名字已經到了嘴邊,卻終究默然無聲。
時間仿佛特別慢,半晌點滴的藥水才滴下一滴,卻又特別快,快得令她覺得無措。隻好數點滴管裏的藥水,一滴,兩滴,三滴……又記不清數到了哪裏,隻好從頭再數……一滴,兩滴,三滴……她強迫自己將全部注意力集中起來,不再去想別的。藥水一點點往下落,她的手也一點點冷下去,冷得像心裏也開始結冰。
他走路的腳步很輕,輕到她竟然沒有聽到,當他重新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都覺得不真實,隻是恍惚地看著他。
“蟹粉小籠。”他把熱騰騰的包子遞給她,“本來想買點粥給你,但已經賣完了,隻有這個了。”
包子很燙,她拿在手裏,隻覺得燙。他把筷子給她:“你先吃吧,不管什麽事,吃完了再說。”
有氤氳的熱氣,慢慢觸到鼻酸,她低著頭,他說:“我出去抽支煙。”
她看著他,他以前從來不抽煙,偶爾別人給他,他都說不會。她怔怔地看著他,他已經走到門口了,卻忽然回過頭來,她的視線躲閃不及,已經和他的視線碰在了一起。他皺著眉頭,說:“我等會兒就回來。”這才掉頭往門外走去。
邵振嶸走到花園裏,掏出打火機和煙,都是剛才在小店買的,剛點燃的時候,被嗆了一口,嗆得他咳嗽起來。他不會抽煙,可是剛才買完包子回來,路過小店,卻不由自主掏錢買了盒中華。他試著再吸一口,還是嗆,讓他想起自己四五歲的時候,二哥宇崢跟他一塊兒偷了姥爺一盒煙,兩個人躲在花園假山底下偷偷點燃。那時他用盡全部力氣狠狠吸了一口,沒想到嗆得大哭起來,最後勤務員聞聲尋來,才把他們倆給拎出來。行伍出身的姥爺蒲扇樣的大手搧在屁股上不知道有多疼:“小兔崽子,好的不學學這個!”
他不願意再想,揉了揉臉,把煙掐滅了,扔進垃圾桶裏。
回到觀察室葡萄糖已經快掛完了,杜曉蘇卻睡著了。她臉上稍微有了一點血色,長長的睫毛給眼圈投下淡淡的黑影。他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又把點滴的速度調慢了些,微微歎了口氣。
護士來拔針,她一驚就醒了,掙紮著要起來穿鞋,邵振嶸說:“輸液後觀察幾分鍾再走。”稍頓了頓,又說:“我送你回家。”
她這才想起來給公司打電話請假,幸好上司沒說什麽,隻叮囑她好好休息。
在停車場,明亮的太陽仍給她一種虛幻的感覺,五月的城市已經略有暑意,風裏有最後一抹春天的氣息。她站在那裏,看他倒車,一切在陽光下顯得有些不真實,仿佛是做夢。
一路隻是沉默。她送給他的小豆苗還放在中控台上方,一點點的舒展,搖著兩片葉子,像是活的一樣。交通很順暢,男的沒有堵車,他把她送到公寓樓下,並沒有將車熄火。
她低聲說:“謝謝。”
他沒有做聲。
她鼓起勇氣抬起眼睛,他並沒有看她,隻是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
“邵振嶸……”她幾近艱難地啟齒,“我走了,往後你要好好保重。還有,謝謝你。”
他用力攥緊了方向盤,還是什麽都沒說。
她很快打開車門,逃也似的下車跑掉了。
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很遠,她知道是幻覺,所以跑得更快。不管不顧,一口氣衝上了台階,突然有隻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竟然是邵振嶸,他追得太急,微微有些喘,而她胸脯劇烈起伏著,仍是透不過氣來,仿佛即將窒息。
他說:“等我幾天時間,請你,等我幾天時間。”
她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隻怕一動彈就要醒來。她從來沒有奢望過,到了這一刻,更不敢奢望。他的眼底淨是血絲,仿佛也沒有睡好,他說:“你不可以這樣,你得讓我弄明白究竟為什麽……”他似乎忍住了後麵的話,最後,隻是說,“請你,等我幾天,可以嗎?”
他終於鬆開了手,很安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瞳孔裏的自己。他的眼裏倒映著她的影,卻盛著難以言喻的痛楚,她微微覺得眩暈,不願也不能再想。
過了很久之後,他才轉身往外走去,外麵的太陽很燦爛,就像茸茸的一個金框,將他整個人卡進去,而她自己的影子投在平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仿佛無限蕭索。
又過了一天,杜曉蘇上班後,才知道地震的災情嚴重,因為她回家後倒頭就睡了,既沒看電視也沒有上網。MSN上跳出一則則觸目驚心的消息,門戶網站開始鋪天蓋地地報道災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流淚。公司的業務已經幾近停頓,同事們主動發起了募捐,杜曉蘇把一個月工資都捐了出去,然後午休的時候,和同事一塊兒去找獻血車。距離她上次獻血還差幾周才到半年,但她知道自己的血型稀缺,她隻想救更多的人, 哪怕是能救一個人也好。
獻血車還沒有找到,突然接到邵振嶸打來的電話,這時應該是他上白班的時間。
“曉蘇”他語氣十分匆忙,“我們醫院接到命令,要組織醫療隊去四川。我剛才已經報名了,現在通知我們下午就出發。”稍頓了頓,又說,“等我回來,我們再談,可以嗎?”
她心裏猛地一沉,因為聽說餘震不斷,急急地說:“你自己注意安全。”
“我知道。”他那端背景音樂嘈雜,似乎是在會場,又似乎是在室外,“我都知道。”他稍停頓了一下,說,“再見。”
電話被匆忙掛斷了,隻留“嘟嘟”的忙音,她站在那裏,心酸中摻著些微的震動。她會等,等他回來,向他坦白。她做了錯事,她會鼓起勇氣去麵對,不管到時候他會是厭憎還是離開,她都會等到那一刻,等他回來。
邵振嶸走後就杳無音訊,因為手機基站還有很大部分沒搶通,災區通訊困難,電信也呼籲公眾盡量不要往災區打電話,以保證最緊急和最重要的通訊。電視上二十四小時直播救災新聞,整個世界都沉浸在悲痛和淚水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包括最幼小最無辜的孩子。每個人都在流淚,有同事在茶水間低聲哭泣,因為那些新聞圖片,那些永遠沉睡的孩子們,那些失去親人痛不欲生的畫麵。
杜曉蘇同樣覺得無力,在這樣的災難麵前,個人的力量渺小到幾乎絕望。她說服自己鎮定,去做一些自己可以做到的事。血庫已滿,她排隊等級預約,如果缺血,可以第一時間獻血。幾個同事組織了一下,湊錢采購礦泉水、帳篷、藥品寄往災區,杜曉蘇也去幫忙。郵局業務非常繁忙,很多人往災區寄衣被,有臨時豎起的公示牌,寫著寄往災區的賑災物資一律免費。郵局的員工忙著給大箱大箱的衣物貼上標簽,有人就在大廳裏抽泣起來,身邊有人輕聲安慰,不知是否記掛身在災區的親友,還是單純地為自己的無力而哭泣。
累到了極點,腦中反倒一片空白。
杜曉蘇在回家的地鐵上睡著了,她夢到父母,夢到振嶸,也夢到自己。下了很大一場雪,白茫茫的大雪將一切都掩埋起來,她一個人在雪地裏走,走了很久很久,又餓又冷,卻找不到一個人。
地鐵震動著停下,開始廣播,她才驚醒,發現坐過了站。隻好下去,又換了對開的車往回搭。車廂裏有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漂亮的小姑娘,大約隻有一兩歲,烏溜溜的黑眼睛,望著她,笑。
在這被淚水浸漬的時刻,在這全國都感到痛不可抑的時刻,在連電視直播的主持人都泣不成聲的時刻,隻有孩子還這樣微笑,用無邪的眼睛,清澈地注視著一切,讓人看到希望,讓人看到將來,讓人看到幸福。
回家後她意外地收到了邵振嶸走後的第一條短信:“曉蘇,今天手機可以收到短信了,但還不能童話。這裏情況很不好,至今還有鄉鎮沒有打通道路,明天我們醫療隊要跟隨部隊進山裏去,到時手機就更沒有信號了。”
她拿著手機打了很長一段話,刪了添,添了刪,改到最後,隻餘了十個字:“望一切平安,我等你回來。”
短信發了很久沒有發出去,手機一直提示發送失敗。她毫不氣綏,試了一次又一次,窩在沙發裏,看手機屏幕上那小小的信封,不停地旋轉著,發送失敗,再來,發送失敗,再來……等到最後終於出現“短信發送成功”,她抬起頭,才發現連脖子都已經酸了。
他沒有給她回短信,也許因為信號不好,也許因為太忙了。新聞裏說很多救援人員都是超負荷奮戰在第一線,畫麵上有很多救援部隊就和衣睡在馬路上,醫生和護士都是滿負荷運轉。也許他太累了,忙著手術,忙著搶救,連休息的時間都很少……她一直等到了半夜,最後終於攥著手機在沙發上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剛上班,大老板就讓人把她找去了:“宇天地產那邊打電話來,點名叫你去一趟。”
她微微一怔。
老板叮囑:“宇天地產是我們最重要的客戶,你馬上過去,千萬別怠慢了。”
“是。”
去宇天地產的辦公樓還得過江,路上花費了差不多哦一個多小時,才來到那棟摩天高樓下。搭電梯上去,前台確認了預約,於是打電話通知:“單秘書,博遠的杜小姐已經到了。”對方似乎說了一句什麽話,前台這才放下電話告訴她,“杜小姐,您可以上樓去了。”
不出意料的氣勢恢宏,連過道的落地窗都對這江灘,觀景實現一覽無餘。從這麽高俯瞰,江水變成細細的白練,江邊那一灣百年奢華的建築也遙遠綽約得如同微縮盆景。陽光清澈,整個城市似金粉世界,洋溢著俗世巔峰的繁華。而她根本無心風景,隻緊隨著引路的單秘書進入會客室。
單秘書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顯得很客氣:“杜小姐請稍微坐一會兒,雷先生過會兒就過來。”
雖然已經做足了思想準備,但再次見到雷宇崢的時候,她仍舊有些局促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沉重的橡木門在他身後闔上,她第一次這樣正視他,才發現他與邵振嶸頗有幾分相像,唯一不像的大約就是目光,邵振嶸的目光總像湖水一樣,溫和深沉,而他的目光卻像海一樣,讓人有一種無可遁形的波瀾莫測。
她深深吸了口氣,仿佛知道要麵臨什麽。
“杜小姐請坐。”
他似乎也挺客氣,但她還是等他坐下來,才十分謹慎地在沙發上坐下。
他的樣子似乎比較放鬆,跟那天晚上的咄咄逼人仿佛完全是兩個人,帶著一種類似邵振嶸的溫和氣息,顯得儒雅溫良:“杜小姐,我本來想約你在外麵談話,但考慮到這裏更私密安全,我想你也不願意被人知道我們的見麵。”
她隻是很安靜地聆聽。
“明顯我低估了你在振嶸心中的分量,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沮喪。這件事情我不打算讓我的父母知曉,顯然杜小姐你更不願意鬧大,所以趁振嶸不在,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
“雷先生……”
他打斷她的話:“杜小姐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們家裏雖然開明,但我父母對子女婚姻對象的唯一要求是,身家清白。我不想讓我的家人成為笑柄,更不想讓振嶸收到任何傷害。所以我認為這件事最佳的處理方式,仍舊是我當初給你的建議——離開振嶸。”
她艱難地開口:“我……”
“出國讀書怎麽樣,杜小姐?你對哪間大學有興趣?Wellesley?或者Columbia University?”
“雷先生……”
“杜小姐,我耐心有限。”他雙手十指交叉,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你目前就職的博遠,是一間所謂的建築設計公司。而我對這個行業的影響能力,可能圓圓超出你的預計。如果我記得不錯,令尊還有兩年的時間就可以退居二線,令堂也隻有幾年就可以退休,到時候他們可以在家安度晚年……”
她不自覺地站起來,攥緊了手指:“雷先生,如果振嶸知道了一切事情,他要離開我,我不會說半個字,因為我做錯了事,他不原諒我是應當的。但如果振嶸打算原諒我,我死也不會放棄,因為我真的愛他。”
雷宇崢靠在沙發上,似乎十分放鬆地笑起來,杜曉蘇這才發現他笑時左頰上也有隱約的酒窩,但比邵振嶸的要淺。因為他笑得很淺,若有若無。他的笑容永遠似海麵上的一縷風,轉瞬就不知去向,讓人恍疑眼錯。他似笑非笑地問:“杜小姐,你真的不覺得羞恥嗎?”
“我不覺得羞恥。雷先生,你幾乎擁有這世上的一切,權利、地位、金錢……正如你說的那樣,這世上你辦不到的事情很少。但你在威脅我的時候都不覺得羞恥,我為什麽要覺得羞恥?是,當初我一時糊塗,事後我後悔了,我離開,你憑什麽認定我就是放縱的女人?我做錯了事,銼刀我不打算原諒自己,但如果振嶸原諒我,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繼續愛他。我很後悔我沒有向他坦白,我真的很後悔,哪怕他不打算原諒我。可惜失貞便要浸豬籠的時代已經過去,雷先生,說到貞潔,我覺得你完全沒有立場來指責我。你及你的家庭可以要求我毫無瑕疵,而你未來的太太呢?她是否有資格也要求你守身如玉,婚前沒有任何與異性的關係?所以你沒有任何資格來指責我,唯一有資格指責我的,隻是振嶸。我們之間的事,是我人士振嶸之前,而振嶸也坦白告訴過我,在國外他曾經有一位同居女友,隻是後來性格不合分手了。到了今天,我所受到的教育,我所接受的知識,讓我覺得男女在這件事情上是平等的。而認識振嶸之後,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我是一心一意對他,所以我覺得沒有什麽可羞恥的。”
他眯起眼睛來,似乎在打量她,最後,他說:“杜小姐,你是毫無誠意解決這件事情了?”
“如果你覺得我配不上振嶸,你可以直接要求振嶸離開我,而不是在這裏拿我的家人威脅我。”
他讚許般點了點頭:“勇氣可嘉!”
而她站在那裏,仿佛一支箭,筆直筆直,她的目光也是筆直的,與他對視,他突然“嗤”的笑了一聲:“其實我真想知道,如果振嶸回來,明確與你分手,你回事什麽表情。”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隻要他做出選擇,我都會接收。也許我會很痛苦,也許會消沉一段時間,也許這輩子我也不會再愛上別人,可是我愛國他,也許還要愛很久,停不下來。但我很幸福,因為我知道什麽是愛,而你,雷先生,你沒有體會過,更不會懂得。”
她露出幾天來的第一個微笑:“這裏是50層,站在這樣高的地方,雷先生,我一直以為,你的眼界會比別人開闊。”她欠一欠身,“告辭。”
進了電梯她才發覺自己雙頰滾燙,仿佛是在發燒。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想到自己一口氣說出那樣長篇大論的話,可是一想到振嶸,想到他說讓她等,她就覺得什麽都不可怕,什麽也不用怕,因為他說過讓她等,她就一定要等他回來。
手機響的時候還以為是聽錯了,隻怕是邵振嶸,連忙從包裏翻出來,竟然是老莫。老莫還是那副大嗓門,劈頭蓋臉就問:“杜曉蘇,去不去災區?”
一句話把她問懵了,老莫哇啦哇啦直嚷嚷:“人手不夠,報社除了值班的全去了災區,但是有好幾個受災重鎮還沒有記者進去。頭版在前方的報道實在是跟不上,老李在北川急的直跳腳,賀明又困在青川,深度報道!我要深度報道!下午有一架救援包機過去,我已經找人弄了個位子,報社實在抽不出人來,你要不要去?如果要去的話快點說,不行我就找別人了。”
“我去我去!”她不假思索,急急忙忙答,“我當然要去!”
老莫很幹脆地說:“那你自卑幹糧和水,別給災區人民添麻煩。”
“我知道我知道。”
她掛了電話就打的直奔公司,找著主管人力資源部的副總,一口氣將事情全說了,又說:“如果公司批準我的假期,我馬上就要走了,如果公司不批準……我隻好辭職。”
反正雷宇崢已經打算讓她在這行混不下去了,她也並不留戀。如果能去災區,雖然沒機會遇上邵振嶸,可是可以和他在一片天空下,呼吸著一樣的空氣。重要的是可以為災區做一點事情,即使受苦她也願意。
副總似乎有點意外:“杜小姐,即使是正常的離職,你仍需要提前三個月向公司提出報告。不過……”副總很快微笑,“特事特辦對不對?你去災區吧,我們可以算你休年假。”
她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隻好說了一遍又一遍的“謝謝”。副總又說:“現在餘震不斷,你一個女孩子,千萬注意安全。”
她好像隻會說謝謝了。
頂頭上司寧維誠也十分支持,立刻安排同事接手她的工作,爽快地說:“你放心去吧,注意安全。”
她跑去買了許多食物和藥品,如果都可以帶過去,能分給災民也好。忙中又抽空給鄒思琦打了個電話,拜托她替自己瞞著父母。等東西買齊,帶著大包小包趕到機場去,差不多已經到登機的時刻了。找著老莫安排好的接應的人,十分順利地上了飛機。
飛行時間兩個多小時,飛機上都是專業的衛生防禦人員,大家十分沉默,幾乎沒有人交談。杜曉蘇有點暈機,也許是因為太緊張,隻好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休息。
沒有做夢,隻睡了一小會兒,也許是十幾分鍾,也許是幾分鍾,也許隻是幾秒鍾。天氣非常不好,進入四川上空後一直在雲層上飛,後來到達雙流機場上空,又遇上空中管製,不得不盤旋了十幾分鍾。程度正在下雨,幸好降落的時候還算順利。
下樓了飛機後杜曉蘇就打開了手機,信號倒是正常的。於是她嚐試給邵振嶸打電話,而他的手機不在服務區,於是她趁著等行李的功夫,給他發了條短信。他沒回,大約沒收到,或者正忙著。於是杜曉蘇給老莫發了條短信,報告自己已經平安到達。候機大廳裏人生嘈雜,到處是誌願者和來援的專業醫療隊,大家都在等著行李。她終於在傳送帶上看到了自己的大包,搬下來很吃力,旁邊有人伸手過來,幫她提上推車,她連聲道謝。那人看到她還打包有成箱的藥品和方便麵,於是問她:”你是不是誌願者?“
她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是記者。”
那人很溫和地笑:“沒關係,一樣的。”
是啊,他們都是來做自己可以做的事,盡自己的所能。
成都的情況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城市的秩序已經基本恢複,雖然空曠處仍舊搭滿了帳篷,但交通情況已經恢複正常,偶爾可以看到救護車一路鳴笛飛馳而過。報社在成都有記者站,記者們全都趕赴一線災區了,就一個值班的編輯留守。她去跟這位編輯碰了頭,哪知剛進門不久就遇上餘震。杜曉蘇隻覺得屋子晃動了好幾秒“晃著晃著你就習慣了。”
目前去重災區仍舊十分困難,大部分道路因為塌方還沒有搶通,不少救援部隊都是冒險翻山步行進入的。
“又下雨,這天氣,壞透了。”編輯說,“一下雨就容易塌方泥石流,更糟了。”
找不到車,編輯幫忙想了很多辦法,天色漸漸黑下來,即使找到車夜行也十分不安全,不得不先在成都住下。杜曉蘇給老莫打電話簡短地說明了一下情況,老莫竟然十分寬容,還安慰她說:“不要緊,明天在想辦法,新聞雖然重要,安全更重要。”
她帶了筆記本,發現酒店寬帶竟然是通暢的,於是上網查詢了一下各重災區的地理位置,還有冒險跟隨救援部隊進入災區的記者發回的十分簡短的報道。隻覺得越看越是觸目驚心,死亡數字仍在不斷攀升,看著那些前方最新的圖片,她覺得胃裏十分難受,這才想起原來晚飯忘了吃,可是已經很晚了,她也不想吃任何東西,於是觀賞電腦強迫自己去睡覺。
窗外一直在下雨,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做了很多夢,卻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模糊的,迷離的,斷斷續續地醒了睡,睡了醒,醒來總是一身冷汗。也許是因為換了環境,實在睡得不踏實,最後她突然被強烈的晃動震醒:餘震!
真的是餘震!窗子在咯咯作響,從朦朧的睡燈光線裏可以看到,桌上的水杯晃得厲害。沒等她反應過來,外頭居民樓的燈已經全亮了,酒店的火警警報尖銳地響起,樓道裏服務員已經在叫:“餘震了!快走!”
很多客人穿著睡衣慌慌張張就跑下樓去,杜曉蘇還記得帶上相機和筆記本電腦。淩晨的街頭,突然湧出成百上千的人來,附近居民樓的人也全下來了,攜家帶口的。大家驚魂未定,站在街頭,有小孩子在哭,也有人在咒罵。她到這時候一顆心才狂跳起來,跳得又急又快,她想,大約是被嚇著了。
在酒店下麵站到淩晨三點左右,大地一片寂靜,仿佛適才隻是它在睡夢中不經意伸了個懶腰。隻有身臨其境,才能知道在大自然麵前,人是這樣孱弱而無力。馬路上的人漸漸散去,酒店服務員也來勸客人們回去睡覺。杜曉蘇本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況且還要進重災區,遲早得適應這樣的情況,於是第一個跑回房間去倒頭大睡了。
到了早上才知道,淩晨發生的餘震是地震後規模最大的一次,通往幾處鄉鎮的道路又受到了影響,山體滑坡和塌方讓剛搶修通的道路又中斷了,包括通往她要去的目的地的道路。但杜曉蘇還是義無反顧。同事幫她打了無數電話,才找了一輛願意去的越野車。據說這車是誌願者包車,不過還有個位置可以捎上她。
一上車就覺得巧,因為正好遇上在機場幫她提行李的那個人。他還有兩個同伴,三個大男人坐了一排,把副駕駛的位置留給了她。而車後座上塞滿了物質,以藥品居多,還有災區最緊缺的帳篷、帆布之類。那人見著她也很意外:“啊,真巧!”
是挺巧的,於是簡單地聊了兩句,杜曉蘇知道了他姓孟,是從北京過來的誌願者。
車行兩小時,山路已經開始崎嶇難行,一路上不斷遇到賑災的車隊,或者運送傷員的救護車。路很窄,有的地方落有大石,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繞行。越往前走路越是險峻,山上不斷有小的落石,打在車頂上嘣蹦亂響。死機小心翼翼開著車,不斷用方言咒罵著老天。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名交警,就站在最險峻的彎道處指揮會車。這名交警戴著一頂灰塵撲撲的警用安全盔,身後不遠處停著一部同樣灰塵撲撲的警用摩托車,他的樣子疲憊不堪,手勢也並不有力,可是大部分賑災車輛在他的指揮下得以快速通過,他們的車駛過時,杜曉蘇隔著車窗舉起相機,拍下了這位堅持崗位的無名英雄。
臨近中午的時候車走到一個地勢稍微開闊的地方,於是司機把車停下來暫作休息。司機去路基下的河邊方便,杜曉蘇也下車活動一下發麻的腿。她隻覺得胃灼痛得難受,於是拆了塊巧克力,強迫自己咽下去。那三個誌願者沒下車,他們就坐在車上默默地吃了麵包當午飯。司機回來三口兩口咽了個麵包,就叫杜曉蘇上車,說:“走吧。”看了看天色,又喃喃咒罵,“個龜兒子!”
路仍舊顛簸,杜曉蘇開始頭痛,也許是昨天沒有睡好。淩晨三點才回房間睡覺,早晨六點鍾就又起來,實在是沒睡好。車仍在山路上繞來繞去,她也迷迷糊糊了一會兒,其實也沒睡著,就是閉了會兒眼睛,突然就被淒厲的笛聲驚醒,睜開眼來隻驚出了一身冷汗,探頭張望,才知道原來剛剛駛過一輛救護車。
隨著車在山路中兜來兜去,手機信號也時好時壞,她試著給邵振嶸又發了一條短信,仍舊沒有告訴他自己來了四川,隻是寫:“我等你回來。”
杜曉蘇一直不能去想,那天是怎麽接到那個電話的,可是總會想起來,模糊的、零亂的碎片,不成回憶,就像海嘯,排山倒海而來。不,不,那不是海嘯,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這世上所有的山峰垮塌下來,這世上所有的城市都崩塌下去,把她埋在那裏,埋在幾百米的廢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她的靈魂永遠停留在那黑暗的地方,沒有光明,沒有未來。所有希望的燈都熄滅在那一刻,所有眼睛都失明在那一刻,所有諸神諸佛,都灰飛煙滅,隻在那一刻。
電話是邵振嶸醫院一個什麽主任打來的,她的手機信號非常不好,當時她還在車上,通話若斷若續,中間總有幾秒鍾,夾雜著大量的噪聲。那端的聲音嗡嗡的,她聽了很多遍才聽明白,邵振嶸出事了。
從頭到尾她隻問了一句話:“他在哪裏?”
那天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電話裏頭是怎麽回答的,她也不記得了。仿佛一台壞掉的攝像機,除了一晃而過的零亂鏡頭,一切都變成白花花的空白。她隻記得自己瘋了一樣要回成都,她顛三倒四地講,也不知道同車的人聽懂沒有。但司機馬上把車停下,他們幫她攔車,一輛一輛的車,從她麵前飛馳而過,她什麽都不能想,竟然都沒有掉眼淚。最後他們攔到一部小貨車,駕駛室裏擠滿了人,全是婦孺,還有人纏著帶血的繃帶。她絲毫沒有遲疑就爬到後麵貨箱裏去坐,那位姓孟的誌願者很不放心,匆匆忙忙掏出圓珠筆,把一個號碼寫在她的掌心:“如果遇上困難,你就打這個電話。他姓李,你就說,是孟和平讓你找他的。”
她甚至來不及道謝,貨車就已經啟動了。那個叫孟和平的誌願者和司機還有他的同伴都站在路邊,漸漸從視野中消失。她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有這麽慢,這麽慢。貨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她坐在車廂裏,被顛得東倒西歪,隻能雙手緊緊攀著那根柱子,是車廂上的欄杆。風吹得一根根頭發打在臉上,很疼,而她竟然沒有哭。
她一直沒有哭。到雙流機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她撲到所有的櫃台去問:“有沒有去上海的機票?”
所有的人都對她搖頭,她一個人一個人地問,所有的人都對她搖頭,直問到絕望,可是她都沒有哭。航班不正常,除了運輸救援人員和物質的航班,所有的航班都是延誤,而且目前前往外地的航班都是爆滿。她是沒有辦法回去,她沒有辦法。她絕望地把頭抵在櫃台上,手心有濡濡的汗意,突然看到掌心那個號碼,被那個叫孟和平的人寫在她掌心的號碼。
不管怎樣她都要試一試,可是已經有一個數字模糊得看不見了,她試了兩遍才打通電話,她也拿不準是不是,隻一鼓作氣:“你好,請問是李先生嗎?我姓杜,是孟和平讓我找你的。”
對方很驚訝,也很客氣:“你好,有什麽事嗎?”
“我要去上海。”她的嗓子已然嘶啞,隻是不管不顧,“我在雙流機場,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上海。”
對方沒有猶豫,隻問:“幾個人?”
她猶如在絕望中看到最後一線曙光:“就我一個。”
“那你在機場待著別動,我讓人過去找你。這個手機號碼是你的聯絡號碼嗎?”
她拚命點頭,也不管對方根本看不見,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聲說:“是的是的。”
電話掛斷後,她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光了似的,整個人搖搖欲墜。她還能記起來給老莫打電話,還沒有說話,他已經搶著問:“你到哪兒了?”
“莫副,”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麻煩你另外安排人過來,我不能去一線了,我要回上海。”
“怎麽了?”
她說不出來,那個名字,她怎麽也說不出來,她拿著電話,全身都在發抖,她怎麽都說不出話來。老莫急的在那邊嚷嚷,她也聽不清楚他在嚷什麽,倉促地把電話掛斷了,整個人就像虛脫了一樣。她不能想,也不能哭,她什麽都不能做,她要忍住,她要見著邵振嶸。他沒有事,他一定沒有事,隻是受傷了,隻是不小心受傷了,所以被緊急地送回上海。她要去醫院見邵振嶸,看看他到底怎麽樣了,不,不用看她也知道他沒事。可是她一定得見到他,一定得見到他她才心安。
她又打給醫院那邊:“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趕回來,麻煩你們一定要照顧邵振嶸。”不等對方說什麽,她就把電話掛了。她都沒有哭。老莫打過來好多遍,她也沒有接,最後有個十分陌生的號碼撥近來,她隻怕是醫院打來,振嶸的傷勢有什麽變化,連忙急急地按下接聽鍵。結果是個陌生的男人,問:“杜小姐是吧?是不是你要去上海?你在哪裏?”
她忍住所有的眼淚:“我在候機廳一樓入口,東航櫃台這邊。”
“我看到你了。”身穿製服的男子收起電話,大步向她走近,問她,“你的行李呢?”
“我沒有行李。”她隻緊緊抓著一個包,裏頭隻是采訪用的相機和采訪機,她連筆記本電腦都忘在了那輛越野車上。
“請跟我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飛行中的時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似被擱在油鍋裏煎熬。她的心被緊緊地揪著,腦海中仍舊是一片空白。她拚命地安慰自己:我不能想了,我也不要想了,見著振嶸就好了,隻要見到他,就好了,哪怕他斷了胳膊斷了腿,她也願意陪他一輩子,隻要他——隻要哦他好好的在那裏,就好了。
下飛機的時候,她甚至想,萬一他殘廢了,她馬上就跟他結婚,馬上。隻要他還肯要她,她馬上就嫁給他。
旅客通道裏竟然有醫院的人在等著她,其中一個她還認識,是邵振嶸他們科室的一位女大夫,為人很好。杜曉蘇原來總是跟著邵振嶸叫她大姐,大姐平常也很照顧他們,有次在家包了春卷,還專門打電話讓他們去嚐鮮。沒等她說什麽,大姐已經迎上來,一把攙住她說:“曉蘇,你要堅強。”
這是什麽意思?
她幾乎要生氣了,她一直很堅強,可是他們這是什麽意思?她近乎憤怒地甩開那位大姐的受:“我自己走!”
在車上她一直不說話,那位大姐悄悄觀察著她的臉色,可是也不敢再說什麽。到了醫院,看到熟悉的燈火通明的二號樓,她一下車就問:“振嶸一定住院了,他在哪個科?骨外?神外?他傷的重不重?在哪間病房?”
“曉蘇……”那位大姐有些吃力地說,“下午在電話裏我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要堅強地麵對現實……邵醫生他……已經……正好遇見塌方……當地救援隊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沒有搶救過來……”
她看著大姐的嘴一張一合:“滑坡……意外……為了病人……犧牲……”
那樣可怕的詞,一個接一個從大姐嘴裏說出來,那樣可怕的詞……杜曉蘇睜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著。
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一場噩夢,她隻是被魘住了。隻要用力睜開眼睛,就會醒來,就會知道這是一場夢,就可以看到邵振嶸,看到他好端端地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再或者,醫院裏這些人都是騙自己的,他們串通起來跟她開玩笑,把邵振嶸藏起來,讓自己著急,急到沒有辦法的時候,他自然會笑嘻嘻地跳出來,刮她的鼻子,罵她是個小傻瓜。
她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總覺得,怎麽可能,這一切怎麽可能?一定是弄錯了,要不然,就是自己被騙了,反正不會是真的,絕對不會是真的。因為他叫她等他。他那樣守信的一個人,連約會都不曾遲到過,他怎麽會騙她?
他們在一旁說著什麽,她全都不知道。她垂下頭,閉起眼睛,安安靜靜地等著,等著。像她承諾過的那樣,她要等他回來。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在病床上了。她默默數著點滴管裏的點滴,希望像上次一樣,數著數著,他就會突然推門進來,望著她。原來他看著她時,眼睛裏會含著一點笑意,嘴角微微抿起,他笑起來左頰上有個很小的酒窩,不留意根本看不出來,但她就是知道,因為他是她的邵振嶸。她愛他,所以他最細微的神情她都一清二楚。這次他一定是在嚇她,一定是。他也許是受了很重的傷,也許真的殘了,所以他不願意見她,因為他心理上接受不了,或者他最終不打算原諒她。但沒有關係,她會等他,一直等到他回來,就像上次在醫院裏一樣。
可是她數啊數啊,也不知道數到了多少,直到一瓶藥水滴完了,再換上一瓶。身邊的護士來來往往,心理醫生每天都來同她說話,常常在她病床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循循善誘,舌燦蓮花。但任憑那醫生說破了嘴皮子,她就是不搭腔。
因為他們都在騙她。
他一定會回來的,他這樣愛她,即使她曾犯過那樣大的錯,他仍叫她等他。他怎麽會舍得放她一個人在這裏,他一定會回來的。
父母已經聞訊從家裏趕過來,憂心如焚。尤其是媽媽,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反反複複地勸她:“孩子,你哭吧,你哭一場吧。你這樣要憋壞自己的,哭出來就好了。”她還沒有哭,媽媽倒哭了,不停地拭著眼淚。
而她微揚著臉,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要哭。
她的邵振嶸不見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他曾那麽愛她,怎麽舍得撇下她?他一定會回來,不管怎麽樣,他一定會回來。
最後那天,媽媽跟護士一起幫她換了衣服,幫她梳了頭,扶著她進電梯。她不知道要去哪裏,隻是渾渾噩噩,任人擺布。
踏進那間大廳,遠遠隻看到他,之看到他含笑注視著她。
她有些不懂得了,一直走近去,伸手撫摸著那黑色的相框。照片放得很大,隔著冰冷的玻璃,她的手指慢慢劃過他的唇線,他曾經笑得那樣溫暖,他一直笑得這樣溫暖。這張照片很好,可是不是她替他拍的,她有點倉皇地回頭看,在人堆裏看到了振嶸的保姆趙媽媽,於是輕輕叫了聲:“趙阿姨。”她記得,牢牢記得,春節的時候振嶸曾帶自己去見過她,趙媽媽待她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親自下廚熬雞湯給她喝,還送給她戒指,因為她是振嶸的女朋友——趙阿姨也被人緊緊攙扶著,不知為什麽她今天竟然連站都站不穩,幾個月不見,趙阿姨的樣子憔悴得像老了十年,連頭發都白了,她一見到杜曉蘇,眼淚頓時“噗噗”地往下掉。杜曉蘇掙脫了媽媽的手,向著她走過去,聲音仍舊很輕:“阿姨,振嶸叫我等他,可他一直都沒有回來。”
趙阿姨似乎哽住了一口氣,身子一軟就昏過去了。廳中頓時一片大亂,幾個人湧上來幫著護士把趙阿姨攙到一旁去。。媽媽也緊緊抓住了她的手,淚流滿麵:“孩子,你別傻了,你別傻了。”
她不傻,是他親口對她說,叫她等他。她一直在這裏等,可是都沒有等到他回來。
他說過回來要跟她談,他這樣愛她,怎麽會不回來?他這樣愛她,怎麽會舍得不要她?
她一直不明白,她一直不相信,直到最後一刻,直到他們把她帶到那沉重的棺木前。那樣多的花,全是白色的菊,而他就睡在那鮮花的中央,神色安詳。
她迷惑而困頓地注視著,仿佛仍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直到他們一寸一寸地闔上棺蓋,直到趙阿姨再次哭得暈倒過去,所有的人都淚流滿麵。隻有她木然站在那裏,沒有知覺,沒有意識,什麽都沒有,仿佛一切都已經喪失,仿佛一切都已經不存在。
邵振嶸的臉一寸寸被遮蓋起來,所有的一切都被遮蓋起來,他的整個人都被遮蓋起來,她才驟然明了,這一切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們沒有騙她,他真的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自己真的永遠失去了他。
她發瘋一樣撲上去,父母拚命地拉住她,很多人都上來攙她,而她隻是哭叫:“媽媽!讓我跟他去吧,我求你們了,讓我跟他去,我要跟他在一起!媽媽……讓我跟他一起……”
更多的人想要拉開她,她哭得連氣都透不過來:“讓我跟他一起,我求你們了。邵振嶸!邵振嶸!你起來!你怎麽可以這樣撇下我!你怎麽可以這樣……”
手指一根一根被掰開,旁邊的人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她哭到全身都發抖,隻憑著一股蠻力,想要掙開所有人的手,把自己也塞進那冷森森的棺木裏去。因為那裏有她的邵振嶸,她要跟他在一起,不管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她隻要跟他在一起。
她聽到自己的哭聲,嘶啞而絕望,如困頓的獸,明知道已經是不可能,可是隻拚了這條命,不管不顧不問,她隻要跟他一起。
所有的人都在拉她,都在勸她。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淒厲得如同刀子,剜在自己心上,剜出血與肉,反反複複:“讓我去吧,讓我去吧,你們讓我去吧,邵振嶸死了啊,我活著幹什麽?讓我去吧,我求求你們了。”
媽媽死命地拽著她的胳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孩子,孩子,你別這樣!你這樣子媽媽該怎麽辦?媽媽該怎麽辦啊……”
她拚盡了力氣隻是哭,所有的眼淚仿佛都在這一霎那湧了出來。她這樣拚命地掙紮,可是她的邵振嶸不會回來了,他真的不會回來了。任憑她這樣鬧,這樣哭,這樣大嚷大叫,這樣拚命地伸手去抓撓,可每一次隻是抓在那冰冷的棺木上。一切皆是徒勞,他是再也不會應她了,他騙她,他騙她等他,她一直等一直等,他卻不會來了。
她的嗓子已經全都啞了,她再也沒有力氣,那樣多的人湧上來,把她駕到一邊去,她隻能眼睜睜看著,看著他們弄走了他,看著他們弄走了她的邵振嶸。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她隻要跟他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可是他不等她,他自己先走了。
媽媽還緊緊地抱著她,聲聲喚著她的名字。媽媽的眼淚落在她的臉上,而她眼睜睜看著別人抬走棺木,她什麽聲音都已經發不出來了,如同聲帶已經破碎。
她已經沒有了邵振嶸。
她這樣拚命,還是不能夠留住他一分一秒,命運這樣吝嗇,連多的一分一秒都不給她。
她是真的絕望了,拚盡了最後的力氣,發出最後支離破碎的聲音:“媽媽,別讓他們弄走他……媽媽……我求你了媽媽……別讓他們弄走他……”
媽媽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終於就那樣仰麵昏倒下去,倒在父親的懷裏。旁邊的人七手八腳地扶住她,牢牢地按住她,而她無助似初生的嬰兒,她已經絲毫沒有辦法了,連她最信任最依賴的媽媽都沒有辦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分崩離析,整個天地都在她眼前轟然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