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大 作者: zhuzhu6p (晉江封推, 連載)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
在一個別人眼裏的白色世界裏,他們在長大。
而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麽顏色?
曾經永遠發表‘特別精辟的評論’的‘聰明’女孩說
我曾經以為我什麽都懂,原來,我曾經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在那不到3年的時間裏,我因為穿上了白大衣,而走進了一個不太一樣的世界。這個世界不算純淨,這個世界不算美麗,這個世界有著太多的灰暗,這個世界並非可以用對與錯判斷一切。這個世界的味道,並非是一盒甜美清涼的香草冰淇淋的味道。若非這件白大衣,我想,我怎麽也不會看見這個世界的全貌。

契子

鐵娘子*水孩兒

第一節

五.一長假中的一天,明媚的陽光,溫和的微風,不冷不熱的天氣。首都周邊最著名旅遊景點祁縣,青山綠水之間,盛放的桃花,淺粉和雪白連成了片。

葉春萌的臉上帶著一個與身周的美景很協調的笑容,對給她遞果汁的她的第n個相親對象李先生禮貌地說謝謝。

是的,第n次了,至於n等於幾,她記不清楚,但是該不會少於10吧?

自從過了30歲生日之後,不但是父母,連身邊的朋友,朋友的父母,科裏已婚的同事,當年同宿舍的,如今已經是娃媽的女同學,紛紛開始先於她而意識到了形式的嚴峻,而開始替她張羅一個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半年前,跟著老公移民去了加拿大的張歡語帶著兩歲半的兒子回國探親,連同從美國回來跟兒研所合作預防新生兒畸形項目的陳曦一起,跟她在一家港式西餐廳小聚。張歡語一改少女時代說話的綿軟溫柔,聲色俱曆地數落兒子偏食的壞習慣的間隙,居然沒耽誤了給老公的中學同學李先生做了一個生動全麵的廣告。

“總之一句話,”張歡語把一勺胡蘿卜塞進兒子嘴裏的同時,為廣告做著最後的總結,“跟你一樣各方麵條件頂尖兒,就是這些年工作又忙眼又太高,錯過了黃金年齡段兒的大齡青年。”

葉春萌加快咀嚼已經在嘴裏的牛排,很想騰出舌頭為所謂自己‘眼光太高’解釋兩句,她覺得這至少不符合最近一年來在各方好意的強迫之下,走馬燈似的相親的結果。

在n大於等於10的n次相親之中,她極少可以運用到大學時代已經爐火純青的‘婉言拒絕’男生的技術與藝術。他們中的一多半在聽她如實講了自己作為一個急救中心主治醫生的工作節奏之後表現出了掩飾不住的驚訝,其中最實誠的一位當即發表了感慨,說都說女的當老師和醫生最好,文明穩定,但是我看當醫生不成啊,根本顧不到家嘛!她表示讚同地點頭,並且開始跟他一起討論究竟什麽職業最適合一個有家的女人。這位仁兄繼續發表看法,認為搞金融的女人過於強勢精明,做工程類的女人沒女人味兒,IT行業泡沫太大不夠穩定,服務行業是絕對不行——很多不幹不淨的東西……葉春萌建議他下次還是找教育行業的,雖然也很辛苦,但是畢竟作息尚算規律,而且有寒暑假,方便照顧孩子啊!這位仁兄點了點頭之後又遺憾地說,高校教師還行,中小學的,女人占的比例太高,女人太多的地方,是非實在是多,好多當中小學老師的,特別八婆!

當然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沒有這麽坦白,他們多半感歎當醫生的還真辛苦啊!真是天使,白衣天使,神聖!但是大概他們相信‘可敬的女人多半並不可愛 ’,所以在一看見她便讚她比照片上更漂亮,氣質更優雅,當驚訝地發現她工作竟然如此辛苦,重要,又表達了對她職業的敬意之後……並沒有表達想要進一步交往的巨大熱誠。

最進入狀態的一次,是跟一個某名牌大學的曆史係副教授,小有名氣的作家和青年學者的約會。青年學者個子高高,清瘦斯文,笑容溫和謙遜,一見麵便讓她有了些好感;他舉止得體,幫她開門,拉椅子,布菜的時候體貼而又不失分寸,他並沒等她坦白交代自己一個月至少5個夜班另有不下五個夜裏被從家裏叫到醫院之前,便表示知道一個醫生,尤其是急救中心的醫生意味著什麽;他帶著無盡的感情回憶,一次父親出國期間母親突發心梗,11歲的自己頭一次體會到恐懼與無助,而隨後急診醫生將母親從死亡線上帶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甚至想,這就是他心裏的上帝。

那天他們吃完了飯他又提議去喝茶,那間有著流水和珠簾的茶社,一直有年輕的女孩子在屏蔽後麵彈古箏,他給她娓娓地講那首曲子的來曆的時候,她有些微醉,居然聊起了少女時代喜歡過的沈從文,梁實秋和蕭紅……假如不是呼機這時候沒眼力見兒地響起來的話,也許那真的可以是一次成功的相親。

住院總大夫說送來四個民工,劇烈嘔吐,意識尚清醒,懷疑中毒;有休克指征,說當時值班的兩個三線在對一個顱腦損傷患者,一個心肌梗死患者急救,隻好電話請示她這邊的治療方案;當她對著手機交代他收集嘔吐物做分析,注意清除口腔異物保持呼吸道通暢,嚴格監測尿量並查尿常規,抽血查血氧飽和度,補液注意電解質平衡……她說完之後抱歉地對對方說不好意思這個住院總新上來沒倆月她不放心得回醫院盯一眼,發現周圍兩桌的茶客都在往她這邊瞧過來;她猛然意識到在這人們都在這淡淡茶香幽幽樂聲偶偶低語的地方,自己中氣實足毫不避諱地嚷嚷嘔吐物糞便尿液實在當算得擾民,她略微尷尬地站起來,再次向對方表示歉意並準備離開,他迅速招手叫服務員來結帳,說開車送她回醫院。她很感動對方的體貼,但是直覺跟她說現在什麽地方不對了,似乎方才進入狀態的協調融合如今已經偷偷消失。

那天她踏進急診科的同時送來一個肝癌晚期嘔血的患者,在輪床上已經昏迷,血不斷地從口鼻湧出來,滴滴答答地撒了一路;四個民工已經確定為食物中毒,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所有檢查結果之後又給年輕的住院總提了幾條建議,然後就參與到那個剛送來的肝癌患者的急救之中了。

當患者情況暫時穩定,她掀開急救室的簾子一邊摘滿是血汙的手套一邊活動了下筋骨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相親對象坐在樓道的長凳上,臉色蒼白,手裏拿著杯葡萄糖水;看見她,他自嘲地搖頭,說我竟然暈血,真是丟人,給護士同誌添麻煩了。她歉疚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說什麽好,突然看見自己前胸還有方才病人噴出的血跡,趕緊往後又退了兩步,他瞧著她,神色竟然帶著些許失落,說我真可笑,以前想起醫生就是一片最潔淨的白色,是最幹淨的工作,從來沒有想過白衣後麵真正的顏色。自己居然象一個中學生一樣,進行了一場基於自己想像上的崇拜與向往。

她理解地笑笑,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坐下,她說別說你,就是我自己,考醫學院的時候,甚至是念了兩年,進醫院之前,心裏都還是跟你完全一樣的想法。不經曆……又怎麽會知道?後麵的話她卻沒跟他說,事實上,這個許多人眼裏潔白純淨的世界,除了血的顏色,嘔吐物和糞便的顏色之外,尚還有著更多的顏色,隻能體會,卻真的難以言說。

之後他成了她一個可以聊天,偶爾一起吃飯的朋友,他笑稱自己正在努力糾正自己的潔癖與精神潔癖,她哈哈大笑,說糾正什麽,人可以有機會保持這種潔癖,其實也是某種程度的幸福啊!

第二節

當葉春萌迅速地在腦子裏回憶著近來相親的情形,把牛排已經嚼碎咽下,抓著叉子,準備駁斥張歡語關於她‘眼光過高’的評價,並且哀歎一下自己的現實處境之時,張歡語皺著眉頭把她抓著叉子的手推了推,說你跟人吃飯時候可別拿標準握持針器姿勢,誰看著不得心裏別扭?周老師當年給你留下的心理陰影不至於保持到現在吧?

“周老師這個關於正確持器械手法的心理陰影是留給我的,你記錯了。”陳曦在旁邊提醒了一句。

當了媽之後的張歡語似乎特別具有忽略他人異議的強悍。她忽略了兒子不要吃水果而要吃冰淇淋的要求,把一片西瓜塞進他嘴裏的同時,忽略了陳曦的提醒。

張歡語繼續對葉春萌道,“你以前可是最女孩兒的女孩兒,那時候那幫男生叫你什麽來的?水孩兒!那一舉手一投足的,處處可都透著溫柔嫵媚。你說,幹這行就是害人,10年下來你那點兒水勁兒都給抽幹了!嘿,這個我老公的同學李先生,麻省理工學院4年拿下來的電子工程博士,現在已經是x公司的美方代表,技術總監,絕對一人養家沒有問題。你要是跟他結婚,幹脆辭職得了,我跟你說,”她抓起一張餐巾紙讓兒子擤鼻涕,然後用另一張把他吃得滿是水果汁的小花臉擦幹淨,“我這輩子最輕鬆快樂的一天,就是移民下來了,把辭職申請交給科主任那天。中國的臨床大夫,那就是對正常人的摧殘,身體上和精神上。”

葉春萌想了想,確定張歡語不大可能真正關心她是否‘眼高’,更不大可能有興趣聽她的相親經曆,於是將原本準備出口的較真的解釋咽了回去,但是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她疑惑地望著張歡語問,“這麽一精英,鑽石王老五,難道沒有相親對象需要25歲以下的要求?”

“這就是最難得的地方,要不說你得把握住呢!人家沒那麽膚淺,知道年齡相近更有利交流,交流對婚姻那是相當的重要。再說,你也別妄自菲薄,其實女醫生聽起來很有檔次——就是別細想!再說,”張歡語打量著她,很誠懇地說,“萌萌你還是漂亮,也一點兒沒見老,比20時候還多了味道。不過,這一過三十,很快可就老了,你得趁……”

陳曦伸了個懶腰,笑嘻嘻地打斷張歡語,“趁過期之前趕緊賣出去。”

張歡語皺皺眉頭,“小曦你別打岔!萌萌啊,你看就這周,找個有情調的地方,見個麵兒?”

“哦……太可惜了。”葉春萌攤手,“我後天就下鄉了,半年,林縣。”

“下鄉?還半年?”張歡語驚訝地望著她,“這又什麽破規矩啊,以前還沒有。”

“就是去年從咱們學校教學附屬醫院開始試行的啊,咱們學校係統的醫院是要一年。咱們上學時候,周老師他們不就一直在講嘛,中國醫療最大的問題,就是基層醫院跟大城市的教學醫院技術水平相距太大,北京上海的水平越來越接近國際先進水平,但是絕不代表中國的水平。之前那種,一年下去一個專家隊,敲鑼打鼓扯紅幅地,不到一個月又走了,頂多幾個會診幾個手術造福個別人,人走了,技術也帶走了,對當地的幫助不大。真正起作用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大醫院主治醫以上的大夫長期連續地下去嘛,在當地醫院作為普通工作人員出門診查房帶學生,這樣才能真正紮實地提高當地醫院自己的水平——不是輸血,是提高造血幹細胞的造血能力……”

“哎呦得了,別跟我說這個,腦仁兒都疼。”張歡語連連擺手,“當年還真特崇拜類似周老師他們那樣的理想主義,等我幹了幾年下來就覺得那簡直是怪胎。哦對,就是你們當年叫的,變態,我說萌萌,你再幹下去可也有要變態的趨勢。”

“咱們學校係統去年開始試行之後,我們幾所市屬的醫院今年也開始試行。我這是第一批,後天就走了。得,你白費心了,見不著黃金單身漢啦。”葉春萌聳聳肩膀,“遺憾!”

張歡語皺緊眉頭,想了會兒,忽然一拍手,“林縣?那旁邊不就是祁縣,著名的風景區麽?離北京市區也就2小時車程,他開過去也不是多大的事兒,順便賞景!這回正好啊,咱們別老飯館啊咖啡廳啊,俗!讓我安排安排,你們倆在祁縣著名的桃花渡見!”

葉春萌愣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說,“那個桃花渡……那個,冬天沒的好看,總得等著開春吧?再說,我剛過去,還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安排呢。”

“你瞧你還推三阻四!不過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光禿禿地去也沒勁。你讓我好好安排。”

葉春萌完全沒想到,學生時代丟三落四許下的承諾過了三天就少有記得起來的張語歡,這次竟然顯示出了超強的記憶力與責任心。半年之後,她在林縣的工作即將結束,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市區,她已經忘了鑽石王老五這回事兒的時候,突然接到張歡語的越洋電話,說你在那邊事兒也完了吧?馬上五一,我已經跟李先生說好,五一長假,選一天,你們在桃花渡見。你,記著,打扮漂亮點兒!

葉春萌握著電話連說謝謝——她是真的感動。無論如何,對自己的終身大事竟然如此關懷和盡力,相親對象條件還真是少有的好,張歡語可也不枉是當年的好姐妹了。

李先生長相甚為普通,節日旅遊旺季,混在桃花渡自然景區入口處的人群中,甚難找將出來--多虧現代的通訊工具手機,當葉春萌對著手機說我已經到了並且交代自己的穿著打扮,同時四處張望了幾分鍾後,終於與另一個對著手機交代自己高度穿著特征並且四處張望的人接上了頭。

“不錯,今天體會到我們做通訊器材的實際意義。”他邊和上手機邊笑,“要不今天咱們就得各打一個寫著自己名字的白牌兒接頭了,可更傻冒了。”

葉春萌笑了出來,並且對相貌普通的黃金王老五有了挺不錯的第一印象。至少,她想,在這麽個好天氣裏有個不討厭的伴兒春遊,也絕對不是個壞事。

但是……大約某些人就是跟‘相親’相克。

當葉春萌的呼機尖銳地響起來的時候,這個念頭竄上了她的腦子,她強烈地預感到這今生第二次對相親對象產生了一絲好感的相親,即將被醫院的呼叫破壞掉。她看了看呼號,著實驚訝了一下,是急救中心——自己應當是五一過後才回去報到,就算那邊天塌下來,照說也不至於指望上她啊!總不成,頭兒預感到了她正在相親?

她打回去,聽了幾句之後臉色變得嚴肅,應道,“我沒在林縣,不過離祁縣更近……有大概半小時山路……沒問題,立刻過去。”她說罷把手機往兜裏一揣,跟李先生說了句‘抱歉,附近突發狀況,大批傷員送到祁縣醫院,中心讓我立刻就近過去幫忙。’說罷把旅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跑著地衝門口折返回去。她們現在的位置是在桃花渡的穀底,返回入口處要翻過方才下來的緩坡,不陡,隻是頗影響速度。

葉春萌保持著平地跑1500米的速度爬了有10多分鍾的坡之後,發現李先生也跟在她後麵跑回來,見她回頭,他喘著氣說,“你體力可以啊,我隔天跟健身房鍛煉的,跟著你還有點吃力。”

“我每天早晚各跑5000。”葉春萌邊跑邊說,“自從進了急救中心開始。”

第三節

祁縣縣醫院內,一片充滿著焦灼與恐懼的混亂。

副院長任衛東滿頭的大汗,白大衣暢著懷,裏麵的襯衫已經被汗浸透,手裏拿著一個手機,脖子上還夾著一個打開的,他力圖提高聲音壓過身周的嘈雜,近乎‘聲嘶力竭’地對著手機喊,“我們急需支援……兩輛超載的旅遊大巴在山道上對撞翻了,一輛滾坡下了,現在全部就近送到我院……3人已經昏迷,有顱腦損傷……4人現休克體征……近三十人有不同程度的骨折,7人有開放性骨折,至少有6人高度懷疑腹部髒器損傷……太超出我們的接診能力了……”

他又講了幾句,和上電話,抹了把汗,看見迎麵一個一身淡灰休閑裝的漂亮姑娘一路跑進來,剛要說句,“今天特殊情況,不允許任何家屬探視……”這姑娘卻從包裏掏出工作證,“市急救中心葉春萌,前段在林縣工作,剛才接著中心電話讓我就近先過來支援這邊。”

任衛東仔細看了看她工作證再瞧瞧她,還是有點犯嘀咕——不穿白大衣,今天還專門撲了脂粉的葉春萌看上去相當的年輕秀麗,似乎跟‘急診醫生’不太搭界,固然工作證上有照片有介紹,但老任想,這頂多也就是幾年的住院醫吧?一個丫頭片子,她就算是市急救中心的丫頭片子,那也還是個丫頭片子啊!給我派這麽個來,能頂個啥用?裹亂啊?

任衛東嘀咕的功夫,不遠處護士帶著哭音驚慌地喊,“劉大夫劉大夫,這這窒息了……”

被喊的劉大夫此時正在給一個休克的傷者量血壓測心律,正在為這20,40的血壓急得額頭見汗——簡單的檢查已經提示這個病人有內髒出血,需要緊急剖腹探查手術,可是此時這裏所有具備做相對大型手術能力的大夫,都已經在手術室了……他聽見喊抬起頭,一時間竟然沒有想到該如何反應,這時候他看見一個穿休閑裝的女孩子已經衝到了心跳晝停的傷者床邊,飛快地叩診傷者心髒兩肺,扒開眼皮察看瞳孔,然後扒開嘴察看口腔,對護士伸手,

“酒精棉球,刀片。”

“啊?”

“快,酒精棉球,刀片!剪刀也行。”她的聲音帶著不容質疑的命令,護士依舊發著懵,先拿鑷子加住兩個酒精棉球遞給她,然後找到了一個縫合包,拿出剪刀。

她摸了摸傷者喉嚨的位置,接過酒精棉球飛快消毒,然後接過剪刀,在已經窒息得臉色發紺的傷者甲狀軟骨處,一剪刀剪開一條橫的口子,鮮血迅速漫出來,接著,氣體進出,將血液衝出一個個氣泡,隨著血色氣泡一個個地湧出,傷者臉上的青紫減退,心律逐漸恢複正常。

“還有其他昏迷病人嗎?昏迷病人一定注意保持呼吸道通暢,舌頭拽出來,注意清理口腔內黏液尤其是血塊。”

葉春萌交代身邊的小護士,並且已經找到了另一個昏迷的病人,她找到棉簽,扒開傷者的嘴,仔細清理口腔裏的黏液,痰,和血塊。

“這是急救中心第一批過來的葉同誌,”任衛東在心裏感歎市急救中心的丫頭片子她還就不是一般的丫頭片子!他揮手衝一個抓著化驗單小跑過來的護士喊,“去幫葉同誌找白大衣和聽診器!同誌們,再堅持堅持,急救中心和第一醫院的支援同誌馬上就過來了!我們遇到了醫院這麽多年來遇到的最大考驗,同誌們頂住!”

……

當葉春萌給一個20不到的氣胸傷者做完閉式引流之後,身周已經是相當的安靜,隻間或地可以聽見傷者低聲的呻吟和來往醫生護士的腳步。她微笑著輕拍傷者的肩膀,“不用緊張,暫時沒事了。好好睡一覺。”

她直起腰,轉頭看窗外,已經是一片漆黑。牆上的掛鍾指著12點的位置,她活動了下腰和脖子,又去察看了一下已經睡著了的,兩個肋骨骨折傷者。他們現在都呼吸平靜,隻是時而抽動一下嘴角,大概是夢裏,傷口依舊疼痛。

葉春萌輕輕地給一個被子退到了腰際的傷者把被子掖好,之後對正在調整輸液速度的護士點點頭,腳步很輕地走了出去。

大部分重傷員已經陸續由當地醫院或者從市區其他醫院趕來的醫生陪同下,轉到了市區的幾所大醫院去,一些輕傷傷者已經回家。此時縣醫院的手術室內,還進行著幾台手術——那是幾個腹腔髒器傷的傷者。

葉春萌雙手插在兜裏,朝手術室慢慢走過去。急救中心的其他同事在她到達之後一個多小時從市區趕了過來,現在她的兩個同事應該在配合縣醫院外科醫生進行手術。她在猜想這次是誰帶隊過來,何副主任還是張主治?半年沒見,自己居然非常地想念他們了。尤其……尤其是在這麽一場急救之後。

門外傷者的家屬或蹲在角落低低抽泣著,或互相依偎著茫然地盯著手術室的門,有一個40來歲的婦女一直在走來走去,略微神經質地跟自己嘮叨,救得過來,一定能救得過來……能挺過去……

葉春萌忽然想,讓張歡語厭煩到了將有能力辭職的一天作為今生最快樂的一天的‘醫生’這份職業,承受著比律法行業金融行業更大的壓力付出著絕不低於他們的體力精力卻並沒有那麽高的物質回報,那麽它除了糊口之外,還給了自己什麽?居然讓自己並沒有過想要離開的渴望?

或者,就是跟病人或者家屬,說,“狀況暫時穩定,度過危險期”那一瞬間,的那種,不僅僅是喜悅不僅僅是滿足也不僅僅是如釋重負的……沒有經曆過,便無論如何無法體會的感覺?

手術室的門打開,兩輛輪床先後地推出來,散在各處的家屬一下聚了過去。葉春萌在人群的包圍中看見了何副主任和跟自己同年進去急救中心,比自己小了半歲總是逗貧地管自己叫親姐的小劉,她正想揚起手臂打招呼,目光落到任副院長身邊正跟家屬交代病人狀況的大夫臉上,她有些發愣。

十多分鍾後,家屬簇擁著輪床向病房而去。何副院長轉身一一地跟身邊幾個人握手,“真多虧你們啊,下來得及時。這咱們醫院外科醫生還真沒有足夠處理這種嚴重髒器損傷出血的能力啊!感謝你們!”

“嘿,互助,互助!”何副主任笑著道,接著衝方才一直跟家屬交代情況的大夫道,“早聽說第一醫院周明大夫手術的精致完美,今天可算是親眼看見了!——看得心曠神怡,真是心曠神怡啊!”

周明抱著雙臂低下頭,倒象是有點不知如何回複這麽直接的讚美。

“哎呀小葉同誌!”任副院長此時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葉春萌,熱情地招呼,“下麵也都消停了?小葉同誌辛苦!這是最早到的啊!”

葉春萌笑著走過來,小劉誇張地奔過去跟她擁抱了一下,“親姐,半年不見我可是想死你了!”

“去你的。”葉春萌把他扒拉一邊去,衝何副主任叫了聲頭兒,然後,轉向周明,微笑,“周老師,10年沒見了。”

周明愣怔了好一會兒,“這……這是……”

“我們那撥一共七個,女生占了四個。”葉春萌笑,“您當時抱怨,怎麽女生這麽多?”

“哦對,你是葉……葉春萌”周明一拍腦袋笑了,“陳曦那屆。你不是我病區的,是程學文還是韋天舒那邊的?”

“小葉同誌是周大夫的學生?”沒等葉春萌答,任衛東一拍巴掌,“名師出高徒啊!哎我這個老糊塗的,剛看見小葉同誌跑進來又沒穿白大衣——就是個小姑娘嘛,我還心說急救中心給我弄這麽個小姑娘來糊弄我們?這有啥用啊?真是!老眼昏花!”

“哎呦任副院長,我們頭兒可是把心腹愛將給您派過來了。我姐,這我們急救中心有名的鐵娘子!”小劉笑道,“您說,要不,她人都不在中心,頭兒能立刻想起來她就在左近?我姐這可是,出了緊急狀況,頭兒們最先想的起來的人之一!”

“你就扯吧,”葉春萌白了小劉一眼,聽見周明重複了句,

“鐵娘子?”

他不能相信似的看向她,“鐵娘子?我記得當年……我可能記錯了。”

“您沒錯。”葉春萌微笑著道,“他那是胡扯的。對,我從來就是最愛哭,最嬌氣,最說不得,也給老師惹了最大麻煩的一個。”


19歲的純真年代

  一
  
  陳曦曾經對著葉春萌認真地說,美女這種生物,絕對並不隻是那層皮囊與芸芸眾生不同,其內在的構造,也一定迥異。
  
  說這話的時候陳曦正在一邊把徒手扯斷的長度不等的香腸段丟進煤油爐上的小鍋裏,小鍋裏是老幹媽寬條方便麵,已經加進了白菜,雞蛋,滿得幾乎要溢出來。而葉春萌正平躺在床上,臉上塗了蜂蜜雞蛋清,其上鋪著削成薄片的黃瓜片和西瓜皮,而她手裏還舉著本席慕容的詩集在翻看。
  
  聽了這話葉春萌啪地把手裏的詩集和上,幾乎立刻要坐起來質問陳曦這話什麽意思?但是身體才跟床板呈不到15度角的時候臉上的黃瓜片就有下滑的趨勢,於是她又躺了回去——陳曦揶揄她又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止是第十次,第一百次,其次數幾乎不會小於她們倆認識的天數,於是完全沒有必要,因為‘陳曦的揶揄’而讓已經耗了她一晚上的護膚前功盡棄。
  
  葉春萌和上詩集的同時陳曦擰熄了煤油爐,半閉著眼睛把鼻子湊到小鍋上方深呼吸了兩下,然後睜開眼。
  
  假如葉春萌象陳曦一樣牙尖齒利的話,她現在就可以對陳曦說,戀食症患者除了外在比普通人民群眾肥胖——即使現在沒有以後也終將如此——之外,腦構造也一定與眾不同;普通人民群眾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明白,為什麽有人可以日複一日地在晚飯時間已經將一份紅燒排骨或者粉蒸肉加一份青菜3兩米飯吃得盤幹碗淨之後,臨睡前對著一包加了倆雞蛋和一根廉價香腸的方便麵,能夠流露出類似考古學家看著先秦時代的瓦片,物理學家看著終於成功的實驗,或者地主老財望著麵前金燦燦的元寶的時候那種,至喜悅而滿足的神色。
  
  但是葉春萌是美女,美女是溫婉的,陳曦深知這種溫婉,所以從來不擔心葉春萌的反唇相譏。
  
  “真的萌萌,”陳曦端著幾乎漫溢的小湯鍋,坐到離葉春萌更近的位置,希裏呼嚕地邊吃麵邊用手背抹掉被自己加進麵湯裏過量的辣椒醬刺激出來的鼻涕,特別誠懇地對著葉春萌說,“我經常思考,有不愛美的女人嗎?我覺得沒有。但是這個向往美的女人與美女的差別,它就在於實現‘向往’的能力。”陳曦揮舞著筷子,臉上除了誠懇之外還帶上了些許感慨,“除了這個基礎本來就不同之外,美女就是特別有美的能力和毅力,以至於越來越美,脫出眾生的範疇,無論內在和外在。難道我不想纖體護膚嗎?難道我不想用文學藝術充實自己嗎?難道我不憤恨棒槌四肢水桶腰嗎?天哪,我每天都在想,明天少睡一會兒早上聽聽交響樂,晚上看會兒名著,明天少吃口紅燒肉開始跑步和跳繩,每周少打點無聊遊戲多做做美容…可是,上帝,總是明天!”
  
  當葉春萌看著陳曦眼中那種失落和痛苦的時候,驟然間開始替她難過,她一時間完全相信了陳曦的坦白,急於安慰她,
  
  “你別瞎說,你哪裏棒槌四肢水桶腰了?能吃能運動,你體型多麽健美……”她說著,猛然感覺到臉上片狀物的脫落和凝凍狀物的碎裂——方才為了這折騰了一晚上的麵膜而忍了被她挖苦不吭聲不動彈,這時卻為了安慰她的失落而在還有15分鍾就大功告成之時前功盡棄。
  
  葉春萌懊惱地拍了下腦袋,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掃到陳曦狡猾的笑,她立刻明白又被她耍了,惱火地抓起床頭的筆記本朝她腦袋砸過去。陳曦躲過,嘻嘻哈哈地跑過來,摟著葉春萌在她腦門上狠狠親了一口,
  
  “我真喜歡你真的萌萌。”陳曦哈哈大笑,然後又頗感慨地說,“其實認真地說,美女最最好的地方,就是心地特別柔軟善良。”
  
  陳曦這絕對是真心話。
  
  她喜歡葉春萌,固然有時候覺得她的純潔近乎於幼稚,還有時候覺得她的善感有點兒為賦新辭強說愁的莫名其妙。但是無論如何,跟一個美麗的心軟的而且還特別體貼的姑娘做朋友,在絕大多數時間裏都是一種享受。尤其是這個世界上其實充斥著不少不幸長了張傻姑麵孔卻象林妹妹一樣心比天高的姑娘,假如你曾經有幸或者不幸地與這樣的姑娘相處,時時籠罩對方那種又敏感又多疑又驕傲又自卑的,時而幽幽時而忿忿大多數時候不滿不平總是不太高興的情緒之中,都無法否認對比這種分類中的眾生,葉春萌這樣心軟貌美的姑娘是多麽地可愛。固然陳曦懷疑自己大約也一定程度地可以歸入這個不太可愛的範疇之內,但是陳曦認為越是這個範疇中的同誌她越沒法跟同類相處。
  
  葉春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說話。她相信陳曦這句說的是真話——或者說她希望她說的是真話。被人待見是件幸福的事兒,尤其是被一個有趣的,自己也待見的人待見。任何人都需要有個可以說說心事的知己,尤其葉春萌這樣多愁善感,總是有許多的心事需要跟人分享;分享心事的知己絕不需要是個自己的崇拜者——讚美聽得多了就會起膩,更加不能是個呆瓜,你總不希望你嘮叨了半天,對方的反應完全不得要領,而陳曦,絕對是那個有本事把話說到你心坎兒上的妙人兒。
  
  二
  
  “下禮拜就進科啦。”葉春萌仰起臉,帶著個頗神往的笑容。
  
  陳曦瞧了她一眼,“拜托,從上禮拜你就嘮叨了。”
  
  “考醫學院,不就為最終穿上那身白大衣嗎?”葉春萌托著下巴,那張微笑的臉,帶著那種屬於很單純的理想的浪漫,實在是相當的動人的。
  
  “得了,我可是從小就沒打算過當大夫。”陳曦撇撇嘴,“高考時候,我想考清華建築係,但他們收人太少,我二模又考得相當砸,心裏沒底就沒敢報,生怕考不上再給我分到核物理去,咱那年政法學院不對理科招生,電子計算機啥的我又怕太辛苦,想來想去女孩子學醫還是比較好聽,咱學校又還算名校,就這麽爬賊船上了。誰曉得這比人家學電子計算機的學的可不輕省啊——等工作了,還得更苦。反正我想好了,畢業了我也不幹臨床,所以啊,進科不進科,對我沒啥意義。”
  
  “你不幹臨床是怕苦?”葉春萌臉上掛個耐人尋味的笑容,“盡人皆知的理由吧?嘿,世事難料,還說不定,你一進臨床就愛上了,到時候都舍不得離開呢。哎,你不覺得嗎?這學期的臨床課可有意思多了,臨床的動物實驗也比生理生化的實驗有趣……”
  
  “這個不好說——講課的老師帥了一個檔次,我懷疑我是因此更喜歡上臨床課。”
  
  “得啦,也就是外科的韋天舒帥……”
  
  “想想我也就覺得外科課最有意思。”
  
  葉春萌連連地被打擊熱情,正經有點火了,不高興地咣當躺到枕頭上準備拉上床簾。
  
  陳曦嘿嘿一笑,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好好,當白衣天使多好啊,健康所係,性命相托,那宣誓時候我也挺熱血沸騰的啊。這不是,因為一些客觀情況,我反正也天使不了了,阿Q呢嘛!嫉妒,我這分明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葉春萌矜持了一會兒,畢竟耐不住想抒發感慨的願望,把腦袋枕在胳膊上,繼續滿是向往地說,“當臨床醫生多好啊。我從小就崇拜大夫,那身白大衣,穿身上,我從來就覺得比什麽衣服都好看,幹淨,肅穆,神聖……”
  
  陳曦硬生生地咽下了“白大衣好看不好看也得分人穿,穿韋天舒身上確實好看,可穿外科主任李宗德身上,可跟公共食堂賣門口賣包子饅頭的大叔沒啥區別”——雖然咽下了,但還是不能昧心地點頭,她拿筷子徒勞地撈著小鍋裏幸存的方便麵渣。
  
  “那天內科見習趕上心跳驟停的病人急救,看著監測器上的一條直線,我心都到嗓子了,那麽年輕的一個人……外麵就是他妻子和2歲的小孩,我當時想哭,更不要說他妻子是怎樣的心情了……然後,李大夫一係列的緊急措施,準確及時安裝起搏器,那人恢複了心跳……我當時就有一種感覺,我都覺得看著李大夫,好像看著上帝……”
  
  “邪乎了啊。”陳曦在嘴裏咕噥了一句——但是並沒有讓葉春萌聽到。陳曦從來很懂得開玩笑的分寸,但是實在受不住葉春萌的抒情了,她想了想,隻有把話題帶開。
  
  “我在想韋大夫得有多少崇拜者啊?所謂英才,這就是英才啊。又帥,說話又風趣,好幾個市級國家級的創新獎項……”陳曦說著,倒真帶了幾分認真的讚歎,想起來韋天舒第一次與眾不同的亮相。
  
  他給她們講外科總論的肝膽部分,推門進來,一下就讓人眼前一亮。接著,沒有幻燈,不寫講義,胳膊下麵夾著本跟學生手裏的完全一樣——而且嶄新得貌似從來沒有翻開過的外科總論就溜達了進來。走到講台後麵,啪,把書往講台上一放,翻到他要講的那頁,忽然又把書和上,推到了一邊兒去,衝著下麵咧開嘴,露出一排可以做黑人牙膏廣告的白牙樂了。
  
  “這書啊,回頭自各兒回家看去。都大二了,還不會看個書嗎?再說,我覺得這書寫得推呆板。我給你們講點有意思的,新的東西。”
  
  在他之前,並沒有一個老師,可以把課講成故事,而且是讓人一會兒揪心一會兒樂的故事。雖然是故事,但確乎又跟他要講的那部分內容相關。他樂嗬嗬地說,要看理論,你們都該有了看書自學的能力,不明白大可以來問我;要說技術細節,還得是看手術錄象,進院見習實習才有印象,他的故事們,或者還附以他的個人風采,激發了這幫學生對他所講述的內容最大的好奇與興趣,非但是書,回去之後相關資料都讀了不少,而接下來的試驗課和見習課,前所未有的積極。
  
  “韋大夫確實不錯。”葉春萌點頭,“但是,侯大夫(她們的組帶教老師)不是說了,在大外科,要論‘讓人服氣’還得是咱們未來的外科教學主任周明周大夫。哎,我在想啊,這得是什麽樣的人,比韋大夫還讓人服氣?”
  
  “那不就是侯老師一個人說的,又沒……”
  
  “韋大夫也說了啊。”葉春萌坐了起來,“那天韋大夫跟咱們說,動物試驗外科手術模型一定要認真——如今把狗當成人,今後才能把人當成狗……他看著咱嚇一跳,又說如果用周老師的話來說呢,就是你今天對動物試驗嚴肅對待,技術技能練得越過硬,以後對著人的時候,越能夠沉著冷靜。他又說因為周大夫下鄉定點醫院的培養基層外科大夫去了,所以沒能給咱們上課,不過他是咱們教學主任,早晚能碰上,趕上周老師帶教學,是不是咱們的福氣就不知道,但一定是咱們今後病人的福氣,那是沒錯的。我覺得韋大夫說這話的時候特別特別認真,跟他嘻嘻哈哈開玩笑的樣子根本不一樣。”
  
  陳曦沒說話。
  
  八卦之心人皆有。更何況是19歲的女孩子。
  
  固然經常嘲笑葉春萌和同宿舍其他女孩子‘幼稚’,但是聽著從這頂尖的醫院牛烘烘的外科裏學術拔尖的侯大夫到‘傳奇’的韋大夫,提起‘周明’二字帶著的那份敬重,陳曦也忍不住好奇,隻不過,忍著,偷偷地好奇,沒把‘幼稚’表現出來。
  
  周明,33歲,現在最年輕的大病區主任,副主任醫師——當他在31歲時候破格提升為副主任醫師時候,也是全係統四個教學醫院三個附屬醫院最年輕的一個。
  
  然而,若論他得到過的全國獎項以及保持的‘紀錄’,卻沒有韋天舒多,論國際期刊發表的文章,也沒有另外一位病區主管程學文級別更高。。。
  
  看了不少有關社會陰暗麵以及從古到今的人事鬥爭的名著的陳曦,一貫善於懷疑,從來不象葉春萌她們那麽容易相信更加容易感動。她忍不住想,這位傳說中的周明,其實就是老好人一枚,才華平平但是人緣良好,所以倒是不招人嫉妒,更可能是會‘為人’而並非會‘做事’,傑出如韋天舒者,木秀於林,加上性格狂放,恃才傲物,一定不會對上司溜須拍馬,也不見得會去圍平級與屬下,在人望上,確乎是不會超過那些八麵玲瓏,長袖善舞的人的。
  
  況且,下鄉?
  
  這倆字,讓葉春萌感動地說“衝著這個就說明他人好,肯做苦差使”,卻讓陳曦有點反感。陳曦很自然地覺得這是走‘政治路線’,而當時的陳曦跟許多那個年代的年輕人一樣,對任何‘政治路線’根本懶怠想理由地就先賦予了無限的厭憎。而走‘政治路線’的人,通常是與‘專業上無能’——或者是‘相對專業上無能’緊密聯係在一起的。
  
  不過,陳曦並未曾把這一番懷疑說給任何人聽。善於懷疑的陳曦倒是有個好習慣,那就是懷疑擱在心裏,未到懷疑被證實的時候,通常並不太發表感慨。
  
  在‘周明’的問題上,陳曦應該感謝自己的這個好習慣。如果她沒有這個習慣的話,那麽難免,她的這番懷疑要大大影響她‘考慮問題特別精辟’這個宿舍公認的盛讚,而留下被葉春萌她們嘲笑一輩子的話瓣兒。
  
  無論周明是否‘會為人’——這在她們跟他正經打了照麵之後被徹底否定了;或者他是否走‘政治路線’——這在跟他逐漸熟識之後更加被否定;周明絕對不是個 ‘專業’無能的人,這,就在5分鍾之後,輪到今天跟急診小夜班的張歡語和李棋推門進來,激動地宣布今天中心醫院外科最大的‘新聞’的時候,就得到了絕對的證實。


  
  “咱院終於做成功了一例肝移植!”李棋還沒坐穩就說,“整個普外簡直如釋重負啊。你們猜誰做的?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周明。”
  
  葉春萌感歎了一聲,“果然啊!”
  
  而陳曦,半天沒說話。
  
  她們從小侯那裏知道,從三個月前開始,全國挑選了幾家醫院先做肝髒移植手術的試點,中心醫院是其中之一。這幾台手術的成功與否,是今後科室是否可以繼續開展此項手術的重要評判,也是醫院科室的榮譽。
  
  分給中心醫院的前後有三個病人,兩個老主任分別做的前兩台,最終病人都沒有熬過圍手術期。當然後來她們轉進了外科,開始懂得門道,也就知道那兩台其實也都不是手術本身失敗,但是這個世界是講求結果的世界,這樣情況下,外科的壓力,就連她們這些見習實習的學生都感覺到了。
  
  係統的同級兄弟醫院已經成功了一台,病人在兩周前度過危險期排斥期,轉到普通病房了。有比較才有鑒別,不能說中心醫院的外科大夫希望兄弟科室也失敗,病人也死菜,但是……他們的成功,無疑將這份壓力加了碼。
  
  關鍵的第三台,怎麽做,誰來做?
  
  一年後陳曦她們便都明白,如此尖端的手術,反應的是團隊的水平,絕非外行所想的,某個主刀大夫的個人水平,但是如今,在幾個才抱著臨床課本讀了一年的小丫頭片子眼裏,手術的成功還是失敗,可絕對就跟主刀大夫個人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
  
  她們不由得覺得前麵兩個做手術的主任,寶刀已老——甚至根本就是名不副實。
  
  而這作為最終成功了的移植手術的主刀大夫周明,在她們眼裏,可就成了個偉大的天才。
  
  那天晚上一整個宿舍都在討論周明。張歡語還從另一個小大夫江賓那裏探聽到了周明的另一個傳奇。據說在他29歲,尚自是個低年資的主治醫的時候,曾經趕上了一場讓整個外科人仰馬翻的,因附近違章建築坍塌,同時送來的近十個腹部髒器損傷的搶救中,另人咋舌地創造了‘快’的紀錄。
  
  找出血點快,止血快,比從來以快著稱,保持了多項手術最短時間紀錄的韋天舒還快。
  
  江賓說,周明其實從來並不求快,而是求精求細,他的任何一台手術都可以作為教學錄象錄製,許多理論上要求,但是有了經驗的大夫會憑經驗取舍的細節,他從來不選擇舍。做得更快是對外科大夫手術技能的一種挑戰。但是確實沒誰能說,50分鍾的手術40分鍾做完,會對病人預後有任何絕對良好的效果。周明好像總是能對這種挑戰漠視。
  
  然而4年前的那場搶救,當尋找出血點並止血的時間,絕對影響病人存活以及手術後休克的可能的一次,他是最快的。
  
  張歡語李棋葉春萌她們唧唧喳喳地討論比韋天舒更加傳奇的周明,他保持的紀錄,他因為這台移植手術創造了幾個‘第一’——中心醫院第一台成功的肝移植手術,當年以及之後若幹年內,主刀肝移植手術的最年輕的醫生,唯一一個頂副主任職稱而能做肝移植手術主刀的醫生。
  
  他們也在猜測周明的性格和樣子。
  
  陳曦一直沒插話,沒參與這種‘幼稚淺薄’的討論,但是,她也一樣在心裏好奇著,並且庸俗地暗暗希望,這個周明,縱然不能象韋天舒那樣帥,也千萬不要走李宗德的大師傅或者屠戶路線。
  
  四
  
  臨進科之前的那個周日,葉春萌被她大姑叫去勞動鍛煉了。
  
  葉春萌的大姑是她家學問最高,最有出息的一個,當年從小縣城考到北京的名牌大學,而且現在,已經是這個大學的教授,而她的姑父,雖然在學術上沒有她姑姑那樣出色,到退休也沒能夠扶正,卻因為一直熱心公益,關心黎民疾苦,特別善於寫些針砭時弊的文章,而連續多屆被選為人大代表——而且由於那些文章,多次成為代表中特別優秀的部分,得以照片常年地被陳列在小區宣傳欄的櫥窗裏。
  
  作為葉春萌在北京唯一的親戚,大姑顯示出了對這個侄女的關懷。不過這種關懷,完全不同於她們班裏其他同學的在北京的親戚那樣——那麽膚淺。
  比如說,李棋的伯伯伯母每次來宿舍,都是一副賑濟災民的架勢,成箱的蘋果橘子,一大包一大包的花生瓜子,奶粉麥片……李棋說,太多了太多了,上次送來的還沒吃完呢,她伯伯一瞪眼,多什麽多,又不是讓你一個人吃,跟同學一起吃!這還長身體的時候呢,指望食堂可不夠的。她伯母在旁邊說,就是就是,孩子都大老遠的單個在北京,怎麽也不比爹媽身邊兒啊,你們在一起,還得互相照顧互相幫襯。
  
  至於張歡語的小姨姨夫,除了賑濟災民之外,還有著李棋的北方伯伯不具備的細致,他們幫張歡語做了一個可以安在床頭的書架,這樣她冬天的晚上看完書,就不用離開溫暖的被窩,去放到她們公共的書架上,也不會象陳曦那些看完就往身邊一丟的課本或者漫畫一樣,被壓得折角,揉搓得象鹹菜,甚至不小心扯掉了封麵。
  
  作為一個大學教授,更作為一個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的妻子,葉春萌的大姑對侄女的關心並沒有停留在物質層麵——不,用‘停留’不太合適,應該說,直接超越了物質層麵而集中在精神層麵上。
  
  她關心的是侄女以及她的同學們的心靈的成長。
  
  第一次走進她們的宿舍她就發出由衷的感慨,“現在的條件可真是好了啊,比我們那時候好多了,有暖氣,有風扇,居然還有電視機。不過這條件太好可也是問題啊,現在的孩子就是缺乏老一輩那種艱苦奮鬥的精神。”
  
  待得見她們陸續打飯回來,她看見李棋打開飯盒,露出豆芽炒肉絲和米飯,張歡語是冬瓜丸子和饅頭,她忍不住笑著搖搖頭,說你們食堂的條件可真不錯啊,哪象我們當年,基本都是醃菜,能吃點新鮮青菜就很了不起了。不過條件好你們也不要太嬌慣自己,艱苦奮鬥的精神不能丟。
  
  就在此時陳曦端著她的豬肉燉粉條外加倆炸雞翅推開了門,她及時地在門口刹住了腳,回身出門,湊到隔壁吃飯去了。陳曦從來認為吃飯的時刻是自己最快樂幸福的時刻,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影響吃的情緒她一定會抓狂。
  
  那天陳曦在隔壁宿舍混了一個多小時回來,大姑還沒有走,出乎她意料的是張歡語李棋也都沒去上自習,跟葉春萌一起三人並排地坐在陳曦的床上,而大姑搬了把凳子坐在她們麵前,正循循善誘地讓她們談談對當代大學生曆史使命的認識。陳曦這次沒能夠及時逃走,大姑已經看見了她,招呼她過來一起談談。
  
  “我要去上自習。”陳曦在聽了3分鍾之後開始讓她們三個挪挪,她要收拾課本去自習室,她對大姑認真地說,“阿姨,我腦子不好,特別笨,總得費上別人3倍的時間才能差不多跟上別人的進度。這個曆史使命這麽大的命題我一時腦子想不明白,不過我覺得,如果我再不去念書,考試就會不及格,三門不及格可能就要留級,留級就拿不到學位證書,拿不到學位證書……我想不管‘大學生’的曆史使命是什麽,我都完成不了了。”
  
  那天為了完全,陳曦在自習室關門之後也沒敢立刻回宿舍,而是出去到夜市吃了羊肉串麻辣燙還喝了一瓶啤酒,她回宿舍的時候已經過了熄燈時間,趁著夜色發揮二級運動員的運動特長迅速地翻過了樓外的鐵門,撐上了窗台,從廁所一直沒修的那扇窗戶鑽進去,輕手輕腳地打開宿舍門。
  
  她完全沒想到大家竟然全都沒睡,她才一進去,李棋和張歡語就撲了過來,把她按到床上,蒙上棉被,狠狠地暴打了一頓。
  
  李棋忿忿然地說,這是輕的,下次她再這樣隻顧自己逃命而留下同伴在水深火熱中的話,集體跟她絕交。陳曦笑嘻嘻地說你們點頭點得那麽認真,分明一副很受教的樣子,怎麽能說是水深火熱呢?李棋恨恨地說,“你走了之後,她又多了個話題,如今青少年有一種非常不好的趨勢,就是學得玩世不恭……以你為例,讓我們警醒。”
  
  陳曦正在大笑,忽然發現葉春萌呆呆地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眼圈竟然發紅。張歡語搖頭道,“萌萌,你別擔心,你姑姑總不能因為陳曦遷怒於你,再說,她不過是你姑姑,還會打電話回家給你爸爸媽媽告狀嗎?”
  
  葉春萌搖了搖頭,卻不說話,把頭埋在膝蓋中間,陳曦想了想,她明白葉春萌那種微妙的自尊心,她甩甩頭說道,“咳,這不算啥的。高知啊高官啊都有點兒這毛病。萌萌的姑姑算不錯啦,我那個部長舅舅,才不會來宿舍看我呢。小時候,每次見麵,從來不給買糖吃,說吃糖長齲齒。都是丟過來一摞子書,扉頁上都有那些作家寫著xx同誌指正的,讓我回去讀,然後談談感想,從中學到了什麽。對對,還有謝南翔他爺爺也是,我小時候每次去他家玩都被老爺子諄諄教誨,這些老一代革命家……”
  
  那天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從葉春萌的姑姑身上轉到了陳曦的舅舅和她青梅竹馬的男朋友謝南翔的爺爺身上,很快葉春萌也參與了感慨,從‘別人的親戚就對她們比我姑媽對我好’的傷感與在朋友麵前丟了麵子的尷尬中,轉移到了對官僚主義的抨擊上麵。其實她們集體犯了個概念性錯誤,照說葉春萌的姑媽左不過是個大學教授,就算是她姑父也不過是個熱心公益的‘群眾代表’,跟官僚還真扯不上什麽關係,尤其沾不上‘老一代革命家’的邊兒。更何況,如果謝南翔的姐姐謝小禾聽見了陳曦關於她爺爺的鬼扯一定對她破口大罵,一定會說老爺子有過那個閑心答理你嗎?別說是你,連我考上人大新聞係時候,親爺爺兼業內老前輩都隻有16字批示:努力學習,勤奮工作,實事求是,盡職盡責。連畢業後工作前的教誨都一並給了。
  
  而且,陳曦的舅舅和謝南翔的爺爺,可從來沒有讓她去家裏勞動鍛煉。
  
  當進科前的那個周日晚上,葉春萌在大姑家裏擦完了玻璃,廚房灶台,笨手笨腳地洗不能機洗的真絲床罩的時候,倒是並沒聯想到這一點,她隻是心裏著急,已經7點多了,她還想趕回學校洗個澡,而澡堂9點就要關門了。
  
  “你真是幹活沒樣兒。”大姑看了眼表,從學術資料中抬起頭來,皺著眉頭說一句,“我早說過你媽太慣著你了,什麽都不讓你幹。看看這麽大女孩子了,擦個玻璃擦3個小時,刷個灶台刷倆小時還有油漬。我象你這麽大的時候,這點兒活也就是倆小時的事情你一直能磨蹭到現在。萌萌,不是我說你,女人終究是女人,學問再高,家務還是要會幹,而且要幹得精幹得巧——象你媽那樣笨幹也不成。”
  
  葉春萌聽到她說到媽媽的時候心裏特別憤怒,有種衝動要頂句嘴,說我媽伺候的是一大家子人,連你的一兒一女剛生下來時候都是滿月就扔回老家了,到上學才回北京,奶奶願意看著外孫外孫女在身邊,活可都是我媽幹的;奶奶得病全是我媽照顧您回去就待了三天,指摘了一通我爸媽的錯處放下500塊錢就走了,再回去可就是一年後了。
  
  但是尊重長輩是葉春萌家最重要的家規之一,與長輩頂撞是她19年的生命裏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甚至連小時候偶爾為媽媽打抱不平,背地裏說兩句奶奶偏心,媽媽還都會嗬斥她,這不是你小孩子該管該想的事。一個淑女一定要溫良恭儉讓,內心純淨以最大的善意迎接一切,葉春萌從小被教育要做一個真正的淑女。
  
  但是真正的淑女——或者說努力朝著一個真正的淑女前行的準淑女,還是做不到完全的心平氣和,當受到指責的時候還是會非常委屈,淑女的委屈不可能以頂嘴的方式發泄,隻能是順著淚水流淌。
  
  這天8點45分葉春萌騎車往宿舍趕的時候,一路上都在流淌著滿心的委屈。
  
  並不隻是因為大姑的指責,更因為她趕不上澡堂關門之前回學校了。
  
  五
  
  我們現在已經知道,葉春萌對於穿上白大衣作為一個準大夫是多麽渴望和期盼,這簡直是她長到19歲,最最神聖和莊重的事情之一。類似神聖莊重或者說興奮歡喜——總之就是所有相對重要的事件之前,她都要洗澡並從頭到腳地換幹淨衣服。別誤會,葉春萌絕對不是個臭美妞,她鄙視一切塗脂抹粉的豔麗,她喜歡那句詩: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當然,她鄙視往芙蓉上麵塗塗畫畫,但讚成給芙蓉適當地上點兒肥料——譬如護膚和護法。這是……科學。
  
  她在重大事件前一定要洗澡更衣的那種心情,很類似於古人逢重大事件見重要人物之前要焚香沐浴,那是一種特別莊重的心情。
  
  葉春萌無法想像蓬頭垢麵穿著前兩天的動物實驗時候濺了血點子的白大衣進科,其實那真的不在於別人會覺得她怎麽樣——畢竟天天洗臉刷牙洗腳清洗私處,4天沒洗澡其實也還真算不上醃咂埋汰,主要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她喜歡那種身上發梢隱隱的香波浴液的味道,以及剛洗過的頭發柔軟順滑清爽的感覺,當感覺到自己是清爽的幹淨的時候,幹什麽都會更加舒服——即使是周末在宿舍複習功課或者看小說,她都會不但把自己整理清爽,把自己的鋪位拾掇利索,連帶把整個宿舍打掃幹淨,才有可能專心地學習或者娛樂。
  
  更不要說第一天成為‘準大夫’了。
  
  白衣,本身就意味著潔淨和一種美。她仍然記得15,6歲的時候,自己發高燒,在急診室輸了一整夜的液,媽媽扶著她從急診出來的時候,是清晨,天邊還有朝霞,她暈暈乎乎地,往門口走,這時候她一抬眼,看見幾個穿白大衣的年輕女醫生從宿舍樓出來,披著一縷朝霞,往門診樓走去,她當時呆呆地看著,不知道是否跟發燒以及一整夜的輸液有關——她忽然覺得特別美好,那副畫麵,那種形容不出來的感覺,她竟然眼睛微微潮濕。於是,原本所有老師都認定會上文科班,並且拿過不少作文獎還在報紙上發表過小詩的她,堅決選擇理科,又堅決地考了醫學院。高考的誌願表上,從一類重點到最後的自費專科,清一色的醫學院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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