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樓 作者: 藍紫青灰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文案
梨花閉戶春隔簾,櫻桃鬼火照獨眠。
肯愛千金買一笑,偏憐九泉作寸煎。
關盼魂斷燕子樓,綠珠身墜金穀園。
十二樓頭風細細,拍遍欄幹寫阿苑。

苑家阿囡

  今之上海,在唐代稱華亭縣,為江南海隅,默默無聞。直至宋元,因華亭縣所轄青龍鎮地處江海交接,據滬瀆之口,沿吳淞江可直達蘇州,同時又有顧會浦使它與華亭縣城相溝通,令其港口貿易興盛,不久即成太湖流域東部地區重要之棉糧轉口貿易港,當時江南所賣官酒,都在此釀造;而茶場和鹽場也逐漸增多。因釀酒業、茶業、鹽業以及水運之發達,此人煙稀薄之小鎮,居然而成船舶雲集、市鎮繁榮、商家頻往、異貨滿街之熱鬧之地。
  同時,佛教也興盛起來。唐代舊有報德寺和國清院,至宋代便有三亭、七塔、十三座寺院,報德寺改稱為南寺,國清院改稱為隆平寺。元代至元十四年(1277年),朝廷將華亭縣升為華亭府。次年改稱鬆江府,仍然設置華亭縣,歸鬆江府管轄。十三年後,鬆江知府仆散翰文以華亭縣地大戶多,民物富庶,難以治理,上奏朝廷,建議華亭縣以外另置上海縣。朝廷準奏,於是劃出華亭縣東北五鄉分設上海縣,並於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正式成立,也歸鬆江府所管轄。此時上海縣人口已達7萬戶。
  華亭青龍鎮則更顯繁華,夷夏之人交雜,東南之貨集聚,自然風光秀麗,人文景艦紛呈,有人撰文曰:古得華亭之秀色,曉鶴唳清風,咫尺天光,依稀日域。市廛雜夷夏之人,寶獲當東南之物。謳歌嘹亮,開顏而莫盡歡欣;闤闠繁華,觸目而無窮春色。寶塔懸螭,亭橋架霓……龍舟為海內之盛,佛閣為天下之雄。
  鬆江境內舊有小集鎮眾多:打鐵橋、得勝港、中渡橋、茜蒲涇、杜家巷、塘橋、張莊、辰山鎮、廟頭、湯村廟、永豐新鎮等。另有葉榭老鎮,傳為漢時吳王劉濞在葉榭塘東灘設立鹽倉,集鹽北運廣陵(今揚州),遂成集鎮雛形,三國時期已初具規模。相傳有一葉姓獵人開酒店,煮售鹿肉,鎮名由此初稱為“葉店”。五代十國時期,有葉姓、謝姓二大戶居此經商,鎮名以二姓得名“葉謝”。明萬曆年間,以書畫、理論、鑒賞聞名的大家董其昌,在此地為外祖家建華麗豪富的“葉家水榭”,四方鄉民遂易“謝”為“榭”,將鎮名改為“葉榭”。 幾百年後,葉榭鎮上,董家仍是名門望族。
  如今卻說這葉榭鎮外有一個小小的花兒匠,姓苑。這個姓氏不太常見,淵源卻長。殷王武丁有子先受封於苑,其後人便以封地為姓。後世齊國有苑何忌、東漢有苑康、唐有苑君璋、明有苑藩、清有苑亮。至孫中山建立民國政府,這葉榭的苑家在這裏已經住了有幾代了。守著幾畝山林薄田,種些果木花樹,奇花香草販賣,居然小康。
  苑家的當家人叫苑吉,娶妻殷氏,養有兩個姑娘,大姑娘叫阿妹,小姑娘叫阿囡。農家的孩子,也沒個大名,從小就阿妹阿囡地混叫,大了以後叫開了,也就隨它去了。阿妹十五歲上說了人家,嫁給了鎮上做糖糕的點心鋪少東餘阿寶。這點心鋪雇了有五名夥計,因此這餘阿寶的少東當得還算名附其實。餘阿寶長相清秀,口齒伶俐,手腕靈活,糖糕生意在他手上,比前頭好了不少,家底算得上殷實。
  苑阿妹一個鎮外農家花兒匠家的姑娘,能嫁到鎮上小富人家,沒人覺得奇怪。人說這苑家姊妹兩人,個個都是花精變的。又說苑吉和殷氏不過普通人,怎麽就養出花朵一般的姑娘來了?大概是他家林田裏的花妖托生了。苑家大姑娘身材苗條高挑,一頭烏鴉鴉的好頭發,梳一條長辮子,辮梢在腰肢上左右擺動,她上鎮去買油買鹽,買布買線,引得一鎮的少年心頭都隨著辮子在搖晃。阿妹唯一的缺點,就是皮膚稍黑。不過要是沒有阿囡作陪襯,也沒有人覺得她不白。有了阿囡,人家都說,原來皮子白是這樣的好看。從皮相看,阿妹是不及阿囡了。因此鎮上的浮浪子弟在背後給這一對姊妹花取了個綽號,阿妹叫“黑牡丹”,阿囡叫“玉觀音”。
  阿妹對阿囡比她好看,她一點也不在意,因為阿囡比她小五歲。在她十四五歲攀親事的時候,阿囡還隻是一個黃毛丫頭,黃發覆額,麵如滿月,媒人和相親的人家隻要一看阿囡, 就說將來阿妹生的兒子也會這樣好看,這樣福相,對相看阿妹又添了幾分誌在必得之心。阿囡的好看,幫了阿妹不少的忙。阿妹嫁後,餘阿寶對這個嬌妻十分喜愛,因此阿妹對阿囡也另眼相看,每次回娘家,都要給阿囡帶上一些鎮上的新鮮小玩意,或是幾尺新花布。過了兩年,阿妹生了個兒子,餘家對阿妹就更是好得不得,櫃上的事不要她幫忙,灶下的事也不要她插手,她隻要帶好小阿寶就行了。
  這樣過了幾年,阿囡漸漸長大了,茸茸黃發變成了青絲雲髻,圓圓臉變成了鵝蛋臉,長眉入鬢,膚白如鵝胰,眼如秋水,腮似桃杏。美得不像是農家花匠的女兒,倒像是大富人家的千金。那個走家串戶專幫大家太太小姐們梳頭的梳頭娘姨七嫂子,就曾對人說,宛家阿囡,比董家的小姐還要好看。
  董家有三位小姐,大小姐嫁給了一個軍官,如今在南京政府裏任職。二小姐訂了婚,夫家是上海印染業的大亨,三小姐待字閨中,在上海念人稱“墨梯女校”的中西女塾。七嫂子說的董家小姐,就是二小姐。董二小姐婚期將近,董家上上下下都忙著打掃布置,每天都有三親六戚舊友新客來送禮拜帖,七嫂子一早就要去給太太少奶奶小姐們梳頭,女眷們打扮得停停當當的,在偏廳會著客人,吃著餘家送去的糕點,賞著苑家新開的花兒。
  阿囡借這個機會,去了幾次董家。有時是跟著苑吉去送花草,有時是跟著餘阿寶去送糕點。看著磚雕的門樓,木刻的門楣,鑲花的壁板,車花的欄杆,眩亮富麗得讓她眼暈。家裏開得紅紅綠綠的花再好看,也不如董家的雕花大樓奪目。
  阿囡去董家,不是去側門那裏的廚房,就是去後門那裏的花園,見到的人不是廚子阿張,廚娘阿鳳,打雜的阿黃,洗菜的阿青,洗碗的阿三,做點心的阿螺,就是掃園子的老方,修枝鋤草的老葉,掏塘泥的老周,揩花盆的老蔡。董家有名的大管家陶大和照理內堂的陶大的老婆都沒見著,更別說董家的小姐太太們了。
  阿囡真想見一見董家的小姐,看看人家是怎樣梳妝打扮的,穿的什麽樣子的衣服,怎樣子說話,可惜董家的小姐都在屋裏,很少會到花園裏去。也許去是去的,隻是要避開外人,苑吉送花的時候總不現身。
  阿囡送完花兒,回到家裏,聽姆媽說鎮上棺材鋪的東家來提親了,被她回絕了。阿囡點頭。棺材鋪。開棺材鋪的封家再有錢,也不能讓阿囡嫁到棺材鋪去呀。阿囡花兒一樣的容貌,跟黑漆漆的棺材搭啥界?姆媽有心要給阿囡挑個好人家,比餘家的糖糕店還要好的人家。阿妹嫁到餘家,姆媽後來後悔了,說嫁虧了。憑阿妹的人才,可以嫁進青龍鎮上開棧房的丁家。餘家不過有兩進小房一個小園子,園子小得隻能種棵芭蕉樹,家裏隻用了五個夥計。丁家卻有上下兩層的客棧房子幾十間,還有三間貨棧和一個小碼頭,家裏的夥計有十幾個。丁家的少東是讀過書的,不像餘阿寶隻念過一年私塾,隻會打算盤。
  姆媽這話隻對阿囡抱怨過,在阿妹和餘阿寶麵前從來不提。餘阿寶每次上嶽家,都拎著糖啊糕的,四時八節從來沒空過手,對阿妹又好,對阿囡也好,姆媽還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除了沒丁家有錢。姆媽到青龍鎮的南寺去燒香,結識了丁家太太,回來好一陣懊惱。隻可惜丁家的兒子前年已經娶親了,不然真想把阿囡許給她。
  不過這話也就是說說。阿囡還小,不過十五歲,花上三年時間慢慢挑,總得挑到一個合意的。姆媽不急,阿囡也不急。
  阿囡在窗下做著針錢,看一眼窗子外頭的紫藤花架。一嘟嚕一嘟嚕的花球累累地垂掛下來,蜜蜂嗡嗡地繞著花飛。細碎的花朵像簾子罩在窗戶上頭,淡紫的顏色映進屋來,洗白了的竹布帳子上像是染上了雪青色,花串的影子投在布上,帳子上就開了一片藤蘿花。阿囡把手上的麻線纏在鞋底子上,褪下頂針箍,拿起一隻淘籮,去外頭摘新開的紫藤花兒。
  摘滿一籮,坐在藤架下頭,細細地把花朵花瓣和花柄分開,攤開在竹匾上,曬在晾架上,等太陽落下去後,花兒放涼了熱氣,收起來,用塊布罩了,明天一早送到鎮上去,給餘家的糖糕店做藤蘿糕。
  餘家的藤蘿糕遠近聞名,隻賣一個月,藤蘿花兒開過就沒有了。董家有喜事,來的客人多,這藤蘿糕是必備的待客點心,每天要送去五十隻。阿囡每天要收三籮藤蘿花兒,光摘花柄就要花一個時辰。
  自從苑家和餘家做了親,餘家的糖糕店花式就多了起來。除了應時應節的青團、神仙糕、各種餡料的粽子、綠豆糕、米楓糕、豇豆糕、糖藕、糖芋艿、重陽糕、南瓜團子、冬至團子這些糕團;零食還有鬆仁粽子糖、鬆子軟糖、玫瑰醬糖、杏仁糖、花生糖這些果仁糖;蜜餞則是烏梅餅、白糖楊梅、香藥葡萄、九製梅皮、九製陳皮、沉香橄欖、檀香橄欖等;炒貨有香瓜子、西瓜子、南瓜子、吊瓜子、椒鹽香榧子、椒鹽小胡桃什麽的;另外又添了春天的藤蘿糕,初夏的槐花餅,盛暑天氣沒有味口,糕餅生意清淡,就做薄荷水晶凍糕,地栗水晶凍糕、到了秋天自然是桂花糖桂花糕、山楂糕。冬天新鮮花朵少,但冬天的生意本身就好,定勝糕、鬆糕、年糕、桂花糖年糕、豬油年糕……花樣更多,買賣更好。
  董家除了問餘家糖糕店定了藤蘿糕、綠豆糕、白糖楊梅、香藥葡萄、檀香橄欖等細點蜜餞,少不了還有結婚喜餅、百子糕等喜慶糕點。董家是葉榭鎮上第一大家,他家的訂的東西不敢怠慢,餘阿寶和他父親老東家餘大寶還有五名夥計日趕夜趕,精心選料,巧手細作,件件點心都像姑娘家繡的花一樣的精美。
  送糕餅請的是苑家兩姐妹,夥計隻負責抬禮擔。因是送的喜餅,不是尋常點心,陶大管家就讓人命他們把禮擔一路抬進客堂間。阿囡第一次進到內堂,興奮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她低垂著頸項,眼光卻從旁邊溜出來看,耳朵也豎著,聽裏頭的人說話。餘阿寶說了好些謙退的言語,巴結之辭,恭敬之相,阿妹聽得都有點皺眉。阿囡卻絲毫不覺得,她看著烏溜溜亮閃閃一溜的紅木椅子、高幾、繡墩、花架,中堂前的條案供桌,恍如到了桃花塢年畫上的神仙府第。這樣的神仙人家,怎樣巴結都不過分的呀。
  陶大管家嗬嗬笑著收了喜餅,打賞了餘阿寶和夥計。陶大管家的老婆,董家上下稱呼她作陶媽媽的也在,仔細點查了,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一下垂頭低眉的阿囡,忽然問餘阿寶,說這就是苑家的阿囡吧?抬起頭來看看。
  餘阿寶忙拉了拉阿囡的衣角,示意她答話。阿囡屏氣抬起頭,看了一眼陶媽媽,看見她一臉的富態,紅紅白白,身上穿的是寶藍色的綢緞褂子。這樣的氣勢和穿著,哪裏會隻是一個管家娘子,和戲台上的娘娘太太都不差什麽。忙又低下了頭,手指卷著衣服邊,羞澀地笑了一下。
  陶媽看了就說,早就聽說苑家的阿囡樣子好看,果然不錯,難得的是這麽規矩,留下來玩一下吧。家裏正好缺人手,你把這隻裝了各色蜜餞果子的八寶攢盒送到花園裏去,放在牡丹花兒旁邊的六角亭裏。又叫來一個媽媽,說沏一壺龍井送過去,三小姐在那裏會朋友。
  餘阿寶自然巴不得,阿囡也是滿心的願意。便捧了攢盒跟了媽媽進去,餘阿寶帶了阿妹和夥計回鋪子去。
  阿囡小心捧著盒子,一步一步走得穩穩的,生怕碰著摔著。走過堂屋,穿弄,備弄,一路上都看見是房屋樓閣,穿得花花綠綠的媽媽丫頭們各自忙著說著,做什麽事都像一陣風一樣,嚇得阿囡緊跟在前頭媽媽身邊,又經過兩道花窗漏牆,一個月亮門,到了後花園,阿囡這才偷偷鬆了口氣。這個地方她來過,又是花兒樹兒,她從小做伴長大的,看著這些,就不害怕了。
  園子裏有一座六角亭,裏頭有一張圓桌,桌子邊擺了幾張繡墩,亭子邊上是幾十株牡丹,正開著大朵大朵的花,紫的白的紅的粉的都有。亭子裏頭還放著四盆白鵑梅,也開著白色的小花,這四盆白鵑梅還是前天阿囡和阿爹一道送來的。亭子下來有一隻白色大魚缸,養著十幾尾錦鯉,幾株金魚草,紅綠相間,鮮豔奪目。見有人來,則遊到缸邊,唼喋討食。
  那個媽媽招呼阿囡把蜜餞盒子放在圓桌上,一壺龍井和幾隻茶杯也放好,吩咐阿囡守在邊上,當心蜜蜂來叮點心,要是看見小姐和朋友過來了,就躲到一邊去,不要打擾了他們。然後就走了。
  阿囡答應了,守在點心邊上,看見有蜜蜂飛來,就輕輕朝它吹氣,把它轟走。正和蜜蜂玩得開心,忽聽見有笑語聲傳來,知道是董家三小姐來了,忙躲到亭子外去,借一株榔榆遮了,探臉出去,想看看董家三小姐是什麽模樣,穿些什麽戴些什麽。
  不一會一個女子和一個男子牽著手來了。阿囡隻管看三小姐,見她穿著白色的短襖,喇叭袖,掐腰,沒有禳滾;黑色的長裙,裙下露出一截白洋紗長襪,腳下是一雙黑漆皮鞋。臂不釧,臉不描,留著齊耳的短發,稍稍向裏彎扣,前劉海齊眉剪平,襯著一雙眼睛又黑又大。
  原來大家的小姐是這樣穿的。阿囡摸摸自己耳垂上的金墜子,再看看腕上的銀鐲子,慢慢把鐲子推進衣袖裏去了。
  三小姐和那個男子在亭子裏坐下,倒上茶,吃著點心,說著話。一會兒跪在繡墩上,一會兒又坐下,兩隻腳一踢一踢的,沒個安靜的時候。一會兒又伏在亭子的美人靠上,把手裏一塊藤蘿糕撚碎了,丟進魚缸裏,去喂那些錦鯉。
  兩人說了一些話,忽然小姐不高興了,怒衝衝把食盒拍翻在地,又用黑漆皮鞋去碾那些糕點蜜餞,和那個男子爭吵了幾句,徑自走了。那男子把雙手插進褲袋裏,無聊地聳聳肩,左看看,右逛逛,對著錦鯉吹了一歇口哨,也走了。
  阿囡悄悄走到亭子裏,看著一地的狼藉,抹一下眼淚,把食盒撿起來,放在桌子上。糕點蜜餞碾碎後散發出香甜氣來,引得蜜蜂來叮。藤蘿餅裏的紫藤花瓣一點一點地撒在地上,淡紫淡紫的,一點花梗都沒有,每一片都是阿囡親手擇的。
  諾大的園子,也沒個人過來,隻有蜜蜂嗡嗡,粉蝶翻飛。陶媽和那個媽媽都把阿囡忘了,阿囡想回家去,卻不記得來時的路。阿囡想把地上的糕粉糖渣掃幹淨,也不知哪裏有掃帚畚箕。阿囡看看園子,想起東南角上有個小門,她和阿爹來送花兒,都是從那裏走,那今天也從那裏回去吧。
  阿囡站起身來,用衣袖擦幹淚,看一眼滿地的點心,咬著嘴唇走了。走出不多遠,便聽見有人在叫:“小大姐。”沒人應,那人又叫一聲“小大姐”,阿囡下意思地回頭,卻是那個和三小姐一起說話的青年男子在衝著自己叫“小大姐”,看她轉身,笑嘻嘻地說:“我還以為是個聾子。”


白衣如雪

  阿囡看著這個青年。這人穿一身白色的洋線起條絨的衣服,小方立領,緝著三角線跡,胸口一路往下有七粒鈕扣,左胸一隻開線暗袋,下擺上左右各有一隻圓角貼袋,同樣麵料的西式長褲,筆挺的褲縫,腳下一雙尖頭相拚的白色皮鞋。再往上看,這人剪著短短的頭發,劍眉薄唇,生得很登樣。
  阿囡心一跳,拉過辮梢在手裏繞著,等他說話,對他先頭說的以為她是聾子的話就沒往心裏去。這個人多好看啊,比姊夫好看,比棺材鋪的封少東家好看,比她認識的所有男人都好看。他站在那裏幹幹淨淨,一身白衣,像是白盔白甲的羅成趙雲。
  白衣青年叫回頭了小大姐,回頭等他說話,待看清她的長相,立時便呆了。小大姐麵相很小,不過十四五的樣子,但臉卻完全長開了,眉、眼、唇、額,麵頰,已經是少女的風姿,側臉從發際到額頭、鼻尖,再到唇珠、下巴、頸項,一條曲線流暢之極,正麵、側麵、七分麵,無一不是完美之作。
  阿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微側轉身。她想走,一時又舍不得。少爺叫住了她,還沒跟她說話呢。她得等著。她等的時候很開心,有點期待。期待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白衣青年看了她羞澀的神態,心裏暗讚一聲美。想了兩句詩來誇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然後他問:“你叫什麽?”
  “阿囡。”阿囡答。少爺說話真好聽,卷著舌頭帶著鼻音,是戲台上那種官話,不是鄉裏鄉氣的本地話。她聽得懂,但不會說。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卷著舌頭說話,還有一個更好聽更響亮的大名。比如貂嬋,尚香,英台,木蘭。阿囡?阿囡算什麽?所有的女子都可以是阿囡。真土,真鄉氣。她把腳往後收了收,想用褲管蓋住。手做的青布鞋,扁扁寬寬的,哪有董家小姐的黑漆皮鞋好看。
  “阿囡?真好聽。誰家的阿囡?”白衣青年讚歎道。
  阿囡好聽?阿囡開心地笑了。“苑家阿囡。”
  “原來的原?袁世凱的袁?元旦的元?花苑的苑?還是冤家的冤?”白衣青年一口氣說了四個姓氏,最後又說了冤家的冤。
  他是在說笑吧?阿囡想。少爺在跟我說笑話,阿囡心裏一樂,抿嘴笑,“花苑的苑。”
  白衣青年一怔,“你識字?”
  阿囡搖頭,怪難為情地蹙了一下眉。
  “你不是這家的丫頭?”
  阿囡生氣了。誰是丫頭?沒有阿爹沒有姆媽的小囡才做丫頭。“我是苑家阿囡。”扁扁嘴,才問:“少爺有事叫我?”
  白衣青年已經忘了剛才為什麽叫她,搖搖頭,說:“沒事。”
  阿囡想沒事你叫住我做什麽?用牙齒咬了下唇,轉身往東南角的小門走去。
  白衣青年想起來又問:“苑家阿囡是做什麽的?”
  阿囡遠遠地答:“鎮子外頭種花的。”咭咭一笑,到了小門邊,見了老方,叫一聲阿伯。老方已經和阿囡很熟了,問她今天來做什麽?阿囡答是來送喜餅的,老方開了小門,讓她出去了。
  出了董家,阿囡往鎮上去,走過窄窄的弄堂,兩邊人家的高牆高得要抬頭才能看到牆頂,白牆上是灰黑的雨水印子,掉了牆皮的地方露出青磚,磚縫裏長出幾枝鳳尾蕨。對麵過來一個阿媽,手裏拎著菜籃子,阿囡側身讓過了,出了窄弄,上了積善橋。
  積善橋上站了些人,看著前頭那座橋上在大出殯。杠房執事穿了白布衣,打著紙幡,抬著紙人紙馬紙轎紙屋,全都糊成白色,還有人在撒紙錢。白花花的一片。站在橋上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說是鎮上開綢布店的李家的老東家死了,家裏人嫌杠房的白衣髒,發黃,不白不顯眼,就給杠房的人一人做一件新的白衣,做完了喪事再送給杠房的掌櫃,不白送,要收錢的,當然錢收得要少一些。這一下白布像不要錢似的用,從紮頭的白帶子,到別在鞋上的鞋麵子,都是李家庫房裏的布,整匹整匹地往外搬。
  又有人說了,是李家庫房裏的白布積壓得太多,年頭太久,已經放得發黃了,今年春天雨水多,庫房洇水,又黴了好些,才借機把這些多年的白布用掉。就有人說,這李老東家真是巴家,死也死得這麽及時,剛剛好把這些黴黃的白布用掉。杠房也不錯,白撿了個便宜。回頭用米粉漿一洗,不就白了嗎?
  阿囡聽得有趣,偷偷地笑。
  打幡抬紙紮的人走完,後麵是捧著玩物器具的人。香爐、寶鼎、花瓶、食簋,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全是一對一對的放在抬案上,白的像玉,綠的像翡翠,都是用大白蘿卜和水蘿卜雕出來的。陽光下半透明,連隔著百多步遠的這邊橋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讚歎,說真好看,比抬新娘子還好看。這隊人再走完,就是八個人抬著的黑漆棺材,黑沉沉像一座房子,棺材蓋足有兩尺厚。用黑漆漆得發亮,上麵紮著一朵白布結成的花,垂下兩根帶子,搭在棺材前。前頭是孝子捧著李老東家的畫像,孝子還戴著白布做的像道士一樣的冠。
  又有人說話了,說李老東家這個口棺材,做了有十來年了吧,每年都抬出來刷一層漆,聽說是楠木的?有人接口回答說,當然是楠木的,木頭是李老東家自己從福建挑中了走水路運回來的,光木頭錢和運費就花了不少。然後放在我們店裏做,光解板刨平就花了三個月。很多年都沒看到這麽好的楠木板子了。這口棺材,埋在地裏,幾百年都不會爛。
  旁邊的人看了說話的人,說哦,怪不得對這棺材這麽熟,原來是封家少東家。
  阿囡聽人說封家少東家也擠在這裏看熱鬧,不想再看下去了,輕輕從人群中溜出來,繞過這一大堆人後頭,下橋。走出沒多遠,就聽見有人叫她“阿囡”,阿囡回頭看,正是封家少東。
  封家少東昨天才來提過親,今天就在路上堵她,阿囡嚇得心頭慌,裝著很凶地說:“啥人認得儂,走開。”
  封家少東說:“阿囡,我伲一道過,阿好?”
  阿囡把他看一眼,三角臉,青白的麵皮,眼睛還算大,鼻子有點瘦,嘴角下掛,是個鯉魚嘴。這個人怎麽看怎麽不好看,個子也瘦瘦小小。阿囡鄙夷地說:“儂從小沒吃飽子飯?儂有幾兩力氣?麵無四兩肉,頭頸極細……”後麵一句罵人的話咽了,不說。
  封家少東被她罵著愁眉苦臉,辯道:“我又不下地種田,要力氣做啥?我伲姆媽講了,是我小辰光先天不足,才沒長發。阿囡,我伲屋裏鈔票多,你要啥我撥儂買啥,好勿啦。儂來啦,肯定比儂阿妹阿姊吃了好睏了好著了好,我伲姆媽啊老歡喜儂,勿會得撥儂吃苦頭。”
  阿囡越聽越觸氣,指著河水說:“自家照照麵孔去。”掉頭就走,回頭又惡聲惡氣地說:“下趟再來搭訕頭,罵煞脫儂。”
  走出一程回頭看封家少東,還站在那裏望著自己。封家少東穿一身魚白色綢長衫,縮肩拱背,就像是個癆病鬼。那件魚白長衫被太陽曬得反光,就像是白色的。阿囡想,憑你也配穿白?你穿白衣就像抬紙人紙馬的杠房裏的人,活該你是開棺材鋪的。人家穿白衣才像羅成趙雲。
  阿囡回到餘家,阿寶一徑問她董家裏頭是啥樣,董家小姐見到沒有?好不好看?阿囡除了看見一些屋子走廊,還有花園,也沒有看到別的。丫頭阿媽來來去去,她也沒敢抬頭。董家小姐看是看見了,卻用腳踩餘家的糕餅。但她還是繪聲繪色地說著董家的風光。
  屋子裏頭玻璃鏡子亮堂堂,照得人眼花。窗子玻璃上全是染了顏色的,一塊一塊,就像洋人教堂裏的那種樣子。魚缸裏養的金鯽魚比南寺前頭放生池裏的還大。
  餘阿寶說,那是一定了。放生池裏都是燒香老太婆們放的黑魚。她們想要長命百歲,放生的魚就要揀容易活的,不會死的。要揀活潑鮮跳黑魚,牙齒厲害,會吃肉,專吃別的魚。和尚們養著看的金鯽魚都被黑魚吃了,有聰明的金鯽魚躲過那些黑魚,也被追得長不大了。說得兩個人咯咯咯的笑。
  阿囡說伊們放生的魚都這麽凶,殺生了好些魚,那算不算自己作孽?那燒香拜佛還有用嗎?餘阿寶就講勿曉得。阿妹說你們兩個作死哉,怎麽好拿廟裏的事來講笑話,當心有報應。阿囡吐吐舌頭,講我回去了。阿妹說吃了中飯再去。
  中飯有阿囡喜歡的炒螺絲,她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挾著送進嘴裏,輕輕一嘬,門齒一咬,就把一小點螺絲肉咬進了嘴裏,一歇歇工夫麵前就是一小堆螺絲殼。阿寶說阿囡吃螺絲本領大,兩根筷子就掂定了,他要用手捏著吃,筷子一挾就彈脫了。阿妹說阿囡就是心相好,坐得定,小時候給她一碗螺絲好吃一個下半天。
  餘大寶和他老婆笑眯眯地聽著三個人講閑話。桌子上還有一碗雪裏蕻燒塘鱧魚,豆瓣酥,筍燒烏青菜,百頁包細粉湯。每趟阿囡來,都要加隻菜的。阿寶娘說,阿囡啊,拔我伲做過房囡兒阿好?
  阿囡就甜甜地叫伊一聲阿娘。阿囡是被自家爺娘和阿姊的婆家爺娘當成寶來養大的。
  阿囡在餘家吃過中飯,回到屋裏,把餘阿寶送的點心交給姆媽,在屋子外頭做著平時做的生活。采藤花,摘花柄,納鞋底。看看太陽還好,放下鞋底板,打了灶上焐著的熱水在灶間外洗頭發,姆媽舀了水幫她衝,把她頸根後頭的碎發擼上去,說阿囡頭發長了介好了,老早一直是黃頭發,又軟又薄。阿囡唔唔地應著,洗好了頭,在肩上披塊“四一四”的藍白條毛巾,拿了黃楊木的梳子坐在灶間門口的桐樹下梳通曬幹。
  太陽落下去後,寒意上來了,阿囡的頭發也幹了,編成一條長辮子,用一根頭繩係了,去幫姆媽燒夜飯。聽見院子外頭有狗叫了,阿囡知道是阿爹回來了,舀了一桶熱水倒在門前的腳桶裏,給阿爹洗水揩麵。黃狗每天都跟著阿爹去上山下地,鬆土剪枝,施肥捉蟲,它自己撲鳥逮兔子。兩個都開心得很。
  阿爹在堂屋裏坐了,阿囡點上油燈,把灶上燜得噴香的米飯裝了三碗,飯上頭還蒸得有一碗黴幹菜肉,還有一碗是一碗蠶豆炒筍尖,一碗馬蘭頭拌的馬橋豆腐幹。馬橋豆腐幹是阿囡下午從鎮上帶回來的,馬蘭頭是早上阿囡在林子裏的地上挑的。姆媽拿了一隻溫酒的錫壺出來,三個人坐在油燈下吃飯。阿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溫過的黃酒,哼兩聲戲文,想起來時就拿起酒杯給阿囡抿一口。
  吃過了夜飯,姆媽收拾了碗筷,用灶下的餘火熱了水洗腳。門外的狗叫了一兩聲,大概是抓住了一隻老鼠。點燈要費油,一家人早早地吹燈睡下了。
  晚上下了點雨,紫藤花濕漉漉的,不好摘下來做餅,阿囡也沒借口去鎮上了。桐花掉了一地,阿囡拿竹枝紮的掃帚掃了,又把桌椅板凳都用清水抹一遍,姆媽在叫,落雨天就不要揩了,返潮。阿囡答曉得了,又用幹布擦一遍。董家堂屋裏的家什亮得可以照人,一定是天天揩的。
  快中午時太陽出來了,水氣蒸上來,花林裏頭像是落了霧,慢慢被太陽曬幹了,花瓣洗過浴似的都發著亮。阿囡想,董家再好看,也沒這樣的景色看吧。又想他家的園子那麽大,還有一個大水塘,也有那麽多樹,想來也差不多了。
  阿囡手裏在做一雙鞋,是給小阿寶的。小阿寶快三歲了,腳正是長得快的時候,不到半年舊鞋就穿不下了,隻叫腳痛。餘阿寶的娘說鞋做大點,可以多穿一歇。阿囡卻說鞋大了腳要走樣,寧可做的時候隻大一指,鬆緊正好,小囡走路都便當些。餘阿寶的娘說不過她,隻好讓她做。
  阿囡坐在藤蘿花架底下,做著鞋,偶一抬頭,看見林子裏有人過來。她站起來放下鞋,迎上去。不時有鎮上的人來買花,阿爹不在家的時候,她也能幫著張羅買賣。
  林子裏光亮亮的,四月的花兒開得正好。綠色的繡球,白色的瓊花,黃色的木香,金銀的忍冬藤,一球一球的粉色八重櫻,還有深的淺的不同紅色紫色的杜鵑花,大紅大紫鮮黃純白的月季花,顏色多得眼睛花。真正讓阿囡眼睛花的,是一個穿著白衣的人,站在花叢中在笑。
  太陽照在他身上,白衣反光,就像穿了盔甲旗靠。白牙一閃一閃,笑容也像是在閃。閃得阿囡發暈。白衣青年像是在彩雲中穿行,到了阿囡麵前,笑著,歪著頭,問比他矮一個頭的阿囡:“苑家阿囡?花苑家的阿囡?上林苑中的阿嬌?”
  阿囡也笑,清脆地答:“就是阿囡,哪裏來的阿嬌?阿嬌在鎮上的茶館裏呢。”
  白衣青年嗬嗬笑,說:“阿囡真會說話。連眼睛都會說話。”
  阿囡偏了偏頭問:“少爺來做啥?是來買花?”
  白衣青年哈一聲,拍了一下手,倒嚇了阿囡一跳,他說:“可不就是來買花的。”指著一盆開滿了洋紅色花的西洋鵑問:“這個多少錢?”
  阿囡抿嘴笑,“十隻鷹洋。”
  白衣青年又指著一盆粉色的日本櫻花問:“那這盆呢?”
  阿囡還是答:“十隻鷹洋。”
  白衣青年說:“好,我就要這兩盆。不過你要告訴我它們叫什麽名字,說得出才買,說不出就白給。”
  阿囡狡黠地一笑,說:“這個西洋鵑,這是八重櫻。這是從印度來的,這是從日本來的。給錢。”
  白衣青年愣住了,問:“你真的不識字嗎?”
  阿囡輕哼了一聲,小聲說:“兩腳書櫥的書蠹頭,知道得還沒我多吧?給錢。”
  白衣青年哈哈大笑,說:“說得好說得好,阿囡不愧是種花人家的女兒,足可以當得平常人的老師。這廿塊鷹洋給得值,不過你讓我怎麽搬回去呢?拿不了我可不給錢。”
  阿囡捧起那盆西洋鵑,說:“你拿那盆,跟我來。”轉身到了屋外,取下掛在竹籬上的一捆草繩,手勢利落地打個活結,套在花盆上,收緊了,繞一圈,放長繩子,穿過先頭的繩圈,來回兩三下,就在花盆外頭拴好了一個三根繩子的網絡,最後在上頭打個小環,拿起掛在籬上的大剪刀來剪斷了繩子。
  白衣青年看得驚歎,把那盆八重櫻也放下地上,阿囡照樣子捆紮好了,一隻手拎一盆,掂了一掂,笑嘻嘻地說:“給錢。”白衣青年搖頭,說:“我上你當了。我早該知道這是你的看家本領,是難不住你的。好,給錢就給錢,說話算話。”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銀洋鈿,一枚一枚數著。
  阿囡聽到他數到五,就一把搶過,咭地一笑,說:“夠了。跟你開玩笑呢。”白衣青年又拿了兩枚,拉起她的一隻手,把兩枚銀洋鈿放在她手心,說:“這是給誠實的人的獎勵。”阿囡臉一紅,忙要還回,白衣青年把她的手掌合在自己的掌心裏,說:“收著吧,不想花了它,可以敲扁了做一副鐲子。”
  阿囡捂了嘴咯咯笑,也不再說要還的話。
  白衣青年提了兩盆花要走,走出幾步,又回來說:“阿囡不想問什麽嗎?”
  阿囡故意裝傻,問:“有什麽要問的?沒有啦?你有什麽要問的嗎?”
  白衣青年也陪著她笑,說:“我姓羅,叫羅白棠。”
  阿囡這一下笑得彎了腰,說:“曉得了,蘿卜湯。”

藤蘿花妖

  “蘿卜湯”走後,阿囡發了一陣子呆,手裏七枚銀洋鈿騰來倒去地把玩,聽見黃狗叫了,才驚醒過來,把兩枚銀洋藏了,等阿爹到了門口,手托著五枚銀洋給阿爹看,抿著嘴笑眯眯地看著阿爹。阿爹說阿囡會做生意了,是阿爹的好幫手,將來勿要嫁出去,招個上門女婿阿好。阿囡拉著阿爹的衣袖搖幾下,仰臉笑說,阿爹,我伲三個過,我誰都不嫁。阿爹說那就多陪阿爹幾年,等阿囡大些再說。阿囡講好。
  阿爹吃過中飯又下地去了。春天花兒的生意好,別的鎮子的人都會劃了船來買花。牡丹芍藥一盆盆地往外抬,百合也要開花了,阿爹劈了細竹枝,插在百合花盆裏,把花頭花杯豎起來。阿爹一人忙這麽大片的花草,從早到晚不歇氣。
  下午午倦過了,阿囡在紫藤架子下頭收藤蘿花,林子裏頭傳來有人聲,想是有人來買花。阿囡回頭喊一聲,姆媽有人來了。姆媽回答說聽到了。
  阿囡放下竹籮看外頭,腳步聲雜遝,人語喧嘩,像是來了不少的人。等人走近,阿囡看清是六個人,當先一個穿著桑青綢的長衫,戴著一幅黑圓墨鏡,年紀像有三十歲的樣子。身邊一個人有四十來歲,頭上一頂瓜皮小帽,也是一件長衫,卻是藍布大褂的。後頭是四個短衣黑褲的壯漢,像是桑青綢衫的家人。這六人見了阿囡,都不說話,為首的黑鏡長衫客人像是在仔細打量阿囡,眼睛躲在黑鏡片後頭,也看不清楚。穿藍布褂的人小眼鼠須,眼睛滴溜溜地在阿囡身上打轉。而後頭四人,眼珠子像是釘在了阿囡臉上。
  阿囡見了這六個人的架式,心頭不安,也不說話,等姆媽出來,悄悄地躲到她身後。姆媽說:“客人要什麽花?我當家的在林子裏,叫他回來和老爺們談?”
  藍布大褂說:“不用了。我們就在這裏看看。”隨手指一指屋前的紫藤架,問:“這棵樹怎麽賣?”
  姆媽聽出他們不懷好意,敷衍說:“五十塊銀洋鈿。客人想要,可以再便宜些。”
  藍布大褂嗤一聲,說:“一棵樹要賣五十塊?留著做你的壽材吧。”
  姆媽陪笑說:“是不值五十塊,隻好劈了做柴爿。”
  藍布大褂得意地說:“這話可是你說的。來,去把那棵樹劈了,拆成柴爿,拖回去燒飯。價錢嘛,我看十塊錢就夠了。”從大褂的小襟口袋裏摸出一把銀洋,在手裏擲得嘩嘩地響。四名短衣人應一聲,上去就要動手。
  桑青綢衫輕輕咳嗽一聲,四人馬上不動了。停了一歇,問道:“你家小囡幾歲了?”聲音極底,要仔細聽才聽得清。
  姆媽小心地說:“剛十三歲。”她想說得小一點,說不定會好一些。
  桑青綢衫卻滿意地點點頭,說:“很好。娉娉婷婷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阿女鬥草屋簷下,門前十丈藤蘿花。”這桑青綢衫的墨鏡客人,竟然一詠三歎地吟起詩來,把那五人搞得緊張的氣氛一下子弄得柔和了。
  阿囡躲在姆媽身後不敢露臉,耳朵卻豎著,聽他們說些什麽。桑青綢衫吟的詩前兩句她不懂,後兩句倒聽明白了。像是在說自己在屋簷下鬥草玩,門口有十丈那麽長的藤蘿花。阿囡想哪裏有十丈?最多隻得一尺長罷了。
  桑青綢衫墨鏡客人吟完了詩,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歇朝藍布大褂點了點頭,伸手摘了一串藤蘿花在指尖把玩。
  藍布大褂會意,上前兩步說:“我家少爺看中了你家小囡,想娶回家去。你想要什麽娉禮,快點說。”
  阿囡嚇得拉了拉姆媽的後襟,姆媽哪裏會不懂,忙說:“我當家的說過了,我家沒有兒子,小囡是要招個上門女婿來養老的,少爺的美意,我伲不敢接受。”
  藍布大褂眼睛一瞪,罵道:“呸,哪來這麽多說頭?我家少爺的話你也敢不聽?知不知道我家少爺是做啥的?我家少爺是青浦練塘的練家大少爺,練塘便是以我家的姓為命的。我家少爺能看上你家小囡,是你們的福氣。”
  姆媽並不知道什麽練家絲家,但青浦縣練塘鎮還是聽說過的,假如真的練塘鎮是以練家的名字命名,那就跟這這裏葉榭鎮的董家一樣勢大了。這樣的人家,哪裏惹得起?當即嚇白了臉,說:“少爺,小囡還小……”
  穿著桑青綢衫的練大少爺“唔”了一聲,低聲說:“正好。”
  這簡簡單單兩個字,卻把阿囡和姆媽都鎮住了,不知該怎麽推脫。
  正在僵持之間,又聽見林子裏有笑語聲聲,像是有一群人在往這邊來。阿囡和姆媽聽了心頭一鬆,生怕是自己聽錯了。練大少爺一行人也不說話,看著來路。
  笑語聲越來越近,轉眼就到了麵前,各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清,眼前已經多了七八個人,個個都是一身白色起條紋的衣褲,留著同樣的短發。年紀都在十八九歲上下,一臉的笑容,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又是笑又是比,一時竟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
  當先一人拍拍手掌,示意同伴們安靜,然後大聲說:“到了。這裏就是我說的桃花源裏人家,前頭就是紫藤仙子。”揚臂朝阿囡一揮,“看,我說的可有假?”
  眾人哄笑。眼前哪裏來什麽紫藤仙子,隻有一個中年農婦,臉上還是驚詫莫名的表情。
  先一人一看也笑,左右張望了一下,喊道:“阿囡,出來。蘿卜湯看你來了,還帶了好些朋友,他們都想見你。”
  阿囡早就從姆媽的臂縫裏看見是他,聽他這麽叫,歡喜得什麽都忘了,從姆媽身後探出頭笑問:“蘿卜湯尋我做啥?”
  羅白棠哈哈一笑,說:“我的同學們不相信世上有紫藤仙子,我就帶他們來看。阿囡來,讓他們看看,叫他們死心。他們以為見過了學堂裏的摩登女性,就是見過美人了,我告訴他們說,這世上的美人還有一個,住在紫藤花下,是你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他們不信,硬要吵著來看。這下看到了吧?我說大話沒有?”轉身去問身邊的同學。
  那些同學擁上來把阿囡圍住,嘴裏讚不絕口,有的說絕代佳人,有的說飛燕轉世,有的說我們東方的維納斯,有的說畫中嬋娟。阿囡被他們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不說話。
  一個學生讚歎說:“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其他人一起合道:“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有人問:“是蜜甜還是甜蜜?”一人說:“是蜜甜。蜜蜜甜。”
  一人問阿囡,“你是叫阿囡吧?阿囡,做我們的Model好不好?”
  阿囡不知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微微抬頭張大眼睛看著他。那人被她這麽一看,頓時呆住,自言自語地說:“清澈見底的眼睛啊,要怎麽樣才能畫得出來?”又吟道:“我隻企望著更綿延的時間來收容我的呼吸,燦爛的星是她的眼睛,她的發絲,那般的晶瑩,是紛披在天外的雲霞。”眾人跟著大歎一聲,“啊”。
  阿囡先是被他們嚇了一跳,又被引得笑了起來。周圍都是年青男人,不好放肆地笑,便伸衣袖半掩了口,笑眼彎彎,真的像星星一樣的閃亮。
  眾人大喜,說:“阿囡沒有大名嗎?我送你‘晨星”二字,做你的名字好不好?”另一人說:“不如叫‘嬌蓮’。”馬上被眾人唾棄,說:“又不是給你家的丫頭取名,這麽俗的名字,也隻有你這樣的俗人才想得出來。”那人辯道:“不是徐誌摩用的嗎?怎麽他用就不俗,我用就是俗?”還沒說完就被人罵得噤聲。羅白棠說:“取什麽都是多餘的,我早就取好了,紫藤仙子,不好嗎?”旁人就說:“仙子也俗,不如叫紫藤女史。”另一人說:“女史太老氣,阿囡才多大點,我看叫紫藤少女還差不多。“
  羅白棠問阿囡,“你喜歡哪一個?晨星?嬌蓮,哈哈,哈哈;還有紫藤仙子,和紫藤女史,還有紫藤少女?”
  阿囡喜歡他們說話有趣,抿嘴笑答:“都好。”
  羅白棠和眾人喜得眉飛色舞,又問:“那我們畫你可不可以?就畫你坐在紫藤花下,到時我們開一個小型畫展,讓觀眾來評定誰畫得更好。”
  阿囡還沒有答話,就聽有人插進來說:“青天白日的,居然提這種要求,你們也太目無王法了。你們是哪家學堂的學生?你們先生就教你們這些有傷風化的舉動?”卻是藍布大褂在說。阿囡幾乎都把這些人忘了。
  羅白棠聽了奇怪地問:“畫畫有什麽傷風化的?喔,我明白了,你以為是畫人體。我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們畫紫藤仙子,有紫藤,有藤花,當然也有她身上穿的這件粉花衣裳,和藍布褲子。粉紅色和藍色,調在一起就是淡紫色。阿囡配色配得好極了,是天然的畫師,師法自然,無師自通,正是自然之道。”
  另一人拍手說:“就是。我們學校裏的女學生都穿黑白二色,實在單調,抹煞了愛美的天性。我們應該呼籲大家都穿得鮮豔點,讓學校就像這座花園一樣,讓女同學們也像阿囡一樣的美麗如花朵。”
  眾人又說起顏色光線什麽的來,根本不把練家大少爺幾個人放在眼裏,還是羅白棠打招呼說:“你們是來買花的吧?不好意思,耽誤你們了。你們要買什麽?我們來幫阿囡搬。阿囡,他們要什麽花?”又笑著說:“你報出花兒的名字來,不要指是那一盆,我看他們是不是認識。一幫書蠹頭,肯定不如你。”
  阿囡芳心竊喜,心想這下你們該沒話說了吧?也不提剛才的話,問桑青綢衫道:“練大少爺,你們還是要這棵紫藤嗎?”
  她這話一出口,學生們馬上不依了,嚷嚷著道:“什麽?要買這棵紫藤?那怎麽行?這麽大的架子,怎麽挪動?挖出來不是要它的命嗎?再說這本紫藤架放在這裏多麽好看,移走了就破壞了風景。紫藤是好看,這裏一定有盆栽的可以出售的,雖然小點,種幾年就大了。阿囡,這樣一架紫藤要多少年才能長成?”
  阿囡暗笑,一本正經地說:“要長這麽大,需要十年以上,不過要是搭個架子,沿架子種上七八棵,那三五年也能有這個樣子了。”
  羅白棠點頭,“那就買上十棵。你這裏有嗎?”
  阿囡說:“有。”
  桑青綢衫不動聲色,低聲說道:“那就要十棵。”
  羅白棠說:“這就好。來,我們幫阿囡搬花去。紫藤就不用考了,大家都認識。阿囡,花兒在哪裏?”
  阿囡指一指,“這條隴到底就是。”
  羅白棠一招手,帶了同學去了。桑青綢衫歪歪頭,示意四名手下也去搬花。又朝藍布大褂呶呶下巴,藍布大褂會意,問:“多少錢?”
  姆媽哪裏敢多要,低眉順眼地說:“十塊銀洋。”
  桑青綢衫哼一聲,說:“給她五十。”藍布大褂應了,又數出四十枚銀洋。姆媽捧在手裏,重得往下落了一落,說:“不要這麽多。”桑青綢衫不理,看著阿囡,卻不說話。
  阿囡裝著不知,隻管看著前麵的溝隴,看見羅白棠他們搬了十盆紫藤出來,放在地上,搓搓手上的泥土,興奮地說:“裏麵好多花,都不認識。阿囡,一會帶我們去認認。”阿囡講好。
  桑青綢衫搖了搖手指,藍布大褂和四名手下一人搬了兩盆花走了。
  姆媽打了水來請學生們洗手。
  桑青綢衫得空,站在阿囡身邊低聲說:“阿囡?你以為這樣的學生會娶你?他家裏要是不給他錢用,他三天後就會餓死。今天算是第一回,我過幾天再來。”
  阿囡從一團高興中跌落,低下頭撚著衣角,不說話。
  桑青綢衫還不放過她,又說:“他說的那些你聽得懂?一個月後他就會煩了,不信你試試。學生哥兒,好看頂個鬼用?”
  等羅白棠洗了手過來,桑青綢衫問:“你是這鎮上的?”
  羅白棠說:“不是。但我外祖母是這裏鎮上董家的老太太,也算是半個葉榭鎮人了。先生是哪裏的?”
  桑青綢衫說:“青浦練塘。”
  羅白棠伸出手去,說:“幸會。”
  桑青綢衫拱一拱手,也說一聲“幸會”,拎了袍角走了。
  羅白棠不以為意,問阿囡說:“阿囡,帶我們去林子裏走走好嗎?”
  阿囡心情極壞,但還是勉強笑道:“好。”抬頭一看,有兩個身穿白襖黑裙的少女挽著手站在一邊,其中一人,阿囡認得是董家三小姐。不知她們來了多久,眾人說得高興,竟都不覺察出又有人來。阿囡想,今朝屋裏倒是熱鬧。
  羅白棠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一笑,說:“你怎麽也來了?”
  董家三小姐冷笑一聲說:“你來得,我就來不得?”轉眼打量一下阿囡,先是驚訝,後是鄙夷,跺一跺腳,說:“這個破地方,都是爛泥地,看我這一雙鞋!”那雙黑漆皮鞋上沾滿了泥,一點也不亮了。旁邊那個女生也把鞋邊上的泥蹭刮在草葉上。
  羅白棠說:“早上下過雨,你應該知道地裏會潮啊,那就不要出來嘛。”
  董小姐氣呼呼地說:“我就要看看你們一大幫人鬼鬼祟祟地到哪裏去。他們一來,你就招了他們走,也沒說在家說會兒話。到底他們來是來參加我二姐的婚禮,還是來看鄉下丫頭的?”
  羅白棠說:“婚禮還沒開始,出來逛逛有什麽不好?”
  董小姐看一眼阿囡,說:“這個地方有什麽好逛的?你早上搬回來的花兒就是在這裏買的吧?怎麽才幾個鍾頭,就又來了?”
  羅白棠聳聳肩,指一下散在花林裏的同學,說:“帶他們來玩囉,這個地方這麽美,哪一處不入畫?”
  董小姐撇撇嘴,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羅白棠笑一笑說:“那當然,在乎山水之間也。”
  董小姐氣得要哭,扭轉身抽出塊手帕抹眼淚,又順手擼下兩串藤花,扔在地上,用腳踐踏出氣。
  羅白棠阻止道:“喂,這些花兒可沒惹你,你拿花兒出什麽氣?”
  董小姐狠狠地跺腳,說:“你還說,你還說。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這棵樹燒了?”
  羅白棠也冷笑,說:“我信,你有什麽不敢做的?”
  阿囡聽兩人吵架,心想這棵樹真是倒黴,先是有人要把它劈了做柴,拿去燒飯,這下又有人要直接燒了,拿它出氣。其實關花兒什麽事呢?都是阿囡做的孽。阿囡大概是紫藤花精,阿囡惹禍,紫藤遭殃。這樣想著,悄悄坐下,等這些學生走。
  董小姐側轉身不說話。旁邊的小姐看著阿囡,也不說話。羅白棠把手插進褲袋裏,索性走到溝隴裏,和男同學一齊看著花兒指指點點,沒說兩句,又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董小姐上前,問阿囡:“儂叫啥?”阿囡答:“阿囡。”董小姐又問:“我家的花兒都是你送的?”阿囡點頭。董小姐說:“那下趟就勿要來了。”阿囡搖頭說:“生意是我家阿爹做的,和我勿搭界。啥人家要來買花,阿爹就會得送過去。除脫人家講勿要,阿爹勿會得聽我的。”
  董小姐咬了咬嘴唇,再問:“儂幾歲?”阿囡講十五。董小姐問會識字嗎?阿囡搖頭。董小姐就說,“可惜了。”阿囡笑笑,不講話。
  這時別的男同學看見了董小姐兩人,高聲叫道:“董言言,李麗華,快來,這裏有好多我們都不認識的花,你們來看看認不認得。阿囡,來教教我們。”

似夢非夢

  董家二小姐的婚事過了,客人散了,學生們也走了。餘家的糖糕生意恢複了原樣,苑家的花兒生意還是一樣的好,練大少爺沒有再來過,阿囡和姆媽都放心了,羅白棠卻一直留在鎮上沒有離開。
  早上吃過早飯就到苑家,陪著阿囡做事,有時也跟著苑吉下地,幫著遞繩子、拿剪刀。等到十點來鍾,支起架子來畫畫。有時用炭筆,有時用彩筆。有時畫花兒,有時畫阿囡。阿囡隨他去畫,自己該做啥做啥。坐在門口剝蠶豆,剝得兩隻手都成了黑色,摘下皂角樹上的豆莢來洗手。羅白棠看了就問,這個洗不幹淨,我拿香肥皂給你用好不好?阿囡笑得要死,就講好。本是說笑的,誰知第二天羅白棠真的帶了幾塊“一枝花香皂”來,過天又帶來了電影明星蝴蝶做招牌的“蝴蝶牌香蜜粉”,再過天,又拎了兩隻竹殼暖水瓶。
  姆媽悄悄對阿囡講,不好再讓羅少爺再來了,再來人家要講閑話的。羅少爺送這麽多物什,收嘛不好,不收嘛,羅少爺麵子下不來。羅少爺,人是好的,但……
  阿囡是覺得姆媽講的有道理,但看他拿著那些新奇有趣的東西來,一臉的興奮,也不好推脫。等羅白棠有一天拿了一隻火油爐來,阿囡不等姆媽講啥,自己就說了:“蘿卜湯,這個東西不好要的,你要再這樣,下趟就不要來的。姆媽講勿好再收儂物什。再講,這個東西要用火油,本來我家燒柴燒草,林子裏修下來的樹枝燒燒,不要銅鈿的。一用這個,還要花鈔票買。儂拿回去吧。”
  羅白棠說:“我是看你每天劈柴打草結的把手磨粗了,用這個省事。這樣好了,明天我再拿桶火油來。”
  阿囡瞪著他,說:“快帶回去,你要再這樣,下趟勿要來了。”
  羅白棠看她要生氣的樣子,忙說:“好,好,不拿了,不拿了。”吃夜飯前走的時候,還是沒有帶走。
  過天一早,羅白棠又來了,捧著一隻玻璃金魚缸,裏麵有六條鮮紅的金魚,水泡眼,鶴頂紅,獅子頭各有一對。還用幾枚雨花石壓了幾條金魚草,飄在水裏,真是好看。阿囡讓他把魚缸放在門前的石桌上,雙膝跪在矮凳上,趴在旁邊看金魚。抬頭一笑,說:“真好看。”
  羅白棠看著她的笑臉,說:“是啊,真好看。”阿囡兩眼都看著金魚,沒理他。看了一歇,又問:“伊拉吃啥?”羅白棠說:“魚蟲。”
  兩人撿了一隻壞掉的木桶的鐵箍,羅白棠在上頭綁了一根竹杆,阿囡找來一塊洗烊了的舊布,縫在鐵箍上,做成了一隻布網篼。阿囡拿了一隻鉛桶,羅白棠扛著網篼,兩人去河邊撈魚蟲。
  撈了一早上,鉛桶裏已經滿滿的一片紅色魚蟲,還有好些黑色的蝌蚪,阿囡跟本地人一樣,管叫伊拉叫“拿摩溫”。撈得兩人頭上都有了汗,才回到家裏。阿囡從屋裏找了一隻豆綠色的陶缸出來,要把鉛桶裏的“拿摩溫”撈出來另外養著,就見羅白棠拎了鉛桶往金魚缸裏倒,急得阿囡叫:“放下來放下來。”羅白棠放下桶,問:“怎麽了?我不全倒進去,就倒一點點。”
  阿囡放下陶缸,把頭伸到金魚缸上頭,嘴裏一迭聲說:“要被金鯽魚吃掉的呀,要被金鯽魚吃掉的呀!勿好倒呀。舀一點魚蟲過去好啦。”
  羅白棠看她急得滿臉通紅,薄薄的汗在臉上閃著光,一時情動,湊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阿囡一驚,回頭看他,又羞又氣,凶他說:“儂做啥?”羅白棠看她嘴上凶,臉上卻是歡喜的樣子,放下心來,又往她嘴上親去。阿囡被他連香了兩記麵孔,急得不知怎麽才好,手攥成拳頭,想打他,又不好下手,一轉身坐在矮凳上,背對著羅白棠,嘴裏小聲嘀咕:“儂做啥啦?儂做啥啦?”羅白棠挨著她坐下,低聲說:“阿囡?”
  阿囡低下頭,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朵後頭,扭了扭身子,說:“儂坐過去,被姆媽看到我要吃生活了。”羅白棠站起身,卻不離開,彎腰在她耳邊說:“那我們到林子裏頭去?”阿囡的臉更紅了,說:“馬上要吃中飯了。”羅白棠哄她說:“一歇歇就來。”阿囡忽然笑了,說:“不。”伸手拿過陶缸,說:“把‘拿摩溫’舀進去好伐?”
  羅白棠說好,接過缸放在桌上,先倒上半缸水,阿囡另外拿了兩把小勺子來,兩人一人拿一把,把蝌蚪一條條舀進缸裏,兩個頭湊在一起,一個說這條大,一個說這條已經出腳了,一個又說這條有四隻腳了,一個又說這條怎麽尾巴沒了。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中午羅白棠也不回去,就在阿囡家吃飯,姆媽就問他說,學堂不上課嗎?先生不罰你嗎?羅白棠還沒說話,阿囡倒先說了:“姆媽,吃飯呢。吃好飯再講好伐?”姆媽拉下臉說:“吃儂格飯,勿要講閑話。”又對羅白棠說:“羅先生,阿囡要做事,下趟再來尋伊白相。儂學堂、儂爺娘,還有董家,勿會得歡喜看到儂來此地介許多辰光。吃好飯,火油爐子和熱水瓶也拿走,我伲不敢用。”
  阿囡聽了嗚嗚地哭了,放下碗筷,跑到屋裏去了。羅白棠也放下筷子,想跟上去,姆媽講:“羅先生,走好,勿送。”羅白棠看一眼苑吉,苑吉捧著碗,半天不說話,最後說:“也好。下趟再來白相。”
  羅白棠無法,隻好慢慢朝外走。裏頭阿囡其實沒跑遠,就在牆邊聽著,這時更加放聲大哭。羅白棠繞到窗外,說:“阿囡,我下趟再來。”阿囡撲到窗下,哭著說:“我曉得,儂勿會得來了,儂勿要騙我了。”羅白棠叫了兩聲阿囡,終究是沒有辦法,失魂落魄地走了。
  阿囡在窗口看他走遠,哭得抽抽噎噎,衝到堂屋說:“倷做啥啦?倷做啥啦?”邊哭邊說:“倷趕走伊,我勿要搭倷講閑話了。”滿臉淚痕地看著阿爹和姆媽,盼他們能收回剛才的話。
  姆媽歎口氣,說:“阿囡,伊爺娘勿會得答應的,伊再歡喜儂也沒用的。”
  阿囡心裏其實是明白的,但心裏的難過又不是明白就能抵得了的,想想真是沒有辦法,想想真是難過呀,想想又要哭,挨著姆媽坐下,把頭埋在姆媽胸前,一聲一聲地叫:“姆媽,姆媽。我勿舍得伊呀,我勿舍得伊呀。”叫一聲哭兩下,哭得接不上氣,哭倒在姆媽身上。
  姆媽摟著阿囡,也哭了,講“姆媽曉得,姆媽曉得。乖囡勿哭,過兩天就好了。”阿囡抬起頭,哀怨地問:“姆媽呀,要是勿會得好呢?”姆媽哭說:“癡姑娘,沒勿會得好的傷口,就看儂讓不讓伊長好了。”阿囡就講,“姆媽,我勿想讓伊長好。”說完又哭了。
  阿囡天天哭,坐在門口眼淚汪汪地看著羅白棠出現的路口,有時把羅白棠畫的畫一張張翻開來看,那上頭有線勾的紫藤,墨描的芍藥,炭擦的房子,著了顏色的阿囡。阿囡在摘花,阿囡在擇菜,阿囡在做針線,阿囡回頭在笑。阿囡看一張掉淚,看一張掉淚,對姆媽說:“姆媽,儂看畫了像伐。”又說:“姆媽,儂勿要想著拿去燒了,要是燒了,我就勿要活了。”
  阿囡整天在家裏看畫,鎮上也不去了。阿妹幾天沒見到阿囡,不放心了,回家來看。看到阿囡的樣子,悄聲問姆媽,姆媽講了,阿妹就說:“阿囡這個樣子勿來事呀,要出毛病的。不如趕緊嫁了,怕會好些。”阿妹是想要是有個男人疼著阿囡,歡喜著阿囡,阿囡不整天想著學堂裏的學生,心思轉開了,隻怕就好了。
  姆媽說:“我也是這個意思,隻是這一下子叫她嫁給啥人去?鎮上棺材鋪的封家來提過親,被我回斷掉了。”阿妹馬上說:“姆媽,封家兒子不好嫁的,伊看上去就是一副短命的樣子封家老太婆又凶,阿囡過去要吃苦頭的。”姆媽說:“我曉得,所以回斷掉了。”遲疑了一下,又說:“前幾天倒是有一份人家來相過親,我看伊人太凶,不太喜歡。不過人家倒是一份好人家。”
  阿妹就問是啥人家。姆媽就把青浦練塘的練家大少爺來過的情形講了一遍,講伊怎麽凶,師爺又是怎麽不講道理,四個下人又是怎麽壯怎麽高。阿妹聽了直皺眉,問:“伊就沒講是娶過去做大還是做小?你講伊有三十歲好看了,這把年紀,不會家裏沒大老婆吧?這樣的人家勿來事格。阿囡要是真的嫁過去,要被伊拉作死的。”
  姆媽忙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又把當時怎麽尷尬,怎麽羅白棠正好帶了同學過來,把那幫人衝走了。阿妹聽了歎氣,說:“這個樣子,叫阿囡怎麽會不動心呢?”
  阿妹當晚沒有回去,和阿囡擠在一床睡覺,和沒出嫁前一樣,一徑逗她說話。說十句,阿囡答一句,說到後來阿妹沒了精神,自己先睡著了,阿囡睜著眼睛直到半夜。
  第二天阿妹一早起來,看太陽很好,就幫姆媽洗床單被單,洗好了用竹棒晾開,擱在“節節高”上。“節節高”是用第二年的竹子砍下來,削去枝葉,隻剩兩根三寸長的、並頭長在一個竹節上的竹枝,倒掛在屋簷樹杆上,竹枝朝上,兩根“節節高”中間橫擱一根竹棒,就可以晾曬衣被了。洗了阿爹姆媽床上的,又把阿囡的也洗了,曬得屋前都是床單被單,太陽曬在上頭,散發出好聞的味道。
  阿囡就坐在四麵床單中間,拿了紫藤花蕊去逗金魚來啜,一麵在低聲哼唱著本地小調《紫竹調》:“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哥哥做管簫。簫兒對著口,口兒對著簫,簫中吹出鮮花調。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
  小小金魚粉紅腮,上江遊到下江來。頭搖尾巴擺,頭搖尾巴擺,手執釣竿釣將來。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
  唱著唱著就要掉淚,伸衣袖抹去了,舀了一勺魚蟲到魚缸裏,看著金魚來搶食,輕聲唱“小小金魚粉紅腮,頭搖尾巴擺”,恍惚覺得床單外頭站得有人,抬頭看,瞧投在床單上的人影子不是姆媽和阿姊,她也懶得問,低下頭又唱,“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外頭那人聽了一歇,伸手揭開床單,走到阿囡跟前,問:“阿囡,唱情歌呢?”
  阿囡聞聲看去,見是那天來過練大少爺,也不吃驚,也不慌張,答話說:“啊,是呀。”
  練大少爺這天沒穿桑青綢衫,換了一件蝦青繭綢長衫,戴了一頂西洋呢帽,墨鏡仍然戴在臉上,聽了阿囡的話,看不清有些什麽想法,停一停問:“唱給誰聽?”阿囡淡淡笑一笑,說:“不唱給誰聽,沒人來聽。”說完眼圈就紅了。練大少爺在矮凳上坐下,用他一慣的低沉嗓子說:“學生哥兒呢?”
  阿囡眨眨眼睛,眨下兩顆豆粒大的淚珠,說:“勿來啦,勿會得再來啦。叫伊勿要來,伊就真格勿來啦。大少爺,儂講的一點都沒錯,伊勿會得娶我的。”
  練大少爺聽了,又不說話了,隻管看著阿囡哭,過一歇又問:“阿囡,嫁給我阿好?”阿囡說:“勿好。我伲姆媽搭阿姊講,你介大年紀了,屋裏一定有大老婆,小老婆,兩三個勿稀奇。我去了要吃苦頭的。”練大少爺聽了倒笑了,說:“有我在,誰敢給你苦頭吃,我讓伊滾蛋。”阿囡搖搖頭,“勿好。儂上趟來太凶,我勿歡喜。”練大少爺就說:“我曉得了,今朝我就一個人來。”阿囡還是搖頭說:“勿好。你年紀太大,我勿歡喜。”
  練大少爺嘿嘿嘿嘿地笑,說:“這個就沒辦法。不過年紀大的人也有好處,用不著聽爺娘的,高興娶哪個就娶哪個。”阿囡說:“唔,高興娶一百個就好娶一百個。”練大少爺越聽越有趣,逗她說:“娶了你就不娶別個了。”阿囡說:“勿好。屋裏還有兩三個呢。”練大少爺說:“勿去睬伊拉就是了。”阿囡說:“勿好。伊拉會得打上門來的。”
  練大少爺看她一眼,說:“看不出你小小年紀,懂得這麽多。阿拉兩人去上海,讓伊拉呆在鄉下,這下總好了伐?”阿囡還是搖頭,說:“勿好。儂下頭的人眼睛不老實,我勿歡喜。”練大少爺說:“叫伊拉滾蛋,一個都不要。”阿囡一路搖頭,“勿好。我勿歡喜儂。”垂下睫毛,一根根長長的睫毛被眼淚沾在了一起,“大少爺,阿囡歡喜了伊,就啥人都勿會得歡喜了。勿歡喜的人,嫁伊做啥?”神情淡淡的,根本不把他這個大少爺放在眼裏。
  練大少爺偏偏就被她這樣的冷淡打動,說:“反正他不會娶你,你總要嫁人的,就嫁給我好了。”阿囡說:“跟儂在一起沒意思,我寧可勿嫁,陪我伲阿爹姆媽。”練大少爺說:“伊拉勿會陪儂一輩子,將來呢?”阿囡說:“儂跟我伲爺娘差不多大,總規會得死在我前頭,到辰光我還是一個人。”練大少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覺得有趣,說:“胡說八道,我哪裏有那麽大。”阿囡說:“我看差不多。”
  練大少爺隻好跟著搖頭,問:“你真是十三歲?還是說來騙人的?”阿囡也問:“十三歲是小丫頭,儂要來做啥?倒杯茶還要怕伊潑翻。”練大少爺被她說得笑起來,“阿囡,儂老意思。”阿囡也說:“儂今朝蠻好,做啥上趟子來要介凶?儂當儂凶,人家怕儂,就會得嫁給儂了。儂越是凶,人家越是怕,才不來睬儂。”
  練大少爺點頭,說:“阿囡講得有理。上趟是不好,嚇著阿囡了。”阿囡說:“嗯。”練大少爺說:“儂要是肯嫁給我,以後都像今朝這樣跟你說話,好不好?”阿囡說:“勿好。我不嫁。”練大少爺怒氣上來,喝斥道:“阿囡!”阿囡索性轉過臉去,不理他。練大少爺被磨得沒了脾氣,又恢複他的低聲調,說:“阿囡,我這輩子還沒求過人呢。”阿囡說:“誰稀罕。”練大少爺氣性又生,怒道:“除非你不嫁人,否則別想逃過我的手心。”
  阿囡輕蔑地一笑,“等到死也不會有那一天。”
  練大少爺站起身,說:“好,我們就來看看誰鬥得過誰。”
  阿囡說:“隨便儂。”
  練大少爺冷笑一聲,揭開床單的一角,回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阿囡把頭擱在手臂上,手臂擱在石桌上,看著玻璃魚缸裏的金魚,又輕輕唱:“小小金魚粉紅腮,上江遊到下江來。頭搖尾巴擺,頭搖尾巴擺,手執釣竿釣將來。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小妹妹呀,清水遊去混水裏來。棠哥哥呀,去了還回不回來?”
  太陽西下,阿妹來收床單,看見阿囡趴在石桌上睡著了,臉上還有淚痕,歎一口氣,把她推醒,說道:“阿囡,石頭上冷,別睡了。”
  阿囡揉揉眼睛,看著阿妹,問:“有人來過嗎?”阿妹搖頭,說:“做夢啦?”阿囡想一想,說:“勿曉得,忘記脫了。”阿妹說:“起來,幫我疊被單。”姊妹兩人一隻手拉一隻被角,抖一抖,扯扯平整,兩手相對地疊起來,抱回屋裏,穿了針,重又釘好。

女生婦人

  這個樣子又過了十來天,阿囡已經瘦得下巴都尖出來了,越發的顯得兩個眼睛大,好像一直都含著水,一碰就要落下來。
  已經是五月了,入夏後天氣漸熱,太陽地裏已經呆不住了。阿囡坐在石桌邊,趴在桌上,熱辣辣的太陽曬在身上,她似一點都沒覺得熱。腳下一缸小蝌蚪都生好了腳,一隻一隻地從缸裏跳出來,跳到草地上,三蹦兩蹦就不見了。阿囡看著小青蛙說:“再會了,下趟再來白相。”又說:“沒下趟了。”
  阿妹看了心痛,帶了小阿寶來,讓他和小阿姨講講閑話,解解厭氣。
  小阿寶三歲了,老會得講閑話了,看到阿囡在跟青蛙講閑話,就問:“小阿姨,做啥沒下趟了?”阿囡就講了:“伊拉勿認得路。”小阿寶又問:“做啥勿認得路?我就認得。”阿囡就講:“格勿是伊拉屋裏,伊拉屋裏來河浜邊頭。”小阿寶又問了:“格麽伊拉是哪能來的?”阿囡就講:“捉得來的。”小阿寶又問:“捉來做啥?”阿囡講:“捉來白相。”小阿寶問:“有啥好白相?”阿囡想一想,才講:“是沒啥好白相。”小阿寶就問了:“格捉伊拉做啥?”阿囡就哭了,說:“捉格辰光好白相。”
  小阿寶看見小阿姨哭了,就說:“儂勿要哭,伊拉跑脫了,又勿認得回來,我伲再去捉回來好伐?”阿囡搖頭說:“沒了,河浜裏也沒了,都變成青蛙了。要捉要等明年了。”小阿寶說:“那明年我伲再去捉。”阿囡先講好,停了一歇又說:“勿要了,捉回來也要跑的。”小阿寶也想一想才說:“我伲去看金鯽魚好伐?伊拉勿會得跑。”阿囡講好。
  兩人到窗子下的絲瓜架下看金魚。紫藤花都開謝了,窗子前頭現在開的是黃色的絲瓜花,紫色的扁豆花。一邊還種得有牽牛花。牽牛花隻在早上開,太陽出來就收起來了。絲瓜花扁豆花倒一直開著。絲瓜藤扁豆蔓爬滿了一個架子,姨甥兩個就在架子底下看金魚。
  金魚看見有人過來,就遊到邊上,把頭抬高到水麵上,叭嗒叭嗒張著嘴要吃東西。小阿寶說:“伊拉餓了,要吃飯了。”阿囡“唔”一聲。小阿寶問:“伊拉吃啥?”阿囡講:“吃魚蟲。”小阿寶就問魚蟲呢?阿囡講吃光了。小阿寶說:“伊拉肚皮餓煞了,哪能辦?去捉好伐?”阿囡講好,兩人扛了布網篼,拎了鉛桶往河浜邊去,阿妹追出來說:“當心點,勿要讓伊靠河浜靠了太近。”阿囡回頭答應一聲曉得了。
  過了一陣,小阿寶一個人哭著回來了,阿妹忙蹲下身問怎麽了?摔跤了?小阿姨呢?小阿寶張大嘴大哭,邊哭邊抽噎,口齒不清地說:“小阿姨叫我自己回來,嗚……伊勿睬我了。”阿妹又問:“那小阿姨到啥地方去?”小阿寶哭兩聲,說:“小阿姨講伊勿回來了。叫我回來搭外婆講一聲。”阿妹嚇了一跳,問:“伊做啥去了?”小阿寶抹一下眼淚,講:“勿曉得。”
  阿妹知道和小孩子說不清,換個法子又問:“儂慢慢交講,倷出去後做過些啥?”小阿寶就講:“我伲兩人還沒到河浜邊,裏廂就有人出來了。”阿妹問:“是樹林子裏?後來呢?”小阿寶又說:“後來小阿姨就搭伊講閑話,講一歇就哭。”阿妹忙問:“男人女人?”小阿寶說:“男人。”阿妹問:“年紀輕伐?”小阿寶扁扁嘴,要哭了,姆媽問的他答不上,說:“勿曉得。”
  阿妹想一想,問:“小阿姨叫伊啥?”小阿寶這下高興了,拍手說:“叫伊蘿卜湯。”
  阿妹一聽就想:壞了。大聲叫“姆媽,姆媽”,姆媽出來問什麽事,阿妹說:“阿囡搭羅先生跑了。”姆媽也嚇壞了,忙問是怎麽回事,阿妹說:“我也不曉得。阿寶講阿囡帶了伊去撈魚蟲,走到林子裏就碰上羅先生,兩人講了一歇閑話,就叫伊自己回來,叫伊搭儂講,伊勿回來了。”
  姆媽一把抱起小阿寶,問:“小阿姨還講點啥?”小阿寶笑嘻嘻地說:“小阿姨搭我講,叫我回來搭外婆講,伊勿回來了,伊要跟蘿卜湯要到上海去。伊還叫我學了兩遍,講清爽了再讓我回來的。”姆媽說:“倷來啥地方碰到蘿卜湯的?快點帶外婆去。”
  小阿寶講好的,手指著花林子裏,姆媽和阿妹一徑尋過去,在否榴花開滿的林子裏看見一隻鉛桶和一個網篼放在地上,鉛桶裏有一塊絹頭,和一支鋼筆。阿妹撿起這兩樣東西,絹頭她認得,是她昨晚剛洗過,早上幹了疊好遞給阿囡的。鋼筆呢?姆媽看了說:“看上去像是羅先生用過。”阿妹對姆媽說:“姆媽,看樣子是羅先生真格來過了,帶了阿囡走了。”
  姆媽哭著罵說:“這個做孽的羅先生啊,阿囡要死了伊手裏了。快點叫爺來,叫伊去尋回來。”
  一家人在屋頭林後找了大半天,也沒找到阿囡和羅先生。阿妹定定心,說:“阿爹,姆媽,格事體勿好讓人家曉得,人家問起來,就講阿囡到娘舅屋裏去了,過陣子再回來。”
  姆媽哭得眼睛都腫了,說:“曉得了。”又哭著說:“阿囡啊,真做孽呀,儂哪能不搭姆媽講一聲了?儂衣裳也沒帶一件,出去哪能過呀?”哭一歇,說一歇。苑吉一言不發,到灶間去拿了半瓶黃酒一口氣喝了,長歎一聲,往林子裏去了。
  阿妹想一想,抱起小阿寶說:“乖寶,儂曉得小阿姨到啥地方去了伐?伊到舅公公屋裏去了,曉得了?人家要是問儂,儂就講去舅公公屋裏去了。回去阿娘阿爺阿爹問儂,儂哪能講?”小阿寶笑嘻嘻地說:“舅公公。”阿妹說:“真乖。小阿姨到舅公公屋裏去了,回來帶好吃物什給儂。阿曉得?”小阿寶講:“曉得。”阿妹親親小阿寶,放下他,說:“自己白相去,姆媽燒夜飯了。”躲到灶下,才哭了出來。
  * * *
  西園大廈,也叫西園公寓,位於滬西愚園路上,是英國式的九層公寓建築,由俄商協隆洋行設計,因鄰近兆豐公園而得名。公寓從二樓到九樓是東西兩套的獨立套房,住的多是外僑和富商。三樓的西間,是一家姓羅的人家,此間主人經營古董字畫,和海上畫派諸多大家都有往來,據說家底深厚,和鬆江董家淵源頗深。羅家主人並不住在這裏,在滬另有花園宅坻,於此處購寓,無非是為了羅家少爺讀書方便。
  兆豐公園旁,有教會辦的聖約翰大學,聖瑪利亞女校和中西女塾。羅家少爺和董家小姐就讀其間,有時和同學朋友聚會宴請,就在這間公寓內,公寓有兩個仆人,負責日常清潔維護。如今這裏住進了一位苑姓小姐。
  苑小姐年紀不大,卻生得十分美麗,穿著女學生式樣的短襖長裙,襖是淡雪青,裙是深藏青,和女學生的白衣黑裙略有些不一同。長發梳一條長辮,溫婉秀麗,見人則低頭淺笑,不言不語。平時深居簡出,禮拜天就和羅家少爺一起去兆豐公園遊玩畫畫聽音樂。
  三樓東間是一個做棉紗生意的人家,姓陳,有四十多歲了,與他同住的是他的小夫人,年紀隻有二十出頭,模樣也很標致,嬌俏伶俐,穿得很是時髦。有時在電梯間碰上,陳小夫人總會和苑小姐聊上兩句,苑小姐甚是害羞,問一句,答一句,絕不多話,陳小夫人更是憐愛她,陳先生不在的時候,自己無事可做,便過去敲門,和她說些閑話。
  苑小姐平時一人在家,開了無線電學說上海話官話,學唱流行小調,還學寫字畫畫。每天有個老先生來教她讀書習字,因此苑小姐雖然一個人,卻是忙得很,陳小夫人說不了兩句,苑小姐就說我要寫字了,陳太太明朝再來白相好伐。
  這天陳小夫人又是一個人在家裏發悶,閑極無聊,過去敲羅家的門,羅家仆人開門讓她進去,苑小姐正在接電話,嗯嗯了兩句後,放下電話,對陳小夫人說:“老先生講今朝屋裏有事,勿來了。陳太太來了,吃茶伐?”
  陳小夫人說:“勿吃了,茶有啥多吃頭?正好老先生勿來,阿拉兩人去公園走走好伐?一個人在屋裏悶煞了。正好今朝放晴了,落了兩天雨,人都要發黴哉。格黃梅天真真煩人。”
  苑小姐看看天,想了一想,講好,便拿了一隻小包,和陳小夫人挽了胳膊乘了電梯下樓,慢慢朝兆豐公園走去。
  兆豐公園始建於清同治三年(1864年),由英國人霍格(Jamer Hogg)兄弟建造,當時是建的鄉村別墅,因靠近極司非而路,便叫做極司非而花園,又稱兆豐花園。光緒五年,霍格將一部分兆豐花園售予聖約翰書院,宣統三年(1911年)又將另一半售與洋商安卡讚。民國3年,改建成上海西部租界公園,花園易名為極司非而公園(Jessfietd park,亦稱兆豐公園),因近鄰梵皇渡,又被人稱為梵皇渡公園。民國10年,又在園區西北部辟建了動物園,有熊、狼、狐狸,還有羊、兔、驢,幾十隻禽鳥。民國12年,又建露天音樂演奏台,台前為草坪場地,可擺放近二千隻帆布椅,四周以中國式燈籠照明,可舉行日間或晚間音樂演奏會。
  陳小夫人和苑小姐進了公園,慢慢地沿著路走。下了幾天的雨,路上有一氹氹的積水。苑小姐穿長裙,陳小夫人穿長旗袍,雖說腳下都是皮鞋,還是怕泥水濺到衣裙上。兩人說些閑話,陳小夫人聽苑小姐一徑叫伊做陳太太,便說:“勿要叫我陳太太了,正經陳太太有好幾個呢。叫我的名字吧,我叫盛織裏。”
  苑小姐讀了這些天的書,識了幾個字,便覺得這個名字好奇怪,問:“織裏?難道儂還有一個姐姐妹妹叫織麵?”盛織裏聽了格格地笑,說:“苑小姐儂老有意思。我原名叫織囡,這個名字是陳先生改的。我原是江蘇織裏鎮的人,所以小名就叫織囡。”
  苑小姐笑說:“格倒巧了,我的小名也叫阿囡。格麽我叫儂阿姊好伐?”
  盛織裏就說好,我就叫儂阿妹。“阿妹,儂整天一個人,勿厭氣啊?我是悶也悶煞了,平時說話的人都沒有,陳先生十天半個月來一次,我又沒事體做,難得阿妹住了過來,阿拉兩人正好講講閑話,多少好。”
  苑小姐說:“我每天要學那麽多東西,實在沒空。”盛織裏說:“儂好勿要去學勿啦?吃力來兮。”苑小姐說:“我歡喜學,覺得老有勁格。原來平時講的閑話寫下來是這個樣子。還有看看《申》報紙,認得的字一個一連了一道,原來是這個意思。唔,我還歡喜畫畫,有本花樣子的書,我照著描。書裏頭的花我都認得,叫得出它們的名字,就是不知道怎麽寫,這下知道了。”
  盛織裏說:“儂認得花啊?那我問儂,格叫啥?”指著步行道邊的一叢正在開著黃色花朵的花兒問,“我管伊叫小黃花。”又說:“我就這樣叫:白色的叫白花,黃色的叫黃花;大的叫大白花,小的叫小黃花。那個叫紫花花,這個叫絨花花。”一邊說,一邊笑。
  苑小姐被她說得也笑了,指著那叢黃色花兒說:“這個叫金絲桃,”又指著旁邊一叢也是黃色的一模一樣的花兒說:“這個叫金絲梅。”盛織裏問:“我看都一樣,做啥有兩個名字?還是有啥人幫伊拉改過了?”說著又笑。苑小姐也笑說:“勿是格。儂看這邊的,花芯是不是要多一些長一些?就跟桃花一樣,桃花的花芯就多。所以一個叫金絲桃,一個叫金絲梅。”
  盛織裏哦了一聲,“是格個樣子啊,有意思。”指著頭頂上頭一株開著的粉紅色的絨花花的樹問:“格個呢?”苑小姐說:“絨花花啦,儂勿是曉得格嗎?”說著捂著嘴笑。盛織裏問:“真的叫絨花花?儂瞎講格。”苑小姐說:“沒瞎講。真的叫絨花,勿過伊另外有個名字叫合歡,這是合歡樹。伊開花像一朵絨絨球,就叫絨花。”盛織裏挽緊她的胳膊,邊走邊說:“苑小姐儂懂了老多格,好做我先生了,用不著讀書了。”
  苑小姐笑一笑,說:“都是我阿爹教的。”然後就有些發怔。盛織裏也不多問,走出沒多遠,看見一個阿婆坐在石凳上叫“桅子花來——白蘭花”,麵前擺著一隻小竹籃,蓋著一塊濕藍布,露出一點點白蘭花的花尖。
  盛織裏說:“阿拉去買白蘭花。”過去問幾鈿一對,阿婆揭開濕布,裏頭放著一對對用棉線紮好的白蘭花,濕濕潤潤的,飄著很好聞的香味道。盛織裏挑了兩對,一對替苑小姐掛在衣襟鈕頭上,一對掛在自己鈕頭上,付了幾隻角子。苑小姐說謝謝阿姊。盛織裏說:“格有啥謝頭,兩朵花,不夠吃隻大餅。“
  苑小姐低頭聞一下白蘭花的香味,忽然說:“格花講勿定是從我屋裏運得來的。每年我屋裏的白蘭花要摘好幾籃頭,天一亮就去林子裏摘,單布鞋總歸要被露水打潮。摘下來的花用潮布頭蓋牢,回到屋裏,就有人來買花了。我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花銅鈿買兩朵來戴。說到這裏,眼圈都紅了。
  盛織裏勸道:“快點勿要這樣了,等過一陣子,爺娘氣生過了,再好好交搭伊拉講講好閑話,就沒事體了。”盛織裏並不知道苑小姐的來曆,但自己就是人家的姨太太,也是過來人,不好問人家傷心的事,隻是隨便勸勸,誰知竟說中了苑小姐的心事。
  苑小姐點點頭,不再說話,兩人沿著路到了大草地上,露天音樂台上有人在搬椅子,放架子。盛織裏說:“看來今朝有得音樂會,阿拉坐下來聽一聽好伐?”苑小姐說好,兩人在觀眾座裏挑兩張靠邊上的椅子坐了,講講閑話,等著音樂會開場。
  慢慢坐下來想聽音樂的人多了起來,台子上有人在試梵阿鈴,是穿著白衣黑裙的女學生。苑小姐看了她們的衣裙,就說:“阿姊,我勿想聽了,我想回去了。儂要是留下來想聽,我就先回去好了。”盛織裏看她的神情,有些愁苦的樣子,就說:“那好,我也不大喜歡聽外國人的音樂,阿拉一道走。”起身拉開一點帆布椅子,離開觀眾席。
  還沒走出兩步,苑小姐就站住了,望著麵前一個女學生。那個女學生攔在她麵前,剪著女學生時髦的短發,眼睛凶巴巴的,臉上氣忿忿的,瞪著苑小姐,像是要吵架的樣子。她身邊有個同樣裝束的女學生拉拉她的衣袖,輕聲說:“先生和同學都在,不要吵。”那個女學生咬著下嘴唇,狠狠地用蔑視的眼光看了苑小姐一眼,一揚臉轉身走了。另一個女學生對苑小姐點點頭,跟著去了。
  苑小姐低頭走開,走了一小段路,抬起臉笑說:“阿姊,阿拉到那邊去看看鳥好伐?”盛織裏點點頭,陪著她朝動物園方向去。走出一程,聽見樹林裏有人在叫好拍手,兩人順著聲音看過去,卻是一個男子在打拳,腕上纏著一根繩子,繩子一頭係著一把小刀,刀柄上還有一塊紅綢,圍觀的是幾個七八歲的男孩。一個男孩扔過去一塊小石頭,叫聲“打”,那個練拳的男子就把繩鏢一放,擊落那塊小石頭,男孩們又是一陣拍手叫好,跟著又扔過去兩塊小石頭。
  苑小姐和盛織裏看了一會,笑嘻嘻低聲讚好,正要離開,忽然一塊石頭被繩鏢砸飛,眼眼交朝這邊飛來,無巧不巧打中了苑小姐的額頭。苑小姐驚呼一聲哎喲,用手去摸打中的地方,拿下手一看,已經被打得出了血。盛織裏嚇得大叫,那練拳男子忙奔過來,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時手下沒拿住勁,傷著人了,要不要緊,要不要去醫院?”
  盛織裏用絹頭擦去流下的血,看看傷口,也沒什麽大傷,就問苑小姐要不要去醫院,苑小姐驚嚇過後,也覺得不是傷得很重,就說:“不用了,回去塗點紫藥水就好了。”從前在鄉下,磕著碰著是常有的事,誰會為這個上醫院看醫生呢。盛織裏替她撥下劉海,遮住傷口,說:“先生,下趟當心點呀。”
  練拳男子百般道歉,一路護送她們出了公園,看她們進了西園大廈才放心走了。

自是情癡

  羅白棠下了課到西園大廈去看苑小姐,見了她額骨頭上塗得藍紫藍紫的,就笑著問她:“你扮戲嗎?扮的是誰?竇爾墩?徐延昭?”苑小姐咭咭一笑,說:“格兩個是啥人?勿認得。我就認得羅成趙雲諸葛亮,他們都不扮的。”把劉海撥開,露出額骨頭來,“今朝被人用石頭打了一記,還好偏了一點,沒打中眼睛。”羅白棠湊過去看,用嘴朝有傷的地方吹吹氣,“要緊伐?要不要去看醫生?還好,就是有點點腫,好像不是很厲害。”
  苑小姐放下劉海說:“勿要緊,已經勿痛了。伊格人老結棍,繩子上頭結了把刀,飛來飛去,有小人朝伊丟石頭,伊就用刀去敲下來,一敲就碰著,一敲就碰著,一趟也沒脫空。就是有塊石頭飛過去敲了我一記。”一邊比一邊說,把辮子梢像繩鏢一樣地舞著,最後用辮梢敲了羅白棠的額頭一下。
  羅白棠伸手抓住辮子,繞在手腕上,說::“人家賣藝的,可以用勁把頭發繩子繃斷。”又說:“奇怪,兆豐公園裏怎麽會有人賣藝?人家不會放他們進去的。”苑小姐說:“不是賣藝的,就是一個練拳的,伊穿的是白色府綢做的衣裳,講閑話老有禮貌,不是賣藝的人啦。”羅白棠說:“你們說過話了?”苑小姐點頭,說:“嗯,伊一徑來講對勿起,勿是故意的。儂要是想看伊練拳,哪天空了去好伐?伊講伊每天都在的。”
  羅白棠說好,又問:“儂去做啥?今朝董言言她們學堂在那裏有音樂會,碰到沒有?”苑小姐點點頭,從一團高興變成愁眉苦臉,說:“碰著了,要不是伊旁邊的那位小姐攔著,伊怕是又要罵我了。我看到伊老嚇的,勿曉得伊會不會去講撥阿拉屋裏廂曉得。”羅白棠說:“她才不會。她這個人心高氣傲,最是看不起比她低的人,脾氣又壞,頂多自己發一陣悶氣,找到我罵兩句,不會講給任何人聽。李麗華小姐人很好,也不會到處說的。我就怕你一個人在這裏覺得厭氣,要不要出去看電影?”
  苑小姐搖頭,“我額骨頭上畫得這個樣子,怎麽出去?再講我一點都不厭氣,每天畫花兒都畫不過來。”拿了畫來給他看,“你看,這是我剛剛照著白蘭花畫的,儂看像伐?樓下的梔子花也開了,我偷偷交采了一朵,也照著畫了一張,”把梔子花拿給他看,歪著頭問他,“像伐?好看伐?”
  羅白棠一張一張看,看了說:“阿囡,你在畫畫方麵有天才,這個白描花卉畫得太好了,難得的是一筆一筆筆意都到底,不是看一眼畫一筆,每一筆都生硬。依我看是你從小看花看得熟了,花兒的樣子都生在你心裏了,才會畫得這麽流暢。”
  苑小姐聽他誇獎,歡喜得眼睛笑成一個豆莢形,“真的?儂沒哄我?”羅白棠說:“我哄你做什麽。還有就是你心靜,坐得住,畫朵花可以畫一個下午,眼裏就隻有那朵花,那本《芥子園畫譜》被你描遍了吧?你可以不照著它描了,掐朵花來寫生。這樣,過兩天是禮拜天,我們去兆豐公園畫荷花。”
  過了兩天,兩人背了畫架去兆豐公園,對著荷花池寫生。羅白棠畫油畫,苑小姐用線白描,畫的是同一朵荷花。苑小姐忽然說:“棠哥哥,儂幫我想個大名吧,我不能老叫阿囡呢。”羅白棠說:“阿囡好聽,改伊做啥。”苑小姐說:“我要是要在畫上寫上我的名字呢?”說著格格一笑。羅白棠也笑,“是喔,將來阿囡做了大畫家,一副畫作賣一百塊洋鈿,再寫阿囡就不好看了。儂想叫啥?”苑小姐說:“勿曉得,我要曉得就不問儂了。”
  羅白棠想起一件事,哈哈大笑,笑完了說:“晨星?嬌蓮?”苑小姐也笑,說:“倷搭我瞎搞。格些我都勿要。”羅白棠想一想,問:“倷娘姓啥?”苑小姐說:“姓殷,就是勿曉得哪能寫。”羅白棠說:“姓氏裏的殷,大致有這幾個,”拿起一隻炭筆在苑小姐的畫架上取一張白紙來寫,“殷商王朝的殷,應該的應,贏政的贏,落英繽紛的英。一般以殷姓為多。阿囡,儂爺娘的兩個姓氏都古老得很呐,苑姓是殷王武丁的兒子的姓,殷又是周武王滅紂後,子孫以國名為姓而來的,說起來苑和殷都出自一家,最早都姓子。”
  苑小姐聽得入神,問:“子?兒子的子?哪能有得介怪的姓?”羅白棠說:“是個傳說了。說是這家人最早是他媽媽吞了一個鳥蛋,生下了契。契‘以玄鳥子生’,所以就姓子了。”苑小姐聽了就笑了,“哪能有得格種事體。”羅白棠說:“以前的故事說也說不清。要不你就叫苑子?”苑小姐說:“勿好勿好,難聽煞了。啥格園子圓子?甜酒釀小圓子?”
  羅白棠聽了大笑,說:“是不好。要不就叫苑殷,或是苑因,苑茵?”拿筆把這三個名字都寫下來。苑小姐仔細看一看,也寫了一個“囡”字,說:“你看‘因’字和‘囡’字像伐? 我就叫苑因好啦。”她她開始學寫字,就是學的字自己的名字,“囡”字是一早就會得寫了。羅白棠看了說:“苑因很好,多個草字頭反倒小氣了。”苑小姐說:“嗯,那我以後就是苑因了。”羅白棠說:“那我悄悄地叫你一聲阿囡不要緊吧?”
  苑小姐吃吃地笑,說:“你不叫我阿囡才要緊呢。”
  畫到下午四點多,陽光西斜,兩人收了畫具,苑小姐說要帶羅白棠去看那人練拳,兩人背了畫架往林子裏去,還沒見到人,遠遠地就聽見有孩子在叫好的聲音,苑小姐撞一下羅白棠,示意他聽,羅白棠點點頭,拉了她的手過去。
  果然林子前的一小塊草地上圍坐著三個小男孩,中間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今天沒有用兵刃,而是空手,瞧招式是在練太極拳。羅白棠站在一邊看了一會,低聲對苑小姐說:“這是白鶴亮翅,這是手揮五弦。這人的太極練得極好,像似練有十幾二十年的功了。他會打傷你,還是真的不巧了。”
  苑小姐問:“儂講了介熟,也會得打?”羅白棠說:“我不會,但我北平家裏有個老人會打,我看過,知道一點點。”苑小姐問:“儂爸爸媽媽來了北平要住多少辰光?啥辰光會得回來?”羅白棠說:“他們是去東北看有沒有宣統皇帝帶出宮去的東西,這種東西,要等時機的,不是一去就能碰到。說不定半年六個月也沒個準,你就放心住著,等他們回來,我會和跟他們說清的。你不要擔心。”苑小姐點點頭,說:“嗯。最好伊拉三年六個月都勿要急著回來。我是不是太壞了?”說著捂著嘴笑。
  羅白棠也笑說:“我也最好他們三年都不要回來,到時你大一點了,他們接受起來也容易些。你現在也就是個毛丫頭,看不出有什麽好來。”苑小姐不樂意了,說:“我都十五歲了,才不是毛丫頭。有天姆媽騙人家講我十三歲,伊就講‘正好’。”羅白棠說:“那個人是個壞人,哪有人覺得十三歲正好的?不過你看上去不像是隻有十三,我猜他也知道你們想要騙他,所以才說正好。要是你們說八歲,他也會說正好的。”
  苑小姐想起有天不知是做夢還是真的,那個人也說過相似的話,問她是不是真的才十三。看來那人是不相信的了。便笑著說:“格阿拉要是講五歲,伊還會得講正好?”羅白棠說:“你們要是說八十歲,他也會說正好的。”說得兩個人都笑。
  練拳的人打完一套太極拳,看見他們,便走過來,抱拳向他們問好,說:“你們好,我姓向,叫向愷然。那天是我不小心傷了這位小姐,難得這位小姐和和氣氣,一點沒有怪我的意思,倒叫向某過意不去。小姐額上的傷沒有什麽了吧?”
  苑小姐擺手笑說:“沒什麽了,向先生真客氣。我今天是帶棠哥哥來看向先生練拳的,不是來討醫藥費的。”
  向愷然哈哈一笑,朝羅白棠說:“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這位先生姓唐?”
  羅白棠看他謙和有禮,不是個粗人,也就放下心來,說:“不是。我姓羅,叫羅白棠,我家阿妹叫我棠哥哥。向先生是哪裏人?口音不是上海的?”
  向愷然一笑,說:“我是湖南平江人。”
  羅白棠一呆,大叫道:“平江不肖生!”
  向愷然說:“慚愧慚愧,正是在下。”
  羅白棠衝上去抓住向愷然的手,一口氣不停此說:“哎呀,不得了,居然讓我見到真人了。向先生,我那個時候看你的書,差點要去峨眉山了。要不是家裏人攔住,隻怕真的去了。向先生,後來怎樣了?我等了好幾年都沒等到個結果,急死我了。今天遇上向先生真人,一定要問個下落,不然我回去要睡不著覺。”
  向愷然無奈地笑一笑,說:“我也不知道。”
  羅白棠又問:“那麽多奇奇怪怪的生物向先生是怎麽想出來的?是看了山海經,還是西南的大山深寺裏真有?你真的見過嗎?”
  向愷然為難地說:“沒有沒有,羅先生不要當真。小說耳,虛構出來的。”
  苑小姐拉一下羅白棠,說:“棠哥哥,你不要為難向先生了,你這樣人家向先生,要嚇煞人家了。快放手吧,向先生的手都要被你拉斷了。”
  羅白棠經她提醒,才發現自己一直拉著向先生的手,忙放下,說:“向先生莫怪,我是太激動了,我要是回去講給同學們聽,他們一定要羨慕死了。”苑小姐說:“棠哥哥,你不好這樣的。也許人家向先生不願意讓別人曉得呢?”羅白棠還沉浸在激動中,隻會傻笑。
  向愷然看一眼苑小姐,說:“這位小妹妹說得有意思。我隻是每天過來打一趟拳,活動一下筋骨,不想以人知道。”羅白棠忙點頭,說:“知道了,我一定不說。”苑小姐說:“但不說你要渾身難過。”說著格格輕笑。
  向愷然點頭,說:“羅小妹妹真是個玲瓏人。”苑小姐說:“我不姓羅,我姓苑,叫苑因。”抖抖肩頭,把畫架上剛寫的“苑因”兩個字露出來給他看。她剛有個大名,也是不說要渾身難過的。
  向愷然說:“原來是苑家妹子,失禮了。”
  苑小姐學著他的口氣說:“原來是向大哥,得罪了。”她也不知道這向愷然是做什麽的,但看了羅白棠的樣子,估計他是個厲害人物,羅白棠在她心裏已經是個很厲害的人了,而這個向先生讓羅白棠都這麽歡喜,還不知了不起到什麽地步。他願意叫自己做妹子,那叫他一聲大哥,豈不是讓羅白棠更歡喜?
  向愷然聽了有趣,說:“好,難得有這樣大方的小姐叫我大哥,那這個妹子我就認定了,我們算是不打不成交。苑家妹子,要是有什麽事要大哥幫忙,盡管說一聲。隻要不下雨,我一般這個時候都會來這裏練拳,你盡管來找我就是了。”
  苑小姐說:“好的,向大哥。”向愷然再抱一下拳,說一聲告辭,轉身走了。羅白棠看著他的背影,還在傻笑。苑小姐拉拉他,說:“棠哥哥,做啥呢?人都走了,別傻笑了。”
  羅白棠笑嗬嗬地說:“阿囡,你才是傻,你真是傻人有傻福。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說,我們把東西放下,我帶你看電影去,看了你就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了。大明星胡蝶你知道吧?”苑小姐點點頭,羅白棠說:“胡蝶就演過他的電影,《火燒紅蓮寺》啊。”抱起苑小姐轉幾個圈,大笑說:“阿囡,平江不肖生叫你做妹子,儂額骨頭碰到天花板了!”
  兩人找了家還在放《火燒紅蓮寺》的電影院去看電影,一邊看,羅白棠一邊低聲講故事的來龍去脈,苑小姐拍打他的手,說:“儂勿要講勿要講,讓我自家看。”羅白棠哪裏忍得住,隻閉上嘴了一會兒,又接著講下去了。苑小姐說:“儂要再講,人家要罵儂了。”指指旁邊的觀眾,羅白棠看看周圍確實有人在瞪他,這才不說了。
  看完了電影,回家的路上羅白棠又講起了故事,幾十冊的故事三言兩語哪裏講得清,本來看的時候就囫圇,看得匆忙,看了後頭忘了前頭,講得又顛三倒四,直把苑小姐聽了嗬欠連天,硬撐著點一下頭,嗯兩句,回到西園大廈就睡了。羅白棠抓不到人跟他回味故事,隻好翻出書來又看,看兩頁,哈哈笑一陣,終於還是沒忍住,一個一個電話打,總算給他找到一個沒睡覺又喜歡《江湖奇俠傳》的同學,兩人在電話裏痛痛快快聊了半夜的峨眉山。
  過後羅白棠把整套沒完的書給苑小姐看,苑小姐本來識字就不多,這樣的書又以奇幻見長,不是她能夠接受的範圍,勉強看了半本,就扔下了。羅白棠死心不熄,就每天給她講一段,又嚇唬她說你現在是平江不肖生的妹子了,你大哥的書哪裏都一點都不知道?將來他要是問起來,你說沒看過,不怕他傷心?
  苑小姐說:“人家是客氣,叫我一聲阿妹,儂還當真的啦?再講我哪能會有事去尋伊?我又不要人幫著打相打。是不是你來學堂裏打勿過人家,才想要學這個的?”羅白棠隻好搖頭,說:“跟你們女孩子真是沒辦法說得清。你們就算是去看電影,也是去看胡蝶怎麽樣子禦劍飛行,怎麽樣子好看,怎樣衣裳吹得像仙女。一點不關心故事怎麽發展,又有了什麽精妙神功,神奇兵器。”苑小姐好脾氣地看著他笑,說:“棠哥哥,儂看上去倒像隻有十三歲。”
  羅白棠被她說得笑,兩人又去看兆豐公園看向先生練拳,羅白棠有時也學著比劃兩下。依他的性子,恨不得講給所有的同學朋友知道,他認識了平江不肖生,還做了朋友,但還是記得阿囡的話,也許人家不想要人知道,還是忍住了沒說。
  苑小姐因為這件事,也常跟著羅白棠到兆豐公園去,比起前一陣的深居簡出,要活潑上很多。這人一開心,過去的事也不怎麽去想了,慢慢把害怕家裏人找她的事擱到了一邊。一天她和羅白棠在兆豐公園裏看鳥畫鳥,忽然被人叫住,抬頭一看,臉嚇得像紙一樣白。定定心神,放下畫筆,站起身來,說:“練大少爺,你也在這裏?”看看他身後,藍布大褂和四個手下也在,心想今朝隻怕是越要吃虧了。
  練大少爺身上是一件豆青的暗雲紋絲長衫,臉上戴著他從來沒摘下來過的黑圓鏡片的墨鏡,點點頭,麵無表情,走到苑小姐身邊,低沉著聲音問:“阿囡,忘記脫阿拉兩人講過的閑話啦?當辰光我講過啥?我講除非你不嫁人,否則別想逃過我的手心。儂又講過啥?”
  苑小姐的麵色白得像蠟,低聲說:“等到死也不會有那一天。”
  練大少爺又問:“很好,我當辰光講‘我們就來看看誰鬥得過誰’,儂講的是‘隨便我’,對伐?是你不守約定,那就隻好隨便我了。”
  這兩人說話奇怪,羅白棠聽了就問:“阿囡,他不是來你家買紫藤花的客人嗎?怎麽說話這麽奇怪?你們像有什麽過節?”
  練大少爺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你這個學生哥兒,敢和我搶女人?”
  羅白棠聽了這話,像是來者不善,但還是客氣地說:“搶女人?這樣的事哪裏是文明人做得出的?我為什麽要和你搶女人?你的女人我又不認得。”
  苑小姐要哭不哭,紅了眼圈說:“棠哥哥,伊就是我講過的,那個說十三歲也正好的人,伊格天就是來我家提親的,要我給他做小老婆。棠哥哥,伊勿是好人。”

不關風月

  練大少爺聽苑小姐說他不是好人,竟露出難得的笑容,幹笑兩聲說:“阿囡,啥人勿是好人?我是正經上門求過親的,哪裏像這個學生哥兒,跟你爺娘一句招呼都不打,叫你這樣沒名沒份的跟著,算啥個名堂經?你跟了他跑到上海來,算他的什麽人?伊格爺娘曉得你這個人嗎?伊拉會得承認儂嗎?”
  苑小姐還沒回答,羅白棠攔住她,說:“我們兩人的事,用得著你這個外人來管嗎?我們自由戀愛,兩廂情願,有你什麽事?你這人好不奇怪。你自己家裏已經有了妻室,怎麽有資格再向女孩子求親?如今早就是民國政府了,蔣先生都提倡一夫一妻,怎麽你還要三妻四妾的往家娶?你和苑家一點瓜葛都沒有,哪裏容得你來對阿囡說三道四?”轉頭對苑小姐說:“阿囡,不要怕。他沒道理的,你不用理他。”
  苑小姐點點頭,說:“嗯,我搭伊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勿怕。阿拉爸爸媽媽也沒答應過伊。”對練大少爺說:“練大少爺,我搭儂沒關係,儂管不著我。我老早就搭儂講過,我勿歡喜儂,不會得嫁撥儂。我歡喜了棠哥哥,除脫伊,我啥人都勿會嫁。儂年紀大我介許多,好做我爺叔了,儂大人勿好欺我小囡格。大少爺,儂屋裏廂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在屋裏等儂,儂還是回去好啦,伊拉看到儂回去,會得老開心格。就像我每天等棠哥哥來看我,看到伊來啊老開心一樣。”
  羅白棠聽她這麽說,朝她笑一笑說:“阿囡,我每天來看你也很高興。”苑小姐甜甜一笑,說:“我曉得。”抬頭對練大少爺說:“大少爺,棠哥哥對我老好,儂勿用擔心得格。伊講過要搭我結婚,”說到這裏低頭一笑,“大少爺,儂擔心阿囡,我謝謝儂了。勿過儂人老凶格,我看到儂有點嚇,儂下趟勿要再來尋阿囡了,好伐?
  她這一番話,本來都是肺腑之言,句句是實話,說的是她的衷情和愛戀,奈何聽在練大少爺耳裏,卻是根根是刺。即譏刺他癡心妄想,又諷刺他年紀老大。想想自己三十歲的人,還被一個小丫頭看扁,說自己死皮賴臉喜歡上了她。又是叫自己回去守著大老婆小老婆,又是叫自己不要來找他,說得他一點麵子都沒有,像個害了相思病的窮酸。
  想想氣不打一處來,說道:“阿囡,我勿是一定要討儂做小老婆,我隻是不喜歡被人這樣看不起。我練大還沒受過這種氣。儂一個毛丫頭,伊一個學生子,憑啥給我難堪?這口氣我咽不下。阿囡,前兩天我又到儂屋裏去過了,倷爺娘講儂到娘舅屋裏去了,我是一點勿相信。我就猜到儂是跟了伊跑了,我打聽到伊在這個學堂讀書,就尋過來了。今朝碰著,儂勿要當是儂運道不好,我來儂身上花了介許多工夫,勿要來聽儂講儂跟伊哪能開心。儂越是開心,我就越是勿開心。我看到儂一個小姑娘被伊騙得來頭頭轉,實在看不過去。要結婚做啥現在不結?馬上就好買張結婚證結婚。伊是來白相儂,你還一逕講伊好。我看勿下去,要替儂爺娘教訓一下。”
  羅白棠聽見他這麽說,上前一步擋在苑小姐身前,說:“你想怎麽樣?這裏可是公共租界,不是你鄉下那種地方,由得你橫行霸道。你要是對她有什麽意圖,巡捕房就在旁邊。我還會寫文章到申報館去,揭露你這種黑暗勢力、醜惡行徑。”
  練大少爺看著他說這些可笑的幼稚言語,倒忍不住笑了兩下,說:“我哪能會得對伊動手?阿囡頂心疼的人是你,我隻要打你,伊就難過得比自己受苦還要難過。再講,儂要是死脫了,還能寫文章到申報館去?”嘿嘿笑了兩聲,擺一擺頭,四個手下圍住羅白棠,便要動手。羅白棠伸臂擋了一下,揪住一人揮拳擊出,另三人繞至身後,抓住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羅白棠左擋右避,開始還能抽冷子回擊一下,踢出一腳,三五下之後便沒了還手之力。
  苑小姐急得大叫,掉頭看一眼得意洋洋的練大少爺,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拔腿就跑。練大少爺本以為她會守著羅白棠哭哭啼啼,沒想到她會跑開,吃驚之下,自己追了去,怕她會跑得不見蹤影,到時又要費工夫找。
  苑小姐一邊跑一邊大喊:“向大哥,向大哥。”練大少爺聽了放下心來,原來她隻是去叫人,便放慢了腳步,遠遠看著不至於跟丟了就行了。跑開不多遠,就見前麵林子裏過來一個人,阿囡拉住他往回跑,嘴裏還在說著話。練大少爺看隻有一個人,更加不擔心,索性停下腳來等著。見阿囡伸手指了一下自己,還故作無所謂地笑了一下。
  苑小姐和向愷然跑到練大少爺旁邊,苑小姐剛說了聲“就是伊”,向愷然抬腳就是一踢,把練大少爺踢得連摔了三個跟頭,看也不看一眼,跑到羅白棠身邊,那四個手下還在動手,而羅白棠早就倒在地上不動了,一邊藍布大褂還在拍掌叫好。
  向愷然上去先朝藍布大褂扇了一記耳光,打得他伸手捂臉,口中一甜,張嘴吐了兩粒牙齒。又對準四個手下一劈一砍一個肘捶一記腳踢,幾拳幾掌就把四人打得趴在地上,俯身去看羅白棠的傷勢。
  苑小姐早撲在他身上一迭聲叫“棠哥哥”,眼淚一直滴到羅白棠的臉上。
  向愷然摸摸他四肢,看看有沒有骨折,又翻開他眼皮看一下,再搭一搭脈博,說:“苑家妹子,別哭了,要送醫院。”把羅白棠橫抱在手,往公園大門跑去,苑小姐忙跟上。地上的畫架畫筆畫紙散落一地也顧不上來,練大少爺和他的手下東倒西歪躺著,也沒去看一眼。
  兆豐公園門口一直停得有許多的黃包車,向愷然坐上一輛,對黃包車夫說:“快,愚園路上的聖公會同仁醫院,”看見苑小姐也到了跟前,說:“跟上。”苑小姐點點頭,上了一輛黃包車,兩輛車一前一後地飛奔到同仁醫院,向愷然下車把羅白棠送進急診病室去,苑小姐摸出錢來付了車錢,進去看到向愷然從急診室裏出來,白色府綢的褂子衣襟上已經沾了血跡。
  苑小姐看見了,叫得一聲“向大哥”,淚流不止,說不出話來。向愷然扶她坐下,說:“苑家妹子,羅兄弟的傷怕是不太好,趕緊叫父母來。你一個小姑娘,這樣的大事,處理不好的。”苑小姐聽了這話,哭得更厲害了,捂著臉說:“向大哥,棠哥哥的爸爸媽媽去了東北,勿來了上海。”向愷然忙問:“那家裏其他人呢?你的父母呢?有哥嫂叔伯沒有?”
  苑小姐抬起淚眼,一臉絕望,淒慘地叫一聲“向大哥”,說:“棠哥哥可是活不轉來了?”
  向愷然心中惻然,安慰道:“沒那麽嚴重,這裏教會醫院醫術很好,他們一定有辦法的。到了這裏你就放心好了。不過最好還是叫來羅兄弟的父母,有什麽事,大人也好拿主意。”
  苑小姐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好了,向先生見多識廣,連他都三番兩次說要叫來棠哥哥的父母,可見不是一般的嚴重。心裏茫然無措,望著向愷然說:“大哥,大哥。”叫了兩聲,卻不知怎麽開口。
  向愷然被她叫得心酸,說:“不要緊不要緊,你慢慢說。把我當大哥,告訴我不要緊,我來想辦法。”
  苑小姐點點頭,定定神,說:“大哥,棠哥哥勿是我親哥哥,我是從屋裏偷偷交跟他跑出來格。”羞愧地看一眼向愷然,看他怎麽說。向愷然隻略點頭,說:“嗯,我看出來了。接著說。”苑小姐看他這樣,放下心來,又說:“那個打傷棠哥哥的人,是青浦練塘的練家大少爺,想討我做小老婆,我勿同意,伊尋了來,講打死了棠哥哥,我就由得他擺布了。”
  向愷然聽了,歎一口氣,半晌吟道:“行路難,行路難,拔劍四顧心茫然。吾但寫聲發情於妙指,見此踟躕空斷腸。苑家妹子,你這一步走錯了哇。幾千年來,像你這樣的好妹子,走到這一步的,能有善終的不多。就算我真有俠客之本事,也沒法救你於水火。”
  苑小姐不懂他說些什麽,隻是用一雙蕩著清澈淚水的明目看著他。向愷然自言自語地說:“也罷,救得一個是一個。妹子,羅兄弟還有沒有其他家人?他萬一有個什麽,你擔不起的,不管怎麽,讓他家裏人來才是正理。”
  苑小姐抹一下淚說:“棠哥哥有一個阿姊,但我勿曉得伊叫啥,住了啥地方。”向愷然又問:“就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家裏人嗎?”苑小姐猛地想起董三小姐來,說:“棠哥哥有個表阿妹,就來了隔壁中西女塾讀書。但是伊生我搭棠哥哥的氣,勿曉得會不會來睬阿拉?”
  向愷然說:“這樣就好辦了,既然是嫡表親的兄妹,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你去想辦法找到她,讓她去通知羅兄弟的姐姐和父母,讓他們快點來。羅兄弟交給醫院,沒事的。我住在東亞旅社四樓,你有事就去哪裏找我。你不要急,有大哥在,我一定會幫你。你是我小妹子,我這個大哥不是白當的。”
  苑小姐感激萬分,說:“大哥,謝謝儂。那我去了。”走出兩步,又回來說:“醫生要是來問棠哥哥住哪裏,儂講撥伊拉聽,伊住了西園大廈三樓西間,伊來聖約翰裏讀書,屋裏交關有鈔票,勿好勿救伊格。”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又轉,用衣袖擦去,快步走了。
  到醫院門口坐上一輛黃包車,讓他拉到中西女塾去,下了車,門口有嬤嬤攔著,問她找誰。苑小姐說找董言言小姐,卻又說不出哪一級哪一班,嬤嬤聽她講不清,便不讓叫,正急亂轉,忽然看見一個熟人走過,想起她叫李麗華,馬上叫住,說:“李小姐,李小姐。”
  李麗華聞聲抬頭,看清是苑小姐,趕緊上前,對嬤嬤說了兩句,拉了她走到一邊,問:“是苑阿妹?有事找董言言?”
  苑小姐看她這麽和氣可親,淚水又湧了出去,拚命點頭說:“李小姐,棠哥哥被人打傷了,正來了同仁醫院裏救命呢。人家搭我講,頂好讓棠哥哥的爸爸媽媽來,棠哥哥怕是不好了。”說著哇一聲大哭出來,“李小姐,棠哥哥的爸爸媽媽不來了上海,屋裏沒大人,儂幫我叫董小姐好伐?伊曉得棠哥哥的阿姊來啥地方,讓伊快點來。李小姐,棠哥哥要勿來事了。”
  李麗華聽了嚇一跳,說:“你不要急,我幫你叫董言言。你在這裏坐一下。我去打電話。”讓苑小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坐下,自己去門房間拔電話,過了一會兒出來對苑小姐說:“董言言馬上就來。”陪坐在她旁邊,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苑小姐淚眼汪汪地說:“棠哥哥說儂心腸頂好,真是沒講錯。李小姐,儂對我交關好,上趟也是你幫我忙。”
  李麗華說:“苑小姐不要客氣,董言言也是生羅白棠的氣,才會對你那樣。”苑小姐說:“我沒怪伊。我曉得是棠哥哥對勿起伊,伊對我再壞,我也不會生氣。要是棠哥哥歡喜了別人,勿睬我了,我也會難過的。”李麗華輕輕一笑,說:“苑妹妹,你年紀雖小,講話卻很有意思。聽說這一陣你一直住在西園羅家的房子裏?”
  苑小姐臉一紅,說:“李小姐,棠哥哥講過要搭我結婚,我相信伊的話。棠哥哥還說我們是自由戀愛,別人不好幹涉。李小姐,儂講伊講了對伐?”
  李麗華隻好笑一笑,說:“他說得好,別人不好幹涉你們。不過你們這麽做,你的爸爸媽媽要難過,他的爸爸媽媽要擔心,你們就不想想他們了嗎?”
  苑小姐哀婉地說:“想過了呀,就是想過了我才跟他在一起的。李小姐,開始我爸爸媽媽勿同意,叫伊勿要來尋我了,伊就真格勿來了。我等等伊勿來,等等伊勿來,等得我都不想活了。李小姐,格辰光我真是勿想活了。我看勿到伊,飯也勿想吃,覺也睏勿著,想到伊我就難過。難過的辰光我就叫一聲棠哥哥,叫一聲,我心裏就開心一點。後來伊來尋我,講伊也是這麽想我的,想我想得吃勿落睏不著,每天就是畫我,就對著畫叫阿囡。李小姐,儂講阿拉哪能好呢?我爸爸媽媽勿同意,伊爸爸媽媽勿來此地,格麽我就跟伊來了。伊對我介好,就算明朝我死了,我也不怨。但現在是棠哥哥快要死了,我沒辦法,隻好來求董小姐。李小姐,儂搭董小姐是好姊妹,儂格閑話伊聽得進。儂搭伊講,是我勿好,伊勿要再生棠哥哥的氣了,伊要是氣不轉,就來罵我打我好了,我不還手,也不還嘴。”
  李小姐聽得眼圈都紅了,歎息一聲,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管風與月。董言言的感情,哪裏有你的深?她不過是氣不忿,不想輸給別人,何況這個別人還是你。你又不識字,又不讀書,不會唱詠歎調,不會彈鋼琴梵阿鈴,不會英文法文。可是感情這件事,和這些又有什麽關係?愛就愛了。你是天空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到了他的波心,那一刻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是不必訝異的,卻是值得歡欣的。苑妹妹,我好羨慕你,可以這樣義無反顧地去愛一個人。羅白棠,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配得上這樣的人。”握住苑小姐的手,說:“苑妹妹,你一個人在大上海,有羅白棠在還好,要是他不能擔起他的責任,怕是活著不容易了。將來若是有什麽難處,你來找我,我一定幫你。”
  苑小姐不懂她前麵一大篇說的是什麽意思,後麵的卻聽懂了,說:“李小姐,棠哥哥講儂好,果真沒有講錯。”
  李麗華笑一笑,說:“董言言來了。”站起來迎上去,悄悄耳語幾句,董言言點點頭,神色倨傲地對苑小姐說:“是在同仁醫院?那我們快去吧。”三個人坐了車又回到同仁去。
  在急診室門口苑小姐看見向愷然還在,滿含歉意地過去說:“向大哥,勿好意思耽誤儂辰光了,衣裳也弄髒了。那位就是董小姐,棠哥哥的表阿妹,伊會得講撥屋裏人曉得格。向大哥,儂還有自己的事體做,就勿要留了此地了。儂今朝幫我趕走練大少爺,勿曉得伊會得來尋儂麻煩嗎?”
  向愷然說:“既然羅兄弟的親戚來了,那就不用我插手了。苑家妹子你心太好了,這個時候還擔心我。我在東亞旅社,有事就來找我。”
  苑小姐點點頭,說:“我記得了。”目送他離開。董言言看見,冷冷地問:“這個男人又是誰?看不出你小小年紀,花頭倒多。”苑小姐岔開話說:“董小姐,儂先想辦法找到棠哥哥的阿姊好伐?”董言言哼一聲,說:“叫得到親熱。棠哥哥!怎麽不叫蜜哥哥、甜哥哥,sweet、honey、treacle。”
  李麗華推她一下,說:“辦正事要緊。還是先找到羅白萍小姐再說吧。”董言言扭了一下,跺跺腳,找電話去了。李麗華趁她走開,和苑小姐一同坐下,問起是怎麽一回事,苑小姐才把練大少爺的事一一說了。李麗華聽了點頭歎道:“看來以前是我小看了羅白棠,原來在關鍵時候,他還是會挺身而出的。那位向先生也是個奇人,頗有俠士之風。他是做什麽的?”苑小姐搖搖頭,說:“勿曉得,就是在公園裏碰上的。”她記得向愷然說過不想讓人知道的話,是以不說。
  李麗華又問:“那個練少爺還在公園裏嗎?要不要讓巡捕房去查一下,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動手打人,又是在租界裏,哪裏就那麽容易讓他們脫身?”苑小姐說:“他們人多,向先生又沒怎麽下手,怕是早走了。李小姐,勿好告訴巡捕房的,牽連起來,向先生一番好意,說不定要連累他吃官司。棠哥哥這個樣子要是拉去過堂,怎麽吃得消。”李麗華隻好說:“苑妹妹,你真是太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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