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時光 作者:青衫落拓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流轉的時光,照一臉蒼涼,再也來不及遺忘——林夕
有時,簡單的願望,也會成為奢求
有時,我們奢求的,不過是簡單
【正文】
第一章
如果問邵伊敏對於未來人生的規劃,她可以很明確地說:當一個中學老師,和一個自己愛的男人建立一個穩定幸福的家庭。
聽起來現實有餘浪漫不足,不象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的想法。
但邵伊敏覺得自己的計劃是有充足理由的。
她十歲時父母離婚,隨即各自重組家庭,分別又有了孩子,她有了一個繼父、繼母、生父、生母、弟弟、妹妹俱全的大家,但她隻能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沒人刻薄她,父母對她還是很好,從不會忘記給她生活費教育費,但新生的弟弟妹妹占據了他們的大部分時間,的確分不出更多的關心給她了。繼父續母通通是讀過書的人,待她客氣有禮,不過也止於有禮而已。親戚全都憐惜她,看她的眼光如看孤兒。
這樣長大,不寂寞是不可能的,對家庭沒憧憬也是不可能的。
至於想當個老師,來得比較簡單,因為生活在這個小小的工業城市裏,放眼看去,好象隻有老師的工作相對穩定,有兩個假期,沒人不喜歡假期。
她這樣想,也是這樣努力的。高考時成功以第一誌願被某名牌師範大學數學係錄取。到父母家拿了學費、生活費,父母分別愧疚。這個女兒,他們沒操什麽心,卻似乎成長得很好,成績自不必說,待人接物更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禮,於是給錢十分充足,繼父繼母也忙著拉弟弟妹妹過來教育,要向姐姐學習。
邵伊敏隻在告別爺爺奶奶時流淚了,然後擦幹淚,帶著自己打好包的行李箱,獨自登上火車,去了離家千裏以外的地方上學。
其實沒有人問過邵伊敏的人生規劃。父母顧不上問,爺爺奶奶沒想到問,她又不可救藥的和人保持距離,沒有知心的朋友。於是這個規劃是她心中的秘密,她想她的要求並不高,而且已經差不多做到了第一個,第二個應該也沒那麽難吧。
她這麽悲觀的女孩子,也沒料到簡單的願望有時也會成為奢求。
第二章
邵伊敏在大學裏適應良好。她身材纖長,烏黑柔順的頭發中分,麵容秀麗,一雙眼睛明亮有神,在向以美女如雲著稱的師大雖然不顯出眾,但在女少男多的數學係還是引人注目。
離開那個所有人都過分在意她父母離婚這個事實的環境,對她大有好處。其實她早已經接受了現實,但周圍再沒人以憐憫神情看她,她覺得輕鬆了許多。她從初中就開始住校,一直很適應集體生活,至於喜歡與否,那是另一個問題了。她和寢室室友相處不錯,因為她從不斤斤計較;她和同學相處也不錯,因為她從來友善無爭。
但她還是沒有親密朋友,因為她早已經不知道如何和人親密了。可是這個看來也不是什麽大損失,她沒有找個朋友傾述的欲望。
讀到大二,爺爺奶奶去了加拿大和已經定居那裏的伊敏的叔叔一起生活,伊敏索性連假期回家也省了。她已經適應並喜歡了這個和她家鄉完全不同的城市,這裏冬天陰冷潮濕還沒有暖氣,夏天出名的炎熱漫長,四季分明,大學林立,熱鬧的市區和書香濃厚的學院區並存,人的性格爽朗而直接。她想留在這裏,沒負擔地生活,也不錯。
邵伊敏在漫長的暑假做家教,師大的學生還是很受家長青睞的。尤其她又是高分考入數學係,英語早早過了四級正在攻六級。她審慎挑選,一口氣接了兩份家教,冒著炎熱穿梭,晚上回到學校,留校的同學有限,空蕩蕩的寢室她也並不害怕。有時晚上幹脆拿一床涼席躺上天台,看著星空入睡,隻覺得輕鬆自在。到得快到黎明,據說充滿露水味道的時分,再回自己床上接著睡,她珍惜這樣獨處的時光。
直到碰到蘇哲。
她做的一家家教是一個女主人帶一對雙胞胎兄妹。男主人長年經商不在家,很符合邵伊敏對於家庭結構的挑選,雖然讀初二的小兄妹倆著實別扭了一點,她也認了。
女主人孫詠芝,全職太太,一個人打理著一套近二百平方的複式房子,管著發育期的兄妹,雖然有鍾點工,但也說不上輕鬆。邵伊敏每周三次上門的日子,就是她的放假時光,用來上瑜珈課、和朋友逛街。當她看到邵伊敏居然很快把兄妹倆管理得服帖,簡直是驚喜。偶爾她會比約定時間晚歸,看在報酬豐厚的份上,伊敏也並不計較。
這天她給兩兄妹複習平麵幾何,哥哥林樂清奇思妙想不斷,總能想到不相幹的地方;妹妹林樂平則是似聽非聽,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明明看著你卻神思不屬。邵伊敏著實替他們兩個的老師和家長頭痛。
電話鈴響,樂平跑去接電話,聽了幾句,大叫邵老師來接。是孫詠芝打回來的,很客氣地請她多留幾個小時,她和朋友決定在外麵晚餐,“你就陪他們玩讓他們別出去亂跑就可以了,我一起算錢給你”。邵伊敏反正晚上沒事,便答應下來。吃了鍾點工阿姨做的晚飯,她發愁地看著兩兄妹,還真不知道這樣的半大孩子想玩什麽。
不過還好,林樂清有任天堂遊戲玩,沒有勞她陪。林樂平則擺出要和她談心的架勢,小聲問她讀中學時有沒接到過男生的紙條。邵伊敏認真回想一下:“有。”
樂平興奮:“寫的什麽。”
邵伊敏輕描淡寫:“想和我交朋友唄。”
“那你怎麽回的他。”
“紙條扔了,沒回複。”
樂平好不失望:“邵老師,你太殘忍了吧。”
“不能怪我,他一臉青春痘,我看著比較堵心。”
樂平大笑,指一下樂清:“他也有痘痘。”
樂清明明在對著電視機玩遊戲,偏把這句聽了過去:“你也有好不好,我對著你就象是照鏡子。”
兩兄妹的確長得很相似。伊敏大笑,又想自己的回答未免太隨意了些,忙正色說:“其實同學之間,沒強烈惡感的,都是朋友,沒必要刻意另外交往。長大以後才能發現,最適合自己的親密朋友應該是什麽樣的。還有,以貌取人不好,這點你們別學我。”
轉眼八點多了,伊敏想再不回來自己可要誤了車不好回學校了。正煩惱時,門鈴響了,她連忙跑去開門。門外除了孫詠芝,還有一個男人,約摸二十六七的樣子,穿著顏色輕佻的粉色T恤,可是人長得著實醒目,俊眉朗目,身材英挺,竟然顯得衣服很相襯。他扶著孫詠芝進門坐到沙發上,孫詠芝看著有氣無力的樣子。兩個孩子看到那男人都是一聲歡呼,大叫“小叔叔”。
“你們媽媽剛才高興多喝了點,不能開車,我送她回來,你們倆還乖吧。”
“當我們是小孩,回回第一句話就問這個。”樂清不屑,“小叔叔,幾時帶我們出去玩。”
“我隻帶小孩出去玩,你大了,所以免了。”
邵伊敏拎起自己的包,對樂清樂平說:“好啦,老師要去趕車回學校了,後天見。”
孫詠芝倒沒醉得厲害,說:“邵老師,今天麻煩你了,是不是車快收班了,要不蘇哲幫我送送。車你開回去,改天有空送過來就行了。”
伊敏連連推辭,孫詠芝隻說:“沒事,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蘇哲是我老公的表弟,讓他送送吧。”
蘇哲拿了鑰匙,對兩兄妹說:“樂平,照顧你媽早點休息,樂清不許再玩遊戲了,我改天來帶你們出去。”
他也不看邵伊敏,隻朝門那邊做了個請的手勢。邵伊敏無奈,隻好對那母子三人揮一下手,出了門。
蘇哲先走到電梯那按下行鍵,電梯來了,他還是側身請伊敏先上,到了一樓,也是示意伊敏先出去,然後到了停車場,找到孫詠芝的紅色POLO,按遙控後拉開後座門。禮貌周全之至,但擺明並無意交談。伊敏坐到後座,倒是鬆了口氣,她也無意和陌生人沒話找話,這樣更好。隻報了師大,說聲“謝謝”就管自看車窗外不做聲了。
晚上車少,蘇哲開車又穩又快,隻是車上CD放的當時流行的張惠妹是孫詠芝的趣味,他似乎並不喜歡,直接按到收音機一檔介紹美國音樂的節目,主持人是個聲音略帶沙啞的男人,邵伊敏平時練英語也時常聽這個節目。師大很快到了,他剛停穩邵伊敏說:“謝謝,麻煩你了,再見。”也不等他有回應,拉開車門直奔學校。
蘇哲本來很怕小女生對自己發花癡搭訕,見她這樣幹脆利落頭也不回,倒是意外一笑,開車回去了。
第三章
暑假在忙碌的日子裏過得要快一些,轉眼小兄妹和伊敏都要開學了,當時說好的是暑期補習,這天也是最後一次課了。孫詠芝將報酬遞給邵伊敏,提出開學後想請她繼續每周給樂清樂平上課。伊敏有些意外。
“怎麽?是不是另有安排,時間排不過來?”
“我哪有那麽忙,”伊敏有些好笑,“隻是沒想到孫姐會還接著請我上課。”
“樂清樂平都喜歡你,說你沒拿他們當小孩子看,功課也講得清楚。”
伊敏莞爾,她的確從不敷衍他們:“我是很願意教他們,但他們馬上升畢業班了,一般家長可能會希望到比較應試的地方補習。我隻能幫他們打好基礎。”
“那就足夠了。升學倒並不重要,他們的爸爸本來也是打算以後送他們倆去國外念書的。現在的問題就是他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一點壓力也沒有,功課全是應付。”
門禁對講響了。樂清跑去接聽,他大聲宣布:“媽,小叔叔來了,在樓下等著帶我們去遊泳。”兩兄妹早就把東西收拾好了,馬上各拎一個運動包往樓下跑。
暑假期間,邵伊敏還在這裏碰到過一次蘇哲,也不過是點了個頭。現在她不想和他碰麵,於是特意多留一會,和孫詠芝敲定家教的時間。
不過下得樓來,居然還是看到了他們三個。蘇哲開的是輛半新黑色捷達,停在大廈入口,這座樓算了本地比較上檔次的公寓了,停的奔馳寶馬不少見,象孫詠芝開的POLO當時是價格高昂的兩廂車,放這也隻能算普通。這會他靠著個捷達和兩兄妹說笑,倒是一點不見不自在。看見伊敏出來,樂平高興得叫:“邵老師,怎麽這麽慢才下來,跟我們一塊去遊泳吧。”
邵伊敏嚇一跳:“不了樂平,老師還有事呢。”
“什麽事呀,你剛才不是說回宿舍看書嗎?”
“有人約我一塊看書,我先走了,樂清樂平下周見。”她不想多說,揮下手,轉身便走了。
沒人約她,但她怎麽也不會和學生同樂至遊泳池的,更別說旁邊還有個不拿正眼看人的大喇喇的男人。
開學了,校園不複暑期的安靜。這天睡在她下鋪的羅音突然對邵伊敏笑得詭秘。邵伊敏奇怪,她和所有人處得都沒爭執,和羅音則是一向算比較談得來。羅音讀中文係,但並沒中文係女孩子常有的文青樣,瘦高的個子,短發,清秀的麵孔上一個小而略上翹的帶幾分俏皮的鼻子。羅音人緣很好,無論男生女生,都樂意和她接近。
“哎,邵伊敏,記得趙啟智嗎?”
伊敏當然記得,趙啟智算是師大出了名的中文係才子,學生會幹部,也是羅音混的文學社社長,高他們一屆。邵伊敏自己從來不參加社團,理由是沒時間,不過她前兩天才跟羅音一塊去看過他們文學社的詩歌朗誦會。對於一個學理科進了數學係的女孩子來說,這個朗誦會倒是一個十分奇特的體驗。又是主持又是吉它彈唱又是朗誦的趙啟智是當然的主角。眼下文學熱大不如前了,但對於處身大學的人又好此道的學生來講,熱情洋溢得仍然真摯。
“他很喜歡你誒,跟我打聽了半天你。”
邵伊敏臉紅了,她認真回憶一下,好象隻是趙啟智過來和羅音講話時,羅音順帶給他們做了介紹。她記得他瘦瘦高高,相貌雖然普通,但自有自信從容的一股子書生意氣,她並不認為自己是能第一眼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一轉眼,她發現羅音正打量她,顯然也在揣度趙啟智的熱情所為何來。
“看出什麽來了沒有?”邵伊敏倒好笑了,“學中文的就是有想象力。”
羅音不認為自己有想象力,其實她最大的苦惱就是覺得自己想象力有限,混文學社兩年多來已經死了當作家的心。
“我覺得他是喜歡你的平靜和理性。”羅音下結論似說:“啟智兄這人浪漫有餘,欠的就是你這點。”他們在文學社全用的是饒有古風的稱呼,某兄某弟的。
“你當這是食療呀,缺啥吃啥,吃啥補啥。”邵伊敏難得地開了個玩笑,不過她不打算討論下去了,拿了書包,“我去自修室了,再見。”
師大向以學生戀愛成風聞名,晚上在自習室卿卿我我打情罵俏的大有人在。不過邵伊敏向來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領,所以她真不知道趙啟智靜悄悄在她旁邊坐了多久。待一篇英語閱讀完畢,伸個懶腰,她才看到了伏桌看書的趙啟智,她不認為這是巧遇。趙啟智抬頭對她微微一笑,邵伊敏也微笑點頭,她隻是和人保持距離,但並不冷淡誰。好在趙啟智也不多言,隻管自看書。
下了自習,趙啟智非常自然地陪邵伊敏往寢室走。他閑閑地說起文學社一個新進來的小師妹寫的酸文,邵伊敏也忍俊不禁了。兩人在她的宿舍樓下分手,自此以後,趙啟智一周總有一次兩次陪伊敏上自習了,兩人各自看書,然後閑聊著送她回宿舍。這種沒壓迫感的接近,伊敏倒是不反感。
第三次見蘇哲是十月底的一個周六,那天正好樂清樂平過十五歲生日,他們一直在外地做生意的父親林躍慶也特意趕了回來。林躍慶是個長相氣質都十分灑脫幹練的中年人,對邵伊敏很客氣,上完課後邀請她一塊去酒店吃飯,孫詠芝也連聲附合,加上兩個孩子,伊敏覺得自己沒法推辭了。兩夫妻走在前麵,邵伊敏和小兄妹倆走在後麵。
“哎,你們兩個,早點不說,我都沒給你們準備禮物。”
樂清樂平鬼鬼地笑,差不多同聲說:“是不是我要什麽都可以?”
“能力範圍以內可以。獅子大開口可以找你們的爸爸。”
林躍慶居然聽到了,帶著笑回頭掃他們一眼。
到了酒店事先訂好的大包房,邵伊敏發現蘇哲早等在那邊,另外還有兩個孩子的爺爺奶奶等諸多親戚,滿滿坐了三桌。邵伊敏很自覺地和一群半大不小孩子一桌,不用費神聽他們說什麽,自顧吃菜,倒也自在。大家一團祥和,氣氛熱烈,可是吃著吃著,還是出了狀況。
第四章
已經快吃得差不多了,突然隻聽一聲玻璃杯落地的脆響,大家一齊循聲看向林躍慶孫詠芝那一桌。孫詠芝站起身來,掃視眾人一眼,推開椅子往後退,高跟鞋踩著地上的碎玻璃發出剌耳的破裂聲。她手裏拿著個手機,但並不是她平常用的那一款。
“真是情深決長呀。”她按著手機瀏覽,用譏誚的口氣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短信一條接著一條,要我念一下嗎躍慶?當著你的父母兒女。”
“夠了,別瘋了,你也該看看場合,有什麽話,待會回家再說。”
“回家?回哪個家?”孫詠芝大笑,“你回這些短信時看了場合嗎?你尊重你的妻子嗎?你重視你的一對兒女嗎?”
包房一片死寂,樂平死死抓住邵伊敏的胳膊,指甲掐進了她的皮膚裏,伊敏吃痛,安慰地輕撫一下樂平的手背,樂平卻毫無反應,和樂清一樣呼吸急促看著他們的父母。蘇哲站起身走過去,孫詠芝冷笑了。
“什麽也別說了蘇哲。”她突然抬起手狠命將手機摜向大理石地麵,又是一聲脆響,手機四分五裂,她蹲下身子,撥弄一下,拾起一片小小的SIM卡,隨手掰成了兩半扔掉,然後站起來,若無其事地說:“別怕,我不用留什麽證據,希望你自己的號碼都備了份,另外,再去買個手機吧,躍慶,反正你有的是錢。”
一聲尖叫,伊敏身邊的樂平號哭起來,伊敏還來不及反應,她的爺爺奶奶已經跑過來,一個抱住了孫女,另一個攬住孫子。老爺子氣得渾身哆嗦了。
“你們,父不父母不母,完全不成體統。走,樂清樂平跟我們走。”幾個親戚簇擁著他們,拉著樂清樂平先出去了,有幾個人試圖上去安慰孫詠芝,但孫詠芝舉手謝絕,毫不客氣地說:“各位請回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眾人默默離開,邵伊敏已經走到了門口,卻被蘇哲攔住。
“邵老師,麻煩你,幫著在這看著我嫂子,她現在情緒激動,也不適合開車,我把他們送回去,馬上會來接你們。”
邵伊敏無奈點頭。轉眼間偌大一個包房空空蕩蕩隻剩下她和孫詠芝兩人了,孫詠芝卻似乎平靜了下來,拿了一瓶才開的紅酒,兩個幹淨杯子,走到靠窗邊的沙發那坐下,招呼伊敏。
“邵老師,讓你見笑了,過來陪我喝點酒吧,我現在還真怕真讓我一個人待著。”
邵伊敏走過去陪她坐下,看她在兩個酒杯各倒了三分之一杯紅酒,深紅色的酒液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誘惑。她執起一個杯子,在眼前輕輕晃蕩。
“酒,真是個好東西,幫我們忘憂解愁,我猜我要再這麽下去,遲早會成個酒鬼。”她呷一口酒,笑了。
邵伊敏以前唯一喝酒的經曆是在高中畢業的聚餐上,一幫半大孩子滿懷自以為的離愁別緒,加上突如其來的自由,不知是誰率先提議,然後就叫了一箱啤酒,帶著幾分苦澀的液體,喝起來其實沒有可樂來得舒服,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理由把它當成成人的一項不可少的儀式吞下去。到最後大家步履踉蹌,有人流淚有人大笑,邵伊敏卻隻有幾分頭暈而已。在回家路上,一個男生突然對她說:“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她詫異,想莫非自己還是醉了,再看那個男生,倒真是目光渙散遊移,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看她,轉身和另一個男同學勾肩搭背而去。她想:果然是醉了,哈哈。
現在想起這事,伊敏發現自己居然一時想不起那個男生的名字了。她端起自己的那杯酒,抿了一口,帶著澀味,可是流下喉嚨後卻也有一種奇怪的回味。
“我讀大二時認識的林躍慶,和你這會差不多大吧,好象還是昨天的事,可一轉眼,我已經老了,是兩個半大孩子的媽媽,也許還會是個糟糕的單親媽媽。”
“可是孫姐你看著還是很年輕呀。”邵伊敏並不是隨口恭維,孫詠芝身材容貌都保持得很好,堪稱風姿楚楚,打扮更是得體又時髦,看上去真不象15歲孩子的母親。
“就是看著年輕罷了,我努力維持這個皮囊的看相,要是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那真是生無可戀了。”
伊敏不知說什麽好,好在孫詠芝也並不需要她的安慰,她給自己再斟半杯酒:“我家不在本地,大二就和林躍慶戀愛了,那會真是單純呀我們倆個,總以為天長地久朝朝暮暮全是我們的。戀愛了三年,我們結婚了,感情還是很好。現在讓我回憶,我真記不起來是走到哪一步就突然讓我們走上了岔道。”
伊敏隻覺悲涼:“孫姐,也許你們多溝通一下,”她打住,自認這話來得很空洞。
“我放棄了,伊敏。所有的努力我都做過,早累了,何必還賠上自己殘存的一點自尊呢。我隻是心疼樂清樂平罷了,他們是真依戀他們的爸爸。”孫詠芝將半杯酒一口喝下,“如果不是一口濁氣上湧,我又何必挑今天這個場合發作,我真不能算一個好媽媽,樂清樂平怕是不會原諒我了。”
“小孩子的理解能力沒你想的那麽偏狹的。我父母在我10歲時就離了婚,然後各自結婚。”邵伊敏被自己講的話嚇了一跳,她以前從來沒主動對任何人提過這事,有相識的人不識相對她提起,她也恨不能掉頭就走,一定是喝下去的酒在作怪,她想,“我也沒怪他們,他們不能因為生了我就活該沒有他們自己的意誌和生活了。”
“嗬嗬,你真能安慰我。”
我在唱高調,其實我是怪過他們的,伊敏端起酒,悵悵地想,我隻是接受自己無法改變的現實罷了。兩人各懷心事地喝著酒,轉眼一瓶紅酒已經下去了一多半,都有點酒意上頭的感覺。
“我說這麽多,不會讓你對愛情對婚姻覺得失望吧。”
“不會呀,我父母再婚都過得不錯,不過是個放棄和選擇的問題,我很樂觀的。”
孫詠芝咯咯笑了:“你看著不象個樂觀的人,伊敏。可是我們真得樂觀,不然怎麽活下去呀。還有酒嗎?”
伊敏看下那幾張桌子,突然發現離得最遠的那張桌子那邊不知什麽時候坐了一個人。服務員早進來把包房靠那邊的燈都關了,剛才孫詠芝又嫌燈光剌眼,索性把這邊頂上的大吊燈也關了,隻留了沙發邊的一個壁燈,她還真不知道那人是何時進來的,隻看到幽暗中一個身影,然後是暗紅的煙頭一閃,煙霧嫋嫋上升著。那人站起身,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裏後走了過來,原來是蘇哲。
“嫂子,我送你回家吧。”
孫詠芝站起身,搖晃了一下才站穩:“回去吧,服務員呢,叫進來結帳。”
“帳已經結了,樂清樂平今天晚上住他們爺爺奶奶那邊,你不用擔心。”
邵伊敏也站起來,她倒是姿態很平穩,有條不紊背上自己的背包,又把孫詠芝的包遞給她,攙著她隨蘇哲走出酒店。
第五章
蘇哲從孫詠芝包裏拿出鑰匙開門,順手開了燈,邵伊敏將孫詠芝扶進去坐到沙發上,孫詠芝半合著眼睛說:“謝謝你了,邵老師。蘇哲,麻煩你幫我把邵老師送回學校去。”
蘇哲點點頭:“你一個人,沒事吧。”
孫詠芝苦笑:“沒事,去吧,幫我把門帶上。”
站到電梯裏,蘇哲才發現邵伊敏也喝多了,她無力地靠著電梯壁,眼神迷茫,雙頰緋紅,嘴唇微張著,那個樣子迥異於她平時的波瀾不驚。蘇哲皺眉。
“你不要緊吧。”
邵伊敏全憑意誌支撐著,搖搖頭,她這會才知道紅灑的後勁和啤酒完全是兩回事。隨著蘇哲到了地下停車場,她自覺去拉後麵車門,蘇哲攔住她,拉開了副駕門。
“你坐這吧,萬一想吐,跟我說一聲。”
吐?伊敏被嚇到了,她扶住頭,回想一下自己唯一看過的那一次高中同學的醉態,
撐不住笑了。地下停車場燈光昏黃,蘇哲隻覺這張年輕的麵孔嬌豔如花,眼波流轉仿佛欲語還休,他怦然心動了,伸手扶住車門上沿讓她坐進去,然後繞過車頭上了車,看伊敏靠在那裏,勉力大睜雙眼,越發顯得神思不屬,隻好替她係上安全帶,她似乎驚了一下,隨即籲了口氣放鬆下來。
蘇哲笑著搖頭,發動了車子,小心控製著車速。果然沒開出多遠,伊敏就低聲叫:“對不起,停車。”
他趕緊將車靠路邊停下,伊敏解開安全帶衝下去,對著一個垃圾桶大吐起來,吐完了也不上車,搖搖晃晃上了人行道,蘇哲嚇一跳,趕緊下車追過去,卻見她走到路邊便利店買了一瓶礦泉水,扔下十元錢不等找就往回走,蘇哲隻好幫她把找的錢拿上。她走到人行道邊,擰開瓶蓋仰頭喝下一大口,然後對著水溝咕咚咕咚使勁漱著口。
蘇哲忍笑扶住她:“沒事了吧。”
她不答,他拖過她的背包,將找的錢塞了進去,不知怎麽的,他覺得這女孩子醉得實在有趣。他拉開車門,伊敏卻不動。
“我有點難受,不想坐車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蘇哲看看表:“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她茫然搖頭,他把手腕伸到她眼前,沒想到她抓住他的手腕對著表看了好一會,還是搖頭。
“快十一點了,我要把你留街上溜達出了事怎麽辦。”
伊敏沒反應,師大當時有規定晚上10點半會有管理員查寢室,不過抓到晚歸的也不過是警告一下而已。她一向紀錄良好,並不在乎,此刻隻覺得胸口有些發悶,說什麽也不想上車了。
蘇哲前後看了下,指不遠處一個酒店:“怕了你了,我去那開個房間,把你放那睡一晚,你明天自己回學校好了。”也不等她再反對,推上了車,一下開到了酒店,拿身份證交錢辦了入住,扶著伊敏上了電梯,伊敏軟軟靠在他懷裏,再也撐不住自己站直了。蘇哲無奈,隻好抱起她,走進自己開的房間,把她放到床上,沒想到邵伊敏突然抱住了他的脖子,他一下伏倒在她的身上。他的心怦怦亂跳起來,沒想到這個看著冷靜自持的女孩子如此大膽。他並不熱衷和小女生玩遊戲給自己找麻煩,克製著自己,準備撐起身體。
“其實昨天是我的生日,二十歲,沒人陪我過。”伊敏突然輕輕地說,她的眼睛看著他,但視線卻似乎越過了他看到了天花板上,她呼出的氣息還帶著點紅酒的味道,軟軟地撩動著蘇哲的心,“一直沒人陪我,一直。”
有記憶以來,她的父母就在冷戰,她的生日的確年年是在寂寞中度中,爸爸媽媽會給錢讓奶奶帶她去買件衣服,偶爾還會忘記,她想:是的,我的確怨恨,真是不誠實,居然對自己都說謊,騙自己裝不在乎裝了這麽多年。
蘇哲安撫地親一下她的臉:“好了好了,過去了,明年你的生日我給你補過好不好。”
她“撲哧”一笑,視線定到他的眼睛裏,突然伸一個手指點在他鼻子上:“騙我,你把我當你樂清樂平在哄呢。”
她烏黑的頭發散在枕上,襯得一張臉蒼白而嬌小,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張著,看著誘惑到了罪惡的地步,蘇哲突然覺得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撐起身,隔一點距離看著她。
“你這個樣子,可真是危險,如果換個男人……”沒等他啞聲說完,伊敏突然欠起身吻住了他。她的嘴唇柔軟嬌嫩,蘇哲想也不想,將她壓回床上,狠狠回吻起來,這個吻徹底奪走了伊敏最後一點清明的意識,她隻覺身體熾熱,血液仿佛在叫囂要貼近要撫慰,所有的空虛、脆弱和孤獨仿佛都積攢在這一刻把她吞沒了。
她看著如此熱情,其實是生澀的。當蘇哲意識到這一點,她已經在他身下咬牙將一聲呻吟忍住,他再動,她終於忍不住叫出了聲,眉眼皺得扭曲了,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肩頭,指甲陷入了他的肌肉,如同在絕望中攀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吻住她頸部搏動的血管,輕輕舔咬,試圖讓她放鬆,但他自己也瀕於失控,終於在她細細的呻吟和尖叫聲中爆發了。
邵伊敏在晨曦中醒來,瞪大眼睛看著麵前那張英俊的臉,發現自己正躺在他懷裏,她伸手捂住嘴,突然記起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什麽。
蘇哲早就醒了,這會無奈地看著她,幾乎有點狼狽。他今年27歲,過去的生活堪稱豐富,但自認從沒失控過,眼下他也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
邵伊敏一聲不響翻身下床快速穿上衣服,蘇哲注視著她細致的背部曲線,直到她衝進洗手間。他也起來穿衣,把窗子推開一點,清晨清新而略帶涼意的空氣湧了進來。他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從外套口袋裏摸出煙點上。
他一向並沒什麽煙癮,這會百無聊耐,連抽了兩隻煙,邵伊敏才從洗手間出來,也不看他,拎起包就有拔腿走人的架勢。他又好氣又好笑。
“我送你回學校吧,天還早,恐怕公汽都沒開班。”他也不等她反對,拎起外套從她身邊走過去開了門。
兩人下樓,蘇哲指下大堂一角沙發:“去那坐會,等我結帳。”伊敏一聲不響走了過去。蘇哲結了帳,她還是一聲不響跟他走出酒店上了車。
這麽沉默,蘇哲一邊開車,一邊想,自己恐怕是惹上大麻煩了。
“我很抱歉,雖然我也有點喝多了,不過這不是理由。我希望我能……補償你。”
邵伊敏總算回過神來,她沉默良久,突然說:“請停車。”
蘇哲想,好吧,肯停車好好談就不至於爆發得太狠,他將車駛到路邊停下。
邵伊敏並不看他,指下路邊一家藥房:“有一件事,是你可以幫我做的。聽說有一種藥,好象能事後避孕,真是一項偉大慈悲的發明,麻煩你進去幫我買一盒,再加一瓶水,謝謝。”
蘇哲盯著她,她神情平靜,隻是平時幽深的眼睛這會亮得異乎尋常。蘇哲一聲不響,下車走進了藥房,少頃,他拿著藥出來,開後備箱,取出一瓶礦泉水一齊遞給邵伊敏。她打開藥盒,細看說明書,然後取出一片藥,和水服下,剩下的藥放進帆布包內,這才轉向蘇哲,微微一笑:“請送我到學校門口,謝謝。”
蘇哲徹底被嚇了一跳,他發動汽車,很快開到師大門口,邵伊敏一手放在車門上,躊躇一下,回頭看著他,態度非常誠懇:“我們忘了這件事吧,就當什麽也沒發生。昨天其實是我借酒裝瘋酒後無德,很抱歉。補償什麽的,呃,有點好笑,我大概也補償不了你什麽,所以,”她用聳下肩代替剩下不好說出口的話,拉開車門,揚長而去。
盯著她的背影走進學校大門,蘇哲禁不住想揚聲大笑,他頭次覺得自己荒唐,搖搖頭,他決定象她建議的那樣忘記這件事。
第 6 章
邵伊敏回到宿舍樓下,看看時間,不過剛六點,她輕手輕腳走進寢室,裏麵很安靜,基本上都在享受周末的懶覺,她爬上自己的鋪位,也不脫衣服,拿被子蒙上頭,這才在心裏呻吟了一聲。
居然和一個隻見過幾麵,在昨晚以前都沒正眼看過自己的男人做出了如此瘋狂的事。她隻有牢牢捂住嘴才能把對自己的驚歎和質問堵回心裏。
師大在本地向來以美女眾多和戀愛風盛行聞名,每到周末,停在校外接女生的好車多得讓人瞠目,同寢室也有女生早早有了男友和性體驗,在熄燈以後的臥談會上,會有非常勁爆的話題。不過伊敏一向不參與意見,問到她頭上,她沒看法或者經驗可以貢獻,於是隻好敷衍,室有點友們隻當她天生冷感。
不是沒人追求過她,但她一向回避和人親密,每當一個人熱情靠近,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退縮。有時她自己也不禁想,莫非自己就是冷感。記起昨晚的吻和擁抱,好吧,她對自己說,起碼這一夜證明了自己在這方麵還是正常的。
可是生活好象一向偏離了她預先的設定,正在航向一個不可知的方向,她從來沒計劃過給自己的二十歲生日來這麽一份遲到的禮物。前天生日,她隻隱隱期待過父母打來電話,到晚上沒接到,也沒多大失望。就為這個原因會對一個陌生男人投懷送抱嗎?她老實承認,這個理由確實說不過去。
她移開被子,看著蚊帳頂,一動不動躺著,直到同寢室的女孩陸續起來。各人忙著各人的事,沒人注意到她的一夜不歸。她也和平時一樣,洗漱打開水去食堂吃早點,然後去圖書館看書,下午回宿舍繼續睡,晚上她沒去自習,而是去了學校後麵湖邊散步。
這個湖麵積不算小,本來有個很土的名字,叫黑水湖,隨著師大規模日益擴大以後,政府拿錢整修了一番湖岸,正式定名墨水湖,似乎想沾點文墨之氣。湖的對岸也成了剛剛萌發勢頭的房地產商開發的寶地,除了別墅區外,有一個小區就幹脆叫書香門第了。
靠師大這邊湖岸則向來就是師大和附近學校學生戀愛的寶地,多的是成雙成對散步加親熱的學生,據說周邊不遠處城鄉結合部村民的出租屋因這片湖的存在而生意大好。也難怪,入夜以後湖水搖曳反映燈影,湖岸邊柳樹成蔭,加上秋日獨有的月白風清,如此良辰美景,不戀愛都算浪費了。象邵伊敏這樣把手抄在口袋裏獨自閑蕩的,的確不多見。
邵伊敏隻想一個人隨便走走。過集體生活對她來說最要命的是,簡直就沒法找到獨處的地方和時間,教室、宿舍、圖書館、自習室、操場,沒一個地方不是人滿為患,洗個澡都得和認識不認識的人裸裎相對。這會她無意麵對任何一個熟麵孔,可是沒走出多遠,偏偏就看到了熟人。幾步開外,趙啟智和一個長發嬌小女孩正四目交接談得熱烈,邵伊敏想改變方向都來不及了。趙啟智也看到了她,一臉愕然,她隻好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她半垂著頭向前走,月光斜照下,一個長長的身影拖在身後,落在趙啟智眼裏,滿心不是滋味。他覺得自己有點冤,不過是扛不住一年級小師妹的熱情邀約來談文學罷了,居然這麽巧落到邵伊敏眼裏。他對邵伊敏頗有點動心,總覺得這樣看著冷靜又聰明的女孩子是女朋友的最佳人選,哪怕她對文學的興趣接近於無。現在他有點怕她誤會了,可又不能丟下睜大一雙亮晶晶眼睛崇拜地望著自己的小師妹去追她。
邵伊敏從他身邊走過就再沒想到他了。畢竟兩人隻有在自習室裏同座那麽點交情,她還沒被激發著去對這點交情展開過想象,更不可能在這會自己心事重重的時候去操心他了。
吹著略帶涼意的秋風散步,邵伊敏的心情倒是平靜了。她沒有追悔的意思,既然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她一向並不跟自己糾結,隻想:好吧,那是一個錯誤,以後不用再犯了就行了。
再一次跟趙啟智在自習室碰麵,邵伊敏的態度沒一點不一樣,趙啟智反而有碰壁的感覺。他讀到大四,從初中開始少年維特的煩惱,愛的是文學,念的是中文,加上勤於實踐,戀愛經驗不可謂不豐富,女孩子跟他發嬌嗔玩若即若離,他見得不少,自認為也算知情識趣,很願意配合。象邵伊敏這樣有點冷的,他覺得他也見識過,應該是保持距離感慢慢接近最好,可是邵伊敏完全不按他的步驟來,始終親切,也始終沒什麽大的反應,他覺得實在弄不明白。不過人的執念很奇怪,越是弄不明白,越有點想往上湊的蠢動感。
到11月份,趙啟智約邵伊敏去看銀杏樹葉,看她猶疑,連忙說:“很多同學一塊,羅音大概也會去的。這個季節應該出去走走,理工大後麵的銀杏樹很壯觀的,這幾天差不多是最美的時候了。”
“但是周六我有家教呀。”
“就周日好了,上午九點,我們都騎車去,你有自行車嗎,要不我帶你也行。”
邵伊敏點頭,理工大她去過,但連著兩次好象都沒趕上銀杏葉正黃的時候:“我能借到車的。”
周六下午她準時去給樂清樂平兄妹上課,兩個孩子以前對功課就說不上用心,最近更是非常的神思不屬。邵伊敏愛莫能助,她從來不愛出賣自己經曆和別人換來同病相憐感,哪怕是對著她很喜歡的兩個孩子,喝高了對他們的媽媽說的那次可算絕對的例外。現在她隻能對他們格外耐心一點。
差不多快到下課時間了,樂清突然叫:“小叔叔,你什麽時候來的。”
邵伊敏回頭一看,果然蘇哲立在門邊,她目光坦然滑過他,點下頭,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這個女孩子,蘇哲覺得自己不佩服都不行了。
最近他受被妻子斷然拒之門外的林躍慶委托,周末會抽時間過來接兩兄妹出去,有時是帶他們玩,有時是送他們去林躍慶父母那邊。上周正好在電梯口碰到了邵伊敏,那是他們在莫名其妙的上床後頭一次碰麵,他這邊念頭還沒轉下地呢,邵伊敏已經點下頭走了。他走進電梯,從徐徐關攏的電梯門裏看她的背影,她走路姿勢挺拔,步子邁得又大又輕盈。有意思,他對自己說。
他來了有一會,坐客廳裏看報,邵伊敏講課的聲音從上課的小書房傳出來,清脆柔和,不疾不徐,頗有權威感,沒一個多餘的字,間或還講點輕鬆的話調動一下氣氛,用對她極其滿意的孫詠芝的話說,就是“確實不愧是師大的高才生”。不過蘇哲想,這份才能恐怕是天生的,而不是師大教出來的。
他走過去,隻見邵伊敏背門而坐,中分的頭發筆直垂順地搭在肩頭,他記得摸在上麵的手感,心裏一蕩,馬上囑咐自己不要給自己找麻煩。他從來不愛哄生澀的小女生給自己招來後患,眼前這個雖說既沒要他哄,還自覺很不給他麵子的把後患直接消滅掉了,但誰知道那是不是女孩子犯倔強裝沒事人呢。他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但他喜歡冒的險不是這一種。
可是邵伊敏掃過他毫不停留的目光明明告訴他,她真拿他當路人甲了。她理好東西,和樂清樂平交代了作業,道了再見,再對他點點頭,直接走了。蘇哲摸著下巴,笑了。
“今天晚上去吃牛排好不好。”
樂平沒什麽興致地說:“不想吃。”樂清也掛下一張臉:“比上次直接帶我們去麥當勞算進步了一點。”
蘇哲笑,他承認自己還真是不會哄這麽大的別扭孩子:“那你們說,想上哪?”
“爸爸媽媽真的會離婚嗎?”樂平冷不盯問,“我問爺爺奶奶,他們就說我瞎想。”
“你們兩個,對離婚怎麽看?”
“怎麽看有關係嗎?”樂清冷冷地說,“反正他們也沒打算征求我們的意見。”
“我猜他們現在正在做決定,而你們是他們做決定必須首先考慮的因素,”蘇哲平靜地說,“大人的世界有很多煩惱,有時他們會把握不好自己的生活,但不管怎麽說,他們兩人,我是說你們的爸爸媽媽都是愛你們的。
“小叔叔,他們如果真的離婚了以後會再結婚嗎?”樂平問。“會不會把我們兩個分開,一個跟爸爸一個跟媽媽。”
“他們目前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分手,所以不用想象得那麽遠。不過我會勸他們和你們兩個好好談談一下,解釋清楚他們的打算和對你們生活的安排,省得你們胡思亂想的。”
“人不是非結婚不可吧,王瑩的爸媽也離婚了,這樣結了又離不是折騰嗎?象小叔叔這樣一個人多好,不會有那麽多討厭的事。”樂清悶悶地說。
蘇哲摸著下巴苦笑:“我並沒有獨身一輩子的打算好不好。結婚還是不錯的,可以有一個親密的人和你分享生活。至於矛盾,也很平常,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想法一生不變,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麽。如果彼此覺得沒有了當初在一起時的感覺,分手也不是世界末日。”
兩個孩子同時沉默,消化著他的話,他也是一向在正經交談時並不拿他們當小孩敷衍,所以深得他們的喜歡。
“我可能講得太深入了,你們目前還接受不了。不過總的來說,我覺得抱怨並沒什麽意思,尤其抱怨你們控製不了的事情。現在跟我出去,我們吃飯看電影好不好。”
第 7 章
星期天的早上,邵伊敏按時起來洗漱,回來時看到羅音賴在床上不肯起來:“邵伊敏,你騎我的車去吧,就說我感冒了,去不了。”
旁邊床上睡的李思碧竊笑:“羅音,你是躲人韓偉國吧。”
羅音滿不在乎地說:“瞎說,我是那麽不厚道的人嗎?不過天哪,我要好好問一下天,為什麽追我的人從高中到現在都是戴眼鏡的小胖子呢?難道是我的體質或者氣場有問題?”
宿舍幾個女孩子全笑了,邵伊敏接住她丟過來的車鑰匙,一本正經說:“感冒了請好好臥床休息,記得多喝水。”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邵伊敏騎車到校門口和趙啟智會合,以他的文學社為主力的一大隊人已經來得差不多了。看到她一個人過來,物理係的韓偉國滿臉失望,直接就問:“羅音怎麽沒和你一塊來呀?”
“她感冒了,來不了。”邵伊敏見過他在宿舍下麵等羅音,現在正麵看他,果然是個“戴眼鏡的小胖子”,中等個子,微胖而已,長相其實敦厚中透著聰明,不知道這種類型怎麽就不討羅音喜歡了。
“要不要緊呀,我去看看她。”
“別,她這會吃了藥躺床上睡著了,你不用去打擾她。”邵伊敏隻好說,“應該好好休息一天就差不多會好的。”
趙啟智拍拍韓偉國的肩:“星期天一大早往人女生宿舍跑,別說羅音,同寢室的也不會待見你的。”他知道跟自己混文學社的羅音那點小心思,暗暗好笑,“人來得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三十多輛自行車排成的隊伍還是頗為浩蕩的。每個人都背了一個背包帶上食品和水,另外還有人帶上了吉它,包括趙啟智。此時剛到深秋時節,陽光暖暖,秋風中的那點寒意並不剌骨,倒是讓人精神一爽。
邵伊敏和其他人都不算熟,趙啟智保持車速和她並行著,時不時前後呼應講上幾句笑話。這樣輕鬆明快的氣氛頗有感染力,邵伊敏嘴角含笑看著前方,趙啟智一瞥之下,隻覺那個沉靜的麵孔也生動了起來。
騎差不多半小時的車,就到了理工大,這間學校是國內排名靠前的名校之一,和以戀愛成風出名的師大比,這裏學術氣氛濃厚,學生也以用功出名。理工大的校園在大學沒擴招合並成風時就已經大到驚人,最重要的是學校後麵有座無名小山,上麵種滿了銀杏樹,每當秋季,樹葉由綠轉黃,非常燦爛奪目。
進了校園,轉過幾座教學樓,滿山滿地的金黃赫然全部出現在眼前,眾人齊聲歡呼,引得本校的學生笑著搖頭。騎到山腳下,大家將車鎖好,徒步上山。說是山,來自山區的同學都好笑,覺得充其量也就是個丘陵罷了,沒有多高,一會工夫就到了最上麵,大家說好了集合時間,散開各自行動了。尤其雙雙對對出遊的,更是轉眼沒了蹤影。
趙啟智和文學社其他幾人落在後麵一點,正一塊商量社裏的活動,一回頭已經沒看見邵伊敏了,不禁有點懊喪。
邵伊敏順著堆滿金黃落葉的小路獨自溜達,她以前在夏天來過這裏,那時挺拔的銀杏樹樹蔭十分濃密,山上明顯比別處涼爽。此時花瓣形的樹葉轉成金黃色,秋風吹過,紛紛墜落,樹下都鋪了厚厚一層黃葉。
反正山不算大也不怕迷路,邵伊敏根本不用看路,隻管隨意走。後山比前麵安靜得多,走到一處稍微低窪的地方,一棵樹幹粗大得需要兩人合抱的銀杏樹下,很平坦地鋪著近一尺厚的落葉,她看看四下無人,跳下土坎走過去躺下,拿背包枕著頭,陽光透過樹枝斑駁地灑下來,溫暖舒適得讓她想歎息。她奇怪自己怎麽當時沒想到報這所學校,按說分數上這邊不熱門的理科專業也勉強夠了,真不知道自己那個當老師每年拿兩個假期的念頭是從哪來的。
秋風吹過,樹葉紛紛飄蕩,邵伊敏隨手接住一片掉下來的銀杏葉,對著陽光看它的脈絡,頭頂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她正指望人家走過去算數,不料聽聲音是兩個人停了下來。
“你倒是一點沒變,總是這麽坦白。”一個嬌柔的女聲說。
“坦白點對大家都好。”
邵伊敏驚奇地發現這個低沉的男聲聽著倒是有些耳熟。
“過去對你一點意義沒有嗎?”
“當然有,沒有過去哪有成長。親愛的,對你來說也一樣。”
“我要能象你一樣豁達就好了,現在看,留校對我來說真不是個好主意,每年這個季節走到這座山上,看著銀杏樹葉黃了就忍不住要想起你。”
“一年想我一次而已,不會對你造成傷害,也許倒是平淡生活的有益調劑。”
“你沒有心,蘇哲,可是我偏偏喜歡這樣的你。”
正聽得心煩的邵伊敏猛然知道了,的確那個男人是蘇哲,盡管他們加起來沒說幾句話,但這個名字加上聲音的熟悉感,應該不會錯了。她一鬆手,讓捏著的銀杏葉飄落到胸前,拿不準是裝死不動等他們談到興盡走人呢還是主動走過去省得聽到更隱私的話題。
不等她想好,上麵傳來衣服悉悉窣窣磨擦在一起的聲音,不用看也是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了,然後就是……邵伊敏瞪大眼睛,辯出應該是接吻,加上小小的喘息。
她不打算被迫旁聽活春宮了,正準備坐起來,卻聽到兩個人分開的聲音。
“你現在有未婚夫了,不要幹會讓你自己後悔的事,慧慧。”蘇哲的聲音十分平靜。
那個叫慧慧的女子聲音卻帶了喘息和怒意:“那你就根本不應該再出現在我麵前。”
“你是說我不該回本市嗎?抱歉,慧慧,恐怕我還得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
一陣沉默,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先離開了,而另外一個人還站在原處。邵伊敏覺得自己這麽一動不動躺得已經有點全身僵硬了,她試著小範圍活動一下手指,再是手腕,然後腳尖、腳腕,正準備將小腿收回來再伸出去,頭頂上飄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聽得好玩嗎?”
邵伊敏坐起身,狠狠活動一下肩膀:“沒意思,劇情老套,對話俗濫。”她把落到身上的銀杏葉拂掉,坦然仰頭看著從上麵邁步跨下來的蘇哲。
蘇哲穿著牛仔褲和長袖T恤,裝束如同學生,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越發顯得英挺,這會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我不主動停下的話,你就準備一直聽下去嗎?”
“如果不睡著的話,也許吧。”邵伊敏掩口打個嗬欠
“隨便問問,不會勾起你的聯想吧。”
“要不你叫她回來繼續,我試試會不會浮想連翩。”
蘇哲哈哈大笑,在她身邊坐下,兩條長腿伸展開,回頭看著她:“何必叫她,我們倆人繼續就可以了。”
他坐得離她很近,歪著頭看著她,眼神誘惑,邵伊敏情不自禁想那個早晨睜開眼睛看到這張臉的情景,臉控製不住地紅了,但聲音保持著鎮定:“我今天沒喝酒,不打算在沒借口的情況下裝瘋。”
“唔,不過隻是需要一個可以原諒自己的借口,對不對。”
他的臉逼得更近了,邵伊敏強迫自己不後退,直視著他:“我原諒自己倒是從來不用借口,蘇先生,換句話講,我對自己一向寬容。”
蘇哲停止了進逼,若無其事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很好的習慣。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邵伊敏暗暗鬆了口氣:“秋遊唄。我不用問你怎麽在這吧。”
“理工大是我的母校,剛才那女人是我以前的女友,這裏呢,是我們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多完美的懷舊。”
“你有懷舊的習慣嗎?”
“我還沒來得及有舊可懷,”邵伊敏揚起下巴,蘇哲暗自讚歎,陽光照得她白皙的皮膚有透明感,這張年輕秀麗的臉傲氣得如此理直氣壯而動人。他抬手似乎要摸向她的頭發,她向後一縮,他微微一笑,將一片銀杏葉從她頭上摘下來。
邵伊敏一躍而起,順手拎起背包:“先走了,蘇先生,再見。”
沒想到他也起身:“正好,我也要走了。”
“我們不同路。”
“你打算往哪邊走?”
“應該是和你相反的那條路。”
蘇哲並沒被惹火,反而笑了:“別緊張,我對你沒企圖。對這裏我比你熟,除非你真的有偷窺癖,不然由著性子亂轉,碰到真正的野鴛鴦的機率一定不能算低。”
第 8 章
蘇哲陪著邵伊敏往山前走,離她不遠不近,兩人邁步的頻率很快一致了,踩在遍地金黃的落葉上,發出低低的沙沙聲。伊敏沉默,蘇哲也不做聲。很快走到前麵,同學已經聚在一塊空地上,有人吃東西,有人打牌,有人彈吉它唱歌,趙啟智看到了她,迎了上來。
“邵伊敏,去哪了,我正準備去找你。”
“隨便轉了一下。”她沒介紹蘇哲的打算,蘇哲也隻草草對狐疑地看過來的趙啟智點下頭,對伊敏說:“玩得開心。”徑直下山而去。
“碰到熟人了嗎?”
“說不上,學生的親戚罷了。”
旁邊一個女生收回癡癡注視那個背影的目光:“好帥的男人呀。”
她男朋友老實不客氣地說:“留點麵子,別當著我的麵發花癡好不好。”
眾人大笑,邵伊敏也笑,找個位置坐下,聽著讀哲學研究生的學長鄧明光開始彈吉它唱歌
關於未來你總有周密的安排
然而劇情卻總是被現實篡改
關於現在你總是彷徨又無奈
任憑歲月黯然又憔悴地離開
*出乎意料之外
一切變得蒼白
*出乎意料之外
一切變得蒼白
你計劃的春天有童話的色彩
卻一直不見到來
你撒下的魚網在幸福中搖擺
卻總也收不回來
你始終不明白
一萬個美麗的未來
抵不上一個溫暖的現在
你始終不明白
每一個真實的現在
都曾經是你幻想的未來*
……
彼時校園民謠不複大熱了,但處身校園,喜歡吟唱風花雪月的感性青年還是喜歡借此抒懷。邵伊敏平常聽英語歌較多,此時聽著被學弟學妹們尊稱為老鄧的那個人略帶沙啞唱出的歌詞,不禁癡了。趙啟智遞個桔子給她,直觸到她的手,她才回過神來。
“喜歡這歌嗎,關於現在,關於未來?”
“歌詞很有意思,關於未來你總有周密的安排,然而劇情卻總是被現實篡改。”
趙啟智笑了:“我們計劃的是一些事,真正發生的是另一些事,生活就是這樣。”他看到邵伊敏略有些詫異的神情,忙說,“我不敢掠美,這句話是從忘了哪本小說裏看來的,不是我原創。”
“有意思。”邵伊敏莞爾一笑,慢慢剝桔子皮。趙啟智接過老鄧的吉它,開始唱《流浪歌手的情人》。他的聲音比老鄧悅耳,但邵伊敏對“蒼涼的遠方”沒多少共鳴,無意中眼神一瞟,看到側麵一個小女生正全神貫注於趙啟智,眼中的欽慕似乎要流淌出來,連忙收回目光,決定放棄剝桔子遞給趙啟智的念頭。
“我後悔我學文,不然上這所大學多好。”趙啟智將吉它遞給旁人,對邵伊敏說。
邵伊敏會心一笑,自己剛才可不也這麽想嗎?
趙啟智仰頭看著高大的銀杏樹出神:“我老家的市樹就是這種樹,滿城都是,到了這個季節,樹樹皆秋色,美極了。到這裏讀書後,什麽都不習慣,隻有來到這座山上才算解了鄉愁。”
邵伊敏沒有鄉愁,事實上爺爺奶奶去加拿大後,她根本不懷念自己生長的那座中型工業城市。她對詩意抒情也實在沒有相應回答,隻能保持沉默。那小女生宋黎已經接口說:“日暮鄉關何處是,其實心安即家。”
文學社成員的詩興被勾動,展開了圍繞詩詞中固有的鄉愁主題的討論。
邵伊敏很為自己不必加入這樣的對話鬆了口氣。她早承認了自己實在和文學絕緣,平時看小說隻是消磨時間,從來不曾投入過,讀中學時寫作文一直是大問題,老師的評論總是“語句通順,邏輯清晰,但欠缺情感渲染和展開”, 對於詩詞的記憶僅限於應試的課本,要有人說她沒情趣,她覺得真是一點也不冤枉。
可是她不反感別人投入地、神采飛揚地談論,看著一張張和自己同樣年輕的麵孔開懷大笑、認真地傾聽、激烈地爭辯,她覺得開心。屬於青春的時光原本輕快跳躍得讓人來不及有什麽回憶,可是幸好有這樣無病呻吟的幸福片斷,這種幸福感無關個人,隻是一種身心全然放鬆沒有掛礙的愉悅。以後邵伊敏回想起抱膝而坐,滿目都是金黃一片,聽吉它聲、歌聲在耳邊飛揚的秋天,都會會心一笑。
本地的氣候比較極端,入秋以後,一路暖和如夏日,到了差不多深秋時節,也不過略有涼意,待一場連綿秋雨落下,忽然就進入了冬天,陰冷而潮濕。
邵伊敏過著自己再正常不過的學生生活,上課自習做家教。她和趙啟智之間仍然是那麽若即若離的,她自己不覺得那算一種超出同學之上的關係。可是周圍的人覺得他在追求,而她在享受追求。
她對這個誤會無從分辯起,因為趙啟智並沒明確開口表白,她也無從推拒。人家不過每周有一次兩次和她同一時間自習,聚會時會突然坐到她旁邊,並沒有其他花頭。但別人的看法顯然和她不一樣,尤其是對趙學長仰慕得緊的中文係小師妹宋黎怨艾的目光不時射向她,讓她覺得自己未免有點冤。
羅音看得好笑,她一向和趙啟智熟不拘禮,依文學社的通行稱呼叫他:“啟智兄,你在和人家玩曖昧嗎?”
“和誰?”趙啟智瞪她一眼,“不要壞我清譽。”
羅音才不怕他:“拉倒吧,我看你再這麽下去,宋黎大概會‘才會相思,便惹相思’了。”
趙啟智倒鬆了口氣:“宋黎?怎麽會?我和她有代溝。”
“小師妹看你的眼神可謂目光灼灼呀。”
趙啟智摸下巴,不管怎麽樣,有人傾慕都是很能滿足虛榮心的:“我可沒亂放電哄人家小女生。”
羅音暗笑:“那是,色不迷人人自迷嘛,啟智兄你的色相明擺在這裏了。”
趙啟智哭笑不得:“羅音,你現在損起人來是越來越狠了,一點也不把師兄放眼裏了哈。”
“哪呀師兄,我是佩服加羨慕你呀,要有一個清純的師弟用這麽崇拜的眼光時時看著我該有多好。”
“去,人家韓偉國看你的眼神還不夠火熱虔誠嗎?”
羅音頓時啞然,她最近躲韓偉國躲得有點辛苦。
“你要不喜歡他,給他一個痛快的,別吊著人家。”
“我哪有吊著,”羅音叫屈,“我都說了我還小,目前不考慮這事,可他說願意等我長大。”這句話讓羅音覺得簡直說不出口。“我總不能說,不好意思,我長大了也不會考慮你。”
“女人,殘忍起來真可怕。”
“哎,你不要雙重標準好不好?我要委婉了,你說我吊著人家;我要直接了,你就說我殘忍,合著我怎麽都是有罪呀。”
輪到趙啟智啞然了,羅音並不打算放過他,笑嘻嘻接著說:“而且啟智兄,要不要教教我邵伊敏是怎麽對付你的追求的。”
“說你殘忍了你還不服,你這可不就是哪疼往哪打嗎?”趙啟智拿她沒辦法了。“說出來你不許笑,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跟邵伊敏表白才好。”
羅音倒真是沒笑,她從來在該認真的時候是認真的:“我覺得邵伊敏已經太含蓄了,你現在和她比賽看誰更含蓄,好象不是個好的追求方法。”
“我想坦白呀,可是她看人的眼神,很有距離感,我覺得至少應該先跟她接近才好開口吧。”
“那個……她其實看誰都有點距離感。”
“你這好算是安慰我嗎?”趙啟智笑了,“如果對她來說,我和其他誰誰都一樣了,那還有什麽表白頭。”
羅音有不少拒絕“戴眼鏡的小胖子”的經驗,她回想一下那些“小胖子”的表白,好象也都是差不多的:“羅音,我想和你交個朋友。”一般來說,她隻要詫異地揚起眉毛:“我們不已經是朋友了嗎?”就能直接把人家嚇退了。
那麽什麽樣的表白能打動自己呢?她想來想去,得出結論:還是得看表白的那個人是誰吧。可是這個結論不能對趙啟智說。
“你好自為之吧啟智兄。”她拍拍趙啟智的肩。
第 9 章
轉眼快到新年了,邵伊敏照常在周六下午準時去給樂清樂平補習。她按門鈴,沒人開門,再按一下,總算樂平來開了門,可她開了門馬上奔回樓梯那裏。邵伊敏走過去一看,兩兄妹很端正地坐在樓梯最上麵一級聽著樓上的動靜,而樓上正傳來不大清晰的一男一女爭吵聲。
邵伊敏想:平常都很難指望他們倆專心致誌,今天的課算是泡了湯。她小時候父母隻是相敬如冰地冷戰,倒沒在她麵前爭執過,為這一點她也是感激他們的。現在仰頭看兩個孩子全神貫注,臉色發白的樣子,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可是這樣總不是個辦法。她走上樓,繞過兩個孩子,直接敲傳來爭吵的主臥室門,開門的是很少露麵的男主人林躍慶。他臉色鐵青,但還是很彬彬有禮地說:“邵老師,下午好。”
自從兩兄妹的生日會後,邵伊敏就再沒在這裏遇到過他,這會看到他倒不免一怔:“你好,林先生,孫姐呢?”
孫詠芝走了出來,看得出是在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你來了,邵老師,給他們上課吧,”她看到樓梯上站的樂清樂平,“你們怎麽在這裏站著。”
“這個房間的隔音並不好,孫姐,我猜他們倆今天可能都不會有上課的心情。你們能不能心平氣和地好好談,不要嚇到他們。”
孫詠芝的眼圈一下紅了,她輕聲說:“對不起。”她轉頭看林躍慶,“躍慶,我們沒什麽好談了,你還是走吧,算是體諒樂清樂平。”
林躍慶沉著臉看向樂清樂平:“我想帶他們出去走走,可以嗎?”
“隻要他們願意,當然可以,他們的父親也該抽時間關心一下他們的心情了。”孫詠芝冷笑。
“我不想和你出去。”樂清明明白白地說,“我也不需要你的關心。”他誰也不看,下樓走進自己的房間,重重甩上了門。
樂平仍然站在樓梯邊,仰頭看著她父親,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林躍慶剛要走近她,她就爆發了:“你別過來,別過來。”
邵伊敏離她較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算是阻止了她向後退踏空的勢頭,嚇得自己倒出了一身冷汗。
“樂平。”孫詠芝也嚇呆了,撲過來緊緊抱住樂平,“你別嚇媽媽,媽媽以後再也不會在你們麵前和他吵架了。”
樂平伏在她媽媽懷裏號啕大哭起來,伊敏憐憫地看著她:脆弱的孩子,恐怕有得一陣子難過了。
這樣的混亂,邵伊敏覺得自己待下去也沒幫助,悄悄走下樓,正要開門走掉,迎麵正看到蘇哲從電梯裏出來。
“今天不用上課嗎,邵老師?”他一邊走進來,一邊關上門。
邵伊敏無奈,抬下巴指下樓上,蘇哲皺眉看著他們:“這是怎麽了?”
邵伊敏懶得解釋:“你去看看樂清吧,把自己一個人關房裏了,今天的課我看算了,我先走了。”
“你等等,我帶他們兩個出去,你一塊去,正好現身說法,勸勸他們,告訴他們父母離婚沒那麽可怕。”
邵伊敏大怒,知道那天在酒店包房和孫詠芝說的話大概都被他聽去了。她直視著他,低聲但清晰地說:“我隻管上課,這個屬於心理治療範圍了,我幹不了。而且我也沒有嗜痂癖,非要把傷口展示給別人看。”她繞過他,拉開門走出去,隨手帶上門。
蘇哲沒料到她說翻臉就翻臉,倒也無可奈何。仰頭看下樓上的三個人,樂平仍然伏在她媽媽懷裏哭,林躍慶站在旁邊,神情木然。他隻能先去敲樂清的門,樂清不理,他試著扭一下把手,門並沒鎖,他走了進去,樂清正躺在床上,呆呆看著天花板。他拖張椅子坐到床邊,看著這躺下來比床短不了多少的半大男孩子,試著回想自己這麽大時想的是什麽。
樂清無精打采回頭看他:“小叔叔,不用勸我了,我都知道。他們爭吵,不是我的錯;我應該容許他們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他們是我的父母沒錯,但他們不光是為我和平平活著的;他們如果要離婚,我該接受現實。”
蘇哲苦笑:“樂清,我承認我沒話可說了,不如我帶你出去打遊戲吧,省得在家悶著。”
這個倒是樂清願意的,他慢吞吞爬起來,拿了厚外套,跟蘇哲走出房間。林躍慶已經下樓坐到客廳沙發上抽煙,樓上孫詠芝也帶了女兒進臥室安慰。
“慶哥,我帶樂清出去轉轉。”
林躍慶點頭:“去吧,等會我帶平平也出來,跟你打電話看在哪裏吃飯。”
林樂清拉著臉先出門,根本不理他父親。蘇哲和他上了電梯:“剛才跟我講道理似乎都講得明白,那就別恨你爸爸。”
“他背叛我媽媽,我有不恨他的理由嗎?”樂清倒笑了,“我要是從來不愛他就好了,現在就可以不用恨了。”
“可是拉著臉不理人,很象小孩子呀。”
“我就是小孩。”樂清理直氣壯,“法律上叫未成年人,父母離婚了我也得被判定由他們中的一個人監護的那種,我隻有趁現在任性一下。”
蘇哲摸下巴:“好吧,小孩,去任性吧,不過記住起碼的禮貌也是應該的。”
蘇哲開車帶樂清去了離家不遠的商場,七樓就是電玩區,一上自動扶梯就聽到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聲音。蘇哲買一大把遊戲幣遞給林樂清讓他自己去玩,他討厭這份鬧騰,準備去樓下咖啡廳坐會。一轉眼,卻看到靠側邊玩賽車的一個女孩正是剛才揚長而去的邵伊敏。電玩區熱氣騰騰,邵伊敏已經脫了外套,隻穿件毛衣,專心致誌操縱著遊戲杆,屏幕反光照得她年輕的麵孔忽明忽暗,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抿得緊緊的,全沒平時的鎮定和老成。
樂清也看到了她,他和蘇哲站到邵伊敏身後看她玩,她手勢穩定、反應敏捷,玩得實在是很不錯。一個遊戲結束,她滿足地籲口氣,回身看到他們兩人,目瞪口呆了。樂清壞笑:“邵老師,玩遊戲上癮對學生來說不大好。”
這是她有一回看林樂清打任天堂時教訓他的話,現在不免有點哭笑不得:“我中學的時候可沒玩過這個。”
她說的實話,讀中學時她是標準好學生,到這裏讀大學才頭一次進電玩區,剛開始還沒什麽興致,可是一玩竟然就有點癮頭了。這家商場的電玩最齊全,她一般會在做完家教後來這裏玩上一兩個小時再回學校,沒想到會和學生碰個正著。好在她平時不算道貌岸然,現在也能馬上和林樂清一塊去玩下款遊戲了。
蘇哲自己去了樓下咖啡廳叫杯咖啡喝著,透過窗子看著街道上往來不休的車輛出神,到了差不多快五點,林躍慶打來電話,說了吃飯的地點,他上樓去一看,兩個人居然並肩玩得仍然忘我。
他拖林樂清:“走了,你爹帶樂平等你一塊吃飯呢。”
樂清玩得痛快了,倒沒了下午的戾氣,乖乖退出遊戲。邵伊敏頭也不回,隻說:“樂清再見,下周上課時間照舊。”
蘇哲老實不客氣地按停遊戲:“你也別玩了,為人師表呀。”
邵伊敏沒話可反駁,想想算了,已經比平時多玩了一個多小時了,收拾了剩的遊戲幣,拿上外套和他們一塊下樓,到一樓正要說再見拔腿走人,蘇哲卻轉向了她:“邵老師。”他聲音和藹,“我送你回去吧,正好順路。”
不容她謝絕,他已經虛挽她一下,示意她跟他往地下停車場走。樂清也開心地繼續跟她談起剛才的遊戲,她隻好無可奈何地跟著前麵這個男人。
上了蘇哲的捷達,樂清和伊敏坐後座,沒多久就開到了地方。這是一家才開不久的海鮮餐館,裝修得頗有中國風,門口已經停了好多車。蘇哲轉頭對樂清說:“上去吧,你爹在207包房,記住禮貌。他或許做了錯事,但他對不住的那個人不是你,你媽媽也不需要你這樣來為她打抱不平。”
林樂清哼一聲算是回答,跟兩人說了再見,進了餐館。
蘇哲等了一會,拿出手機給林躍慶打電話:“慶哥,樂清上去了吧。嗯,好,你耐心點,坦誠一點,別拿他們當小孩子哄,他們的理解能力比你想的強。”
他放下手機,從後視鏡裏看伊敏:“我們去吃飯吧。”
“我今天不打算喝酒。”後視鏡裏邵伊敏似笑非笑,一點沒有剛才打電玩時的那股看著稚氣的認真勁。
蘇哲轟然大笑,回頭看著她:“不,我不打算誘奸你,純粹就是吃個飯,當我賠罪。下午我說那話的確不妥,你沒義務幫我管孩子的心理問題。”
邵伊敏臉上一熱,她沒法適應如此露骨的講話方式,盡管聽上去其實也沒多大惡意。隻能強自鎮定,手扶到門上:“下午我並沒答應你,所以你沒什麽罪好賠,吃飯?我看算了。”
“難道一定要我承認對你有企圖,你才肯和我一塊吃飯嗎?”他挑眉,英氣勃勃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戲弄之意,語氣中的調侃意味十足。
伊敏暗自承認,這的確是個很難應付的男人,相比之下那些說話期期艾艾的男同學實在太幼稚了,再加上曾經和他有過她寧可完全忘掉的一夜,現在她還真是很難占到上風。不過她下決心讓他以後別再提這件事了,躲肯定不是個好辦法。
“好吧,去吃飯。”她急轉直下地說,靠回椅背,神情平靜。蘇哲笑著點頭,發動車子,開了大約半小時的樣子,停在一間上海菜餐館前,回頭問她:“上海菜,喜歡嗎?”
邵伊敏拉開車門下車:“我不挑食,都可以。”
第 10 章
這間上海餐館裝修精致,全是小台位,進餐的也多半是成雙成對,沒有一般中餐館的暄鬧勁。
蘇哲請邵伊敏點菜,她坦然說:“我很少上餐館,對點菜沒概念,你點吧。”
蘇哲點好菜,果然沒叫酒,隻讓上了一客鮮榨橙汁。菜上得很快,蘇哲除了請她吃菜,並沒再說什麽多餘的話。邵伊敏也表現得十分配合,並不主動開口說什麽,但也不刻意冷淡他。
“不知道邵老師這個寒假還有沒時間繼續給樂清樂平上課。”
“恐怕不行,我寒假得回家。”邵伊敏也隻試了暑假不歸,父母分別打來電話問了又問,小心翼翼,生怕她有什麽別扭。她還不敢挑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獨自在異地過年,更何況爺爺奶奶已經打來電話告訴她,準備在春節期間和她的叔叔一齊回國。
“你認為他們兩個適合上寄宿學校嗎?”
邵伊敏認真想想:“我從初中開始寄宿,依我看,大部分孩子都能適應,不過開始的時候樂平可能會有點小問題。”
蘇哲若有所思看看她:“你倒是個很好的例子。”
邵伊敏覺得這話有點說不出來的言外之意,不過她現在根本不想再和他唇槍舌劍,隻專心吃著清燉獅子頭。她吃相十分斯文,但不挑食,吃起東西來顯得胃口很好的樣子。
“喜歡上海菜的味道嗎?”
“還行。”她簡單兩個字打發了這個問題,嚐了下蜜汁糖藕,斷定自己並不喜歡這種甜甜糯糯的食品,可是扣三絲湯很好喝,她心無旁鶩地一樣樣嚐著,但直覺告訴她,蘇哲正看著她。一抬頭,果然,他正看得帶勁。
“我記得師大的食堂很不錯的呀,難道現在退步得這麽厲害了?”
“你去師大食堂吃過飯嗎?”邵伊敏不理會他的弦外之音。
“我以前的女朋友在師大讀書。”
邵伊敏馬上想到了那天在山上的那個“慧慧”,蘇哲看出了她的心思,搖頭笑道:“不是她。”
“交很多女朋友是什麽感覺,會不會叫錯名字記錯生日什麽的?”
“我不濫交的,一個時期基本上隻一個女朋友,隻是我們隨緣聚散罷了。”他很坦然,不過馬上把話題轉向了她,“我猜你一定沒交過男朋友。”
“是呀,你猜對了。所以我很奇怪,你幹嘛還非要請我吃飯,好象不見得僅僅是關心樂清樂平的成長吧,不怕我糾纏你嗎?”
“你把‘離我遠點’這四個字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了,所以我覺得我很安全,可是也很好奇,一個甚至都沒交過男朋友的女孩子怎麽能這麽鎮定處理這件事。”
邵伊敏微微一笑:“我們都來選擇性失憶一下好不好,我對那一晚的記憶真的很模糊了,也不打算再去仔細回憶來折磨自己。你呢,也別費神研究我的行為了,也許我就是遲鈍加健忘而已。”
“我沒那麽糟糕吧,一般來說先忘記的那個人應該是我。”
“懂了,我居然傷到你自尊心了,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當時就強調了,我喝多了,借酒裝瘋。據說喝多了幹比這更離譜的事也不算稀奇,所以我原諒了自己,你也原諒我吧,我真的沒辦法對你負責,不管是你的身體還是你的自尊。”
蘇哲再也忍不住了,嘴角上挑,笑了。他平時神情總是有點冷淡,就算笑,那個笑意也是浮在臉上罷了,象這樣開心一直笑到眼底,讓邵伊敏有點目炫的感覺,她隻能移開目光,重新對付獅子頭,盡管早已經吃飽了。
“我20歲的時候如果有你這份果斷就好了。你確實很有趣。”
“好吧,很高興我娛樂了你,可是很遺憾你並沒有娛樂我。”
“真的嗎?可是寶貝,第一次都是這樣的,我已經盡可能溫柔了。”
“我們別玩比賽誰的臉皮比較厚這個遊戲了好不好,”邵伊敏隻好求饒了,她放下筷子,“這種對話我真的有點受不了。請送我回去,以後再不提這件事了,怎麽樣。不然我隻好辭了家教拉倒。”
蘇哲笑著招服務員過來結帳:“別緊張,你繼續教樂清樂平吧。我不大可能從你眼前消失,不過我猜我能克製住自己別來招惹你。”
走出餐館,蘇哲拉開副駕門請邵伊敏上車,一路上倒沒再說什麽。快到師大西門,邵伊敏開了口:“謝謝就在這邊停。”
“數學係、中文係宿舍應該靠東門比較近呀。”
邵伊敏想,此人果然是交過師大女友:“我吃太多了,想走走。”
蘇哲將車穩穩停到西門邊,邵伊敏拉開車門下去,很是敷衍地對他點下頭算是再見了,然後還是那麽大步走進了校門。
天氣很冷,北風呼嘯著刮得人臉生疼,師大校園也不算小,從西門走到東門不是一個短距離,但邵伊敏並不在乎,她單純地不想再跟蘇哲共處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了。
她也的確是吃多了,因為不想多看對麵那個男人,她隻有不停地埋頭吃吃吃,再加上對話來得緊張又費神,此時胃覺得很不舒服。她把外套裹緊一點,埋頭走了十多分鍾,路過籃球場,發現學校新接受捐助修建的燈光球場這會很是熱鬧地打著比賽,旁邊有不少觀戰的學生。
邵伊敏一向並不愛運動,不過眼前這個熱氣騰騰的場麵看著讓她覺得溫暖,她走過去,把手抄在口袋裏看著,意外發現趙啟智也在球場上,他個子瘦瘦高高,這麽冷的天隻穿了短袖運動服,正高舉雙手防守,同時吆喝著隊友跑位。她平時見他多半斯斯文文,倒是沒見到過他運動的時候,正看著,身邊一個怯怯聲音響起。
“你也來看趙師兄打球嗎?”
邵伊敏回頭一看,是趙啟智的中文係小師妹宋黎,他們見過幾次麵了,但好象沒直接交談過,每次這小女生看她的眼神都讓她覺得很不自在,這會同樣帶著點警惕。她隻好簡單點點頭,繼續看向球場。
“我很喜歡趙師兄的文采。”
邵伊敏沒什麽反應,宋黎也不管,繼續說:“準確說,我仰慕他,我覺得以他的才華,肯定能在文學上有所成就的。”
邵伊敏隻好回頭看著她,和和氣氣地說:“我不大懂文學,恐怕跟你討論不來這個問題。”
宋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在邵伊敏這種客氣下也說不出來了,她隻能在心中再次確認,學理科的女生的確是不一樣的生物。
一節打完,球員散開休息了,邵伊敏對宋黎點下頭:“先走了,再見。”
她知道宋黎正努力鼓起勇氣想對她說點什麽,不過她對趙啟智沒特別的感覺,也不認為自己有義務鼓勵或者安慰誰。
剛才站了那麽一會,她渾身發冷,隻好加快腳步走向宿舍。走著走著,一個念頭湧上心頭,她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不正常,為什麽一個現成的大好青年,居然在自己心裏激不起半點漣漪。陡然間她想起某個夜晚某個人的擁抱和炙熱的吻,心中重重一蕩的同時也重重一驚,這一驚把她嚇得非同小可。她硬生生收住腳步,仰頭看去,天空冷冷掛著幾點寒星。她禁不住在心裏呻吟一聲,對自己說,這就是犯錯誤的代價,比吃事後避孕藥弄得經期連著兩個月紊亂更煩人的代價。
羅音也正往宿舍走著,遠遠看到邵伊敏時,她就對著天空發呆,走到跟前,她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羅音好不驚奇,她的印象裏這個室友可不是個愛對月抒懷的人,尤其是這麽冷的天。她伸手拍下邵伊敏的肩,邵伊敏嚇了一跳。
“對不起,嚇到你了嗎?”
“沒有沒有。”邵伊敏倒是感謝她這一拍,讓自己魂歸了原位,不然不知道還得在這傻吹多久冷風呢,“正想明天應該還是晴天吧。”
判斷一個晴天好象不用那樣長久對著天空凝望,不過羅音笑笑,不打算管閑事,邵伊敏從來對所有人友善,可她的距離感確實讓人不會產生和她隨意調笑的想法,哪怕在一個宿舍住了快三年。兩人並肩走回宿舍。
第 11 章
邵伊敏再看到趙啟智時,決定試一下自己還算不算個正常女生了。當趙啟智說起美院正在搞奧斯卡電影回顧,他有同學在那,能弄到票,想請她同去看時,她一口答應下來,趙啟智簡直喜出望外。
美院離師大不算遠。兩人約好到晚上七點在南門碰頭,然後騎自行車去。趙啟智鼓足勇氣說:“你不用借車,我帶你過去好了。”邵伊敏點頭,到了時間,她準時到南門,趙啟智已經等在那邊了,騎著輛舊自行車,邵伊敏輕盈跳上後座,兩人冒著寒風向美院趕去。
電影展在美院小禮堂舉行,裏麵多的是打扮怪異的男生女生,象趙啟智和邵伊敏這樣穿得中規中矩得也不是沒有,但一看而知是別的學校跑來湊熱鬧的。趙啟智算是一個跨校文學組織的活躍份子,熟人不少,不斷有人過來和他打招呼聊天,直到電影開場。
當天晚上放的電影是《與狼共舞》,這部長達三小時史詩片很投合愛熱血沸騰的學生的胃口。也不知他們哪搞來的原聲配字幕拷貝,邵伊敏英文不差,但也隻是詞匯量大、閱讀可以,她想看這種電影倒是個學習聽力和口語的好方法。
電影散場後,趙啟智還是騎車帶伊敏回學校。已經過了十一點,街上空空蕩蕩,時不時一輛汽車一掠而過,行人基本很少,寒意也更重了。
“喜歡這片子嗎?”風把趙啟智的聲音刮得有點零落。
“喜歡呀,故事動人,演員出色,配樂、畫麵都很壯麗。”
“我欣賞鄧巴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我覺得他很大程度是被印第安人質樸純真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吸引了。這部片子既有寫實主義風格,又有浪漫主義色彩,真是難得。”
一上升到這樣形而上的程度來討論,邵伊敏就有無力感,她習慣於把電影和人生分開看,似乎從來沒找到從電影或者小說的微言大義裏體會人生真諦的感覺。事實上她還有點懷疑自己冷血,剛進大學那一年,正值《泰坦尼克》引進,她跟風和幾個一樣沒男友的同學結伴去看,居然在同學感動得一塌糊塗、哭得稀裏嘩拉時,她一點反應也沒有。隻在看到船快沉沒,一個母親摟著一對兒女靜靜迎接死亡時才紅了眼圈,和別人的淚點實在相差太遠了。
這會她隻能用“嗯”、“對”這樣的單音節詞回答趙啟智的觀後感,可是這並不妨礙趙啟智的開心。他平時見慣了文采斐然、譴詞造句務求華麗、看法不走偏鋒不爽的各類才子才女,而且他自省的時候,覺得以上毛病自己也挺齊全的,現在看一個女孩子如此冷靜不敷衍地聽自己高談闊論,反而更覺可貴。
趙啟智一直將邵伊敏送到宿舍樓下,邵伊敏對他笑著揮手跑進去,她已經接近於凍僵了,隻想,用這種方式確定自己正常與否,好象真說不上是個好主意。
周六邵伊敏照常去給樂清樂平做家教,這次兩兄妹都算情緒平靜,孫詠芝更是重新當回了體貼媽媽,中間休息還端了三碗甜湯進來。課上完了以後,孫詠芝和她結算了報酬,約定下學期照樣上課。這是寒假前的最後一節課了,她已經買好了火車票準備明天回家。
她正要告辭,樂清巴巴地說:“邵老師邵老師,我們去打電動吧,我媽要帶樂平逛商場買衣服,我沒興趣。”
邵伊敏有點尷尬,畢竟當著家長被學生約著打遊戲似乎不大好。好在孫詠芝並不介意:“伊敏,今天鍾點工請假,我是打算帶他們出去的。如果沒什麽事,就陪樂清玩玩,晚上正好一塊吃飯。”
“晚上我還有事不能一塊吃飯,”伊敏和趙啟智已經約好去美院看最後一場電影了,“現在去玩一下是可以的。”
樂清大喜,他早就想和邵伊敏再較量一下了。大家一齊出門上了孫詠芝的POLO,還是去了那家商場。孫詠芝帶了樂平血拚,邵伊敏帶樂清繼續上樓。
換遊戲幣時,樂清搶著掏錢,邵伊敏攔他:“哎,我今天剛領了工資呢,我請你。”
“我媽剛給錢我了,還讓我別用你的錢,說你勤工儉學很辛苦。”樂清認真地說,“她不說也一樣,男生哪能讓女生出錢。”
邵伊敏被逗樂了,眼前十五歲的樂清已經比她高出了半個頭,認真的樣子儼然頗有男子氣概,可一轉眼,對著遊戲機,就沒了矜持,一臉的孩子氣全露了出來。
“說好啊,隻玩一個半小時,我還和人約好了晚上有事。”
“是男朋友嗎?”
“同學。”
“男同學嗎?”
邵伊敏大吃一驚:“我還以為這問題隻有樂平問得出來呢。是,男同學。玩吧,開始計時了。”
“他在追求你嗎?”
邵伊敏警告地瞟他一眼,她從來沒打算和學生討論這類問題,而樂清以前很是裝酷,發現同是電動迷後才突然熱情了許多,但平常也沒表現出有關注這個的興趣。她的眼神很有說服力,樂清投降:“好好,不說就不說。”
兩人專心開始玩遊戲,隻偶爾交談和遊戲有關的隻言片語。伊敏一邊玩一邊注意著時間,玩了一個小時多一點,突然兩人同時肩上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樂平,興奮得兩眼放光,在喧鬧的環境下扯著嗓子叫:“你們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木村拓哉。”樂清漫不經心把注意力轉回遊戲。
“什麽呀。”樂平插到他們兩人中間,“小叔叔帶著個美女在樓下買衣服。”
樂清好笑:“我以為什麽呢?還特地跑上來跟我們說這呀。”
“我逛累了嘛,跟媽媽說了上來找你,就在這裏等她上來,我們喝汽水去吧。”
“別鬧,等這一盤結束。”
樂平探著頭左顧右盼:“你沒邵老師厲害,哎呀,笨,快閃,哈,中招了吧。”
邵伊敏和樂清已經習慣了遊泳廳裏的高分貝電子音樂,現在對樂平的嘮叨卻都有點招架不來了。伊敏結束了這一局,看看腕上電子表,時間也差不多了:“不玩了,我請你們兩個喝汽水,喝完我也該走了。”
出了遊戲廳旁邊就是美食城、甜品站,伊敏回頭問他們喝什麽,樂清已經拿下巴指下空位置:“你們坐著,我去買。”那姿勢頗有幾分帥氣。
樂平是被哥哥照顧習慣了的,一點不以為異。過了一會,樂清一個托盤端了好幾樣東西過來,放在樂平麵前的是七喜和一球巧克力冰激淋,放到邵伊敏麵前的是橙汁加一球草莓冰激淋,最後把冰可樂放自己麵前。
“樂清你不吃冰激淋嗎?”
“他嫌膩呢,從來不吃,邵老師別管他。”
伊敏忍住笑,想今天算是被個小男生照顧了。樂平一邊吃著冰激淋一邊報告八卦:“小叔叔帶的那個姐姐好漂亮,挑衣服的品味也好。我想讓媽媽也給我買那個牌子的外套,她說學生不合穿,我說那你買,她偏偏又說,象她那樣的半老太太也不合穿了。”
樂清不客氣地說:“照你吃甜食的勁頭,很快會什麽也不合穿的。”
兩個孩子相貌奇似,但過了初二以後,樂清有又高又瘦的趨勢,樂平的身高卻不見長,確實有點圓嘟嘟的嬰兒肥,不過樂平不在乎,她和樂清也是一相互打擊習慣了。她繼續八卦:“我喜歡那個姐姐的耳環,不知道媽媽什麽時候準我去穿耳洞。邵老師,你怎麽不穿耳洞?”
“我怕痛,不打算試。”邵伊敏準備快點吃完走人了,她沒興致陪小姑娘談這類家常。不料一大勺冰激淋剛放進嘴裏,一個人老實不客氣坐到了她旁邊的空位上,兩個孩子齊叫:“小叔叔,你怎麽來了。”
樂平急問:“小叔叔,你帶的那個漂亮姐姐呢?”樂清壞笑:“平平已經跟我們報告半天狗仔新聞了。”
“她走了。”蘇哲的確在刷了好幾件衣服以後,突然有點意興索然,請“漂亮姐姐”自己打車回家了,他遞張紙巾給邵伊敏,示意一下她的嘴角。邵伊敏隻好接過來印下嘴角,果然沾了點粉紅色冰激淋。
“小叔叔,她是你女朋友嗎?”樂平滿懷期待地問。
蘇哲取紙巾直接伸手過去擦下她的嘴巴:“女孩子,太過八卦了不夠斯文大方,你隻要知道她是我朋友又是女性就行了。”
邵伊敏將橙汁一口喝完,伸手拎起包:“我到時間得走了,樂清樂平,下學期見。”她轉向蘇哲,禮貌周全地點點頭,“再見。”
樂清樂平齊說:“邵老師再見。”
蘇哲笑著看她筆直走向自動扶梯,旁邊樂清鬼鬼地對樂平說:“你隻知道小叔叔的八卦,不知道邵老師的八卦吧。”
樂平大感興趣:“快說快說。”
“邵老師跟我說了,今天晚上有男同學約她。”
沒等樂平繼續追問,蘇哲敲一下樂清的腦袋,笑罵:“這樣議論一個女孩子很沒風度,更不用說她是你們的老師了。你們的媽媽說馬上上來,在這坐著別走開,我也走了。”
第 12 章
邵伊敏轉到三樓下行自動扶梯時,發現蘇哲突然無聲無息站到了身邊。他個子高,穿著一件藍紫兩色的格子絨布襯衫,配深色便褲,手裏拎了件厚外套,臉上是一貫的淡漠,可是伊敏得承認,他長相英俊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有股在人群中顯得突出的氣質,可能這份淡漠就是太知道自己對別人的影響了。她一向奉行“敵不動我不動”,也保持著直視前方,卻正看到孫詠芝拎了幾個袋子乘自動扶梯向上而行,她點頭致意,而孫詠芝帶著錯愕的表情也點了下頭,同時不讚成地瞪下蘇哲,蘇哲咧嘴一笑,三人交錯而過。
下到一樓,邵伊敏準備往外走,蘇哲攔住她:“我送你回學校吧。”
“我以為我們剛剛講過再見了。”
“晚上好,我們又見麵了,真巧。走吧,我的車停在下麵。”蘇哲很是有禮地說
他們站的位置正好是一樓的名表區,人不算多,但伊敏確實感覺看向蘇哲這邊的眼光不算少,她隻好妥協,隨蘇哲下到地下停車場。蘇哲拉開副駕門,她坐了進去,蘇哲也上車,將外套扔到後座上,發動了汽車。
“以後不用這麽客氣了好不好?這個城市公交很便利。”
“晚上有約會嗎,和男同學?”
“你隻要知道他是我同學又是男的就可以了。”
蘇哲大笑:“保持這樣總能逗我開心的勢頭,我想我會愛上你。”
邵伊敏想,活了二十歲,倒是頭回有人誇自己幽默了,可是對此人良好的自我感覺還真是服了:“剛剛看到孫姐的眼神沒?”
“驚奇和警告,看到了。”
“我不會喜歡身邊有個讓人看了會驚奇的人,更別提警告了。”
“你也不喜歡生活中所有的意外驚喜嗎?”
“我對意外的看法一向是驚則有之,喜卻未必。”邵伊敏經曆的意外無一例外地讓自己難堪,比如從青少年宮學書法出來碰到父親和另一個阿姨上演執手相看淚眼;比如半夜被雷聲驚醒,爬到窗前卻看到某個男人送媽媽回家;比如無意中聽到親戚的議論,看到她又集體靜默。
蘇哲點頭,並無不悅之意:“你的防備之心太重,會錯過很多人生樂趣。”
“讓我錯過吧。”邵伊敏微笑,“每周玩兩個小時電動遊戲,讓耳膜被震木,眼睛被晃花,這點代價我付得起也願意付。至於我付不起代價的遊戲,我不玩。”
“很謹慎的生活態度,我不讚賞,不過能理解。看來你對自己的未來有明確的安排了,找一份正當的職業,應該是教師吧,嫁一個可靠的男人,過沒有任何冒險和意外可言的生活。”
“不用激我,”自己沒和任何人講的人生規劃被眼前這個男人一口說出,邵伊敏有些心驚,“我知道我們計劃的是一些事,而發生的可能是另一些事,可是那也不代表我會去給自己沒事找事。”
蘇哲將車突然駛到路邊急停下來,轉頭看她:“如果我心血來潮一定要來招惹你呢?”
“理由,總該有個理由吧。”
“因為你很有趣,這理由足夠了吧。”
暮色中蘇哲微微含笑,英俊得有點讓人窒息,但邵伊敏讓自己正視他,“其實我沒什麽挑戰性,幾杯酒下肚就和你上過床了。現在也不過是害怕自己成為你魅力下的又一個犧牲品,想索性躲開點求個太平罷了。”
蘇哲再次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知不知道你的口氣象是在哄一個蠻橫無禮的孩子:哪,這顆蘋果有點酸,還是去吃另一顆吧。”他倏地傾過身體,“可是我品嚐過你了,寶貝兒,你很甜。”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他的臉逼到離她隻有不到十公分的位置,淡淡煙草味道和古龍水的清淡氣息撲入她的嗅覺,她退無可退,隻能苦笑:“我以為我們早達成共識了,忘了那件事。”
“我的記性一向好,而且我懷疑你也不大可能忘。”
伊敏點頭承認:“不錯,我沒忘,所以我更想離你遠一點,下學期我換一家做家教好了。”她手伸到車門處摸索開關,“我們現在再說一次再見好嗎?”
“待會吧,”蘇哲坐正身體,發動汽車,同時將車門落鎖,“不然我又得跟你打招呼:真巧,今天第三次見麵了。不逗你了,我送你回學校,這次是哪個門。”
“方便的話,南門,謝謝。”
蘇哲點頭:“你贏了,至少最近我不會招惹你了。我表哥和嫂子可能會達成共識,等樂清樂平初三讀完送他們去加拿大讀書。所以,接著教他們吧,也許是最後一學期了,我不想讓他們覺得生活中沒一樣東西留得住。”
邵伊敏無聲地笑了。
“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你。看你故做鎮定的樣子,我總在想,是因為你有一個堅強的神經呢,還是你實在太稚嫩所以對男人沒想法。”
“我有個同學從大一開始研究四色問題的簡潔書麵證明方法,一直研究到現在,我不認為那個問題有那麽有趣,可是對他來說,那個問題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所以,不要花太多時間研究我,不然你會發現本來隻想消遣,卻不知不覺變成了執念,多不好。”
“仔細想想,我這一生還真沒對某個人某樣事執著過,也許從你開始也不錯。”
可是這句話嚇不到邵伊敏了,她明顯放鬆下來,懶懶靠著座椅背上看外麵,冬季的夜晚來得迅猛,一轉眼天色暗沉,路燈次第亮起。車子很快開到師大南門,伊敏撥動開關,發現門上了鎖,回頭看蘇哲,蘇哲笑了。
“去吧,從好好談一場純純的青澀的戀愛開始,也許能讓你開竅。”他開了中控門鎖。“再見,玩得開心。”
邵伊敏下了車,車窗外的空氣冷冽得讓她不由自主一縮,她疾步走進平常愛去的一間麵館,一直走到最裏麵卡座,叫了一碗牛肉拉麵,一邊吃麵一邊等趙啟智。
到了約定時間提前一點,趙啟智準時出現了,邵伊敏出去坐上自行車後座,兩人頂著寒風到了美院。已經放假了,又是周末,來看電影的學生更多了。趙啟智對邵伊敏使個眼色,她順他視線望過去,居然看到了羅音和“戴眼鏡的小胖子”韓偉國,兩人正站在一邊竊竊私語著,樣子應該算親密了。邵伊敏忍笑,和趙啟智先進去找位置坐下,他一邊還在和熟人議論:“怎麽最後一部電影選《走出非洲》壓軸,感覺這部電影相對弱一些。”
其實反倒是這部1986年的奧斯卡獎電影給邵伊敏留下了深刻印象。從影片一開始年老的女主角Karen用沙啞的聲音開始講敘:“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Ngong Hills……”,她就被深深吸引,當男女主角在高空中握住手,優美抒情的主題音樂鋪天蓋地而來,邵伊敏發現自己頭次毫無距離地深深沉浸到了別人編的故事裏麵。盡管結局看著悲涼,男主角Denys墜機而亡給女主角的生命留下一個永遠的缺口,但伊敏並不傷感,她覺得自己其實不是被情節觸動了。盡管一時說不清內心的那份感動,但這部電影卻牢牢被她銘記了。
散場後,他們和韓偉國、羅音兩人碰了個麵對麵,羅音先對趙啟智擠下眼睛,大有調侃之意。邵伊敏倒忍不住笑了,她一笑,羅音才覺出有點羞赧,解嘲地說:“今天這部電影不錯,我一向喜歡Meryl Streep 和Robert Redford 。”
四個人一齊走出出禮堂去取自行車,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天空飄起了小小雪花,邵伊敏和趙啟智家在北方,見慣了冬天的大雪,向來對本地這麽點細碎雪花全不在意。不過羅音家在本省一個小城,韓偉國更是標準的浙江人,兩人頓時驚喜了。
大家興致都算不錯,幹脆推車慢慢步行。韓偉國和趙啟智同讀大四,趙啟智已經接受了本校保研,而韓偉國剛參加考研,自我感覺很是不壞。問到兩個女生,她倆一齊搖頭,羅音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去報社實習,她在自認為作家夢碎以後,把記者做為了職業目標。而邵伊敏也無意深造了,她從來把數學當成職業技能而不是愛好。
“我覺得原著遠沒電影來得吸引呀。”羅音對趙啟智說。
“這部電影有原著的嗎?哪裏有賣的?”沒想到邵伊敏先接了腔。
“我以為你不愛看小說呢,校圖書館就有,丹麥作家伊薩克?迪內森寫的自傳小說,得過諾貝爾文學獎。”
邵伊敏點頭,打算回頭借來看看。
趙啟智說:“這麽說對原著可不公平,原著語言平實,傳遞得更多的是作家在非洲的生活感悟,愛情隻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導演不過是將原作裏的意向畫麵化了,當然Sydney Pollack 是個好導演,但如果沒有原作豐富的文學基礎,電影不可能傳遞這麽多的人文氣息。”
“原著很幹巴巴的好不好,看看電影裏的愛情多動人,Denys給Karen洗頭那一幕,實在是浪漫到讓人心折,後來周潤發的洗發水廣告就是從這裏偷的師。還好Denys以這種方式掛了,不然他們的愛情一定會變質。”
“是呀,他們兩人對愛和占有的理解太不同了,哪怕最後接受了對方的看法,但想要改變還是太難。”
羅音和趙啟智驚奇地看向邵伊敏。羅音簡直對她刮目相看了:“沒錯,你講出了我想表達的意思。我白混了呀啟智兄,理科生對電影的理解都比我敏銳。我果然最多隻能吃記者飯了。”
韓偉國笑了:“不許歧視我們理科生的智慧。”
雪有漸漸下大的趨勢,兩個男生騎上車,帶著羅音和伊敏往學校趕,直把他們送到宿舍樓下。
第 13 章
邵伊敏第二天傍晚帶著簡單的行李,和趙啟智會合,冒著小雪去火車站。春運期間,從公汽開始就擠滿了人,到了火車站,更是人潮洶湧。兩人都是北上回各自老家過年,趙啟智的車票比她晚將近一個小時發車,候車室隻放當次車票的人進去,一片喧嘩中,趙啟智問她家裏的電話號碼,邵伊敏好不為難,家裏的房子空了好久,電話早拆機了,隻能把樓下傳呼公話寫給他。兩人道了再見,她獨自上了火車。
一個晚上後,伊敏返回自己的家鄉,沒人接她,她也習慣了。出火車站,坐上公交回到爺爺奶奶留下的宿舍,開門一看,發現老舊的兩房一廳打掃得很整齊,暖氣也開通著,不象很久沒人居住的樣子,不禁鬆了口氣。桌上有張字條是她爸爸留的,大意是趁休息來整理過了,讓她回來以後給他打電話,晚上上他那吃飯。
她脫了羽絨服,拎著行李走進自己的小房間放好,然後去洗澡,換好衣服後看看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她當然不會這麽貿然往父母家跑。可是家裏固然整潔,但也跟水衝過一樣,沒有任何生活必需品。
拿了錢,她下樓準備去超市買點東西。老廠區宿舍在市區中心,生活十分便利,可同時也意味著熟人多得抬頭就是。這個上班的時間,迎麵碰到的基本上是和她爺爺奶奶同齡的老先生老太太,他們才不管邵伊敏刻意的冷淡,隻要一認出她,就一定會停下腳步問長問短,她畢竟從小到大就是個基本禮貌周全的孩子,沒膽子冷下臉不搭腔,隻好一一地回答:“對,放假了,回來過年。”“爺爺奶奶過兩天也要回來。”“有地方吃飯,不麻煩您了。”“嗯,叔叔也會回來。”
一路應酬到廠區外的超市,她的臉不知是笑還是凍的有點木了,隻能拿手揉一下,想到回去可能還要這麽演上一盤,她連吃飯的胃口都沒了。
本地是不算大的工業城市,此時風氣還算保守,象她這樣父母都有半公開的外遇,一直鬧到離婚再各自婚娶生子的,比報紙上的不相幹明星緋聞更讓人津津樂道記憶深刻,加上住的宿舍區,差不多每個人對她家的故事都耳熟能詳。伊敏覺得爺爺奶奶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寧可去加拿大定居的,她能想象那些老人此時在她身後必然接著在議論:“可憐的姑娘。”“一個人,爹媽都不管。”“跟孤兒差不多了。”
對這些議論和多餘的好意,她一向有些哭笑不得,可也無可奈何。事實上她並不自憐,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可憐,最多也就是和父母不夠親近罷了,可是也隻能被動接受眾人的憐憫。她直奔超市,按出門前擬的單子把需要的東西買好,拎了滿滿兩大袋子往家走。
“邵伊敏。”
突然一個男聲帶點猶豫不確定地叫她,她抬眼一看,眼前一個高個子男生一隻腳撐著自行車停在麵前,看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姓名來:“呃,你好。”
“真的是你,邵伊敏,”這個男生開心地笑了,下了車將車支好放一邊,顯然看出她不大記得自己了,但也不介意,“我是劉宏宇呀。”
“不好意思呀劉宏宇,我這破記性,剛剛一下卡住了。”邵伊敏其實記憶力不壞,馬上想起這個男生在畢業聚餐喝酒後還沒頭沒腦對她說過“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記得他成績很好,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的電子工程專業。
“好久沒見了,剛才看到你,我也有點不確定,可是你走路的姿勢沒變,拎著這麽多東西,還是這麽大步流星的。”劉宏宇笑得很是明朗,“能碰到你太好了。”
邵伊敏微笑:“是呀,好久不見。”
劉宏宇比高中時期顯得眉目開朗,自信果斷了很多,伸手接過她手裏的袋子放到車簍裏:“太重了,我幫你送回去。”
邵伊敏買了小袋裝的米、麵、油再加其他生活必需品等東西,袋子的確沉得已經將她的手勒出了紅印,她歡迎這樣的幫助。
很快回了宿舍區,照例又是一路客氣地打招呼加解釋:“這是我的同學。”劉宏宇也不征求她的意見,把自行車鎖上拎袋子示意她帶路上樓。
邵伊敏開門,請劉宏宇隨便坐,然後接袋子放進廚房,開始燒水,總算有煤氣可用。劉宏宇打量小小的客廳,居然連電視都沒有,他和其他同學一樣,約略知道邵伊敏的家事,不禁有點為她一個人孤伶伶住這裏難過,可是邵伊敏神情坦然,馬上讓他覺得自己的小傷感來得多餘。
他的確喜歡過她,也借著酒勁說過自己年少心事,說完就沒有勇氣再去看她了。然後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各奔前程求學,邵伊敏並不和任何同學留地址書信聯係,連QQ也不上,假期很少回來露麵。慢慢他也淡了,在北京眼界開闊,想法自然不同過去,但看到青澀少年時期暗暗喜歡過的女孩子仍是開心的。
“我這會有事,能不能留個你的電話給我,改天我來找你,這邊還有老同學打算假期搞聚會,以前總沒能聯係上你。”
邵伊敏並不熱衷聚會,但她也沒孤僻到一口回絕的地步。劉宏宇從背包裏拿個本子出來,寫下自己的手機和家裏的電話號碼,撕下來遞給邵伊敏,然後請伊敏留下號碼。邵伊敏仍是把樓下小賣部公話號碼寫給他:“我沒電話,如果找我,打這個號碼請他們叫我吧,隻要不是太早太晚都可以的。”
兩人道了再見,劉宏宇走了。邵伊敏給自己煮了點麵條,對付了一餐。在六人宿舍住久了,她倒是喜歡這麽獨處的感覺。找出小收音機,裝了才買的電池進去,走進自己的小房間,調到音樂台,半躺到床上看《走出非洲》。書是昨天趙啟智和她在校門口碰麵時遞給她的,他輕描淡寫地說:“昨天看你問起這本書,我想校圖書館已經放假了,這本是我很早就買了的,你先拿去看吧。”
她不得不同意羅音和趙啟智的說法,的確是非常平實的寫作風格,遠沒電影語言來得震撼,看了差不多幾十頁,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直到被客廳傳來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睛一看,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客廳透進燈光,她起身走出去,發現爸爸正坐沙發上抽煙。
“爸,您什麽時候來的。”
伊敏的父親邵正森在本地一家化工廠任副廠長兼總工,今年四十七歲,看上去顯得成熟幹練:“下班就過來了,小敏,不是叫你回了上我那邊去嗎?這裏什麽也沒有。”
“我買了東西回來了,不麻煩了。”
她爸爸隻好歎氣,眼前的女兒臉型象前妻,眉目卻象足了自己,可是那股子冷淡勁就說不清象誰了:“至少今天去吃晚飯吧,你阿姨已經做好了。”
邵伊敏並不固執,乖乖穿上衣服鎖門跟爸爸去了他家,接下來幾天差不多換著去父母兩邊各吃了幾次飯,同時輔導弟弟妹妹的功課,省得他們憂心忡忡地找上門來。好在接著爺爺奶奶在她叔叔邵正磊的陪伴下也回來了,小小的宿舍一下熱鬧起來有了家的氣氛。
爺爺奶奶素來疼愛他們一手帶大的邵伊敏,也隻在他們麵前,邵伊敏會撒點嬌。邵正磊從讀大學到出國留學,再找到工作並在加拿大定居成家,和邵伊敏見麵的時間有限,但也著實心疼這個侄女。他在加拿大做財務管理工作,妻子剛剛懷孕,不適合長途旅行,也沒拿到假期,所以沒回來。
爺爺奶奶退休前都從事技術工作,他們告訴伊敏,他們在那邊生活得很適應,空氣好,打算終老他鄉了。伊敏有點惆悵,想自己和此地的聯係大概算是會徹底斷了。
“反正你畢業了也不想回這裏,我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準備把這個房子賣掉,錢留給你,小敏。”奶奶摸著她的頭發說,“他沒有意見。”
伊敏有點發怔,眼下她對錢呀房子都沒概念,遲疑一下:“都給我,阿姨會不會有意見。”她指的自然是繼母。
“這是老宿舍,麵積也不大,本地房價也低,賣不了幾個錢。他就沒對你好好盡到責任,能有什麽意見。”爺爺不耐煩地說,他是比較老派的知識份子,對他長子的婚變從來沒諒解過,一直拒絕見他的後妻和小女兒,見到長子也是不理不睬的沒有好臉色。“你和你叔叔好好聊一下以後畢業的打算。”
邵正磊非常親切隨和,沒有長久不見麵的那種生疏感,邵伊敏自然是如實相告,他說:“小敏,女孩子做老師是不錯的,不過視野也不妨放開闊一點。現在你英語水平怎麽樣?”
“打算今年去過六級,應該沒什麽問題。”
邵正磊點頭:“我剛到北京讀大學時和你的想法一樣直接,但接觸的人和事多了以後,就覺得天地廣闊,可以給自己多點選擇的機會。你有沒想過出國深造?”
邵伊敏還真沒想過這問題,事實上師大雖然也是中部的名校,但畢竟學生大部分從不發達地區過來,沒有真正形成留洋的熱潮,她老實搖頭。
“你看你爺爺奶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讀書的天份應該不低,可以認真規劃一下自己要走的路,如果有意在畢業後申請國外的學校,叔叔也可以幫你收集資料。”
“可是一個師範數學專業,能去國外繼續讀什麽呢,我對純數學研究也沒太大興趣。”
“學數學的轉向計算機或者會計、統計都有不錯的基礎,而且在國外,這些專業職業前景也不錯。你可以認真考慮一下,如果覺得自己有能力嚐試,就得先把英語關過了,當然現在才考慮這件事,是略微晚了一點,必須抓緊時間才行。”
邵伊敏鄭重點頭,她知道叔叔的好意,而自己也突然覺得,好象麵前開了一扇窗,有豁然之感。
寒假過得迅速,其間劉宏宇也打來電話,邀她參加同學聚會,她去了,不過是老套的吃飯加K歌,留在內陸地區的同學和考到發達地區讀書的同學想法果然大不相同,劉宏宇直言不諱會爭取獎學金去美國讀PHD,邵伊敏也沒和他們多談想法,隻留下QQ號和郵箱,許諾以後會常聯絡。
除夕那天,伊敏還接到了趙啟智打來的電話,她倚在小賣部窗口,看著漫天大雪,聽到聽筒裏他的那一聲“新年好”,沒來由也開心了:“你也一樣。”
“我這邊在下雪,很大的雪。”
“我這邊也是。”
兩人同時靜默了,耳畔隻有一陣緊似一陣的鞭炮聲在響。邵伊敏想,有個來自遠處的問候,原來感覺會暖暖的,真不錯。
過完年,伊敏先送走爺爺奶奶和叔叔,多待了兩天,買到返校的車票,向父母分別辭行,就獨自上車回了學校。她是行動派,馬上找網吧上網查自己要的資料,對留學初步有了概念,就開始製訂自己的計劃。
第 14 章
剛到學校,伊敏在宿舍就接到孫詠芝的電話, 她說話有些遲疑。
“伊敏,我和樂清樂平的父親基本達成了協議,準備近期去辦離婚手續。”
這是她的家事,伊敏沒想到會聽到這,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我正辦理移民,準備帶兩個孩子去加拿大定居,讓他們去那邊換個環境讀書。”
伊敏大概有點數了:“蘇先生跟我說過,如果孫姐不需要我再給他們上課了,請盡管說。”
“兩個孩子都很喜歡你,移民辦下來需要時間,我肯定會讓他們在這邊讀到初中畢業的,本來很希望你繼續輔導他們,不過他們現在迫切的倒是加強語言學習了,我給他們找了英語老師。”孫詠芝有點為難地說。
邵伊敏笑了:“孫姐,我能理解的,沒關係。”
“不過我真的不想這麽突然斷了你勤工儉學的收入,我跟我一個朋友介紹了你的情況,她女兒今年讀高一,也想請家教,她想跟你約個時間去試講一下,我先征求你的意見,看你有沒興趣。”
伊敏其實不大想再接家教了,按她的安排,她這學期的時間應該很緊張,可是現在一口回絕孫詠芝,她覺得未免會讓孫詠芝誤會:“可以啊,孫姐你讓她跟我打電話約時間好了。”
“那就好,”孫詠芝如釋重負,“另外,不要覺得我八婆,我實在是很喜歡你,所以才不怕冒昧地講,離蘇哲遠一點。蘇哲很有魅力,人也不壞,但他確實不適合給一個象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當男朋友。”
“我和他沒交情的,孫姐,那天隻是下樓碰到。”伊敏隻好撇清自己,想這話雖然不算完全誠實,但也算是比較好的交代了。
其他學生也都陸續返校了。中午,邵伊敏吃完飯回宿舍午休,剛躺上床,羅音進了宿舍立在她鋪前拍下她,遞給她一份報紙。她莫名其妙接過來一看,是本地報紙的副刊,滿版的散文:“你發表文章了嗎?哪篇?”
“唉,我的名字現在倒也上報紙,全是跟著記者混的‘本報實習生’,喏,你看這個。”
羅音指的是一篇作者署名莫非的文章,題為《寂寞的顏色》,內容是在喧囂的城市深夜靜思享受孤獨,聽雪花飄落的聲音,外加品味一種隱約的相思雲雲。伊敏一目十行掃完,沒感受,不過她想在中文係學生麵前說這話也未免太沒品了。
“嗯,挺好。”她隻能幹巴巴地這麽評論。
羅音笑:“你不知道莫非是啟智兄的筆名嗎?”
伊敏確實不知道,至少趙啟智從來沒主動跟她說起過。她再看一眼文章,還是講不出新的評價,隻好認輸:“很好。”將報紙還給羅音。
“哎,怕了你了,你沒把這文裏的相思和自己聯係起來嗎?”
伊敏被看文章催來的一點睡意給嚇沒了,瞪大眼睛看著羅音。羅音暗爽,想這人可算有點正常的表情了。可是一轉眼,伊敏笑了:“你可真能聯想。”
羅音被她打敗了:“我服了你,中午我碰到啟智兄了,他讓我把這個給你的。”她把報紙拍給伊敏,表情分明是覺得趙啟智這番俏媚眼算做給瞎子看了。
伊敏隻好再接過報紙:“謝謝你,羅音,”
她把文章從頭到尾再看一次,除了兩地下雪這一點似乎勉強與自己有點關係,她還是沒能把文章和自己聯係起來,這麽含蓄的表達讓她不知說什麽好,她覺得正常的反應好象應該是感動,可是實在調動不起感動的情緒,也隻能把報紙折好放到枕邊,繼續午休。
羅音也躺到床上,心裏隻念“多情卻被無情惱”。她倒沒那麽多義憤為趙啟智抱不平,實在是有點犯愁自己該怎麽和韓偉國保持距離。沒錯,他對她很好,為了追她甚至不顧家裏想讓他回浙江的要求,投考的是本地理工大的研究生。她有點感動,可就是對他完全沒戀愛的感覺。在這個意義上,她覺得自己跟伊敏好象同樣無情,可是自己的“無情”到底還是有些不忍韓偉國的“多情”,算是“無情也被多情惱”了,比不上邵伊敏那樣完全心無掛礙的“無情”。
沒有心動的感覺好象不能怪我吧,羅音隻能安慰自己。
剛開學就趕上情人節,這一向是戀愛沒戀愛的學生集體蠢動的日子。
李思碧對著鏡子細細化妝,她是男生女生公認的文學院院花,讀的非師範類的廣播電視新聞專業,個子高挑,明眸皓齒,輪廓鮮明,一頭卷發十分嫵媚。她一向追求者甚眾,從校內直到校外,今晚沒有安排也就怪了。才失戀的陳媛媛躺在床上發呆,自認為很有觸景傷情的資格。另兩個女孩子一個是中文係的劉潔,一個是和邵伊敏同班的江小琳,她們倆和邵伊敏一樣,眼下沒有正式的男朋友。最奇怪的是羅音,正神思不屬地胡亂翻著本書。
李思碧對別的女生多少有點高高在上俯視的味道,不過她還是很喜歡羅音的:“哎,韓偉國不是約了你嗎?你怎麽還一副沒著沒落的表情,連衣服也不換。”
除了邵伊敏,宿舍裏真正沒著沒落的幾個聞言各自憤憤,可是也沒人敢公然做酸葡萄狀說什麽。羅音歎口氣:“就是提不起精神唄。”
羅音的確提不起精神。和韓偉國也約會了幾次,她承認這是一個聰明的男生,對自己也足夠體貼細心,但她對著他沒有心跳、沒有意外的喜悅、沒有剛剛分手就開始的想念。羅音沒有真正戀愛過,可是她以為這些應該是戀愛必然有的體驗,不僅是從書上看來的,就是上學期的陳媛媛在她的熱戀期也是一時嬌羞一時出神,提到那個人就有發自內心的笑湧上來。她全沒體驗,今天雖然也接受了韓偉國的邀約,但還真是沒有什麽期待。
冬季天暗得早,天剛擦黑,宿舍樓下已經來了好幾撥抱玫瑰的男生了,最聳動的當然還得屬李思碧的追求者,一個外校有錢學生,讓家裏司機開著車拖進來超大一捧玫瑰不說,還很賣力地在宿舍樓下用蠟燭擺了個心型圖案。可惜冬日風大,他和司機撅著臀部在那滿頭大汗一隻隻點蠟燭,這個過程著實是說不上有型,反而很有喜劇色彩,樓上樓下的看客把一點浪漫氣息全給笑沒了。再過一會,校保衛處來了人,老實不客氣勒力馬上熄掉免得引起火災。李思碧哭笑不得,不過還是在眾女生羨慕眼光下,腳步輕盈下樓上車絕塵而去了。
電話響了,羅音離得最近,懶懶伸手拿話筒,然後叫:“邵伊敏,電話。”
邵伊敏已經到食堂吃過了晚飯,正準備雷打不動地去自習,書包都整理好了,她接電話:“你好,哪位。”
“一個可能不受你歡迎的人。”蘇哲的聲音低沉悅耳地傳了過來,“我這會在你們學校東門這裏,捧著大把的玫瑰花,要我送到你宿舍來嗎?”
伊敏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拿著聽筒想了下:“算了,不勞你的大駕,我過來。”她可不要出這樣的風頭,拎了書包出宿舍向東門走去。
蘇哲的車停在東門對麵馬路邊,他穿著一件棕色軟牛皮夾克,深色便褲,正靠在車外抽煙,北風將他的頭發吹得有些零亂,路燈下那張帶點寂寥神情的臉讓人屏息。邵伊敏暗自承認,生活的確說不上公平,有時一張麵孔的說服力勝過了萬語千言。
他兩手空空,伊敏當然也沒傻到相信他會真幹出捧玫瑰花肅立街頭這麽幼稚的事情來,不過他就是這樣空著手真站到她宿舍下麵,大概引起的轟動也不會下於那個可笑的點蠟燭場麵了。
“情人節居然也老實待在宿舍裏,不是讓你去好好談一場校園戀愛的嗎?”蘇哲扔掉煙頭,不讚成地看著她。
“所以你特地來拯救我嗎?”
“沒錯,這樣你到老了回憶起來才不至於追悔,在最可以犯錯、輕狂的歲月,居然過著最乏味的生活,實在是浪費了生命。”
“你如此有舍身普濟世人的情懷確實讓我感動。”伊敏無可奈何地說。
蘇哲笑了,繞過車頭拉開副駕門:“上車吧,我帶你出去轉轉,我們從最幼稚的事開始做起,給你好好補上一課。”
師大以美女多聞名本市,附近理工科學校愛往師大紮的大有人在,更別說所謂社會上的有錢人開車來追求本校女生的,眼下東門這也是車靠路邊停了一大排,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而蘇哲又著實太過醒目,不少過路女生已經將開始對他行注目禮了,
邵伊敏遲疑之間不經意轉頭,居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趙啟智正站在不遠處,帶著驚訝和不置信看著她,兩人視線相接,他匆匆轉身走了。伊敏注視那個瘦溲高高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靜默了好一會。蘇哲也不催她,隻安靜看著,她回過頭,也不看他,牽動嘴角一笑,上了車。
第 15 章(修改)
蘇哲上車,拿過伊敏擱自己腿上的書包,皺下眉:“這麽重,真是個好學生。”順手扔到後座上。他發動車子,“不問我們去哪嗎?”
伊敏懶懶靠在椅背上:“問不問好象沒多大分別,反正已經上了車。”
“你倒是很能隨遇而安,我喜歡你這樣不跟自己糾結的性格。”
“謝謝你的賞識。”
“昨天見了樂清樂平,他們很不開心,都不希望換老師。”
“會過去的,我是說他們的不開心。如果要去加拿大念書,那孫姐的安排是對的,打好英語基礎去那邊適應起來會快很多。”車開了一會,伊敏漸漸覺得車內暖氣熱度上來,她解開羽絨服,取下圍巾。
蘇哲搖頭:“小孩子才不管什麽樣的安排算理智,他們隻知道生活的變化一個接一個,讓他們隻能被動接受。”
“恐怕不光小孩,每個人都得無能為力接受某些事。”
“你是說現在的你吧,”蘇哲笑了,“在我眼裏,你也是個倔強的孩子。可是放心,我現在強加給你的,你日後會感謝我。”
邵伊敏被這樣自戀的口氣生生給逗樂了:“謝謝你照亮了我灰白黯淡的生活,如果沒有你,我想象得到,我的未來必定就是個古板的老處女,沒朋友沒戀人沒人生樂趣。”
“那倒不會,伊敏,你有幽默感,這一點足夠保證你未來的生活不會乏味,不會沒有樂趣,可是你大概很難體驗到激情。”
激情是邵伊敏陌生且抗拒的一個字眼,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各自不懼流言不理會物議,堅決拆散家庭然後重組的舉動算不算受激情驅使。他們都是知識份子,平時處事為人理智,然而一惹上激情,大概理智就隻能讓位了。
“我不認為那會是我人生的一個很大損失。”
“隻有體驗過,才有資格說這話。”蘇哲注視著前方,穩穩把握著方向盤。
“我實在是不懂了,蘇先生,就算我的人生殘缺無趣吧,關你什麽事了,需要你這麽肉身布施來關懷我?”
“我早說了,我就是喜歡你的有趣,讓我重新有了追求的衝動。”
“你的趣味很特別。”邵伊敏幹巴巴地評論,不再開口。
蘇哲也不說話,隻將車上音響開大一點,這輛半舊捷達放的仍是卡帶,流淌出來的是恩雅似夢似幻的歌聲。車子順著公路駛向前方,慢慢周圍越來越黑,大燈將前麵照出一圈光明,更襯得稍遠是不可知的道路。伊敏倒覺得平靜了,不知道是因為歌聲下的這種寂靜還是突然對自己所有堅持的不確定。
她在大部分時間都認為自己知道要的是什麽,準備去做的又是什麽。和叔叔談過話後,她基本重新確定了選擇,此時書包裏放的就有計算機教程和英語托福考試輔導教材。這會麵對完全不明的方向和身邊這個一再擾亂自己心境的男人,她想,我給自己計劃的都能實現嗎?我所爭取的真的那麽重要嗎?這樣的自我置疑讓她年輕的心首次有了一點疲憊。
蘇哲側頭看她,那張秀麗的麵孔帶點迷惘,眼神飄向遠方,迵異於平時的鎮定自持,他的心有點些微的牽動。他一向對自己誠實,決定要做什麽也從來不悔,這會卻有點不確定,打破這個女孩子的平靜是否能算明智之舉。
捷達車的避震並不好,車子似乎離開了公路,越來越顛簸。蘇哲停下車,走過來給伊敏拉開車門。她下車,寒冷的風呼嘯而來,讓她打了個冷戰,裹緊自己的衣服,環顧四周,一片黑暗。她發現此時車停在一個湖邊,腳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放眼看向前方,暗沉沉湖水輕輕拍擊著岸邊,半人高枯幹的蘆葦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天空中有幾點繁星,明亮得不可思議。
“這是哪裏?”
“郊區的一個濕地保護區,其他季節會有很多人來觀鳥。”
“幹嘛帶我來這?”
“我說了,我們從最幼稚的事幹起,來看看城市裏看不到的星星。”他開後備箱,拿出一個望遠鏡給她,“看,那就是獵戶座,冬天北半球天空最濯眼的星座。夏天天空繁星密布,比較好看,可是隻有在冬天,才能看到這麽明亮突出的星光。”
伊敏舉望遠鏡看了下,她對天文並無概念,隻覺得這幾顆星掛在冬日暗藍色的夜空,顯得寂寥高遠。這時一群鳥拍著翅膀出現在望遠鏡視野以內,這樣的暗夜飛行,但它們的姿態卻自有一種從容不迫,她的目光追隨著它們的身影消失在天際黑暗之中。
“應該是北飛的候鳥經過此地,春天快來了。”
“多美,我喜歡它們揮動翅膀的樣子。”伊敏低聲說。
蘇哲從她身後環住她,指向天空:“這是獵戶7星中最顯眼的腰帶3星,不過獵戶座最亮的應該是參宿四和參宿七,喏,就是獵戶的左肩和右腳。獵戶座下方那顆是天狼星。如果我們淩晨來,可以看到北鬥七星。”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在呼嘯的北風中仍然清晰穩定,一個字一個字送入她的耳中。她放下望遠鏡,直接望著天空,那麽無垠遼闊,麵前是暗夜裏看不到邊際的一片湖麵,四周安靜得隻剩下呼呼的風聲,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自己和身後這個溫暖的懷抱。
“帶多少女孩子來看過星星?”伊敏冷不丁問。
“你真會煞風景,”他嗬嗬笑,“不,我不需要這麽追女孩子,所以我一直是一個人來這裏。”
伊敏當然不信,不過她也不再說什麽了,將望遠鏡遞還給蘇哲,蘇哲返身將望遠鏡扔到車子後座上,然後重新回來抱住她:“冷不冷?”
他的手臂有力,他的臉離她很近,他的身上帶著點淡淡煙草味和皮革味,這個混合的味道她並不反感。她仰頭看著他,一雙眼睛亮如寒星,嘴角微微上挑,笑了:“冷,可是我印象很深刻。你贏了,我猜以後的日子,我會記得你給我的這個情人節。”
“我贏了嗎?其實我並不確定。而且,我要你記得的可不止是這。”他俯下頭,吻向她的雙唇,那裏已經凍得冰涼。他細細品嚐著她柔嫩的嘴唇,一點點深入掠奪攻陷著她,她隻有牢牢摟住他的身體,努力支撐自己軟弱地靠在他懷裏站直不至於倒下。
這一次我沒有任何借口了,她意識模糊地想。
這個吻持續了多長時間她不清楚。她隻知道,清醒過來她已經回到了車裏,脫力般坐在副駕座上。蘇哲發動汽車,開得不同於來時的平穩,她仍然並不關心他在開向那裏,隻茫然看著車窗外黑暗中景物飛快向後掠去。
慢慢窗外燈光多了起來,路邊出現了行人,蘇哲將車停到師大東門外,轉頭看呆呆靠在椅背上的邵伊敏,伸手替她將搭在額頭的一綹頭發掠開。
“隻是一個吻,不用這麽天人交戰吧。”
伊敏伸手撫摸自己微微腫脹的嘴唇:“我怕的不是吻,甚至也不是和你上床,我們已經做過不是嗎?我怕的是身體失控之後心也失控的感覺。所以,”她定定看向他,“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麵了。”
蘇哲微笑:“你對我很坦白,但對你自己不夠誠實。欲望並不是件可恥的事情。”
“欲望當然不可恥,可是聽任欲望驅使就可恥了。”邵伊敏伸手拉開車門下車。
蘇哲跟著下來,將她的書包遞給她:“那麽設想一下,你會談一場什麽樣的戀愛。沒有激情,隻有相互的好感,擁抱起來身體不反感就覺得已經足夠,接吻淺嚐即止,一切都在你可以控製的範圍以內,這對你來說有吸引力嗎?”
“我不知道。”伊敏疲憊地說,“我對男人沒那麽遠的想象力,可是你,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我不確定我要得起。”
她背上書包,慢慢穿過馬路,向師大大門走去,蘇哲立在車邊注視著她,他拿出香煙盒抽出一隻,背風點燃,直看到那個寂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才回身上車。
開車從湖邊回來時,有一會他是準備帶她回家的,而且他確定她不會反對,可是瞥見副駕座上那個完全茫然的麵孔,他改了主意。
他再一次不能確定,是否應該打破她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