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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長安 作者:江入大荒流 (全文)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也許,中間的孩子,總是被忽視的那一個。

長安,你呢?非揚、嘯北、慈航、金剛,他們是你生命的過客還是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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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連長安從來不在別人麵前抽煙。連長安給自己點煙的時候從來不用打火機。她喜歡火柴,嘩一聲之後,短暫的寂寥,火柴頭上哧啦就開出了一朵花,二氧化硫輕輕撓一下鼻孔,讓她每次都誤會自己要打噴嚏。這樣的惡趣味與她第一次吸煙的經曆不無相關。
  年幼時,她對父母臥室裏的三門櫃垂涎不已。三門櫃實在稱不上好看,是爸爸自己的木工及油漆活。左邊掛媽媽的衣物,中間是一麵大鏡子。連長安一直固執地認為那其實是一麵哈哈鏡,因為鏡裏的她實在稱不上漂亮,碰上善心人士,會體貼地將她歸入“清秀”一類,如此愈發令連長安堅信,那真的就是一麵侮辱了她的哈哈鏡。右邊則永遠上著鎖。乘家裏沒人的時候,她喜歡溜進父母的臥室,用指尖一寸一寸丈量右邊那道門,幻想著裏麵有她最愛吃的酒心巧克力,或是一個能預知命運的水晶球,最好能找到一幅神秘的家族寶藏的地圖。
  等到命運再次把她帶到那扇門前時,她已經十三歲,在一所住宿重點中學念初中,每周回家一次順便醞釀下周一要在班會上“發表”的檢討書,每月會有那麽幾天害羞又驕傲地享受不上體育課的女生特權,沒事兒就找人打乒乓球嚷嚷三局兩勝,站在足球場邊似是而非地給人講什麽叫越位,會因為某討厭的臭男生的表白而擔心自己已經不純潔,臉龐還很光潔,後來肆虐的青春痘當時還毫無蹤影,劉海又厚又長,所幸並未遮住她幼鹿般的雙眼。
  那天和尋常的周末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碰巧爸爸出差、哥哥在學校補課、媽媽帶妹妹去了外婆家,她是家裏唯一喘氣兒的動物,又鬼使神差地發現三門櫃的右門是開著的。可是很失望,隻找到香煙、錢、存折、有年頭的軍用羅盤、兩隻上了鎖油漆斑駁的舊式箱子。最上麵一層堆的全是煙,包裝一律的白皮兒,讓人猜不透藏在裏麵的那些煙卷兒叫著什麽樣別致的名字。很不湊巧一抹淡紫鑽進了連長安的眼。是唯一一條有正式包裝的香煙,已經開了封,煙盒主體是白色和紫色,有草書的“紫雲”二字。
  紫雲,正是連長安的香煙啟蒙。當她戰戰兢兢抽出一根煙,摸到廚房找了盒火柴的時候,她的手和腿已經半軟,“連長安,你是個壞小孩。”她心裏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吸進第一口,眼淚就下來了,拿煙的左手一直顫抖,抽完整隻煙都沒有停下。廚房裏煙草味很濃,找出媽媽的花露水使勁灑,立時就下去了一寸。她又跑到衛生間刷牙,刷到牙齦出血,望著鏡子裏流淚的臉,分不清是痛還是悔。往嘴裏塞了兩塊“大大”泡泡糖,邊嚼邊悲哀地想:連長安,你再也不純潔了,你真他媽該寫檢討。
  連長安是下午才登記入住這家位於西雅圖市中心第八街上的酒店的,一如既往地要了允許吸煙的房間。已入夜,電視音量很低,是CNN的Larry King Live,她窩在沙發上,手裏把玩著酒店提供的紙梗書式火柴,數了一遍,整二十。她扯下一根,漫不經心地點了隻煙,吸了兩口,沒掐就直接扔進了煙灰缸。又接著往下扯火柴,百無聊賴地在茶幾上拚起字樣。當桌麵上規規矩矩地出現“2010”四個數字的時候,她發現剩下的十九根火柴不多不少剛好用完。她的嘴角略微上翹,圓鼻頭也似乎皺了起來,是點小得意,還有……生嫩?!因為不合年齡,有幾分滑稽。
  手機不湊趣兒地在茶幾上震動,她一驚,並未接電話,反而起身走到窗邊。間隔一會兒,手機又短促地震動了一下。是個不長的留言?連長安想。她隱隱擔憂會是上午碰到的那個人打來的電話,然後又馬上嘲笑自己的愚蠢: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號碼也換了多次,怎麽可能是他?於是回身拿起手機。是國內的兄長連長厚打來的。她把電話打回去,連長厚很快就接起了電話。
  “媽的骨掃描結果已經出來了,沒有大礙,你就不用擔心了。”
  “沒事兒最好。爸怎麽樣?”連長安的聲音很平靜。
  “還是肩周炎的老毛病,別的倒沒什麽。”
  聽連長安不搭腔,連長厚歎了口氣:“長安,一個人在外麵累就回家來吧,哥還有點兒照顧你的能力。”
  “哥我挺好的,你多操心嫂子和小蘊吧。小蘊國畫學得怎麽樣了?”
  “還不錯,剛考過四級。長安,他……”,連長厚猶豫了一下,“他又給爸媽寄錢了。”
  “哦,”連長安淡淡應一聲,“你讓爸媽看著辦吧,捐了、花了、扔了、燒了隨便。”
  連長厚又歎一口氣,隔幾秒,小心翼翼地問:“有連生的消息嗎?”
  連長安隱忍地喊了一聲:“哥!”
  連長厚無可奈何道:“好,好,好。我不問!”
  掛斷電話,連長安愣怔著,茶幾上敞開的書式火柴象個被掏空的螃蟹殼,無限淒惶。“連生”,她輕輕喚著,那個六歲就自作主張拉著父親去派出所,把“連長生”改成“連生”的她的小妹;那個從來不叫姐,永遠隻會脆生生地喊“長安,長安,我要這個……”的她的小妹;那個從小一直跟在連長安身後,支棱著小辮兒,一跑鼻尖兒就細細密密盡是汗的她的小妹,在哪兒呢?
  2009年12月31日,星期四,夜,在西雅圖,連長安無比懷念她千裏之外臥室中的阿拉伯水煙。

  第二章

  這一夜,連長安睡得並不安穩,醒來有點頭疼。她匆匆洗了個澡下樓吃早餐,再回房間時已經八點半,她想應該給喬治打個電話。西雅圖和拉克羅塞有兩個小時的時差,這個時候,喬治應該是坐在書桌前。打開手機的時候發現有留言,正好是喬治,一如既往的溫厚的男中音:安,新年快樂!連長安把電話打到喬治家裏,喬治聽起來很開心。兩人閑聊了幾句,喬治囑她好好遊覽西雅圖,然後掛斷電話。耳朵上還留有餘溫,電話在手心裏微微發燙,連長安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在微笑。
  連長安供職於中西部一所普通州立大學的物理係。大學位於拉克羅塞,密西西比寬泛平緩的河麵隔著近在咫尺的威州和明州。連長安兩年多前博士畢業來到這所學校,馬上要麵臨終身教職的中期評審。去年她開始與計算機係的戴維合作一個分子動力學仿真的項目。兩個係並不在同一幢大樓裏,每次他們開會討論的時候,基於尊老的中國傳統,連長安自然是奔波於物理係所在科學樓及計算機係所在信息樓的那一個。
  戴維畢業於普渡數學係,中年,留一把厚重的油光水滑的栗色胡子,梳理得紋絲不亂,連長安懷疑每天梳洗搭理那胡子一定花他不少功夫。兩人一起喝咖啡的時候,連長安總惴惴地擔心他會把咖啡喝到胡子上。事實一次又一次證明這種擔心純屬多餘,戴維就是有本事留著長須把咖啡喝得比常人優雅,她卻仿佛患有強迫症般從沒有停止過擔憂。
  一日兩人一起晚餐,戴維手起叉落,一盤意大利麵加牛肉丸輕輕鬆鬆不留痕跡就下了肚,簡直令連長安驚豔。她慢吞吞地對付著自己的烤三文魚,心裏想的卻是:倘使給戴維一雙筷子和一碗岐山哨子麵,他還能吃得如此優雅?一想到戴維胡子上掛著香濃的肉汁兒,她差點兒忍不住笑出聲來。等她從食物中抬起頭來時,發現戴維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
  “安,你似乎對我的胡子很感興趣?”
  “是啊,你怎麽把它保持得那麽有型?”連長安並不否認。
  他突然一下湊近,小聲地說:“你知道嗎?我上高中的時候和兩個男孩打架,結果下巴被削掉了一半,後來我就一直留著胡子。”
  連長安怔在那兒,半晌問:“他們呢?”
  戴維靠回椅背上,“比我好不了多少。”
  後來連長安把這個故事告訴喬治的時候,他笑了個半死,把連長安攬到懷裏,在她額頭親了一下,“安,你真是個孩子。”
  第一次遇見喬治的時候,連長安非常狼狽。那天,結束了和戴維的例會,她得盡快趕回科學樓給學生上課。戴維的辦公室在二樓,連長安向來不搭電梯。腳上是兩寸高的鞋,又跑得太急,一腳踏空,崴了右腳。連長安跌坐在樓梯上,憤懣不已。想到快上課了,她掏出手機給戴維打電話,居然沒人接。連長安鬱悶地罵了句髒話,掙紮著起身,後麵有人問:“需要幫忙嗎?”她回頭,是個陌生的臉孔,個頭算不上高,棕色的頭發,卻長了一雙相當漂亮的藍眼睛。這人便是喬治。
  喬治要送連長安去醫院,但連長安不願耽誤學生課程,喬治隻好把她送到了教室,臨走時給了她一張名片,說課後如果需要幫忙可打電話找他。連長安伸手接名片時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發現他居然臉紅。他的臉紅愉悅了連長安一整個下午。
  課後同事送連長安去了醫院,完了又送她回家。晚上連長安拿出名片,發現他和曼聯隊主教練同一個姓,不由好奇心起,上網搜索一番,原來他畢業於賓州的理海大學,剛取得終身教職不久,目前是計算機係的副教授,規規矩矩的簡曆和他的長相不無二致,倒是那藍眼睛和些微的臉紅,象是一隻裝滿水的茶壺竟然有波濤洶湧的潛能。而如何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連長安是從來沒有這樣的興趣的,故將名片隨手一扔。那天下午之後,兩人再無交集。
  再次見到他是隔了很久後在戴維的辦公室。戴維正要給兩人介紹的時候,喬治微微一笑說:“我們認識”。他問連長安的腳踝怎麽樣了,連長安忙不迭聲道“好了好了。我還欠你一個感謝呢。”他說“那就請我吃午餐吧。”連長安一愣,倒不好拒絕,就說戴維也一起吧。那次午餐兩人算是正式認識。
  男未婚,女未嫁,兩人漸次熟稔,而戴維和他胖胖的妻子更是樂見其成。喬治既不特別殷勤,但也絕不至於冷落,偏偏這正好對了連長安的胃口,兩人於是不鹹不淡地正式交往起來。成年男女的消遣娛樂,在這個中西部的小城,一個巴掌大概就數過來了。所幸兩人都不喜社交,又兼工作忙碌,無非偶爾去第五大道的社區劇院看場音樂劇或是話劇,一起沿河邊騎騎自行車,周六的下午會在連長安喜歡的一家叫Jules’的小咖啡館一起喝杯咖啡什麽的。每個周日上午,喬治雷打不動地去教堂,傍晚時分則開車來接連長安外出用餐。日子就是這樣一周拷貝一周,象密西西比河水一樣,波瀾不驚地流過。
  喬治第一次看到連長安的座駕時,眼裏湧動驚訝,甚至有一點點不快,但他什麽也沒說。車是連長安剛工作時貸款買的,2007版吉普牧馬人,大紅色,兩門,四驅,3.8升,迄今也開了兩年多了,一直相安無事。後來連長安無意中看到了喬治個人主頁上綠色和平組織的標識時,才對喬治當時的不快恍然大悟,她莞爾一笑,並未對此多做解釋。
  秋天的時候,喬治的朋友邀請他們北上看紅葉,喬治似是擔心連長安反對,猶猶豫豫地問:“安,我們開我的車好不好?”連長安挽過他的胳膊,調皮地眨了下右眼,道:“當然好,我的車那麽費油。”兩人關於環保的小小不快順理成章地叫了暫停。
  一月初在西雅圖有一個年會,她決定提前幾日到西雅圖,順便觀光遊覽。飛機起飛後,連長安閉目養神,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說:“長安,長安,我們一起開車去西雅圖吧!”鼓膜激蕩,胸腔似乎也在轟鳴,她猛地睜眼,空姐正好在問想喝點什麽。她要了杯冰水,一口下去,意識澄明。

  第三章

  Hertz櫃台前,連長安剛辦好租車手續要離開,忽聽身後有人在叫:“長安?長安!”她回頭太急,發梢掠過臉頰,略略發癢。那人快步上前來到她旁邊,連長安早已收拾好表情,熨貼溫暖的社交微笑,伸出右手,發現手裏還握著租車的單據,趕緊換到左手,再重新伸出右手,道:“你好,好久不見。”
  兩人的握手稱得上禮貌,卻稍嫌分開的太快。來人年紀比連長安略長,高出她將近一頭,半舊的深灰色大衣,穿在他身上倒也不覺落拓,麵容似帶有長途飛行之後的疲憊,那管鼻梁若長在他人臉上則未免突兀,可搭配他的輪廓分明卻剛剛好。
  “我來開會。你呢?”
  連長安轉了個念頭,說:“哦,我來這邊看朋友。”
  “你一點兒沒變。”
  “是嗎?”連長安笑笑,“你也一樣。”
  “我還怕你不記得我了。”
  “我也以為呢。不過一看見你就想起來了。”
  他一聽,左嘴角略挑高,括弧一樣的法令紋帶著點調笑,眼睛一眯,眸中光芒和笑容極不協調。連長安沒來由地起了寒意,抬腕看表,匆匆說道,“我趕時間,先走了。”不等對方回答,她拉起隨身小行李箱就走。
  走出沒幾步,聽到他在身後說:“長安,我……”又停住了。
  連長安抬手捋了一下剛過肩的頭發,似乎將身體短暫的一滯也一同拂去,繼續朝前走去。
  她坐在駕駛座上,打著引擎,看著GPS的觸摸屏,卻一片模糊,完全失焦。連長安深呼吸,調整距離,仍然於事無補。索性一腳油門下去,有一種逃離的快感。
  待連長安意識到的時候,車已經下了509號公路,她把車靠路邊停下,是一條叫科羅拉多的街道。連長安把頭埋在方向盤上,想哭卻醞釀不出一滴眼淚。她的大腦絕對處在浴盆曲線的底部,她想不起第一次遇見程慈航是什麽時候,也想不起他們有多久未曾見麵,這個名字好像被她下意識地過濾了很多年,卻在暗處的角落,枝藤蔓繞地盛開,一經碰觸,一樣鮮血淋漓傷筋動骨地痛。
  她點了支煙,把車窗打開,空氣灌進來,比拉克羅塞暖和。路邊有根電線杆子,她忽然記起很多年以前,聽小易說她曾經在西雅圖的某根電線杆子上見過一張傳單,寫著:LOST LOVE. Please help me find love. If you have any information, please call……連長安當時還壞心眼地想,不定人家找的是狗呢,她沒敢跟小易說。想到小易,她心情稍好,深吸一口煙,想小易應該又升職了吧。心思漂浮之際,天上開始落雨。空氣濕重,雲層似乎經年不開,水霧障眼迷離。她關上窗戶,開了雨刷,可是前方視野依舊混沌不清。待心情稍微平複,她終於依據GPS指示上路。
  房間並不大,床頭上方掛了一幅西雅圖夜景的照片,她拉開窗簾,雨瀝瀝拉拉還在下個不停。從冰箱裏取了瓶水和一盒澳大利亞堅果,半躺在床上,慢條斯理地吃起來。那些她一直試圖忘記的往事,就像那盒打開的堅果,一粒一粒砸在連長安小心翼翼包紮過的心上,想要回去卻再不能夠。
  連長安剛到美國的那一年,她的一位亦師亦友的長輩碰巧來阿靈頓的公司總部培訓。是年感恩節的時候,特邀請連長安參加他們中國同事的一個小型聚會。連長安剛買了車考了駕照,正在興奮期,一想到要開七八十邁,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了。
  聚會在他們一位同事家裏,新買的房子,家具還沒購置齊全,顯得空蕩蕩的,幸好塞了十幾號人,不至於太冷清。大家動手弄了些吃食,熱熱鬧鬧地吃將起來。餐後無非是一些常規娛樂,打牌、玩一個叫“UNO”的遊戲、看看搞笑片……
  連長安在人多的時候總覺得局促,虛與委蛇地應酬了一陣,氣悶,想起外套兜裏還有盒煙,一下子五髒六腑的煙蟲都被喚醒。她找個借口取了外套從後門溜了出去。後院不大,天色早已黑了,十一月的伊州涼意逼人,她劃著火柴的時候,全身都暖了一下。冷空氣從鼻腔吸入,似乎和尼古丁發生了化學反應,一吸一吐之間,一直僵著的後背像春陽下的冰雪悄無聲息地融化,她不經意地笑了,覺得是這一天最美的刹那。
  一刹那太短,身後有人一點兒不客氣地說:“哎,借個火。”連長安猝然扔了手中的煙,一腳踩上去,方才轉身,掛著微笑問了句:“你說什麽?”
  “借個火。”
  “不好意思,我沒有。”
  來人背對著後院的路燈,看不清長相,隻覺得個頭不矮。他聽了連長安的回答,狐疑地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麽。片刻的靜默,他說:“我叫程慈航。”
  連長安一聽他的名字,噗哧一聲樂了出來。他悶悶地問:“樂什麽?”
  連長安覺出自己的失態,趕緊道歉,又報上姓名,隨後解釋說:“我上小學時看過一本叫《曇花夢》的書,裏麵的男主人公正好是程慈航程科長。”
  “這人很滑稽嗎?”
  “那倒也不是。他被稱為中國的福爾莫斯。”連長安說。
  “哦?”
  連長安一撇嘴角,“在我看來和拆白黨也差不多。書裏凡是長得還算過得去的女的,都和他夾纏不清。我看完那本書,也明白了一件事:原來‘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還有別的用法。”
  “《金縷衣》?”程慈航說,“不過不太公平,我什麽時候成了拆白黨了?”
  “哈哈,我隨便一說,你隨便一聽,千萬別當真。太冷,我先進去了。”連長安話音剛落立刻閃人。
  隻是當時的她如何料到,之後那些或明或暗的歲月裏她會一直管這人叫科長。

  第四章

  聚會不久之後,連長安接到了那位師友的電話,說有個小夥兒跟他那兒打聽她的電話號碼,私下覺得小夥人還不錯,就給了他。連長安心下頗不以為然,這世上凡是已婚且上點兒年紀的人果然都有做皮條客的潛質。
  連長安接到程慈航的電話卻已經是過完聖誕翻過年去了。
  程慈航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受寵若驚吧?”
  連長安聽了有幾分不屑,覺得這人恁地油嘴滑舌,不著聲色地應了句:“可不是嗎?”
  他似乎有點兒詞窮,喉嚨深處嘟囔了幾個字,連長安聽不真切,他已經給自己找好了台階,問:“上回聚會時那個醬牛肉你怎麽做的?”
  連長安一想到電話那頭的他保不齊臉上正訕訕地呢,自己也不好太趕盡殺絕,於是把菜譜認真說了一遍。他也禮貌地道謝,然後兩人掛了電話。
  次日再接到他的電話,把自個兒做的醬牛肉誇了個天上有地上無,捎帶腳把連長安這個授業恩師也吹捧了一番。連長安當時還在實驗室,已經過了晚飯時分,因為午餐就吃了一個蘋果喝了杯咖啡,現下早已是饑腸轆轆,可試驗還沒有結束不方便離開。此時再聽這人一口一聲的醬牛肉,不由心頭火起,語氣也不自覺地嚴厲起來:“你還有完沒完啦?我這兒正餓著呢。”
  他接了句:“要不來我這兒吃?如果你還能開車的話。”
  連長安“切”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晚上她回家的時候,突然很想吃醬牛肉,打開冰箱才發現哪裏有牛肉的影子,隻得悶悶不樂胡亂煮了點意大利麵將就,作為補償,她吃了整一盒冰淇淋才善罷甘休。夜裏夢見自己在健身房揮汗如雨。
  程慈航電話越來越多,連長安也習慣了晚間跟他在電話裏瞎扯。兩人有本事上至三國,下達各自母校的軼事;高雅若柏拉圖的理想國,流俗如七大姑八大姨的風流舊債,說個不亦樂乎,收線時則勢必要感歎自己又為美利堅合眾國的GDP盡了綿薄之力。午餐時分,程慈航會從公司打來電話,提醒連長安吃午飯。有一次,連長安半開玩笑地問:“程科長,你這保姆做的累不累呀?”他卻嚴肅地回道:“長安,你不知道嗎?你餓的時候脾氣很壞。”
  這樣似曾相識的話,連長安聽了心裏一咯噔,草草收了電話。
  後來兩日程慈航再打來電話,連長安並未接,他也若無其事地一條一條留言。直到連長安對手機上頻繁出現的信封圖案煩不勝煩的時候,她終於打通了程慈航的電話:“沒事兒別老留言成不成?”
  “長安,你是不是還沒吃飯呢?”
  連長安繃了幾日莫名其妙的情緒,被這一招化骨綿掌輕輕鬆鬆就卸了勁道,聲音自然而然就軟了下來:“我這幾天在地下室做試驗呢。你知道那兒屏蔽很強,手機是沒有信號的。”
  “你沒事兒就好。”
  兩人又恢複了冗長的電話聊天,但從來不涉及各自過往的情感簡史,而心下又明了都這麽大人了,誰沒點兒酸文假醋的故事,即使是滋味平淡的一碗白粥,此刻隻怕也早就粉飾成香滑甜膩的八寶粥了,說錯一個字恐怕就是一場褻瀆,於是他們規規矩矩地繞過了這片雷區。
  連長安跟他吹噓自己得過總統獎的老板,當然也抱怨組裏那位事事愛出風頭的美國同學;程慈航則罵公司裏的美國技師拿喬,不配合他們工程師的工作。總之他們之間的對話完全基於公正公平互利互惠的原則,絕不會誰比誰多了解對方的一點隱私,即使是揭自己的糗事,也是以物易物,一對一的交換,斷不會占了對方便宜或是自個兒吃了虧。
  連長安講起自己幼時父親在公寓樓後搭了一個棚屋,養了兩隻鵝,還有幾隻兔子。鵝其實是放養吃百家飯的,大概是營養充足運動充分,長得倒比連長安粗壯結實且不比她矮幾分。一日,連長安和連生穿上母親剛給她們做的燈心絨的外套,連長安是紅的,連生是藍的,再套上當時極其稀罕的棕色翻毛皮鞋,姐妹倆高高興興地跑到大院裏顯擺。小朋友們圍著兩人,無比羨慕地對外套和皮鞋嘖嘖稱讚。遠處聽到鵝叫,有個小朋友說:“長安,那不是你們家的鵝嗎?”連長安對那兩隻鵝素無好感,隻鼻子裏哼了一聲。兩隻鵝倒象是認出了兩個小主人,嘎嘎叫著就一搖一擺地踱過來。剛一上來,其中一隻鵝就衝連長安腿上狠狠叼了一口,她又痛又氣,抬腳就踹過去,踢在它翅膀上,兩隻鵝立刻結成同盟,共同攻擊。圍觀的小孩還有連生全看傻了,居然沒人上來幫忙,連長安打不過隻好跑,兩隻鵝就在後麵追。事後據某圍觀者回憶,當時看到一點紅兩點白繞著大院跑,說實話還挺好看的。他們哪裏知道當時的連長安早就滿臉淚水了,羞愧自己居然被兩個畜牲欺負,而素來疼愛的妹妹竟然站在一邊笑。
  程慈航聽完後在電話裏也笑了半天,“長安,長安,你前世和它有仇吧。壞就壞在你那外套上了。”連長安又怎會不知。不過她沒告訴程慈航的是,這隻是她和動物之間宿世恩仇的開始,她後來被馬踩過,被狗咬過,最小兒科的也是被貓抓過。那兩隻鵝,其實並沒有什麽好下場。那年冬天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連長安家樓後的一棵芒果樹被壓趴下了,其中一根樹杈正好砸在他們家的小棚屋上,兩隻鵝罹難。媽媽做了很好吃的香酥鵝,連長安有一種生啖其肉渴飲其血的快感,順便也原諒了連生。
  程慈航說:“誰小時候沒幾件糗事呢?”他剛上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父母沒時間給他和姐姐準備午飯,就一人給了五毛錢,讓他們自己在外麵解決。他沒舍得花那五毛錢,就餓了一頓。下午放學時,剛一出校門就被三四個高年級的男生圍住,一番拳打腳踢,把他身上的五毛錢搜走,然後耀武揚威地離開。他從地上爬起來,一聲不吭,緊跟在幾個男生身後。人家過街,他也過街;人家停,他也停。幾個大男孩發現了,就更是逗著他玩,繞來繞去,把他帶進了一個公園,等到天黑下來,他們也沒了影子。他又餓又怕,又心疼那五毛錢,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個人嗚嗚地哭,後來是一位好心的公園管理人員把他送回了家。
  連長安問:“你幹嗎跟著他們呀?”
  程慈航說:“我以為跟著他們就能把錢要回來。長安你知道嗎?那幾個人的樣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後來上初中的時候,我找了幾個朋友狠狠揍了他們一頓。”
  連長安聽完卻笑不出來,她一想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孤單單地坐在傍晚的公園裏流著淚,心裏絞著一樣地疼,她知道有一些東西已經變了,隻是還不知道那是什麽。她懶洋洋地開口:“程科長,說實話,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到底長什麽樣子。”
  程慈航一時氣結。那個周六的上午,程慈航站在了連長安麵前。

  第五章

  星期六上午照例是連長安買菜的時間。正打算出門的時候,門鈴響了。她摁下擴音器問“誰呀?”
  “我,程慈航。”
  連長安吃了一驚,道:“你不用上來了,我剛好要出門。”
  她抓起包,跑到門口,想了想又折回到鏡子前,抹了點唇彩,方才出門。透過公寓樓前廳的落地玻璃,她看到一個修長挺拔的背影,雙手插在褲兜裏,頭略偏朝左,似乎在打量不遠處路口的交通燈。早春上午的陽光打在他的鼻翼上,生動溫暖。她輕輕推開樓門,來到他身後:“科長,你怎麽來了?”
  他猝不及防轉身,看到連長安,笑著問:“現在知道我長什麽樣了吧?”原來他長了這樣漂亮的一口牙齒,連長安想。她笑笑使勁兒點頭,那一刻,連她都覺得自己的笑容是有幾分嬌俏的。
  “可你來得不巧了,我還得接兩個朋友去買菜呢。”
  “那我今天幹脆就做一次司機。”
  “你又不認路。”
  “不是有你嗎?”說罷,不由分說抓起連長安的左手就走。連長安手腳經年冰冷,被他幹燥暖和的手心一焐,四肢百脈都透出暖意,腳步虛浮地被他拉到了車前。等連長安在副駕上坐穩,才發現自己心跳得厲害,耳膜壓力劇增,頭直發暈。車啟動前他說:“長安,安全帶。”連長安“哦”了一聲,他伸手要幫她係,她慌不迭地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手忙腳亂地係好,發現他在微笑,臉刷一下紅了。
  連長安心裏暗罵自己沒出息,多大一人了,怎麽像個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少女似的。調整一下心神,兩人一路開到了朋友家。杜仲和方文公已經在等她了,連長安從車窗裏探頭招呼他們上車。看到駕駛座上的陌生人,他們立刻打趣地說:“長安,交男朋友都瞞著我們?還說你怎麽換車了呢。”
  “我叫程慈航。以後會經常見麵的。”
  連長安趕緊介紹:“這位是杜仲,地理係的;這位是號稱公子的方文公,生物係的。”
  “杜仲?名貴中藥啊!補肝腎,強筋骨,咱老祖宗說的。”程慈航道。
  杜仲一本正經拱一拱手道:“程兄說笑了,不才在下家嚴正是一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
  連長安邊笑邊跟程慈航說:“你千萬別當真,他一直就這德性。”
  方文公一邊涼涼地接道:“你可一定得當真,他老爹精通岐黃之術,二十七年前就知道這兒子該好好補——肝——益——腎——。”他話音剛落,三人哈哈大樂,連長安紅了臉將頭擰朝窗外。
  超市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連長安伸手去推購物車的時候,程慈航已經搶先了一步,杜仲和方文公單另推了一輛車。連長安挨著程慈航走但落後半個身位,他的剃須水似乎是橘梗花香,分外冷洌,隱隱鑽進連長安鼻子,攪得她腦袋亂糟糟的,全忘了要買什麽。
  “長安,你想吃什麽水果?”
  她收回胡思亂想,恰好看到桃子,順手扯了個袋子,就往裏頭塞。聽到程慈航驚訝地說“這麽多?”,連長安一看,居然挑了十好幾個,頓時頗有幾分惱羞成怒,卻沒有借口發作,直罵自己笨,一步錯、步步錯,憋了幾秒,說:“打碎了和著香草冰激淋吃。”程慈航笑笑也不點破。
  從超市出來,連長安才發現後背已經汗濕,冷風一吹,瑟瑟打了個寒噤。
  回到公寓,程慈航把所有購物袋提溜在手裏,她伸手要去接,他一躲,讓她趕緊開門去。連長安住在三樓東側一個獨一室的小公寓裏,房間不大,但五髒俱全。推門進去,右手是開放式廚房,左邊則是臥室客廳合二為一,當中又開了一道門,通向儲物間和盥洗室。
  她剛來美國的時候,暫住在一位美國老人家裏,幸運的是一個多星期就找到了現在的房子。剛開始屋裏除了冰箱爐灶什麽都沒有,她用睡袋湊合了兩天。第三天在學生中心的廣告欄裏看到有人在免費送家具。她把電話打過去,是個印度女孩,她說當天就可以去搬,連長安掛斷電話後立刻後悔,自己一不認識人,二沒有車,怎麽搬呀?她再打電話,解釋清楚之後向對方道歉。未曾料想印度女孩沉吟片刻後說,“把地址給我,我找人給你搬。”連長安感激萬分。
  當天下午,幾個印度男孩折騰兩個多小時給她搬來了床、床墊、沙發、茶幾、書架、書桌、椅子、燈具,一應俱全。次日她又央同係的博士後老袁帶她去百思買買了電視、微波爐、電腦,去沃爾瑪買了床上用品、餐具廚具。老袁說何苦買新的呢,二手的、免費的挺容易找的。連長安隻是笑笑。等到整個家布置停當,連長安靠在沙發上,望著窗外幕幕的夜色,滿足地對自己說:“原來,離開姚非揚,我一樣可以活!”
  連長安把程慈航讓進屋裏,自己則開始收拾剛買來的東西。程慈航自來熟地參觀了一遍房間,不住地說“還不錯嘛!”連長安一看也快到午餐時間了,猶豫地說:“要不在我這兒吃午飯吧。”程慈航笑嘻嘻地道:“求之不得。”
  連長安拿起兩人的外套飛快閃進儲物間,再出來時已經全副武裝:頭上一條藍色紮染的頭巾,身上套著一件白色長及膝蓋下方的實驗室外套,把儲物間和盥洗室的門關好,又走到窗戶邊伸手推窗,再把換氣扇打開。程慈航目瞪口呆,半天問:“長……長安你幹什麽呢?做什麽試驗?”
  連長安回頭一笑說:“我不喜歡中國菜的油煙。”說畢,從椅子上抓起一塊布,嘩一抖,蓋在了床上。一切妥當才笑吟吟地走到廚房開始忙碌。程慈航想幫忙,連長安嫌他添亂,讓他呆一邊兒看電視去。
  連長安簡單做了素什錦和味增湯,烤了排骨,菜上桌之後,回盥洗室脫掉外套摘了頭巾洗了手才坐到桌前,程慈航一直看著她笑。連長安又臉紅起來,嗔了一句:“笑什麽?”他趕緊低下頭,肩膀卻一聳一聳,連長安臉就更紅了。
  兩人吃完飯,程慈航洗碗,嚷嚷著一會兒要吃桃子冰激淋,連長安打開冰箱一看,說:“忘了買香草冰激淋了。”他笑得更大聲了。連長安說:“我一會兒得去實驗室。有一些X衍射的數據要處理,周一還得跟老板匯報呢。我們實驗室你不太方便進。”他說:“沒問題,我送你過去,然後我自己開車四處逛逛,你想回來的時候再給我打電話。放心,我不會迷路。”
  連長安離開實驗室的時候已經快六點,天色擦黑,看到程慈航靠著車抽煙,煙頭忽明忽暗,整個人透出幾分蕭索。連長安沒來由地想到了那個公園裏的小孩,忽然後悔自己竟然扔下他一整個下午,於是快步上前。程慈航給她打開車門,自己也上車之後,從後座上取過一個紙袋交給連長安,“我剛剛在一家冰激淋店買的,一個是香草口味,另一個是澳大利亞堅果,應該不錯。”連長安說:“謝謝科長!”他深深地望了連長安一眼:“叫我慈航。”
  車停在連長安樓下,程慈航說“太晚了,我就不上去了。”連長安想留他吃晚飯,又想到他還要開一個多小時的車,終於還是沒有開口。

  第六章

  一周後程慈航再來時,帶了一盆叫做“Hoya Carnosa”的植物。連長安很為難:“我跟動植物八字不合,養不活的。”
  “我都幫你查過了,這是龍膽目夾竹桃科球蘭屬,國內就叫球蘭,挺好養活的,你們老家應該挺多。”
  連長安湊近一看葉子,的確在爸爸的小花園裏見過。
  “這個給你。”程慈航從隨身的電腦包裏掏出幾張打印好的紙,連長安接過來一看,是球蘭的種植培育方法,中英文都有。連長安苦笑著,心想又得做一次劊子手了。
  程慈航說話間已把電腦取出來,掃了屋裏一眼,電腦桌被台式機占了,書桌上是連長安的筆記本。連長安一看這架勢,趕緊著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收到一邊:“坐這兒吧,我一會兒用台式機工作。”
  “你這兒能無線上網嗎?”
  “能。”
  “這些都誰幫你弄的?”程慈航指了指電腦和路由器。
  “我自己。”
  “我想杜仲他們兩個活寶也不能。”
  連長安聽了心裏不快,“術業有專攻嘛。”
  程慈航說:“你知不知道男生追女生的基本一招就是裝電腦?”
  “哦?是嗎?”
  “長安啊長安,你可真是一點兒機會都不給男人呀。”
  連長安沒搭話,兩人各自忙活。
  下午的時候,程慈航問連長安:“最近在演一部叫《摩托車日記》的電影。你不是挺喜歡切戈瓦拉嗎?要不咱們一起去看?”
  幾個街區之外有一家叫“Rosebud”的電影院,外觀陳舊,內裏裝修頗有幾分中東風格。觀影的人很多,排隊買票的人在櫃台前拐了個S型,空氣裏是爆米花、黃油、還有肉桂的香味,甜甜膩膩令人踏實。連長安有一種久違的幸福,伸手去挽程慈航的胳膊,仰著臉看他,程慈航略一低頭,一臉寵溺的笑。他去買爆米花的時候,連長安撒嬌地囑咐:“多要黃油。”他點頭。
  片頭字幕“兩個平行生命的短暫交會”讓連長安驚出一身冷汗,片末又再次出現,她竟有一種想奪路而逃的衝動。切戈瓦拉本人在前言裏寫過“寫這本日記的人,在他重新踏足阿根廷土地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死了。組織與打磨過這本日記的那個我,早就不再是我;至少現在的我,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漫遊南美洲對我造成的改變,遠遠超過我所能預見的。”等連長安再次想起這段話的時候,已經是多年之後,她站在電影裏切戈瓦拉曾經站過的Intipunku,所謂的太陽門,俯瞰晨曦中薄霧繚繞的馬丘比丘,她和身邊的連生皆淚如雨下。是的,一切俱已改變,以無法預見的方式,以不可企及的速度。
  程慈航走之前說,他下周三要去德州奧斯汀出差,項目挺棘手,可能要呆兩個多星期,讓連長安下兩周都別等他了。連長安說:“你忙你的,我沒事兒。”
  晚上,連長安給爸爸打電話,問他球蘭有什麽特殊習性。爸爸非常驚訝:“長安,你養花呀?”連長安說:“朋友送的,不想糟蹋了。”
  程慈航出差的日子,每天都打來電話,有時甚至是夜裏兩三點,聲音很疲憊:“長安,吵醒你了吧?我就想聽你說說話。”
  他走後的第二個周五下午,連長安接到他的電話:“長安,我在機場,你來接我。”
  “啊?你在哪個機場?”
  “你說哪個機場?”程慈航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連長安隻好心存僥幸地把車開到了當地機場。她在行李提取處四處打量,不見他的人影,打電話又不接,正鬱悶地打算回家時,有人從後麵抱住她,在她耳邊說:“長安,我很想你。”
  連長安身子一僵,掙開他的懷抱,回身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我,離過婚的。”
  他的眼睛裏失望夾雜著憤怒,聲音是連長安從未聽過的激越:“我這十天加班加點趕工,就為了早點回來見你。你除了這個就不會說點兒別的嗎?”
  “我真的離過婚。”
  他一把將連長安拉到懷裏,比上一回抱得更緊:“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說花開堪折直須折,對一個男人來說,還有比這更赤裸裸更誘惑的邀請嗎?”
  連長安掙紮著想辯白,卻被他一句“聽我說”給吼了回去,“別人進一步,你就退十步,你一直躲躲躲,到底要躲到什麽時候?我告訴你,連長安,我程慈航不問過去,隻要現在。”
  連長安是在一種不清醒的狀態下把車開回家的,也是在一種不清醒的狀態下上了床,這種不清醒一直持續到程慈航驚訝地問:“長安你怎麽還是……?”連長安頓時淚如泉湧,她也以為她的初夜隻會給那個叫姚非揚的人,可是,丁嘯北,丁嘯北……
  那一夜,程慈航的熱情與溫柔徹底淹沒了她。

  第七章

  連長安在初嚐男女樂趣後,漸明白一個道理:這肉體之樂好比中醫裏的綠豆甘草金銀花,是一帖萬用解毒藥。高興時自然是水乳交融錦上添花;生氣時則仿佛履絕境而終得轉圜;沉悶時可比之破曉春花別有根芽。
  待到五月初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連長安對兩人從發梢到趾尖的全方位對話忽而就起了懷疑,她把從認識至今小半年細細梳理了個透,恍然大悟,原來程慈航話裏話外是吝嗇到半個字都不涉未來的,她心裏未免有幾分看輕自己,與生俱來的那點驕傲又滋生出些許逃的念頭。
  她給杜仲和公子打電話,說自己想租車去西部。兩人都是一點就著的脾氣,立時就應了。連長安又邀了同實驗室的土耳其人阿爾坦,公子則叫上了德國同學艾裏克。五人興致勃勃訂計劃、租車、定旅館及宿營地,一切按部就班。直到出發前一天,她才打電話告訴程慈航。程慈航當時就火了,“長安你什麽意思,做什麽事情從來不跟我商量。再說你一個女孩子,跟四個大老爺們兒一起,像話嗎?”
  “難不成他們還把我吃了?”連長安也上了脾氣。
  “隨便你。愛怎麽著怎麽著吧。”他說完就撂了電話。
  連長安把球蘭托給隔壁的麗薩,一肚子氣上了路,索性一直關了手機。
  五個人飛到拉斯維加斯在機場取了事先租好的車,走93、40、64號公路到了大峽穀國家公園南緣宿營地。連長安怕冷,半夜裏實在扛不住,在帳篷裏做狼嚎之音,把另外四人都驚醒,杜仲和阿爾坦一人借了件羽絨衣給她,她方才老實了。之後在布萊斯和錫安國家公園,連長安基本睡在車裏,公子嘲笑她葉公好龍,她也不生氣,說,“總比死要麵子強。”
  到達鹽湖城前的最後一夜,他們來到猶他州一個叫魚湖的國家森林公園。到的時候已經快傍晚時分,日頭將盡,魚湖四周是層層疊疊的雲杉林,一切喧囂到此褪盡。原來一條公路是可以連接兩個世界的,連長安想。晚上五人一起享用了當地著名的鱒魚,大家尊重阿爾坦是穆斯林,故而沒有喝酒,艾裏克臉上寫滿了鬱悶,連長安不禁暗自好笑。
  夜裏,連長安睡不著,悄悄摸了煙和火柴,溜出門外。五人租的小木屋推門即見山見水,此時隻得一輪明月,幾點星辰,山山水水愈發冷寂,但映在連長安眼裏卻是格外的清爽,是從未有過的自在。她望著湖灣裏含著的雲杉的暗影,卻憶不起是多少年前去的麗江,隻記得在玉龍雪山的雲杉坪有位美麗的納西姑娘給她講過一個美麗的雲杉坪的故事。
  待她回過神,煙已經滅了。她正想再點一隻的時候,身後傳來:“長安,給我一隻煙。”是杜仲的聲音。連長安有一種被人識破的狼狽,帶了點惱怒,把煙和火柴都塞到他手裏,“大半夜的,嚇死人你負責呀?”
  杜仲笨拙地劃著一根火柴,火焰在暗夜裏有一種妖冶之美。他吸了一口,道:“回去之後,我大概要搬家了。”連長安頭一次聽他口氣如此肅穆,說話不敢太造次:“怎麽,你和公子對現在的房子不滿意?”
  “不是。就我一人搬。”
  連長安霎時心涼一片,暗想,他終究還是知道了。隻覺得瞬息之間萬千的話語堵在喉嚨,奈何無論說哪一句都是錯。終於擠出句:“那公子怎麽辦?”,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杜仲半天不說話,許久才說:“大家各人得各人的命罷了。”
  連長安心裏湧上的悲哀幾乎漫過湖水,“杜仲,公子他隻是暫時的,給他時間,他會好的,肯定會好的。”
  可是這時候背後突然有人接口道:“哼,我好不了,我得的是絕症。”說罷掉頭就走。
  連長安著急,這一晚上為什麽唱的都是螳螂黃雀這出戲呢?她跑上前去追公子,穩穩拽住他的胳膊,方文公停住,突然將頭埋在連長安肩上,壓抑地抽泣,淚水暈濕了她的肩。連長安的眼淚洶湧而出,她輕拍著他的後背,牽強地安慰著,“沒事的,沒事的,總會有辦法的。”那瞬間,她分不清是在安慰公子,還是在安慰從前的自己。她想,至少,姚非揚和丁嘯北,你們比公子幸福吧。
  第二日到得鹽湖城,連長安想了想終於開了手機,程慈航的留言一條接一條,她有一種隔了參商的錯覺,倘使今日都稍縱即逝,又何談明日之虛妄呢?她給程慈航打電話,剛響了一聲,就聽到程慈航氣勢洶洶地問:“連長安你在哪兒?”他隻有生氣的時候才連名帶姓地叫她,可是此刻在連長安聽來,卻是無限的歡喜。她答:“鹽湖城呢。”
  “要不你現在去買機票,要不我明天飛過去。”
  連長安於次日回了家。
  程慈航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長安你可真狠!”連長安懷了內疚,於是分外溫柔,所有說出的沒說出的委屈都被萬用解毒藥暫時消解於無形。
  六月連長安生日的時候,程慈航送了她一個阿拉伯水煙壺。連長安臉紅,程慈航說,“我第一次見你,你就在抽煙,還充傻裝楞想瞞天過海。”
  說罷,程慈航灌上水,套上煙槽,放入煙絲,點著木炭,再插上兩根煙管,將其中一根遞給連長安。兩人躺在沙發上,咕嚕嚕開始吸水煙。煙霧繚繞,果香撲鼻,連長安想起小時候經常躲在一旁看爺爺抽水煙筒。煙與時間,總有某種曖昧,她恍恍惚惚,看不清程慈航的麵目,迷失在現實與時光碎片的交叉點。

  第八章

  生日的晚上,連長安給家裏撥電話。爸爸拿起話筒一聽連長安的聲音,立刻高興地說:“長安啊,連生昨天拿到簽證了。你張羅著給她把機票什麽的都落實了吧。”一邊廂,媽媽在另一個話筒裏說:“連生到了你那兒,你多照應她。她不喜歡吃辣,你做菜別放辣椒。你那兒天氣冷,讓她洗完澡一定要吹幹頭發再出門。……”連長安嘴裏一一應著,心裏不住一陣陣冷笑。
  掛斷電話,程慈航見她臉色不妙,問怎麽了,連長安說了句:“我爸媽不記得我的生日。”又在心裏加上:並且決不會是最後一次。
  程慈航看她紅了眼眶,一時不知從何安慰,隻得將她摟在懷裏,“有我呢。我會永遠記著你的生日。”連長安聽在耳裏,心下暗忖:程慈航如此瀟灑的人物,竟也會說這樣的癡話。要知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永遠”二字。
  從有記憶起,家裏就隻給連長厚和連生過生日,到了連長安這裏就自動跳過,似乎原本就應該這樣。她後來年齡漸長,方體會出別種滋味,隻是爸爸一昧嗬護連生,而媽媽眼裏隻看得見連長厚,她就是想撒個嬌,都覺得自己滑稽。後來上了寄宿學校,倒樂得躲開了生日的尷尬,如果生日逢上周末,就找借口不回家。
  初一下學期,劉小西張羅了一堆人給她在宿舍過生日,她吹蠟燭時,哭花了一張臉。後來兩人爬到宿舍樓的頂層露台,拉著手站在夏夜的風裏,連長安說:“小西,我長這麽大,第一次有人給我過生日。”劉小西握緊了她的手,“長安,以後我給你過每一個生日。”連長安看著她清清亮亮的眼睛,光潔照人的額頭,頭一次心裏那個一直缺一角的地方被嚴絲合縫地填滿了。
  她十八歲那年的生日,距高考不遠。爸爸破天荒去學校接她到一家飯店吃飯。除了在上海上學的連長厚,一家人都在座,甚至還來了姨父一家,連長安受寵若驚,拿筷子的手都微微發顫。大夥兒挨個兒跟她說生日快樂,她滿腔的喜悅,說謝謝時漲紅了臉。
  菜過三巡,爸爸鄭重舉杯,“長安,古人十五及笄,如今社會變了,十八歲也未必成人,但你自小懂事,從不用爸媽操心。馬上你也要高考了,我們知道你想去北京,隻是爸媽希望你考慮一下家裏的情況。你哥在上海上大學,連生明年也要高考,去北京上大學開銷不小,而且省內也有不錯的大學。怎麽樣,你考慮一下?”
  連長安的心象被狠狠抽了一下,她望著兩個保養得當被她喚作父母的中年人,慘然一笑,把筷子重重砸在地上,起身,因為太用力,把椅子帶翻在地上,“除了北京,我哪兒都不去”。走到包廂門口的時候,她回頭指著連生:“你們眼裏,永遠就隻有這個女兒。”
  她走出飯店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她想起小時候在奶奶家後院,雞啄過的茉莉花掉在地上,爛在泥裏,汙汙濁濁的白,十分不堪,可即便如此,也強勝此刻的她。她一腳輕一腳重走到劉小西家,開門的是劉小西的媽媽,她啞著嗓子問:“阿姨,小西在家嗎?”
  “在在在。剛才回來還說你今天回家過生日了呢。”
  說話間劉小西已經從房裏出來,連長安一看到劉小西,哇一聲哭出來,一顆心到此堪堪有了著落。
  連長安最終還是去了北京上大學,劉小西高考失敗,沒有兌現她陪連長安過每個生日的諾言,十八歲是她們在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生日。連生次年也高考失敗,複讀一年,考上連長安他們學校對麵的那家醫學院。連生入學的那天,連長安看著千裏迢迢浩浩蕩蕩送連生上京的父母哥哥,想起兩年前自己一人赴京的場麵,不免既啼笑皆非又百般滋味在心頭。
  兩所學校離得太近,連長安這個做姐姐的無論是出於血緣還是道義,都義不容辭地擔起了照顧妹妹的責任。她第一次帶連生見姚非揚,連生看到高高帥帥的姚非揚,眼睛一亮,張口就叫哥,姚非揚眉頭微皺,“叫我名字就好。”連生自幼被人寵慣了,一時有點下不了台,但她從不是個會給自己找尷尬的人,馬上指了指連長安,接茬說:“也對,我從小就隻叫她長安。”
  有時周末他們出去玩,連長安想帶上連生,姚非揚卻不同意,他說:“長安,不喜歡的事情不要勉強。你那個妹妹,隻怕玩伴比你還多,絕不會寂寞。”
  連生難免就有了微詞,“長安,他為什麽不喜歡我?”
  “哪有。姚非揚他個性就這樣,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到後來,連長安去連生宿舍總是撲空,才信了姚非揚的話。她越來越難得見連生一麵,而連生找她隻有一個原因,借錢,這個借字,無非是裝點門麵顧全麵子罷了。連長安每次看到她長胳膊長腿青春洋溢嬌俏可人的身軀臉龐,總會晃了心神:這個妹妹,她不是不疼,何況生就一幅人見人愛的模樣,但不知何故卻始終不親。她打小就喜歡跟在連長安身後,卻從不叫姐。姐妹倆也不是不鬧別扭,每當那時候,爸媽就說“長安,你是姐姐,應該讓著妹妹。”連長安一直腹誹“怎麽連生不學孔融讓梨呢?”可是命運還是讓她們上同一所小學、中學,就連大學,也隻是一條馬路之隔。連長安生命的每一個環節,連生似乎都無所不在。
  連長安還記得她上高一的某個周末,一家五口聚在餐桌前,爸爸在問連長厚兄妹三人在學校裏的情況,連生突然插話說:“爸、媽,你們不知道吧?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的,說長安和劉小西是同性戀呢。”
  “連生!”連長厚嗬斥了她一聲。
  連長安一口飯沒咽下去,滿臉憋得通紅,半晌道:“連生,隨便你怎麽說我,但不許你這麽說小西。”話一出口方知大不妥,父母狐疑地看著她,她索性埋頭扒完碗裏的飯,很快離開了餐桌。她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不理連生,直到連長厚離家去上大學,他拍了拍連長安的腦袋:“長安,你是個聰明人,以後凡事別太委屈自個兒。至於連生,好歹也是你妹妹,你也就別太計較了。”連長安悲哀地發現,即使想生連生的氣,她都沒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連長安與連生,是中式旗袍斜襟領上的一朵盤扣,即使連長安來到美國,命運之手也仍將她們緊緊扣在一起。
  第二日,連長安便辭了程慈航回學校在地,說是妹妹來了要重新找房子。

  第九章

  已是季夏時節,小暑日,溫風至,公寓經理麥克告訴連長安,樓裏兩居室都租出去了。麥克的辦公室雖然開著空調,但他光禿禿的頭頂依然沁出細細密密的薄汗,連長安不由渾身悶燥。進得電梯,空氣很沉,甚至彌漫著久不曾清洗的地毯的味道。連長安輕咬下唇,換地方吧,心想。
  電話響了很久公子才接,語氣不善:“喂,連長安,幹嗎攪人清夢?你那兒是失火了還是生孩子呢?”
  連長安一看表,已經下午三點多了,哼了一聲,“你該不是做春夢吧?”
  公子切一聲,罵了句:“猥瑣!”
  杜仲已經搬走,公子剛換了一個小公寓。他聽連長安一說,就答應去問問經理,看他們原來住的那個兩居室租出去了沒有。很快就有了答複,連長安當日就簽了合同,說好八月一號搬。
  搬家那天,程慈航找了同事老邱,開了輛皮卡來幫忙。公子嚷嚷著要過來,連長安道:“姐姐,謝了!就您那體格?”聽到公子罵髒話,她哈哈大笑著掛斷了電話。
  程慈航和老邱是幹活的兩把好手,兩人幹淨利落竟不容連長安插手絲毫。老邱年歲稍長,個兒不高,略微謝頂,不擅言辭。連長安看他進出忙碌的背影,心裏感激,素不相識的,隻是衝著程慈航的薄麵就來了,又出力又出車,這人情不能算不重。
  安頓好之後,連長安和程慈航要請老邱吃飯,老邱一個勁兒拒絕的時候,公子來了,“也別去外麵了,我做了些菜,就在我那兒湊合吃一頓吧。”連長安一聽,眉開眼笑,伸手就搭在公子肩上,“不愧是我的好……”“姐妹”二字剛要出口,覺察到不妥,又看到程慈航盯著她的手,滿臉不悅,趕緊收回手,改口說“哥們兒”。說罷,走到程慈航身邊,挽住他的胳膊,偏頭跟老邱說:“老邱,你不知道,公子做菜一絕,今天我們可有口福了。”
  程慈航出門去買酒,老邱將信將疑地跟著連長安去了公子家。他臉上的疑惑直到吃下第一口紅燒蹄膀時才煙消雲散,連長安眼角一掃,心下忖度:此人真是實誠!
  老邱和程慈航酒量頗佳,公子則是一沾酒精就麵紅耳赤,一杯啤酒下肚,追著問連長安她妹妹漂不漂亮。連長安啜口酒,故作玄虛地問:“經濟係的飛飛怎麽樣?”公子不以為然地說,“據說是個美女。”連長安道:“美則美亦,在我眼裏卻沒有生氣。我那個妹妹呀,等見著你就知道了。”她說到連生相貌的時候,是帶著幾分驕傲的。連生在她眼裏就象媽媽最喜歡的杜鵑,是一種活潑潑帶著侵略性的不容忽視的嬌豔。
  公子很快就喝高了,程慈航扶他躺下,連長安用醋給他衝了杯水,喂他喝的時候,他突然抓住連長安握杯子的手,問:“長安,杜仲最近怎麽樣?”連長安看他眼睛絲毫沒有酒醉的痕跡,是焦慮沮喪和無望。連長安強迫他喝下水,道:“你這是何苦?”公子不再說話,緊緊閉上雙眼。連長安生怕下一秒會看到眼淚,逃跑似地回到餐桌。
  立秋,涼風至。白露降的時候,雅典奧運已經開幕,程慈航和連長安一起去機場接回了連生。程慈航乍見連生的時候眼裏寫滿了驚豔,連長安並不訝異,畢竟這驚豔較之她從前見過的,已算得上彬彬有禮。連生剪了短碎,挑染了幾縷紅色,一對黑曜石的耳墜,襯得她的眼睛更是靈動異常,許是生於長於高原的緣故,皮膚是歐美人士孜孜以求的小麥色,一件貼身的Miss Sixty的白色T恤,兩肩處挖空,後背上有一隻展翅的蜻蜓,下身著一條幹幹淨淨的牛仔熱褲,腰部線條更顯突出,每走一步,那修長漂亮的雙腿都踏得人心尖悠悠地顫。
  連生見過程慈航之後,湊到連長安耳邊:“長安,你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錯!”
  新生入學教育前,是連生的生日,連長安提出去一家叫“Volver”的拉丁酒吧慶祝,程慈航也捧場地趕到,兩人合送了連生一張Banana Republic的禮品卡作為生日禮物。
  連生剛坐下一會兒,就跑去跳舞,連長安和程慈航坐在一旁喝酒。一位金發女郎湊近連長安自報家門說她叫妮可,並問:“你是日本人嗎?”連長安不高興地搖搖頭。“韓國人?”“不是。”“中國人?”見連長安點頭,她伸出左臂,給連長安看她的紋身,是一個太極八卦的圖案。
  連長安問她:“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妮可開始大講平衡、能量、陰陽,程慈航也加入她們的談話。妮可說得高興,叫來酒保,三人痛痛快快幹了幾個shot。妮可越挨越近,連長安心下吃驚,想挪到旁邊坐的時候,妮可的嘴唇已經湊過來,吻在了連長安的唇上。霎時所有的血液都湧上她的大腦,居然不知該如何反應。
  待她回轉過來時,妮可已經被程慈航拉開,程慈航大聲地問妮可:“你幹什麽?”剛回到桌邊的連生見到這一幕,說了句:“喲,有人吃醋了。”妮可雙手往胸前一攤,“嗨,放輕鬆!”程慈航沒再理她,隻是盯著連長安。連長安看他眼裏象要冒出火,張嘴說:“我……”話沒說完,程慈航狠狠吻上她。連生在旁邊涼涼地說:“長安,你可真是葷素不忌呀。”連長安又羞又憤,用力推開程慈航,跑出了酒吧。
  已是寒蟬鳴接近處暑,夜裏空氣涼颼颼地浸著連長安的單衣,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山火燒過的叢林,一片狼藉,心下不禁無限悵然。程慈航已經追了上來,把她攬在懷裏,她顫顫地叫了聲“科長”,兩人不再言語。
  他們攜手回酒吧叫上連生回家。一路,連生一言不發。
  二十九日星期天是奧運會的最後一天,連長安賴在程慈航懷裏看男子馬拉鬆。當領先的巴西人萬德雷利馬被那個愛爾蘭人推倒在地的時候,連長安嗖地從他懷裏跳起來,指著電視,半天才說出一句:“不公平!”眼淚就下來了。程慈航把她拉回懷裏,輕輕給她擦著眼淚,象哄小孩兒似地不停地說:“長安,不相幹的,不相幹的……”連長安眼淚卻止不住,他歎口氣,道:“長安,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你了。”連長安耳朵嗡了一聲,忽然分不清是流著別人的淚還是自己的淚。
  連生推門進屋的時候正好看到兩人相擁,摔門進了臥室。

  第十章

  九月勞工節一過,新學期就開始了。連長安這學期改做TA,一周帶兩次物理實驗,自己還選了三門課,同時老板組裏的活兒也不能落下,還得準備十一月的博士資格考試,導師列出長長一串書單,她的時間就好比被八國聯軍毫不客氣地切割瓜分了。
  晚間她大多呆在地下的透射電鏡實驗室。房間不大,因實驗關係常年不開燈,連長安就像鼴鼠一樣躲在她安全的巢窠裏。在明場暗場低倍高倍的切換之間,她心裏會升騰起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高分辨率透射電鏡下的人生是否也能清清楚楚地判斷每一個位錯,每一個滑移,是否也能標定我們人生的每一個取向,是否人與人之間也存在平行等距的晶格線。熒光屏盯得太久,眼睛會產生錯覺,似乎一個個納米顆粒就在她眼前晃悠。她想起小時候玩俄羅斯方塊入迷,晚上睡覺一合眼,各種幾何圖形就刷刷地往下掉,她於是兩隻手仿佛還握著遊戲機的操縱盤,忽而左移忽而右挪忽而旋轉,她在消掉的一行行圖形間進入夢鄉。
  連生沒有晚飯吃的時候,會給連長安實驗室打電話:“長安,冰箱空了。”連長安出實驗室,每每看到滿天星鬥,總是很懷念陽光的味道。她嗜辣,有時做菜不小心就忘了連生不吃辣,連生抱怨多了,她終有一天忍不住:“連生,我這學期太忙,要不你學著做飯吧?”
  “我也很忙,我修了四門課。”連生盤腿坐在沙發上,抱了盒冰激淋,頭也不抬地回了句。
  當連長安在浴室的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身形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開學不過幾周,她原本就突出的鎖骨更是突兀了,整個人象縮了整整一圈。花灑裏的熱水澆下來的時候,連長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程慈航注意到她的消瘦,伸手抬起她的下頜,“怎麽回事?”連長安苦笑:“沒辦法,事情太多。”
  “長安,我正想跟你商量呢。要不這博士不念了,轉成碩士吧。”
  “我不已經有一個碩士學位了嘛。”
  程慈航沉默片刻,“長安,我打算申請MBA,現在已經開始準備GMAT了。”
  連長安吃了一驚:“為什麽?你不是對工作挺滿意的嗎?”
  程慈航並不作答,“如果順利的話,明年秋天入學,到時你碩士也畢業了,跟我一起換個新地方吧!”
  連長安想起自己生日的那天他說“永遠記著你的生日”,這於她,隻是一種虛假的粉飾,或是善意的安慰,並未令她產生任何可作數的關於未來的浮想。即使是愛,握住了今日,定擁有了明朝嗎?此刻從他口中聽到鄭重其事的未來,而這個未來裏他似乎施施然定是要強留她的身影。她以為自己在程慈航麵前是有幾分費了心機但並不故意的討好的,也不是沒有期望過他的承諾,但此刻不知為何竟然沒有絲毫歡喜,甚至還有點不以為然。她恨不能受寵若驚,權當是報他這一瞬間的知遇之恩。
  程慈航並不迫她,兩人的商量自然也沒有結論。周末的時候他們占了餐桌一起學習,程慈航準備GMAT,連長安則準備資格考試。連生起床很晚,穿著透明超短吊帶睡裙就在房裏進進出出。連長安臉一陣紅一陣白,瞥一眼程慈航,他一臉不自然。連長安想了想,跟著連生進了臥房。
  “連生,程慈航還在呢。你能不能換件衣服?”
  “憑什麽?這是我家,我想穿什麽就穿什麽。”連生靠在床頭並不回避地看著連長安。
  連長安麵對她自小無論何時何地都無懈可擊的怡然自得,產生一種可怕的挫敗感,心裏憋了很久的怒氣化作轉身出屋時的一句話:“你可別忘了,這房租一直是我一個人付的。”
  她出得臥室,抓起桌上的書就往包裏塞。程慈航看她怒氣衝衝,也不好多問,收拾了東西跟著她出門。
  程慈航開車去他們常去的一個社區圖書館,連長安側臉看著車窗外,沉默不語。她知道一旦開口,多年的委屈定會噴薄而出,難道竟叫人看“姐妹鬩牆”的鬧劇?CD裏Coldplay的專輯“A Rush of Blood to the Head”剛剛播到“Clocks”:
  Lights go out and I can’t be saved
  Tides that I tried to swim against
  Brought me down upon my knees
  Oh I beg, I beg and plead, singing
  Come out of things unsaid
  Shoot an apple off my head
  And a trouble that can’t be named
  A tiger’s waiting to be tamed
  ……
  這樣一首歌,此刻在連長安聽來卻句句別有深意,路旁草木黃落,她的心緊緊揪著,眼淚終於倉皇地落下。
  待到虹藏不見,天氣上騰地氣下降,閉塞而成冬的時節,程慈航已經滿意地考完了GMAT。這日正好是連長安博士資格考試的最後一天,她打足十二萬分精神應付,終於順利走出考場,看到手機上有程慈航發來的短信說他在樓下。她一出去就看到了他的車,想到他特意請假趕來,嘴角不自覺就挑了起來。拉開車門,看到副駕駛座上放了加菲貓和歐迪,高興地一並摟過來,眉開眼笑。程慈航捏捏她笑起來皺皺的鼻頭:“瞧你,有點兒博士樣嗎?”
  當晚,兩人去了連長安喜歡的希臘餐廳,享受著這段時間以來久違的甜蜜與輕鬆愜意,一杯Ouzo喝下去,連長安忘了在那個兩居室的房間裏,有一個叫連生的,她的妹妹。

  第十一章

  大寒,鷙鳥厲疾,程慈航接到斯隆商學院的麵試通知。恰好與MIT隔著查爾斯河的那個赫赫有名的鄰居要舉辦一個中國論壇,本著既麵試又參加論壇還可以拜訪老友兼遊覽波士頓的一舉多得,程慈航力邀連長安一同前往。
  連長安但凡出門開長途,心情就格外爽利。她坐在一旁,嘴裏一會兒嚼零食,一會兒唱歌,片刻不得安生。程慈航笑眯眯地開著車,也不答她茬。
  “科長,你知道嗎?我上小學時,有一個白色塑料皮兒的筆記本,用來抄抄歌詞或是喜歡的文章,再貼點兒港台明星的貼畫什麽的。那個筆記本的插頁是世界各地的風景和建築,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兩個象玉米棒子似的樓。等著自己來了美國,在芝加哥,站在Marina City外,抬頭看那兩根大棒子的時候,心裏真是失望透了,感情誰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
  程慈航哈哈大樂:“怎麽著也得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吧。”
  連長安想了想,還是搖頭。
  途中休息,連長安讓程慈航到後座小睡一會兒,她來開車。她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的話題。當曾經紙張的觸感變成現在活生生的真實,她無端就產生一種不可置信。她想起在舊金山Pier 39,遊客們倚著木欄杆,看海獅慵懶地曬著太陽,千真萬確就是她曾經看過的照片,隻是她卻變成了遊客中的一員,那首她和小西都喜歡過的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她的耳邊吟誦。
  從什麽時候,連長安對自己賴以生存並篤信的現實開始抱持真切的幻滅感。她記得和程慈航一起看《羅生門》,看完之後,他一直嚷嚷著“太牛掰了!”可連長安卻心裏灰得連回應他的力氣都沒有。人人都在言說對自己有利的話,為自己的生活方式尋找借口,又天真地把信守諾言當作一種誠實,卻不知現實常常迫人改變初衷,昨天的誠實就是今日的謊言。連長安曾經幻想通過蟲洞的時間旅行,或是回到嬰兒宇宙、抑或平行宇宙,跳出三界之外回看她所處的時間坐標,說不定可解得她目前沒有答案的迷思。
  “我睡了多久?”後座傳來程慈航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遐想。
  “三四個小時了。科長,要不你來開會兒?我有點兒頭暈。”
  連長安把頭輕輕靠在車窗上,眼角的餘光瞥見程慈航的側臉,剪紙般映在流動的暮色中。“這一刻也許是真實的吧。”連長安想。
  “長安,等你暑假的時候,我辭了職,我們一起開車去西雅圖玩好不好?”
  “好。”連長安寧願自己是相信這一切的。
  離波士頓不遠的時候,連長安隱約想起姚非揚的大姐似乎正是生活在這個東部城市,她心底莫名升起一陣惆悵。程慈航不知她情愫湧動,在給他的發小大寶夫妻倆打電話說快到了。
  大寶和程慈航從小一個大院兒長大,其母是音樂學院聲樂係的老師,每天晚飯前站在樓門口那一嗓子花腔“大寶,回家吃飯”,抑揚頓挫音破長空,漸漸把乳名喊成了大號。大寶在西海岸一間名校拿了數學博士之後在波士頓一家金融顧問公司做建模。他老婆原本在加州工作,此次隨夫東遷,公司居然大發慈悲,允許她居家辦公。
  等兩人到達離波士頓市區二十多邁的Sudbury,大寶夫妻倆的家時,夜已經深了,難得夫妻倆毫無倦意地在等他們。連長安天生對物質不敏感,大寶的老婆熱情地拉著她參觀樓上樓下,連長安隻是笑著點頭,等到發現主人臉上的失望時,才意識到自己太失禮,趕緊擺出些羨慕的神情,又熱情洋溢地把他們的房子誇了一通。不過房間裏的窗簾倒是引起了她的好奇,似乎是國內的風格。那邊就已經聽到程慈航在說:“大寶,你這窗簾可是中國特色呀。”
  “別提了。我媽一聽我買房,讓我量了所有窗戶尺寸,去年她和我老爸來的時候,光窗簾布就塞了三個大箱子。”
  這位素未謀麵的長者讓連長安分外喜歡,是那種接著地氣,令人心安的人物,一想到她傍晚時分倚在樓門飆花腔,連長安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大寶看她一眼,似恍然大悟般地推了程慈航一把,“好你個程慈航,典型的重色輕友。這人還沒娶進門呢,老朋友的秘密全出賣了。”四人笑做一團,氣氛至此方才融洽。
  次日早晨,連長安給程慈航打領帶的手微微顫抖。程慈航親著她的額頭,“長安,沒事兒。又不是非它不可,不用緊張。”
  程慈航麵試,她則四處逛遊。想起從前念本科的時候,是對MIT懷有一種憧憬的。隻是連長安的人生,何曾主動去爭取過?就連出國,也是因為在北京的某次會議上認識了現在的導師,俄羅斯人讓她來美國念博士,她就順理成章地考了TOEFL和GRE,大部分海外學子經曆過的申請過程在她這兒用一句話就說完了整個故事。倘使命運是個輪盤,她知道自己絕不是那隻推手。
  程慈航似乎對麵試很滿意,麵露喜氣,連長安竟覺得他有幾分玉樹臨風的意思了。
  周六的中國論壇,大寶夫婦也一同前往。一行四人交注冊費的時候,連長安不免覺得滑稽,搞不懂這究竟是一個學術研討會,還是招聘會,或者隻是北京上海的樓盤發布會。零星的幾個哈佛教授和美國政府官員,連捧場都捧得不職業。連長安向來對國內官員和地產大亨全無好感,台上建外現代城的主人滔滔不絕,她坐在下麵神遊太虛。等她看到潘姓大亨的張姓夫人之後,頓時心裏明鏡似的,原來這位才是正主。
  程慈航在這樣的場合甚是如魚得水,休息期間四處與人換名片。連長安握了杯水站在並不起眼的角落,場內眾生相一絲不落都落在她眼裏。她和程慈航,隔著的,豈止是一個世界?
  周日他們告別大寶夫婦,返程途中連長安問:“這就是念MBA的原因?”
  “我想去高盛,我想去華爾街。”他的野心在話語後麵,如金石之聲。
  連長安心中充滿哀傷,伸手去撫他的臉,仿佛是在安慰多年前公園裏那個哭泣的小男孩,第一次沒有叫他科長,“慈航,去投行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
  “長安,你放心吧。征服世界的野心男人有就夠了,女人隻要征服男人就好。”
  連長安怔怔地縮回手,心裏苦笑,“隻是我,卻沒有征服男人的野心。”

  第十二章

  從波士頓歸來,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桃始花,連長安發現自己越來越倦怠,貪睡嗜食,體重也長了不少,她暗暗著惱卻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某日她和連生去購物,看到連生手裏拿的東西,她方才恍然大悟,從頭涼到腳,原來自己已經錯過月信很長時間了。
  她買了驗孕棒,躲在衛生間裏,遲遲不敢揭開謎底。等她看到清晰的兩條粉紅線時,最後一點幻想也宣告破滅。她坐在馬桶蓋上,萬念俱灰。直到連生來敲門,她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東西,出了衛生間,拿定主意,等看過醫生一切有了定論再與程慈航商量不遲。
  連長安約見醫生當日,正是驚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載:“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蜇。”在中國廣東,驚蟄日有祭白虎打小人的習俗。
  護士把她帶到一個獨立的診室,量了身高體重體溫,做了簡單的問詢紀錄之後關上房門離開。大夫很快敲門進來,安排她去做尿檢後就消失不見。連長安一個人枯等,翻著本《時代》雜誌,一個字也讀不進去。大夫終於拿著尿檢結果出現,對連長安一番恭喜。連長安木呆呆臉上沒有絲毫做母親的喜悅,氣氛一時尷尬。好在還有一大堆測試要做,連長安逃也似地去抽血。做超聲波的地方,正好下午有人取消了預約,連長安幸運地填了那個空擋。
  等看到屏幕上那個黑白分明的世界、生命最初的神聖殿堂,連長安近日的焦慮、擔憂、沮喪仿佛被鋤草機一一刈去,而雜草呼出的最後一縷氣息宣告著一個勃勃生命跨越輪回的重生,這生命的愛撫遠勝記憶裏母親所給予她的最溫柔的笑臉,是一種她從未經曆過的美,是這個虛妄世上最至高無上的實證。她喉嚨裏壓抑著躁動的喜悅,體會到原來有一個母親在子宮裏和胚胎一起成長,有一個嬰孩的手指撫過她長發覆蓋著的肢體,那裏血肉豐盈,肌膚勝雪,乳汁肥美。月桂花開,映照著所有關於母親的意象,該亞在床邊為她吟唱,連長安雙眼濕潤,胸中回蕩萬霆雷均,“是的,我要這個孩子。他將是我生命的泰坦。”
  護士給她解釋寶寶現在十周多,有三十五毫米長,大概四克多一點,好比四顆曲別針那麽重,目前情況良好。連長安拿著打印出來的照片,仔細端詳。她出得醫院,滿懷喜悅地給程慈航打電話,手機關機了,辦公室也沒有人接。她心裏有個聲音在叫囂著迫不及待地想尋一個人來分享,於是又給連生打電話,手機響一會兒就轉入了語音信箱。她想到連生下午沒課,一定又是躲在家裏補覺。
  她一進家門,看到連生的臥室虛掩著,興高采烈地過去推開房門:“連生,我……”,看到床上兩個人影,嚇得後退一步,生生咽下了未出口的三個字,待看清另一人正是程慈航時,一個趔趄,踉踉蹌蹌拉上房門,退回到客廳裏,坐在沙發上失笑。原來,永遠有一種傾訴,你無法告訴世界。
  三月下午的陽光,大抵隻稱得上強弩之末,她感到一種與生俱來的寒冷。她想起“Friends”裏Rachel說的那句:“Finish, please!”不禁大笑出聲。
  程慈航不一會兒出來,蹲在她身前,半天不說話,連長安笑得渾身發抖,眼睛的焦點穿越程慈航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長安,對不起!我今天拿到斯隆的錄取通知書,特意趕過來想給你一個驚喜。”
  “的確是個驚喜!你隻是不小心進錯了臥室的門。”連長安道。
  “我們忘了今天,夏天就搬到波士頓好不好?”
  連長安看著程慈航臉上從未有過的狼狽,原來生命的不堪可以至此,她把頭擰向一邊,“滾!”
  程慈航想想,起身,關上門離開之前說:“我再來看你。”
  連長安抓起茶幾上的球蘭,衝著他離開的背影砸過去,未及房門,已經摔落在地。那株球蘭活到此刻,遠遠超出了連長安的預期,在短短一年裏已經兩開兩謝,花朵聚生,花瓣如蠟,色澤白裏透紅,夜間有幾不可聞的清香。此刻植株、泥土、花盆濺落在客廳的地板上,分外無辜。連長安往後一靠,癱軟在沙發裏。
  “長安,很疼吧?”連生靠在臥室門口。
  連長安抬眼看她,見她絲毫不慌亂,眼神中甚至帶著孩子氣的滿足。連長安滿腹憤懣竟然無法開口。
  連生自顧自地往下說:“從上小學開始,學校裏的老師同學都知道我是‘連長安的妹妹’,難道我臉上刻著這幾個字不成?你不過是比我大一歲早上一年學而已。上了中學,你自甘墮落,成天和班裏成績最爛的人混在一起,逃學、看錄像、抽煙、喝酒、打電子遊戲、玩賭馬機,爸媽都懶得管你。可就是這樣,別人一問我還是那句話‘你是連長安的妹妹嗎?’難道我不比你漂亮?難道我成績比你差?到了高中,你辦報紙、組社團、各種競賽出盡風頭,哥都被你比了下去,身邊一群朋黨,還跟那個叫劉小西的玩什麽同性戀。”
  “住口!”
  “住口?哼!我倒忘了,你是雙性戀。對了,那個劉小西,當時不能和你一起去北京,還尋死覓活的,現在呢?不也照樣結婚生孩子了嗎?”
  “連生,你閉嘴!”連長安握著拳頭,緊閉雙眼。
  連生卻已經從臥室門口欺身到她跟前,連長安睜開眼就看到她的嘴巴一張一翕:“就連男人,你也處處占盡上風。姚非揚,家世又好,人又出眾,光靠他爸,你們倆這輩子也可以衣食無憂。長安,你告訴我,你這個姐姐到底哪一點比我強?為什麽處處占優?”
  連長安張嘴想說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連生喜歡的隻是這些?她連長安竭盡全力孜孜以求的不過是父母的一天寵愛,這之於連生,卻是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可她偏偏不在意。
  “那個姚非揚,從頭至尾沒有正眼看過我,你明明心中有數,卻執迷不悟,還跟他結婚,結果怎麽樣?就是來了美國,你也有本事遇上程慈航這樣的人。隻是他畢竟和姚非揚不一樣,他眼中的我,是一個叫連生的女人,不是你妹妹。而姚非揚,不過是一個Gay。”
  連長安揚起手,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
  連生捂著臉,“長安,你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連長安從沙發滑到地板上,終於哭出聲來。她憶起四年前,姚非揚、丁嘯北、金剛、及她一起陪同黃毛的父母去五台山安放黃毛的牌位,她在佛母洞前痛哭流涕的時候,有個年輕的和尚一直給她念《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第三十二品: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第十三章

  姚非揚?
  第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哦,對了,那時她大概是十九歲。可是一件事情如果發生太久,就不要太指望記憶的準確性甚至真實性。金剛把這當中的原因歸於“選擇性記憶”。金剛不是別人,金剛是連生口中連長安高中的“朋黨”之一,從小就立誌要去北醫六院工作,大學畢業後如願以償成為安定醫院的高尚職業者之一。雖然偶爾會很困惑,給連長安打電話說不知道自己是病人還是醫生,但大多時候,他對自己飾演的角色有涇渭分明的定義。他最喜歡的病人,是一個“鍾擺”。這隻鍾擺大體還稱得上盡職,他每個白天都站在病房裏左右搖晃,準點的時候就報時,不差一秒。金剛?似乎離題太遠?可是愛拽文的金剛在高中時代就灌輸了連長安一個概念“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必須承認,世界的確很小。
  時間要追溯到大二開學,連長安剛剛結束軍訓,從懷柔回學校。軍訓的最後一周,軍營裏紅眼病肆虐,連長安未能幸免。金剛來看她時,被她的尊容嚇了一跳。當然,那時候,金剛還隻是醫學院的一個愣頭青,但眼睛裏的悲天憫人已初見端倪,而連生則在幾千裏之外的故鄉開始了她的複讀之旅。
  “連長安,兩個月不見,怎麽就成兔子了?你看看你這頭型,十足一個蘑菇。嘖嘖嘖,本來就不白,還曬成這個德性。雖然咱說好了,如果你嫁不出去,我就勉強收了你吧,但你也不能太為難我金剛呀。”
  “金醫生,你可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金醫生少不得要救死扶傷一把,“我宿舍裏還有點兒普洱,要不去我那兒,給你用茶水熏下眼睛?”
  連長安的自行車停在宿舍樓前,倆月沒動,現在已經蹤影全無,“媽的,一年丟兩輛,什麽世道?”
  金剛在一旁好整以暇地騎在單車上,左腳支地,“上來吧!”
  連長安坐好,金剛腳一撐,蹬了出去。用另一位朋黨蔣美人的話來說,“連長安,沒想到你人這麽瘦,上個自行車,動靜比飛機起飛還大。”後來舉凡那群哥們兒騎車馱她,都是等她坐好了才出發。
  “要不跟小馬哥說一聲,保準一周之內又給你攢一輛出來。”金剛取笑說。
  “你少來!人家可是清華的高材生,俺蓬門小戶的,不敢高攀。”
  小馬哥姓馬,其父老馬哥是連長安他們家老爺子過命的戰友。連長安雖說不招父母待見,卻偏生入了老馬哥的法眼,打連長安小時就嚷嚷著要結這門親。好巧不巧,高中時小馬哥成了連長安的同班同學,兩個尷尬人都心有共識地想躲著對方,可惜一個班長一個副班長,又每天一個教室上課,能躲到哪兒去?連長安每次見他那規規矩矩的樣,就渾身憋得慌。
  醫學院僅一條馬路之隔,倆人不一會兒就到了金剛宿舍。金剛找了兩個杯子,衝洗幹淨,取出猛海七子生餅,連長安一看,問“幾年了?”
  金剛低頭泡茶,答了句,“沒多久,三年多吧”。
  連長安一聽,“金剛你暴斂天物呀!”
  金剛笑笑,“走時候別忘了帶上。”
  “金剛你老實交待,你們家那個茶莊黑了人民群眾多少錢?”
  “得得得,我看你就隻有在你爸媽麵前才老實,一到外麵就張牙舞爪的。給!”
  連長安一聽,不說話了,接過杯子,乖乖把眼睛罩到杯口上。她乘金剛不注意,偷喝一口,卻燙了舌頭,呲呀亂叫,金剛在她腦門兒上重重敲了一記,“不是說好了都給你嗎?”連長安嗬嗬一樂,又把頭埋了下去。
  “下午四點半十強賽第一場,咱去哪兒看呀?”金剛問。
  “老地方唄,普老板那兒。”連長安低著頭答道。
  普老板在連長安他們學校西門外開了家餐館叫“撫仙居”。連長安第一次看到這家餐館就揣測大概是老鄉開的,後來一次高中同學聚會,連長安提議去撫仙居,從此認識了普老板。連長安和金剛離得近,三天兩頭的就去打秋風。普老板也喜歡這兩個小孩,每次就收點成本費。
  金剛和連長安到撫仙居的時候,已經開始奏伊朗國歌了。普老板笑嘻嘻地道:“知道你們倆準來。”普老板長得象那個唱《纖夫的愛》的歌手,他一笑,鏡片兒後的小細眼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連長安高興地揚揚手中的茶,“今天有普洱喝。”
  “贏了這場球,我請喝酒!”普老板道。
  下半場剛開始不久,李明攻進第二球時,連長安嗓子都快叫啞了。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金剛在一邊說。連長安哪管那麽多,可勁兒地拍桌子。
  “太吵了!要不換一家吧。”門口有人說。
  尋聲而去,兩個男生,是那種光線見到他們都要繞道的人物,連長安立時就起了自慚形穢。這時聽到金剛衝著剛才說話的男生道:“丁嘯北?這麽巧。”說著就招呼他們過來坐。店裏的小妹麻利地拉椅子、上茶。兩個男生不好推辭,於是過來坐下。
  金剛介紹道:“丁嘯北,我隔壁寢室的。連長安,我高中同學。”
  丁嘯北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並不介紹他旁邊的男生。那人接過話頭,自我介紹說:“我叫姚非揚。”
  他的聲音和人一樣又幹淨又和煦。連長安忽然想起自己的紅眼睛,四周搞不好還留著杯印。還有,金剛說頭發象蘑菇。對了,下巴上昨天剛冒出一顆豆豆,一會兒可不能再吃辣的了。這麽想著,自然就伸手托住了下巴,把視線轉回到電視上。
  範誌毅在禁區裏對阿裏代伊犯規,之後二十六分鍾內伊朗隊連進四球,一屋子的人全傻了。普老板唉聲歎氣;金剛踹了桌子一腳,又疼得彎下腰去揉,嘴裏不停地罵“我操”;丁嘯北仍然冷冷地,一言不發;姚非揚則說:“老板,有什麽好吃的?”
  小妹趕緊遞上菜單。姚非揚剛點了“雞樅火腿”,連長安馬上說“不要不要,北京的雞樅都是罐頭的,一點兒不鮮,有機會去我們那兒吃。”姚非揚笑笑說“那就換氣鍋雞”,然後把菜單遞給連長安,“還是你來點吧。”
  連長安接過來道,“我用不著這個。普老板,你看著辦吧。”
  姚非揚結賬的時候,金剛和連長安並不推讓,金剛說:“下頓哥們兒我請。”姚非揚道:“就這麽定了。”
  四人告別之後,連長安拉住金剛,“金剛,你陪我去剪頭發。”
  金剛哈哈大笑:“有人春心萌動了!”
  1997年9月13日星期六,中國隊先贏後輸,敗給了遠道而來的伊朗。連長安年輕的心,頭一次沒有因為中國隊輸球而鬱悶。北京初秋的夜,依舊可以聞到一點點夏天的味道。

  第十四章

  《中國古代哲學史》在主南二樓上課,連長安吃過晚飯後就去了教室。階梯教室大而無當,星星點點散落著幾個學生,因為是選修課,大部分學生都互不相識,教室裏非常安靜,木地板仿佛體重計,腳步聲泄漏了許多秘密。連長安挨著後門坐下,拿出《物理化學》課本開始寫作業。教室的前門正衝著男廁所,刺鼻的氣味被傍晚懶洋洋的風擁著就灌進教室,連長安努力調整呼吸卻收效甚微。
  “你也選了這課?”有人用左手中指的關節輕輕敲了敲她的桌麵。連長安抬頭看到姚非揚時吃了一驚,支支吾吾嗯了一聲。姚非揚抬手指指旁邊,“這是我同學黃毛。”連長安才注意到他身邊站了一個和他差不多高但更壯實的男孩,頭發發黃帶自來卷兒,她心想難怪叫黃毛。打過招呼後,倆人就揀了連長安前排坐下。
  連長安盯著他的背影魂不守舍,熵和焓在腦子裏打架,幹脆放棄了寫作業。教授上台一開口,有點口吃,連長安心中暗道這門課也許遠比自己所想有意思。
  下課的時候,姚非揚問她:“我們要去北門吃羊肉串。你去不去?”三人收拾好書包出了教室。
  北門外有個新疆人的羊肉串攤子,支在一盞昏暗的路燈下麵。長條形槽子裏炭火正旺,攤主麻溜地架上肉串,煽火、刷料、翻動,油滴在炭上,嗞嗞作響,孜然的香味跟著白煙嫋嫋而起,攤主帶著濃濃卷舌音的吆喝中氣十足,嚇壞了路燈下盤旋的那幾隻飛蛾。一個戴白色伊斯蘭帽子的小男孩安靜地站在爐子邊,麵目看得並不大清楚。
  連長安接過烤好的羊肉串,順手想遞幾串給攤主的孩子。小孩不接,一擰身躲到了父親腿後。黃毛在一邊說“給我,給我”,連長安咬一口,回道:“美得你呀。”
  一個肉串隻得三塊羊肉,一頭一尾瘦的,中間一塊很肥。連長安隻吃頭尾,很快手裏就握了一把帶著肥肉的竹簽子,姚非揚不聲不響從她手裏接過來就吃。黃毛象是被嗆了一下,姚非揚笑笑,“我比較愛吃肥的。”三人開始聊起兩天前的球賽,連長安才知道原來黃毛是校足球隊的左後衛,立刻取笑他“喲,沒看出來。原來踢的是孫繼海的位置呀。”黃毛撇了一下嘴,“我比較喜歡馬爾蒂尼。”連長安一聽高興地喊:“我也是AC米蘭的球迷。”倆人一發不可收拾,共同緬懷曾經風華絕代的“荷蘭三劍客”。姚非揚並不做聲,隻是邊吃邊聽他們聊。
  “奶奶個熊,好久沒聊這麽痛快了。”
  連長安聽黃毛這麽一個神清氣爽的男孩子說那樣四個字,不免好笑。
  “連長安,你不知道,我們大班也有一個神人,叫晶晶姑娘的,每天上課就在教室最後一排睡覺,一個女孩子,居然還打鼾。老師氣不過揪她起來回答問題,一答一個準兒的。每次考試都是全大班第一。為人說話也是嘎嘣利落脆。”
  連長安一聽有這等人物,立時就想一睹芳容,“有機會倒是要見一見”。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看著姚非揚的。
  周五的時候,姚非揚給她宿舍打電話,說是同學過生日有個聚會問連長安去不去,特意說明晶晶姑娘也將列席。
  聚會在南操場邊的一家餐館裏,連長安跟姚非揚到的時候,菜已差不多上齊了。黃毛招呼兩人挨著他坐下。連長安打量席間眾人,暗自琢磨誰是晶晶姑娘。在她斜對麵坐了一個長發女孩,臉上掛著一幅沒睡醒的樣子,她看了姚非揚一眼,姚非揚輕點一下頭。沒想到晶晶姑娘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她永生難忘。當時桌上餐巾紙沒了,晶晶姑娘一招手:“小姐,衛生巾。”
  眾人絕倒,忍俊不俊,連長安一口啤酒沒咽下去,嗆得直咳嗽。姚非揚伸手拍她後背,這一刻連長安覺得即使自己是那個和魔鬼交換靈魂的浮士德,她也心甘情願地喊:“停下來吧!”
  姚非揚張羅眾人去唱歌,算是暫時解了晶晶姑娘的尷尬。這是連長安第一次聽姚非揚唱歌,古巨基的《歡樂今宵》。哪裏料到這首歌卻成為她一生的讖語。
  十一月的時候,張雨生因車禍去世,連長安心裏難受,給金剛打電話,沒聊多久,201卡就用光了,連長安失望地掛上電話。但電話馬上響起,是金剛,“你在屋裏等著,我馬上就到。”
  金剛來的時候,身邊還多了丁嘯北,仍然隻是淡淡地哼了一聲。連長安忽然想起她從沒有正麵和這個男孩說過一句話。三個人去姚非揚宿舍叫上他還有黃毛一起去了撫仙居。因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台灣歌手的去世,五個人第一次聚在一起。而他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當中一人卻已隻是黃色牌位上的一個名字。人生的起承轉合,有時候,竟然以死亡作為紐帶?!
  眾人說起張雨生不免唏噓,電視裏正好在播他的紀念專輯,旁邊吃飯的一桌人不知道在聊什麽,時而爆發出哄堂大笑。丁嘯北看了他們一眼道:“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黃毛卻說:“隻怕連親戚都未必餘悲。”連長安聽了這話,仿佛萬箭穿心,大聲地說:“你們幾個,不許死在我前頭,聽到了嗎?”金剛看她眼淚都快下來了,趕緊遞了杯熱茶給她。
  “長安,大可不必。”說話的是姚非揚,“你這名字,其實與佛有緣。佛家有一偈:身到含元殿,不須問長安。我們既是受生死的人,又何苦去問生死。”姚非揚說這話的時候,神態是一貫的從容自若,連長安卻聽得心驚。大家年紀相仿,何故此人總是超然物外,氣度不同別人?她盯著姚非揚的時候,發現丁嘯北的眼睛一直看向自己,從那眼光裏,她讀出了一絲不妥。
  寒假的時候,高中同學相約回家,連長安一想到再過半年連生又要高考,家裏現在不定是什麽景象,遂決定留在北京。她給家裏打電話,說不回家過年了,爸媽並沒有表示什麽,隻說:“你是不是有個同學在醫學院呀?連生也想考那兒,要不讓你同學寒假的時候來給你妹妹補補課?”連長安答應“好”。
  她跟金剛一提,金剛並不很樂意,“連長安,你就這麽把我當人情送了?”
  “金剛,我妹妹身後可是排了一長串兒噢,你還不抓緊機會?”
  “你妹妹呀,太嬌,我不好那一口。”
  “金剛,我還有一事兒得求你幫忙。”
  “說!”
  “我爸媽電話裏沒說把我下學期的生活費寄過來,我這學期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
  她話沒說完,金剛從錢夾裏取出一張牡丹卡,把密碼告訴她,“自己看著花吧。”
  “謝了!我寒假裏有幾個家教,開學一準兒還你!”
  金剛歎口氣,“連長安,你難道能躲他們一輩子?”
  連長安低頭,“躲得一陣是一陣。”

  第十五章

  大年三十的晚上,學校組織沒有回家的同學在六食堂聚餐。連長安一看到涼水泡過脹得白膩膩的餃子,立即沒了胃口。年輕的副校長做了簡單的恭賀新春的演說,大夥可能是沒吃飽的緣故,掌聲稀稀拉拉非常不給麵子。
  八點的時候,食堂裏所有的電視都在轉播春節聯歡晚會,一個自稱認識連長安的係友過來搭訕,她哼哈了幾句覺得沒意思便回了宿舍。宿舍裏的日光燈管壞了,連長安站在桌子上鼓搗了半天也沒動靜,氣惱地去找舍管,敲了半天門沒人應,隻好垂頭喪氣地回屋借著台燈開始讀王小波。
  電話響的時候嚇了她一跳,她接起來,有氣無力地“喂”了一聲。
  “我跟丁嘯北打過招呼了,他答應明天去看你。”金剛在電話裏說。
  “金剛,你不知道那人看我不順眼嗎?”
  “你少敏感了,人家就那脾氣。對了,我去過你們家了,你哥也沒回來,說是在上海實習呢。你給我的差事可真難對付,你那妹妹倒也不笨,就是不知道她心思到底在哪兒。”
  “金剛你可得好好幹活,回來我請你吃飯。”
  “算了吧你,還不知道誰請誰呢。”
  第二天下午,連長安剛讀到《一隻特立獨行的豬》時,有人在外麵敲窗戶。宿舍裏一個東北女孩一到冬天就用膠帶紙把窗戶貼個嚴絲合縫,連長安喜歡開窗,故對此舉深不以為然,但並未出言幹涉。此刻窗戶打不開,她抓起外套就跑了出去。
  姚非揚和丁嘯北站在馬路對過的一棵樹下,丁嘯北手裏捏著根煙,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麽,丁嘯北的嘴角似乎是含著笑的,連長安以為自己看錯了,待她走近時,仍然還是平日的那個丁嘯北。姚非揚開口說:“我倆要去山西鄉下看親戚,你在這兒呆著也是呆著,跟我們一塊兒去吧。”連長安猶豫了一下,道,“我明天還有家教呢。”
  “我們三四天就能回來,你給家長打個電話,大過年的,也得讓孩子休息一下不是?”說著,把火車票遞給了連長安,她一看是當晚九點多鍾的火車。“七點半的時候會有人來接你,你就在宿舍等好了。”
  晚上連長安出宿舍樓看到一輛奧迪,掛著白底“甲A”開頭的車牌,心裏大吃一驚。來人彬彬有禮接過她的行李,替她開了車門。她坐在後座渾身不安,心裏千百個念頭轉過,父親以及他的那幫知交好友都出身行伍,連長安自己自幼生長在部隊大院,這“甲A”兩個字不由不令她覺得此舉大不妥,心底甚至冒出些許不快,認識丁姚已堪堪半年,竟從不知道兩人的背景。
  她直到上了火車還悶悶不樂。她睡在下鋪,夜間醒過來時,發現丁姚二人並未入睡,而是坐在對麵的下鋪,低聲地聊著天兒。連長安心裏的悲涼更盛了,她如此地仰慕著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可他,即使為連長安打開了他世界的門,也從未讓她真正走進過。她倔強地翻了個身,麵朝隔板,眼淚卻簌簌地打濕了枕巾。
  到太原站是次日清晨,三人剛出車廂,就有個兩杠一星的軍人熱絡地迎了上來,伸手就搶過姚非揚手中的包,姚非揚眉頭一皺,“李幹事,你怎麽在這兒?”
  “趙秘書說你們今天到。過年你們自己也不容易找車,我送你們過去吧。”
  姚非揚不再說話,連長安沉默地打量著這一幕,心想:“別人不說,決計不問。”丁嘯北和李幹事走在前頭,姚非揚取下連長安的雙肩包,兩人一聲不言語跟了上去。
  到得車前,李幹事說:“嘯北,要不你來開?”
  連長安一聽,立時後退一步,丁嘯北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姚非揚道:“長安,沒事兒!嘯北他十六歲就開始開車了。”
  連長安心不甘情不願地上了車。出太原往北,開出兩個多小時,到了一個叫上王村的村落,姚非揚堅持把車停在村口,李幹事並不廢話,下車從後備箱裏取出一堆年貨,“這是給你娘準備的,你就帶個好吧。”
  姚非揚說了謝謝,和丁嘯北兩人接過了東西。一堆小孩圍住車好奇地摸這摸那,嘴裏嘰嘰喳喳地說著連長安不大聽得懂的方言。早有小孩認出了姚非揚,飛快地去報信。李幹事走的時候說“非揚,讓你爸經常回來看看。你們走的時候別忘了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們。”
  村裏的路麵並不平整,對連長安來說,沿途沒有一樣不是新奇的,就連丁姚二人跟別人打招呼的土語在她聽來都分外親切,她這一路,直到此刻心情才見好轉。
  不遠處已經有人迎出來了,一位中年婦女,個兒不高、微胖、短發、臉上斑點甚多、眼角皺紋很深,笑起來時,發黃的牙及紅色的牙齦一起露出來,身上還係著圍裙,下擺有白色麵粉的痕跡。姚非揚快步上前,叫了聲“娘”。她說話語速很快音色卻很糯,連長安聽不大懂,於是臉上掛了笑,安靜地站在後麵,卻聽得丁嘯北說:“她是非揚的奶媽。”連長安這兩天內早已處變不驚,聽到“奶媽”二字也並不表示驚詫。
  一個姚非揚叫“哥”的青年小夥上前接過丁嘯北手中的東西,又靦腆地衝連長安笑笑點頭,“快進屋,快進屋。這風跟刀子似的。”他的普通話因為帶了山西味兒而偏軟。
  連長安跟在後麵進了一個坐北朝南的院落,正對院門是照壁,上書大大的“祿”字,繞過照壁,進得院子,是青磚鋪就的地麵,東西廂房前各種了棗樹和榆樹,西邊的耳房辟做茅房,東邊的則做了雜物間,北麵的正房起得略高,四五級台階兩旁是水泥砌的花壇。北房是三個套間,中間的屋子做了起居室。
  眾人在沙發上坐下,奶媽打量連長安,把她拉到身邊,說了句什麽,看連長安好像沒聽懂的樣子,改做普通話:“這閨女長的招人待見,就是太瘦了。”說罷捏捏連長安的胳膊,又掐了下她的臉,“瞅瞅,都沒三兩肉。”周圍人早笑開了,連長安卻是胸口一堵,想起自己的親媽都從未待她如此親昵過,眼眶不由得一紅,恨不能和姚非揚一樣叫眼前這位女性一聲“娘”。
  “小毛,娘去做你愛吃的炸糕;嘯北還是蓧麵栲栳栳;閨女你愛吃點兒啥?”
  “您做什麽我都愛吃。”連長安忙道。
  “聽聽這嘴兒甜的。”她笑著就進了廚房。
  連長安打趣地看著姚非揚說:“原來你叫小毛呀。”姚非揚笑笑不說話。
  姚非揚的爹、哥哥、姐姐也在,他們用山西話聊天,連長安十句有八句聽不懂,傻愣愣坐一邊嗑瓜子。姚非揚突然換成普通話說:“姐,你不是剛生了兒子嗎?快抱出來讓我們看看。”
  “生的可醜了,都不好意思讓人見。”姐姐扭捏著說。
  “兒還不嫌母醜呢。哪有你當媽的嫌孩子醜的?”奶媽從廚房裏探出頭道。
  連長安說:“姐姐,快帶我去看看。”
  姐姐笑著站起來,帶連長安進了東廂房。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在炕上睡得正熟,皮膚略略發紅,額頭和下眼瞼還有點皺,兩隻小拳頭握得緊緊的放在腦袋兩側,非常可愛,並非他母親所說的“醜”。連長安再看姐姐,但見她目光溫柔,專注地凝視著孩子,微笑的臉線條柔和安詳,映著炕圍畫上的“麒麟送子”,竟有幾分令連長安炫目,她心想,那樣的托詞倒不如說是初為人母的炫耀。
  第二日一大早,姚非揚說要去看一座舊城牆。哥哥有一輛嘉陵,又找了個騎長江偏三輪的朋友。連長安想自己騎嘉陵,姚非揚不讓。“我真的會騎,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朋友教過我的。”
  “不是會不會的問題。這裏路況不好,你又不熟。”
  “那你怎麽讓丁嘯北開車?”
  “我都開了多少次了。”丁嘯北坐在偏三輪的後座上接口道。
  連長安還想再說什麽,姚非揚不理她,已經跨上了他哥的摩托。連長安老大不樂意地坐進了側兜。
  城牆所在的小鎮離上王村並不遠,哥哥和朋友將他們送到即告辭返家。三人從景明門入得城去,小街蜿蜒曲折、蕭索冷清,並不見過年的喜慶。一路尋到文廟,卻處處觸目驚心。但見屋朽瓦碎、垣斷牆殘、碑石散亂、雜草叢生,中軸線上的大成殿居然被改做了鎮裏的糧庫,待聽到丁嘯北說文廟始建於元代時,連長安不住地扼腕歎息。她看見姚非揚的眼睛裏似有一種隱忍的痛,心下黯然,走到他身邊,他看了連長安一眼,說:“文廟的壁畫大多是我爺爺重畫的。”
  三人登上文廟旁邊夯土建成的古城牆,舉目四望,小鎮寧靜又蒼涼,清晨的太陽透著點蒼白,風從大地的深處席卷過來,吹散了早炊人家煙囪裏的白煙,偶爾有鴉群從光禿禿的棗樹枝上驚起,倘使那一刻再有人吹起塤,連長安怕自己的眼淚會流成河。她有一種在風中疾跑的衝動,三米多寬的城牆仿佛為她裝上一對翅膀。她在城牆上奔跑,風聲吹過,隱約聽到有人在唱:我讀不出方向/讀不出時光/讀不出是否最後一定是死亡。
  在她停下來的地方,有一個陌生的男子在攝影。連長安不便打攪,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那人從三角架後轉身看她,“你好!我叫宋小南。”
  連長安試探著問了一句:“是那個和餘純順齊名被稱為‘北俠’的宋小南嗎?”
  他笑笑,掏出張名片遞給連長安,中國紅的顏色,豎排的繁體字,非常別致。連長安高興地想招呼姚非揚和丁嘯北過來,回頭卻看到二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她很近了,他們手牽著手,長身玉立,那麽美的畫麵,卻讓連長安的心碎了一地。

  第十六章

  二人上前跟宋小南打了招呼,一夥人坐在城牆上開始聊天。宋小南自稱遼人,極能侃,從他走遍中國全境縣市的計劃開始,講到和餘純順在獅泉河的初相識及其在羅布泊的不幸遇難,他們聽得入迷,甚而生出一種向往。十九歲的連長安沒有料到,一粒石子投入湖心,漣漪卻滯後了很久。日後,當丁嘯北沉迷攝影而姚非揚和連長安成為暴走一族時,他們多多少少會想起城頭遇到的那個絡腮胡子戴眼鏡的精壯男人。
  三個人叫了一輛摩的回村裏。連長安一顆心象是放錯了地方,兩人牽手的畫麵始終盤旋不去,下意識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觸感冰涼,她於是將手放在嘴邊嗬氣。姚非揚見狀把自己的手套摘下來遞給她,連長安不接。她直到此刻才敢正視,這個男孩子一貫的體貼,不過隻是良好的教養罷了。姚非揚錯愕地縮回了手,丁嘯北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連長安頭一次毫不客氣地回視丁嘯北的目光,倒讓他吃了一驚。
  三日之後回到北京。連長安頭一件事兒就是給金剛打電話,“金剛,丁嘯北他爸是幹什麽的?”
  “不知道啊,沒聽他說起過。”
  連長安看著窗外如酒的傍晚,亮起了傷感的燈。她曾經幻想的“我與你”的相遇,應該是兩顆靈魂同時認出對方,驚喜地喊出:“是你!”,既充滿了愛,又尊重孤獨。人一生中隻要有過這個時刻,愛和孤獨便都有了著落。可她認出的那個人卻偏偏沒有認出她。
  然而她還來不及學會偽裝勇敢,姚非揚已經又出現在她麵前,同行的自然有丁嘯北,還多了個從未見過的女孩子,高挑苗條,十分亮眼。姚非揚介紹說:“我二姐,姚緹。”
  “你就是長安啊?我聽說非揚帶了個女孩子回老家,就一直想見來著。正好今天我出外景,就把他們倆都拽過來了。走走走,吃飯去。”
  她與生俱來的朝氣蓬勃充滿了感染力,連長安整理一下心情,任由她挽著胳膊,四人去了一家新疆菜館。姚緹在的地方,不用擔心冷場,她聊起電視台的八卦,上至台長,下至主持人,眉飛色舞甚是熱鬧。連長安嘻嘻哈哈吃完了一頓飯,才發現自己好久沒有這樣開心。
  姚緹走的時候留給她一張名片,說是有事盡管找她。連長安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姐姐!”她聽了很是開心,抱了連長安一下告辭而去。
  開學的時候,小馬哥居然來了,給連長安帶來些家鄉特產。連長安有幾分難為情地問他:“我爸有沒有讓你把我這學期的生活費捎過來?”
  小馬哥愣了一下,“提起過,但我怕路上不安全,所以你爸說回頭給你寄過來。”他說著,摘下眼鏡,低頭掖起外套內的毛衣擦拭。
  連長安心中暗歎,這個人,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撒謊從不敢看別人眼睛。見他鼻梁上有鏡架留下的銅綠,又不禁好笑,說道:“把眼鏡給我,我替你洗洗。”
  連長安和係裏一個研一的師兄混得極熟,在他們實驗室見過超聲波清洗器,當時就想這玩意兒洗眼鏡應該不錯,此刻倒派上了用場。她領著小馬哥往係樓走,路上卻碰到了黃毛和他的一黨球友。他狐疑地打量了小馬哥一眼,壓低嗓音在連長安耳邊說:“你可不許對不起我們姚非揚。”連長安心裏頓時惱怒,“好你個姚非揚,且看我這幌子能做到什麽時候。”衝著黃毛,她不便發作,隻得言不由衷地應付了幾句。
  送走小馬哥,連長安一個人在荷花池邊揀了張椅子坐下。滿池枯黃的荷花剩杆,池水幹巴巴的微微可以嗅到一股腥潮氣息。風吹過的聲音,發出仿佛生鏽般的鈍響,天空有巨大的雲層懸垂,邊緣光亮,不知名的飛鳥滑過。有什麽東西在她心中咬齧,她開始憎恨這枉擔的虛名、憎恨這沒有對手的表演,她從來沒有什麽時候比現在更需要目擊者和承認,她需要使她的命運變得可以忍受,就必須表演它、描繪它,而不是僅僅經曆它。這個荷花池的午後,更像是一種隻屬於個人的宗教,一種神聖的啟迪,使連長安相信了一種危險的美,並決意為之奉獻。
  連長安二十歲生日的那天,五人再次齊聚撫仙居。連長安著意打扮了一番,緊挨著姚非揚坐下,觥籌交錯之間,顧盼神飛。五百毫升的容器畢竟裝不了一升的水,那天她明顯喝高了,後來索性枕在姚非揚的胳膊上,又哭又笑,衝著金剛說:“金剛,你知道我喜歡他的,是不是?”連長安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看到的是金剛緊皺的眉頭。
  她半夜口渴醒來,卻發現自己是在寢室。舍友已經睡得沉了,有人打鼾,有人說夢話,有人磨牙。有隱約的光從窗戶裏透進來,她頭疼,盯著上鋪的床板發呆,直到天明。
  期末考很快結束,她和金剛一起回了家。連長安看到自己臥室已麵目全非,書櫃裏的書七零八落;集郵冊空了一半,她最喜歡的那套徐悲鴻的馬不翼而飛;裝糖紙和火花的盒子,已經找不到蓋子。連長安坐在書桌前望著屋角落了一層灰的吉他發怔,屋外陽光照在斷了的低音弦上,金屬的光澤晃得她眼睛生疼。她努力地仰頭,似乎天空就像一扇門永遠地關閉了,白雲也像一股水汽被倒吸進了門縫,隻剩下她曾經在玻璃上貼的糖紙,色彩褪盡,紙角翹起微微翕動。
  她站起來到客廳給父親辦公室打電話:“爸,我去劉小西家住幾天。”
  “別忘了過兩天回來幫連生估下分,參考一下報誌願啊。”
  “哎,知道了。”
  第二天金剛把電話打到了小西家,“丁嘯北他們一幫人全來了,在我們家呢。你趕緊過來。”連長安拉著小西去了金剛家。
  下午是世界杯半決賽,荷蘭對巴西。他們在“挪威森林”邊吃燒烤邊看球,連長安和黃毛是荷蘭隊的擁躉,小西和金剛給連長安麵子自然為荷蘭助陣,隻丁嘯北一人站在巴西一方,而姚非揚自始至終中立。連長安看他倆不順眼,大聲地招呼道:“夥計,烤倆豬腦,給這倆人補補。”黃毛鼓掌大樂。
  點球時,連長安不敢看,小西起身拉她去隔壁冰果店買冰。她倆回來時,荷蘭已經輸了,她迎上了丁嘯北一雙含笑的眼睛,“這下不知道該誰吃豬腦了。”連長安看著眼前這些青春洋溢的麵孔,倘若沒有他們,她將如何對抗寂寞的豐富及無處依托的悲哀,那一刻,連丁嘯北都變得可愛起來。
  三日後高考結束,連長安叫上金剛去給連生估分。金剛建議連生考慮一下別的醫學院的臨床,連長安捅了金剛一下,連生看在眼裏,撇下句“我自己的事,不要你們管!”
  連長安心煩氣躁地出了家門,金剛跟在她身後:“連長安,往後少拿你妹的事煩我!”
  連長安停下來,轉過身:“你以為我願意呀?”她剛說完,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下來。
  “行了行了,我錯了,隨叫隨到,成了吧?快別哭了,一會兒姚非揚他們該問了。”
  世界杯決賽之後,一行人決定出遊。在去下關的長途車上,黃毛問連長安:“長安你怎麽回來了還住在同學家呀?”小西忙道:“我們都一年沒見了,是我非讓她來我們家的。”連長安不說話,她望著車窗外飽滿的雲層在紅色的土地上漫步,有一種真正的自由自在。她把頭靠到了小西肩上,小西攬過她,低低說了句:“癡孩子!”
  古城盤桓三日啟程去了麗江,姚非揚早已做好了走虎跳的詳盡計劃。一行六人乘車到大具渡口,搭船過江,從下虎跳往核桃園方向走。等他們到中虎跳時,已是下午時分,六人坐在江邊巨石上,千年不絕的金沙江水與江中橫亙石塊的碰撞聲震耳欲聾,飛濺的水花帶著泥流的氣息,霧氣升騰。連長安喊出一聲:“彩虹!”有一種騷動隱藏在瞬間的寂靜中,象火焰投射在烏雲上的爆響消失在雲陣斷開之處,他們彼時尚算清澈的眼睛裏湧動著對神秘與奇跡的信仰。
  夜裏宿在臨江的客棧裏,小西遲疑地說:“長安,姚非揚恐怕不是你的良伴。”
  連長安看著好友:“可是我就是喜歡。”
  “他……和丁嘯北……”
  “小西!”
  小西望著她的眼睛:“你這個癡孩子,我隻希望你快活。”
  旅行結束之後,連長安沒有在家多作停留,和姚非揚他們一起回了北京。

  第十七章

  連生終於考上了醫學院,雖然並非她想上的臨床,全家送她到北京那天,連長安去接了站。報道時,金剛跑前跑後替連生忙活,連長厚把長安拉到一邊說:“長安,金剛這人不錯,又知根知底的,……”連長安抬抬眼打斷他:“哥,金剛是我哥們兒。”連長厚噎了一下,不再說話。
  開學沒多久,連長安去宿舍看連生,連生說:“長安,聽說你有男朋友了。什麽時候讓我見見?”
  連長安想了想,“就這周末吧。”
  她跟姚非揚說的時候,有點難為情,但姚非揚說:“你妹妹就是我妹妹,見見也無妨。”
  可是連生見到姚非揚所表現出來的熱絡和笑容,還是讓姚非揚皺起了眉頭。連長安在一旁納悶兒,從什麽時候,連生如此嬌俏的笑臉,吝嗇到從不給她這個姐姐,六歲?七歲?三人氣氛古怪地吃完了一頓飯。
  回學校的路上,姚非揚說:“長安,何苦委屈自己?”
  連長安覺得這麽多年辛辛苦苦克製的那些不甘,被他一句話就輕易擊中,她簡直慌極了,想大聲說話想掩飾什麽想擺脫什麽,可是走在旁邊的那個寬厚的肩卻不是她的聽眾。
  學年結束的時候,連長安去了沈陽實習。她回北京時,詫異地發現姚非揚居然來車站接她。他少有地吞吞吐吐,“長安,周日我父母想見你!”
  連長安不由挺直了脊背,心想,既然要唱這出戲,就幹脆唱到底吧。
  隔日,她找了適合見長輩的行頭,又為帶什麽禮物發愁,隻好給姚非揚打電話。姚非揚說:“別擔心,禮物我來準備。”
  來接他們的車並非上回那輛,連長安發現自己又開始手心發涼,她好半天才問了句:“姚非揚,你們家住哪兒?”
  “黃寺,不遠,一會兒就到。別擔心,有我呢。”他說著,握住了連長安放在座位上的手。這是姚非揚第一次握連長安的手,他的手幹燥溫暖,連長安幾乎能感知他的每一道掌紋,恰如他的人,既嚴肅又和藹,既無乖張也無輕狂,長長的,清涼的,越過她的內心,
  車駛進黃寺大院,看到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連長安一顆心又幾乎跳出胸腔,姚非揚加緊了手上的力道,她想衝他笑一笑,卻虛弱得牽動不了嘴角。
  姚非揚家裏比她想象的熱鬧。姚緹一上來就把她拉到了父母麵前,“爸、媽,這就是長安。”連長安此刻反而冷靜下來,禮貌地打過招呼,並遞上姚非揚準備的禮物。姚非揚已經跟過來,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扭頭衝他一笑。姚緹在旁邊起哄:“快看看這小倆口!”眾人都樂了。
  姚非揚又給她引見了他的養姐王縉及其男友周許。姚緹吵著要跟她老爸較量乒乓球,大夥兒進了娛樂室。姚緹不一會兒便敗下陣來,讓連長安替她一局。連長安看出自己也並非對手,所以也不客氣,上去就放手一搏。待她後背略有汗意的時候,已經輸了一局。
  她去盥洗室稍微整理下自己,出來時恰好碰上了周許。細一看,這個男人竟比姚非揚還要出色幾分,陸軍的廉價軍裝穿在他身上並不顯寒酸。他看到連長安打量他的中尉軍銜,笑笑說,“我去年剛從複旦畢業,現在是個小小的參謀。”連長安不知該如何答話,幹脆沉默。“不太舒服吧?這種場合以後多了去了。別緊張,咱倆都一樣。”連長安想說:“我們不一樣。”但又覺得自己犯不上。於是笑笑說:“我先過去了。”
  次日,姚非揚去了承德實習。
  北京夏日蟬鳴呱噪,連長安正在宿舍裏和舍友一起吃西瓜,電話響了,是姚非揚,“長安,你快去三院。嘯北他闌尾炎做手術,他們家現在沒人,我正往回趕呢。”說罷就掛了電話。
  連長安趿著拖鞋著急忙慌地出門,西瓜汁還掛在嘴角。宿舍樓前正好一輛出租車,她跳上去,“快,三院,快!”她趕到的時候,嘯北已經出了手術室,躺在一個單間病房裏,護士把枕頭拿走,隻讓他平躺,並告知連長安麻醉過後會很疼痛,又囑咐一定要禁食。連長安注視著病床上的嘯北,這個長相清俊的少年有著長而翹曲的睫毛和蒼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
  丁嘯北睜眼看到連長安時,眼神裏竟含了一絲恨意,略一偏頭,閉上眼再沒睜開。麻醉過後,連長安看他忍痛的臉密密麻麻布滿了汗卻始終不發一聲。她心裏象被開水澆過一樣,“嘯北,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小時候我妹妹牙疼就讓我給她講故事。”丁嘯北始終一言不發。
  連長安坐立不安,跑到外麵去給金剛打電話,然後回到屋裏,沉默地坐在床邊。下午濁黃的陽光在並不寬敞的病房裏異化出一種詭異的舞蹈,乏味的沉默有一種吞噬人心的力量,她開始在心裏數秒,希望或者姚非揚或者金剛來拯救這凍僵了的空氣。
  姚非揚是像風一樣席卷著進來的,他似乎並沒有留意到連長安,直接撲到了病床挨著門的一側,“嘯北!”那是連長安從未見過的姿態,從未聽過的聲音,清醒激情純粹天真。丁嘯北聽到他的聲音,還沒有睜開眼,兩個嘴角就往上一翹,是那種“生固欣然,死亦無憾”,仿佛了悟之後得了大歡喜的笑容。
  待看到姚非揚的嘴唇吻上丁嘯北時,連長安聽到一聲巨響,心裏有什麽東西轟然坍塌,她站起來,覺得天必定是黑了,隻剩她一個空心人,她掙紮著,夢魘似的,卻走不出去。生命在這一刻得著休息,卻並沒有變得更幹淨,更華美。有人過來牽起她的手,退出屋外,拉上了房門。
  西瓜汁在唇角早已風幹,不仔細辨認,倒像是血跡,那人伸手想替她拭去。她此刻方看清,麵前的人是金剛,“金剛!”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金剛把她攬到懷裏,“你白白聰明一世,白白聰明一世。”

  第十八章

  連長安在一種混沌狀態下跟著金剛出了醫院。三院外麵是餐館店鋪林立的花園路,正是晚飯時分,饕餮食客遍地,金剛拉著她回了旁邊的學校。連長安坐在金剛寢室裏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金剛給她打了水,找來幹淨毛巾,讓她拭淨嘴角的西瓜汁和滿臉殘留的淚痕。
  “媽的,今天我就乘人之危做一次小人。連長安你做我的……”
  “金剛!”連長安厲聲喝道,“你要是說出來,我們朋友都沒得做了。”她神色木然地看看窗外暮色,“我要回學校。”
  金剛罵了聲“操”,拽起連長安出了宿舍。
  那一年,大學的最後一年,連長安沒有再見過姚非揚。
  她與金剛見麵時,總是下意識地繞開了丁嘯北這個話題。聽說西門外撫仙居對麵新開了一家同性戀酒吧,黃毛鬧著要去見識見識,金剛斜睨他一眼,“小樣的,就你,進去就出不來,骨頭都得被拆卸入腹。”
  黃毛把手搭上金剛的肩,“你丫怎麽門兒清?”
  金剛不耐地推開他的手,“切”了一聲。
  黃毛不以為意,“姚非揚那小子呢?我現在根本逮不著他,看他老人家那架勢,畢設是根本不放眼裏呀。連長安你得管管你老公。”
  連長安淡淡地說:“我們分手了。”
  黃毛道:“靠!我原來還想畢業了喝你倆的喜酒呢,看來是沒戲了。”
  黃毛畢業之後去了太原,他走的時候,連長安沒去送他,黃毛說“沒事兒,太原到北京,多近啊,我沒事兒準回來看哥幾個。”假使時光真的可以回頭,連長安會不會是站台上跟他揮手告別的那一個?
  研究生生活波瀾不驚,直到十一月,實驗室的師兄讓連長安接電話,她以為是金剛,“金剛,什麽事?”
  “長安,是我。我在你們係樓外麵,你出來一下。”
  連長安從窗口往下一望,有個穿軍裝的男人正拿著手機講電話。
  “有什麽事嗎?”
  “黃毛出了點事兒。”
  連長安一聽,扔下電話就下了樓。
  一年多不見,姚非揚似乎瘦了,軍裝有點空蕩蕩地掛在他身上。連長安看他眼睛紅紅的,心中一緊:“黃毛怎麽了?”
  “出差時煤氣中毒。”
  連長安頭一暈,“現在呢?”
  姚非揚不說話。
  連長安喃喃地道:“他說要回來看我們的。”
  “嘯北一會兒開車過來,我們這就去太原。”
  丁嘯北來的時候,金剛已經在車上了。
  黃毛的追悼會在次日。連長安看到黃毛媽媽頭上的白發時,忽然想起三年前,她曾經讓這四個人答應她不許死在她前頭,可是黃毛卻沒有兌現他的諾言。如今,再也沒有人會和她一起憑吊那曾經絢爛過的荷蘭鬱金香,再也沒有人會齜牙舞爪地罵“奶奶個熊”,再沒有人會大大咧咧地摟著她的肩“走,哥們兒,喝酒去!”悼詞很短,對於一個二十三歲的生命,那些無關痛癢的總結隻是徒增親者的傷悲而已。黃毛,與其孤身獨涉,不如安然沉睡,相信你勇敢的左腳,必將造訪神祗的球網。
  追悼會之後,黃毛的父母和姚非揚一行前往五台山安放黃毛的牌位。羅目侯寺是黃毛最後的棲身之所,牌位安置完畢之後,在最後一座大殿裏,他們親眼目睹了開花獻佛。姚非揚說,“黃毛必是去了往生淨土,我們應當替他高興。”
  黃毛父母先行離開,連長安四人前往佛母洞。她從扁圓形洞穴中鑽入內洞,仿佛重入娘胎,再出洞口,已是再世為人。她跪在洞口,終於痛哭失聲。那些輕飄飄的安慰與沉甸甸的死亡相比,象撞落在懸崖上的浪花,又無知地撲向另一個懸崖。生命的妙音一旦絕響,將永不可聞。
  五台山回來之後,姚非揚和丁嘯北又失了蹤影,而連長安早已習以為常,他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又何苦強留。來年,金剛畢業去了安定醫院,聽他說丁嘯北去了301醫院。金剛偶爾會給她打電話,偶爾會來學校看她,偶爾會帶她去普老板那兒吃飯,偶爾他們會說起黃毛……連長安想,青春,原來最易虛度,甚至是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臉也早已麵目全非。
  命運再次將姚非揚帶入她生命軌道的時候,是她研究生的最後一個學期,為了論文她忙得昏天黑地。深秋的一個下午,她在宿舍裏補覺,有人敲門,她懶得搭理,來人卻半分不妥協。她掙紮著去開門,門一開,那人險些跌在她懷裏。軍裝外套敞著,襯衣的風紀扣也沒有係,左眼有明顯的淤青,臉頰紅腫,最要命的是渾身的酒氣。
  連長安把他扶進屋裏,跑到水房擰了條毛巾,給他敷在眼上。他一把扯掉毛巾,牢牢抱住連長安,“長安,我們結婚吧!”
  “丁嘯北呢?你們倆怎麽了?”
  姚非揚不答話,又說了一遍,“長安,我們結婚吧!”
  連長安象做了一場夢,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好”字已經說出了口。他長舒一口氣,倒在床上。
  連長安打電話跟金剛說:“金剛,我要結婚了。”
  金剛大吃一驚:“和誰?”
  “姚非揚。”
  “連長安,你真是撞了南牆都不回頭。”電話已經掛了。
  連長安聽著手機裏的嘟嘟聲,茫然地收起了電話。
  是年冬天,姚非揚與連長安在西郊總參某招待所舉行了簡樸的婚禮,連長安的父母並沒有出席,連生是唯一女方親屬,金剛因故不能前往,至於丁嘯北,她沒有再問過姚非揚,也從來沒有人跟她提起過。
  婚後,連長安仍然住在宿舍,直到一次周末家宴,姚非揚的父親說:“方莊那套房子也收拾差不多了,你們倆挑個時間搬進去吧。就是離長安學校遠點,不過你也快畢業了,我看,畢業後就去空一所吧,回頭我跟張所長打聲招呼。”
  “爸,我前段時間在會議上剛剛認識一位美國教授,她有意讓我跟她念博士,如果順利的話,大概明年秋天就得走。”
  “念書是好事兒,隻是非揚是部隊的人,行動受限。你們倆再好好商量商量吧。”
  “長安想去,我當然支持,沒什麽好商量的。”
  “非揚!”連長安道,“爸,您別擔心,我回頭跟非揚商量。”
  方莊的家很少能見到男主人的身影,連長安很多時候會沏壺普洱,坐在電腦前,靜靜地改論文,電梯響的時候,她會側耳傾聽,即談不上希望,也談不上失望。
  他回來的時候,她也並不顯得多殷勤,隻是給他取了拖鞋,然後就想進廚房做飯。他說,“不用麻煩了,長安,我們到外麵去吃。”漸漸的,也就把周圍的金山城、小土豆、金鼎軒都吃了個遍,以至後來幹脆約在外麵見麵,吃過晚飯再回家。
  在他不回來的日子裏,連長安經常盯著臥室裏的巨幅掛毯發呆,那是他們的結婚照。望著牆上那個清朗幹淨的麵孔,她總會想自己那些憑衝動而來的執著的行為是否稱得上勇敢?或者隻是在虛構中自我滿足逃避痛苦,以她無可救藥的獨特天真與脆弱心腸。十九歲第一次見他的那一天,原來,隻是一場命定的詛咒。

  第十九章

  越臨近畢業,連長安越恐慌。她無數次跟自己說,隻要姚非揚開口讓她留下,她立馬撕毀錄取通知書。她象盼望一個注定難產的嬰兒,等待著姚非揚開口,直至眼睛裏的期盼終於化成灰燼。她知道,和姚非揚較勁,輸的那個不會是別人,隻會是她。
  四月碩士畢業,姚非揚出席了她的畢業典禮,他對連長安此去美國所表現出來的熱情,令連長安懷疑他辛苦等待這一天也許已經太久。多少次反躬自問,明明知道結局早已寫好,為何仍要懷揣著一線希望,百折不撓地去試探?與姚非揚、丁嘯北之間的愛恨糾葛,如怖栗景觀,如萬仞深穀,如死亡沙漠。耗盡愛的心智,仍無半點回應。這究竟是生活的真實演出,還是夢裏的海市蜃樓?然而即使一千種試探,姚非揚也自有他永遠不變的應對。愛如何才能從無營養的土壤裏發芽?那些盲目的對愛的信仰,象失控的過山車,最後,心永墮黑暗。她心灰意懶開始辦護照準備簽證。
  夏天,連生畢業,沒有找工作,直接回了家。連長安送她走的時候說,“你跟爸媽說一聲,我去美國了。”連生點點頭上了火車。
  連長安拿到簽證後,姚緹請她和姚非揚吃飯算是慶祝。姚緹事無巨細把注意事項交待了一遍,“有什麽難事,就去找波士頓的大姐,這是她的電話。她原說要回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的,但事與願違,如今這人情可欠大了,你千萬別跟她客氣。非揚他是軍人,規矩太多,你聖誕節的時候一定要回來,別讓我老弟獨守空房太久了。”
  連長安麵上一紅,也不做分辯,一一應了下來。
  那天姚非揚回家時,到書房門口對連長安說:“長安,我們談談。”
  兩人在客廳坐好,姚非揚開口說:“我們離婚吧!”
  連長安看他一眼,幾分鍾後才反應過來,她一直猜測等待畏懼的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她想起兩人去民政局登記的時候,登記處的一個大姐還特意提醒她,“關於軍婚的法律條文,你清楚嗎?”連長安稀裏糊塗就點了頭。
  姚非揚把手裏的物事一一遞給她,“這是你去美國的機票,月底的飛機。這是房產證,換了你的名字,將來回來也有個落腳地兒。這張卡你帶著,到那邊用得上。這個……是離婚協議書,你簽個字,剩下的事情我來辦。”
  連長安仰起臉,眼睛裏是孤挺的秋野,眼淚倔強著不肯掉下來,“找到丁嘯北了?”
  姚非揚看著她,居然也有了心痛的憐惜,卻沉默著不回答。
  她一下提高了聲音:“是不是?”
  “長安,對不起。我先認識的嘯北。我一直以為我能愛上你的,但我還是做不到。”
  連長安不再說話,她抓起桌上的筆,在協議書上簽字,力透紙背,隨後起身到臥室收拾東西。姚非揚跟過去,站在屋子中央,手足無措地看著她。連長安認識他這麽多年,頭一次見他失了往日的鎮定自若華貴氣派。
  “長安,我……我給不了你幸福。你去美國,重新開始,……”她用眼神製止姚非揚繼續往下說。此後她再沒看他一眼,提著簡單的行李就出了門。
  連長安看著電梯門上映出的自己,忍不住想伸手去碰那抹單薄的影子。她一直追求的東西,就是如此的清晰卻又與她隔著山長水遠;那些她渴望相親近的人,為何都以世上最美的借口拒絕她,父母如是,姚非揚亦如是。
  北京這麽大,她的去處在哪兒?七年前一個人來,七年後一個人走,這是不是一種圓滿?她拿出電話想給金剛打。電話這時響了起來,是姚緹。
  “長安,你在哪兒?”
  “非揚他……他……”
  “別說了,我都知道。你在哪兒,我來接你。”
  連長安一看自己不知何時已走到了腫瘤醫院門口。
  姚緹把連長安接回了她自己的公寓。
  “長安,是我們家對不起你。我們一家人原來都以為,因為你,說不定非揚他就能好了。可他,打小就那麽固執。我爸和丁叔叔一起長大,一起上軍校,一起下部隊,就連後來調到北京也都是前後腳的事兒。他們一直說要結娃娃親,可惜丁叔叔結婚晚,又隻有嘯北一個孩子。”
  “嘯北和非揚是一年生的,倆人從繈褓裏就一直在一起。小時候,我爸媽工作忙,隻好把三個孩子分別送到奶媽家寄養。非揚被送走後,嘯北天天哭,他爸媽沒辦法,隻好把他也送到了非揚奶媽家。有一年春節,我爸接了我和我姐,又去接非揚,我們一進院門,就看到他倆趴在一棵棗樹下,拿著放大鏡在地上數螞蟻,嘯北還抬手去擦非揚臉上的汗。倆人都長的粉狀玉琢的,那一刻,連我都給魘住了,想忘都忘不掉。”
  “他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同班,連上大學也是兩對門。我們兩家人都看在眼裏,心想他們年幼不懂事,到大學碰上喜歡的女孩子自然也就沒事了。可他們倆,哎,都是和你一樣的癡人。你也知道我們父母的身份,在那大院裏,行為稍有差池,恐怕就是浩劫。後來知道非揚把你帶回老家,我父母算鬆了口氣,非要我見你一見。我第一次見你,心裏真替自己弟弟高興。”
  “你跟嘯北,個性很象,又敏感又驕傲,有時熱情洋溢,有時又拒人於千裏之外,又都很善良。我當時真以為非揚這回是認真喜歡一個女孩子了。所以我爸媽一直催他把你帶回家,非揚也真被逼急了,你當時剛從沈陽實習回來,非揚他親自去接你,也算是對父母的妥協。我爸媽見過你之後挺滿意的,心裏終於放下一塊石頭。這才踏實沒幾天,不知怎麽著就讓嘯北知道了你見過我父母,結果他犯闌尾炎住了院,當時非揚還碰巧在承德實習。我聽非揚說還是你先趕去的醫院。”
  連長安聽到這裏,心頭一黯。
  “誰知道等嘯北出院的時候,非揚回家跟我們說和你分手了。我爸還罵了他一頓,問他原因,他說是配不上你,我爸媽也拿他沒辦法。他一畢業,我爸立刻就把他放到了基層部隊鍛練。”
  “那年你們那個同學黃毛去世之後,非揚和嘯北突然一反常態公開來往起來,我爸和丁叔叔想盡一切辦法仍然不得其所,嘯北還說什麽,人生苦短,倘若不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還有什麽意思。丁叔叔狠狠揍了他一頓,倆人依舊我行我素,大院裏慢慢也有了風言風語。當時正好是我爸和丁叔叔晉升中將的關鍵時候,已經有人要拿他倆的事做文章了。長安,你也知道,部隊裏最忌諱這個,非揚和嘯北也是軍隊的人,這種醜聞一出,不僅他們倆的前途完了,隻怕兩家父母也脫不了幹係。”
  “非揚和嘯北雖然莽撞任性,可他們畢竟還心懷父母。”姚緹說到這兒眼眶已經紅了,“後來有一天,非揚從通縣跑到301去找嘯北,倆人不知道說什麽了,在醫院餐廳就打了起來,嘯北當時直接就住了院。而非揚,我後來才知道,就是那天跑去跟你求婚的。嘯北在醫院裏沒住幾天,人還沒好妥呢,就沒了影兒,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姚緹開始流淚,“長安,你原諒非揚。他跟我說過無數次,說他雖然負了嘯北,但最對不起的人,是你!我有時也恨自己,我從頭到尾在旁邊看著,我知道他們倆之間有多麽相愛,我也知道你有多愛非揚,但我還是自私,沒有考慮你的感受,隻希望自己的弟弟能象正常人一樣,即使過最市井的生活,也好過……”
  “你別說了。”連長安打斷她。
  “長安,我弟給你的東西,你都收著,你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更犯不著逞一時之氣。你父母如何待你,我或多或少知道些。你這麽多年都是學生,沒什麽錢,跟父母又開不了口,去了那邊,用錢的地方少不了。”
  “機票和錢我收下,房子就免了,我要它何用。”
  七月底,姚緹送連長安去機場,連長安借她的手機給金剛打電話,金剛沒有接。她要入閘的時候,姚緹抱住她,“長安,好好愛自己。以後如果願意,還是叫我姐。”
  連長安沒有回頭。

  第二十章

  連長安到美國不久後給家裏打電話,父親接的,“長安,今天收到非揚寄來的匯款,你讓他以後別寄了。你也不能把他一個人扔在國內太久,放假了就趕緊回國。”
  “我和他離婚了。那錢你們看著辦吧,至於以後他寄不寄也不關我的事。”
  父親在電話裏一陣沉默,之後猶猶豫豫地開口說:“長安,連生也想去美國上學,要不你幫她聯係看看。”
  “爸,我盡力,你讓她好好準備考試吧。”連長安淡淡答道。
  連生!
  想到這兒,連長安一激靈,噌地從地上坐直身子,屋裏一片黑暗,她摸索著擰開了客廳裏的燈,夜已深了,她到連生臥室一看,沒人,這麽晚,她去哪兒了?
  到了地下停車場,車沒了。她一驚,連生還沒拿到駕照呢。
  她隻好去敲公子的門。
  “連長安!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公子罵罵咧咧地開了門。
  “公子,連生不見了,你開車帶我去找找她。”
  連生他們學院的大樓所有門都鎖上了,連長安和公子進不去,打連生電話也沒人接,她開始心慌。她並不太了解這個妹妹,也不知道她素來與誰交往密切,就連她向來存的心事,也是今日才得知。
  “連長安,你和你妹發生什麽事了?”
  “公子,你別問了,一兩句話也說不清。她還不怎麽會開車,應該開不了太遠。要不你帶我四周轉轉。”兩人把學校周圍幾十個街區找了一遍,還是沒有連生的影子。
  連長安突然後悔,為什麽打連生那個耳光,從小她不是已經習慣了凡事讓著這個妹妹嗎?月光皎皎,她想起連生剛來的時候,她帶連生去一個停車場練車,她們回家的路上,連生說:“長安,你看,月亮是紅的。”連生少有地用那麽溫和的口吻跟她說話,她從天窗望出去時果真看到了一輪紅色的月亮。
  想到這兒,她一閃念,“公子,你快帶我去林肯公園的那個停車場。”
  停車場裏形單影隻地停了她那輛白色的雅閣,她一顆心算是落下一半。連生坐在駕駛座上,她敲敲車門,連生不開,她隻好掏出備用鑰匙開了車門,“坐旁邊去!”連生不動,連長安道:“連生,我找了你很久,好累。公子還等著呢。”連生方才挪了座。一直到家,連生也沒有開口跟她說話。
  連長安第二日給自己的醫生打電話谘詢流產事宜,醫生告訴她必須去專門的診所,且費用不在保險範圍之內。她從醫生那兒討了診所的號碼,打電話過去時,居然一周之內都已約滿,她心裏不由冷笑,原來這奪人性命的勾當竟如此門庭若市。
  晚上,程慈航的電話不停打進來,她索性關了手機,又上網把他的電子郵件和MSN全部屏蔽。隔了兩日,程慈航用FedEx發來一封信,連長安簽完字順手就扔進了門口的垃圾箱,可第二日這信居然又回到了她的信箱裏,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鄰居。她想起自己感恩節的時候似乎買過一台碎紙機,不妨讓它磨磨牙。這一場連長安認為“不行”的邂逅,她愣是在“行”裏走到了頭,卻終究隻得一堆碎紙條的結局。
  流產並非如她所想那麽簡單,法律規定手術前二十四小時之內必須接受專業人員的問詢和心理輔導,連長安暗忖,無非是又一個收費的借口罷了。她填表格的時候,心情煩躁,為何這世上,即使最齷齪的事情,都可以找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呢?填到緊急聯係人一欄時,她把金剛的名字寫了上去,又胡亂縐了一個電話號碼,心裏不免對遠在北京的金剛生出些歉意。
  當心理谘詢師問她為什麽要做流產時,她情緒激動地站起來,在狹窄的小屋裏踱了幾步,回身幾乎把臉湊到谘詢師的鼻子前,“我可不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是性侵犯,我們有義務通知警察局。”
  她徹底崩潰,“是我沒資格做一個母親,行了吧?你滿意了吧?”
  “女性懷孕期間會非常敏感,易激動,易怒。你先冷靜一下,我們再接著談。”
  連長安一直以為女人對女人是懷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慈悲心腸的,這使得她們之間的交流遠遠比與異性的交流來得容易和親近。然而當交流變成一種探尋,且以職業作為幌子,那麽即使是帶了慈悲,那樣的慈悲也顯得下作。
  她身心俱疲地出了小屋,還有下一位醫務人員在等她,負責向她講解流產過程。當她看到桌麵上放著的栩栩如生的生殖係統模型時,拚命壓下嘔吐的衝動。女士非常負責地開始解說和演示,連長安終於沒忍住,跑到衛生間吐了個夠。她抬起頭看到鏡中一張蒼白的臉滿是淚痕,她問自己,是什麽時候流的眼淚?她想不起。對了,是十三歲那年,第一次背著父母抽煙,從那時候,眼淚就流到了今天。鏡子裏有一個十三歲的女孩,留著齊眉的劉海,嘴角掛著冷笑,指著她尖利地說:“連長安,你這個壞小孩!”
  次日,連長安躺在了手術台上。一位操倫敦腔的年長護士一直握著她的手,給她講天花板上貼的每一張明信片,這張是泰姬陵,那張是大本鍾,還有那張是塔西提島……連長安想,一定不能哭,一定要把這樣的痛記一輩子……然而耳廓上還是開始有濕漉漉的感覺,護士不停地用紙巾替她拭淚,她喊了聲:“媽媽!”
  診所的人幫她叫了出租車送她回家。她出車門的時候,看見程慈航站在公寓門口抽煙。連長安有點腳步虛浮,可是麵前這個男人又不得不挺直脊梁應付。
  程慈航看到連長安的樣子時吃了一驚,扔了手中煙頭,嘴唇囁嚅了半天,還是沒有吐出半個字。
  連長安麵無表情,與他擦身而過。開門的時候卻被他拽住了胳膊,“長安,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使勁欲掙脫,小腹卻一陣陣痙攣,下體一暖,身體再由不得自己逞強,軟軟地下墜,程慈航攬住了她,“你怎麽了?”
  連長安蒼白著臉,牙齒使勁咬著嘴唇,身體瑟瑟發抖。
  程慈航也慌了神,搶過鑰匙,開了門,打橫抱起她進了公寓樓,到房門前將她放下,摸索一陣鑰匙,終於進得屋來,連長安被他安置在沙發上。連長安小腹絞著一樣疼,想起醫生給她的止痛藥和抗生素,示意程慈航將包遞給她。
  她從包裏找出藥來時,程慈航又追問了一句:“長安你到底怎麽了?”
  連長安懶得解釋,“麻煩你給我倒杯水。”
  程慈航從廚房出來,小心翼翼遞上水。乘連長安吃藥的空當,仔細打量了藥瓶,皺著眉頭問:“怎麽吃這些藥?”
  連長安冷笑一聲,象下定決心般把包裏一堆紙張掏出來扔進了他懷裏,夾在其中的那張黑白超聲波照片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毯上。
  程慈航彎腰撿起來,看了一眼,透出些詫異,再一打量那堆白的、黃的、紅的紙張,身體漸漸僵硬,嘴唇抿得緊緊的,拳頭攥了起來,積蓄了半天的力氣,終於說:“為什麽不告訴我?”
  連長安嘴角漾起了笑,盯著程慈航,輕輕地一字一字地說:“我想告訴你的時候,你正在和我妹妹上床呢!”
  程慈航象一條被抽了骨頭的魚,跌坐在沙發上,雙手掩麵,開始抽泣。在每一聲抽泣的間隙,沙發配合地發出輕微的顫動,象湧動的潮汐,令連長安以為,這是從前某個遙遠的夏天,她一個人,獨自在湖麵泛舟,遠處有低矮的山巒,山巒之上,霞光滿天。

  第二十一章

  程慈航止住哭泣的時候,連長安冷靜地開口,“你走吧,再說什麽都多餘。至於你和我妹妹,愛怎麽著怎麽著,反正她從小眼裏也沒我這個姐,以後你倆別在我麵前出現就行。”
  “長安,你什麽時候做事情都是一意孤行,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什麽時候全心全意愛過我?就連孩子,”他頓了一下,“你也說不要就不要。你夠狠的你,你非要所有人都覺得欠你不成?你和你妹妹之間到底有什麽過節我不知道,可她從出現的第一天起就有意無意地勾引我,這些難道你沒看在眼裏嗎?我天人交戰多少次,她那樣子,有幾個男人能坐懷不亂?但凡我要象喜歡你一樣喜歡她,我也絕不會等到現在。”
  “你是不是男人?有種做沒種認。你腦袋長在下半身啦?你把我們姐妹當什麽?”
  他歎口氣,“算了,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我不想跟你吵。去波士頓的事情你再考慮一下,我過幾天再來看你。”說罷起身要走。
  這個男人,從來都不經許可,就自以為是地決定一切。有限的眼淚與悲傷,為了證明什麽?證明他輕飄飄的痛不欲生嗎?那麽,也許,他的身體需要長出一個叫子宮的器官,需要一個生命在他體內孕育再被殘忍地謀殺。連長安突然懷疑那個被叫做愛情的東西,隻是一場季節性的流感,症狀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相遇,相互喜歡,相互欲望,也許相互愛戀;然後再不相互喜歡,再不相互欲望,甚至希望從未相遇。
  她清了清嗓子,“程慈航,我再說一遍,如果可能,我希望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程慈航的腳步停了一下,沒有再回頭。
  連長安聽到門落鎖的聲音,眼眶潮濕,這一切,之所以發生,其實是她,允許它們發生。她起身往自己的臥室走,看見連生臥室半敞的門後,有身影一閃。她苦笑:連生,你這是何苦?
  時間大多時候都是一種奢侈品,連長安還消費不起,手術後她照常上課做實驗。一起工作的土耳其人阿爾坦剛好抽樂透抽中了美國綠卡,臉上一幅春暖花開的樣子,竟然體恤民情看出了她的不對勁兒,“安,你是不是生病了?”她笑笑搖頭。
  而那天之後,程慈航沒有再出現過,連生也再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家裏見不到她的身影,她臥室的門也總是神秘地鎖著。連長安處之若素,卻在某個清晨的餐桌上發現了一張便簽:
  長安:
  我一直想贏你,到最後卻還是輸。我走了,父母處我自有交代。
  連生
  從此,連生徹底告別了連長安的生命。在後來的歲月裏,她偶爾會想起連生,在她腦子裏,連生的畫麵一直定格在幼年時代,那個跟在她身後,支棱著小辮兒,一跑鼻尖兒就細細密密盡是汗的她的小妹……
  西雅圖夜已深,這些記憶,是否是金剛所說的選擇性記憶?連長安牽牽嘴角,無論如何,不能把2009年的最後一夜變成不眠之夜,明天畢竟是新的一年。
  西雅圖回來之後的情人節,喬治買了一堆食材就來了連長安家,說是要為她煮一頓浪漫晚餐。喬治知道連長安愛吃魚又好辣,特意做了笛鯛魚和辣菠蘿飯。點上蠟燭,喬治取出他帶來的一瓶Vietti 的Barbera d’Alba Scarrone,“這個配笛鯛魚最合適。安,你去取酒杯。”連長安在盛酒具的櫥櫃裏發現了一個藍色的Tiffany的戒指盒,她拿起來,心想,這喬治,什麽時候偷偷摸摸放進來的?正琢磨,喬治已從身後擁住她,“安,你願意嫁給我嗎?”
  連長安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少年抱著她說“長安,我們結婚吧!”。這一次,她還是像做夢一樣地說“好”。她不知道她答應的是曾經的那個少年還是現在身後的這個男人。
  倆人正在享用柔情蜜意的晚餐,門鈴卻不知好歹地響起。連長安心裏納悶,這時候,會是誰呢?
  她起身去開門,看清楚來人時,吃了一驚。程慈航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口,手裏捧著紅色的鬱金香,“長安,是公子告訴我你的住址。”
  連長安不動聲色地說,“這麽晚了,我家裏還有客人。”
  “我有話跟你說。”
  “那明天行嗎?對了,我們這窮鄉僻壤的,找到住處沒有?需要什麽幫忙嗎?”
  程慈航正欲說話的時候,喬治已經出來,“安,誰呀?”
  程慈航眼神一僵,“看來我來得不巧了。”說罷轉身。
  “安,是你的朋友嗎?怎麽不進來。”
  “不是。是不相幹的人摁錯了門鈴。”
  夜裏,喬治醒過來的時候,看見連長安一人坐在臥室的角落裏抽水煙,屋裏彌漫著櫻桃的香味,他迷迷糊糊地說,“安,睡了。”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連長安看見門口扔了一把鬱金香,已經殘破,她撿起來丟進了垃圾桶。
  五月,又一個學期結束了,連長安的中期評審順利通過,喬治提議一起找個地方度假,也算慶祝,最後度假的地方卻選在了喬治父母居住的城市費城。連長安恰在這時收到了金剛的來信,說是馬上要到波士頓參加一個學術會議,約連長安前往相見。連長安喜出望外,決計與喬治先赴費城見過其父母,然後趕往波士頓見金剛。

  第二十二章

  連長安沒有料想到與喬治父母的見麵居然是不歡而散。
  喬治的母親伊麗莎白,已經上了年歲,頭發衣飾紋絲不亂,妝化得極其精致,舉手投足話裏話外做派十足,儼然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他的父親老喬治倒是麵目和善,一頭銀發,一副老式的眼睛,一生研究普魯斯特,在業界也是赫赫有名。
  這場家宴氣氛十分壓抑,長長的餐桌,連長安懷疑自己得弄個望遠鏡什麽的,才能看清坐在桌子一頭女主人的表情,想想又覺大可不必,估計她有限的表情屈指可數,肯定跟拉洋片兒似的,這一幅完了,換下一幅。伊麗莎白說話的聲音相當低沉,連長安覺得飯後很有必要建議喬治在他父母餐桌上裝一個擴音係統,否則就他父母這“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架勢,說個話得多累呀。
  伊麗莎白拋給連長安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有關連長安的宗教信仰。連長安在美國這麽多年,被無數天主教徒、新教徒試圖感召過、教化過,無一例外均以失敗告終。她後來煩了,幹脆直接告人說:就算真有個世界末日,真要麵對上帝的審判,他讓我下地域我就下地獄唄。這些年,別人再問她這個問題,她已經形成了標準答案:信仰共產主義,然後一副愛誰誰的樣子,其實肚子裏一遍遍罵人:我信什麽不信什麽,關你屁事。
  聽到她的答案,伊麗莎白語氣已經流露不滿,“你知道喬治從出生就受洗了嗎?”
  連長安放下手中餐具,回答:“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喬治而不是伊麗莎白。
  喬治喊了一聲“媽媽。”
  老喬治也叫了聲“貝絲。”(注:貝絲為伊麗莎白的昵稱。)
  可是伊麗莎白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你能皈依,接受耶穌的恩寵,因為信主的丈夫而自己也成為聖潔的嗎?”
  “不能!”
  伊麗莎白哼了一聲,“聽說你離過婚?”
  連長安下意識挺直了脊背,“沒錯,我離過婚。”
  “耶穌說:誰若休自己的妻子而另娶,就是犯奸淫,辜負妻子;若妻子離棄自己的丈夫而另嫁,也是犯奸淫。”伊麗莎白接著道。
  連長安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懷揣著覲見長輩的誠意而來卻落得這樣一場羞辱。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說道:“弗格森太太,我自己的生活還輪不到別人來指手畫腳。倘若耶穌如此教化他的信徒,那麽我覺得非常幸運我不是基督徒。喬治,我看這回我來得不巧了,我先走,我們回拉克羅塞再見。弗格森先生,謝謝你們今天晚上的款待,再見。”她說罷離開餐廳,打電話叫出租車。
  出租車來的時候,喬治送了出來,“安,你不要介意。”
  連長安上出租車前說:“不,我不能不介意。”
  她趕到機場,買了最近一趟飛往波士頓的夜班機票。
  待金剛從中國趕到波士頓,已經是三天之後。他們在金剛入住的酒店大廳第一次見麵,連長安給了金剛一個大大的熊抱。
  “連長安,認識你這麽多年,沒見你對我這麽主動過。怎麽,想我了?”
  “嗯,想,好想。”連長安笑得頗有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嬌俏可人,她在這個男人麵前,永遠有一種少女的心態。
  “得了吧你,小心我老婆吃醋。再說了,我這人,一坐懷就亂,到時候你未婚夫不得上演一幕千裏尋仇?”
  連長安低頭看了下左手無名指,戒指剛摘下來沒兩天,痕跡還在,說:“金剛,我這婚,怕是結不成了。”
  金剛收拾好神色,“走吧,你這個地主找個地方請我吃飯,我們慢慢聊。”
  金剛略微有點發福,連長安問他是不是收紅包收到手軟,他笑笑說,“我一個精神科大夫,誰給送紅包?這兩年就是工作忙,老婆又生了孩子,更沒時間鍛練,身材越發走樣了,估計半場足球都快踢不下來了。”
  倆人又聊了會兒金剛的妻子兒子,金剛終於試探著問:“和姚非揚有聯係嗎?”
  “沒!”連長安痛痛快快答道。
  “長安,這麽多年了,有些事,該忘的就忘了吧。姚非揚他這幾年的日子也不好過。你們倆離婚之後,姚非揚估計沒少吃他老爸排頭。沒多久,好像就是03年你來美國的那年秋天,他就給送去俄羅斯軍事學院了。他去俄羅斯之前專門找過我,讓我多留意你父母,說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找他。當時他四處遍尋丁嘯北,就是找不到,整個人真的隻能用形銷骨立來形容。”
  “06年他從俄羅斯回國之後去了總參作戰部,據說深受上司寵愛。可惜世事難料,07年軍內政壇地震,山西幫一下子垮了。姚非揚他爸還算好,早在那之前見好就收,回山西養老去了,可憐他原來一幫老部下,紛紛下馬。我聽姚非揚說,就連那個你見過的太原的李幹事,也因巨額財產來曆不明被送上了軍事法庭。最慘的還是丁嘯北他爸,一生也算輝煌,最後卻不得善果。丁嘯北就是那年回的北京,合著那麽多年,那家夥一直躲在阿姆斯特丹呢,到他老爸出事才回家。”
  “他回北京不久,姚非揚就借著裁軍的機會辦了轉業,和丁嘯北還有別的一兩個朋友攢了個貿易公司,還跑到山西去開煤礦,又在定襄辦了個養狗場,生意也算做得風生水起。倆人同出同入同住的,還真是羨煞旁人。那會兒,我都管他倆叫‘煤老板’,嘯北那小子還跟我來勁,說什麽‘有這麽帥的煤老板嗎?’其實,姚非揚他經常跟我這兒打聽你來著。”
  連長安脖子一擰,打斷他,“哼,我的事不要他管。”
  金剛歎口氣,“唉,隻怕他將來想管也管不了了。”
  “哦?”
  “去年十一月,趕上黃毛的九年忌辰,正巧他們倆那天在定襄的養狗場跟客戶簽單子,喝了點酒之後,趕去附近的五台山祭拜黃毛,嘯北逞能不要司機送。山裏氣候說變就變的,進山才沒多久,就下起了鵝毛雪。和對麵的車相撞的時候,嘯北往右打的方向盤。”金剛停下來,穩了穩情緒,接著說,“他被送去醫院的時候,呼吸已經沒了;坐在副駕上的姚非揚倒是隻受了點輕傷。”
  “之後,我沒再見過姚非揚,打電話他不接,北京他們倆家裏也找不到人影。今年年初的時候,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給你父母的匯款被退回來了,問我你們家發生什麽事了。我直到那時候才知道他在嘯北車禍後,一直住在山西忻州。說去看看他吧,那家夥死活不讓。等我隔兩天再打電話過去,手機已經停機了。”
  連長安聽完金剛的講述,開始渾身發涼。這家飯店的燈光,有點虛幻,又仿佛有話要說。連長安腦子開始迷糊,不知道它是否從未開過口,還是其實地老天荒一直在訴說,隻是她聽不懂,或者是聽懂了卻無法解釋。丁嘯北走了,世上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第二十三章

  連長安回到酒店時,夜已經深了。城市的燈火盛極而衰,往窗外望去,竟覺得月冷如霜,波士頓的五月暗夜裏,她的寒噤來得並不恰如其分。
  她突然象想起了什麽,迫不及待地把手袋裏的東西全部倒在了床上,一把抓住了那個明顯有些年頭的棕色皮夾。終於在皮夾的最裏層找到了她想找的東西,一張裁剪過的彩色照片。照片裏是一位身穿九九式陸軍禮服的男子,麵容肅穆,軍姿挺拔,眼神剛毅,似乎正凝視著不在畫麵中的軍旗。連長安撫摸著照片裏姚非揚年輕的麵龐,指尖的真實觸感,是濃縮蒸餾過的時間。
  她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得到這張照片的每一個細節。她和姚非揚婚後的那個春節,兩人回黃寺陪父母家人過了除夕和初一,姚非揚因為要值班,年初二就回了單位。連長安一個人在方莊家裏呆了一天後,終於放縱自己給姚非揚打了電話。
  電話接通之後,她卻又沉默不知該如何開口。當雷達掃過姚非揚所處方位,電話裏傳來很大的噪音,連長安嚇了一跳,聽見姚非揚說:“別怕,是雷達,每隔兩分鍾你都會聽到一次這樣的雜音。”
  連長安“哦”了一聲,聽見姚非揚說:“長安,要不你來我們駐地玩兩天吧。你不是一直想看黑鷹直升機嗎,我帶你去看,我們院裏的飛機可比咱們學校博物館裏的棒多了。”
  連長安忽然覺得所有寂寞不甘苦悶都被熨燙得平平整整了,忙不迭地連聲答應。她收拾東西的時候不免為自己的歡欣鼓舞感到了一絲難為情。
  她沒有想到姚非揚所在部隊居然如此偏遠,已經快挨著河北地界,姚非揚在此一呆就快三年,連長安也不禁暗暗佩服。
  她下車的時候,已然看見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婚後頭一次對“已婚”二字產生具體認知。姚非揚接過她的背包,兩人並肩前行。大院門口的崗哨向姚非揚行軍禮的時候,連長安與有榮焉,深感驕傲。院內大道兩旁的楊樹,葉子都落光了,天空又灰又低,是北方冬天再普通不過的一日。建築不高,故而視線開闊,姚非揚一一指點介紹。
  迎麵駛過一輛車,在兩人身邊緩緩停下。車窗落下來的時候,連長安被那人肩章上一顆金星晃了下眼,一旁姚非揚已經恭恭敬敬姿勢標準地行了一個軍禮。那人開口問道:“過年怎麽沒回家?”
  “報告陸院長,我值班。”
  “我說昨天老姚怎麽打電話來敘舊呢。”話音剛落,看了看連長安,“是長安吧?婚禮上見過,不記得我了?”
  連長安微微彎腰行禮,“您好!”
  “既然來了,就多住兩天,讓非揚好好陪陪你。”
  連長安隻笑笑沒有答話。
  兩人目送車駛走之後才繼續前行。沿途不斷遇到士兵還有學員,一路軍禮下來,連長安眼花繚亂。姚非揚見她麵露疲憊之色,說:“還好我們不是野戰部隊,否則規矩更多。”
  路過機訓團時,連長安一眼看到了空闊場地上停著的兩架黑鷹,她還沒出聲發問,姚非揚已經衝她點頭,“沒錯,這就是黑鷹。可惜眼鏡蛇前兩天去成都執行任務去了,這次你看不到。走,我帶你走近看看黑鷹。”姚非揚把兩架直升機的服役史大致給連長安講了一遍,連長安聽得一臉豔羨。
  “坐過直升機嗎?”姚非揚突然問。
  連長安鬱悶地搖搖頭,“本來我爸轉業的時候,軍分區派了一架直升機送,可是我媽暈機,不得已隻好全家換乘汽車,我哥為這事兒怪我媽好久呢。”
  姚非揚笑笑,“可惜這兩天沒有訓練也沒有飛行任務,不然倒是可以帶你玩玩。”
  姚非揚的宿舍離機訓團不遠,連長安邁進他宿舍看見疊得四方八角的被子、纖塵不染的書桌時,終於笑出了聲,“我以為我又回到軍訓時候了。”
  “沒辦法,每天都有人查內務。長安,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見你就是大一暑假在懷柔軍訓的時候。”
  “什麽?”連長安心下大吃一驚,“在懷柔的時候?可是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是九七年十強賽中國對伊朗那天在撫仙居,那時我們剛結束軍訓回到學校不久。”
  姚非揚打開壁櫥,把連長安的包放進去,轉身說:“你不知道吧。當時你們一連住一樓,我們二連住二樓,偏偏男廁在一樓,女廁在二樓。有一天傍晚,你和幾個同學上二樓,我們幾個朋友坐在台階上納涼,看見你們上來,丁丁一下站起來攔住了你們,非要問口令。你伸手就把他推一邊兒,還罵了句‘有病’。”
  連長安隱約記得似乎確有此事。
  姚非揚又接著道:“更逗的是,你出來之後,丁丁問你‘什麽病’,你不動聲色地說‘神經病’,當時我們笑倒一片,丁丁後來還被我們取笑了很久。那天以後我經常看見你,短短的頭發,軍裝穿在你身上分外爽利。軍訓快結束的時候,你好像得了紅眼病,還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
  連長安心說:“誰說我不在乎?我簡直在乎死了。”此刻卻又禁不住又驚又喜,一顆心竟是七上八下象在坐海盜船,原來這個人並不是從未看見過自己。她一時柔腸百轉,走近前去,顫顫地喊了一聲:“姚非揚。”頭不由自主往姚非揚肩上靠。姚非揚技巧地伸手扶住了她的雙肩,說:“幾個戰友聽說你來,嚷嚷著請咱們吃飯,你收拾收拾,跟我一塊兒走吧。”
  姚非揚的幾個來自衛戍區、總參三部和總政機關的戰友,在酒桌上把軒尼詩當水喝,連長安看得心驚肉跳,幸好他們體諒姚非揚夜間要值班,並未逼酒。席間有人提起丁嘯北,被姚非揚一語帶過。
  快八點的時候,姚非揚要接班,帶著連長安先行告辭。才一出門,連長安微薄的酒意被夜裏涼風一吹,硬生生地打了個冷噤。姚非揚不容分說脫下自己的馬褲呢冬常服外套披在了連長安身上,他自己隻剩一件貼身的士兵絨衣。連長安正欲摘下外套,雙手卻被他穩穩壓住,“怪冷的,走吧,我先送你回我宿舍,然後再去值班室。”
  連長安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拽住了姚非揚絨衣的右袖口,跟著他的步子,踏著他的節奏,往前走去。
  哪知沒走出多遠,兩人就被糾察隊兩名頭戴鋼盔的憲兵逮了個結實。
  “哪個單位的?知不知道自己軍容不整?”
  姚非揚也不分辯,乖乖地報上了姓名和單位。連長安在一旁急了,差點上手抓住其中一名憲兵的臂章,好說歹說一通解釋,憲兵終於沒有記名並放行,臨走前又交代姚非揚以後注意軍人風紀。
  糾察走後,連長安問:“要是真被抓了會怎麽樣?”
  “嚴重的關三天緊閉。”
  “啊?!”
  卻見姚非揚狡黠一笑,“長安,快,快八點了,我要遲到了。”說罷抓起連長安的手飛奔而去。路旁樹木站在夜裏的剪影紛紛後退,天空沒有月亮,星光也並不燦爛,空氣裏還嗅不到春天的味道,可連長安的心裏,軌跡分明,無論是向左還是向右,始終都是駛往她愛的集散地。

  第二十四章

  姚非揚值班去了,說是夜裏就住在值班室,讓連長安早點休息。連長安找出本書,翻了會兒卻看不下去,幹脆扔在一邊,把姚非揚衣櫥裏的衣物取出,一件不落仔仔細細熨了一遍。
  夜裏,枕間被褥都是他的味道,連長安一想到是那個男子的寢具就心潮起伏,遲遲不能睡去。次日清晨,隱隱約約的軍號叫醒了她。連長安想再睡個回籠覺,卻未得逞,於是起身簡單洗漱,打算去看看姚非揚。
  她跟宿舍樓的崗哨打聽了辦公樓的方向,一個人在清晨冷冽的空氣中瑟瑟縮縮地摸了過去。士兵已經出早操了,號子喊得很響,太陽還沒有出來,有朝霞在遠處,是石榴一樣的紅色,裹著金邊,雲朵一層一層堆積,卻並不厚,在灰藍色的天空中暈染開來。
  辦公樓的哨兵隨意問了她兩句,給值班室打過電話之後就放行了。她卻沒有料到一進大樓,引人注目的宣傳欄正中赫然一張巨幅照片,是陸軍儀仗隊軍旗手及兩名護旗手,左側的護旗手正是姚非揚。連長安有幾分怔忡,不由自主走近前去。
  也許是照片過於真實,連長安立在那兒,忽然覺得無所遁形。猶記第一眼的芳心暗寄,甚而有傾蓋如故的奢想,不曾料想卻幾乎演變成白首如新。峰回路轉陡然結下夫妻緣分,明知是夏蟲語冰,仍然不管不顧一頭紮了進去,甚至不敢期待有對等的回報,些許的示好,就自以為是百分百的恩寵,其實,不過隻是她人生的第一道絕色傷口罷了。他妥協之後,又刻意疏離,是誠實?還是保護?如果愛情是聖代,姚非揚就是那顆連長安永遠吃不到的櫻桃。
  她站在那兒,不免有幾分自傷,卻聽得身後有人說:“去年閱兵的時候,被儀仗隊抓了壯丁。”連長安猝然回身,看見姚非揚清爽的臉。
  “走吧,帶你四處看看,還有我的辦公室。”
  連長安在姚非揚的辦公桌上又看到了那張照片,她遲疑著、忐忑著,終於開口跟姚非揚要。姚非揚也沒廢話,當時就連相框一起給了連長安。兩人在辦公室逗留不久,姚非揚帶她去吃早飯。出樓門的時候,姚非揚拉著連長安在軍容鏡前站定,抬手係好風紀扣,又壓了壓帽簷。連長安在旁邊靜靜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姚非揚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在鏡子裏衝著她一笑,伸出右手,把連長安落下的幾縷頭發輕輕撥到耳後,說:“走吧!”連長安耳朵發燙,傻愣愣地跟著他去了食堂。
  然而那段短命的婚姻,卻連一年都熬不到頭。部隊大院裏短暫的幾日,已經是姚非揚給予連長安最好的,也是最後的溫柔。如果要在這婚姻裏找點痕跡,除了這張被裁剪的照片,連長安還有什麽?
  在她當日決定出國時,不是不希望姚非揚出言挽留。可是答案太清晰,清晰得殘酷,她的自尊甚至不允許她去想這種可能。這麽多年,提起這個名字,不是不恨的,想盡一切辦法試圖將他從自己的人生中過濾掉。舊有的傷口已經狠狠地捆紮上了紗布,新添的傷口也沒有再在表皮下灼燒疼痛,連長安也早已明白,傷了就是傷了,別指望痊愈,你所能做的,隻是任由它呆在那兒,別去碰,如果可能,永遠別去碰。
  可是,為什麽一想到那個男人失去丁嘯北的痛楚,連長安就多情到把那痛楚也當成了自己的私人體驗?原來,對她而言,姚非揚始終在那裏,一直都是!
  酒店King Size的床並不舒適,連長安難以入眠。
  去國離家已然七載,在北美大陸辛苦念書、努力打拚,眼看終身教職指日可待,卻在一夜之間起了深深的厭倦。連長安曾經懷疑自己已經不再是當時在兄妹間對父母垂青念茲在茲的小孩子,也不再如同往日對愛情懷有堅定的憧憬和信任。這些說辭,到頭來居然隻是麻木的自欺欺人。她連長安,從皮到骨,竟是絲毫未變。對連生的始終不肯原諒,多年不願意回國見父母兄長,隻是儀式性地往家裏寄支票,其實都是無可奈何之下顧全麵子的自我保護。對程慈航的毅然決然,不過是正應了他所說的那句“你什麽時候全心全意愛過我?”至於喬治,那幾乎就是一個成年女人在感情生活走投無路之時的救命稻草,是對生活偶爾屈服之後的理智選擇。姚非揚呢?他是最初的,從前不敢奢望是最後的,現在命運卻在她頭上狠狠砸了一棍子,她知道那不是六合彩,可是那裏有光!
  生活沒有一定之規。不是非要結婚,不是非要養育下一代,不是非要成就功名,也不是非要幸福。如果真的非要在生活裏找個“非要”,連長安希望是非要誠實地麵對自我而盡量少傷害別人。倘若現在這個自我,不停地呼喚她,引導她,為何要逆而行之呢?她在自己的生活空間裏還沒有失重,她知道引力的源頭在哪裏。而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對她,已經是一種無上的幸福。
  睡到第二日正午,她被電話吵醒。剛一接通,就聽到金剛的聲音,“連長安,你快來,我在會場見到連生了。我剛查了大會日程,下午她要present,你快點兒過來,我等你。”說罷就掛了電話。
  連長安不由笑了,金剛這個急性子!可自己並沒有注冊,怎麽混進會場?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前往,把自己拾掇得象個專業人士後,姍姍出門。
  她才下出租車就看到了金剛,象是在門口候了很久的樣子。金剛看見她,不由分說摘下自己的胸牌給連長安戴上,囑咐過分會場和時間,就把連長安推了進去。
  正是小憩,過道裏三三兩兩聚了與會人員,熱火朝天地討論著。連長安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才發現手心一直在出汗,她既想見連生,又怕見連生。
  等人群重新進入會場,連長安還在猶豫。她終於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從後門悄然進了會場。台上之人正是連生,一身淺灰色的套裝,仍然是利落的短發,神態自信遊刃有餘。連長安坐在後排,眼睛裏隱隱起了濕意。
  到提問時間,三五個人之後,連長安緩緩舉手。會場主持人正要把話筒遞給她的時候,她清楚地聽到從台上的麥克裏傳來了一聲,“姐!”是用中文喊出來的。連長安站直了身子,隔著人群和妹妹對望,然後笑笑,用英文說:“對不起,我沒有問題了。”
  她把話筒遞回給主持人,步伐堅定地走出了會場。
  金剛在一樓的大廳裏正低頭看資料,連長安走到他跟前,“金剛!”
  他抬頭看她。
  “我想,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金剛站起來,象很多年前那樣擁抱她,然後拍拍她的腦袋,說:“那就好!”
  連長安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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