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道 - 作者:步非煙 (奇幻 - 全文)
(2008-12-09 13: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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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裴航
修羅鎮地處蜀滇交界之處,東西南三麵環山,北臨鹿頭江,荒僻已極。再翻過南麵的雲霧山,就將進入雲南火猓侗、長頸苗混居之地。雖然自古蜀滇交界一線,客商來往不絕,但小鎮離南行的商路已有一段距離,又無太多物產,平日除了幾個零散的鹽商在此暫時歇腳外,再無外人打擾。鎮中居民過著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暮秋時節,潮濕的雨氣彌漫在這座邊陲小鎮的上空。就在鎮民們準備收完稻子,準備修葺房屋的時候,卻發現小鎮上突然多了許多陌生人。
這些人仿佛陸陸續續,又仿佛一夜之間來到小鎮上。他們既不訪親友,也不做買賣,白天不知所蹤,好似憑空消失在小鎮密密麻麻的小巷深處。一到夜晚,就突然冒了出來,無數夜遊神般,悄無聲息地在鎮中遊蕩。
居民們也說不清他們到底有幾個人,更不知道他們來此鎮的目的,心中卻都有些莫名的惶恐,甫一入夜便關門閉戶,巴望他們盡早離開。
裴航卻是這些陌生人中特殊的一個。
他並沒有帶什麽行李,穿一襲儒生青衫,看上去溫文有禮,隻是雙袖長得出奇,一直垂到膝前。他來這座小鎮已經七日,卻從沒有人見過他的手。與其他人不同,裴航晚上並不去閑逛,而是呆在全鎮唯一的客棧裏。白天,卻包了二樓那張靠窗的八仙桌,再叫上一碗清水,凝神注目著窗外,一看就是一整天。
除了清水之外,他從來沒在客棧中叫過東西,但打賞的銀子,卻比吃大魚大肉的客人還要多。這就難怪客棧的老板一見到他,臉上就笑開了花。
鎮上關於他的傳說,也越來越多。有人說他是在等人;有人說他是在尋找傳說中白猿道人飛升前埋在鎮上的天書;有人說他從二樓的窗口,能看到他青梅竹馬的女子的閨房——雖然如今這女子已經不住在這裏了,他還是回來,每天望著空蕩蕩的閣樓。
於是,店小二有時也會忍不住好奇,偷偷從他坐的位置往窗外看去。
但結果卻相當失望:窗外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景致。狹窄的青石路對麵,也是一大排普通的閣樓,大塊青磚被劣質的石灰塗得粉白,就像下等妓女臉上的鉛粉。一排黑瓦沿著房簷密密麻麻壓了下來,瓦的邊緣被勾勒出道道雨線,一直蔓延到門檻前的青石板上。
昨夜剛下過暴雨,今天傍晚的天氣有些陰冷,空氣中彌漫著動植物腐敗的氣息。
客棧裏邊還零星有著幾個散客,一麵喝酒,一麵大聲喧嘩著。
一聲極細的啜泣,從屋角傳來。在劃拳行令聲中,這種啜泣極不顯眼,仿佛隻是一聲貓叫。
裴航空洞的眼睛中卻透出鷹隼一樣銳利的光芒,牢牢盯在前方的櫃台上。
這裏盛產槐木,鎮上的普通人家,家具一律由兩截木墩、一塊厚板搭成,眼前這櫃台卻不同,完全由一尊大得出奇的石臼倒扣而成,看上去笨重而古老,台麵上墊著厚厚的木板,三分之二已變成油黑色。
櫃台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倚著冰冷的石臼,席地而坐,一圈破爛的草帽拉得極低,透出幾縷枯黃色的頭發來。
她低聲啜泣著,天氣並不冷,她卻用一件男人穿的麻布長衫,緊緊裹住身體,透出懷中鼓鼓囊囊,顯然藏著某件東西。
裴航臉色變了,他推開眼前的清水,緩緩向那女孩走去。
那女孩依舊啜泣著,似乎根本沒察覺出裴航已站在她的麵前。
裴航的臉色十分陰沉:“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
那小女孩略微抬了抬頭,又埋了下去,隻死死抱住懷中之物,嘴裏喃喃念著,卻聽不清到底說些什麽。
裴航冷笑,一指她懷中:“這是什麽?拿出來!”
小女孩整個蜷縮起來,將那物護在懷中,不住搖頭。
裴航那張蒼白的臉頓時透出猙獰之色,青色長袖突的一縮,一雙大手已然扣上了小女孩的咽喉。這雙手膚色蠟黃,指節卻十分突出,拇指旁各長著一根歧指,看上去頗似鳥爪。他輕輕一提,小女孩一聲悶哼,就被他高高舉起。
小女孩的草帽跌落在地,露出一張蒼白而惶恐的臉來。她的眼睛很大,卻毫無神采,輪廓非常秀美,皮膚卻呈現出一種灰堊的色澤——這是一種垂死的顏色,她看來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裴航沒有絲毫憐憫,他捉住小女孩單薄的雙肩,使勁一抖,女孩驚呼一聲,懷中的物件跌落出來。
裴航一把將那物抄在手中——這是一個碎布拚成的娃娃。
這個娃娃看去平淡無奇,頭卻大了很多,幾乎有真人頭顱大小,安在小小的身軀上,根本不成比例。碩大的臉上並無五官,隻蒙著一塊白布,上麵浸著大塊肮髒的水漬,恍惚看去,頗似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娃娃做得十分簡陋,填充的稻草四處支棱出來,在陰暗的光線下顯得詭異而恐怖。
裴航將女孩扔到一邊,伸出手指,在娃娃身上仔細揉捏了三遍,又逐寸叩擊了兩遍。臉上的神色有些失望。娃娃的確很陳舊,絕非臨時製成,表麵並沒有喂毒,裏邊全是稻草,也沒有能藏物的暗格。
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娃娃。
或許是自己在這裏等的時間太長,已經草木皆兵。裴航自嘲地一笑,將衣袖理好,隔著袖子掏出幾個銅錢,灑在女孩身上,正要走開。
那個女孩突然驚恐地睜大了雙眼,死死盯著他,哭聲道:“爹爹被人殺死了……好多螞蟻……快救我,救我!”
裴航臉色一變。
他知道,這個時候,小鎮上任何凶殺案都可能和自己此來的目的有關!
他冷冷道:“你爹爹是誰,他怎麽了?”
小女孩捂住了臉,隻是反複念著那幾句話,再不回答。裴航正要作色,旁邊一個穿著綢緞的中年胖子打著拱走了出來:“這位客官,息怒息怒……”卻是聞聲而來的客棧老板。
裴航見小女孩瘋瘋傻傻,也問不出什麽,於是舍了她對老板道:“她是什麽人?”
老板滿麵笑容道:“這丫頭不是本地人,三天前和她爹一起來到客棧,說是家鄉饑荒,來本鎮投奔親戚,沒想卻撲了個空,身上又無盤纏,隻得在鎮西的槐樹林中暫時安身。沒想到一場夜雨過後,她爹暴病身亡,剩下她成天在鎮上哭哭啼啼,說是要賣身葬父。她頭臉也還算幹淨,小的本來也想買來做個丫鬟,與小女做伴,隻可惜這丫頭受驚過度,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的了,這下誰敢買她?趕又趕不走,就在鎮上討些人家剩湯水過活。也不知何時跑到店裏來了,打擾了客官的興致。我這就差人把她扔到街上去——小二!”
裴航一揮手道:“慢。”
他蹲下身去,輕輕拍著小女孩的頭:“告訴我,你爹是怎麽死的?”
小女孩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似哭似笑地道:“睡覺……做夢……螞蟻……”
裴航一皺眉:“你爹爹是死在夢中的麽?”
小女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裴航歎了口氣,拿出一錠銀子:“我買下你了,帶我去安葬你的父親罷。”
小女孩不相信地看著銀子,良久,終於一把奪了過來,抱起娃娃,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跑去。
山腳下,一片茂密的槐樹林向山麓深處延伸而去。濕潤的土地上布滿了新生的菌類和出來覓食的爬蟲。
一棵巨大的槐樹下,突起了半人高的蟻穴,一具已經開始腐敗的屍體,赫然被懸掛在蟻穴之上!
屍體的眼睛已被吃掉,隻剩下兩隻巨大的血洞,還不時有成群的黑蟻在他鼻孔、耳朵裏爬進爬出,高舉的大鉗上夾著血肉的碎末,耀武揚威地往蟻穴內行進。而更多的同伴則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他的身體,拚命從傷口裏往下鑽去。
屍體身上已沒有了一寸完整的皮膚。
這場麵恐怖已極,裴航也忍不住微微變色。
小女孩臉上卻綻出一片純真的笑容,向著腐臭的屍體撲了上去:“爹!”
裴航一把拉住她:“你瘋了?它們會連你一起吃掉!”他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從屍體頭部一路敲擊下去。屍體殘破太過,裴航也隻能確定,此人死前為中年男子,除了遍身蟻痕外,並未受到任何致命傷,血液已然凝固,看來也沒有中毒的痕跡。
裴航搖了搖頭,將樹枝扔開。或許這隻是個普通的難民,連日風餐露宿,引動暗疾發作,在雨夜中暴病身亡,又被萬蟻分屍而已。
“放開我!”小女孩掙紮著,想要靠近屍體。裴航強行將女孩拖退了幾步,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傾倒出一些赤粉,又將火折點燃,扔了上去。
嗤的一聲,一蓬巨大的火焰冒了出來,瞬間就將蟻穴和屍體一起吞沒。
“爹!”小女孩厲聲尖叫,瘋狂地向火堆上撲去。她極力掙紮,薄薄的皮膚下青筋暴起,瘦弱的身體裏仿佛充斥著一種魔魅般的力量,裴航也不由皺起了眉。
突然,她發出一聲貓一樣的尖叫,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軟軟地向地下滑去。
裴航一側頭,另一枚飛蝗石從他耳邊擦過,他怒道:“誰?”
一個柔媚的笑聲在樹林那頭響起,瞬間又仿佛被山風吹得嫋嫋繞繞。
裴航心中一動,他有種莫名的預感——這個人,必定和他此來的目的有關!於是再顧不得那小姑娘的死活,拔步向樹林那頭追去。
日影西斜,樹林中的參天古木顯得陰森,巨大的樹根糾結盤旋,宛如一頭頭被封印的怪獸,隨時都會複活過來,博人而噬。
裴航一路循聲追去,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終於看到了林外昏黃的光線。
前方是一片坡地,一條小溪緩緩流向不可知處。那輕輕的笑語早就無影無蹤,遠處群山環抱,再無人影。反是離他不遠處,一頭黑驢馱著一個女子,正沿著小溪向他迎麵走來。另一個丫鬟模樣的人,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提著竹籃,裏邊裝了些鍍銀酒具。兩人漫不經心地交談著,不時發出一陣笑聲。
二女談笑著,從他身邊走過,仿佛他根本不曾存在一般。
裴航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他追上兩步,拱手道:“驢上的姑娘請留步。”
丫鬟搶過來擋在他麵前,嗔道:“我家小姐叫雲英,不叫什麽驢上的姑娘!”
小姐搖頭曼聲道:“銀娘,不許多嘴,你退下。”
丫鬟癟了癟嘴,放下籃子走開了,裴航整了整衣袖,道:“雲英姑娘,在下裴航,一路辛苦,想向姑娘討一口水喝。”
這位“雲英姑娘”緩緩回頭。
裴航忍不住麵色一變。
那是一張讓人永生難忘的臉。她雙眼細長如絲,狹長的臉抹得雪白,仍然蓋不住腮上幾處淡黃的雀斑。兩頰上各暈開一團血紅的胭脂,更襯得她高高的鼻梁生硬無比。這張臉無論如何也說不上美麗,但一股難以言傳的妖異氣質,卻逼人而來,攝人心魄。
雲英轉目一笑:“公子為何這樣看著我?”一麵俯身從籃子中拿出一隻酒杯,向裴航遞將過去,一麵將驢脖上係的水囊解開,正要盛時,卻發現水囊已經空了。
雲英搖了搖頭,歉笑道:“實在不巧……”
裴航注視著她的舉動。她容貌平平,但偏偏一舉一動都嫵媚之極,優雅之極,毫無鄉野女子的粗俗。裴航的臉色已經平複,微笑道:“不幹小姐的事,是在下沒有口福。卻不知小姐何處人家,為何暮色時分,還在山路獨行?”
雲英掩口笑道:“為媽媽掃墓,不想晚歸。”
裴航一臉歉色,拱手道:“言出無心,冒犯令堂。”
雲英雪白的長臉上綻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公子不必道歉,這個媽媽,並非生雲英之生母。”
裴航“哦”了一聲。
雲英又一笑道:“實不相瞞,雲英不是良家女子。”她頓了頓,注視著裴航,媚眼如絲道:“白家小蠻為同業,錢塘蘇小是前身,雲英乃是風塵淪落,迎來送往之人。”
裴航心下了然,遂道:“原來如此,不知姑娘落腳何處?”
雲英笑道:“不怕公子見笑,一年前媽媽病死,隻剩我和丫鬟,靠著幾個熟客,勉強維持生計。這裏窮鄉僻壤,客人不多,幸好鎮上雲來客棧的老板多多照顧。他將客棧對麵的閣樓租下一間,供我和銀娘容身之用。”
裴航臉上浮起一個微笑——她們就住在客棧對麵的閣樓裏,他想的果然沒錯。於是低聲笑道:“不知在下今晚可否前去拜訪?”
雲英上下打量了裴航幾眼,卻沒有回答,隻柔聲道:“公子這樣的人物,屈尊來到修羅鎮,必然另有所圖,卻不知圖的是什麽?”
裴航依舊微笑著,但笑容卻十分陰沉:“我來找人。”
雲英道:“敢問公子找幾個人?”
裴航道:“不多,十一個。”
雲英笑道:“公子找到了麽?”
裴航搖頭道:“沒有,一個都沒有。”
雲英斜乜了他一眼:“公子找這些人幹嗎?”
裴航望著遠方,笑道:“送他們去一個地方。”
雲英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公子是個捕快,來鎮上抓犯人的。最近鎮上來了好多不明不白的人,鎮上的人都嚇得要死,害得我生意都差了許多。公子要能把他們都抓回去倒是一件好事。”
裴航搖了搖頭,注視著她的臉,似笑非笑地道:“姑娘猜錯了,我隻殺人,不抓人。”
裴航注視著雲英的表情,她卻似乎沒有聽見,隻抬頭看了看天空,輕輕揚起鞭在青驢身上抽了一下:“天色不早,我要走了——銀娘——”她又看了裴航一眼,掩口笑道:“等公子找完了人,就來找我罷。”
不待裴航回答,暮雨瀟瀟中,青驢蹄聲篤篤,一會就已走遠。
裴航臉上的笑容漸漸冰冷。
他在這裏等了七天,看來是沒有白費。
就在她們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的瞬間,這個滿身妖紅俗綠的女子,勒住青驢,回過一張雪白如紙的臉,向他勾魂一笑。那股妖異的氣息,頓時又向他撲來。
裴航才想起,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氣息。
詭異無比,卻也動人無比。
《裴航》傳奇本事
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
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唐朝長慶年間,有個叫裴航的落第秀才遊學到了藍橋驛,忽然覺得口渴,就向道旁茅屋裏紡麻的老阿婆求水喝。阿婆見裴航是個書生,就讓自己的孫女雲英拿水給他喝。
裴航見到雲英之後,立即目瞪口呆。那是多麽嬌豔的女子!幽穀中的紅蘭不能比擬她的芳麗,藍田中的美玉不能形容她的明媚。裴航一見鍾情,就向老阿婆求婚。阿婆也覺得裴航是謙謙君子,心下很同意這門親事,但要裴航拿白玉杵臼做聘禮,因為她有一丸仙藥,必須要白玉杵臼搗碎後才能服食,然後便可成為天仙。裴航踴躍答應了,與阿婆約了百日的期限,就四處尋訪白玉杵臼的下落。
一直找尋了好幾個月,裴航才在一個賣玉的老翁那裏買到了杵臼。他花費了所有的錢財,連馬匹仆人都賣掉了,隻能親自背負著杵臼步行到藍橋驛。阿婆見到裴航,非常高興,就拿出仙藥來,讓裴航幫著搗藥。
裴航白天搗藥,晚上休息,但搗藥聲卻經夜不息。原來是一隻玉兔在幫裴航搗藥,隻見那玉兔身上的光芒映著玉光,再加上仙藥散發出來的芳香,沁滿整個藥室,宛如仙境。裴航心意更堅,曆經百日,終於將藥搗成。裴航與雲英也終成神仙眷屬,飛升仙界。
非煙案:此篇裴航遇仙,比王仙客之尋無雙,柳毅之得龍女,故事亦簡易矣。然藍橋、玉兔,玄霜、瓊漿,皆點染仙意之筆,但勝在意境。
第二章 聶隱娘
裴航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四周寂靜無聲,他打開自己的房門,在靠窗的一張桌前坐了下來。
桌上擺著一隻不大不小的木桶,揭開桶蓋,裏邊盛了七分滿的清水,上麵漂著一把木勺。木桶雖然簡樸,卻是裴航特意叫來鎮上最好的匠人,用鎮西最好的槐木現造的。這樣槐木的香氣才能滲入水中,將山泉的甘甜完全襯托出來。裴航臉色冰冷,持起木勺遞到嘴邊,卻久久不飲,一直注視著窗外的院子。
三更的梆子,突然敲響。一道青白色的人影從老板房中閃了出來,那人輕輕將房門帶上,又四處張望了一下,才躡手躡腳地向大門摸去。
幽風扶過,低低的雲翳散開了一線月影,正好罩在來人臉上。
狹長的白臉,螺黛滿額,嫣紅盈腮,朦朦朧朧中,卻極似傍晚見到的雲英。
裴航等她出了大門,才起身跟了過去。
裴航站在客棧對麵的一間閣樓下,卻並不急著敲門,而是仔細整了整衣袖。
他眸中又透出那種鷹隼般的笑意——守候了七日七夜,終於親眼看見第一頭獵物已經躲進了屋子,他豈能不笑?
篤篤篤,叩擊門環的聲音響起,窗口亮起一點火光,裏邊傳來女人低低的聲音:“誰?”
裴航答道:“雲英姑娘,在下裴航。”
吱的一聲,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透出雲英那張慘白的臉,柔聲道:“這麽晚了,公子有何貴幹?”
裴航似笑非笑道:“卻不知半夜三更,姑娘去客棧老板的房間,又有何貴幹?”
雲英彎下腰去,嗤嗤笑了一陣,倚著門柱站直了身體,媚眼斜乜道:“公子真是故意取笑,樂戶人家,又說得起什麽貴幹?當然是去做買賣。”
“什麽買賣?”
雲英又笑了起來,揚起手上的絲巾,向裴航摔去:“自然是大好買賣,男人都喜歡的買賣。”
裴航隔著袖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冷冷道:“這個買賣,和我做不做得?”
雲英笑得花枝亂顫:“人說xx無情,隻要有錢,雲英自然就做得,隻是公子不急著找人了麽?”
裴航隱秘一笑道:“急,隻不過見到你就更急了。”
“公子真會說笑。”雲英嬌笑著順勢向裴航懷中倒去。裴航卻借力一側身,將她橫抱起來,向屋裏走去。
屋內一片漆黑,裴航抱著雲英,在屋內走了幾步。
懷中雲英低聲笑道:“公子,別找了,床在那邊。”
裴航的笑意裏有些陰沉:“急著上床幹什麽?你不怕死在上麵?”
雲英也笑道:“雲英是怕你死在上邊。”
裴航低聲笑道:“你不妨試試?”話音未落,回身將雲英按倒在床上,兩人頓時糾纏在了一起。
黑暗中,雲英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微微的喘息。
錦帳低垂,衣帶零落。
突然,一道青白色的光芒從雲英身前竄起,隻聽雲英悶哼了一聲,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頓時在房間中彌散開來。
裴航冷冷一笑,漫不經心地披衣而起,順手點燃了一旁的蠟燭。
火光搖曳,照出一片恐怖之景。
雲英脖子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隻精鋼打造的鳥爪。鋼爪從一側穿過雲英的喉嚨,直入床板,將她生生釘在了上麵。鮮血受了鋼爪的阻止,並未立即噴湧而出,而是化為五道涓涓細流,浸漬而下。
雲英細長的雙眼張得滾圓,仿佛隨時要突出眼眶,喉嚨中不時響起抽搐的聲音,聽去讓人毛骨悚然。那隻鋼爪切斷聲帶,卻精確地避開了氣管和主動脈,她不能出聲,卻一時還不會死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鮮血流幹。
裴航笑著道:“天鷹神爪的滋味如何?江湖上或許有人知道裴航雙手六枝鷹爪功妙絕天下,卻沒有想到,百年前名動天下的天鷹神爪,卻成了裴某的第三隻手。”
雲英赤裸的肌膚在濕冷的空氣中顫抖,眼中全是驚愕之色,似乎還不相信裴航會動手殺她。
裴航猝然止住笑,一把揭起床褥,拉出一條金環小蛇,森然道:“就憑這種伎倆也想殺死我?”
雲英的嘴唇灰淡下去,她努力地睜了睜眼睛,又搖了搖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裴航冷冷道:“傳奇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我們雖然隻有十二個人,但每一個都是最完美的殺人機器。五年前,我曾問主人傳奇中到底誰最強,主人隻告訴我,傳奇各有所長,必要時,每人都有殺死其他十一人的實力。你我既然都是傳奇之一,就不應該過分輕視對方。”
雲英仍然隻是艱難地搖頭。
裴航繼續道:“我在客棧觀察這間閣樓七日七夜,都沒有對你出手,不過因為還沒有必勝的把握。而你卻如此急功近利,妄想借著床第歡愛,放出褥下的金線蛇將我毒殺。”他細長的手爪一用力,那條小蛇頓時斷為兩截,一股墨綠的腥血標出去老遠:“你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對手想得太愚蠢。”
雲英喉頭哽咽了兩聲,似乎想說什麽。
裴航欣賞地看著她被痛苦扭曲的臉,冷笑道:“你想殺我,我卻不怪你。我們雖為同門,彼此卻從未謀麵,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任務值得兩位傳奇聯手。隻有這次例外——這一次,我們這次接到的任務,卻是完全一樣的!那就是殺死其他十一人!”他微歎了一聲:“這是最後的任務,幸存下來的那一個,將得到自由之身。這就是我們無法選擇的命運,你也不必怪我。”
雲英臉色灰白如紙,眼中卻透出仇恨的光芒。
裴航上前幾步,俯身拾起她鬆鬆垂下的發髻。她的頭發極粗,極黑,盤在腦後一大團,入手又滑又沉。裴航道:“同門一場,我不妨讓你死得明白。之所以我能這麽快識破你,主要是因為你運氣太差。我們接到任務的同時,還附有一幅小小的藍色卷軸,上邊是隨意抽發的另一位傳奇的絕密檔案。而我分到的,恰好是你。”
他從袖中掏出一隻不到兩寸高的象牙卷軸,徐徐展開,卷帙經絡交織,透出一種詭異的藍色,他低聲念道:“代號:聶隱娘。年齡:二十三歲。武器:飛血針。特長:易容。”他笑了笑,道:“既然你的特長是易容,想必眼下這張臉,也未必是你的真麵目罷?隻可惜,你扮的鄉村暗娼實在不得神髓——你掩飾得了容貌,卻掩飾不了你身上的氣味——嗜血之氣。”
裴航輕輕歎息了一聲,將細長的手指探入她發髻深處,一麵搜尋,一麵迫使她抬起臉:“告訴我,你分得的那幅名卷呢?在哪裏?”
雲英努力想躲開他的手,卻已力不從心,掙紮中,喉間血沫汩汩而出。
發髻中空無一物,裴航失望地收回了手,又在她身邊翻檢起來,淩亂的床褥邊散落著脫下的衣服,壓著一個竹籃,裏邊盛著上次見到的鍍銀酒杯外,還疊放著幾隻紙折的黑驢。
裴航一無所獲,似乎有些不耐煩,拿起其中一隻酒杯,輕輕撫摩道:“不肯交出來也罷,我自己也能找到他們……我累了,隻想快點結果你,剝下那塊刻有你名字的刺青,向主人交差……”他臉上露出陰寒的笑容,一把拉住雲英的長發,將她的身體連同血鷹爪一起從床板上拔起,另一手將酒杯放在她的咽喉下,接住點滴流淌的鮮血:
“這種刺青隻有傳奇的成員才有,由極為特殊的油墨刺成,平日隻是一些肉眼難見的針孔,隻有在鮮血的浸染下,才能顯出。你這一枚將是我第一份收藏,等集齊十一枚,我就能向主人換回自由之身了。”
雲英的身體抽搐了幾下,就不再動,頭顱無力地垂在胸前,任他擺布。
裴航接了滿滿一杯血,又曖昧地一笑道:“剛剛在床上的時候,我已經在你身上探察過了——每一寸皮膚很光滑,毫無瑕疵,那枚刺青隻可能藏在你發根的頭皮上。”他似乎為自己的推論深感得意,將盛滿鮮血的酒杯舉在眼前,做了個幹杯的姿態,正要當頭向雲英澆下。
然而,他感到喉嚨裏邊很渴。突然想起,自己已經有幾個時辰沒有喝過水了。
他看著酒杯中猩紅的液體,嘴角牽動,透出一個詭秘的笑容:“唐傳奇中,裴航曾經向雲英討過一碗水喝,方才在山路上,我也曾討過一回,隻可惜小姐的水囊卻空了。如今這杯玉露瓊漿,乃小姐心血凝成,甘美無比,小生卻是卻之不恭了。”說著忍不住大笑起來,一昂頭,就要飲盡。
就在這一刻,十數道冰冷的幽光,無聲無息地穿透帷幕,向裴航飛襲而至。
裴航的笑聲戛然而止,那些幽光來勢極快,都閃著妖豔的色澤,顯然喂有劇毒!房中地勢極為狹窄,避無可避,連他眼前那支銀杯,也被生生洞穿!
裴航猛然將杯子拋開,向後一仰,整個身子就如從腰間折開,那十二枚銀針擦著他的胸前飛了過去。還不待他起身,另外二十四道幽光又已當麵襲來!
裴航大喝一聲,半截身子觸地彈起,全身氣息提到極致,催起雙手十二隻指爪,輪轉如風,卷起一團青氣,向那些幽光當頭罩下。隻聽幾聲輕微的響動,幽光觸上裴航足有寸長的指甲,就宛如被鋼鐵阻斷一般,紛紛落地,還原為一枚枚五寸餘長的銀針。
然而,裴航的動作卻瞬間凝滯,他已擊落了二十四枚銀針中的二十三枚,卻還是有一枚最細的銀針,劃破了他的右手小指指尖!
裴航毫不遲疑,狂聲怒喝,一把將小指扭住,用力一折,竟將它生生撕下。
正在這時,另外一批銀針又已追蹤而至。
這次的銀針比剛才那些多了一倍,也快了一倍。
顯然,這才是對方的真正殺著所在。
裴航的怒意卻瞬間冰冷——這是所有傳奇必須具備的素質——越是危險,也就越是冷靜。他突然一腳探出,將雲英的屍體從地上勾起,伸手去取還留在屍體咽喉上的天鷹神瓜。
銀針電射,但他的手更快,已經觸到了血鷹爪的爪柄。一陣熟悉的冰涼順著他微微顫抖的指尖傳來,他的手立刻不再顫抖,而變得又沉又穩。他的自信也在一瞬之間回歸——他相信隻要他裝上天鷹爪,隨手一擋,就能將這些毒針捏成段段廢鐵!
然而,難以名狀的恐懼瞬間又將這些自信完全吞沒——天鷹爪竟然被雲英的喉骨牢牢卡住,一時無法拔出!
裴航冷汗淋漓,用力一拔,雲英的屍體彈起,整個貼在了他身上,灰色的雙目仿佛隨時要脫眶而出,而慘白的嘴唇依舊大張著,似乎正在發出一陣無聲的大笑。一股魔魘般的力量從已經死亡的身體裏透出,正在和裴航爭搶這把殺人的利器!
裴航心中一驚,手上略微遲疑,就在這瞬間,三十六枚毒針已經沒體而入。
裴航大聲道:“誰?”他的聲音卻嘶啞無比,透著絕望的恐懼。
“我。”一個窈窕的影子從帷幕後徐徐走出。
燭光稍盛,照出一雙婉如新月的秀眉,和秋水為神的眸子。那女子款款上前,將手中的燭台放下,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椅子上的塵埃,拾起及地的裙裾,倚著椅背坐了下來。
她的動作極其優雅、閑適中透出一種難言的魅惑。
裴航感到一陣暖流正隨著血液遍及全身,他的心卻冷到極點。這是傳奇中最淩厲的一種毒藥,中毒後,肢體會立刻僵硬,再過一刻,劇毒就會隨血攻心,無藥可解。
他厲聲道:“你到底是誰?”
那女子淡淡笑道:“聶隱娘。”
裴航喃喃道:“聶隱娘?”卻不禁一愕:“你是聶隱娘,她又是誰?”
聶隱娘眼中的笑意更濃:“她是雲英。”
裴航怒道:“不可能,我們的名字,來自於十二篇不同的唐傳奇,我既然叫了裴航,傳奇中就不可能再有人叫雲英!”
聶隱娘伸出食指,輕輕放在唇上,示意他放低聲音,道:“你說得對,可她並不是傳奇中人。”
裴航一怔,道:“那她是誰?”
聶隱娘淡淡笑道:“我說過了,她是修羅鎮暗娼,雲英。我所做的,不過是給了她十兩銀子,讓她提著籃子,跟在我後邊。”
裴航目不轉睛地看著聶隱娘:“這麽說,那天驢上和我答話的是你?提籃的侍女才是這個雲英?”
聶隱娘笑道:“你還不算太笨。那天山路上,我將她妝為村姑,而自己則借了她的容貌和聲音,和你相見。”
裴航漸漸回憶起當日的情景,搖頭道:“其實我當日已經看出你的容貌有異,隻是卻沒想到你會和她交換身份。”
聶隱娘悠然道:“其實所謂易容之術,遠沒有傳說中的神奇,要說能完全扮作一個人,讓他父母妻子不識,是絕對不能的,但要扮作一個你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就要容易很多。另外,要把自己扮得更美,頗為不易,但要扮作一個滿臉粉黛的下等村妓,卻是容易之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的身材比她要好得多,但當時我一身大氅,又騎在驢上,你也就不會在意了。”
裴航全身的血液也開始漸漸冷卻:“今天為什麽換了真的雲英?”
聶隱娘又歎息一聲,道:“你的手指能探察出世間的一切,自然也能識破我臉上的秘密,所以今晚這一場風流債,卻隻得讓雲英代還了。何況正如你所說,傳奇中的每一個人,都不能輕視,我站在幕後,自然能更有把握一些。”她又對裴航一笑,道:“隻不過,她雖收了我的重金,戲卻演得普普通通,也不知是色令智昏,還是太相信自己,你竟然沒有覺察出不同來。”
裴航冷哼道:“這麽說,這一切你早就安排好了?”
聶隱娘嫣然道:“是。我是個膽小的人,由於我手中的名卷不是你的,更不敢輕舉妄動。你在客棧的樓上看了我七天,我也在閣樓裏看了你七天。除了知道你很愛喝水之外,一無所獲。還好,你威逼那女孩交出娃娃的時候,我終於看到了你的手,而且,衣袖深處還透出一絲金屬的閃光。於是我不禁猜想,難道傳說中的天鷹神爪,真的就在你身上?”
裴航搖頭道:“那個小姑娘,也是你派去的?”
聶隱娘搖頭笑道:“也不全是。當日她到我門口討飯,我也對那個娃娃好奇了好一陣,但最終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因此我就讓她到客棧裏去找你。我想,這麽有意思的東西,你也一定不會放過。怎樣?是不是很佩服我的一番安排?”
裴航冷哼了一聲:“我是佩服你的勇氣,若我並不是一上來就用天鷹神爪,而是用普通的招式向她出手,你的詭計豈非立刻就會被識破?”
聶隱娘笑道:“正如你所說,決沒有傳奇會輕視另一位傳奇,你既然認定了她是我,就隻會一招製敵。”
裴航點了點頭:“所以,你就在雲英的身體上動了手腳?”
聶隱娘道:“傳奇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必殺絕技,隻要能讓你的天鷹爪無法出手,我就有必勝的自信。於是,我暗中給她吃下了鎖骨丹,讓她全身肌肉骨骼慢慢收縮。因此,無論天鷹爪攻擊她身上哪個部位,都會被她的骨肉鎖住片刻。而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裴航默然片刻,又道:“讓我分神去喝水,也是你的詭計?”
聶隱娘搖頭道:“分不分神,其實差別不大。隻是和你不同,我是個善良的刺客,從不在死前折磨獵物,而且殺死他們之前,都會讓他們達成最後的心願。這七天的觀察中,我發現你有嚴重的消渴病,必須不停飲水。所以,我特意找來了不少杯子,讓你死前能自在一點,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裴航歎息一聲,一時無語。良久才道:“既然你什麽都想好了,為什麽還不動手?”
聶隱娘笑道:“我在等——等毒藥發作。”
她瞥了一眼屋角的更漏,嫋嫋地站起身來:“毒發之時,你會全身爆血,這樣,我比較容易看清你身上刺青的位置。”說著,小心翼翼地將燭台捧起,向裴航走來。她一麵踱步,一麵輕聲吟誦道:“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再見,裴公子。”
她手中燭光重重一跳。
裴航禁不住慘叫起來,他全身的血管瞬息急速膨脹開,仿佛一條條長蛇,在繃得薄如蟬翼的皮膚下跳動,突然,無數聲悶響從黑暗中傳來,血管炸裂,大蓬鮮血從身體的各個角落飛濺而出。
赤紅的軀體仿佛一截枯朽的木頭,緩緩倒了下去。
聶隱娘看著他,揮袖拂去空氣中的血腥之氣。而後俯下身,小心地從他右臂上剝下一塊皮膚。
那上邊刺著一幅圖案,正是唐傳奇《裴航》中裴航在藍橋相會雲英的場麵,他微笑著,接過雲英遞過的一勺瓊漿。畫麵的下腳,一隻白兔正握著玉杵搗藥,石臼卻不小心翻倒,一枚瓊枝正好被壓在石臼下。畫工清淡細致,襯著略黃的皮膚,真仿佛是夾在古卷中的一幅插畫,古老而靈動。
聶隱娘將刺青收起,輕輕歎息了一聲。又將地上那幅寫有她名字的藍色卷軸拾起,放在燭火上。直到看見整張紙都化成了灰燼,她才俯身拉過被褥,蓋上裴航毫無血色的臉,起身離去。
砰——砰——
門外卻傳來一陣詭異的敲門聲。
《聶隱娘》傳奇本事
聶隱娘是大將聶鋒之女,當她十歲的時候,有位尼姑上門乞討,見了隱娘,非常喜愛,一定要收隱娘做徒弟。聶鋒命人將她趕了出去,但到了晚上,隱娘便失蹤了,再也找不回來。
過了五年,那位尼姑忽然將隱娘送了回來,聶鋒便問隱娘都學了些什麽,隱娘說尼姑教她飛仙劍術,已經練到人劍合一,可殺人於無形了。聶鋒驚歎,也不知是福是禍。後來,隱娘自己做主,嫁給了一位以磨鏡為生的少年為妻。
又過了幾年,聶鋒去世,大帥魏博聽聞隱娘的名聲,就遣送金帛,聘請她為左右吏。到了元和年間,魏博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和,就讓隱娘去刺殺劉昌裔。劉昌裔善卜算,算到了隱娘將行刺於他,於是就早早地來到了城北等候。就見一男一女騎著黑白驢而來,男子嫌道邊的喜鵲聒噪,拿弓來射,數發不中,女子接過弓來,一發將喜鵲擊斃。劉昌裔知道這就是聶隱娘,於是上前相見,說明自己的身份。聶隱娘見劉昌裔是個大有氣度的人,比魏博高明許多,就投靠了劉昌裔,對他說:“魏博知道我投靠了您,必定還會再派人來,需要早做準備。”
果然,魏博又派了刺客精精兒前來刺殺,夜晚隻見劍光紛亂如雪,聶隱娘與精精兒劇鬥幾個時辰,終於將精精兒擊敗。劉昌裔大喜,聶隱娘卻麵有愁容,因為精精兒還有個師兄叫空空兒,此人劍術高過精精兒十倍,幾可通神,就連聶隱娘也鬥不過他。聶隱娘就讓劉昌裔將於闐玉圍在脖子上,而自己化為極小的飛蟲,鑽到劉昌裔的肚子裏,隨機應變。
劉昌裔聽聶隱娘說得如此厲害,也有些驚惶,半夜也未睡熟。猛然就聽脖子上的玉石鏗然厲響,就見聶隱娘從他肚中躍出,滿麵笑容地說:“空空兒這個人極重身份,一擊不中,就再也不會來了!”
劉昌裔取下脖子上的玉圍,就見上麵有一道匕首劃出的裂痕,深有數寸,這才知道空空兒的厲害,不禁大為後怕,更加敬重隱娘。但隱娘不願在紅塵中多留,飄然遠去,再沒有人知道其行蹤了。
非煙案:我始終沒想明白,聶隱娘為何要嫁磨鏡少年為妻?他究竟有何異處呢?無端端做了傳奇一角。
第三章 柳毅
聶隱娘一怔,旋即平息下來,回望著大門。
門縫中,透出一縷淩晨的微光。
一股沉沉的殺意也隨著這青白的光線透入,照得屋內一片森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扇木門的後邊,到底有什麽?
聶隱娘將蠟燭吹滅,拋在一旁,一步步向門口走來。她長長的衣袖垂下,十數根銀針在她指尖微微顫動。
寒風料峭,她凝住氣息,一把拉開房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肮髒的布娃娃。娃娃碩大的頭顱背向她,無力地垂著,身上露出幾根胡亂塞入的稻草。
抱著它的,卻不是當初那個小姑娘,而是一個男人。
那人一襲白衣,赤足站在門口的青石上,散垂而下的長發被一隻金環鬆鬆地扣在腦後,看去風骨俊逸,頗有幾分出塵之姿。他將那個肮髒的娃娃舉起,對聶隱娘微微一笑。
聶隱娘神色凝重,緩緩道:“你是?”那人微笑答道:“我叫柳毅。”知道了對方的身份,聶隱娘反而平靜下來,臉上的笑容又漸漸綻開,恢複了優雅而嫵媚的姿態:“傳奇?”柳毅笑道:“是。”聶隱娘的眼波仿佛春冰解凍,緩緩蕩開:“閣下此刻前來,莫非是想拿我和裴航的刺青?”她索性直接說了出來,仔細看柳毅的反應。
柳毅卻搖頭道:“不,我叫柳毅,自然是來傳書的。”聶隱娘哦了一聲:“書在哪裏?”柳毅緩緩將懷中的娃娃轉過臉來。
那塊蒙在娃娃頭顱上的白布上,赫然畫出了一張臉!
墨跡暗紅,仿佛由鮮血繪成,筆法卻十分細膩、逼肖,畫者仿佛也花了極大的心血,一筆筆勾描而成,將一張臨死前驚怖而絕望的臉刻畫得栩栩如生,讓人一見之下,便永生難忘。
聶隱娘的臉色頓時一變。
——這張臉上畫的,分明正是她剛剛殺死的裴航!
聶隱娘沉色道:“你從哪裏找到的這個娃娃?”柳毅道:“我走過客棧席麵的小橋時,見到一個小女孩抱著這個娃娃,坐在河邊的台階上哭泣。”聶隱娘思索片刻,眸中神光流轉:“難道,這張臉是她畫上去的?”柳毅搖頭道:“應該不可能。這種畫工非常精致老練,絕非出自俗手,起碼要十數年的丹青功底。而那個女孩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就算一出生就開始學畫,也來不及了。何況,那女孩就有絕症在身,隻怕就要不久於人世。”聶隱娘皺眉道:“那又會是誰?”柳毅欲言又止,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拱手笑道:“能否請我進去說話?”他的臉上始終掛著謙和有禮的笑容,讓人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
聶隱娘點了點頭,側身將他讓進屋子,掩上了門。兩人就在裴航的屍體旁坐下。
柳毅看了裴航一眼,道:“雲中漪蘭本是一種很普通的毒藥,隻是配上了血影針,卻成了天下最可怕的暗器之一。”聶隱娘一手支頤,輕輕笑道:“恭維話就不必再講。你還沒有告訴我,畫畫的人,到底是誰?”柳毅道:“這個人,隻怕你也認識。”聶隱娘道:“誰?”柳毅道:“主人。”這兩個極為普通的字眼卻仿佛帶著秘魔般的力量,四周的燭光也禁不住微微一顫。
聶隱娘一怔:“你說主人也在這座小鎮上?”柳毅道:“畫者既然能預知到第一個死者,絕非常人。或許我們的一切行為,都在他控製之下,要做到這一點,非主人不能。”
聶隱娘沉吟片刻,道:“十年來,你見過主人的真麵目麽?”
柳毅道:“沒有。他總是帶著麵具示人。休要說真麵目,就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一無所知。”
聶隱娘笑道:“我也一樣。”
柳毅道:“我的另一個疑問是,主人既然將我們培育為第一流的殺手,為什麽又要在這次行動中,讓我們自相殘殺。”
聶隱娘點頭道:“這個問題,我也沒有想通。”
“而且,我懷疑,用十一人的刺青來換取自由,隻不過是一個騙局。主人的真正目的,是一個不留。”他的語音中帶上了幾分揶揄:“也就是說,傳奇已經沒用了,主人像拋棄垃圾一樣,把我們拋到這個小鎮,讓我們殘殺而死。”
聶隱娘似乎全然不感到驚訝,隻欠了欠身,擺了個聆聽的姿勢,微笑道:“這個我也想過,但即使真是這樣,我們又能有什麽辦法?要知道,十二傳奇,每人都有一種絕技,而這種絕技,卻都是主人所授。我們在主人眼中,隻是十二隻螻蟻。”
柳毅正色道:“螻蟻尚且偷生,我們隻能團結起來,自尋活路。”
聶隱娘含笑的雙眼中卻透出極為深邃的神光,逼視著他的臉,一字字道:“你想造反?”
柳毅笑道:“我隻是不想坐以待斃。”
聶隱娘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良久,屋內寂靜無聲。窗外傳來一聲雞鳴,天色呈現出魚腹一般的色澤。
柳毅起身道:“我走了,你可以考慮一下我的話。”
聶隱娘並沒有挽留。隻目送他走到門口,突然道:“為什麽找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不再帶有那種惑人的媚意,而是夾雜了些許疲倦。
或許,她也已經太累,偶爾,也將重重麵具揭開一線,露出本來的樣子。
柳毅略略回頭:“我看過你殺人,相信你的實力和智慧。”
聶隱娘淡淡一笑:“你還見過其他人麽?”
柳毅搖頭道:“沒有。但我知道,我們中還有一個殺手,叫做王仙客。”
“你拿到了他的名卷?”
“是,但我並沒有找到他。”
聶隱娘一笑:“或許,你找得太不認真了。”
柳毅歎息了一聲:“也許是。”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也許,是我根本不想再殺人了。”言罷大踏步向門外走去。
跨出門檻的時候,隻見他長袖一揮,那個布娃娃已被釘在了門簷上,臉上還覆著一幅藍色卷軸:“這是王仙客的名卷,算是我的見麵禮。三天後,我會再回來找你。希望你能和我聯手,一起終結這個遊戲。”
聶隱娘微笑道:“三天後,我或許已經死在別人手上了。”
柳毅道:“我相信你不會。即使在傳奇中,也沒有人能輕鬆殺死你。”他頓了頓,抬頭看了看閣樓頂上的陽光:“除了一個人。”
“誰?”
“紅線。”
聶隱娘緩緩念著這兩個字:“紅線。”
“傳奇雖然都各有所長,但紅線是唯一一個不用任何技巧殺人的刺客。——她隻用手中的劍。一劍斃命,從未失手。”
聶隱娘笑道:“這樣說來,她的劍術已經匪夷所思?”她突然斂住笑容:“那你為什麽不去找她聯手?”
柳毅搖頭道:“紅線決不會背叛主人。不是因為忠誠,而是因為天性。”
聶隱娘哦了一聲,禁不住慢慢重複這兩個字:“天性?”
柳毅道:“她是天生的殺戮機器,鮮血,就是她唯一的快樂源泉。這個遊戲對她而言,才是真正的盛宴……”他不再說下去,又長歎一聲:“我想,她已經發現你的蹤跡了,你一定要小心。”
聶隱娘笑道:“我會的。”
柳毅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辭了。”轉身向巷子深處而去。
聶隱娘依舊沒有動,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
門簷上,那個肮髒的布娃娃在晨風中微微晃動,一隻鮮紅的珊瑚枝沒入它的額頭,在朝陽的籠罩下,熠熠生輝。
不知過了多久,聶隱娘終於起身走到門口,伸手將娃娃取下。
就在她要揭下娃娃臉上的卷軸時,一道刺目的亮光從房頂直透而下!
青色的瓦片四散飛舞,塵埃直蔽天日。而那道光華是如此耀眼,仿佛整個朝陽的光輝都被吸納其中,又仿佛整個時空都被它劈開一道深深的間隙,小鎮的白牆青瓦,拱橋小巷,一瞬間都被撕為片片碎屑,回到千萬年前,亂石橫空,虎嘯猿啼的遠古記憶中去!
聶隱娘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收縮,那道光華氤氳流轉,在她眉間還原成一柄淡青色的長劍。劍身宛如一條韭葉,通透圓潤,並無劍鋒。然而,奇寒徹骨的殺意就從這無鋒之劍上傳出,四周的輝煌日色,仿佛都被它凍結為一塊巨大的玄冰!
聶隱娘情急之下,身子往後急退,順手將手中的娃娃向劍上擲去。
長劍的來勢並未有任何改變,劍尖卻稍稍一曲,噗的一聲,彈在娃娃身上。
娃娃瞬間變了方向,猛地向聶隱娘身上撲來。
聶隱娘大愕,她此刻已退出了數尺,竟然仍未能躲開娃娃的追擊。砰的一聲悶響,那娃娃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聶隱娘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宛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跌落回房屋中間,那張淩亂不堪的木床頓時被砸得粉碎。
沒想到,這個破布縫成的娃娃,在對方劍氣的催動下,竟比巨石重錘還要沉重。
聶隱娘受傷不輕,勉強支撐起身體,抬頭向門口看去。
朝陽華彩中,一位紫衣女子持文龍寶劍而立。
隻見她長發足有三尺,在頭頂綰成烏蠻高髻,斜挑一隻金雀釵,她雙眼顏色極淡,在陽光下仿佛貓眼一般,通透無比,毫無血色的皮膚在紫衣的襯托下,更是蒼白如紙,似乎能隱約看到皮膚下淡青的筋脈。光潔的額頭上用朱砂書著一排太乙神名,密密麻麻,從眉間一直沒入鬢角。
聶隱娘咳嗽了幾聲,捂住胸口道:“紅線?”
紫衣女子緩緩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良久注視著她,嘴角牽動,浮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一——”她的聲音生澀無比,仿佛金屬劃過陶瓷,手中長劍斜舉,直指聶隱娘的眉心。
聶隱娘愕然。
“二——”她貓一般的眸子微微挑動,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聶隱娘突然明白,她是要在數到三之前,給自己一個出手的機會。
聶隱娘神色急遽變化,終於咬牙冷笑道:“我不會和你動手,你這沒心沒肺的瘋子!你可知道,就算殺了我,殺了所有的人,你也會死在主人手上。”
紅線看著她,冰冷的臉上漸漸浮出一絲笑意。
聶隱娘一怔,那笑容中看不到絲毫造作,而是最純粹的快樂,近乎瘋狂的快樂!
難道,她也早就洞悉了這個遊戲的真相,卻是如此情願,如此快樂地接受這個結局?
聶隱娘還在遲疑,紅線嘴唇微動,吐出一個陰沉無比的字眼:“三!”
隻見她手中青光一綻,劍氣帶著開天辟地的威嚴,仿佛一道矯縱天際的怒龍,向聶隱娘橫掃而來。冰冷卻橫暴的氣息在房中席卷而過,屋中家具梁柱,一旦被這道劍氣沾上,立刻化為芥粉!
隻聽砰的一聲巨響,整個屋子都被這一劍劈開,磚塊瓦礫暴雨一般紛紛坍塌,這座二層閣樓痛苦呻吟著,在劍氣的餘波中轟然倒地。
四周一片瓦礫,紅線佇立在滿天塵埃中,一動不動。
她麵前,隻剩一張被撕為兩半的床。
床下麵,是一個深深的大洞。聶隱娘卻已無影無蹤。
本為對付裴航而設計的逃生之路,沒想到卻在此刻派上了用場。
雞鳴犬吠,周圍的鄰居聽到響動,已經尖叫著衝了出來,亂作一團。幾個老成的人偷偷跑去報官,一些婦女聚在遠處指指點點,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人越來越多,圍成一團,水泄不通。
紅線站在人群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她微微轉側著頭顱,似乎在空氣中搜尋聶隱娘的氣息,透明的眸子四處轉動,仿佛一隻在叢林中追捕獵物的毒蛇。她突然止住了動作,轉身向外走去。
人群“嘩”的一聲讓開一條道來,任她離去。
《柳毅傳》傳奇本事
唐儀鳳年間,落第秀才柳毅行至湘水邊,見一女子在路邊牧羊,風姿絕代,但滿麵愁容。柳毅詢問那女子原因。女子說自己是洞庭龍君之女,嫁給涇川龍王的次子,但為丈夫、公婆所欺,被罰在此牧羊。柳毅聽了極為義憤,便問怎樣才能幫她。那女子請他幫自己送一封信回家。柳毅義不容辭地答應了。
柳毅帶著書信,來到洞庭,依著女子所言,在洞庭邊的大橘樹上連敲三下,就見一個武夫浮出水麵,領著他入了洞庭水底。但見水下另有世界,都是青玉珊瑚鑄成,彩輝繚繞,宛如神仙宮闕。柳毅膽氣粗豪,也不以為怪,見到龍君,將書信呈上。龍女的淒慘遭遇頓令合府痛哭,龍君大驚,急忙製止,因為怕他那個脾氣暴烈的弟弟知道。但已經晚了,就見一條赤龍憤怒咆哮,卷起如山浪濤,破空而去。雷電交加,風雨急驟,柳毅不禁驚倒在地。龍君親手扶起,過了不多會兒,風平浪靜,就見一赤衣男子走上殿來拜謝柳毅,方知這就是那條赤龍。涇川龍王的次子已被他殺死,龍女也接回了洞庭。
於是龍君大張筵席,招待柳毅。赤龍乘著酒意,要將龍女許配給柳毅。柳毅正色道:“我千裏送書信,不畏洞庭洪波與鬼神,不過是激於一個義字,要是此時殺其夫娶其妻,那跟畜生有什麽分別?”
赤龍大怒,變幻原形,要殺柳毅。柳毅傲然道:“尊神形體比我大了千餘倍,力氣比我大了千餘倍,但柳毅心中有這個義字在,卻也不畏尊神的威靈。”
赤龍憤怒咆哮,但麵對著正義凜然的柳毅,終於還是不敢下手。柳毅從洞庭龍宮走出時,龍女潛在眾人群中涕淚相送。柳毅雖然恪守著義之教化,不肯娶龍女為妻,但此時見了她的盈盈弱態,繾綣柔情,心中卻也不禁極為悵然。
柳毅回家之後,賣掉龍君送的寶物,便成了一方豪富。有媒人勸他結門親事,柳毅答應了,完禮之後,總覺妻子跟龍女有些相似。但妻子總是不肯承認。等兩人生了一個孩子之後,才實言自己就是洞庭龍女,因見柳毅恪守義戒,施恩不望報,隻好行此計策。柳毅越發敬重龍女,兩人從此恩愛,後來舉家遷至洞庭,傳說最終成了神仙。
非煙案:當龍女之豔姿時,幾人能不惑;當赤龍之威怒時,幾人能不懼。此柳毅之所以為柳毅,而這篇傳奇,也之所以成為我的最愛。
第四章 王仙客
修羅鎮被一條小河貫穿而過。小河自槐林西麵群山中發源,起初隻是一條溪流,入鎮之後成為數丈寬的小河,居民們稱其為若耶河,若耶河向北繞了一個大彎,將鎮上唯一的客棧半包起來。而後又向東流至合江亭處,匯集了另外兩條河流,水勢頓時開闊,成為約十丈的鹿頭江,向小鎮東北麵奔湧而去。
客棧西麵的河段,水流不大不小,水勢緩慢,兩岸長滿綠竹,一座圓頂米倉就掩映在竹林中,風光十分幽靜秀麗。
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在小河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突然,嘩的一聲輕響,平靜的水麵被一蓬散亂的青絲漲破。
跟著是一張美麗而蒼白的臉。
聶隱娘。
她雙手伏在岸邊的石階上,大口喘息著,她盡量平複氣息,抓緊每一秒的時間,重新凝聚體力。而後,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向不遠處的米倉走去。
她已經筋疲力盡,必須找到藏身之處,治療身上的內傷。
米倉的木門上積著一層灰塵,她勉力伸手一推,沒想到大門隻是虛掩著的,她的身體再也無法保持平衡,重重地摔倒在一堆稻草上。
陳米夾雜著潮濕氣息的清香,頓時充盈了整個倉庫。她大口呼吸著,讓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後的木門輕輕地關上了,而且放下了門閂。
她的心頓時一沉——這座米倉裏還有人!
冰冷的死氣彌漫開去。她略略抬起頭,卻看見眼前有一雙腳。
一雙男人的腳。
聶隱娘忍不住苦笑。鞋襪十分華麗,絕非小鎮上的人穿得起的,就算穿得起,這浙江府保慶號的雲花緞、蘇州碧鳳坊的九龍飛針繡,也不是常人能買到的。
隻有一種可能,這個人和她一樣,也是傳奇之一。
現在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傳奇。
如果非要讓她在傳奇中選一個的話,她寧願站在麵前的是柳毅。
然而,柳毅卻總是赤腳的。
才出虎口,又入狼窩,聶隱娘自嘲地搖了搖頭。既然已經無力抵抗,不如坦然接受事實。她索性扶著一旁的米袋坐了起來,將雙臂彎到腦後,整理濕漉漉的頭發,一麵用眼角餘光窺視著眼前這個人。
他看去不過二十出頭,容貌可以說非常清俊,膚色白皙豐潤,宛如美玉雕琢一般,但更為引人注目的是他一身行頭。一件及地品紅長袍,上麵用各色絲線極為細致地繡著九百餘朵牡丹,每一朵又用金絲層層渲染,走動之時,更是千姿百態,澹蕩虯縵,竟有越看越多之感。而腰間一條四指寬的金色帶子,鑲著數十枚極品南珠,寶光璀璨,腰帶下邊係著長長的流蘇,再扣上一塊翠色欲滴的雙龍佩。真是朱紫藻繡,華麗之極。
聶隱娘一皺眉,很少有刺客穿得如此張揚。但是,傳奇中的人多少有點怪癖,相比裴航陰陽怪氣,柳毅不仙不道,紅線瘋瘋癲癲,這個至少更像一個人。
那人一言不發,也呆呆地注視著她。他眉頭緊皺,似乎遇到了一件極其困擾的事情。
聶隱娘一麵整理頭發,一麵暗中調整內息,無奈紅線劍氣太為淩厲,氣息一旦運行至胸前就完全凝滯,痛徹肺腑,隻得作罷。她無力地抬頭,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人,看他什麽時候來取自己的性命。
然而,那人隻是滿麵愁苦地看著她,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兩人就隔著一堆米袋,久久對峙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終於開口道:“你,見過小娥麽?”
聶隱娘一怔:“小娥?誰是小娥?”
那人長歎一聲:“我的孿生妹妹。”
看來,對方並不想立即殺死她。聶隱娘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道:“你妹妹?她為什麽會到這裏來?”
那人目光更加憂愁:“為了我們的任務。我拿到她的名卷的時候,才知道她還活著。”
聶隱娘有些驚訝:“你拿到的名卷是她的?”
那人突然痛苦地垂下頭,道:“謝小娥,她現在叫謝小娥。太巧了,為什麽偏偏是她!”
聶隱娘目光轉動,搖頭道:“每一份名卷都語焉不詳,你怎麽肯定這個小娥就是你的妹妹?”
那人搖頭道:“不會錯的,我們出生的時候,身上都留下了特殊的記號。”
“原來這樣……”聶隱娘頓了頓,臉上又現出那種魅惑的笑容,將濕淋淋的裙子展開,盡量舒服地倚著米袋坐在地上:“不如,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麽記號,我幫你找她?”
那人的臉陡然扭曲,猛撲過來,搖著聶隱娘的雙肩,怒吼道:“你想殺她?!”
聶隱娘禁不住變色。沒想到此人看去瘋癲之極,卻對別人的殺意有特殊的感應。她心中剛剛一動念頭,就已被對方察覺。
聶隱娘重傷在身,被他這一搖更是劇痛難忍,隻得勉強分辯道:“我已經是半死的人,怎麽可能去殺她!”
那人遲疑了片刻,鬆開了手,臉上又已恢複以前那種淒苦的神色:“我們同一天出生,我以為隻有我活了下來,沒想到她也被主人收養,也成了傳奇之一……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欠她的太多,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彌補。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找她,卻始終沒有消息。我怕她已經被別人殺死了!”他的眼中突然又露出一絲凶光,再次撲了上來,狠狠卡住聶隱娘的脖子,惡聲道:“你,你以前殺過人沒有?有沒有殺她!”
聶隱娘強行忍住痛,道:“住手……我殺的都是男人。”
那人怔怔注視了她一會,似乎在分辨她的話的真假。突然一把將聶隱娘推開,又抱住頭痛苦地道:“你沒有,可是別人呢?今天沒有,可是明天呢?我再找不到她,她遲早會死!”
聶隱娘扶住脖子,搖了搖頭,隻覺這個人瘋瘋癲癲,不可理喻。
突然,那人縱身而起,雙眼死死盯著門外,道:“有人!”
聶隱娘也不禁變色:“誰?”
那人咬牙切齒道:“那個瘋女人!”
聶隱娘的聲音都有些顫抖:“紅線?”
那人點頭道:“就是她!”
聶隱娘道:“你和她交過手了?”
那人歎息一聲,將身上紅袍撩開。就見他胸前纏著厚厚的繃帶,上麵血跡斑斑,似乎已經凝結。
“三天前我剛趕到雲霧山,正要從南麵進入修羅鎮,卻在棧道上遇見了她,向她打聽小娥的消息,沒想到她拔劍就刺!”他搖了搖頭:“若不是我看透了她的心意,向左閃開了一寸,這一劍就已透胸而過……而後我故意跌落山澗,幸好我熟知水性,她也沒有追來。”
聶隱娘苦笑道:“遇上她,不死已經是萬幸了。”
那人恨恨道:“連我價值數萬金的無雙寶劍也被她斬成兩截,可惜,可恨!”他伸出手,在空中重重地捶了捶,看去惋惜非常。
聶隱娘凝視著他:“無雙寶劍?你是王仙客?”
那人似乎有些訝然:“你怎麽知道?”
聶隱娘的目光漸漸冰冷,淡淡道:“我曾看過一眼你的名卷,但還沒看完,就被紅線打斷。而且我還明白了一樣——”她冷笑一聲:“我們都被柳毅出賣了!”
王仙客愕然道:“柳毅是誰?”
聶隱娘冷笑道:“一個騙子!和紅線一夥的騙子……”正要說下去,王仙客突然失聲道:“不好!”縱起身來,往聶隱娘身上一撲。
聶隱娘猝然無防,和他一起重重跌入米堆之中,全身關節一陣劇痛,差點喘不過氣來。聶隱娘掙紮起來,正要發怒,臉色卻突然一變——她也感到一股無比森寒的劍氣,宛如潮水一般從倉庫外漫入,正無聲無息地從庫中每一件事物上透過!
傳奇中能發出這樣劍氣的人,隻有一個。
紅線!
無所不在的劍氣瞬間將倉庫的大半布滿,而且還在迅速向兩人藏身之處寸寸推移。四周如被冰封,寂靜無聲,隻要有一點活物的內息存在,都會立刻觸動羅網!
突然,空氣啵的一聲輕顫,冰冷的劍氣宛如幽潭漣漪一般,猛地震起。接著是三聲爆裂的巨響,數團猩紅的血肉立刻在空中爆散,又紛揚落下,灑了一地暗花。——卻是一窩正在酣睡的倉鼠,觸上了不斷推進的劍氣邊緣!
劍氣越來越近,聶隱娘咬住牙關,正要從米堆中躍起。突然間手腕一緊,卻已被王仙客握住,隨即一股怪異的氣息從他手上源源透來。那氣息起初很快,仿佛要強行控製住她的脈搏,以它的節奏共振,而後卻是越來越慢,仿佛隨時要將人的心跳一起抑止住。
聶隱娘瞬間已明白了他的用意,於是將脈息完全放開,心無雜念,隨著他的節奏振動,兩人的脈搏越來越慢,漸漸歸於停滯。
就在這一刻,劍氣已從兩人身上橫掃而過。
劍波沒有絲毫顫動,他們的身體,卻已和周圍的米袋毫無區別。
倉門外,紅線站在一株高高的青竹竹梢之上,微風一起,她的身體就隨著竹枝上下起伏,紫衫上纓絡飛揚,似乎隨時要淩空飛去,然而她腳下那單薄的竹枝,卻仿佛和她融為一體,無論怎樣起伏,都不會有絲毫偏離。
她臉上毫無表情,凝視著手中的長劍。頭頂的陽光極盛,在她的臉上反照出一片刺目的劍影,照得她的骨骼筋脈都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姿態。
紅線佇立片刻,回劍入袖,踏著漫天竹枝,向遠處走去。
過了良久,聶隱娘的內息才漸漸恢複。她長長鬆了口氣,道:“沒想到,你的龜息術這麽好。”
王仙客搖了搖頭:“這隻能騙得了一時,她一定還會回來的。”他突然一把拉起聶隱娘的手:“這裏不能住了,跟我走。”
聶隱娘被他嚇了一跳,也隻有跟著。隻見他跳到一堆米袋中,三下五除二,將最下邊的幾袋米抽了個空,露出潮濕的木板來。木板四周的粉塵有些異樣,仿佛不久前才有人掘動過。王仙客將木板掀開,下麵水聲幽幽,竟然是一條彎曲的水道,直通客棧西麵的小河。
水道的前方停泊著一隻小小的烏篷船,王仙客跳上船去,將艙門上厚厚的布簾挑起,興奮地對聶隱娘道:“快點上來。”
聶隱娘猶豫了一會,還是鑽了進去。
一陣金紫璀璨的光芒,足能晃花人的眼睛。
沒想到這隻外邊看來再普通不過的烏篷船艙裏,竟然擺放著如此多的奢侈品。
船艙中間鋪著一張波斯坐毯,雖然不大,但卻織得精致無比,站上去能陷沒人的腳踝,坐毯上方是一個極大的白玉托盤,初看上去一體渾成,毫無瑕疵,再一看卻裝著四枚同色轉軸,竟似能從中十字折疊起來。托盤上放一座半尺高的博山爐,爐火隱微,一隻通體雲英鏤雕而成的三足圓鼎中,香湯蟹沸,似乎還在煮著什麽美味。
其他夜光之杯,琉璃之盞,牙箸珠盤,錦屏繡障一應俱全,雖然華貴奢豪,卻也小巧精致,一些還是為適合旅行之需特製而成。看得出主人雖然時常漂泊無定,但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忘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
聶隱娘有些驚訝:“這些都是你帶來的?”
王仙客搖頭道:“本來還有許多,隻是千裏跋涉,來這種不毛之地,東西多了反是累贅,隻好選了又選,才挑出些實在不能少的。怪隻怪背包太小,我的好幾件心愛之物沒法隨身,不得不都砸碎了,葬在名山之中。”說著又歎息幾聲,大有不忍之意。
聶隱娘卻禁不住搖了搖頭,此來修羅鎮,任務何等凶險,境遇何等緊迫,他卻宛如遊山玩水一般,帶了這些毫無用處的玩件。又想他穿著千金之衣,配著萬金之劍,又背著這樣一隻碩大的包裹,爬上高絕百丈的雲霧山棧道,聶隱娘就忍不住想笑。
王仙客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你覺得我很可笑麽?”
聶隱娘道:“我隻是奇怪,你遇到紅線後,是怎麽帶著這些東西逃命的?”
王仙客道:“有什麽奇怪,人在包在,人亡包亡,隻可惜,那柄價值數萬的無雙寶劍卻毀在那瘋女人手上……唉唉,早知道,我就不向她出劍了。”他揮拳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顯然後悔已極。
聶隱娘忍不住皺眉,倒不是因為他是個要錢不要命的守財奴,而是因為他心痛這柄劍的時候,完全是因為它的價值,而不是劍本身。她有些鄙薄地冷哼了一聲:“你根本不適合做一個刺客。”
王仙客搖頭道:“我根本不想做一個刺客,我隻想找到小娥,和她一起過一段快樂的日子,等她有了如意郎君,我就把這些都送給她,讓她帶著一車車嫁妝出嫁……”他臉上透出幸福的憧憬,仿佛真的看到自己那素未謀麵的妹妹,有朝一日鳳冠霞帔,得配佳偶的日子。可惜他的笑容不久又被深深的陰霾籠罩,王仙客歎息了一聲,一麵解開繩索,讓小船順流而下。
小船漸漸駛出水道,進入若耶河,又再往東行了一陣,過了合江亭,眼前水勢頓時一闊,再往下行,就已是鹿頭江了。
看著遠方江麵遼闊,水氣氤氳,聶隱娘不由擔心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王仙客舒舒服服地坐在爐火前,仿佛已經忘了剛才的事。他從鼎中盛出一碗熱湯,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神情甚是陶醉,過了良久才將那口氣呼出,道:“哪裏也不去。船上有足夠的食物,我們隻用在這江上吃好穿好,再睡上幾天大頭覺,那瘋婆子找不著我們,自然會找別人去殺,不定什麽時候,就被某個更厲害的角色解決掉了。”
聶隱娘微微冷哼,道:“好個如意算盤。隻不過主人的期限隻有一個月。過期之後,我們個個都要死。”
王仙客悠閑地拿起玉勺,在湯中攪動:“多躲一天,總是多好一天。等月底我們上岸的時候,說不定其他人都自相殘殺了個精光——這就叫不戰而勝。”
聶隱娘笑而不語。一則他說得也有些道理,二則她也樂得在此處養傷。如今她的氣息已經略能運轉,估計不出三天,就能大致複原,那個時候要去要留,就全在自己一念之間了。
王仙客得意之極,將碗高高舉起,遞到嘴邊,大大的喝了一口,剛剛入喉,卻又立即噴了出來。苦著臉大聲道:“不好!”
聶隱娘愕然道:“怎麽了?湯裏有毒?”
王仙客將湯碗隨手往坐毯上一扔,不住敲著自己的頭:“不好,不好,我突然想到,這幾天那瘋婆子的確可能被人幹掉,但小娥呢?她也在修羅鎮中,豈不是一樣危險?小娥是我孿生妹妹,武功理應比我更低才對,那她被那瘋婆子或者別人殺死的可能豈非更大?我真糊塗,怎麽把這件事都忘了呢?”他懊惱地抱著頭,在船中走來走去,不住念叨:“她被別人殺死我豈能見死不救?不行,我一定要回去找她!”說著向篷外甲板衝去。
江上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小雨。暮雨紛紛,落日橫斜,遠處江樹離離,陰雲垂布,襯得光景甚是淒涼。
王仙客正要去取船舷邊的竹竿,卻被聶隱娘一步搶上,奪在手中:“做什麽?”
王仙客臉上一片狂熱,道:“快,掉轉船頭,回去救小娥!”
聶隱娘斷然道:“不行!這個時候我們都重傷在身,重回修羅鎮正是自投羅網!”
王仙客癲狂的臉上立即露出猙獰之象:“你敢阻攔我?”
聶隱娘點了點頭。
“我一定要救出小娥,誰敢阻攔我就殺了誰!”王仙客一聲怒吼,寬大的紅袍被真氣鼓蕩,在風中獵獵飛揚,看去整個宛如一頭狂怒的獅子——一旦從沉睡中醒來,立刻恢複了殺戮者的本來麵目。
聶隱娘微微一笑,寸步不讓:“我倒很想看看,傳奇中第一等的守財奴刺客,到底是怎麽殺人的。”
王仙客更怒,駢指當胸一劃,一道淩厲的劍氣頓時向聶隱娘惡撲而來。
聶隱娘將手中的竹竿在水麵輕輕一點,身子如落花一般向後騰起,輕輕落在船篷上。王仙客追上一步,身形一動,頓時劍氣縱橫,向聶隱娘攻去百餘下。
聶隱娘居高臨下,運竿為槍,卻是以快製快,瞬間也還擊了百餘回,足有丈餘的青竹竿,宛如騰空蛟龍一般,將蒙蒙細雨舞成大片水霧,在兩人間築起一道牢牢的屏障。
王仙客有些煩躁,將劍氣催到極致,就見無數道狂猛的劍氣分上、下、前、後、左、右六路,向那團屏障一陣猛攻,風聲嘶吼,那道水屏被撕扯得扭曲變形,但又漸漸恢複,終究沒被洞穿。
兩人重傷之下,都已是強弩之末,王仙客少了無雙劍而以劍氣傷人,聶隱娘不用飛血針而以竹竿禦敵,又再打了個不小的折扣。論傷勢是聶隱娘重些,但她居高臨下,占了地勢之利,配合丈二竹竿施展開來,真是寸長寸強;而王仙客傷及心脈,內力大損,劍氣便很難運到一丈之外,加上聶隱娘隻守不攻,一時倒也打了個平手。
日光漸隱,雨卻漸漸下得大了起來。江麵廣袤,淒風冷雨,雲腳低垂,看去甚是蕭瑟。
聶隱娘握著竹槍,微微有些喘息,卻依舊笑道:“你再不出絕招,隻怕再打兩個時辰,也不會有勝負!”
王仙客怒道:“什麽絕招?”
聶隱娘笑道:“名為無雙,實則有偶。你使的本為雙手之劍。所謂無雙劍,也是一雄一雌,一長一短,雄劍你時時配在身上,雌劍藏在袖底,卻絕少出手。雙劍合璧,正是你的必殺絕技。想來紅線就是不知道這個秘密,才讓你有了跳澗逃跑的機會。隻可惜,這個秘密被寫在了你的名卷上,又恰好被我看到了。”
王仙客一麵搶攻,一麵怒道:“你看到了又怎樣?”
聶隱娘道:“如今你雙劍都已失去,但劍招卻還記得。你既然能以指為劍,也一定能空手用出這招必殺絕技來。要想勝我,就別再藏私,否則這滿船珠玉,就都是你的陪葬!”
王仙客全身盡濕,江上晚風淩厲,更是奇寒徹骨,但他掛念小娥的安危,心中宛如火燒,再也不想跟她糾纏下去,於是爆喝道:“好,是你自己找死!”
雙手當胸一並,兩道劍氣破空而出,合而為一,威力登時暴漲,龍吟之聲響徹雲霄,夾著漫天雨氣,向聶隱娘疾刺而來!
整個江麵都卷起重重浪濤,暴雨傾盆而下,仿佛整個天地,都在為這一招的威力瑟瑟顫抖。
這一劍,是必殺之劍!
聶隱娘眼中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隱光,突然收勢不動。
她的目光瞬間凝結,仿佛看到了某種極其驚怖之物,她怔怔地將竹竿拋開,全身門戶大開,向著那道極盛的劍氣上迎了上去!
王仙客愕然望著聶隱娘。而他的目光一旦與聶隱娘交接,無盡的殺意頓時散了個幹幹淨淨,化為莫名的狂熱!大喜之下,竟全然不顧發出一半的招式,猛地轉過身來!
漫天劍氣失去了控製,頓時化為無數冷雨,灑落江麵,在他身後激起道道水柱。水花亂落中,他向聶隱娘目光的方向大叫道:“小娥?!”
江麵空寂,卻哪裏有人?
就在那一刻,聶隱娘的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附了上來,王仙客隻覺得背心一涼,一枚五寸長的飛血針已然完全沒入體內!
王仙客大驚,正要提氣,全身卻是一陣酥麻,軟軟地倒了下去。
聶隱娘也支撐不住,靠著船篷滑了下來,癱坐在船簾內,也顧不得抬手去擋住如注的雨水,胸膛不住起伏。
王仙客四肢僵硬,倒在雨中動彈不得,隻得怒罵道:“卑鄙無恥!”
聶隱娘滿臉倦意,舉袖拭著臉上的雨水:“不卑鄙無恥,怎麽做刺客?”她擰著散亂的頭發,一麵微微喘息,一麵笑道:“我早知道你能洞徹對手的心意,所以,不惜連自己都騙了。你出招的一刹那,我故意做出驚訝的神色,心中卻不停告訴自己,江上還有一艘小船,小娥就在對麵的船上,結果你果然感應到了……”
王仙客勉力掙紮道:“要是我不上當呢?”
聶隱娘默然了片刻,又輕輕笑道:“你不上當,我就死。”她的笑意中透出些許淒涼:“刺客的賭局,總是很公平的。”
聶隱娘歎息一聲,扶著船篷站了起來,順手拾起扔在一旁的竹竿。
王仙客愕然道:“你做什麽?”
聶隱娘掂著竹竿,微笑道:“把你打昏。”話音未落,劈頭一棍。
王仙客還未來得及掙紮,就已撲通一聲,倒在積水裏。
聶隱娘艱難地將他拖回船艙,扔在火爐邊的坐毯上。他輕哼了一聲,翻了個身又睡熟了。聶隱娘看著他,卻是自己那一棍打得重了,鮮血沿著他額角淌下,打濕了他的衣領。他頸上的皮膚十分細膩,宛如女子。
血流蜿蜒,白玉般的肌膚上竟暗暗透出青色的一角。
聶隱娘心中一動——這就是他的刺青!她情不自禁地四下張望,不遠處的漆案上,正好放著一隻匕首。
這枚刺青在幽微的火光下,發出魔魘般的誘惑,聶隱娘忍不住將匕首拿起。隻要往他喉間一刺,第二枚刺青就到手了!
然而,在米倉中,淩厲劍氣襲來之時,正是他一躍將自己按倒,又用龜息之術,幫自己躲過紅線的追殺;也是他,將重傷的自己領入這艘舒適溫暖的小船,又如好客的主人一樣,煮起香湯美味……
想到這些,這一劍多少有些刺不下去。
十年了,聶隱娘從來隻是殺人,不曾救人,所以,也從未被別人救過。
她歎息一聲,終於將匕首丟開,無力地坐在船艙中。外麵大雨瓢潑,船艙中卻十分安寧,溫暖,她突然感到很累很累。於是她拉過坐毯一角,輕輕躺了下去,她決定什麽也不再想,好好睡上一覺。
明天,或許就已雨過天晴。
她從十三歲開始殺人,多少個陰冷恐怖的雨夜,她躲在無人所知的角落,一如受傷的小獸,慢慢舔舐自己的累累傷痕。就是靠著這樣的希冀,才能勉強睡去。明天,依舊是殺戮,鮮血,刀光劍影,但總算有了陽光。
於是,傷痕總會在烈日下結痂,她也會帶著這些屬於刺客的勳章,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更為冷酷,狠辣。
這些,難道不是早已習以為常的麽?
聶隱娘微微苦笑,剛要合眼,船艙卻劇烈一蕩,仿佛撞上了一大塊礁石!
然而江麵茫茫,又哪來的礁石?
聶隱娘立即跳了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艙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無雙傳》傳奇本事
王仙客是建中年間大官劉震的外甥,仙客從小住在舅家,與表妹無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涇原士兵造反,劉震命仙客幫自己押送家資,而自己帶著家人逃竄出城。但劉震才出城就被叛賊抓獲,仙客聞信,急忙逃至襄陽,在山村裏躲了三年。後來叛亂平定後,仙客到京城訪問劉震的消息,遇到劉家仆人塞鴻,得知劉震因做了叛軍的官被判了死刑,而無雙被當作官奴入了宮。隻有無雙的婢女采蘋賣給了金吾將軍。仙客就將采蘋贖了出來,賃屋居住。
幾個月後,有一幫宮廷女奴被太監押送去打掃皇陵,暫住在長樂驛中。仙客就讓塞鴻扮作驛官,端茶送水,打探無雙的消息。果然無雙就在這一行人中,她認出了塞鴻,告訴他等她們走後,在她房內褥子下麵,取出寫給仙客的信。
仙客讀了無雙的信之後大哭,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將無雙救出。無雙在信中說富平古押衙是位異人,仙客就找到古押衙,也不說求他做什麽,隻是跟他結交,隻要古押衙有所求,無論金錢還是珍寶,仙客都定會滿足他。如此過了一年,古押衙終於問仙客要求他何事。仙客流著淚將無雙的事情告訴了他,古押衙仰天許久,歎道:“這件事不太容易,我盡力而為吧。”說完,就走了。
半年後,古押衙找到仙客,問道:“你這裏有沒有人認識無雙?”仙客就將采蘋帶給他,古押衙滿意地領著采蘋走了,過了幾天,忽然就聽說無雙因為違犯宮中的規矩被處死。仙客傷心痛哭,不能自已。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古押衙突然到訪,攜著一個很大的篼子。篼中就是無雙的屍體,但心頭微暖。原來古押衙花了半年的時間尋訪到一丸秘藥,人服後立死,但三日後便會活過來。他命采蘋假扮宮裏內官,讓無雙服下此藥,混過了官府的耳目。仙客感激涕零,拜謝古押衙。
古押衙又說:“暫時借用一下塞鴻,到房後挖個坑。”坑挖得較深的時候,古先生抽出刀來,把塞鴻的頭砍落到坑裏。仙客又吃驚又害怕。
古押衙說:“郎君不要怕,今天我已經報答了郎君的恩情。前些日子我聽說茅山道士有一種藥,那種藥吃下去,人會立刻死去,三天後卻會活過來,我派人專程去要了一丸。昨天讓采蘋假扮宦官,說因為無雙是屬於叛逆一夥的人,賜給她這種藥命她自盡。屍體送到墓地時,我又假托是她的親朋故舊,用百匹綢緞贖出了她的屍體。凡是路上的館驛,我都送了厚禮,一定不會泄漏。茅山使者和抬軟轎的人,在野外就把他們處置幹淨了。我為了郎君,也要自盡。郎君不能再住在此地,門外有轎夫十人,馬五匹,絹二百匹,五更天時,你就帶著無雙出發,然後就改名換姓,飄泊遠方去避禍吧!”
說完,橫刀自刎。仙客無法搶救,隻好將其掩埋,同無雙隱姓埋名,偕老襄陽。
非煙案:好一簡傳奇,隻是可惜了古押衙。正如可惜了樊於期。
第五章 謝小娥
聶隱娘拉開艙門,雨氣夾著夜晚的寒風,卷嘯過來。
甲板上空無一人。
小船船頭,卻已生生撞在對麵一艘大船之上,木屑亂飛。對麵那艘大船有兩層閣樓大小,通體由上好木材製成,船窗上刻著木雕的花朵,幾條紫色流蘇從窗口垂下,在風雨中亂舞。
這隻船看上去更像一艘精致的畫舫。如果出現在秦淮河中、西湖橋下那是再合適不過。然而這裏卻是荒僻之極的鹿頭江,真不知道它是如何穿越重重峰巒險灘,來到這蠻山窮水之中。
風雨飄搖,笛聲幽咽。
窗口透出暗紅的燈光,一個女子纖細的側影投照在船窗上,她半低著頭,玉指在長笛上輕輕移動,玉浪滔天,但那細細的笛聲卻依舊顯得無比清晰,仿佛露滴風荷,哪怕千萬種聲音一起響起,你聽到的卻還是這一聲。
她似乎知道了聶隱娘的來到,停止了吹奏,起身向甲板上走去。
畫舫艙門開啟。
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撐著一柄油紙傘,站在甲板上。
夜風吹起她身上單薄的衣衫,她的身體就仿佛一朵風中花朵,隨時都要飄落下來。而她腰間的那隻玉笛卻透出森寒的冷光,宛如雲母從暴雨中采下的一條閃電。
聶隱娘勉強掩飾著自己的疲倦與傷痛,冷冷道:“你是誰?”
那女子撐著傘,一步步向她走來。她容貌始終隱藏在陰暗的雨色之中,神秘莫測。她站在船舷前,反照的水光映出她櫻紅色的雙唇,也似乎帶上了氤氳水氣:“我本在江上看雨,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所以特意過來看看。”聲音略有些沙啞,卻帶著莫名的誘惑,仿佛與這朦朧波紋一起,緩緩振蕩著。
聶隱娘冷冷道:“誰叫你的名字,你怕是聽錯了吧?”
那女子嘴唇微微上挑,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我從來不會錯,半盞茶的功夫前,有人在你的船上,叫‘小娥’。小娥,就是我。”她頓了頓,又注視著聶隱娘道:“我還知道,那人就是我的哥哥。”
聶隱娘陡然一驚,不禁失聲道:“你是謝小娥?”
那自稱謝小娥的女子點了點頭:“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但我沒法選擇。”她又微微一笑:“你也沒法選擇自己的名字罷,傳奇中的人,都是一樣。”
聽到傳奇這兩個字,聶隱娘真恨不得能立刻暈倒在地上。不過好在她心中越是叫苦,笑容就越是鎮定。
聶隱娘也微笑道:“我叫聶隱娘。”
謝小娥點了點頭:“聶隱娘,你現在可以帶我去見我哥哥了,我知道他一定很想見我。”
聶隱娘苦笑了一下,推開小船艙門道:“請。”
謝小娥歎息了一聲,緩步向小船走了過來。那艘畫舫和小船之間,大約有數尺的落差,但她走來的時候,卻如同一直踏在平地上,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到她身體的起伏。
隻因為,她的身體本來就宛如這夜空中的水氣一樣,隨影賦形,靈動無比。
她輕輕走過聶隱娘身邊。輕柔的裙裾雲朵一般從她眼前掠過。
聶隱娘雙手緊緊握住飛血針,卻始終沒有出手。她不出手,是因為現在的她,連一分勝算都沒有。
謝小娥走到船艙中間,輕輕收起紙傘,放在一旁。
火光第一次照亮了她的臉。她的臉蒼白而充滿靈氣,美麗中又含著幾分英武,若不是眉梢眼角多了幾分媚意,真和王仙客毫無兩樣。
她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王仙客扶起,低聲喚道:“哥哥。”
她清冷的眸子中仿佛有水光耀動,她輕輕道:“我是小娥。”
看到她臉上的脈脈溫情,聶隱娘長長鬆了一口氣。
謝小娥褪下王仙客的紅袍,發現了他背上的那根銀針,手指輕輕一叩,銀針破體飛出,落在她掌心上。
謝小娥對著燈光,仔細觀察那枚銀針,柔聲道:“這支血影針並沒有帶毒,看來你還不想殺死我哥哥。”纖指一彈,銀針穿破船艙壁板,落入江中。
王仙客悠悠醒轉,剛張開眼睛,立刻瞠目結舌:“你,你……”
謝小娥的臉上綻出動人的微笑:“我是小娥。”
王仙客愕然,趕緊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而後眼眶立刻被熱淚充滿,喃喃道:“小娥,你真的是小娥……我終於找到你了!”
謝小娥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麵前這張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臉上流露出難以名狀的歡樂和悲哀,兩行清淚不知不覺中點滴落下。
王仙客一把將她抱在懷中。謝小娥也緊緊抱著他,纖秀的下顎深深埋入他的肩頭,相擁良久,眼淚都打濕了彼此的衣衫。
“小娥,我找了你十八年,十八年……”王仙客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已不成句子。
“哥哥,請不要再離開我!”謝小娥流淚仰望陰雲密布的天空,似乎說給王仙客聽,又似乎在向上蒼祈求。她的聲音更加嘶啞,在夜雨中散開,輕輕震顫著。
雨下得更大。
聶隱娘忍不住轉開臉去,不想打擾這份濃濃的情意。船外的風雨將兩人哽咽的聲音掩蓋起來。
過了片刻,又聽謝小娥道:“哥哥,出生以來,你從來沒有照顧過我,今天見麵難道不想送我一件禮物?”
王仙客滿臉幸福,將雙臂又抱緊了些:“想,你要什麽,隻要我有……”
謝小娥笑了笑:“你一定有。”
王仙客道:“到底是什麽?”
聶隱娘的目光正在四處遊移,卻似乎看到一道瘋狂的神光,從謝小娥眼底透出。聶隱娘一愕,正在懷疑自己是否眼花,就聽謝小娥清清楚楚地道:
“你!”
一道奪目的寒光在兩人之間噴薄而出,噗的一聲輕響,大蓬血花飛濺了出去。
聶隱娘大驚,隻見一柄匕首已經穿過了王仙客的左肩,將他生生釘在船板上!
“你瘋了!”聶隱娘失色道。
謝小娥轉過頭,無比冷靜地道:“住嘴!我現在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殺死你。我勸你別多管閑事,打擾我們兄妹重逢!”她一回過頭,卻又立刻沉浸入狂悲狂喜的情感中,似乎完全不能控製自己。
王仙客舊傷未愈,又被新創,全身氣脈頓時散亂下去,連掙紮也力不從心,隻能不住咳嗽著。
他臉上熱淚未幹,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緩緩向謝小娥伸出手去:“小娥,你,你……”
謝小娥一把握住他的手,緊緊貼在胸前,眼中盈滿熱淚:“哥哥,我好想你,好想和你在一起!”話音未落,她猛地一揮手,又一柄匕首插入了王仙客的身體。
“小娥……”王仙客望著她,痛苦深深地爬上了他的臉。
“為什麽,你為什麽這樣做?”
“哥哥……”謝小娥泣不成聲,她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那隻蒼白的手中仿佛蘊涵著無盡柔情,要仔細撫平他臉上的痛苦。
謝小娥嘶聲道:“哥哥,你可知道,我不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弟弟啊!”
王仙客大驚:“怎麽可能,怎麽……”
“怎麽可能……”謝小娥淒厲地笑了兩聲,又抽泣了兩聲,雙唇顫抖,似乎完全難以出言:“孿生兄妹……孿生兄妹怎麽可能這麽像,我們是兄弟,不,我們分明就是一個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她突然回手往胸前一撕,上衣立刻破為碎片。
肩若削成,腰如裹素。然而,卻是男兒之身。
火光搖曳,照出她凝脂一般的肌膚上,遍布著極粗的疤痕,一直貫穿整個身體——仿佛他整個人早已被斷為數塊,又被重新拚接起來一般。
王仙客的眼中也湧出淚水,仿佛那每一條傷痕都化作皮鞭,狠狠抽在他心頭,嘶聲道:“怎麽回事,到底怎麽回事!”
謝小娥眼中的笑意和淚水混雜,交織出一種刻骨的仇恨來:“都是拜你所賜!我們在母體的時候,本是聯體雙生。可是剛一出世,父母就請來庸醫,強行把我們分開!為了保全你有個完整的身體,他們把我的內髒割得殘缺不全,最可恨的是,他們徹底奪走了我的尊嚴,把我變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你健康地活了下來,我卻帶著無數的殘疾,像用剩下了的垃圾一樣,被扔在草叢中……幸好主人發現了我,讓我起死回生。主人治好了我內髒上的傷勢,卻無法恢複我的性別。於是,我就成了謝小娥!”
她眼中竄出鬼魅一般的火焰,觸目驚心,讓人懷疑在許多年前那場恐怖的手術中,她早已死去,現在存在世間的,不過是一個孤獨的怨魂!
王仙客淚流滿麵,道:“小娥,小娥……”
謝小娥突然跳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不要叫我的名字!”她猛然一刀,割在王仙客喉嚨上。
鮮血並未噴湧,而隻是緩緩流出。
她切斷了聲帶。
王仙客幹澀的嘴唇張了張,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謝小娥安靜下來,輕輕撫摸著王仙客的肩膀、胸膛、手臂,那是一具屬於男人的完美軀體。她的眼中充滿羨慕,也充滿痛苦:“本來是一個人,為什麽非要分為兩份?本是一樣的身子,為什麽我偏偏成了女人!”她又發起狂來,拚命地撕扯著自己的發髻,將頭上的發釵拔下,一支支刺入王仙客的身體。那些金鸞翠鳳扭曲了美麗的姿態,帶著一縷縷強行撕扯下的青絲,悲哀地顫動著,宛如謝小娥破碎的心。
過了良久,她的動作才緩慢下來。輕輕舉起右手,將耳環強行扯下,兩隻玲瓏的耳垂上立刻湧出鮮血,她注視著手上那對帶血的金環,一字字道:“我恨你,恨我們的父母,恨那個操刀的庸醫!我求主人教我武功,教我殺人,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個幹幹淨淨!終於,在十歲那年,我找到了那個庸醫,也把他的內髒一寸寸割了下來。可惜那個時候,我的父母已經死了,否則我也會把他們從頭劈開!就剩下你——我親愛的哥哥,我唯一的親人,我找了整整十八年,才知道你也在傳奇之中……”
她的身子整個伏在王仙客身上,縱聲痛哭,每哭一句,用那枚細小的耳環在他臉上畫一個十字。她畫得極其用力,不僅耳環完全沒入了他的血肉,連她足有一寸長的指甲,也深深陷了進去。
王仙客俊秀的臉瞬時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聶隱娘再也忍不住,衝了上來:“住手!”
謝小娥秀眉倒豎,抬起滿是血汙的手,將腰間的玉笛擲出。
玉笛帶著利嘯飛來,這一擲力道極沉,來勢極快!
聶隱娘縱身躍起,不料胸口舊傷牽動,劇痛之下,氣息頓時一滯!隻聽一聲悶響,玉笛生生擊在她的胸口,聶隱娘嗆出一口鮮血,俯身倒了下去。
謝小娥卻似乎突然冷靜了下來,回頭望著王仙客,怔怔地一笑,道:“哥哥,你冷麽?”
王仙客緊閉雙目,搖了搖頭。
謝小娥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將爐火移到他身旁,還輕輕捧起他冰冷的左手,在唇邊嗬護著:“好些了麽?”
王仙客已無力點頭。
謝小娥將他的左手放開,又捧起另一隻,柔聲道:“待會胸腔被打開,你會覺得冷的。”
她話語中的殷殷關切毫無作偽,完全發自內心,聽去卻讓人倍感恐怖。
她揉了半晌,直到王仙客手足都熱了起來,她才小心翼翼的脫去他身上的紅袍。
鮮血從王仙客身下淌出,在船板上拖開一片巨大的陰影……
猩紅的血液流過聶隱娘的額頭,她似乎清醒了一點,努力睜開眼睛,卻看到了一幅更為可怕的場景!
謝小娥用十一隻匕首,將王仙客牢牢釘在甲板上,而後手中還握著一隻,正在剖刮王仙客的內髒!
她手中的匕首在王仙客體內緩緩遊動,還不忘隨時伸手去拍打他的臉,輕聲喚道:“哥哥,堅持住,別睡著,這個時候睡著,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聶隱娘心中升起一片怒火,她也做了十年刺客,殺了不少有辜或者無辜的人,然而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殘酷而瘋狂的殺手!
何況,她所殘殺的,正是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
她趁著謝小娥正在一心一意地施加酷刑,慢慢坐了起來,將一枚血影針藏在兩指之間,輕輕向王仙客和謝小娥所在之處遞了過去。
謝小娥低著頭,仔細地剝刮著什麽。她的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哀,隻是非常認真,似乎在從事著一件莊嚴的事業,一絲不苟,絲毫沒有注意到聶隱娘的舉動。
就在聶隱娘的手指就要觸到謝小娥的一刹那,王仙客一直低垂的頭突然抬了起來,他的眼中再也沒有了狂亂之氣,第一次顯得如此清澈。
聶隱娘被他目光一觸,忍不住怔了怔。
他望著聶隱娘,臉上有些慚愧,也有些感激,終於艱難地搖了搖頭。
她明白了,他不願意看著小娥死。
他深深地望著她,浴血的雙眼中盡是祈求之意。聶隱娘實在不忍看下去,隻得點了點頭。他破碎的肌肉牽動,浮出一個笑容來,然後無力地垂下頭,將目光指向自己的心髒。
聶隱娘遲疑了片刻。
謝小娥正緩緩地抬起手臂,用匕首刺穿他右側的身體。
聶隱娘閉上雙眼,咬著牙一針推了下去,銀針從後背直沒心髒。
這一針萃煉了劇毒,手法極穩也極準。
王仙客心髒重重一震,就永遠停止了跳動。
非人的折磨終結了。
傳奇中第一守財奴,王仙客,終於在這滿船金玉的陪葬中死去,他或許真的不是一個好刺客,但卻一生都在想做一個好哥哥。一生都在尋找他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聶隱娘的眼淚都快忍不住落下。
謝小娥終於察覺出異樣,驚訝地抬起頭來。眼前卻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
他死了!
謝小娥完全怔住,她拚命搖著他的身體,血花飛濺,濡濕了她的臉,然而最終也不過證實了他的死亡。
他死了。
再也不會奪走她的身體,再也不會成為她深夜的夢魘。卻再也不會四方尋找她,抱著她哭泣,叫她小娥了!
謝小娥沾滿鮮血的手漸漸冰冷,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空寂。王仙客,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也是最後的仇人,終於死去,她的仇恨,終於失去了最後的依托,化歸塵土,但她的愛呢?
她唯一愛的人,是否也已在剛才那一刻死去?還是她永遠都生活在仇恨中,從來沒有愛過別人?
愛本不曾存在過,仇恨又已死去,那她活在世上,又還有什麽意義呢?
鮮血順著她的指間滴落,越來越慢,終將凝結。而她,還緊緊握著那團破碎的血肉。
這些曾是他們共同擁有的東西,如今卻被永遠地拋棄在了兩人的身體之外,發著濃濃的血腥之氣。它們,很快就會腐敗,就會化為爛泥,毫無用處。那她搶奪來的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
而她的哥哥,她唯一的親人,那個尋找了她一輩子,那個剛剛還在深深擁抱她,呼喚她名字的男人呢?
如果,剛才她沒有刺出那一劍,是否他們現在還在緊緊相擁,互述衷腸?是否他們從此就會彼此依靠,不再孤單?
日日夜夜的寂寞,終於有了生死依偎的夥伴;無窮無盡的寒冷,終於有了彼此依偎的溫度,這豈非是她一直企盼的?
然而,就在剛才,她親手將這點企盼,化成了一團團快速腐敗的血肉!
謝小娥突然跪了下來,無邊的懊悔頓時侵占了她的心靈。她伏倒在王仙客殘破的屍體上,放聲痛哭。
死亡的痛苦,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撕開她的心,夜風吹拂,撩起她的衣袂,瞬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自己一生的摯愛,也要如自己製造的千百屍體一樣,化為塵土。
她緊緊抱住王仙客,盡情呼吸那殘存的體溫,直到自己身上都被鮮血染透——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所愛者的擁抱中沉淪。
聶隱娘厭惡地望著她,冷冷道:“人都死了,哭有什麽用!”
謝小娥猛然轉過臉,清秀的臉上已被仇恨完全扭曲,她一字字道:“是你,是你殺了我哥哥!”
聶隱娘怒道:“殺他的是你!”
謝小娥惡狠狠的道:“你胡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死他,我隻是幫他把那些罪惡的內髒挖出來!那些內髒,不過是被庸醫弄髒了的汙血,不配留在他體內!沒有了它們,哥哥就會變得幹幹淨淨,就像在母親身體裏的時候一樣,和我永遠在一起,再也沒有人能分開……我立刻就要成功了,你卻殺了他!”她霍然站了起來:“你殺了我最愛的人,你殺了我哥哥!”
她的聲音突然一拔,卻是尖銳得驚人:“我要為他報仇!”
《謝小娥傳》傳奇本事
謝小娥是豫章商人的女兒,八歲喪母,後來嫁給曆陽俠客段居貞為妻。父與夫常常一起做生意。謝小娥十四歲時,父與夫同時被強盜殺害,謝小娥也受了重傷,落水被救。她立誓報仇,晚上夢見父親托夢告訴自己仇人的姓名為申蘭、申春,她就將這四個字書於衣中,喬裝打扮為男子,四處尋訪。
有一天,她走到潯陽郡的時候,遇見一戶人家招雇仆人,名字正是申蘭。小娥大喜,就應召入了申家。她心中雖然悲憤,但卻極為恭順,對申蘭也極為親愛,在申家兩年多,很得合府上下的歡心,也沒有人懷疑她是女子。
申蘭、申春本是同宗兄弟,也是有名的江洋大盜。一天申春與眾賊一起在申蘭家聚飲,眾賊歡呼暢飲,飽醉乃去。申春沉醉,就在申蘭家住下了。
小娥悄悄將申春鎖在門內,抽佩刀,斬斷申蘭之頭,然後大聲將鄰居全都喚來,擒住申春,繳獲了大批贓物。小娥早已秘密記住申蘭、申春同黨眾賊的姓名,報官一一擒獲歸案。
潯陽太守張公旌表小娥為父、夫報仇的節義,免其死罪,附近豪族聞小娥之名,都來求聘。但小娥卻誓不再嫁,削發為尼,法號仍為:小娥。
非煙案:小娥可謂烈女也。但古代烈女傳中的故事,恰恰最為悲哀,不忍卒讀。
第六章 紅線
她的身體宛如水蛇一般躍起,手中兩柄匕首從屍體上拔出,帶起滿天血花,向聶隱娘纏繞過來。匕首化為兩團寒光,一左一右,封住了聶隱娘所有退路。
聶隱娘全身真力都無法凝聚,暗自叫苦,眼睛餘光一瞥,正好看到王仙客屍體邊上那隻博山爐。上麵火光熊熊,一鼎沸湯已經半幹。
聶隱娘躬身急退,一腳踢了過去。
連爐帶鼎卷起一團火球,向謝小娥撲去。
謝小娥怎會讓它擊到,手中匕首擲出,將爐鼎從中劈開!滾燙的香湯立刻在空中爆開,灑得漫天都是。謝小娥揮袖抵擋,總是免不了有一兩粒落在了手上,頓時燙出星星紅點。
謝小娥狂怒,身形當中一折,聶隱娘隻覺眼前一花,根本來不及躲避,她已鬼魅般附身上來,一把抓住聶隱娘的衣襟。
謝小娥用匕首抵住她的眉心,雙手血汙淋漓,臉色猙獰異常:“看你還有什麽手段!”她手上微微用力,刀尖已剜入聶隱娘的眉心,她一麵輕輕轉動匕首,一麵獰笑道:“求我啊,求我就讓你死得痛快一點。”
聶隱娘啐了一口,冷冷逼視著她的臉。
謝小娥狂笑幾聲,猛地一刀,就往聶隱娘眼中刺去。
聶隱娘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船身猛烈一震。
一道緋紅的光芒衝破艙頂,直透而下!
謝小娥一驚,猛然抬頭。隻見一支三尺長的珊瑚枝,帶著燦爛寶光破空襲來!
謝小娥來不及細想,扔開聶隱娘,將手中匕首往上一架。隻聽一聲脆響,那支鮮紅欲滴的珊瑚枝化為無數碎屑,散開滿天光暈,向謝小娥惡撲而下!謝小娥側身一讓,團團紅光登時爆散,勁氣到處,木屑亂飛,數寸厚的船身如蜂巢蟻穴,被洞穿大片窟窿。
聶隱娘驚道:“柳毅?”
來人白衣微招,輕輕落到船板上,向聶隱娘點了點頭。
謝小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冷冷道:“你就是柳毅?你來這裏做什麽?”
柳毅笑道:“來取刺青。”他一指聶隱娘:“我留意她很久了,自然不能讓她死在你的手上。”
謝小娥仔細打量著他,冰冷的目光似乎要把他整個人刺透,然而柳毅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一動不動。
突然,謝小娥眼波如春冰破凍般化開,笑道:“現在,還不到我殺你的時候。不如我們各取所需——我殺她,刺青歸你。”
柳毅哦了一聲:“難道你殺人不是為了刺青,隻是為了仇恨?發生了什麽事,讓你這麽恨她?”
謝小娥向王仙客的屍體一指,咬牙道:“她殺了我唯一的哥哥,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柳毅微笑道:“既然這樣,我不妨成全你的心願,我可以把她交給你,隻是本人向來不做虧本買賣,你還得加上別的彩頭。”
隻要肯還價,那就有機會可講。謝小娥也笑了笑道:“你要什麽?”
柳毅的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顯得有些陰沉:“用另外兩枚刺青來換。王仙客一枚,你一枚。”
謝小娥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頓時透出一片怒意:“柳毅,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為我怕你?”
柳毅淡淡道:“都是傳奇中人,無所謂誰怕誰。隻是我相信,如今動起手來,你在我手下不會走過十招。”
謝小娥重重冷哼一聲:“荒謬!”
柳毅笑道:“不信你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心。”
謝小娥下意識地低下頭去,沾滿鮮血的雙手,竟從掌心處透出一片青鬱來!
刺入王仙客身體的那枚血影針,在劇毒中淬煉過,從刺透心髒那一刻起,就將毒液帶入了每一滴血液。每一滴血,都化為劇毒的毒汁,滲入了謝小娥的肌膚。
謝小娥驚怒交加:“聶隱娘!”兩道怨毒的光芒宛如釘子一般刺入聶隱娘的身體。兩輪鬼火般的光芒透過昏暗的船艙,沉沉地壓在諸人心頭。突然,周圍的空氣一輕,她眼中神光仿佛在一瞬之間變為一柄雪亮的匕首,向聶隱娘刺來。
她的速度並非特別的快,而是她的身法本身帶著濃重的鬼魅之氣,聶隱娘甚至沒有看清她是如何出手,匕首已在眼前。聶隱娘想要躲閃,全身卻一陣酸楚,電光石火間,聶隱娘單膝跪了下去。
唰的一聲輕響,匕首擦著聶隱娘頭頂的發絲掠過。謝小娥眉頭一皺,臉色有些微微泛紅。這讓她在盛怒中的容顏仍然帶著難以言傳的嬌俏,她的身形卻宛如山中精怪一般,靈動之極,也狠辣之極。右手一招落空,左手五指一旋,另一柄匕首已然掣出,探出半個的身子如懸壁牽蘿般,瞬間從空中倒掛而下,向聶隱娘頭頂插去。
第一招聶隱娘雖然勉強躲開,但情形之狼狽已不言而喻,第二招追擊而來,聶隱娘卻連側一下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突然,一道銀光在她耳畔炸裂。謝小娥手中的匕首已被一枚鮮紅的珊瑚枝架住!
銀光猛地一盛,鮮紅的碎屑飛舞,但那珊瑚枝仿佛極為柔韌,並未被削斷。謝小娥怒目向著柳毅,喝道:“讓開!”手腕翻轉,向柳毅手臂砍去。
然而她手中的銀光隻是顫抖了一下,那枚珊瑚枝仿佛有著某種神奇的磁力,將她的匕首牢牢粘住,再也不複往日的靈活。片刻之間,謝小娥手中已經變化了八種招式,卻依舊無法擺脫珊瑚枝的禁錮。她眼中掠過一絲冷光,突然將另一隻手上的匕首撤回,向柳毅斬落。
就在此刻,一股極為森冷的內力,怒龍一般透過珊瑚枝,向她惡撲而來。謝小娥情知不妙,正要運動內力抵擋,胸口突然一陣刺痛!這股刺痛絕非來自外力,而是源於身體深處,仿佛一根毒牙,瞬息沒入心髒,痛徹神髓,完全不能抵擋!
謝小娥全身真氣頓時一滯,刹那間,珊瑚枝上那股內力已然透體而過!
謝小娥一聲痛呼,整個身子似乎都被擊得飛了起來,重重地落在船板上。她勉強要撐起身子,卻嘔出了大口鮮血。鮮血瞬間化為墨黑,淅瀝落下。她身前那片白色的波斯地毯瞬間沾滿血汙。謝小娥咳嗽了兩聲,纖細的身子在劇痛下瑟瑟顫抖,卻再也無法站起來。
柳毅收起珊瑚枝,淡淡笑道:“我提醒過你,血影針劇毒隨血攻心,你中毒後就應該躺到你哥哥旁邊,慢慢等死,而不是在這裏不自量力地殺人。”
謝小娥劇烈喘息著,抬頭望著柳毅,咬牙笑道:“殺,為什麽不殺?”她猛地將目光轉向聶隱娘,蒼白的唇間爆出一串冷笑:“我一刻不死,一刻就要殺了你,就算我死了,也要化為怨魂,跟你一生一世!”她眼中鬼火一樣的神光明滅不定,讓這本極為尋常的一句詛咒,也顯得無比真實。
聶隱娘倚著船篷而坐,無力地搖了搖頭,她全身骨骼如破碎一般的疼痛,再無心去理會謝小娥的話。
柳毅卻微笑著對聶隱娘伸出手去:“我們又見麵了。”
聶隱娘冷冷看著他,讓他伸出的手空空地停在麵前。
柳毅的臉上依舊掛著友善的微笑:“我們已經並肩戰鬥過,難道你還不想做我的夥伴?”
聶隱娘冷冷道:“我隻是不想被所謂的‘夥伴’出賣。”
柳毅怔了怔,但瞬間,他笑容更加溫煦:“我想你是誤會了。”
聶隱娘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道:“沒有人比一個傳奇更了解另一個傳奇,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我和王仙客的行蹤,是你透露的。你和紅線,才是真正的夥伴。”
柳毅眼中的神色一變,但瞬間又已恢複正常。他歎息一聲,搖頭道:“你隻說對了一半。我的確透露了你們的行蹤給她,因為我最初選擇的盟友是她。畢竟,她是我們中間武功最強的人。我本以為,她的武功與我的智慧結合,應該有相當的把握終結這個遊戲。隻可惜她完全不想與我合作,她似乎在這個遊戲中玩得非常愉快……”他的眼中透出一絲難以言傳的痛苦,但隨即又微笑道:“我第二個選擇的,是你。我是個精明的人,隻做最有利的選擇,我希望你理解我的用心。”
聶隱娘冷笑了幾聲:“我當然能理解。你或許明天就選擇到了更大的利益,於是我這個夥伴,也就成了墊腳石。”
柳毅搖頭道:“至少現在,你是最好的。而且隻要你足夠強,就會一直是,為什麽不給自己——也給我——一點信心?”
聶隱娘淡淡道:“我有信心,”她話鋒一轉:“但我不和見利忘義的人做交易!”
“可惜”,他遺憾地歎息了一聲,笑容漸漸從那張清俊的臉上隱沒:“那麽,我隻能殺死你了。”他伸出的那隻手依舊沒有收回,但另一隻手中,已多了一條緋紅欲滴的珊瑚枝。
“在我眼中,你是傳奇中最具實力者之一。所以,如果你不願意做我的朋友,我隻能趁著這個機會殺了你,以絕後患。”他的語調依舊淡淡的,沒有一絲恐嚇的意思,但冷冷的殺意已隔空傳來:“何況,你終究是我選定的人,我不想讓你死在別人手上。”
淡淡笑容重新裝點在他清俊的臉上,而他卻將目光投向窗外。
浪疾風高,一盞血紅的燈籠,隱約照出一葉扁舟的輪廓,正破開江麵,飛速地向這邊駛來。
柳毅緩緩道:“看來,你們的打鬥已經驚動了紅線,她馬上就到了,這是我給你的最後機會。一——”
聶隱娘臉上毫無表情,默默地看著自己眼前的一雙手。一隻空空的,不知是希望還是陷阱,而另一隻,則已握滿了死亡的殺機。
“二——”柳毅的笑容漸漸冷卻。
“三——”話音未落,他伸出的掌中已多了一隻手。
聶隱娘的手。
聶隱娘扶著他,緩緩地站起來,她蒼白的嘴角浮出若有若無的笑意:“雖然我很討厭你,但我更討厭死在你手上。”
柳毅托起她的手,躬身施了一禮,笑道:“我保證你不會後悔今天的選擇。”側身將她向門口一讓:“我們走吧。”
聶隱娘輕輕甩開他,斜瞥了旁邊的謝小娥一眼:“她怎麽辦?”
柳毅笑道:“她?留給紅線好了。”
謝小娥霍然抬頭,盯著兩人,她的眼中充滿了怨毒之色,看得聶隱娘心中一陣發寒,柳毅卻毫不在意:“我想,等紅線剝下她的刺青時,我們已經逃得很遠了。”他投向謝小娥的目光冷如霜雪,似乎已經將她當作了死人。
謝小娥卻突然咳嗽著大笑起來,這一笑牽動髒腑,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她也不去擦拭,隻是緩緩拾起地上的那支青玉笛,放到嘴邊。她的手雖然有些顫抖,卻依然堅定無比,仿佛在大海中沉浮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聶隱娘心中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就見謝小娥陰森的眸子寸寸抬起,沾血的嘴角牽動,浮出一個詭異無比的笑容來。
突然,一聲極其尖銳的笛聲破空揚起,宛如神鬼夜啼,瞬間撕開重重雨雲!
謝小娥仿佛將剩餘的生命都貫穿在這聲笛音之上,雙頰浮起兩團病態的殷紅,鮮血不住順著玉笛湧出,似乎隨時要將心嘔出來。
仿佛在回答她的笛聲,長空中響起一聲極為尖銳的鷹唳!
一隻巨鳥從謝小娥的畫舫中展翅飛起,那隻巨鳥仿佛是鷹隼一類,通體青蒼,碧綠的左足上係著一根血紅的絲線,看去醒目之極。隨著巨鳥越飛越高,那根紅色絲線也越繃越緊,突然,一聲悶響,砰然斷為兩截!
巨鳥直衝雲霄,再也沒有回頭,斷裂的聲音依舊回蕩在夜空中,那聲音是如此詭異,仿佛將人的心弦也一起崩斷。
謝小娥濡血的雙唇微微抽動,緩緩吐出一個“死”字。
聶隱娘愕然,就聽柳毅斷然道:“走!”拉起她的手,一掌擊破船板,兩人一起投入滾滾江水中。
幾乎同時,一道奪目之極的劍光從兩人身後騰起,茫茫江麵頓時被照得宛如白晝!
怒濤洶湧,死亡一般的殺氣鋪天蓋地而來,聶隱娘隻感到一陣窒息。她的手上突然一緊,已被柳毅帶入了江水深處。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兩人身後響起,江麵頓時籠罩在赤紅的火光下,水波翻起無邊巨浪,木船的碎屑淩空飛舞,宛如一蓬巨大的煙花。
聶隱娘在數尺深的水下仍能感到熱浪灼人,無數股翻湧撕扯的亂流似乎要將人的身體生生撕開,她雖略習水性,但在這樣的水流中完全不能睜開眼睛,更不要說自救求生了。
她一生曆經危險無數,卻都能靠著自己的力量安然度過,唯有此刻,所有的憑借都已失去,在這讓天地改易的威力麵前,她也不過如同江中一塊最卑微的碎屑。
好在還有柳毅。她隻得牢牢牽著柳毅的手,隨他在波浪中潛行。過了片刻,感到水溫稍冷,她勉強睜眼,隻見柳毅白色的身影宛如遊龍一般,帶著自己在水波下起伏穿梭,看去毫不著意,卻偏偏能從巨浪的罅隙中安然穿行而過。
沒想到他的水性這麽好。
聶隱娘隻覺得屏住的呼吸已到了盡頭,柳毅回頭看了她一眼,帶著她向江麵而去。聶隱娘一頭衝出水麵,大口喘息著。過了片刻,她才發現河岸已在眼前,身後江麵上的紅光也漸漸弱了下去,回頭向來處一看,赫然發現自己竟遊出了那麽遠。而江心謝小娥的那艘畫舫,已當中裂為兩半,一半沉得隻剩船頂,一半連同方才立身的烏篷船,被炸成了無數碎片,散落在江麵上,還在烈烈燃燒。
透過熊熊火光和澹蕩不止的波濤,可以看出欲沉的那半艘畫舫,切口異常平整,仿佛被人一劍劈開。
那隻鷹爪上的紅線到底牽動了什麽,為什麽會引起如此劇烈的爆炸?而如此淩厲的一劍,又是何人造成的呢?聶隱娘皺起眉頭。
卻聽柳毅歎息了一聲:“好險。”
聶隱娘回過頭,她的臉色依舊冷漠,道:“什麽好險?”
柳毅搖頭道:“沒有想到,謝小娥竟然事先在自己的船上裝滿了炸藥,又將引線係在豢養的蒼鷹身上。這樣,就算她被人製住,卻仍能通過笛聲喚起蒼鷹,引爆炸藥,和敵人同歸於盡。萬幸的是,就在炸藥發動那一刻,紅線正好趕到,不由分說一劍劈出,將那艘畫舫劈成兩半。絕大部分的炸藥,還未引爆就沉入了江底。”他注目水波,聲音漸漸沉了下來:“否則,這樣一船炸藥盡數引爆,休說她和紅線,就是我們也難逃粉身碎骨之禍。”
聶隱娘的神色更為凝重。柳毅所言極是,雖說隻引爆了一小部分炸藥,若沒有他的幫助,自己也萬難逃生。傳奇中人的瘋狂,當真遠甚開始所想。
在這如同煉獄一般的修羅鎮裏,隻靠自己一人的力量,真的能逃脫其他人的殺戮麽?更何況,他們神秘的主人,或許正潛身在黑暗中,操控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她看了看柳毅,目光不由猶豫起來。或許真的如他所說,隻有聯合起來,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柳毅站在及腰的江水中,白衣如雲,束發散開,淩亂地沾在他風神秀朗的臉上,將他的神情映襯得陰晴不定。
這個宛如畫中神仙的美少年,此刻默默佇立江中,似極了唐傳奇中那個為洞庭龍女仗義傳書的謙謙君子。然而,透過這森然的波光,他也不過是傳奇之一,一個殺人如麻,滿手鮮血的刺客;一個在修羅鎮中掙紮求存,不擇手段的人,一隻螻蟻,一片塵埃。
她鄙視他,但自己何嚐又不是如此?
聶隱娘看著柳毅的眼神漸漸緩和下來,問道:“那紅線和謝小娥呢?”
柳毅沒有回頭,依舊注目遠方的火光,目光中透出一種濃濃悲哀:“或許……或許已經同歸於盡了罷。”
聶隱娘沉默了片刻,歎息道:“希望如此。”她不再看柳毅,涉水向岸邊走去。
《紅線傳》傳奇本事
唐潞州節度使薛嵩府上有位青衣名叫紅線,她善彈阮琴,又熟讀經史,薛嵩就讓她書寫來往的文件,稱為內記室。
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想奪取薛嵩的領地,薛嵩聽說後,日夜煩憂。紅線察言觀色,窺知到薛嵩的擔憂,笑著請命,願意為薛嵩分憂。紅線梳烏蠻髻,上插金雀釵,身穿紫繡短袍,腳踏青絲輕履,胸前佩帶文龍匕首,額頭上用朱砂寫著太乙神名,飄然而去。
薛嵩關門,忐忑地等待著。忽然就仿佛號角悲鳴,一葉承露而墜。薛嵩驚起,就見紅線已回到屋內。薛嵩急忙詢問,紅線取出一隻金盒,道:“田承嗣罪不當死,所以隻取其床頭上的金盒以示警戒。”
薛嵩大喜,派人將金盒帶給田承嗣。使者到的時候,正見到田承嗣合府都在搜尋金盒。使者用馬棰使勁敲門求見,田承嗣立即命人帶入,一見金盒,麵如土色,急忙隆重招待使者,大加獎賞,求使者帶信給薛嵩,他再也不敢打薛嵩封地的主意。
薛嵩知道紅線是異人,極為寵信。但紅線卻不願繼續留在薛府,自請離去。薛嵩知道無法挽留,就大擺筵席,為其送別。席中清客冷朝陽獻歌雲:“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薛嵩不勝悲痛,紅線也泣下沾襟。紅線裝醉離席,不知所終。
非煙案:紅線與聶隱娘極似。一樣的傳奇,一樣的神仙中人。
第七章 五色桃林
河岸之上正好是修羅鎮的最東麵,左依雄峻的大山,背靠浩淼的江水。眼前卻是一個小小的渡口。一排青竹紮成一座涼棚,下麵豎著七條榆木削成的船樁,已經腐敗大半,似乎很久沒有人使用過。過了渡口,再往前行,兩邊山石夾擠,道路越來越窄,一線天上,厚厚的藤蔓披垂而下,將光線遮得嚴嚴實實,隻能摸索著通過,又轉過一道大彎,突然眼前躍出一片銀光,隻見月滿中天,照出遍地夭紅。
眼前竟是好大一片碧桃林。
此處碧桃分為絳紅,品紅,粉色,白色,淺碧五種,沿著一片緩坡徐徐鋪開,一眼望不見盡頭。五色碧桃似乎雜亂無章地種在一起,又似乎遵循了某種莫名的規律,刻意排列著。濃密的桃株向緩坡延伸,連成一片,仿佛無數五色的絲,被仔細地交織在土地上。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或許,從空中鳥瞰下去,就能發現這山穀中鋪陳的原來是一幅色彩錯落的神奇畫卷。
聶隱娘剛剛踏入桃林中,心中卻莫名一顫。她訝然抬頭望著花葉累累的桃株,心中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仿佛這幅畫卷竟宛如水中的倒影,隨著她的踏足,輕輕顫動了一下,片刻間又已恢複原貌。
她望向柳毅,似乎他也覺察出某種危險,正皺起眉頭,仔細查看身邊的碧桃。桃株枝繁葉茂,桃根盤結,卻絲毫看不出特殊之處。
月色更盛,一陣夜風起自桃林深處,滿天桃花瓣妃紅麗白,洋洋灑灑,落了兩人一身。突然,兩人眼前一花,隻見花光月影中,五條黑影颼地從樹根下掠起,十隻森綠的眼睛在夜色中亮起,宛如墳間鬼火,幾次起躍就已不見蹤跡。
聶隱娘斥道:“站住!”拔步就要追上去,突然一枚桃枝橫掃過來,她不禁猝然止步,訝然看去,卻是柳毅擋在她麵前。
隻見柳毅淡淡笑道:“不必緊張,或許是附近人家養的貓。”
聶隱娘冷笑一聲:“附近沒有人家,而那些也根本不是貓。”她注目著黑暗深處那些蠢蠢欲動的黑影,一字字道:“是狐。”
柳毅拋開桃枝,淡然搖頭道:“荒山野嶺,有狐也不奇怪。”
聶隱娘道:“不錯,荒山野嶺,有狐不怪,有大片的桃林也不奇怪。但你可曾見過五色桃花開在一處?而桃根下又恰好棲息著五色狐狸?”
柳毅微笑點頭道:“的確少見。”
聶隱娘道:“據我所知,除了黃狐產自中原,藍狐、赤狐、白狐、玄狐都是難得一見的異種,性情孤傲,絕難與他族相容。何況這幾頭狐狸體形健碩,毛色老成,都應是一方狐族頭領,若無專人馴養,決不會同時聚在此處。”
柳毅眼中透出讚許的笑容:“聶姑娘好犀利的眼神,看來我果然沒有選錯。”
聶隱娘的臉色卻沉了下來:“你在故意試探我?試探我有沒有資格做你的夥伴?”
柳毅搖了搖頭,望著桃林深處道:“剛到修羅鎮上,我就重金購下了此鎮地圖,知道桃林盡頭應該有一座山神廟。如果這些狐狸是出於人力馴養,我想它們的主人應該就在此廟之中。”
聶隱娘不再答話,轉身向桃林中走去,柳毅拂了拂落在衣襟上的桃花,也跟在她身後。
走了幾步,聶隱娘突然停下來,回頭問道:“如果這些狐狸的主人也是傳奇之一,你會殺了他麽?”
柳毅默然片刻,道:“會。如果他想殺我的話。”
聶隱娘歎息一聲,不再說什麽,低頭拂開眼前的桃枝,從茂密的桃枝中穿了過去。
隨著他們的前行,桃林的格局竟似乎有了改變,本來密不透風的樹林中竟顯出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伸向前方。
而就在片刻之前,這裏邊還根本沒有路。
小路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出磷光一般幽微的色澤,仿佛要把他們帶到某個不可知的地方,而莫名的危險,就在小道的盡頭等待著他們。聶隱娘和柳毅都發覺了這片桃林的異樣,但他們誰也沒有停下,反而沿著小路的指引,一步步走了下去。
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小路仿佛到了盡頭,前麵是一片濃厚的黑霧,從天幕中直垂而下,將前方的一切掩蓋起來。
聶隱娘剛要止步,就聽身後傳來一身微響,她心中一動,愕然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隻是那條來時的小路已然不見,隻剩下無窮無盡的桃枝桃葉,在月光下瑟瑟搖動。
聶隱娘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來,隻見眼前的黑霧竟在緩緩消散,月光滲透而下,照出一片花枝扶搖的光影,一座山石壘成的小廟漸漸從桃林深處凸現出來。
此廟也不知經曆了多少年月,看上去破敗不堪,搖搖欲墜。廟頂的紅瓦已經變成暗黑色,上麵布滿了鳥跡和雜草。廟門上懸著的一塊薄木匾額,也已傾斜大半,黯淡的金漆題著三個大字:“山神廟”。這三個字雖用史籀大篆寫就,書法卻十分粗陋,明顯出自鄉野庸手,然而,讓人驚奇的是,字上不知被誰打了一個巨大的紅叉,掩蓋住了本來的麵目,並在一旁添上了“狐仙廟”三字。
這樣一來,平庸之極的山神廟,就被人強行變成了狐仙廟。這看上去未免有點滑稽,但聶隱娘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她皺眉望著不遠處的匾額,墨跡未幹,顯出殷紅的血色,仿佛剛剛題上不久。然而,小廟中全無人跡,供桌上也空空如也,並無半點香火供奉。
朱紅色的神龕上端坐著一尊神像,有真人大小,朦朧的月色下看不清麵貌,隻有一襲白衣,白得耀眼,仿佛是剛剛穿上去的。
聶隱娘將目光收回,眼前是一塊不大的空地,左麵架著幾根粗大的雲杉木,架子下麵是一口銅鍾。銅鍾足有一人高。鍾鈕上鑄著龍生九子之一蒲牢的雕像,造像樸質簡陋,也已經殘損大半。支撐銅鍾的雲杉有一根新被折斷,露出白花花的木屑。銅鍾失去支撐,跌落在土地上,綠跡斑駁的邊沿深深陷入泥土中,周圍荒草茂密,將銅鍾邊沿掩埋起來。
柳毅仔細打量著那口銅鍾,目光漸漸落到銅鍾腳下的泥土上。土色潤濕,幾塊石頭翻起在一旁,仿佛剛剛被挪動過。他眼中神光一動,向銅鍾走去。
柳毅赤足踩在銅鍾周圍的泥土中,這些泥土鬆軟而且潮濕,仿佛不久前這裏才下過一場雨。他的目光從地麵一一掃過,突然駐足,從銅鍾邊沿處拾起一撮泥土,輕輕捏碎,放在鼻端嗅了嗅。
黝黑的泥土中摻入了暗紅的色澤,散發出一股熟悉的氣息。
那分明是血腥之氣。
柳毅的麵色一沉,輕叩銅鍾道:“裏邊有東西。”
聶隱娘怔了怔,也伸手在鍾上叩擊了幾下。銅鍾發出幾聲長短不一的輕響,東麵鍾壁的聲音格外沉悶,仿佛那麵鍾壁上真的倚靠著某種東西。她試著向外推了推鍾身,銅鍾卻紋絲不動。
柳毅道:“讓我來。”
聶隱娘並不願意柳毅幫手,她搖了搖頭,伸手將那半截雲杉取下,插入銅鍾邊沿的泥土裏,用力往上一撬。銅鍾發出嗡的一聲悶響,向一旁移開一條縫。
刺鼻的腐敗之氣伴著一團飛動的黑雲迎麵撲來,嗆得人直欲嘔吐。聶隱娘本能地側開臉,手中卻不禁一鬆,銅鍾再次轟然落下。
那團黑雲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煙霧般散了開去。月光下,聶隱娘愕然發現那竟是一群極小的吸血蚊,她來不及細看,目光緊盯住銅鍾挪開後的土地。
青碧的泥土已染成暗紅,一截殘破的枯枝被壓在銅鍾的邊沿,似乎已被截斷。枯枝已經變成醬紫色,發出濃濃的腐臭。
月影朦朧,聶隱娘注視著那段枯枝,臉上漸漸變色——那不是枯枝,而是一個人已然腐爛的手臂!
柳毅也是一驚,再也顧不得其他,上前一掌將那口銅鍾擊倒。大股濁氣衝天而起,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一團人形的血肉失去了鍾壁的依靠,完全癱倒下來。
這已經算不上一具屍體,它身體的每一處骨肉都被巨力搗碎,看不出一點輪廓。地麵上的血跡已然變為駭人的黑色,更為詭異的是,屍體被毀壞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流血卻並不很多。
柳毅搖了搖頭,對聶隱娘道:“你認得出他是誰麽?”
聶隱娘強行平複著自己臉上的驚懼,深吸口氣道:“是裴航。”
柳毅道:“你怎麽知道?”
聶隱娘並不答話,從懷中掏出一塊黑色的石頭,小心地懸在屍體上方。她緩緩催動內力,向那塊石頭貫下,隻聽啪的一聲輕響,一枚五寸長的銀針透體躍出,緊緊粘在了黑石上。
聶隱娘注視著那枚已變得墨黑的銀針,道:“這枚血影針,是我親手打進他體內的,絕對不會有錯。”她頓了頓又道:“這種粹毒的血影針毒性太大,我極少將它們留在敵人的屍體上,隻是當時紅線來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收回。”
柳毅搖頭道:“如你所言,裴航的屍體應該還留在那間閣樓裏,那麽到底是誰,把他搬到這裏來,又毀壞成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聶隱娘搖了搖頭,又皺眉冥思了一會,道:“對方把屍體擺在這裏,分明是想讓我們看到,可他又如何知道我們一定會來到這裏?為什麽非要勞師動眾,把屍體放在銅鍾下?銅鍾、五色狐、山神廟到底有什麽意義?”
她長歎了一聲,無力地抬起頭,仰望著清空的月色,仿佛想從浩瀚夜空中找到答案。
十年的獵殺生涯,她也曾布下一個又一個圈套,讓對方百思不得其解,最終束手就擒。然而如今,圈套裏的,卻正是她自己。她也同樣隻能無力地仰望青天,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皓月無語,冷冷地垂照時間,仿佛高高在上的神靈,悲憫人間的一切痛苦,但從不出手拯救。
一股微風吹過,她心中莫名一動,幾乎是本能地回過了頭。
她的臉色頓時大變。
被推在一旁的銅鍾鍾鈕上,殘破的蒲牢塑像依舊抓鬣飛揚,然而塑像的脖頸上竟被掛上了一隻人臂長的玉瓶!
玉瓶造型奇特,瓶身狹長,瓶底橢圓,宛如一枚拉長的水滴,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然而,就在剛才,兩人推開銅鍾的時候,鍾鈕上分明空無一物!
聶隱娘大驚,不由四下望去。桃林繁茂,重重樹影婆娑,仿佛將一切秘密都遮掩殆盡。
柳毅的笑容也已凝固在臉上。敵人竟能如神出鬼沒,將這枚玉瓶掛在鍾鈕上,卻讓近在咫尺的他們毫無知覺,這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敵人手中拿的,不是玉瓶,而是一柄長劍,一把巨斧呢?若敵人的目的,不是銅鍾上的蒲牢,而是他們兩人的脖子呢?
柳毅四顧著空寂的夜色,心中不禁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懼與憤怒,恐懼是因為敵人的強大,憤怒卻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這在他多年的刺客生涯中從未有過。
或許和其他傳奇成員一樣,柳毅也一直不曾明白,主人為什麽會舍得毀掉這個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舍得將這十二個各懷絕技的刺客垃圾般拋棄掉,但他現在開始明白了,因為在主人眼中,他們就是隨時可以扔棄的垃圾。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還是個懵懂少年時,就已經接受過這種絕殺的訓練。那時,初通武術的孩子們,被無情地扔到荒島、森林、大漠上,也是這樣自相殘殺。就宛如苗疆煉製的蠱術,將一群蟲蛇放到密不透風的罐子裏,互相嘶咬,隻讓一個存活,而後將優勝者飼以心血,讓它成為殺人利器。
那時,他沒有迷茫,因為他堅信,無論有多少人死去,自己必定會是最後走出絕境的那一個。
隻是如今……那些被養成的蠱蟲們,被再度聚集到了一起,而這次,主人不再想選出更優秀的蠱蟲,而隻是想看著他們,在自相殘殺中化為一攤血泥。
柳毅臉上透出一抹苦笑,仰頭凝望著四周被月光照得發蒼的山石,在這樣的絕殺中,他到底能做什麽?他的掙紮,他的經營,他的努力,難道不過隻是給主人的遊戲中增添一些花絮?月影搖曳,他感到自己多年來的信心,就如危危壘石一般,開始搖搖欲墜。
這時,一隻手放到他肩上。聶隱娘。
柳毅回頭,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從她的眼神中,他也能看出她的恐懼和迷茫,但連這些都掩飾不住的,是她心底深處的堅強,以及對同伴的鼓勵。
那一瞬間,月光下的兩個人宛如被照得透亮,兩人史無前例地靠得如此之近。他伸出手去,他們的手再度握在一起,和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兩人真的失去了其他的倚仗,隻有對方。
十餘年來,他們也是第一次感到,隻有依靠合作,才有求生的機會。
聶隱娘和柳毅漸漸冷靜,一同上前將玉瓶取下。瓶身瑩潔無瑕,卻通體渾成,沒有開口。
沒有開口,當然算不上一個瓶子。
柳毅皺起眉頭道:“不是瓶子,那這又是什麽呢?”
聶隱娘也搖了搖頭,寂靜的月色如水,從兩人身上滑過,照得大地如降了一層銀霜。
聶隱娘突然抬起頭,望著天幕中銀盤一般的明月,一幅微黃的圖卷在她腦海中徐徐展開,她失聲道:“我明白了!”
柳毅道:“什麽?”
聶隱娘道:“這不是玉瓶,而是一隻玉杵——搗藥用的玉杵!”她的聲音突然一顫,森然寒意無邊地從脊背直透上來:“而這口鍾……這口鍾其實正是翻倒了的石臼!”
柳毅的眸子開始收縮:“你是說,裴航是被人放在銅鍾裏搗碎的?”
他不禁將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玉杵,這隻玉杵如此精巧,怎麽可能搗碎一個人?
柳毅搖頭道:“不可能,裴航屍體上那些巨大的傷痕,若沒有沉重的凶器,絕難造成!”
聶隱娘搖了搖頭:“屍體的傷痕是如何造成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作出裴航被放入石臼搗碎的樣子。這隻是一個暗示,一個象征。”
柳毅一怔:“象征著什麽?”
聶隱娘咬了咬牙,從身上掏出一塊淡黃的人皮來。這正是裴航身上的那枚刺青。
刺青上正是唐傳奇《雲英傳》中裴航在藍橋相會雲英的場麵,裴航正微笑著接過雲英遞過的一勺瓊漿。畫麵的下腳,一隻白兔正握著玉杵搗藥,石臼卻不小心翻倒,一枚瓊枝正好被壓在石臼下。畫工清淡細致,襯著略黃的皮膚,真仿佛是夾在古卷中的一幅插畫,古老而靈動。
聶隱娘的笑容有些苦澀:“這就是凶手想要告訴我們的。”
柳毅注視著她,道:“殺死裴航的凶手,是你。”
聶隱娘搖頭道:“我隻是他的一枚棋子,是他殺人的工具。”她重重地歎息了一聲,聲音越發苦澀:“我想,這隻是第一步。他能讓裴航的屍體和他身體上的刺青吻合,也能同樣地對待我們——這才是這個遊戲的真正樂趣所在。”
柳毅沉聲道:“你是說一切的殺局,都早已安排妥當,而安排這一切的人,正是主人?”
聶隱娘無力地點了點頭:“平心而論,主人要殺我們輕而易舉,但是他不想讓我們死得太快。他要的,是躲在暗處看我們自相殘殺,而後再把我們的屍體,擺成他想要的樣子。”
柳毅默然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你所言極是,不過我想,主人的玩具還不止這幾件——這枚玉杵本來不該這麽輕的。”他的手突然一緊,隻聽砰的一聲脆響,玉杵裂為碎片,一個柔軟的東西跌落出來。
那是一個肮髒的娃娃。
布做的娃娃。由於被人強行塞進狹長的玉杵裏,顯得有些變形,而它灰噩色的臉上,卻生動逼肖地畫著一個人的頭像。
聶隱娘一怔,禁不住脫口而出:“王仙客!”
第八章 任氏
月色,如冰冷的流水般從兩人身上緩緩浸過。
曾被修羅鎮上的瘋丫頭死死抱在懷中的布娃娃,不知何時,成了魔鬼的道具,又一次出現在他們眼前。上一次出現的時候,它畫著裴航垂死掙紮的臉。而這一次,卻是王仙客。
寥寥幾筆,飛揚靈動,勾勒出王仙客死前那張痛苦而寧靜的麵孔,栩栩如生。
難道說,畫者不僅預料到了每個人死亡的次序,還身臨其境,親眼目睹了他們垂死那一刻的神情?
這是怎樣的對手?聶隱娘的心宛如沉入了冰淵一般。
她怔怔地望著地上的布娃娃,絲毫沒有留意到,一株粉色的碧桃,正緩緩地向她身後移動。
隻聽柳毅喝道:“小心!”
破空之聲瞬間衝天而發,化為一條柔韌而淩厲的黑影,毒蛇一般向她劈頭抽來,那條黑影剛開始時隻是黝黑的一道,片刻之間,竟已化身萬億,無處不在,將聶隱娘所有退路封死!
聶隱娘大驚,猝然之間,一團銀色的光芒起自她袖底,三十二枚血影針劃出道道彩光,同時向那黑影最盛處迎去。銀光黑影瞬間在空中糾纏在一處。然而,那萬道黑影突然寂滅,血影針頓時撲了個空,沒入後麵的夜色中去。
聶隱娘方要鬆口氣,又一條極淡的黑影突然躍起,重重地向她胸口抽來。
聶隱娘駭然變色,勉強又打出一團銀光,然而這次黑影來得太快,她手中的銀光還未成形已被完全打散,電光石火間,那條黑影已觸上了她胸膛!
這一日來,聶隱娘先被紅線重創,又遭小娥追擊,真氣本就沒有完全運轉自如,更何況這一擊來勢淩厲之極,若真被它擊中,隻怕難逃穿胸斷骨之禍!
正在聶隱娘退無可退之時,一束紅光從她身邊破空飛出,和那條黑影撞在了一處,將黑影從聶隱娘胸前生生推開!
聶隱娘側頭看去,卻是柳毅。隻見他手中的珊瑚枝已將那黑影牢牢扼住,她這才看清,那黑影原來是一條長得出奇的九節鞭!
而鞭的那一頭,卻隱沒在濃密的桃林中,看不清對手的樣子。
相持片刻,柳毅手腕猛地一收,似乎要將對方從桃林中拖出。
桃林中枝葉一陣顫動,幾色桃樹竟似乎在一瞬之間交換了方位。柳毅不由一怔,手中略一遲疑,那條九節鞭竟突然發生了變化!淩厲柔韌之極的鞭身迅速變軟,片刻間已化為有形無質的影子,就要趁著婆娑的月影潛形而去!
柳毅臉色一變,拔身追去。就在他身形方起未起的瞬間,剛剛消失的那條黑影駭然從他身後的桃林中電射而出,化為一條狂暴凶猛的毒龍,迅捷無比地向他衝來!
聶隱娘情知不妙,正要一把將他推開,隻聽空氣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嘶嘯,那條黑影突的淩空彎折,重重地抽在兩人身上!
聶隱娘悶哼一聲,嘔出一口鮮血,就要倒下,柳毅手中的珊瑚枝生生折斷。情急之中,他將手中碎裂的珊瑚枝當作暗器向黑影的來處撒了出去。滿天寶光紅影,絢爛之極,他卻抓起聶隱娘的衣帶,借力往後躍去。
身後正是那座被改名換姓的山神廟。
不知什麽時候,廟門中的燈火已經亮了,殿內黑洞洞的一片,卻隱約蠕動著幾條黑色的影子,仿佛一隻在夜色中張開巨口的猛獸,等著獵物自投羅網。
柳毅攜著聶隱娘撞門而入。他並沒有想太多,隻要離那些詭異的桃株越遠越好。
殿中燭光搖曳,塵土飛揚。柳毅立定身形,一手扶起聶隱娘,另一隻手卻藏在垂下的長袖中。長袖低垂,血滴之聲卻如暗夜的更漏般,在寂靜的小廟中響起——他終究還是受傷了。
柳毅扼住受傷的手腕,輕歎道:“好詭異的鞭法……”他搖了搖頭,自嘲地一笑:“剛才我和他相持的時候,發現此人的內力並不強,若再堅持片刻,我保證受傷的就是他,然而,即便如此,他的長鞭擊來的時候,我竟完全不能阻擋……”
聶隱娘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麽。她緩緩將目光投向那片五色桃林:“或許詭異的不是他的鞭法,而是這片桃林!”
柳毅皺起眉頭:“桃林?”
聶隱娘點頭道:“我們不是輸給了他的鞭法,而是輸給了他的奇門遁甲之術!”
柳毅也將目光挪向桃林:“你是說,他利用這片五色桃林,布成了一個奇門遁甲的法陣?”
聶隱娘道:“是,在這個法陣中,我們看到的每一棵桃樹,每一塊石頭,都可能是扭曲過後的幻影,而它們的真身卻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就好像被水波折射過的木樁。利用這一點,法陣的主持者不僅可以改變我們看到的景象,也可以讓他的鞭子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擊出,讓我們防不勝防。這也就是五行遁甲術的力量。”聶隱娘臉上透出一絲微笑:“老狐,遁甲,我想,我已經知道下一個傳奇是誰了。”
“你知道?”柳毅若有所悟:“莫非你拿到了此人的名卷。”
聶隱娘點了點頭,道:“不錯,擅長遁甲術的傳奇隻有一個,我從看到五色老狐的時候就開始懷疑了。”
柳毅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聶隱娘冷笑道:“現在我不知道,但方才他就端坐在廟中的神龕中!”
柳毅愕然,猛地回過頭去。那朱紅色神龕中的白衣神像果然已經不見了,隻剩下一塊積滿灰塵的蒲團。
然而更讓他驚異的是,那張小小的供桌上,突然多了一些東西!
五頭狐狸!
藍、黃、赤、白、黑,五頭老狐一字排開,蹲坐在神龕前。那五頭狐狸頭頸處毛發極盛,冉冉披垂而下,宛如五個長眉皓首的老仙,斜瞥著一雙碧眼,譏誚地看著神殿前的兩人。
聶隱娘冷哼一聲,手中一叢雪亮的血影針就要出手!
一聲淒厲的狐鳴響起,聶隱娘頓了頓,眼波正好停駐在手中的血影針上。
針尖竟然反射出一道道幽冷入骨的碧光。
聶隱娘一怔,雪亮的針尖,正好宛如一麵麵極小的鏡子,根根反照出狐眼的森森碧光。透過尖細的銀針,狐眼中碧波層層散開,竟宛如春冰解凍,化開無盡的天地。聶隱娘這一蓬銀針再也發不出去,卻似乎看得癡了。
柳毅一皺眉,抬腳向地上的一枚竹筒踢去。竹筒上布滿塵土和蛛網,裏邊還裝著十數支紅頭竹簽,仿佛是原來善男信女求簽所用。那竹筒砰的彈起,向對麵的供桌飛去,隻在空中一震,筒中的竹簽全部散出,急速向那五頭老狐插下。
五頭老狐齊聲發出一聲長鳴,五團彩雲般從供桌上飛起,瞬間已散開在小廟的五個角落,竹簽一擊不中,盡數插入背後的紅漆神龕中,沒入足有數寸。
柳毅還要追擊,隻聽身後破空之聲大作,那條鬼魅一般的九節鞭又已追擊而至!柳毅知道這九節鞭來得古怪,便不硬接,左足一點,向著廟中的朱漆紅柱後退去。隻聽啪的一聲裂響,大殿中木屑紛飛,九節鞭深深陷入紅柱中,柳毅趁機向另一根紅柱後退去。九節鞭猛地掣出,將一抱粗的紅柱撕開大半,向柳毅追擊而來。
隻見柳毅的身法極快,在幾支紅柱間來回遊走。廟並不大,一共隻有五根紅柱,柳毅仿佛化身白龍,在這五條紅柱中盤旋穿梭,隨時疾停、倒走,靈活之極。
然而,他快,那條鞭影更快,他奇,那條鞭影更奇,無論他的身法怎樣變化,那鞭影都如靈蛇一般,隨時從不同的時間、不同地點探出,擊向他的要害,片刻之中,柳毅已數度涉險!
他白色的衣衫已被汗水濕透,淩亂的長發散開,看去前所未有的狼狽。千鈞一發中,他回過頭,向聶隱娘看了一眼。
聶隱娘卻紋絲不動,隻是全神貫注地盯住那五頭老狐。
五頭老狐,正圍繞著小廟牆角,不停跑動。
就聽空氣中傳來一聲裂響,那條鞭影突然淩空出現,穿透紅柱,抽打在柳毅身上。柳毅一口鮮血嘔出,竟被擊得飛了出去,重重地跌倒在供桌上,供桌立刻被壓為碎片。
聶隱娘怒喝道:“出來!”一把血影針飛出,卻不是向著鞭影的來處,而是向著廟門的方向!
這一蓬銀針幾乎傾注了她全部的力量,是她最後的賭注。若這都不能擊中敵人,那她就隻有死!
即便如此,她的出手依舊很穩、很有信心,因為她確信已經看清了敵人隱藏的方向!
奇門遁甲之術雖然神奇,但並不是可以憑空而發,必然會有所倚仗。在桃林中,敵人的倚仗便是五色桃花,而在這小廟中,則是五色老狐。
能破老狐,則能破這奇門遁甲之術。
隻聽五頭老狐一起哀鳴,聶隱娘手中的銀色光華如匹練一般展開,在神殿中一繞,直射向廟門而去!
空中傳來一聲破碎般的脆響,匹練去勢一滯,疾停在半空中,不住旋轉。
聶隱娘的臉色變了。那團光華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托住,在他掌心飛快旋轉,然後慢慢停下來。啪啪幾聲微響,光華還原成一枚枚銀針,跌落在地上。
每一枚銀針的落地之聲,都仿佛狠狠紮在聶隱娘心上。
這蓬血影針共有十枚,是她所剩的全部了。
九次脆響,宛如九聲催命的更漏。
然而第十聲長久沒有響起。
聶隱娘心頭一喜,總算有一針擊中了!而後,一滴緋紅的鮮血,宛如久違的雨露,從空空蕩蕩的月色中墜落。
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淒豔的弧,然後跌入塵埃。
一種極其輕微的脆響從暗夜中傳來,仿佛某種東西破碎了一般。
一隻纖細的手漸漸顯現。白玉般的皓腕上,一枚銀針直透而過。
敵人隻是傷了手腕。
聶隱娘心中一緊,這十枚血影針中,有四枚淬煉過劇毒,其餘則是無毒的。如果敵人中的是有毒的血影針,他們的噩夢就終結了;若不是,手腕上這點微弱的傷勢,實在起不到任何作用!
一聲輕輕的歎息,從廟門處響起:“非要逼我出來見你們麽?”
隨著這聲歎息,一個窈窕的白色倩影漸漸顯現在月光下。
月光垂照在來人身上,聶隱娘不禁一怔。
傳奇中的刺客,無論男女,容貌都可以算得上上之選,然而卻沒有一人能比得上她的十一。
如果說,來人的美貌已宛如傳說,那麽完美無缺的麵容隻是這傳說中最平淡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波。她的雙眼如水晶般通透,眼底深處卻透出一絲淺碧的顏色,仿佛波斯王朝皇冠上,最幽媚的寶石。哪怕她隻漫不經心地看你一眼,也會讓你永生難忘。
如果說看到她之前,聶隱娘並不屑於那些古美人傾國傾城的傳說,那麽看到她之後,聶隱娘還是不屑於,因為這些傳說比附在她身上,都是如此蒼白。
她根本不是人間的女子。但她也不是天宮中聖潔的仙子,而是狐。
是荒山野嶺中,一襲白衣,立於桃花之下,看著誤入山林的書生們,微微淺笑的絕色妖狐。
良久,柳毅從木屑中起身,歎息道:“你是誰?”
白衣女子倚著廟門,微微一笑。她這一笑竟是如此動人,仿佛天地萬物都與之同笑:“任,是主人給我的姓……”她略略一頓,秀眉微顰,這一顰,又仿佛天地萬物也與之同愁:“但我並不喜歡,我喜歡的名字是碧奴。”
聶隱娘從袖中掏出一張名卷,輕輕扔到地上,道:“或許主人更希望我們叫你任氏。”
任碧奴並不看地上的名卷,隻翹起春蔥般的玉指,輕輕擦拭著手腕上的血痕,她的動作極為輕柔,仿佛自己也在憐惜那凝脂般的肌膚。等她擦盡了血痕,才微笑道:“是的,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唐傳奇中的任氏。”她將目光投向中天上的月輪,歎息道:“狐在人間的使命,就是顛倒眾生,而不應該被紅塵愛欲顛倒。更何況她愛上的,是一個平庸的男人。為了這樣一個人,讓自己落得被獵犬分食,屍骨無存的下場,真是不值得。”
她每說一句話,刺入她手腕的那枚血影針就向外突起一分,終於,啪的一聲輕響,血影針落到地上。任碧奴輕輕舒了一口氣,抬起雪白的長袖,在額頭上沾了沾。
她的動作嫵媚之極,但聶隱娘隻冷冷看著地上的銀針,針長四寸有七,針孔上並沒有赤紅的印記。正好是無毒的那種。
聶隱娘有些憾然,淡淡道:“任氏的使命如何我絲毫不感興趣,我隻想知道你的使命是什麽。”
“使命?”任碧奴眼中透出一絲迷茫,仿佛秋潭中最遠的那一抹煙水:“以前的使命,是主人給我的,都已經完成;以後的使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現在的……”她托著香腮,似乎思考了片刻,突然對著聶隱娘和柳毅嫣然一笑:“就是取你們的刺青。”
這倒早在預料之中。知道來人的目的,聶隱娘的臉色反而緩和下來,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你取到了,又怎樣?”
任碧奴眼波流轉,嫣然道:“取到了,我會得到自由。”
聶隱娘冷冷看著她,道:“你真以為殺死了所有人,主人就會給你自由?”
“不。”任碧奴的回答溫婉而堅決:“主人什麽也不會給我——他已經不要我了,還有你們。”
她這樣說,聶隱娘倒有些意外:“哦,你早就知道?”
任碧奴歎息了一聲,輕聲道:“唐傳奇中,任氏預測到了自己命中的劫難,但為了所愛的男子還是毅然赴死。我也一樣。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主人的目的,但我還是來了,卻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自己。”
柳毅似乎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抬頭道:“莫非,你已經有了自救的辦法?”
任碧奴碧眸微眄:“有。”
柳毅提起了一些興趣,道:“不介意說說你的計劃?”
任碧奴笑道:“我是一個刺客,因此我自救的方法也隻有一個——就是殺掉想要殺我的人。”
柳毅哦了一聲:“你想行刺主人?”他搖了搖頭:“或許你還不知道主人的實力。”
任碧奴微歎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你們協助。”
對方肯開口,真是再好不過,柳毅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又透出溫文的笑意:“怎麽協助?”
任碧奴注視著他,秀眉若顰若展,柔聲道:“傳奇中的人,都會在入門的第一天,聽主人講荊軻的故事,他是我們刺客的鼻祖。而如今,主人好比秦王,我就好比是易水荊軻,提三寸之匕首,入不測之強秦,這叫作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柳毅輕輕拍了拍掌:“好一個紅顏荊軻。那你要我們作誰?秦舞陽?”
任碧奴搖了搖頭:“秦舞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你們的用處,遠遠不止一個秦舞陽。”
柳毅和聶隱娘幾乎同時問道:“那又是誰?”
任碧奴微微一笑,朱唇輕啟,緩緩吐出幾個字:“樊——於——期!”
話音未落,五頭老狐齊聲發出哀鳴,刹那間,那條漆黑的鞭影宛如鬼魅一般從她袖底脫出,向柳毅兩人橫掃而來。
聶隱娘、柳毅駭然,欲要脫身退開,卻已然不及!兩人屢經大戰,內力損耗巨大,身法本已比平常慢了許多,而鞭影的變化又實在太快,竟仿佛從五個角落同時擊出,猝不及防間,兩人已被擊中!
月色中傳來一聲悶響,仿佛什麽東西蓬然破碎。一條淡淡的血影從兩人胸前劃過,就散得無影無蹤。
兩人被擊得退開丈餘,好不容易站定身形。他們勉強平複著淩亂的呼吸,查看彼此的傷勢,臉色都有些沉重。這一次,他們雖然合力避過了要害,但也已經傾盡了全力,再也避不過第二鞭了!
任碧奴低頭看著手中的九節鞭,搖了搖頭,似乎並不滿意這一鞭的效果。但瞬時,她臉上又聚起了動人的笑意:
“困獸猶鬥,有什麽意義呢?傳奇中的每一個刺客,都應該高貴地死去,正如你們應該優雅地交出刺青,就像當年樊於期將軍交出他的頭顱一樣。”說著,皓腕微沉,那條黑色的九節鞭又已抬起。
柳毅緩緩站了起來:“你錯了。我們的相助比刺青更有用。”他站得很直,一襲白色的衣衫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耀眼,他的姿勢依舊高拔出塵,臉上也看不出重傷的痕跡——他不得不這樣做,因為讓敵人相信他們還有利用的價值,已經是暫時求存的唯一方法。
“你們?”任碧奴斜瞥著他們,忍不住掩口笑道:“你們連我都勝不過,去了主人麵前還不是礙手礙腳?”她又指著柳毅道:“你極力掩飾傷勢也沒有用,我非常清楚你們現在的狀況——我不用遁甲之術都能殺你們,和殺死兩條落水狗沒有什麽兩樣。”她說著,忍不住掩口笑了起來,這一笑竟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似乎天下再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
聶隱娘心中一沉。任氏沒有說謊,她和柳毅的傷勢都極為沉重,如今的他們,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抗的力量。
任碧奴笑夠了,才扶著廟門站了起來,她揮手拂了拂麵前的蛛網,仿佛從空中摘去了一朵無形的花,盈盈舉步,向兩人走來:
“傳奇中沒有懦夫,你們何不勇敢一點,像樊將軍一樣,交出無能的生命,給真正的勇士得到一個麵見秦王的機會?”
她每逼近一步,聶隱娘的心都下沉一分,但她的目光卻更加沉靜,道:“荊軻一個人,也未必能殺得了秦王。”
任碧奴輕輕撫摸著漆黑的鞭身,一如在撫摸著情人的肌膚,輕聲道:“或許你說得對,但我隻信我自己。從十三歲到現在,我已經殺了七十三個人,其中有十個人,都能十招之內輕取我性命。但他們最後都死了,而我一共隻傷了三次。這不過因為,我信我自己。一切天時地利,都隻有在我的掌握下,才能變成有利的條件。否則,隻是妨礙,永遠不可能幫我。”她嫵媚如花的臉上也閃過一絲冷光,但瞬間又已如春水般化開:“現在,我需要你們幫我。”
“——像死人那樣幫我。”
柳毅和聶隱娘對視一眼,道:“我知道如何才能見到主人,你想不想聽?”
主人神出鬼沒,能見到主人,這對於任碧奴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而隻要她動心,聶隱娘和柳毅就還有機會。
任碧奴卻淡淡道:“不用費勁了,等我集齊了十一枚刺青,主人必定會出來見我。”她纖長的五指微微變化,五色老狐又癲狂般地繞著三人,在廟中奔跑起來,淒厲的狐鳴在夜晚聽來宛如鬼哭。
任碧奴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微微側首,皎潔的月光照在臉上,她的神情婉媚中竟也有些肅然:“我不會欺騙你們交出性命,請放心,到那時候,要麽我,要麽主人,都會為你們報仇的!”
唰的一聲輕響,漆黑的鞭影破空而出!
這一次,取向的正是兩人的咽喉。
而此刻,聶隱娘手中已經沒有了銀針,柳毅也已沒有了珊瑚枝。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滿天鞭影中束手待斃!
《任氏傳》傳奇本事
長安有一人,名叫鄭六,一日騎驢過升平北門,遇到三位女子,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容色尤為秀麗。鄭六不禁心向往之,與白衣女子搭訕,那女子也不拒絕。鄭六跟她一起到了她住處,隻見房屋修正,甚是華貴。女子置酒招待鄭六,並留鄭六歇宿。女子自稱為任氏,美豔豐麗,歌笑俱絕。鄭六不覺被其迷惑。任氏稱鄭六不便久留,天還未亮,就送他離開。
鄭六見時候尚早,就坐在一家餅鋪裏休息,順便跟主人閑談,問方才任氏所居之處是誰家的宅子。餅鋪主人卻說那宅子早就荒廢多年了。鄭六大駭,不肯相信。主人這才想起那宅子中住著一位狐仙,常誘惑男子同寢。鄭六心下驚異,不敢多說什麽。
但他對任氏的美豔卻無法相忘,過了十餘日,偶然在西市衣鋪裏見到任氏,鄭六連聲招呼,任氏卻以扇遮麵,不肯回答。鄭六再見佳人,心中大喜,立誓賭咒,並不因她是狐妖而嫌棄,任氏這才與他相見,歡會如初。
鄭六另外買了座宅子,與任氏同住,視之如妻室。後來鄭六因官赴任,想帶著任氏一起去,任氏卻無論如何不肯同行。鄭六再三懇請,過了很久,任氏才皺眉說有個巫師說她今年不宜西行。鄭六大笑,覺得這都是迷信妄言。不得已,任氏隻好同行。當他們走到馬嵬時,正碰上一群獵戶。一隻蒼犬自草叢中突然竄出,任氏大驚,化成狐狸狂奔,蒼犬狂叫著在後麵追趕,鄭六悔恨交加,策馬在後連聲嗬斥,奔走了一裏多路,任氏死於蒼犬之口。鄭六傾囊而出,贖下任氏屍體葬下。回首看見任氏騎過的馬在路邊悠然吃草,任氏的衣服委頓在馬鞍上,鞋襪還掛在馬鐙上,正如一隻蟬蛻。
非煙案:任氏當是《聊齋》中狐仙的原型,無論嬰寧還是青鳳,都能看出任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