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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血 by寐語者 (全文) - 上·婆娑部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金枝委地誰人拾

  簌簌,陳舊的殿前飛簷上一大塊積塵被震落,沉悶的轟隆巨響又一次從南麵宮門傳來,伴隨而來的,是一種奇異的潮水般的聲音。映紅大半個天際的火光隆隆如熔漿,似要將天幕燙出個窟窿來。
  “昀凰,昀凰你聽見了嗎——”
  宮裝散發的女子拖曳著長長披帛從殿外奔進來,輕盈似鳳蝶。殿門空敞,曠寂的殿上一個人也不見,惟有她細碎腳步聲一路穿過,徑直來到玉雕翔鸞屏風前,朝端坐琴案後的素衣少女拍手笑道,“快聽,外邊好熱鬧,宮裏又放焰火了!”
  素衣鬟髻的少女抬起頭來,麵容與這緋衣女子相似。隻是緋衣女子已不年輕,眼尾唇角已有風霜痕跡。少女朝她伸出手,笑容溫暖,“母妃,你的發髻散了。”
  “散了麽?”緋衣女子微怔,依言溫順地坐下來,任憑少女為她梳頭。少女跪坐在她身後,掬起如緞的長發在掌心,卻見幾縷白發暗潛在青絲間,甚是觸目。“快些梳呀。”緋衣女子催促道,“宮裏放焰火了,今晚必有慶典,你父皇興許會來的!昀凰,我要梳仙螺髻,皇上最愛這發式,當日他便站在木槿花下,瞧著我說,秋水為神裁玉為骨……”她呢喃著羞紅了雙頰,恍然沉入昔年綺夢,身後少女也隨之流露一絲笑容。
  父皇,父皇已經十六年未曾來過辛夷宮,往後也不會再來了。
  昀凰握了玉梳一下下梳過母親發間,為母親梳了七八年的頭,一天天看著白發從青絲裏長出來。往日她總會悄悄將白發扯去,害怕有一天會看見母親滿頭成霜。
  今日過後,母親這一頭珍愛的長發再不會變白了。
  又一聲轟然巨響震動大殿,琉璃翠瓦跌落的脆響接連傳來。緋衣女子驀然激動起來,指了天上血似的火光叫道,“有煙花,好多的煙花!昀凰你看,你看!”她激動得霞染雙頤,不由分說拽起昀凰的袖子,拖她到殿外廊下,“天上好亮啊,跟你出生那年的煙花一模一樣……那年新歲,皇上大赦天下慶賀你降生,宮裏放了三天三夜的焰火,就是這樣的,昀凰你記不記得?”
  她緊拽著昀凰的袖子,殷殷熱望,眼裏滿是期盼。昀凰點頭笑笑,“母妃,我記得。”於是她便真的相信她記得,越發歡喜不已,奔到庭中仰望滿天火光,雀躍得像個孩子。昀凰靠在廊柱上,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終將目光投向火光下的遙遠天際。
  父皇的頭顱已在永安門上懸掛大半日了。
  叛軍從外城攻入宮城足足費了三日,聽說護城河裏滿滿都是屍體,血水一直流淌到永安門去。雖然氣數已盡,殘存的萬餘王師和三千禁軍,還是為父皇效盡了最後的忠誠。最後一支勤王之師殞沒後,父皇率太子和五位皇子親自出戰……說是出戰,毋寧說是赴死。他們齊齊死在陣前,連父皇的頭顱也被斬下。這樣酷烈的死亡,的確更符合父皇的暴戾之名。他一生嗜殺,最終寧肯帶著兒子們迎頭撞上屠刀,也不肯同後妃窩囊地死在深宮裏。
  父皇的麵容已經遙遠而模糊,怎麽也想不起他長什麽樣子。僅有的記憶也停留在三歲之前,往後十六年他再未同她說過一句話。也曾站在遠處看過,逢皇家大典跟在兄姊身後遠遠叩拜過……除此,再無印象。
  可惜了,她都不記得他的樣子,如今懸掛城上的頭顱也不知是猙獰還是淒涼。
  這樣想著,卻也不覺得悲傷,仿佛隻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
  荒涼的辛夷宮,到此刻越發冷寂得像座墳墓,原本不多的幾個老宮人已逃的逃,躲的躲了。整個宮裏已全然打翻了個,什麽君臣主從也顧不得了,能逃命的都自顧逃命去了。
  半個時辰前來過一名倉皇的內侍,傳皇後懿旨,召恪妃與清平公主速往中宮覲見。看這光景,也該是時候了,叛軍很快將要攻進宮裏,皇後召見諸妃嬪公主,必是備好鴆酒要一同上路了。
  可這次不同,昀凰不接旨,也不打算去中宮。卑順溫和的清平公主對皇後懿旨毫無反應,令傳旨的內侍無措而返。
  瘋癲失寵的恪妃,連位份低微的才人也敢當麵欺負,何況是高貴的後妃們。昀凰望著兀自歡喜奔走的母親微微一笑,十幾年隱忍下來,到此刻終於不必掩飾心中憎惡了。即便是死,也懶得與她們死在一處。
  “母妃。”昀凰徐步走下宮階,立在梨花樹下,素錦長裾逶迤身後,“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該去見父皇了。” 她向母親伸出手去,廣袖迎風,紛紛落英恰被風吹散,如雪砌落。幾點花瓣飄落掌心,質若初雪,猶不及她掌心的瑩潔。
  琴案上酒樽已斟滿,碧色的酒,馥鬱可人。
  昀凰雙手將綠玉杯捧到恪妃麵前,眉眼盈盈地笑道,“佳人醉顏酡,母妃稍飲些酒,父皇看了不知多喜歡。”恪妃咬唇輕笑,嬌羞不已,接了杯子引袖送至唇邊。驀然又是一聲巨震,令她失手潑灑了大半杯酒。昀凰隻得再將杯裏注滿,恪妃卻放下了杯子,含羞而笑,“不,我要等皇上來時一同喝。”說罷翩然轉身,到妝台前欣欣顧影,揀了一支金步搖仔細插在鬢旁。
  昀凰怔怔看她,耳聽得殿外巨聲一下連著一下,仿佛離辛夷宮越來越近了。
  再不能等了,一旦叛軍衝殺進來,便是求死也不能。
  聽說叛軍攻入睿王府後,將府裏女眷通通發為營妓,更將安樂郡主淩辱至死。
  那潮水般的喊殺聲隱隱已至近處,昀凰執起酒杯,卻再也勸不動恪妃,瘋癲的女子偏在此時固執起來。昀凰一咬牙,將酒杯強送到她唇邊。恪妃驚叫著掙脫,踉蹌後退數步,手腕卻被昀凰緊緊扣住。昀凰一語不發,緊緊抿了唇,執杯的手卻連連劇顫,灑了自己一襟的酒。恪妃望著她的麵容,終於害怕起來,拚命搖頭掙紮,說什麽也不肯喝。
  轟然一聲響,落鎖的宮門突然被人從外撞擊。
  酒杯脫手墜地。
  恪妃趁機掙脫,往殿外奔去。
  昀凰也不追趕,轉身自琴案上拿起一張朱漆雕弓,張弓搭箭,對準了母親背影。
  這箭,本是留給踏入辛夷宮的第一個叛軍。
  這弓,本是為博父皇一顧而準備。
  今上尚武,每年的行苑射典,成年皇子公主均可一試身手,奪得頭籌者必能得今上嘉賞。昀凰從九歲開始練習,偷偷向侍衛求教,躲在辛夷宮裏射壞無數草垛。到十五歲及笈那年,終於可以參加射典,卻被皇後一道懿旨留在宮中,命清平公主隨侍彌留的順惠太妃,不必前往行苑。之後四年的射典,皇後總有恰到好處的理由,將清平公主一人留下。
  多年苦習的箭術,一次也未能用上。
  此刻挽弓所向,卻是射向自己的母親。
  宮門被撞得搖搖欲裂,恪妃被這動靜嚇得手足無措,不敢再往前跑,一時怯生生立在庭中,茫然望住殿前的女兒。昀凰立在殿門階上,蒼白指尖穩穩控住白羽箭尾,將三棱鐵矢對準了母親心窩。
  最後一聲巨響裏,高大的宮門被轟然撞開。
  昀凰猛地閉了眼,指尖上力道一鬆!
  恪妃一聲尖叫。
  昀凰眼也不睜,轉身撲到琴案前,舉起剩下半壺毒酒仰頭便喝。
  “公主且慢!”一個男子聲音急呼,因惶急而透出淩厲。
  隨之卻是恪妃哽咽驚恐的呼聲,“放開我!”
  昀凰僵住,緩緩放下酒壺,鼓足最大的勇氣回頭。隻見恪妃被一名內侍撲倒在地,毫發無傷,白羽箭正中她身後木槿樹身,箭尾猶自顫顫。昀凰緩過一口氣,再沒力氣支撐,軟軟跌倒在案前,茫然望向恪妃身後的那人。
  正午陽光白晃晃照在他絳紫朝服上,整個人燦然生輝,耀得昀凰目眩。
  昀凰想站起身來,卻周身虛軟,冷汗不知何時已濕透衣衫。那人大步來到跟前,扶她靠住琴案,一雙深湛眸子切切地看她。昀凰頹然閉上了眼,再睜開時已寂然無波,“沈大人,久違了。”
  “臣萬死,臣護駕來遲。”沈覺垂眸不敢看她。
  護駕,他說他來護駕。
  從太子侍讀,而至太子賓客,年過弱冠便官至少傅,這位受父皇恩寵有加的當世第一才子,臨陣倒戈,攜軍機密件投向叛軍,引致絡川之役十萬王師兵敗如山倒,叛軍至此長驅直入帝京。宮陷之日,他堂而皇之踏入辛夷宮,卻說是來護駕。
  昀凰抬眸,一雙眸子極澈,極亮,似要將他看個透徹。
  沈覺低下頭去,態度溫文卑遜,“臣恭迎公主與恪妃娘娘鸞駕至昌王府暫避,免受兵事滋擾。”庭中恪妃已被內侍拉起來,一左一右地攥住,驚恐尖叫一聲接一聲傳來。
  昀凰冷冷看著,垂在身側的右手緩緩握緊。沈覺看見她的動作,挺秀眉鋒略微一抬,卻不能作聲。她綰鳳雙鬟髻早已散了,青絲紛披雙肩,襯得臉頰一點血色也無。望著庭中掙紮哭叫的母親,方才一心赴死的決絕亦如草灰熄散,昀凰漠然開口,“別嚇著她,我隨你去便是。”

  瓊庭暗香曾入袖

  雨絲如織,密密垂落朱簷。已是季春三月,簷外燕子呢喃,紛落了殘紅一地。
  “花都謝了。”恪妃喃喃自語,恍惚直往中庭裏去,也不顧密雨正急,身後披帛繡帶拖曳於泥濘。兩名侍女撐傘追了上去,替她遮去雨絲,卻怎麽也勸不住她。恪妃展開廣袖,隻忙著為那些花兒遮雨,自己衣袂盡濕。
  兩名侍女正覺無奈,卻聽身後傳來輕柔語聲,“母妃,回來。”
  清平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庭前,素衣廣袖,青絲如雲,淨瓷似的一個人,連語聲也似水濺瓷上。聽見她的聲音,恪妃立即轉身,像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訕訕地任由侍女攙回。
  昀凰抬手為她拭去頰上水跡,舉止輕柔,恪妃卻似十分不安,怯怯低了頭道,“是你父皇最喜歡的木芙蓉呢……”這話在侍女聽來,也不由心中一酸,昀凰卻淡淡道,“花謝了還會再開,父皇不會錯過的。”恪妃側首想了想,臉上浮上些笑容。
  忽有侍女進來通傳,稱昌王與沈少傅求見。
  聽有外人來,恪妃立時驚惶失措,拽了昀凰的袖子怎麽也不肯放手。
  昌王引著沈覺穿過曲折回廊,一路行至王府最北側的僻靜院落,沿路不見幾個仆役,石徑上落英成泥。“一時匆促,隻備得這麽個寒磣地方。”昌王笑得謙和,待沈覺十分客氣,沈覺亦謙遜有加,“有賴王爺照應周全。”昌王撫須一笑,“皇命在上,老夫不過舉手之勞。”
  新皇即位,論輩分仍是昌王的侄孫,待這位老王爺禮遇有加,而沈覺也是新皇禦前紅人。二人此時悄然而至,也不帶一個侍從,轉入門內,迎麵便見清平公主獨立庭中,一身素衣皎潔。
  昀凰執晚輩禮,斂襟向昌王略略欠身。
  昌王素以風流聞名,年過六旬仍姬妾成群,見得昀凰一屈身的風致,卻不由呆了。
  前日一乘輕車載了這對母女入府,匆忙間未及細看,為避嫌起見,也不曾私下探視。此時乍見,這孩子已出落得如此姿貌,猶勝她母親當年風華。
  隻是誰又料到,昔日豔重天下、寵冠六宮的恪妃,會落得如今這般境地。
  昌王心下唏噓,麵上自是一派長者敦厚,問候了稱病未出的恪妃,又細細關照一番起居,這才借故先行離去。剩下沈覺與昀凰單獨相對,三步之隔,一世之遙。
  假若當日父皇允了他的求婚,眼下又會是怎樣光景?
  昀凰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這個問題,不由露出微微笑容。沈覺定定地看她,終於能夠這樣看她,無需避嫌,無需卑微……她卻以一抹深涼透人的笑容相迎。
  良久對視,沈覺徐徐垂下了目光。
  慶嘉元年,信平候次子沈覺以弱冠之年隨父使北齊,雄辯於庭,震懾異邦,令齊主撫膺長歎;是夜齊使至驛館,許以高位厚帛美姬,沈覺按劍逐客。歸朝之日,帝設宴宮中,厚賜嘉恩,以帝女尚之……歲冬,臨川公主下嫁沈氏,婚後不久即染疾,逝於慶嘉二年仲夏。
  宮宴之日,帝十一女清平公主昀凰隨著一班位份低微的宮眷坐在最偏遠的席位。殿前歌舞升平,繁華似錦,才俊風流,於她隻是局外的熱鬧。父皇很高興,趁醉指著那出盡風頭的錦衣少年說,“朕也聽過京中傳言,說沈郎風流,擬配天女。今日朕的女兒都在這裏,沈覺,你可有瞧上誰個?”父皇生性豪邁,常有驚人之語,當眾說出這番不合體統的話,更令簾幕後的公主們驚嗔羞怯不已。幾位適齡的公主更是粉麵飛霞,一麵拿紈扇遮了臉,一麵偷眼看那俊俏沈郎。
  昀凰聽得有趣,好奇心性上來,也翹首去張望。隻見沈家父子跪地謝恩不迭,父皇笑望了這邊簾幕一眼,等著沈覺開口。殿上諸人都在切切猜測沈郎會求娶哪一位公主,連不苟言笑的皇後也將目光掃向這邊……沈覺終於開了口,“臣,求尚清平公主。”
  話音落地,滿殿俱寂,方才還是歌舞升平,轉眼隻剩寒冰覆地。禦案後的皇上驟然沉默,殿上階下,簾內簾外,再沒有一絲聲音。簾幕內外無數目光投向末座的昀凰,似悄無聲息的箭,將人洞穿。
  清平公主名昀凰,年十五,恪妃所出。十七位帝姬的名諱皆是一個單字,唯有清平公主得聖上親賜“昀凰”之名。昀者,日光也;鳥中之王,雄為鳳,雌為凰——昀凰,翱翔在烈烈日光下的百鳥之王。
  “你降生之日,皇上夢見了金色鳳鳥在日光下飛舞,便為你賜名昀凰。”母妃每次說起這名字的由來,總有光彩溢於眉目,似重見昔日榮耀。她的女兒是那麽與眾不同,是皇上最珍愛的公主,為她誕生而設的慶典奢華之極,煙火足足燃放了三個夜晚。
  父皇終於開口,卻是漠然的一句,“誰是清平?”
  原來他已不記得她。
  跪在階下的沈家父子,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隻聽皇後笑了,“沈郎說的是興平,皇上聽岔了。”
  “哦,是興平嗎?”皇上似在自言自語,目光卻掃向階下沈氏父子。信遠侯沈恩低伏的身子明顯一顫,僅有極短暫的一刻遲疑,旋即朗聲道,“犬子鬥膽,求尚興平公主。”
  興平公主乃皇後幼女,年僅十三,帝後愛之篤甚。
  皇後微笑,“可惜興平年幼,尚未足齡,倒是臨川上月剛行過了及笈。”
  帝十二女臨川公主,皇後胞妹宸妃所出,年十五,美姿貌,工琴書。
  皇上慵然啜一口酒,眼也不抬,“那就臨川吧。”
  龍顏金口,一句話便是臨川的一生——隔了重重禦座,層層珠簾,昀凰看不到旁人的神情,旁人也看不到她的神情。而這一切,已經與她無關,片刻前雷霆過耳的驚怔不過是清平與興平的小小誤會。
  是誤會,是巧合,抑或是別的,昀凰已無心去分辨,周遭或取笑或探究的目光已令她冷汗透衣。宮妃命婦們掩袖而笑,看那瘋婦的女兒又添一輪笑柄,看那卑順的清平公主垂首低眉,隻會盯著自己裙袂的花紋出神。
  信遠侯父子叩首謝恩,宸妃與臨川公主隔了簾幕謝恩,殿下群臣賀喜,內外命婦賀喜,齊頌萬歲之聲響徹宮闕。禦前樂舞應景地換上了喜慶調子,霓裳彩衣,羽扇飛花,檀板敲罷歌方歇,觥籌交錯影婆娑……皇家又逢喜事,理當普天同慶,四海齊賀。
  世家風流子,乘龍上九天。
  皇後郭氏與宸妃姐妹出身並不高貴,昔年隻是平州刺史的女兒,郭家雖一門顯貴,卻從未被視作真正的後族——天佑四年,懷晉太子告發廬陵王生母華妃行咒魘之事,穢亂宮闈。景帝賜華妃鴆酒,處斬華家滿門;天佑五年,廬陵王起兵平州,趁懷晉太子代天巡視北疆之際,誅殺太子及冠威將軍,迫令景帝遜位。廬陵王繼位登基,從母姓,改國姓為華。平州刺史郭從紹以擁立之功拜太尉,長女入主中宮,次女冊妃,郭家一躍而為外戚之首。
  弑兄奪位,更易國姓,倚賴外戚,本已觸怒朝中元老親貴。登基之後,新帝行事越發乖戾,尤為嗜殺,嚐有老臣冒似勸諫,皆被杖殺於廷。朝中一時人心離散,重臣接連辭官求去,以致朝中無臣,邊關無將,引來北齊蠢蠢欲動。天佑九年,信遠侯沈恩臨危受命,入朝主政。沈恩身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主政十年間力行仁儉,重用良臣,三次擊退北齊進犯。
  臨川公主下嫁信遠侯府,郭家與沈家,一個是最煊赫的外戚,一個是名望最高的世家,自此終成姻親之盟。
  慶嘉元年,孟冬之歲,臨川公主的婚禮轟動帝京。
  三日後,新婚的臨川公主與駙馬沈覺回宮歸省,皇後賜宴承光殿,辛夷宮瘋癲的恪妃與清平公主皆在出席之列。十年過去,皇後仍沒有忘記瘋癲的恪妃,即使她二人恩怨勝敗已分,也仍要將失敗的恥辱釘在她女兒身上。
  臨川公主華瑛比清平公主隻小三個月。當年恪妃寵盛,為清平公主慶生而燃放的煙火,曾照得帝京的夜空比白晝更耀眼。三個月後臨川公主降生,宮中忙於籌備清平公主的百日宴,宸妃的瑞麟宮前冷冷清清,階下積雪三寸。
  世事如棋,局局新。
  昀凰與恪妃的席位被特意安排在一個微妙的位置,既不會吸引皇上的注意,又剛好能被眾人瞧見。那日的恪妃很興奮,很久沒有見到這麽熱鬧的場麵,不禁手舞足蹈,引得左右掩袖側目。昀凰的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她,唯恐她見到父皇出現時癲狂失態。新人幾時到來,旁人如何看她,昀凰一概不曾留意。直到父皇駕臨,眾人叩拜,恪妃亦癡癡朝著遠處穿明黃龍袍的人影俯跪下去,額頭觸地,久久不敢抬起。待昀凰扶起她時,恪妃滿目淒惶,竟不敢朝皇上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所幸父皇隻待了片刻便離席而去,餘下各宮妃嬪在皇後跟前百般奉承,本是主角的臨川公主與駙馬反倒成了陪襯。
  未過三巡,恪妃已有些醉了。皇後大約心情甚好,隨口允了恪妃與清平公主離席。
  外頭紛紛揚揚下起米粒似的雪珠,細細一層雪沫鋪撒在朱簷碧欄琉璃瓦上,撲麵寒風裏也夾帶了細碎的冰涼。昀凰替恪妃裹緊了雀絨鬥蓬,兩個宮人左右撐起傘,一路攙扶著恪妃出來。
  行至庭中,一陣急風刮來大團霰雪,撲簌簌打得傘麵作響。恪妃嘻笑著伸手去抓,不留神被她掙脫了宮人的攙挽,徑自追著飛雪奔入臘梅林中。
  兩個宮人急急趕上去,昀凰長裾曳地行走不便,獨自撐傘立在雪中,等了半晌也不見她們回來。雪粒子沙沙掃過薄絹繪墨的傘麵,被風吹得盤旋飛舞,紛揚著掠過昀凰鬢旁。遠處廊下忽有男子笑謔聲,鮮衣玉冠的顯王世子與安王次子扶醉更衣歸來,驀然見此,不由駐足呆了——瓊庭裏暗香如縷,傘下麗人亭亭,飛雪盈袖,衣帶當風,素錦長裾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瓊。
  半醉的安王次子未能認出昀凰,醺醺然上前,一把拽了她衣袖笑道,“這是誰家美人?” 昀凰大怒,抽身避過那撲麵酒氣,正要斥他無禮,卻聽一個清朗語聲自後傳來,“她是清平公主。”
  安王次子一驚,醉裏一個踉蹌,竟拽著昀凰衣袖往後跌去。昀凰慌忙退後,裂帛聲過,衣袖掙裂兩半,晶瑩肌膚赫然外露。身後那人箭步上前將她擋在身後,低叱道,“少康,不可無禮!”顯王世子慌忙拽起少康,連連賠罪。昀凰羞憤之極,叱責的話衝到唇邊卻又生生忍回。
  這般狼狽事,若是鬧開,必然又添笑柄。
  兩人雖心虛,卻也不怕昀凰,見她低頭不語,趁機陪個笑臉便溜。身後那人冷冷斥道,“你們就這樣走麽?”顯王世子轉身嘻笑道,“少康多飲了幾杯,公主已雅量海涵了,沈兄又何必這麽大脾氣。”
  他姓沈麽,昀凰心頭一緊,似有隻冷冰冰的手捏上心頭,將一片感激的暖意捏作冰淩。
  昀凰猝然背轉身,一言不發離去。
  “公主!”那人急急喚她,昀凰頭也不回,走得更急,長裾拖曳雪地帶起碎雪紛紛。那人趕上來,撐一方晴空在她頭上,語聲關切,“你的傘。”
  昀凰駐足,緩緩抬頭,終於看清這人麵容。

  鳳羽搖落梧桐影

  鬢如裁,眉如畫,目似星辰朗朗,這便是名滿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轉睛地看他,一雙鳳眸裏黑白相映,清澈照見他的影子。彼時她尚年少,他亦風華正好。
  這個人素昧平生,卻在禦前公然求她為妻;求娶了她,卻不敢向父皇堅持,無端令她成為六宮笑柄;他另娶臨川,卻在歸省之日悄然尾隨她身後……昀凰的眸色越來越冷,毫不避忌地將他看了個仔仔細細,眼裏細碎鋒芒令她與方才隱忍模樣判若兩人。
  沈覺在她注視之下緩緩低了頭,落雪的冬日裏,挺秀鼻尖滲出一層細汗。他低頭的樣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宮後麵的修竹,積雪壓彎了竹枝,顫顫垂向地麵。
  此後的兩次相逢,一在是臨川夭逝之後,一在是沈覺叛離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興趣知道。四年別後,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階下囚,他卻是權傾京華的權貴。峨冠博帶的絳紫朝服令他脫去了少年銳氣,輪廓深了,膚色暗了,舉止間多了從容沉著。唯一不曾改變的,是他低頭的姿態,依然像極了積雪壓彎的修竹。
  而她亦失去當日清澈照人的目光,鳳眸低垂,神色淡淡,再看不出喜惡。
  “臣沈覺,參見公主。”沈覺退後一步,向昀凰行了參拜大禮。
  良久未得回應,隻見宮錦流雲紋裙裾映入眼中,纏枝碎金屑披帛垂落,似有若無地從他眼前拂過,芳冽氣息襲人。沈覺微窒,眼見她近在咫尺,卻有遙不可及的錯覺。
  庭中遍植深紫淺碧的木芙蓉,開得別樣幽寂,浮動在午後微風裏的花香似能醉人。
  沈覺定一定神,“臣奉皇上口諭,來接公主入宮覲見。”
  覲見新君,是要她以臣屬的姿態跪拜在禦座之前,為那似錦江山再添一簇新花麽?
  昀凰淡笑,“我若不去呢?”
  沈覺猝然抬頭,望見她眼底的輕藐,滿腹勸諫安撫的話再說不出口。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靠近他,細細聲問,“大人可會庇護昀凰?”這綿軟的聲音伴著如蘭氣息吹進心底,繚繞盤旋,抽出絲絲痛楚。分明是痛,卻又快意無比。
  沈覺深深低頭,“臣不能,唯有皇上才可庇佑萬民。”
  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著她父兄屍骸踐登九五的那個人,方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宮傾之日,那人斬下她父皇的頭顱,將她兄弟一一處死,逼迫六宮妃嬪飲鴆自裁,卻獨獨令沈覺至辛夷宮,帶走她與母妃,將她們安置於昌王府內。一連七日過去,高牆之外天地翻覆,王幟易色,昌王府裏北苑一隅卻是無聲無息,仿佛已被遺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公主不必憂慮,陛下寬仁,素來厚待功臣。”沈覺的話裏有話,點到即止。
  見沈覺神色凝重,昀凰卻笑了,蒼白臉頰浮現異樣紅暈,“沈大人過慮了,昀凰說笑而已,皇命豈敢不從。”她的說笑,卻有不加掩飾的嘲諷,溫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針,刺向他。
  “臣愚鈍。”沈覺低了頭,喜怒盡斂,神色木然。
  侍女捧來嶄新宮裝,侍侯昀凰與恪妃更衣梳妝。
  恪妃很雀躍,穿上明采華章的新衣,翩翩引袖旋轉。鏡中昀凰亦是一身的紅,胭脂色,歡喜色,絢爛似雲霞。為廢帝著素服孝,還是為新皇妝紅綺綠,別有深意的顏色,暗藏了微妙悲喜。“我要你這一支!”恪妃搶過昀凰手中發釵,神情嬌嗔似少女。昀凰一笑,將那金釵插進她發髻,她便心滿意足地笑著跑開。望著恪妃翩翩身影,昀凰有刹那迷茫。
  母妃,是真的不記得,還是不肯再麵對?
  往事慘烈,真正置身其間的人,反而早已木然。恪妃瘋癲的時候,昀凰年僅三歲,人人都以為她尚不知事。那些流言蜚語,斷斷續續傳入辛夷宮來,同母妃顛三倒四的言語混在一起,起初昀凰聽不明白,到明白時,已是七八年過去。往事,早已成了不關痛癢的故事。
  蘇煥,太子太傅,拜文定公,天應四年以“忤逆犯上”杖殺於廷。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齡,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宮門,打死在母妃眼前。蘇家一門上下殺的殺,貶的貶,失寵的失寵,從此除了個幹淨。世人皆知蘇文定公因忤逆獲罪,可昀凰還知道另一種傳言,說外祖父謀逆,庇護了懷晉太子的遺孤;又有人說,恪妃昔日侍讀東宮,與懷晉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懷刃行刺聖上,觸怒龍顏……真真假假,無從求證,瘋癲的母妃早已忘卻前塵,知情的宮人永久緘口,起初沸沸揚揚的流言也漸漸湮沒在龍簷鳳閣之後。
  沈覺袖手立於庭中,已然等候了許久。
  公主與恪妃終於出來,朝服宮髻一絲不苟,累累雲鬢,碩碩珠玉,潢潢是天家貴眷。
  油壁輕車靜候在昌王府的後門,侍女並未隨來,昀凰親手扶恪妃登車。沈覺忙上前攙扶,指尖不經意掠過昀凰袖擺,昀凰頭也不回,冷冷將廣袖一抽。沈覺僵立在她身後,薄唇抿得失了血色。
  輕車直入宮禁,一重重宮門洞開,紅牆朱簷碧闌幹,琉璃盤龍台,鳳閣連霄漢。
  昀凰從簾縫裏看出來,目不轉睛瞧著一路駛過的地麵。宮中鋪地的方磚多為天青、玉白、褚黃三色,雕瑞獸祥紋,尤以青磚最為常見。幼時昀凰常蹲在地上看磚麵花紋,愛將清水澆在上頭,看涓涓水流漫過磚縫,滲出奇異紋樣。
  宮傾那日也是乘輕車離去,昀凰清楚記得,所過宮道的青磚都變為暗紅,滿滿的血淌過磚縫,蜿蜒成無數殷紅細流,血的腥氣撲進車簾,直至駛出很遠都未散去……僅僅過了七日,再從同樣的路上經過,地上已看不見一絲半點的紅。車輪轆轤碾過漢玉雕磚,地麵纖塵不染,仿佛從不曾有鮮血流過此地。當日被摧折殆盡的庭樹苑花又換了新的,竟也照樣含芳吐豔,粲然開滿皇家庭苑。
  內侍宮娥也換了服色,從前父皇喜見霓裳豔影,宮娥采女都穿細羅輕紗,姹紫嫣紅。如今卻換了一色的青衣素帛,個個低眉斂目,行走間輕捷無聲,不複往日翩躚靡麗。昀凰回首看恪妃,見她歪在錦墊上懨懨無神,離開與歸來都是一般漠然,或許在她眼裏天涯海角都是一樣,無處不是塵世間。
  沈覺默然隨侍在側,由內侍引了三人往禦書房行去。
  廊下風急,天際雲低,竟似有了雨意。
  斜對麵有一列醫侍急步趨行而來,為首一人捧著煎藥的小爐,後頭每人都捧個藥匣,急急往
  禦書房趕去。飄入鼻端的藥味濃重,昀凰卻覺出清苦裏的甘綿,仿佛辛夷宮裏常日縈繞的味道,無端令人覺得心安。
  內侍入殿通稟,不過片刻,一名穿皂藍錦袍的圓胖內侍便滿臉堆笑迎了出來。這人體態肥拙,舉止卻從容,不急不徐朝昀凰叩拜,複又同沈覺見禮。沈覺沉聲問,“陛下可是龍體違和?”中常侍王隗點頭歎了口氣,“還是舊疾,這會兒好容易歇下,隻怕沈大人要多候上一陣了。”
  這一候便候到了宮燈初上,幾近戌時。
  不多久便聽說皇上醒了,卻遲遲未宣她們入見。內侍過來傳了一次話,說是陳國公到了,正與皇上商議要事,還得勞煩清平公主再等等。一個時辰前,內侍又來傳話,卻是召見沈覺。
  昀凰與恪妃所候的益清閣離禦書房並不甚遠,沈覺去後良久不見動靜,忽聽得一聲脆響遙遙傳來,仿佛摔杯裂盞,隨後再無聲息。
  四下靜得窒人,惟覺夜幕漸沉。
  終於等來內侍一聲悠細通傳,“宣清平公主覲見。”
  不知何時下起的雨,淅淅瀝瀝轉急,雨水漫過琉璃雕瓦,簷下垂落細流如注。從益清閣到禦書房有曲折回廊相連,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紅蓮盛開,清芬香遠,故名菡池。三月黃昏,煙雨裏隻有稠稠濃綠的浮萍,綠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墜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內侍也穿皂衣綠袍,袍擺青得近墨,映入眼裏也似廊外浮萍,帶了化不開的濕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時去踩地上玉磚所雕的蓮花。菡池本是明帝為孝誠皇後所築,每塊磚上都精雕了千瓣蓮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蓮。父皇性好奢麗,嫌此地清冷陰重,鮮少前來。漸被遺忘的菡池,卻是昀凰從前喜歡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選中這裏做了禦書房。
  恪妃咦了一聲,昀凰抬眸看見淨植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藥香似更濃了,沁人的濃。恪妃卻忽然瑟縮害怕起來,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後縮。昀凰安撫地輕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靜了些。
  青衣雙蟬髻的宮娥撩開層層垂簾,次第宮燈,柔光氤氳成霧。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來,卻不知淨植齋裏麵是這樣的幽深。最後一層明黃煙羅後麵,宮燈轉柔,映出一個朦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顧,未及回過神來便被昀凰牽住,隨她一同跪了下去。
  “叩請陛下聖安。” 昀凰跪在簾外,輕輕啟齒。
  簾後良久無聲。
  昀凰掌心滲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斂低聲氣,“叩請陛下聖安。”
  裏頭終於傳來低沉帶笑的男子語聲,“為何如此惶恐,以為朕會吃人麽?”
  這聲音落在耳中,微啞的柔,倦淡的暖,卻似一聲驚雷劈在耳邊。
  昀凰一抬頭,失魂落魄。
  驟然間身不由己站起,顫顫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黃煙羅——
  新皇斜倚錦榻,玄色繡金團龍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綾單衣似雪。
  蒼白的臉,鴉色的鬢,笑若薰風,吹不散春夜露寒。
  淒然一聲嗚咽,恪妃眼裏滾下兩行淚,喚一聲“太子殿下”,身子竟搖晃不穩,踉蹌靠向昀凰。昀凰卻似癡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對恪妃的異樣渾然無覺。
  新皇看向淚流滿麵的恪妃,目中有惻然之色,伸手欲扶她。未待他指尖觸及,恪妃驟然後退,“不,你不是殿下!” 這尖叫聲驚回昀凰的魂魄,轉頭見恪妃神色若狂,竟掙脫她朝外殿奔去。昀凰待要追去,腕上卻是一緊,被一隻修削的手緊緊握住。
  他近在咫尺,氣息拂上耳鬢,有清苦的藥味和極淡的杜若香氣,溫熱掃過她肌膚,卻令昀凰如墜冰窖。
  “不認得朕麽?”他收緊了手指,含笑迫視她,薄唇褪了血色,猶帶三分病容。
  昀凰直勾勾看他,神識在刹那間遊離身外,仿佛已不屬於自己。眼前容顏出塵清雅,眉梢眼角都是夢裏曾見——認得,或不認得,是他,或不是他,都已無可更改。
  四目相對的僵持,一瞬卻似一生那麽長。
  終於,昀凰僵直的肩背頹軟,一屈身朝他跪下,語聲空洞縹緲,“臣妹昀凰,叩請陛下萬安。”
  這一聲“臣妹”令他眼裏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態如此順從。他托起她下巴,白衣廣袖垂落,綾羅的冰涼掃過她臉頰,“朕說過會再回來,昀凰,你可記得?”
  記得,仿佛是記得。
  惠太妃榻前驚魂一劍,染血屏風後奪魄一眼,長秋宮廢殿前臨去一瞥,他的體溫、他的氣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說他會歸來,她卻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複見。
  “臣妹記得。”昀凰低了頭,眉眼寂寂,無波無瀾,“陛下天命所歸,萬民同慶。”
  “朕不想聽你叫陛下。”他溫柔凝視她,在她耳邊說,“從前怎樣,現在也一樣。”
  一樣,豈得一樣。
  昀凰沉默,他亦冷冷等待她開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臉色蒼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來,抬手摁了胸口,嗆出幾聲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著胸口,正是昔日傷口的位置,一時目光凝住,再不能移開。
  “不敢什麽?”他緩過氣來,仍是笑著,一伸手將昀凰拽入懷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顫,唇上咬得發白,頰上卻是紅透。他撫上她的臉,細細審視這濃膩脂粉遮不去的絕色。她用濃妝掩飾的悲傷,以粉黛遮掩的倔強,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軟,帶了涼涼的一點藥味,清苦甘香難辨。他流連在她顫顫緊閉的唇上,並不急於襲掠,隻是久久流連,仿佛孩童貪戀著心愛的飴糖。她顫抖得越發厲害,卻不再掙紮抵擋,隻茫然睜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眸子裏漸漸凝起水霧,彌散了深濃的淒涼,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翌日聖旨下,晉清平公主為寧國長公主,尊恪妃為恪太妃。蘇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蘇氏一門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賜名爵,賜葬文定公衣冠塚於皇陵。寧國長公主賜邑三千,為築棲梧宮、桐華殿、鳳影台。

  齊紈新裂見蓮華

  五月鬱蒸,時值天中,午後日光已轉熾。從中宮一路行來,潛月兩頰微紅,羅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宮的地界,頓覺眼前日光轉幽,夾道兩側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葉,篩落勻勻光影。行走其下,衣帶生風,遍體生涼,竟似一片與世隔絕的凝碧之境。
  潛月記得辛夷宮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滿堇色蘭花。數月之前,皇上下旨從南國移來三百餘株梧桐,俱是生長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數丈,闊葉如玉,遍植辛夷宮內外。聽說尚在修築中的棲梧宮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棲老鳳凰枝,到底是寧國長公主的居處。
  隻是可惜了那片鬱鬱修竹,就連皇後初到宮中,也曾讚歎過辛夷宮的幽致。誰知長公主卻不喜竹,命人將那清雅蘭竹連根鏟了,隻留梧桐與蔓草。關於長公主的傳言紛紜不息,這辛夷宮的主人卻一向深居簡出,自皇後入主中宮,潛月隨侍左右,也隻見過長公主寥寥數麵。
  宮人引潛月進了偏殿,說公主尚在小睡,潛月便隻得靜靜候著。殿裏彌散著奇異的薰香,是別處沒有的,沉沉緲緲似一縷歎息,無端令人心境蕭索。
  環佩聲動,一個眉眼鮮靈的小宮女挑了簾子來傳潛月進去。看來長公主身邊又換了人,辛夷宮的人沒一個能久留的。潛月斂息步入內殿,卻見長公主斜倚了軟榻,似醒非醒地樣子,一時不知該不該驚擾。
  “皇後何事?”長公主淡淡開口,仍是慵然倚著,手裏紈扇半遮了臉。
  潛月忙回稟說,承淑宮的芍藥開了,裴昭儀設宴請皇後賞花,皇後想邀長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長公主眼也不睜,隻漫不經心道,“多謝皇後美意,我素來不喜花草,還是不去礙興的好。”
  這般冷遇,潛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後數番邀宴長公主,欲與她多些親近,賜贈辛夷宮的珍物從未間斷。隻是這位寵眷殊厚的長公主似乎並未將皇後的恩典放在眼裏,視後宮諸人更若無物,終日與恪太妃獨處辛夷宮中,鮮少有外人得見。
  “此番還有皇後另一樁心意,聽聞長公主雅好音律,裴昭儀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賞花鑒樂,豈非美事。”潛月笑語宛轉,一番話說得圓泛得體。長公主將紈扇略移下幾分,一睜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儀?”她問得輕慢,潛月便說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冊封的昭儀。公主靜了片刻,慵然一笑,隻說知道了,便再無言語。
  潛月心裏惴惴,猜不出她是什麽意思,卻見公主背轉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宮以來,潛月還未受過這般冷遇,一時僵在當地。她是從陳國公府就服侍何皇後的,如今已是長信宮裏掌事的人,縱是各宮妃嬪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這寧國長公主,也不過是廢帝之女,無倚無勢,偏偏皇上仁慈,待她親厚,以至皇後也要給她三分顏麵。潛月心中氣悶,卻也無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卻不經意瞥見長公主的紈扇掉落地上,潛月拾起來雙手奉回榻側,目光掃過扇麵,卻是一震。
  蟬絹扇麵上繪的是《蓮華色女圖》,筆致豔冶,用色妖嫋,底下題寫的“蓮華色女”四字卻是清峭出塵,仿佛聖上禦筆……潛月擱下紈扇,悄無聲退了出去。
  “蓮華色女?”皇後何姌並不信佛,一時有些不解。恰逢陳國公今日入宮探望皇後,正同女兒飲茶敘話,聽了潛月的回稟良久蹙眉不語。何皇後側首看他,“父親可知是何典故?”
  何鑒之看了眼垂首不語的潛月,朝皇後隻是一笑,“不過是佛家勸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恥,莫要胡思亂想。”何皇後聽出父親話裏的敷衍,也不急於追問,隻淡然一笑揭過。知女莫若父,見她這般神色,陳國公便知她心裏是不信的,“姌兒,你如今雖是六宮之主,言行仍需萬般謹慎。聽多了流言蜚語,空穴來風,於你並無好處。”陳國公說著,朝潛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為佞言,不可不罰。”
  他神色慈和,言語溫厚,潛月卻已臉色慘白,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上。
  “女兒愚昧,父親教訓得是。”何皇後素有賢孝之名,雖隻十八韶齡,言止已見母儀風範。
  潛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摑的聲音響起,清脆得懾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陳國公這才斂了笑容,“你這糊塗孩子,竟如此不分輕重,眼下勁敵未除,你倒又去樹敵。”見何皇後咬唇不語,陳國公又道,“陛下厚待長公主無非是看在蘇家一門忠烈份上,給元勳舊臣做個樣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與長公主友愛親厚,好令天下人瞻慕,得見皇家的體麵……這是好事,亦是正事,萬萬不可往那汙穢上頭亂想!”
  何皇後端雅臉龐浮起紅暈,被父親口中“汙穢”二字弄得十分難堪。
  女兒到底還是年輕了些,陳國公歎息一聲,搖頭道,“蘇家早已散了,區區一個長公主,加個瘋癲的太妃也起不了浪。倒是裴家,如今頗受皇上看重,若再叫那裴氏先得了皇嗣,那才是大大不妙。”
  送走了陳國公,何皇後默然佇立殿前,怔忡了許久。
  潛月被宮人帶上來,鬢發散亂,臉頰紅腫紫漲,唇角綻出血絲。何皇後垂目看她,歎息一聲,“這回的教訓可記住了?”潛月眼裏含淚,伏地叩頭不止。何皇後笑一笑,平心靜氣地坐回椅中,“罷了,蓮華色女的典故,你倒從頭講給我聽聽。”
  月華如水,明紗宮燈高挑,照見承淑宮裏麗影翩躚。
  花開宴前,十餘位宮妝麗人隨皇後信步庭中,人賞花,花映人,紅妝猶共花爭春。
  芍藥又有將離、近客、殿春之別稱,居花中富貴之次,人雲牡丹為花王,芍藥則為花相。世間芍藥多開於四月,承淑宮的芍藥卻非凡種,定要蒲月之末始吐豔。
  陛下登基未久,後宮尚未充實,皇後以下僅有四妃六嬪二昭儀一婕妤。何皇後素來溫柔敦厚,同各宮妃嬪相與融融,今日這賞花宴雖是設在承淑宮,眾人卻是因著皇後的顏麵而來。
  裴昭儀含笑隨在何皇後身側半步之遙,妝髻精心梳成,言笑間神采飛揚,本就生得極美的容貌,在眾人中愈發顯得出挑。其餘妃嬪有位份高過她的,見她如此張揚,本有些不悅。何皇後卻毫無介懷之意,依然敦柔相待,倒令旁人不便多言。
  宴已過半,卻聽得寧國長公主到。眾人大感意外,裴昭儀也全未料到長公主會來,一愕之下頓感顏麵生光。唯有何皇後不動聲色地一笑,欣然率眾迎了出去。
  素衣宮娥挑兩盞宮燈在前,遠遠照著那緋紅身影,廣袖飄舉若行雲中,衣袂迭迭若曳月華。
  長公主與何皇後見禮,眾妃嬪複又同她見禮。幾名新近冊封的妃嬪初見長公主,一時怔住,隻覺那豔色迫人欲窒。也有一兩位出身世家的妃子,從前仿佛見過她,那時她尚是廢帝宮中不得寵的帝姬,偶爾在慶典宮筵上驚鴻一現,隱約也是個麗人。時隔數月,曆經一番變亂,天家易主,宮闕易色……再見這位帝姬,卻已是萬千榮寵在一身的長公主,容貌言止都判若兩人。
  長公主與皇後相攜歸座,殿前絲竹樂舞又起。隔了明燭光影,裴昭儀禁不住一次次看過去,那深的緋,淺的紅,挑錦纏枝的暗金,一身的雍容與妖冶,灼灼晃著人眼。皇後向長公主一一引見諸位妃嬪,到裴昭儀時,長公主側首看過來,笑意飄忽,目光幽深。皇後笑言裴昭儀雅擅音律,彈得天音似的琵琶,嚐聞皇上稱讚。裴昭儀也不謙辭,落落大方命宮人取了琴來,正欲奏時,宮門外長長一聲宣駕,竟是皇上來了。
  眾人滿滿跪了一地,何皇後迎上前去,見皇上已至殿外。
  “梓童好雅興。”皇上施然負手,廣袖籠紗,沐一身冷月清輝而來。何皇後臉上竟紅了,深深垂首不敢與他相視。眼見那九龍佩玉下一綹墨色絲絛猶自顫曳,仿佛行走得甚急。皇後原是請過聖駕,皇上卻說無暇,此時偏又來了。何皇後含笑與皇上對答,儀態溫遜,似不經意退開半步,將長公主讓到跟前。
  “昀凰也在這裏。”皇上像是這才瞧見,徐徐笑道,“你素來不喜花草,莫非獨愛這月下芍藥?”長公主側眸一笑,“美人賞花,我賞美人。”皇上聞言莞爾,笑容愈見溫柔,“這承淑宮的芍藥確是不及主人之美。”裴昭儀霎時霞飛雙頤,滿心說不出的矜喜。
  筵前重開樂舞,座中氣氛比之前莊重了些,卻更見暗潮湧起。眾妃嬪妙語巧笑,各顯妍態,逞盡風華以引皇上注目。當著皇後之麵,皇上卻讓昭儀坐在禦座之側侍酒,二人不時相顧笑語。眾妃嬪暗自咬碎了銀牙,無可奈何之下,轉為皇後忿忿不平。
  何皇後卻對眼前情狀毫不在意,隻顧與長公主敘話。也不知皇後說了什麽,長公主將手中紈扇輕搖,不時掩扇而笑。裴昭儀看出皇後對長公主曲意籠絡,心下冷冷一哂。
  宴將盡時,裴昭儀命宮人采來十餘枝碩美芍藥,請皇上分賜諸人。皇上欣然應允,正待挑選花色,裴昭儀卻指著一枝紫金芍藥,嫣然笑道,“這支名喚紫綬金章,最是珍罕,滿園也隻開得一朵。”
  座中聞言俱都一靜,六宮之內自是皇後為尊,最美的芍藥當賜皇後無疑。然而諸人的目光,卻忍不住掃向長公主,複又投向皇後,隻見一個意態閑散,一個端莊沉靜;一個聖眷殊厚,一個統禦六宮,也不知哪一個更堪得花中之花。皇上將那深紫芍藥把玩在指間,閑閑一嗅,“皇後鳳冠有金絲紫珞,與此花相映正好。”
  何皇後俯身謝恩,皇上命她近前,親手將那芍藥簪在她雲鬢烏髻之間。
  “這支名喚玉簪珠履,亦非凡品。”裴昭儀見皇上另挑了一枝重蕊晶瑩的粉白芍藥,便朝長公主含笑瞧去,口中將個“亦”字咬得格外清晰。孰料皇上朝淑妃一笑,“此花嫻雅,與你相宜。”淑妃喜出望外,含羞近前謝恩,羨煞了諸人。
  一輪頒賜下來,各宮妃子都賞過了,惟獨長公主沒有獲賜。眾人皆感意外,唯有裴昭儀替長公主不平,嗔怪皇上小氣。皇上笑而不語,一直沉靜在側的何皇後卻笑道,“長公主自是不同的。” 裴昭儀回眸去看長公主,見她似笑非笑搖著紈扇,渾若看戲一般。
  “若蒙公主不棄,我倒有個冒昧之請。” 何皇後柔聲笑道,“竊以為天香應襯國色,我又最怕夏日暑暄,不如就以這金章紫綬,換取長公主的紈扇,各自相宜。”
  皇上聞言側目,朝那紈扇深深一眼看去。
  裴昭儀覺出皇後手段圓融,既占了聲勢,又全了長公主的顏麵。
  長公主卻笑道,“難得皇後喜歡,這扇子倒也有些趣味,不知皇後可識得其中典故?”
  玉柄紈扇垂流蘇,雖極雅致,倒也不出奇。裴昭儀狐疑看去,眼前一亮,認出扇麵的禦筆字跡,“蓮華色女?”皇後似被難住,一時茫然,“這典故,是故老傳說麽?”
  裴昭儀失笑,脆聲搶道,“皇後有所不知,這蓮華色原是釋家典故。此女曾與母親、女兒共夫,嫁與親生兒子為妻,生養逆倫之子,悖盡人間倫常,罪孽深重。而後得遇目犍連尊者,乃比丘尼出家,立心修持,終證阿羅漢果,為比丘尼中第一神通。”她侃侃說來,語聲宛轉,令皇後恍然點頭,麵有羞赧之色,“原來如此,昭儀果真博聞強識。”
  “皇後過譽了,長公主以蓮華色女入畫,感佩其解脫之智慧、修禪之定心,取其大道終證之意,足見公主之慧心。”裴昭儀一語道中畫裏用意,見長公主亦微露笑意,不覺甚是自得。
  “昭儀知其義,皇後愛其趣,所謂佛者見佛,情者見情,概莫如是。”長公主曼聲而笑,斜斜朝皇上睇上一眼,“可惜紈扇隻得一把,昀凰為難,還請陛下代為定奪。”
  齊紈宮扇精致,執在她手裏,素紈冰肌相映,委實美不勝收。
  少桓的目光自那紈扇移上,掠過執扇的手,垂曳的袖,含笑的唇,終落在那雙幽寂的眼裏。她笑得溫婉,眼裏卻是陰寒,一如當日繪好紈扇給他看時,那笑眸裏也是這般自嘲自棄的寒涼……子弑父,弟弑兄,父棄女,女憎父,這天家早已沒有人倫,又遑論綱常。比之殺戮鮮血,兄妹相悅又算得什麽罪孽。他是中興之主,開明仁君,卻不是救她解脫業障的目犍連;她不是無瑕白壁,貞淑仕女,卻是誘他沉淪愛欲的蓮華色。
  自知罪孽,甘之如飴,遂欣然提筆,為書“蓮華色女”。

  鴛鴦風急不成眠

  一柄紈扇,究竟與誰,何皇後同裴昭儀四目相對,一時間杏眼流波,鳳瞳轉輝,好不精彩。
  “昀凰,且將你這畫扇收好,莫叫人以為朕刻薄後宮,連扇子也不舍得。”少桓睨著眾妃嬪,薄唇如削,挑一絲戲謔的笑,“傳旨織造司,將新貢的齊紈裁了,賜各宮篦絲、玉版、合歡、七寶畫扇各一。”
  如此皆大歡喜,爭無可爭,皇後白皙臉頰卻透出微紅,不動聲色垂下眸子,領了眾宮妃謝恩。裴昭儀心裏不屑,也隻得無奈俯首。皇上似也意興闌珊了,拂袖推杯而起,“罷了,朕有些乏了,都散了吧。”眾後妃又是伏跪一地,恭送聖駕。那雲鬢霧髻累累的梳著,金釵翠翹顫顫的綰著,低伏下來亦是各色花式琳琅,如同月下芍藥,錦繡簇擁,滿目繁華。
  少桓目光掃過,卻無處可堪停留——惟有跟前的一人,婉轉低首,徐徐抬眸,沉靜而張狂地與他對視,似孱弱枝頭開出熾烈的花,媚色縱肆,直灼進人心裏去。
  昀凰一直笑,一路笑,直至回到辛夷宮裏,仍有笑意漾開在眉梢眼角。身邊宮人極少見過她笑,偶有愉悅之事,也隻得一絲淺淡笑意。驟見這般笑容,反叫人打心裏透出涼意。近侍宮女悄無聲上前,替長公主更衣卸妝。侍侯太妃的老宮人至簾外回稟,說太妃已經歇下,今日的藥也服過了,一應安好。
  昀凰默然移步窗下,朝恪妃所居的靜廬望去,隻見燈火已熄,唯有鎏金宮燈明滅搖曳於煙波水上。自淨植齋裏見過少桓之後,母妃的病勢又更重了,終日惶惶,夢裏也驚叫著一個名字,醒來淚流滿麵。禦醫說,太妃宜靜養寧神,皇上便在辛夷宮臨湖的北側築起曲橋,連通湖心靜廬,以做太妃靜養之所。
  微風動搖,入夜總有潮意,仿佛又要下雨了。
  青衣宮女侍侯著長公主寬衣,轉身之際,袖底有物飄墜。宮女忙俯身將那齊紈合歡扇拾了,雙手奉起。長公主接過手裏,將紈扇定定瞧了半晌,忽一轉身遞向那妝台明燭。火舌舔上,雪白扇麵立時現出一痕焦黃。那宮女失驚,不假思索搶前移開燭台。長公主身子一顫,終究頹然垂了手,緩緩跌跪在地。
  小宮女嚇得呆了,慌不迭退出去,將殿門輕輕帶上。
  昀凰仰麵倚上貴妃榻,將那燒去邊緣的紈扇覆在臉上。
  扇麵“蓮華色女”四個字縱肆飛揚,墨跡深泅扇麵,也似銘入骨髓。那執筆題畫的手白皙修長,也曾撫過她赤裸肌膚,寸寸流連。扇子被燒毀的邊緣已然焦脆,一觸而裂,仿佛是心頭的某一處,觸不得卻又躲不過。
  月光被濃雲遮蔽,殘餘一抹昏黃照進銀鉤珠戶,照見尊貴無雙的長公主茫然蜷縮,長發淩亂紛覆,華美宮裝褪盡,隻餘素衣裹豔骨,愈發伶仃。
  夜色這樣濃黑,宮闕高且遼遠,仿佛再看不到盡頭。
  悶雷聲裏,這雨終於下了。
  屋裏仍是窒悶,更彌散鬱鬱沉香,繚繞出紛紜幻影。玉磚的冰冷透過衣衫,驅不去心底潮熱,是什麽呼之欲出,是什麽淺淺舐咬……昀凰靜靜仰躺,躺在人人踩踐的塵埃裏,散一地青絲,輾轉;纏一身欲孽,栗顫。
  殿門吱呀地響,有一道淡淡影子投進來。
  綾錦細簌聲近前,昀凰卻不睜眼,蒼白麵容映著紛亂青絲,寂若睡蓮。
  杜若清苦的香氣浮動,衣擺拂過臉頰,錦緞柔軟而冰涼。他俯下身來看她,離得極近,隱約觸到彼此肌膚的溫熱。昀凰閉著眼,似一尊沒有生氣的玉像,臉頰卻有異樣的嫣紅。兩人氣息交織,於靜默裏,隻聽得彼此漸漸淩亂的心跳。
  少桓拾起那燒焦的紈扇細細把玩,迎了月光,那焦痕也似有極致的美。
  兩人私下裏題畫的扇子,她公然張揚人前;當著後宮諸人,她以蓮華色女的典故試探皇後,戲弄他的寵妃……這般費盡心機,不計後果,引來悠悠眾口,後妃之妒,隻為逼他放手,放她生也由己,死也由己。
  “既然憎惡,怎不燒個幹淨?”他語聲帶笑,笑裏纏綿,綿裏卻有淬毒的針,“是舍不得,還是燒不盡?這般罪孽深重,你倒想一人解脫離去?”少桓笑著,以那焦黃殘扇摩挲在她臉頰,扇柄斜斜挑入她交襟領口,那薄絹貼著肌膚,隱透一段膩光如玉。
  昀凰仿佛不曾聽見他的話,緊閉了眼,任那冰涼扇柄滑過頸項,探入乳間……所到之處,輕攏慢撚,徐徐挑動。看她氣息紊急,胸口起伏,於無聲裏煎熬輾轉,少桓眸色越發深沉,氣息漸漸緊促,“昀凰,朕不會放過你,萬般罪孽你都要陪朕一起消受!”
  扇柄驀的一沉,抵在她咽喉,迫出她緊閉唇間的呻吟。
  那呻吟裏混著歎息,似嚶嚀又似悲吟,昀凰睜開眼來,喘息而笑,“如何消受,你要同我白首偕老,還是與我江山與共?”月光涼薄,照見她青絲繚繞,媚顏如毒,少桓的臉色卻驟然蒼白,似被鞭子抽中傷口,牽出支離破碎的痛。
  近有何氏外戚,遠有悠悠眾口,他卻是中興之主,開明仁君,如何能留她,如何能相守?
  “父皇築辛夷宮,囚母妃一生,如今你築那棲梧宮,是要鎖我一世麽?”昀凰半撐了身子,宛轉迎上他,幽幽笑道,“皇上有後宮三千,母妃尚且有我,昀凰又有什麽?”
  “你有朕。”少桓語聲低啞,昀凰卻笑出聲,看他目光深寒,益發笑不可抑——朕,他要她視皇上為少桓,卻口口聲聲放不下這一聲朕。這宮裏已沒有少桓,隻有皇上,而她所有的,不過是三千梧桐,萬丈深碧,一世慘淡。
  “臣妹要不起。”昀凰長發披散,薄衫半敞,笑容淡淡斂回眼底,“皇兄若真憐惜昀凰,不若找個不相幹的外臣,將臣妹遠遠打發了,從此各安天命……”語聲窒斷,少桓修削手指驀的扼住她頸項,蒼白手背綻出青筋,眼底戾氣大盛,齒間吐出冷冷二字,“休想!”
  昀凰掙紮喘息,半掩的衣衫褪下,雪白肩頭連同酥胸盡裸。少桓看著她淩亂模樣,眼裏怒色漸轉為悲哀,悲哀裏透出絕望。他伸手攬了她腰肢,將她緊緊箍在懷中,一低頭在她肩頭咬下。昀凰呻吟,卻不掙紮,任他從肩頭細細齧吻,直吻至耳珠。他含了她小小耳珠在口中,輕咬,深吮,啞聲喚著她的名。昀凰的回應卻是涔涔淚水,無聲無息落下,濕了他的唇,鹹苦直抵心間。他身上杜若香氣清苦,仿佛是和她一樣的哀傷,一樣的癲狂。她淒涼淚眼令他絕望若狂,裂帛聲裏,斷了衣帶,散了瓔珞……他狠狠將她抵上身後妝台,拂袖揮落一地珠玉碎濺。
  男子肌膚的灼熱,身軀的沉重,將她圈禁在愛欲掙紮的囹圄裏,不得動彈,不能呼喊。浮動在杜若香裏的氣息如此熾熱,仿佛幽碧之火,在交纏的軀體間肆烈蔓延。驚雷滾過天際,簷下急雨如瀑,雨聲風聲雷聲,奪去天地萬籟,隻剩衝撞、撕裂與滂沱。
  宮燈寂滅,明燭吹盡,昏冥暗色裏,唇與舌抵死糾纏,孽與欲絕望爭奪。她的呻吟斷續,被封緘在他唇間;他以舌尖度入清苦,卻吸入她的媚毒。她身子懸在妝台邊沿,雙手被他高抬在上方,弓起腰肢迎就,最屈辱的姿態竟蔓生出極致的妖嬈。
  暗夜遮蔽了羞恥,彌散了渴求,昀凰仰頭望著眼前的少桓,看他赤裸胸膛起伏,男子的身軀碩頎,蒼白肌膚染上欲色,胸口傷痕宛在,暗紅而猙獰,似被撕裂了心房。
  雷聲震動了琉璃重瓦,雨勢更急,刷刷抽打簾櫳。
  欲焰焚燒,寸寸吞齧彼此。這馳騁在她身上的男子,妖異癲狂,再不是那溫雅雍容的君王。他喘息漸漸沉重,汗水濡濕了鬢發,沿著臉頰頸項滾下。那狂躁掙紮的獸,在她身體的樊籠裏衝突掙紮,掠起她陣陣戰栗。被情欲摧折的呻吟,再不能抑止,昀凰喉間逸出哀求的尖叫,驀然攀緊他肩頭,目光迷亂,如癡如狂,“少桓——”
  這名字終於衝口而出,攜了千般淒涼,萬般癡妄。他緊緊抱住她,疲乏地伏在她胸前,微微顫抖,似一個任性的孩子,“朕不會放你走,生生世世也不會!”
  金絲架上綠毛鸚鵡輕啄玉鉤,陳國夫人拿了細銀勺往那食盅裏添著金粟,一派沉靜專注,似乎全未將皇後的焦灼神情看在眼中。何皇後端著茶盞,一下下撥著水麵飄浮的茶葉,良久也未喝一口。
  “紅豆這張嘴,被你慣得越來越挑了。”陳國夫人笑吟吟逗弄著那隻名喚紅豆的鸚哥。皇後將茶盞重重一頓,茶水潑濺在案上,“都這時候了,母親還有閑情管這鳥兒!”潛月屏息斂聲立在一旁,悄然上前將茶盞收拾了,卻聽陳國夫人悠悠開口,“姌兒,你這浮躁的性子總是不改。”
  皇後氣悶,在母親麵前也沒了風範儀態,倒流露小兒女的蠻性,“不浮躁又如何,父親處處講個沉穩,卻還是讓裴家有機可趁。如今這事,是哥哥犯下的過失,卻丟了整個何家的顏麵,叫我在皇上跟前也無臉。你看那裴家的丫頭,如今張狂成什麽樣子!”陳國夫人臉色略沉,“過錯犯也犯了,你哥哥也閉門思過了……朝堂上的事,自有你父親處置,這宮裏才是該你操心的地方。”何皇後無言以對,心中卻是氣苦。
  前日裏鎮守西疆的撫遠將軍裴令顯,截獲一道傳往烏桓的密信,跟著密信追蹤而去,竟被他掀出一宗大事——當日城破宮傾,廢帝宮裏後妃公主俱都飲鴆自盡,唯有寧國長公主和恪太妃被保了下來。廢後郭氏也已自裁身亡,屍首驗明無誤。當日率領前鋒最先攻入宮門,發現廢後等人屍首的,正是何皇後的兄長何鉞。
  皇上曾下旨令他嚴查宮禁,勿使一人趁亂走脫。然而時隔數月,裴令顯擒獲那一黨私通外寇的逆賊,發現竟是昔日大內侍衛,幕後正是喬裝逃出的廢後郭氏。當日飲鴆死去的隻是一個替身宮女,與郭後麵貌略似,毒發後屍身紫漲走形,竟瞞過了何鉞。親信侍衛接應郭後逃出宮去,藏匿民間兩月,悄然潛入西疆。
  出了關外,便是東烏桓,亦是郭後長女遠嫁之地。昔日長樂公主下嫁東烏桓太子,太子尚未即位即病故,其弟即位,尊長樂公主為太妃。郭後潛逃西疆,欲投奔長樂公主,向東烏桓借兵複國。那密函中已約定,東烏桓將遣出人馬至關外迎候,先將郭後救出,再謀大計。與郭後一起被捕獲的還有興平公主華瑤,已被裴將軍連夜押赴京中。如此一來,裴家立下大功,當日何鉞之失卻險些釀成後患。皇上重重嘉賞了裴令顯,而責何鉞閉門思過。
  裴家本已漸漸受到皇上器重,在軍中與何家頗有分庭抗禮之勢,此番更是揚眉吐氣,連帶裴昭儀也晉為賢妃。何皇後素來心氣高傲,又如何能咽下這一口氣。若再被裴妃搶先得了皇嗣,非但後位可危,連帶何家也將陷於敗局。
  這也是陳國夫人最憂慮之事,朝堂紛爭,各有輸贏,然而誰能先握有皇室血脈在手,誰便握住最牢靠的勝券。陳國夫人又再提及子嗣一事,反複耳提麵命,終於令何皇後惱怒了,“皇上冷落後宮已久,我這中宮皇後也僅朔望得見,更何況……何況……”
  “何況什麽?”陳國夫人將眉一蹙,看皇後欲言又止,臉色難堪,不由脫口追問。
  垂簾重重落下,潛月領著左右宮人悄無聲退了出去,靜室裏隻餘皇後與陳國夫人母女。
  皇後冊封未久,仍是新嫁少婦,低頭間流露惶惑窘態。她這般神色,閱世已深的陳國夫人隱隱有些明白過來,“姌兒,究竟有何難處不能開口,對為娘還需隱瞞麽?”
  “子嗣之事,不是我一人做得主的。”皇後聲若蚊蚋,白皙臉頰紅得似欲滴出血來。陳國夫人心往下沉,試探問道,“皇上不願駕幸中宮?”皇後胸口起伏,纖細手指緊絞著腰間一段流蘇,將那珊瑚綴珠生生扯散下來,“隻怕是哪一宮都不肯駕幸。”
  “這是為何?”陳國夫人失驚,不由壓低語聲,“難道皇上的身子……” 皇後搖頭,窘困地咬了咬唇,“禦醫說,皇上龍體雖有舊疾之困,卻無礙敦倫,隻是子嗣也未必易得。”陳國夫人蹙眉道,“既是無礙,你便多下些工夫,遲早會有所成。”
  工夫,這話令皇後驀然覺得恥辱。世家淑媛恥言床闈之事,堂堂一國之母與誥命夫人,卻要關起門來說這等難堪之事。但比這更難堪的,卻是芍藥宴罷的那一晚——
  每月朔望帝臨中宮,曆代帝後都是這樣的規矩。那日恰逢十五,承淑宮裏宴罷,皇上啟駕回了禦書房,仍要披閱完當日奏疏。皇後在中宮沐浴薰香相候,夜近深宵終於等來皇上。帝後合寢是大事,有尚寢女官專掌天子燕寢之儀,司設掌床帷茵席,女史掌執文書。彤史在案,每有臨幸都以朱筆題記,巨細靡遺。
  那日皇上卻已乏了,直入內殿,命隨侍宮人都退下。以往都由宮人侍侯帝後寬衣,從未由皇後親自服侍皇上就寢。自帝後大婚之後,皇上時有駕幸中宮,然而何皇後性情莊淑,於這闈第間事始終拘謹羞澀……宮燈照得亮如白晝,她屏息上前,為他寬去外袍,手指觸上盤龍腰帶玉扣,卻怎麽也解不開。他眯了眼看她,目光飄忽,漸漸灼熱,分明落在她身上,卻又不似在看她。她怯怯低了頭,驀然被他壓倒在身下,糾纏情濃間,她忘情輕喃,低低喚著皇上,他卻啞聲說,“叫朕少桓。”
  她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樣一個名諱。今上單名一個胤字,為避天子諱,將天下胤姓改為了應姓。他卻說他是少桓,回旋在舌尖上的兩個字,溫柔萬端。她有刹那遲疑,試著喚了一聲,“少桓。”他驀然停下,蹙緊眉頭定定看她,似在看一個不相識的人。“少桓?”她又喚他,不待話音落地,他竟是一震,狠狠拂袖抽身,狼狽離開她的身子。雲猶未布雨已斂,片刻前猶是溫柔鄉,轉眼已作陰霾天。
  她呆在那裏,不知因何觸怒龍顏。裸著身子擁衾而起,顧不得羞赧,張口卻不知該喚皇上還是少桓,終究隻惶然望著他背影遠去。
  第二日才知道,當晚皇上離開中宮,便去了長公主的辛夷宮。

  箏上新弦張舊恨

  皓腕凝雪,紅袖添香,裴妃愛嬌地低了頭,任皇上握住她的手,在雲母箋上寫下“令婉”二字。少桓閑適一笑,“美且柔約,好名字。”裴妃軟軟依入身後懷抱,輕嗅他衣上清苦香氣,俏皮笑道,“臣妾還有一個乳名,原本喚作瑞應。”少桓笑容稍斂,淡淡道,“這名兒不好。”
  裴妃卻未覺察他語意的細微變化,仍一徑笑道,“是呀,後來聽說這樣的名字太重了,會叫人折福的,這才改了叫令婉。”瑞應是鳳凰的別名,尋常官宦家女兒叫這名字確是大膽了些。不過裴妃心中想的卻是,當年一語成讖,她果真伴了真龍,進了天家,可不是成凰成鳳了麽。
  見皇上笑而不語,裴妃覺得便是默認了她的心思,便湊在他耳邊吹氣如蘭,“臣妾更喜歡這乳名,往後皇上喚臣妾瑞兒可好?”孰料皇上眉頭一蹙,“喚什麽不都是你。”
  裴妃有些訕訕,轉眸一笑,便將話頭別過,“臣妾的哥哥也有乳名,更是有趣得緊。”
  “你說裴令顯?”少桓把玩著手中紫毫,對裴令顯此人似乎興趣更大。裴妃笑道,“他幼時多病,家母恐不好養,便給他取了個女氣的乳名,叫做芳兒。”少桓想起那高大魁梧的少年將軍,劍眉星目,金盔銀槍,跨坐獅子驄,偏偏名喚“芳兒”,不覺失笑。
  “你們裴家男兒英豪,女子嬌媚,倒是人才輩出。”少桓不吝讚譽之辭,喜得裴妃謝恩不迭。
  入夜的承淑宮裏,玲瓏宮燈照著禦案金杯琥珀酒,佳人斟來,馥鬱生香。
  時近子夜,已是就寢時分,簾外宮人悄然放下重重垂簾。
  在這裏不比皇後宮中那麽多規矩,少桓慵懶地倚在榻上,口啜美酒,懷擁佳人。裴妃已寬去了長衣,僅以輕羅薄紗蔽體,伏在少桓身邊媚眼如絲。覷著他心情甚好,裴妃委婉探問,“聽說,皇上將那興平公主賜與辛夷宮為婢了?”
  辛夷宮三個字令少桓微微蹙眉,卻眼也不抬地問,“宮中隻有一位長公主,你所指是誰?”
  “臣妾知罪。”裴妃窘迫,一時嘴上叫慣,忘了興平公主已被廢去封號,貶入賤籍之事。看她囁嚅模樣,少桓似笑非笑道,“你是替裴令顯問麽?”他一語道破玄機,驚得裴妃心神大亂,慌忙在榻邊跪了下去,“皇上聖明,家兄一時糊塗犯下錯事,還望皇上開恩!”
  少桓卻笑了,幽黑瞳仁裏流轉淡淡光采,“兩情相悅是美事,有什麽錯不錯的。”
  裴妃心中一寬,卻也暗自心驚,想不到皇上一切都已了若指掌,隻怕沒有什麽是能瞞過他的——可恨那憨直的哥哥,還真以為此事無人知曉,央告她私下求皇上,將興平賜了他為妾。
  這也真真是段孽緣,誰看上誰不好,竟是她家哥哥看上了親手俘獲的待罪公主,更在赴京路上就占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也虧得是如今,興平公主已廢了封號,若是長公主那樣的身份,十個裴令顯的腦袋也不夠掉!
  這興平公主雖是廢後郭氏的女兒,到底還是姓華,身上流著和皇上一脈同宗的血。以往皇室公主獲罪,至多就是幽禁賜死,從未有過貶入賤籍的先例。既是貶入賤籍,照規矩也該送去教坊樂戶,留在宮中為婢卻是聞所未聞的。宮中私下流傳說,恪太妃與廢後郭氏有舊怨,現今世事無常,郭後囚禁在天牢,辛夷宮的長公主卻比六宮哪一位主子都得勢。興平公主還隻得十六歲,落在辛夷宮那位手裏,隻怕是從此不見天日了。
  裴妃歎了口氣,倒不是擔心那小妮子死活,卻是苦惱於自家哥哥找來的麻煩——這不爭氣的登徒子,節外生枝鬧出這般事情,至今還鬧著要向皇上求娶興平……裴妃貝齒暗咬,卻不敢再向皇上開口。少桓瞧著她懊惱神色,漫不經心笑道,“人已不在朕這裏,你若有心替裴令顯討這人情,不如去問問長公主。”——長公主,思及那飄飄緋衣,幽冷目光,裴妃莫名有些不安……悄然抬眼看去,隻覺皇上和長公主的眼神意態,竟有種說不出的相近。
  夜來風急,拂動玉鉤珠簾,珠玉輕悄相擊,簾後一縷箏音繚繞。
  清商流轉,幽聲動弦,本已清冷的箏音裏,更夾了女子斷續低微的悲泣聲,在入夜的辛夷宮裏回蕩。侍立簾外的宮女垂首靜聽著,仿佛有涼意透衣,絲絲滲進骨髓一般,心中不覺戚然。想來那可憐的女子還在殿裏跪著,已經大半個時辰了。
  素衣挽髻的長公主端坐案後,彈箏也已彈了半個時辰。長發散亂的青衣少女跪在地上,啜泣著俯低了身子,不住朝昀凰叩頭。嗓子已哭得啞了,單薄肩頭不住顫抖,人也搖搖欲墜,看得左右宮人俱是惻然。唯有長公主不為所動,指尖箏音流瀉,弦依高張,聲隨妙指,似將心神都傾注在了弦上。
  遠處忽傳更漏聲,已近亥時了。俯跪在地的少女聞聲一震,猛的抬起頭來,蒼白透青的臉上涕淚交流,“母後的時辰不多了,奴婢求長公主開恩,求皇上饒母後一命……”
  箏音停歇,昀凰垂眸看向她,看她眉目清婉,猶帶稚氣,眼中卻盛滿與這稚齡不符的悲傷苦痛。見昀凰終於有所反應,她掙紮著膝行上前,哀哀拽住昀凰衣擺,卻再說不出話來,唯有淚水沿著消瘦臉頰滾落。
  她口口聲聲自稱奴婢,稱她長公主,不再叫她昀凰姐姐。
  昀凰定定看她,眼前一時恍惚,似又看見那嘟起嘴巴,為她傷口輕輕吹氣的小女孩……那年的禦花園裏,長樂和臨川追著皇後豢養的獅子貓,一路追到僻靜的湖石後頭,發現了趴在那裏的昀凰。昀凰手心裏捧著隻受傷的小灰雀,正喂它吃著餅屑。長樂皺眉看看昀凰,正待轉身,卻被臨川拉住。刁蠻的臨川笑眯眯同長樂耳語了幾句,兩人便嘻笑著朝昀凰招手。昀凰遲疑走近,冷不丁卻被臨川一把奪走小鳥。臨川嘻笑著跑遠,喚出花叢裏的獅子貓,將那折了翅的小鳥扔在貓兒嘴邊……昀凰情急,立時撲上去和貓兒爭搶。畜牲護食起來最是凶猛,那獅子貓叼了鳥兒,跳起來朝昀凰手背便是一抓。
  三道血痕立時橫貫,昀凰一慌神更絆到石頭,一跤跌坐在地。臨川哈哈大笑,扮個鬼臉蹦跳著跑掉。長樂抱起貓兒,溫柔拂去貓嘴邊殘留的鳥毛,卻看也未看昀凰一眼,徑直轉身而去。片刻前啾啾可愛的鳥兒隻剩地上幾片狼藉的羽毛,有些還沾染著血跡。昀凰緊緊咬了唇,拿手帕將火辣辣的傷口裹住,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昀凰姐姐。”稚氣的語聲怯怯傳來,幼小的興平從湖石後麵走出來,在昀凰身邊蹲下,對著她受傷的手背輕輕吹氣,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她,“吹吹就不疼了。”
  “瑤瑤……”昀凰喃喃開口,一絲悵然笑意掠過眼中,旋即歸於沉寂,深潭似的眸底再無波瀾。卻一聲久違的“瑤瑤”卻令跪地哀求的女子一呆,顫然以額觸地,越發泣不成聲。
  廢後郭氏已經招認了私通外寇的罪行,供出了助她潛逃的兩名將領。本朝立國兩百餘年來,郭氏是第一個身受刑訊的皇後。以提刑司的酷烈,她竟也熬過了三日。最後終肯招認,卻有唯一的條件,便是赦免興平公主,賜其不死。
  通敵之罪,當處淩遲。念在她終究曾是一國之母,皇上免了這酷刑,另賜白綾三尺,今夜子時便送她上路。病榻上的興平聽得消息直闖寢殿,跪在昀凰跟前苦苦哀求。昀凰任由她跪著,既不動怒也不勸止,泰然端坐案前,隻凝神彈箏。
  箏音與哀泣相應和,一個蕭瑟清冷,一個哀切斷腸。
  昀凰推箏而起,華瑤卻拽了她衣袖不放,隻仰起臉來望住她,哭也哭不出聲了。經曆一番變亂,原本玉雪可人的少女變得消瘦慘淡,抱病之軀硬捱著久跪,此刻已是搖搖欲墜。
  “瑤瑤。”昀凰略略俯身,流露一絲笑意,“你若不再哭泣,此時去天牢還能見上最後一麵。若你再哭,我便不帶你去,讓她孤零零上路,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
  華瑤僵住,似被整塊寒冰兜頭壓下,恍恍惚惚抬眼,見昀凰素衣曳地,臂挽冰綃,峨嵯雲髻用玉簪鬆鬆綰著,仿佛世外仙姝。眾多帝姬裏,向來要數昀凰最美,母後曾說“女子過美則近妖”,大概便是說的她了。無論當時今日,她仍是這般美,語聲柔若春水,目光卻冷如嚴霜。華瑤從不知道,卑順的清平公主也會有這樣的笑容,令她驀然想起當日的毒酒……
  宮傾之日,諸公主妃嬪被召至中宮,含淚飲鴆,以身相殉。並不是每個人都視死如歸,也有想要逃命而去的,就像陽城公主,奮力掙脫了宮人鉗製卻走不出中宮的玉階,那階下早有侍衛執刀相候。華瑤顫栗地看諸妃嬪公主飲下毒酒,那酒色鮮妍,看似甘美,入喉斷腸,便如眼前昀凰的笑容。
  早知如此,不若真飲下那杯酒,幹幹淨淨隨父皇而去。
  可是母後不甘,她要親眼看著後宮的女人們飲下毒酒,一個個都死在她前頭,才肯喬裝出逃。若不是情勢危急,隨行侍衛強行將她帶走,母後甚至還要親臨辛夷宮,處死恪妃與昀凰。那時華瑤想,隻怕她是永遠不能懂得母後的恨,不懂這後宮中的女人為何怨毒至此。
  亦如她不懂,最溫柔卑順的昀凰姐姐,為何會變成冷酷無情的長公主。
  “已是亥時初刻了。”長公主淡淡一抽袖子,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入內更衣。
  華瑤癡了似的跌在地上,眼淚再流不出。
  兩乘肩輿已至辛夷宮外,一乘曲柄鎏金傘蓋垂絳羅鳳帷,一乘花梨雲紋罩青羅帷。
  昀凰一身素衣,披了玄色鬥篷在外頭,風帽低低掩去麵容。步履虛浮的華瑤被宮人攙扶上了青羅肩輿。肩輿升起時輕微一晃,卻令華瑤眼前一黑,似天昏地暗。昀凰自鳳帷肩輿前冷冷回頭,看了華瑤一眼,眉頭微微蹙起。這目光令華瑤越發瑟縮,恰此時,宮門內傳來一聲怯弱呼喚,“昀凰……”
  竟是恪太妃,華瑤怔怔咬了唇,望著那熟悉的身影,仿佛記起恪妃昔日瘋癲模樣。然而眼前的恪太妃,弱弱倚了宮門,一雙含愁的眼裏竟是異樣的清明。昀凰回身看著母親,觸及她幽幽目光,仿佛心口一涼,被她看了個透。
  “好晚了,你別再出去……”恪妃望著昀凰,說話像尋常母親約束年幼的孩子,語氣卻滿是怯懦,甚至是哀求的。昀凰不記得母親是否管束過自己,隻知她極少流露這般哀求神色。
  她什麽都不知道,卻又似什麽都知道。有時連昀凰亦迷惑,母親究竟有幾分癲狂,幾分清醒。
  “我去去便回來,你先安歇著。”昀凰對恪妃說話永遠溫柔仔細,卻絕不像是女兒對著母親。恪妃低了頭,似乎想說什麽,終究還是默然。
  賜縊,並非自縊。
  似郭氏這樣的罪人,並沒有資格自己赴死。
  四個身強力壯的老宮人進到囚室裏,兩人按住郭氏,另兩人將白綾子繞在她頸項,左右各執一端,試了試還算稱手。離子時還差些時候,早一分不成,晚一刻也是不成。
  已近中天的月光從寸許大的窗口照進,森森然,映得囚室慘青的石壁盡是寒色。
  披頭散發的郭氏已有兩日不曾進食,身上囚衣血跡斑斑,十個手指都已腫脹變形。那白綾緊緊繞在頸上,她隻木然聽任之,全無掙紮懼怕之色,仿佛早已靈魂出竅。
  幽暗甬道裏卻有人漸漸行近,兩盞宮燈從濃黑裏挑了出來,團團照見個綽約人影。那人腳下停駐,立在門洞的陰影裏並不近前。另一個身影卻從她身後蹌踉撲出,才走兩步便咚一聲跌跪在地,嘶啞了嗓子哀哀叫道,“母後……”
  郭氏一震,死氣沉沉的眸子忽然活動過來,吃力地扭轉脖子,望向那囚欄外的人。
  母女相見,沒有抱頭啼哭,沒有撕心裂肺,隻是隔了粗大的圓木囚欄,你哀哀看我,我切切瞧你。終於到了這時辰,死亡來臨隻是頃刻間事,那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華瑤爬到欄前,極力伸手想要觸到她,裏頭的郭氏亦拚了命的想要撲到欄邊來。那白綾勒在頸上,左右死死拽著,她亦顧不得了,隻竭盡全力朝華瑤伸出手去。
  眼看二人終於掙紮著要觸到對方了,驀然有隻修長如玉的手伸來,一摔袍袖將二人隔開。郭氏抬眼,從腫脹的眼縫裏吃力看去,隱隱看見昀凰陰冷笑容。昀凰垂眸看她,一絲笑意隱現,“誰無父母子女,這生離死別,骨肉永訣的滋味,如今嚐來可好?”
  郭後早已嘶啞的嗓子裏發出噝噝聲音,眼縫裏有怨毒寒芒迸出。華瑤不顧一切哭著撲上去,卻被昀凰穩穩扣住肩頭,隻得徒勞掙紮。
  “文定公被杖斃之日,你強押我母妃前去觀刑,逼她親眼瞧著白發老父血濺當場,從此神智不清。”昀凰笑意不減,手上力道卻加重,長年習箭的腕力加諸在華瑤肩頭,“不知今日瑤瑤看你上路,觀感又會如何?”郭氏急喘咻咻,神色有如厲鬼,自齒縫裏迸出話來,“你們允諾過,絕不加害我的瑤瑤!賤婢你敢出爾反爾!”
  “母後誤會了,昀凰隻是帶著瑤瑤,前來送你一程。”昀凰溫言莞爾,“往後瑤瑤就是我宮中婢女,我必定善待她終生。”
  華瑤哀哀伏在地上,已沒有掙紮哭叫的力氣,隻是望住母親流淚。郭氏渾身戰抖,嘶聲喘道,“縱然我郭珺千錯萬錯,瑤瑤也未曾對不起你,你的怨恨隻管報償在我身上,遷怒無辜算什麽本事!”昀凰垂眸看華瑤,搖頭歎息,“你也知道有無辜一說麽,若瑤瑤是無辜,那懷晉太子的女兒和幼子,難道就不無辜?”
  郭後身子一顫,抬眸恰對上昀凰森冷目光。
  “才不過幾歲的孩子,你要殺便殺,偏偏挑唆父皇將兩個幼兒撲殺在辛夷宮前。”昀凰蹙著眉,信手將華瑤下巴捏起,“瑤瑤,你可知道什麽是撲殺?”
  秦刑以酷烈聞,僅殺戮之刑便有十九種。其中一項曰撲殺,便是將人裝進布袋,高高舉起,再摔打於地,如此反複,直至骨摧筋折,血肉模糊,氣絕身死。

  錦繡華年對霜冷

  ——“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
  天佑三年,懷晉太子在北疆罹難,京中橫生劇變,禁軍統領親率三千甲士逼宮,景帝連夜遜位,東宮上下一夜屠盡,太子妃親族俱誅,其餘姬妾連同仆役侍衛一個不免。東宮侍衛拚死護衛太子妃與四名幼主出逃,乳娘攜庶出二主出北門,太子妃攜二子出東門。至東門外,太子妃行跡曝露,與幼子一同就戮。長子胤被東宮死士救出、隨後與庶子徵、長女姒脫險,匿跡而去。廬陵王繼位為帝,次年春,改元天應。越四年,懷晉太子遺孤案發,被文定公蘇煥匿藏起來的三名幼童盡被搜出。長子格殺當場,幼子幼女遭撲殺。
  這一年,昀凰三歲。
  三歲女童尚不能記事,卻並非全然懵懂。至少,那一夜裏映紅天邊的火光、撞開宮門的呼喝、母親淒厲的哭聲……從此清晰刻印在昀凰腦中。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裏,有乳娘瑟瑟發抖的身體,豐腴胸脯隔著衣衫,透出膩人的乳香,令昀凰不能喘息。乳娘將她緊摟在胸前,用袖子遮住她的臉,不讓她看見跪在宮門哀泣的母妃。可耳邊仍聽到孩童的啼哭,隨即是母妃的尖叫,夾雜了誰的嗬斥,誰的號令……最終,兩聲悶響,一聲哀呼,終結了所有混亂。
  乳娘卻顫抖得更加厲害,牙齒發出格格聲音。
  那哀呼是母妃的聲音,昀凰一口咬上乳娘手背,趁機掙脫,直奔恪妃身邊。卻瞧見侍衛拖著兩隻麻袋離去,鼓起的袋子在宮階玉磚留下猩紅的兩行。而母妃目光發直,定定看著階下泅散的兩灘深紅,一聲未出便昏厥過去。昀凰惶然低頭,看那雕花玉磚被浸出詭豔的圖案,盤曲溝槽裏猶有深紅漫開……從此昀凰便記住這圖景,常常將清水澆上玉磚,看磚麵泅開水跡,卻總及不上當年猩豔。
  據說經驗老道的施刑者會將分寸掌握得恰好,前幾下重擊不會致昏致死,隻會令人筋骨俱碎。這樣想來,當年兩個幼童連慘呼也未發出,隻一擊便死去,可算是慈悲了。
  昀凰細細審視眼前的郭後,看天窗漏下慘白月光,映在她淒厲麵容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郭後嘴唇翕張,說出的卻是刻毒詛咒,“賤婢,今日你害我,將來必有人還施十倍慘酷於你,我死後化為……”
  “化為厲鬼也不放過我是麽?”昀凰截斷她的話,微微笑道,“母後的心意,昀凰懂得,故而選在子夜送你上路。月至中天,陰盛陽弱,人死怨靈不滅,徘徊陰陽之間,永不得往生。”
  這世間空有因果,從未見過業報。若真有神鬼之功,又哪來這許多妖孽橫行。
  她與母妃一輩子為敵,如今人死燈滅,一了百了,連父皇也不在了,豈非隻剩母妃獨自留在世間,受這淒涼煎熬——惡人先死,反而先獲解脫,這不公道。
  昀凰寧願有鬼,寧願她死而不散。
  更漏聲過,子時正。宮人預備行刑,隻待長公主示下。華瑤眼睛不眨,也不再流淚,隻死命攥住囚欄,緊緊望了郭後,眼眶裏似要滴出血來。昀凰緘默抿唇,冷冷看了華瑤良久,終究拂袖轉身,“帶她下去。”
  已被白綾套緊脖子的郭後,聽得昀凰此言,眼底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安慰。
  “母後……”華瑤掙紮著被拖出了囚室,郭後閉上眼睛,麵色平靜,再無眷戀。
  左右宮人發一聲令,同時將白綾兩端收緊。
  一縊,二縊,三縊。
  縊刑要絞上三次才將人絞死,若死得早了,便算行刑者的失職。
  昀凰目不轉睛看著,看白綾一次比一次勒緊,看郭後一次比一次掙紮得無力。不見血的死亡,連聲音也沒有一絲,隻有月光冷冷照著雪白的綾子與死白的臉。
  夜色中的宮門,像森然張開的巨口,直通向幽暗深宮。
  子夜已過,輕車簡騎的一行馳入宮門,長公主的車駕悄然而回。宮門過戌時落鎖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宮禁森嚴,即便皇後也不得擅自出入。逾時若要開啟宮門,需向皇上請旨,即便有天大理由,犯了宮禁也將受鞭笞之責。這是祖宗規矩,從未有人可以例外——隻除了寧國長公主。
  辛夷宮前桐影森森,宮燈高挑也照不散子夜的深暗。長公主下了鳳輿,侍侯恪太妃的老宮人匆匆迎上,稟報說太妃還守在殿前,執意要等公主回來。
  見長公主緘默駐足,老宮人惴惴抬眼,見她臉色被月華照得蒼白,透出韶齡女子本不應有的疲態。昀凰一言不發轉身,朝恪太妃所居的靜廬行去。
  通往靜廬的曲橋逶迤,遠處波心蕩漾,一輪冷月昏黃。遠遠便看見恪太妃立在那裏,披了一襲風氅,朝宮門殷殷翹盼。那纖瘦身影映入眼中,驀然令昀凰心頭一窒,眼中竟微微發熱。
  天家兒女,無論獲寵與否,總也是百般嬌貴,便是市井小民也會寵溺子女。昀凰卻不知嬌寵是何滋味,隻知道時時守在母妃跟前,在旁人欺辱她的時候護著她離開。而昀凰被欺負時,恪妃隻會驚惶哭泣,連拉著她離開的勇氣也沒有。漸漸,昀凰學會不再反抗,學會默然承受,再不曾指望過旁人的援手——除去自己,誰都是旁人,母妃也不例外。
  世事翻覆,待到以為自己足夠強硬,卻在這樣的月夜,望見母妃孤單守候的身影。
  無論何時,無論她是從前的清平抑或而今的長公主,始終她隻是她的昀凰;無論她做什麽,做對做錯,回轉身時,總有一個親人在等待她歸來。
  昀凰緩緩走近,見她鬢發被風吹得淩亂,便伸手去攏。恪太妃卻將昀凰的手攥住,將她冰涼指尖輕輕攏在自己掌心暖著,笑容安靜而溫柔。昀凰扶了她徐步回到內殿,替她寬衣,看著她睡下。恪太妃目不轉睛看著女兒,漆黑瞳仁倒映出昀凰疲憊的笑容。她怯怯伸出手,撫上昀凰臉頰,想將這不好看的笑容撫去。
  昀凰俯身在她榻邊,柔聲說,“睡吧,往後再沒有人欺負你。那些欺辱你的人,通通都死了,隻有你跟我還活著,還有很多日子要活。”
  恪妃仿佛是聽懂了,又仿佛很是迷惑。
  後宮裏爭鬥一世的女人們,或飲鴆自裁,或死於刀斧,那樣跋扈的郭氏也死於白綾之下,反倒是瘋癲的恪妃活到了最後。旦兮夕兮,福兮禍兮,誰又知道明日笑者何人。
  無論怎樣,從前的敵人都不在了,她終該是欣慰的——昀凰心中這般想著,卻在母妃臉上找不到一絲欣慰的痕跡。看來,她已毫不在乎。
  或許一直耿耿於懷的隻是清醒著的人,如郭後,如父皇,如昀凰自己。
  昏暗燭光照著恪太妃朦朧的麵容,隱去了風霜痕跡,楚楚風致依稀還似當年。這般美麗的女子,歲月亦不舍得摧折她的容華,那個男子卻終究忍心將她拋棄……當年強娶太傅之女的廬陵王,是怎樣英姿勃發,俊彥無雙,以致十餘年來,父仇家恨也抹不去愛斷情傷。
  昀凰凝視母妃麵容,一時迷茫,不知這世間是否真有情孽如此,教人永淪癡妄。恍惚間,父皇的模糊麵容似在眼前晃過,或又變成少桓的眉目,少桓的笑容。
  蘇家犯下逆謀之罪,懷晉太子遺孤伏誅,恪妃激憤之下懷刃行刺……外頭不知這些傳言真假,昀凰卻隱約有些印象。母妃目睹撲殺昏厥,第二日夜裏,父皇來了辛夷宮,乳母將昀凰悄然抱走。入夜,昀凰從睡夢中驚醒,聽見外頭一片驚亂。依稀從寢殿傳來宮人呼叫,隨之是父皇暴怒的斥罵和母妃的哀泣。乳母鎖起了殿門,不讓昀凰出去。耳聽著母妃的哭聲,昀凰隻能瑟縮床頭,拿錦被蒙住自己,那可怕的聲音卻仍從四麵八方鑽進來……天終於亮了,昀凰赤足奔進寢殿,看見母妃衣衫淩亂地躺著,裸露的肌膚上淤痕遍布,長發垂下榻邊,像一叢死去的藤蔓。
  從此父皇再沒有踏足辛夷宮,本已神智迷亂的母妃也再不曾清醒過來,隻是一日比一日倒退回去,回到什麽也不曾發生的時候,恪妃還是恪妃,父皇還是父皇。
  私心裏,昀凰寧願沒有父皇,隻將那模糊的明黃身影當作“那人”。
  那人在位時,弑父殺兄,屠戮無數,臣子獲罪動輒夷族。蘇家的下場算不得最壞,至少還留了一個恪妃,一個昀凰。他不殺她,連她的位份也不曾廢去,隻從此將她遺忘。任由旁人欺她辱她,任由她的女兒孤獨長大,隻留她們在空寂的辛夷宮裏,獨對風霜,同那木槿花一起盛開、萎謝、凋落。
  那人,仿佛是愛過她,也仿佛是恨著她的。
  如今是愛是恨已不要緊,一個死了,一個癡了,再無人知曉其間恩怨。
  看著母妃終於睡了,昀凰默默起身,孑然走出殿門,裙裾拖曳身後,輕羅綃紗濕了夜露,涼涼貼著肌膚,冷意直滲入骨子裏去。
  鳳帷半掩,羅幕低垂,白絹繪墨的屏風後頭,一盞琉璃宮燈淡淡照著,四下清寂,宮人一個不見。昀凰在屏風前駐足,仿佛聞到隱約浮動的杜若香氣。轉出屏風卻見明燭空照,內室寂靜無人,隻餘一隻玉壺,半杯殘酒閑擱在案幾上。昀凰走近前去,端起那半杯殘酒,指尖拂過杯沿,仿佛觸到那熟悉的氣息和他唇上的溫涼柔軟……腰間驀然一緊,已被他穩穩圈入懷中,男子溫熱氣息迫近耳鬢。昀凰閉了眼,軟軟倚上身後胸膛,任他啄吻在她耳垂。
  少桓語聲低啞,似半醒半醉,“為何鬱鬱寡歡?”
  昀凰闔目不語,隻覺他溫暖氣息拂在頸間,撩動心頭酥軟。
  “你要的,朕都給了。”少桓修長手指摩挲在她冰涼的臉頰,“仍不能令你快活麽?”
  但凡她痛恨的人,他都交到她手裏;她所受過的苦,皆還施十倍於她的敵人。他給她複仇的權力,讓她親手抹平過往屈辱,踏過敵人的屍骨。
  所以,她是應當快活的,不是麽。
  昀凰默然抬起手來,纖白手指迎著月光,腕上赫然有一道鮮紅掐痕
  “我上前看她,她卻睜開眼,伸手便抓住我。”昀凰有些恍惚,神色疲憊不堪,“她瞪著我,眼睛裏流出血,一直流下臉頰。”
  “不過是瀕死返照,人死了便什麽也沒了。” 少桓緊攬住昀凰,語聲溫柔,眸色卻清寒。昀凰怔忪看著手上淤痕,眼裏漸漸浮起厭憎。那血紅淤痕像是附在手上的怪物,令她越看越厭,竟不顧疼痛地抓上去,想將那一圈血痕從肌膚上抹掉。少桓忙將她雙手攥住,她卻極力掙紮,發了狠的抽出手來。
  “不要緊,昀凰,這不要緊。”少桓緊緊將她手腕拽住,一低頭便吻了上去。那火辣作痛的傷處被他溫軟嘴唇覆上,初時的驚怔,漸被他唇舌掠起的顫栗淹沒。從手腕至指尖,他吻過她寸寸肌膚,輕輕齧咬下去,咬住那蠢蠢欲動的心魔。
  昀凰身子綿軟,再無力氣掙紮,隻任由他吮吻索求。痛在肌膚,癢在骨髓,酥麻在心頭,身子深處似有一道空洞寒冷的裂縫,恨不能以他全部的溫暖來填補。
  月華清寒,闈間香膩,紅唇嗬暖。她依依攀住他脖頸,滿目迷亂,蒼白臉頰浮上一抹極致妖紅,蠱惑他狂熱難遏。少桓狠狠將她抵上屏風,拂袖熄滅了案上燈燭……冥暗內室裏隻有低抑呻吟、沉重喘息起伏,糾纏難分的軀體隱現在屏風後頭。
  情欲的氣息消散,靜謐月光映照著鋪散一枕的青絲,昀凰蜷伏在少桓懷中,似一隻慵倦的貓。
  “我不想見到瑤瑤。”昀凰漠然開口,“待明日擇個去處,便將她送走。”
  “唔。”少桓一笑,手指梳過她如絲長發,“心軟了?”
  昀凰蹙眉翻過身去,“我厭了。”
  “還以為殺一個郭後不足以消弭怨恨,看來朕是過慮了。”少桓仍隻是笑,“你喜歡如何處置華瑤都好,隻這去處,是早已擇定的。”
  “裴令顯麽?”昀凰眉梢微挑,冷冷笑道,“一個女子給人欺辱也就罷了,反倒要委身給那人作妾?”少桓失笑,“你倒來不平了,也不知是誰要折磨人的。”昀凰有些惱怒,半撐起身子睨他,“這兩樁事全不相幹,即便我折磨得,旁人也欺辱不得。”
  少桓微微蹙眉,“朕將華瑤賜給你為婢,不單單是為了令你痛快。”
  見昀凰冷冷側首不語,少桓攬過她身子,輕歎道,“朕需要裴家,你需要盟友。裴令顯年少熱血,極好顏麵,前日裴妃來求懇,朕故意不肯答允。若由你來成全他這情麵,裴家兄妹必定感激,往後你少一個對手,多一個盟友,如何不好?”
  “我要這盟友來爭些什麽?”昀凰似嗔似笑,“皇兄是嫌三千佳麗不夠,還缺一個昀凰?”
  少桓臉色冷了下來,淡淡直視她,“朕的心意,你該清楚,無需說這番話來激怒朕。”
  他確是一番良苦用心,暗暗為她鋪設人脈,籠絡盟友,找來裴妃做了皇後跟前的擋箭牌。若是從前,她應會誠惶誠恐領情,小心仰人鼻息,揣摩著旁人喜怒行事。可偏偏在他跟前,她一反常態,生平第一次學會跋扈任性。
  隻因他是這世間唯一肯寵溺她的人,教她即便不甘,即便掙紮,也一步步墜入其中去。
  昀凰一切都看得明白,惟獨左右不了自己本心。
  “我不要爭。”她終究還是低了頭,神色一時迷茫,帶著孩子氣的倔強,“就這麽捱完一世也好,別的我不想要,也不在乎。”
  不爭,不要,不在乎,這話從她口中說出,如此可笑亦可憐。
  昀凰自己也悵然笑了,脫去一身堅甲,誰也不是真的冷硬如鐵。
  少桓心中綿軟不忍,仿佛想說什麽,又覺說什麽都是多餘,隻輕輕吻在她額頭,給她無聲的撫慰。昀凰閉上眼,靜靜聽著他鼻息漸沉,很快墜入熟睡,仿佛是極累極倦了。
  長夜無聲,惟覺漫漫。
  月光透簾而入,勻勻鋪灑在他赤裸肩背,似有細微銀芒流動在玉色肌膚上。少桓睡著安穩,挺秀鼻梁被長睫投下陰影,氣息間散發出杜若清香。昀凰悄無聲地起身,信手將他雪白絲袍裹在身上,輕輕牽過薄衾替他蓋好。
  辛夷宮側殿之後有精巧的瀨玉池,是當年專為恪妃建造。宮人已備好了沐浴的香湯,將一勺勺豆蔻、白檀、蘭草及藥末混雜的香片拋灑入水中,水汽薰蒸,異香浮動。昀凰褪去外袍,步下淺階,將身子緩緩浸入池中,烏黑長發飄浮水麵,如荇流之。
  仰靠池邊,池水溫暖,舒解了周身酸軟……仿佛過了許久,似醒非醒之間聽得一聲歎息,昀凰回眸,朝池邊白衣散發,襟懷微敞的少桓慵然一笑。少桓朝她伸出手,俯身將她拽了起來,任她濕漉漉地投入懷中,將他剛換上的錦袍弄得濕透。
  他將她橫抱到外室軟榻,低頭間嗅到她膚澤溫香,隱約透著一縷麝香的馥鬱。
  “又是麝香。”少桓一時黯然,滿目憐惜裏透出些許無奈。
  麝香,曆來是宮闈禁物,女子久用將致不育。漢成帝皇後趙飛燕姐妹嗜用麝香,以致終生未能生育。有此例在前,宮妃無不避忌。旁人千方百計求嗣,唯有她每日沐浴,都在蘭湯裏加入麝香……少桓掬起她濕發在掌中,俯身低低說道,“朕不許你再用這東西!”

  會向瑤台月下逢

  承淑宮裏微風送涼,滿庭飄散薔薇香。裴妃在立地琉璃鏡前顧盼照影,身後一列宮人手捧了異彩流光的錦繡羅裳待她試穿。煙霞色太豔,海棠色太媚,流嵐色太冷……裴妃卻不厭其煩,一件件試在身上,各具妍色,愈襯出她雪膚花貌,麗質天成。
  於容貌一途,裴妃向來是自負的,放眼六宮粉黛,難有出其右者;似皇後那般近乎木訥的端莊,仿佛是專為陪襯她的嬌豔。身後近侍宮女名喚錦心,最是伶俐討巧,不失時機從旁諛讚,隻道娘娘天仙之姿,夜赴瓊台,必定豔驚天下。思及今夜的瓊台賜宴,裴妃心中越發愉悅,迫不及待想要在皇上和北齊使臣跟前一逞風華。
  外邦使臣來賀,原也不是什麽稀罕事。隻是南秦北齊雙雄對恃,已有數十年不通往來,廢帝在位時,更有幹戈之爭。而今皇上登基,治世賢明,北齊亦主動修好,遣親王為專使,攜禮來賀。這本是化幹戈為玉帛的好事,偏偏於細枝末節鬧出極大風波。
  北齊此次以親王為專使,足見禮遇之隆,皇上感其誠意,欲以九賓之儀相待。陳國公為首的一幹老臣卻自恃上邦,心懷鄙薄,反對九賓之禮,力主藩屬之遇。
  此事原該禮官去琢磨,卻因小見大,引起兩派之爭,最終鬧上朝堂,令皇上龍顏震怒。陳國公當廷強諫,皇上一反往日納諫如流,非但執意定下了九賓之禮,更破例重興郊勞,命少相沈覺出京郊相迎;朝會之後,賜宴瓊台,令皇後率諸妃嬪親臨宴前。
  南秦風物不同北地,素來倚重禮教,外邦番臣不得與宮眷相見。而北齊本是異族,先祖以騎射立國,雖依了中土教化,民風仍是悍勇爽朗,男女之防也較為開明。按北齊禮俗,一家之中,主母地位同樣尊崇。有貴賓來訪時,需男女主人共迎之,沒有女主人的宴席,便算不得莊重。皇上亦是性情中人,便慨然以彼邦之禮相待。
  這一道聖諭,狠狠駁了陳國公的顏麵,氣得他次日便上表稱病不朝。
  昨日裏,裴令顯入宮麵聖,又至承淑宮見了裴妃。與妹子言及此事,稱皇上對陳國公大為惱怒,愈發對何家生忌,這實在是天助裴家之幸事。
  本朝高祖皇帝出身將門,便傳下重武輕文的規矩,曆代武將世家威望日隆。廢帝在位時,猶有沈家堪為儒仕之首,如今隻剩一個沈覺,越發撐不起文臣的場麵。放眼滿朝,隻看三大將門的風光。
  朝中何、衛、裴三大豪族皆是世代為將,立下過汗馬功勞。數擁立功臣,除去一個蘇家,便是陳國公何鑒之居功至偉。至何皇後入主中宮,何家權勢煊天自不必說;衛老將軍長年戍守南疆,衛氏子弟概不入仕,無意於功勳之爭;剩下便是少壯崛起,於禦前炙手可熱的裴家,一雙兄妹,堪稱人中龍鳳——便是那倨傲之極的長公主也對裴家另眼相看。
  當日裴妃前往辛夷宮求見長主,不過是為了給兄長一個交代。原以為皇上將那貶入賤籍的帝姬賜予長公主為婢,已是斷絕了裴令顯的癡想。卻不料長公主慨然應允,更親自向皇上請旨賜婚——興平公主尊號已廢,削去姓氏以示避諱,另賜名子瑤,以婢女之身賜嫁裴氏。
  宮內宮外一時嘩然。需知長公主與皇上情誼殊厚,辛夷宮裏稍有動靜,便可牽動宮闈上下;反之,皇上的喜怒心思,也隻有長公主最為清楚。時值朝中耋宿與少壯相爭,中宮皇後勢弱,裴妃新寵正隆,長公主此時的賜婢之舉,自然意味深長,引人思量。
  裴令顯覲見謝恩之日,皇上與長公主皆有厚賜,隨後裴妃進獻珍寶於辛夷宮,長主盡皆笑納。自此皇上臨幸承淑宮愈見頻繁,幾乎已算得專寵。
  裴妃凝視自己鏡中容顏,眸中煥發咄咄光采。
  時命瑞應,玄鳥在天,遲早有一日,這承淑宮再也困不住她。
  眼見暮色已至,挑揀了大半個時辰,還未選得一件合意宮裝。錦心尋思著主子往日喜好,揀出一件杏色宮裝,綴繡珍珠千粒,極是奢麗繁複。裴妃卻蹙起兩道柳眉,隻嫌浮華太過。錦心看她回身看向一襲絳紅雲錦覆煙羅單紗的宮裝,手撫錦上,看神色仿佛喜歡,卻又流露悵惘。
  細看那衣飾並無出奇,隻是一抹深絳,豔得肅殺。錦心轉眸想了一想,恍然有些明白,卻不由想起了一樁閑事——那日皇上臨幸,見著裴妃梳妝,笑她胭脂點染過濃。娘娘嗔怨說,時下盛行這“嫣然妝”,皇上卻失笑,隻說“美人無妝亦嫣然”。
  裴妃低不可聞的歎了聲,一時有些意興闌珊。錦心巧笑道,“這一身絳色隻怕襯不起娘娘氣派雍容。”聽得這話,裴妃也隻一笑,便挑了那綴繡珍珠的宮裝出來,吩咐錦心梳妝。
  錦心手巧,片刻妝成,裴妃攬鏡再看,卻覺著興味索然。
  外邦使臣來朝,按禮該由專司設筵款待,但此番北齊親王身份不同,今上格外看重;但若以國宴相待,大加鋪排,又於禮不合。既然已破例令後妃臨席,皇上索性便以家宴為名,在瓊台設下宮筵。列席宴上的都是皇親重臣,自申時便至太平殿候著,韶樂起,臣工入筵;內命婦及諸宮妃按禮先至中宮謁見,隨皇後一同前往,酉時雅樂起,內眷入筵。
  裴妃不願同旁的妃嬪一起早早候著,直拖至酉時將至,才姍姍前往中宮。行至宮門,卻見中宮女官擋在階前,底下寶蓋羽扇,侍從如雲,各宮主位卻在殿前密密候著,相顧交首竊竊。見裴妃到來,素日與她交好的幾位好似見著救星,忙迎上前來見禮,各個神色焦慮,隱有不忿之色。原來皇後至今也未露麵,隻讓殿前女官擋駕,既不許人覲見,也沒個音信出來。眼看著吉時將至,若在皇上跟前誤了禮數,隻怕誰也擔待不起。
  “有這等事?”裴妃大感愕然,思忖著皇後行事素來穩妥,偏偏在此時弄出異樣,“莫不是娘娘鳳體違和?”幾位妃嬪麵麵相覷,似乎欲言又止。裴妃更覺蹊蹺,纖揚眉稍一蹙,看向身側毓嬪。最是能言善道的毓嬪此時也啞了口,左右顧盼,將裴妃引至一旁。
  “說是偶感風寒,不過,彤書女史方才進去了。”毓嬪語聲輕緩,朝中宮方向飄飄遞個眼色。裴妃心神劇震,心口像是給人硬塞進來一截碎冰!宮中專設彤書,記載後妃進禦、癸信、生育之事,雖說彤書女史出入各宮也是常事,可今日恰逢蹊蹺……莫不是中宮當真有了喜訊,否則皇後又怎敢置大局於不顧,將諸位妃嬪晾在這裏。
  不想則矣,一想到這最壞的訊息,頓時令裴妃心神大亂,掌心汗出——皇後向來無寵,除朔望之日,皇上幾乎鮮有臨幸,怎可能被她奪得先機!見裴妃震動失神,毓嬪心下妒意反倒輕減了幾分,樂於看到有人更加失意。要說起來,中宮得嗣是理所當然,也是遲早的事。毓嬪歎一口氣,“前幾日為著陳國公之事,皇後已是觸怒龍顏,今日若再誤了宮筵,隻怕……”
  “怕什麽?”裴妃貝齒輕璨,冷冷笑道,“帝後鶼鰈情深,這點微末小事,輪得到誰來閑話?”身側諸人聞言失色,毓嬪也再不敢接口,隻見裴妃猶自笑道,“隻是皇後賢孝美名,往後該改做孝賢了,孝在賢之先,賢為孝之輔。”
  帝後不睦的傳聞,在宮中已不是什麽隱秘。一麵是陳國公稱病不朝,一麵是皇上執意而為,兩頭都不顧皇後夾在當中的顏麵,令六宮都看著她的笑話。今日皇上賜宴,原是料到了陳國公稱病未至,卻不想這當口皇後也來個鳳體違和。不論是真喜訊,還是假違和,都是生生拂了皇上顏麵,倒與陳國公父女一心。
  雖說人人心頭有數,但似裴妃這般公然譏諷,卻也叫人駭然。她將皇後的賢孝譏為孝賢,兩字主次之差,涵義卻是大異。若是尋常腹誹也就罷了,偏偏裴妃挑在這個時候冷嘲熱諷,看在眾人眼裏,隻當是裴家對何氏的公然挑釁了。
  饒是裴妃發難,眾人色變,中宮卻依然沒有半分動靜。
  正僵持間,太平殿總算來人傳話了,卻不是傳達口諭,也不提中宮如何,隻說時辰已近,王公公催請諸位娘娘動身。眾人一時間麵麵相覷,這王公公是皇上跟前的人,由他傳來這話,便叫人隱約覺出幾分況味——皇後看似有恃無恐,皇上卻是存心要給中宮難堪,看來今晚這瓊台宮筵是不會有女主人臨席了。
  太平殿高峙十丈,俯瞰天闕,通階鋪設漢玉雲母磚,峨嵯入雲,層簷曆曆,窗牖壁帶皆是百年沉檀香木雕就,芬芳遠送,下臨太平池一碧千頃,上淩丹霄雲霞蔚蒸。 宮中設宴常在此地,絲竹飄飄,繚繞雲端,遠望仿佛瓊閣仙闋,久之便以“瓊台”為名。
  殿上正中,坐南麵北設下九龍鎏金禦案,與之並列左側的鳳藻玉案,座東麵西而設,便是帝後之席,側座略低一層,再設麒麟案與百鳥朝鳳案。殿前設下三重玲瓏水晶簾,將內廷各主位宴桌與外殿臣工宴桌隔開。四妃的座席之後,才是其餘嬪妾命婦依次排開。
  裴妃昂然直入第一座,緊鄰百鳥朝鳳案之側,由她坐在長公主身邊似乎理所當然。那虛設在前的鳳藻玉案令諸位妃嬪麵上都有些不自在,裴妃唇角隻浮起一絲微哂……今日這般隆重場麵,單單缺了皇後,且看皇上如何在外邦使臣跟前下得來台。
  憂心忡忡的淑妃悄然側身,向裴妃探問長公主因何未至。裴妃笑睇她一眼,隻說不知,心裏暗想淑妃一向與皇後走得近,今日多少也沾上些中宮的晦氣。長公主如今是裴妃最大的靠山,往來迎奉自是周到。然而思及長公主,卻令裴妃又覺隱隱失意——
  早間親往辛夷宮,本想邀長公主同赴瓊台,卻得知長主一早隨皇上離宮,與北齊使者去了上苑試馬。此番北齊晉王攜來三件重寶獻予南秦皇帝,一是上古名劍、二是烏桓神駒,第三件聽說是什麽通商締盟的國書。裴妃對那國書毫無興趣,倒聽說烏桓神駒世所罕有,此次一共進獻了四匹,雌雄各二,黑白紫絳各一。出身將門的裴妃素來自負騎術,躍然想在上苑一試身手,萬般癡纏求懇,皇上卻不答允。
  未想到,今日卻是不諳騎術的長公主隨行前往。想來皇上自幼孤寂,隻剩長公主這一個親人,格外殊寵也屬自然。至於宮中那些流言,或隱晦或露骨或離奇,裴妃是痛恨之極的。那些不知死的賤婢編造出這等肮髒話,非議皇上德行,實在當殺——對於女子,詆毀她景仰傾慕的男子,原比詆毀她自身更可惱。隻是私下裏,她也曾勸諫皇上,宜早替長公主擇配良人,以免耽誤年華。偏偏皇上聽不進半分,隻把個長公主捧在掌心,似明珠照雪一般寶貝。
  說不妒忌,也不盡然;若說妒忌,卻又全無道理。隻覺得那九五之尊的處境比誰都不易,一邊是皇後偏狹,一邊是眾口詆毀,便是長公主也不夠體諒,這闔宮上下,再沒有人似她一般全心待著皇上。
  一時間紛亂念頭縈繞,裴妃心裏懨懨,覷著時辰將至,臣工內眷皆已入座候駕,卻久久不見皇上與北齊使者到來。回轉身時,卻見毓嬪從次席過來,神色不寧,似有話說。
  裴妃佯作氣悶,輕搖團扇至廊下小憩,憑欄眺望遠處宮苑。毓嬪隨之跟來身後,悄聲道,“適才有人探聽說,今日中宮閉門,倒不是自個兒的主意。”見她蹙眉回眸,有些不明所以,毓嬪惴惴壓低了語聲,“聽說是,皇上將人禁足了。”
  “皇後遭禁足?”裴妃大驚,待要細問,隻聽兩廊下韶樂起奏,內眷臣工盡皆俯跪下來,以額觸地,列跪兩側。二人慌忙歸席跪下,還未聽得黃門宣駕,已有隱約笑聲傳來。
  華蓋莊重,寶扇雍容,煌煌天家儀仗簇擁著聖駕到來。
  人未至,笑先聞,卻是一個朗朗如銀鈴的女子笑聲,歡躍裏透出爽朗。裴妃驚愕抬眸,一時顧不得禮數,隻見一個金紅耀眼的身影撞入眼中,帶著夏日驕陽似的生氣,烈潑潑的,直撞得人眼睛作痛。看這裝束莫約已猜到,此番北齊親王出使南秦,一並攜來了國主掌珠,駱皇後所出的雲湖公主。原來這北齊公主是這般絕色,裴妃細看她一身織金紅錦宮裝,桃形金鳳冠四麵垂下花簪,一襲明媚金紅伴在耀眼的明黃之側,映得皇上堅玉似的麵容也有了幾分暖色,風儀秀徹,更見溫潤。
  這一對本已奪目之極,隨在其後的二人,卻叫眾人神為之奪。
  同是紅衣,長公主的百尺深紅連煙錦,裁作廣袖長裾流雲裳,瓔珞牡丹,斜插步搖,錚錚環佩,淡淡勻妝。一點笑意綻在唇上,橫春水,泛秋波,竟是在笑。
  誰也未曾見過長公主這般笑容,似晨間第一縷風,吹散緲緲層雲,湛明天際一碧如洗,自那雲淡風輕裏,透出絲絲沁涼——而這笑容,卻隻綻向她身側那一人。那便是傳聞中,文藻與沈相齊名,風流共昌王齊肩,常言平生惟好賞美,自號“食色無倦之徒”的北齊晉王了。
  四人年貌相當,不似帝子帝姬,倒似神仙人物。皇上攜了雲湖公主,晉王伴著寧國長公主,賓主翩翩相攜,行過瓊台珠簾,直入座中。殿下有老臣已看得暗自皺眉,這男女主人分別迎客,是北齊故老沿襲的禮俗。皇上如此待客,以示親善倒也罷了,卻如何能讓長公主僭越這國母之尊。
  裴妃自愕然裏回過神來,見皇上已至禦座跟前,含笑回身將雲湖公主交予晉王。兩位貴客由內侍引入麒麟案與百鳥案後入座。長公主緩緩步上玉階,鋪繡鸞鳳金枝的長裾徐徐曳地,皇上朝她伸出手來,親自引她至鳳藻玉案,並肩就座主位。

  昆山碎玉引潛龍

  即便側了臉,垂了眸,仍覺察到那目光的暖意,似羽毛酥酥拂在臉上。昀凰起初漫不經心,漸漸被這目光瞧得不自在,卻也無可奈何,索性回眸相迎。那人好整以暇地斜倚著席上織金錦靠,像是等她這一眼已許久了,又像是全然不曾在意,隻有挑在唇角的一絲笑容愈發加深。
  上苑初見,這位北齊晉王竟肆無忌憚地凝視她許久,直言讚歎長公主之絕色,更當著少桓、沈覺與一眾內臣麵前,自請為她引轡扶韁。
  雖說北齊不重禮教,男女之防甚輕,也多有聽聞過晉王風流浪蕩之名,然而君前唐突,仍是令南秦眾臣怫然。反觀皇上卻是不以為意,隻同雲湖公主笑語晏晏。昀凰原本不擅騎術,對名馬良駒也無意趣,今日被少桓強攜了來,慵然隨在一側,也懶理會雲湖公主的笑語如鈴。倒是晉王倜儻風趣,引得昀凰不時莞爾。此時見著眾臣尷尬神色,卻令她十分快意,既已被人非議慣了,不如再慷慨些,多添幾許談資也好。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寧國長公主欣然與北齊晉王並韁而馳,一騎紫騮,一乘烏雲,在上苑綠茵間相逐而去,恰似一雙雲中龍鳳。
  雲湖公主拍手笑著,直惋惜長公主騎術不佳,不然便可和五哥賽馬了。少桓聞言,但笑不語,眸色卻冷淡下來。沈覺隨侍在旁,瞧見皇上神色,心下也僵了一僵——他早年隨父出使北齊,熟知彼邦風物,近年與北齊邦交時好時惡,多有他在其間周旋。看皇上神色,顯然也知這“賽馬”一語,不是隨便說的。北齊至今留有先祖騎射之風,青年男女常在春秋賽馬會上定情,若一個男子邀約女子賽馬,往往是有求婚之意。
  卻聽皇上溫言笑問,“聽聞晉王妃賢淑,不知可曾在馬背上贏過晉王?”沈覺頓時鬆了口氣,既然皇上委婉提起晉王妃,截住了後話,顯然是有意回絕了。雲湖公主卻轉眸一笑,“所以才可惜呀,五哥一定老後悔,娶妻太早可不是好事。”少桓淡淡瞧她一眼,看似天真爛漫的少女,言語間試探分寸卻是拿捏極好,不愧為北齊國主掌珠。這裏不過幾句戲言的工夫,再回望遠處,那二人已馳得遠了。
  綠樹濃蔭夏日長,不覺已馳入杏子林間,五月青杏墜在枝頭碧悠悠打著秋千,已能嗅到絲絲清香。昀凰平日極少騎馬,這烏桓名駒又十分高大,一時令她局促遲疑,不知如何下馬。晉王卻已縱身躍下,笑著朝她伸出手。陽光透給層疊杏樹葉子,灑落金色光斑在他臉上,有些細碎光影跳躍在他眼底,那比中原人略淺一分的蒼褐色瞳仁,越發晶璀好看。
  昀凰微笑,將玉柄絞烏金鞭子的一頭斜遞給他——公主萬金之軀,旁人不可冒犯,近侍宮人若要攙扶,也不能直接以手觸碰,更遑論男子。晉王卻笑了,看也不看那馬鞭,仍穩穩伸出手來,等她將手交到他掌心。昀凰遲疑間,腕上驀的一熱,身子竟懸空,被他不由分說拽了下來。他掌心溫暖,雙手修長有力,待她站穩了便放開,靜靜笑看她驚愕的樣子。
  腕上被他握過的地方竟麻酥酥的,有生以來尚無第二個男子觸碰過她肌膚。昀凰惱他唐突,冷冷蹙了眉,卻迎上一雙燦然生輝的眼睛,有些促狹,有些深邃,底下咄咄的卻是直截了當的欣賞,如同他毫不掩飾的欽慕。他看她,隻是男子看一個女子,這樣一雙眼裏仿佛什麽都有了,卻又什麽都沒有。
  “你們南朝女子總是麻煩。”他笑,睇一眼那無用的鞭子,“真是多此一物。”
  昀凰啼笑皆非,糾正他胡亂用詞,“是多此一舉。”
  “可見你有自知。”他笑得好似真誠無比,“又何必多此一舉。”
  原來是存心捉弄她呢,昀凰明白過來,卻也不惱,素日裏沒人敢同她戲謔說笑,偶然被他捉弄,倒覺得有趣。這人身為親王,卻全無皇家的莊重,舉手投足總透著些漫不經心,妙在不見輕浮,隻覺倜儻,也恰好襯得他這般容貌。南朝多有翩翩男子,少桓清貴高華,沈覺秀儀文雅,而這位名冠北齊的美男子,卻不似昀凰見慣的溫潤之美。
  他毫無禮數地瞧著她,她便也細細打量他,兩人終是相視而笑。
  杏子樹下清香沁人,昀凰驀然覺得周身輕巧,遠離了人前人後無數目光,在一個全不知她底細的異邦男子麵前,她仿佛又是一個新的昀凰,學著北朝爽朗的女子,欣然接納傾慕者的目光——隻因,他是絕無機會得到她,這傾慕便顯出別樣純粹來。
  他仰頭看那累累的青杏,欣然笑道,“杏子向來生於北方,這一片杏林移來南方也能存活結果,可見南北之分,未必不可逾越。”昀凰抬眸微怔,聽出他言下深意,借杏喻指南北和睦,便也莞爾,“或許北人吃慣金杏,也該嚐嚐南邊青杏,更覺別有風味,反之亦然。”晉王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摘了一枚低枝上的杏子,在鼻端一嗅,“很香。”
  說著,他將杏子遞到昀凰麵前,讓她也聞聞看。昀凰一怔,俯身靠近他的手,未辨出杏子香氣,卻聞到他指尖有男子獨特的氣息,似香非香,似暖非暖。昀凰一笑,裝作仰首去看杏子,隻恐被他看見自己頰上已微微飛紅。“北方這個時節,杏子已滿樹金黃。”晉王微笑道,“長公主何時也來北地看看,嚐一嚐同青杏不一樣的風味?”
  昀凰一時觸動心弦,淡然笑笑,將話轉開,“往常倒不曾在意這杏子,不知有南北青黃之分,今日承蒙晉王賜教了。”見她恢複了淡漠神氣,晉王也斂去倜儻笑容,靜了片刻,昀凰望一眼來處,便要上馬返回。
  卻聽晉王緩緩開口,“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昀凰回眸看他。
  他的目光幽深,“南國雖有梧桐,北方亦有佳木。”
  “偏偏,鳳凰隻棲在南國梧桐。”昀凰一笑轉身,心下悵惘卻越是濃了。晉王不再多言,默然執韁在前,伴她徐行。
  昀凰側眸,不經意迎上他似笑非笑目光,便回之以落落疏朗的一笑。
  此刻宴前,側身又迎上他目光。
  他饒有興味地瞧著她與少桓,看她泰然就座鳳藻玉案,那目光是越發變得幽深了。
  主位一坐,風波自起,隻是真正的浪頭卻還在後邊。
  昀凰含笑起身,斂襟垂眸,雙掌交疊,朝少桓深深下拜。內殿諸妃嬪來不及遲疑,也隻隨她跪下,向皇上正式參拜。妃嬪參拜完畢,外殿臣工與諸命婦再行參拜——然而外邊首座幾位老臣,卻是僵在那裏,不甘拜,又不敢不拜,額頭冷汗順著帽纓滾落。
  如何能拜得,這一拜下去,身後群臣俯首,鳳座上那女子便公然以母儀之尊,領受了萬眾朝覲;如何能不拜,聖駕在前,二人同尊,不拜她便是不拜君,麵君不拜,是大不敬的死罪。
  內廷一早傳出話來,稱皇後鳳體欠安,抱恙難起,原以為鳳位空設,不料卻是長公主出現在皇上身側;照說北齊晉王攜妹同來,皇上命長公主隨同待客也無不可,然而誰也不曾料到,長公主會公然登上鳳座,儼然母儀天下之姿!
  這一拜,便拜亂了綱紀,拜逆了倫常,拜壞了禮教體統。
  以大司農、廷尉、車騎將軍、侍禦史為首的四名老臣一向與陳國公親厚,今日恰遇陳國公臥病未至,而皇後偏偏也巧在此時抱恙,怎不令人疑竇叢生。四位老臣互換了眼色,雖是短短刹那的猶疑,卻已轉過千百念頭。聖駕在前,容不得他四人不跪,更何況首座重臣之中,已有三人越眾而出,當先跪拜在地——為首一人是領著宗正卿閑職的昌王,皇族碩果僅存的尊長,名望無出其右者;隨後是少相沈覺與剛拜為右衛將軍的裴令顯,恰是一文一武的少壯重臣,再加一位皇室尊長。
  這三人率眾跪了,殿前立時俯跪一地,眾人寬廣袖袂帶起齊整的悉簌聲,伏下烏壓壓一片皂紗冠、絳朱纓、白玉簪。三呼萬歲之聲響徹九重天闕,直達雲霄天聽。
  卻在此時,一聲粗濁的咳嗽,似從舊風箱綻裂的缺口裏發出。眾人一驚,見年逾古稀的大司農大人以手撫胸,腰背弓曲,正嗆咳地劇烈,像要將心肺都咳了出來。左右一邊一個老臣將他攙扶住,滿殿俯跪的人叢裏,惟獨他幾人半倚半立著。
  禦座上的少桓將一切看在眼裏,也在意料之中,唇角冷笑隱現,擱在龍椅上的修長手指不動聲色攥緊扶欄,指節越發顯出蒼白。
  “大司農大人病得這般厲害,原該告假休養才是,強撐而來叫人於心何忍。”這柔軟的女子語聲卻是從鳳座珠簾後傳來,疏淡裏透著懶懶的綿軟,入耳酥酥然又寂寂然。長公主在皇上之前開口,這叫眾臣又是一驚。緊跟著便聽她柔聲說道,“來人,將大司農抬下去,好生歇息著。”這一句,她說得關切溫柔,似晚輩真正體諒老人。而撫胸喘息,佯裝犯疾的大司農卻以為自己聽錯,又或她是戲言,隻將兩道白眉狠狠擰了,惱怒長公主的張狂,一介女流竟敢在禦前進言。然而四名內侍已到跟前,不由分說將他從左右老臣手裏架下。大司農駭然失色,終於明白長公主是說真的,當真是要在君臣外邦跟前,將位列九卿之一的老臣,像抬廢物一樣抬出去!
  “你,你……”大司農渾身發抖,白須顫顫,一口氣沒喘上來,立時劇烈嗆咳,這次卻是真的咳了。四名內侍卻不理會,隻管抬手抬腳將他架了起來,直往殿外而去。
  這般直截了當,這般不留情麵,將公卿老臣如此折辱——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餘下三名老臣驚得呆了,連帶殿上諸人一時也未回過神來,隻聽得大司農斷續掙紮地咳喘……侍禦史驀的自驚駭裏清醒,撲通一聲跪下,重重叩頭,“陛下開恩!”
  昀凰抬眸,似笑非笑直視少桓。
  卻隻見皇上神色平和,帶著一向寬仁的笑意,“大司年事已高,朕當體恤老臣,準其告假三月。”大司農掌耕冶鹽事,自古耕織便是國之根本,司農一職舉足輕重,然而皇上隻如春風絮語的一句話,便讓大司農卸任歸家,破例準其告假三月更顯皇恩之浩蕩。三名老臣汗流浹背,至此才回過味來,今日這番場麵怕是早有謀劃——陳國公臥病、皇後抱恙、長公主僭越禮製,觸怒大司農,仿佛是一步步棋局,早已擺在那裏。大司農自恃德高望重,第一個踏了進去,卻隻怕等的就是他。
  “既然大司農告假,便由沈覺暫代其職。”皇上俯視殿前眾臣,溫言開口。三名老臣麵如死灰,須發俱顫,隻悔這一步走得莽撞。大司農尚且當眾受辱,誰還敢自恃資望,忤逆龍顏。
  告假三月說來輕閑,隻是風燭殘年的老臣又挨得幾個三月。隻怕三月期滿,一道恩旨降下,又準其靜養半年,屆時沈覺等一幹少壯羽翼已豐,再無老臣立足之地。
  “臣遵旨。”少相沈覺俯地叩首,從容領下大司農手中重權,揚聲道,“陛下仁厚,體恤臣下,乃我萬民之福。吾皇萬歲萬萬歲!”殿前眾臣再叩,齊頌皇恩,山呼萬歲之聲裏,廷尉與車騎將軍隻遲疑得片刻,也頹然隨眾跪下,朝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他跟前的長公主叩拜下去。
  殿前群臣斂息,肅然叩首,再無一人有異。
  “眾卿平身。”禦座上的少桓微微笑了,眼底淩厲之色隱去,複又溫潤如初。他垂眸看昀凰,見她宛轉含笑,眼裏媚色如絲,馴順地拜倒在他腳下。少桓微微眯了眼,手撫龍椅之側,指尖摩挲到栩栩浮凸的雕龍,隻覺這九五之尊的帝位,至此才不枉那屍山血河鋪就。
  昀凰心中亦十分快意,隻是這快意不同於少桓的睥睨眾生,卻像是,像是什麽呢?昀凰勾著唇畔一絲微笑,眸色卻迷離,隱隱似回到幼年……她喜歡在沐浴時偷偷將自己沉入水裏,閉著氣息,直到胸中氣盡,瀕臨窒息的那一刻,驀然浮出水麵,大口大口吸入濕潤的水汽。那種逼仄、窒悶、瀕臨絕境的痛苦之後,驀然湧至的解脫自在,氣息再也無阻,出盡胸中滯痛……便如這一刻,仿佛是一樣的快意。
  恍惚裏,昀凰不覺輕舒了口氣,徐徐起身歸座。然而不經意卻瞥見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眉宇間似有些陰晴不定,待昀凰凝目細看時,那絲異色卻又隱去,仍隻見晉王倜儻笑顏。
  另一道直勾勾盯著她的目光,卻是來自裴妃。昀凰眸光轉處,見恪妃麵色灰敗,似有什麽梗在喉頭,櫻唇略顫,望住她似欲說什麽。觸上長公主冷冷眼色,裴妃一顫,那凜然生威的鳳目裏似有寒芒閃過,針一樣釘在她心尖。那是長公主的警告,裴妃再怎麽魯莽,此時也覺出了一絲森然的味道,再不敢抬眸。身側妃嬪俱是屏息低眉,身在深宮的女子自有不同常人的敏銳——皇後仿佛是傳出了喜訊,卻在最該她揚眉吐氣的時刻遭到皇上禁足,此前帝後雖有不睦傳聞,卻絕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而長公主卻恰在此時,登上主位,公然替代了皇後的位置……裴妃後背手心陡然冒出一層冷汗,耳邊嗡嗡,心裏一團亂麻。那些傳言,流傳在深宮裏的隱晦曖昧,莫非,莫非都是真的!
  殿前何時起了歌舞絲竹,她也全未在意;席間主客酬酢,她也恍惚無神,隻知旁人舉杯,便也跟著舉杯。眼前晃動著皇上明黃身影,與長公主翩躚深紅相輝映,不時聽見雲湖公主醉人笑聲……這一切,於她裴令婉卻是附骨之針。皇上同雲湖公主溫言笑語,語聲那麽輕柔,目光回轉之間卻時時與長公主相顧,此時再看,方覺出他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同。
  ——芍藥宴上,皇後說“長公主自是不同”;六宮之中,少有妃子穿著紅衣,隻因皇上不喜,那奪目的絳紅、深紅、緋紅卻隻流連在辛夷宮的梧桐影裏;彤書女史受命於皇後與宗正司,皇上卻頒下新令,令其直接受命於大常侍,皇後不得私閱彤書……仿佛是一竅通,百竅通,那些往日隻當是旁人捕風捉影的事,裴妃一時間竟都記起來了。然而她又記得哥哥說過,長公主是她在宮裏唯一的盟友,是裴家如今的靠山,比起那虎視眈眈的何家,跟已經搶先得嗣的皇後,她是如論如何也不能得罪了長公主。
  “賢妃!”身側淑妃驀然出聲驚斷她的恍惚。
  裴賢妃回過神來,見淑妃悄悄遞過眼色,才瞧見雲湖公主似乎在同她說話,皇上、長公主與晉王也一齊朝她看了過來。裴妃暗驚,隻見眾人神色帶笑,卻不知他們方才說了什麽。尤其那位晉王的目光,竟看得她後背發涼,仿佛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見人的念頭,竟都被他看了去。
  這晉王的名聲太過響亮,連遠在南秦深宮的裴妃也有耳聞。
  他的生母是齊主愛姬,有些胡人血統,出身微賤,卻生得絕豔。生母早逝之後,便過繼給膝下無子的駱貴妃,而後駱貴妃連生一子一女,登上後座,寵冠六宮。駱皇後素有妒名,性情冷厲,偏偏對這養子喜愛之極。齊主共有七子,其中四子早夭,嫡長子入主東宮,幼子駱後所出,第五子豐神深秀,博聞多才,年僅十八歲便列土封疆,是為晉王。
  注:
  昆山玉碎:出自李賀詩,代指鳳凰鳴叫,喻鳳凰叫聲像昆山美玉碎裂的聲音。

  何來喬木庇絲蘿

  見裴妃失神無語,雲湖公主的笑容顯得有些尷尬,不由朝長公主回望了一眼。方才寧國長公主向雲湖公主引見後宮妃嬪,依次見禮寒暄,到賢妃裴氏時,公主定睛打量,欣歎她一身綴珠華衣美不勝收。豈料裴妃正心神紛亂之際,對北齊公主的話竟毫無反應。這一來實在大大的失禮,非但雲湖公主尷尬,周圍妃嬪也是詫異。卻見長公主微微一笑,溫言軟語道,“賢妃不勝酒力,怕是有些醉了。”裴妃反應也是極快,順勢撫著額角,怯生生朝兩位公主俯首,“妾身多飲了幾杯,令公主見笑,惶恐之至。”雲湖公主吃吃笑了起來,“好嬌慵的美人,賢妃娘娘快快免禮。”待裴妃抬起頭來,她又眨著一雙美目,好奇打量她。這北齊公主舉止雖有些唐突,卻是一派北地少女天真。長公主為她二人引見,笑言裴妃雅擅音律,才貌冠絕後宮。這話由長公主口中說出,如此讚譽,著實給足了裴妃顏麵。往日裴妃也是愛聽美言的,然而此刻聽在耳中,卻又另是一番滋味。她隻得笑笑,看似嬌羞不勝的低了頭,心裏澀味卻是真切湧了上來,深深低頭也不足以將喉間苦味壓下。
  “陛下真是好福氣呢。”雲湖公主轉頭朝正在敘話的少桓和晉王笑道,“南朝女子都似水裏化出來的,個個惹人愛惜。往日我以為五哥府裏姬妾已是人間絕色,今日見了長公主與賢妃,才知五哥是個大大的俗人。”晉王險些被酒嗆住,啼笑皆非地瞪了雲湖公主一眼。眾人皆笑,長公主引袖掩唇,目光飄飄掠過少桓。少桓握拳抵在唇上輕咳了聲,“南北佳人各有風致,朕嚐讀古人詩雲,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心中亦是向往。”
  驀然聽他說出“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句,昀凰心中微窒,不覺與晉王的目光交匯。杏子林裏他那番話,分明意有所指,卻又似是而非——他說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意在以樹喻人,以鳳凰喻她,言下傾慕之意顯而易見。可他早早已娶了一位嫻淑的正妃,又如何能求娶南秦長公主。
  晉王的言辭曖昧,雲湖公主不時試探,少桓心中分明有數,卻什麽也不告訴她。昀凰一向隻在自己天地裏,對天下事全無興趣,北齊君臣更與她毫不相關。此時隱隱覺察到些什麽,偏又不知頭緒何在。
  今日這一幕,是少桓早早設計好的,借著北齊來朝的機會,搶先向何家動手——禦醫證實皇後確已得了皇嗣,南秦慣以嫡長子為儲君,一旦消息傳揚出去,何家握住了未來儲君的殺手鐧,再要拔除這股外戚勢力,便難上加難了。
  於是前夜子時,中常侍獲報皇後突患急病,皇上遣禦醫及中常侍急入中宮。尚在睡夢中的何皇後被驚起,禦醫診出她患了“血症”,體內淤血不除,新血未生,以至血虛危殆。皇上憂急如焚,遷怒中宮上下,將一幹宮人內侍杖責貶出,另派妥善宮人侍奉皇後,並令皇後靜臥休養,不得出內殿一步。
  這一出戲,自是做給陳國公與公卿眾臣看的。皇後有了身孕,若再有血虛之症,稍有不慎便令胎兒難保。少桓令皇後禁足靜養,任何人不得驚擾,亦是再合理不過。陳國公耳目遍布,中宮得嗣的喜訊無法隱瞞,隻是待他得知消息,皇後已落在少桓鉗製之中。陳國公若想廢去少桓,挾天子以令諸侯,隻能指望著皇後腹中的孩子。往日何家費盡心思求嗣。如今得償所願,也必投鼠忌器,不敢貿然翻臉。
  少桓因舊疾體弱,登基年餘仍未有後妃得嗣。君主無嗣是大事,這對少桓穩固帝位甚是不利,皇後此時傳出喜訊,倒也助了少桓一臂之力。北齊親王與公主更來得恰到好處,放眼六宮之中,地位尊崇又能以主人身份替代皇後的,隻能是寧國長公主。往後六宮事務,也便順利成章交由長公主署理。自此金殿之上,百官之前,鳳藻玉案易主,後宮真正的女主人也隨之而變。踩準陳國公這老狐狸的尾巴,少桓順勢又除去一個大司農,越發搶得先機在手。
  “朕不會令你再受委屈。”少桓這樣對她說,“縱然不能以夫婦之名廝守,朕也要讓你成為這後宮真正的主人。”這便是他所能賜予她的全部,比名分更實際的——權力。夫婦之名,男女之愛,相比較之下,飄零無依的寧國長公主顯然更需要權力。至於昀凰,辛夷宮裏孤獨長大的清平公主,從來沒人在乎她需要什麽,似乎她也從未有過渴求。
  還能渴求什麽呢,命裏不該有的,世間不能有的,她俱已占盡了。
  晉王說得極對,遺世獨立的佳人合該生在北方,南方的陰鬱或許委屈了這般風華。隻是晉王卻不知道,所謂“遺世獨立”,超然塵世之外,這樣的女子隻在仙山瓊閣裏。而她,卻是活在塵世欲孽中的蓮華色,活在殺戮嗔怨中的阿修羅。
  晉王靜靜看著她,二人目光交匯,昀凰並不回避。雖是初見,他卻能看透她心意,她也無意隱藏。隻是雲湖公主卻不打算放過她,同裴妃笑語未完,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已轉向了昀凰。
  “陛下一定很疼長公主!”雲湖公主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張口便觸了禁忌,連少桓也沉了臉色。昀凰挑眉看她,笑問何以見得。雲湖公主眨眼笑道,“你們南朝女子不是十五及笈就嫁人麽,長公主至今未嫁,也不知令多少才俊空負相思。若不是陛下舍不得,誰還能攔著不讓你嫁人?”
  少桓與昀凰相視,二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倒是緩和了座中尷尬。晉王亦朗聲而笑,似有幾分醉意,“長公主請勿見怪,雲湖這丫頭一向瘋癲,分明自己恨嫁,卻拿旁人說事。”難得雲湖竟紅了臉,飛快瞟一眼少桓,朝晉王嗔道,“五哥又欺負人,我是替長公主不平,你們男子哪曉得年華易逝的道理!”
  昀凰知她話裏有話,抬出年華二字看似無心嘴快,卻刺著人的痛處——南朝女子十五及笈,以昀凰的年紀是早該嫁人的,隻是她的嫁期已耽誤在辛夷宮寂寞晨昏裏,如今年已雙十而未嫁,已是民間所稱的“老女”了。
  “雲湖公主有所不知,恪太妃久病在身,長公主事母純孝,一直侍奉在側,以至誤了嫁期。”裴妃尋著個機會插進話來,巧言替昀凰解圍,其餘淑妃等人也紛紛讚頌長公主的孝德。
  “長公主為太妃而不嫁,令人感佩。”雲湖公主瞧著昀凰歎一口氣,複又笑道,“可巧,也有個極孝順的男子,為給母後祈福,去寺裏一住便是三年。”昀凰心念電閃,再看晉王靜觀其變的神情,驀然間全都明白了過來。果然見雲湖眸光閃動,似真非真地笑道,“可惜此番太子哥哥沒來,難得你倆如此有緣,長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昀凰駭然笑了,此次北齊來朝,原來果真有聯姻之意。隻是那晉王口中的北方佳木,卻不是他自己,竟是傳聞中早已癡傻的北齊皇太子。
  座中有“呀”一聲輕呼,卻是裴妃脫口發出。眾人目光從長公主身上轉向她,見她今日一再失儀,少桓也不由略略蹙眉。裴妃自覺失態,臉紅低頭,然而心中震動之劇令她忍不住抬眼窺看禦座,皇上的側顏隱約籠在宮燈轉過的暗影裏,幽幽沉沉,不辨喜怒;長公主唇畔笑意非但不減,更覺慢慢加深,似一朵漸次綻放的午夜蘭花。
  一眼看過去,仿佛每個人都在笑。長公主在笑、皇上在笑,雲湖公主與晉王亦在笑。裴妃掌心卻滲出了微汗,從未覺得笑容也會如此可怕。席上主賓俱歡顏,去留盡付談笑間,仿佛誰也不曾在乎,惟獨她才是此間最坐立不安的人。
  豈能安寧?眼見雲湖公主屢屢示好,分明是一出美人計,卻不料機鋒立轉,北齊當真意在聯姻,卻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貴的長公主,要她嫁給那天下皆知的癡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細細想來,北齊太子縱然癡傻,終究是一國儲君,長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後的北齊國母。如今北齊雄霸一方,國力日盛,而南秦曆經內亂,皇上登基之初,根脈未穩,朝中更有陳國公結黨專權,此番若能與北齊聯姻,自然是好事。
  至於長公主,縱有盛寵,也不過是廢帝之女,若得嫁為皇太子妃——拋開太子癡傻這一層,那是毫不委屈的。天家自古無手足,兄妹情深又算得什麽,即便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裴妃咬唇不敢想下去,哪怕這念頭已清晰無比,也寧願是自己想錯。
  她這裏百轉千回,其實也不過片刻光景,雲湖公主一句笑言,似真非真,仍是試探南秦的意思。長公主卻隻垂眸微笑,神色端正嫻雅,濃睫投下深影如扇。
  “昀凰,舍得離家麽?”皇上終於開了口,閑閑淡淡的一聲,噙著笑,透著暖。
  聽在昀凰耳中,卻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說不舍得,他會留下她麽,還是一切已經算計好,隻等她心甘情願來咬鉤。她曾經懇求他,找個不相幹的外臣遠遠將她嫁了,從此各安天命。
  再沒有比北方異國更遠的,再沒有比那癡傻太子更不相幹的。他確是寵她,確是成全了她。可為什麽良願終成,心中隻是荒蕪,洪水漫過天地隻剩一團死氣的荒蕪。
  就這樣紋絲不動,聽他笑著問,舍得離家麽?家,離家;嫁,不嫁;舍得,不舍得……何曾有過一樣由得她。昀凰抬起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仿佛看著少桓,又仿佛誰也沒看,隻是笑著,一字一頓說,“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語出,四座驚。
  晉王漫不經心的笑容來不及隱去,一瞬動容,眼裏有寒芒掠過。
  柔若春水的女子,櫻唇一啟,便是天下。這八個字,好似什麽都沒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沒有家,便坦然以天下為家,無所謂舍得,也無所謂去留。北齊南秦,於她全無分別,漠然裏生出傲岸,傲岸中隱有豪氣。
  晉王與昀凰目光遙遙相觸,她眼裏有恨,似刀鋒般雪亮,隱隱已有殺氣。
  眾人驚窒間,聽見少桓的笑聲,如夜風吹入簾櫳,溫恬從容,“公主舍得,朕不舍得。”
  錚一聲,有什麽極輕極細的東西墜地,裴妃卻是聽見了。她隔得近,瞧見長公主廣袖低垂,蒼白如玉的一隻手閑搭在鳳座之側,扶手上鳳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指甲剜了下來,一枚鮮紅蔻丹也隨之折斷。裴妃看得一驚,十指連心,斷甲之痛她是領會過的。然而長公主臉上笑容紋絲不變,仿佛毫無知覺。
  原來隻是試探,北齊在試,皇上也在試……裴妃隱隱約約想著,再往下卻想不透了,究竟誰試探誰,誰又試出了什麽,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著長公主無瑕笑容,想著那半枚折斷的蔻丹,隻覺背脊涼意更深,眼前浮華似蒙上一層灰色。裴妃轉頭看簾外,茫然搜尋兄長所在的位置,突然覺得瑟縮,隻想立即隨著兄長回家。
  忽而又記起,她也是沒有家的,這深宮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鍾磬絲竹,羽衣霓裳,瓊漿甘醴……這一場宮宴,裴妃再也覺不出味道,隻等到宴過初輪,禮儀畢,長公主領著妃嬪女眷們告退離席,雲湖公主也隨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簾,屏退了不得幹政的後宮,才算這場朝堂之宴真正開始。
  子夜已過,辛夷宮裏熄了燈燭,內侍宮人悄無聲息隱在重幃之後,像夜裏森森梧桐的影子。繡戶珠簾錦屏風後頭,幽深的寢殿並未掌燈,裏頭卻隱約有低微的聲響,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闌時分聽來倍覺淒涼入骨。
  酸澀滋味一次次湧上眼底,來不及流淚卻已幹涸。輾轉在鸞帳錦衾之間,扼著自己頸項,卻連嗚咽也不能夠,悲傷都在胸間凝做了冰。昀凰發覺自己連哭泣也不能了,一時逼仄窒悶,似溺在水裏,什麽也抓不住,一口氣也透不出。
  “你哭什麽?”低垂的鸞帳外麵驀然響起那清冷的聲音,一個修長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時到來,在簾外究竟站了多久,將她輾轉掙紮的狼狽盡都看了去。
  昀凰頹然閉了眼,不想再看見這身影。那一縷杜若香氣卻逼近,他掀簾俯身下來,扳過她的臉,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間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氣息融在一起。
  “是在傷心麽?”他捏緊她尖削下巴,語聲帶笑,仿如淩遲,“你不是很想離開朕麽,待有時機遠走高飛了,怎不見你欣喜若狂?躲在這裏又是為何傷心……”昀凰睜開了眼睛,窗外月光透過帷幔,照見她蒼白的臉,美得不似真人,倒像夜裏精魅。少桓手上一緊,將她拽了起來,緊緊擁入懷中,甘願為這精魅永世沉淪。
  “朕知道你舍不得走。”他在她耳邊低語,抓住她冰涼手指按在自己胸口,按上那一道舊傷,“這傷痕從未淡去,你也從未忘記朕。”昀凰身子發抖,說不出一個字來,隻聽他深深歎息,帶著孩子似的滿足,“總算你心裏還存著朕,朕很快活,很快活……”
  他語聲低弱下去,整個身子靠上來,仿佛是睡著了。昀凰試著掙脫,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撐,他竟倒了下去,臉上早已沒有半分血色。昀凰大驚,慌忙將他扶住,觸手隻覺他身子綿沉,雙手冰涼一片。
  “少桓!”昀凰脫口低呼,將他扶在懷中,伸手撫上他清瘦臉頰,“醒一醒,少桓!”
  他果真聽見她呼喚,略睜了眼,似乎想對她笑,薄唇一牽,卻是點點猩紅噴濺,直濺上昀凰雪白絲衣……大口的鮮血隨他劇烈咳嗽而湧出,染紅她雙手和胸口。

  銷魂卻在夕陽中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經許久,眯了眼不語不動,似已化為一尊木雕泥像。簷下雨滴如注,夜風吹得雨絲斜灑,沾濕了他深青籠紗袍袖。每個捧了藥匣從內殿退出的宮人,都要經過他跟前,將藥匣高舉過頂,呈中常侍大人過目之後方可離去。那藥渣裏摻了藥效猛烈的丹石,顯出淡淡褚紅色,映入眼裏異常觸目。王隗閉了下眼,一揮袖令宮人退下。他肥圓身影融在濃黑夜色裏,透出隱隱迫人之力,雨絲飄落跟前,仿佛也遇上無形的阻滯。
  在他身後,幽深的寢殿裏帷幔低垂,透出淡淡燈影。濃重的藥味彌散,雲鸞帷幔不住搖曳,影子似的宮人低頭趨行而進,又魚貫躬身退出,將綽綽約約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宮人行止無聲,隻聽得雨聲簌簌,幽寂的寢殿就如這濃墨般的夜色,靜得森然,沉得窒人。偶爾有咳嗽聲從重重屏風後傳出,隱約的,斷續的,似風中雨絲一吹即散。
  每有咳嗽聲傳來,王隗眼中憂色便加深一分,皺痕密布的臉上卻仍似老僧入定。一名宮人悄然近前傳話,將王隗引入殿內。六位禦醫戰戰兢兢跪著,為首一人隔了珠簾,正向簾後之人回稟道,“……陛下脈象已見回穩,藥量或可緩減……”
  聽得這一句,王隗心裏頓時一寬,懸在半空的五髒六腑都落回原位。隻聽簾後長公主的語聲清晰平穩,有條有序地吩咐下來,禦醫依言記下,伏地叩首,依次退了出去。王隗垂手立在一側,聽著那低柔語聲,凝神細辨也覺不出絲毫驚亂,倒似涓涓暖流從心頭淌過,有著寧定人心的力量。待左右都屏退了,珠簾掀處,素衣挽髻的長公主轉了出來。王隗俯身參拜,匆匆一眼隻瞧見她臉色憔悴,渾然不似方才語聲透出的淡定,仿佛已疲憊到極處。
  隻聽她問,“裏外可都照應好了?”
  “回稟殿下,各處都穩妥,並未驚動六宮。”王隗頓了一頓,又壓低語聲道,“禁中戍衛亦未卸甲。”到底是隨侍過懷晉太子的老心腹,又忠心耿耿侍奉少桓多年,諸般險惡境地都經曆過,處變不驚,行事利落——少桓在辛夷宮裏舊疾驟發,病況來得凶險,若非王隗當機立斷,以藥性猛烈的丹石鎮住少桓咳血之症,隻怕等不及禦醫趕來,已出了大禍。
  思及那凶險一刻,昀凰背後冷汗未幹,寒意猶在。王隗稱“禁中戍衛亦未卸甲”,顯然已預備好應對最壞的結果,一旦皇上有所不測……驀的一個寒噤,昀凰緊咬了唇,強抑心頭翻湧的痛楚恐懼。此時回首看去,王隗暗錦袍服折映了燈燭微光,紗帽下鬢角銀絲閃亮,寬厚肩背似一堵可以依靠的牆,令她略覺心安。
  “那藥雖救了急,卻是飲鴆止渴,再不能多用。”長公主唇角牽動,卻笑得淒楚,王隗心中發澀,低頭歎道,“萬幸天佑,皇上龍體無礙,此番算是熬過來了,往後隻得靠禦醫的方子慢慢調養。”長公主緩緩點頭,沉聲道,“今夜的事,暫不能走漏風聲。明日早朝且免,就說皇上偶感風寒。”王隗俯身應了,卻又憂道,“北齊晉王明日啟程,皇上若不能親自相送,難免引人猜測。”
  長公主沉默片刻,語聲微啞,“晉王明日不會走。”
  王隗一怔,未及想透此話含義,卻聽長公主說,“皇上要見沈覺,宣他即刻來辛夷宮見駕。”
  “是。”王隗再不多言,立時躬身退下。
  內殿重又陷入清寂,昀凰轉入屏風後頭,輕悄走近床榻,在榻邊靜靜伏下身來。
  薄如煙羅的鮫綃帳後,他靜靜闔目躺著,散著一枕烏黑頭發,容顏如雪,杜若香氣微弱浮動。眼前這人,差一點就永遠睡了過去,再不會睜眼看她,再不會同她笑,同她說話。方才驚亂裏來不及換下染血的中衣,隻匆匆披上了外袍。昀凰低頭看衣襟上刺目猩紅,全是他咳出的血……觸摸上去,仿佛還能觸著他的溫度。
  仿佛察覺到她微微的顫抖,少桓睜開眼,定定看了看她,莞爾笑了。飛揚如鴉翅的眉,漆黑的眸,笑起來仍如以往的溫柔。昀凰的淚,就這麽落了下來,落在不怕水的鮫綃帳上,一滴滴似鮫珠滾落。
  原以為他身子好了不少,近些時日已不見舊疾發作。若不是今晚這一咳,她竟不知他一直在服食藥力猛烈的丹石,用近乎自殘的法子強撐著病體。禦醫說皇上積勞過甚,病勢加重,全賴丹石鎮住一時,卻也無異於自損壽數。
  “朕沒事,隻是嚇著你了。”他語聲微弱,滿是不在意的輕鬆,到這種時候仍不肯示弱。
  昀凰不說話,隻扶他坐了起來,端起藥碗來一勺勺喂給他。他亦順從,像個聽話的孩子,雖蹙著眉,仍一口口將藥喝下。藥盞見底,昀凰如釋重負,取了巾子細細拭去他唇邊藥漬。
  少桓含笑任她擺布,目光深深望著她,忽而啞聲笑歎,“真想每日都這麽病著。”
  昀凰手上一頓,聽他又歎一聲,笑得有些孩子氣,“這樣你才對我好。”
  這樣你才對我好,終於是“我”,不再是“朕”。
  少桓噙著一絲笑,看昀凰怔怔執著玉色羅巾,手僵著,人也僵著,便伸手想撫她臉頰。還未抬得起腕,她卻將羅巾一擲,傾身上來,軟香冰涼的唇舌毫不遲疑便封住了他的唇——她不顧一切地吮吻他,不容他或拒或迎。丁香舌,柔如刃,香似毒,絕望裏生出癲狂,喜悅裏難禁淒涼。愛憎盡化纏綿,細細嫋嫋挑挑,寸寸淩遲他的唇舌。
  隻願此生長醉幽恨,無邊欲孽,終歸情濃。
  “你若要死,便帶著我一起。”昀凰淚流滿麵,伏在他胸前,貼著她親手刺下的那道傷痕,“我受夠這人世,無需再去北齊多受一遭罪。”
  少桓喘息猶未平定,聽她這樣說,卻淡淡笑了,“你以為,朕怕自己活不久,便打發你去北齊?”他吃力地抬起她臉龐,恨恨笑了,“你又忘了,朕說過,一生一世不會放過你。朕若死了,也不會留你一個人孤單單活著,人間黃泉,紅顏白骨,你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聽得這決絕的一句,昀凰眼底亮起一簇微弱光采,淚水滑過臉頰,映出清瓷顏色,“說什麽黃泉白骨,我好端端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她這樣輕描淡寫,卻是從未有過的順從——不是曲意承歡的宛轉,隻是順從,一心一意對他的順從。少桓眯著眼看她,見她眉目宛轉,顰笑溫柔,柔若看不見的芒刺,絲絲刺痛在心。他緩緩閉了眼,寧願見她一如既往的冷漠,也不忍見如此笑容。
  見他倦容加深,昀凰以為他是累了,便輕輕替他攏好錦衾,放下鸞帳。
  “昀凰。”少桓低低開口,語意落寞,“你隻是不願同將死之人計較罷了。”
  他側過臉來,容顏如雪,目光清寂,就這麽望住她。
  昀凰手把床頭一彎玉鉤,想要放下鸞帳,卻抑不住手上陣陣顫抖。
  “朕有江山錦繡,萬民俯首,可真正握在手心裏的,不過是你。”少桓看著她,語聲變得很輕,幾不可聞的輕微,“昀凰,朕隻有你。”
  話音未落,咳嗽複又襲來,少桓猝然以袖掩口,卻被昀凰阻住,不許他再遮掩。幾點鮮紅濺上袖口,昀凰凝眸細看,頓時歡喜無限——禦醫說血色轉淺便是大好,表明丹石的毒性已化去。一時間喜極難言,隻顧拿絲帕去拭他唇邊血絲,不料手腕一緊,被他狠命扣住。
  “昀凰,朕隻有你!”他執拗重複方才的話,目光灼灼,有迷亂,有傷心,亦有歡喜。
  昀凰再說不出來話來,驀然用盡全力環住他,將他擁在自己懷抱。以纖弱身軀的溫暖,容納他的孤單,將這塵世的痛與冷,盡都融化在一個女子的柔軟胸懷。
  “好,你活一天,我便在一天。”昀凰在他耳畔輕輕笑,細細說,“再過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最後白骨化灰,也不過如此。”
  寢殿裏燃著寧神息痛的安息香,芬芳裏帶些微辛氣味。昀凰一動不動倚坐床前,唯恐驚醒懷中沉睡的少桓。他的睡容安恬,眉頭偶爾一蹙,似在忍受病痛折磨,唇角卻含著一絲笑意。
  簾外夜色深沉,更漏聲遠遠傳來,如此良夜,靜好得不真切。
  或許是倦了,昀凰漸漸有些恍惚,朦朧裏,竟隱約瞧見那錦繡屏風後頭,纏枝芙蓉帳被風吹得起伏拂動,彌留的老太妃靜靜安臥在那裏,曾經那樣美好的生命,也似銷金爐上一縷輕霧,終將飄散……沉沉的安息香,彌留的惠太妃,秋水橫空的一劍,屏風上濺染猩紅!
  “少桓!”念動刹那,有如驚電劈落,昀凰猛地一顫,自矇朧裏驚醒過來。
  少桓依然安睡著,睡得這樣沉。
  一身冷汗卻滲透昀凰衣衫,惶然間,以為手中仍握著那柄長劍。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劍,她和他或許就此擦身,永不會相識。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劍,他不會留下這樣的傷,將半條命送在她手裏。
  是誰害了誰,誰又辜負誰,到如今真的還需計較麽?假如世上沒有了一個叫作少桓的人,那也無需再有長公主,清平公主早該在宮傾之日死去,華昀凰本已是幽魂一縷。
  他說他隻有她,隻要她——言下另有一句,他說不出口,不能出口,她卻懂得。
  生為懷晉太子的遺孤,身負弑父之仇,奪位之恨,諸多忠臣死士為保他一條命脈,舍棄闔家性命。其中便有她的外祖父,有她的母親,甚至有蘇氏滿門鮮血……自幼時起,王孫胤的每一天,每一刻,無不是為奪回帝位而活,為酬忠烈之血而活。
  唯有他是少桓的時候,才得在辛夷宮方寸天地裏,留存自己一分愛憎喜怒。宮牆之外,山河萬裏,與他再無關係。此時此間,隻有一個孤零零的昀凰,伴著同樣孤零零的他。直至邁出這道宮門,變回至高無上的天子,從九天之上俯瞰眾生,便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連同她的身影,也模糊在身後明黃暗紅的宮闈間。
  珠簾微動,昀凰聞聲回眸,見屏風外有個淡淡身影,依稀是中常侍王隗。
  小心將少桓扶回枕上,見他睡顏安然,昀凰這才輕悄起身,無聲轉出屏風。王隗悄聲稟道,“沈相到了。” 此時未過四更,夜色還濃,沈覺卻已到了,可見一路來得甚急。昀凰微微蹙眉,隻覺頭痛欲裂,倦累之極,“皇上剛歇下,暫勿驚擾。”
  強撐精神步出內殿,一眼瞧見沈覺端端立在那裏,身形修偉,紫錦朝服在身,無論何時都是這般無瑕可擊的風儀。昀凰隻身步入偏殿,沈覺忙俯身參拜,左右宮人俱都退出殿外。
  隻見一方素色衣角映入眼中,沈覺垂手屏息,不敢抬眸。這般境地下,也省了寒暄問禮,隻聽那淡淡語聲說,“皇上剛歇下,似已緩和許多。”沈覺已自王隗口中知道個大概,聽長公主親口說了,更覺鬆一口氣,心中卻仍憂切,“禦醫怎麽說?”
  “舊疾之患,照禦醫的方子長久調養下去,或許仍可好轉。” 長公主語聲透著沙啞,“丹石之藥,卻是再不能用了。那藥性太過猛烈,積鬱日深,已傷及經脈肺腑。”沈覺心裏黯然,不知如何回話,卻聽長公主語聲陡轉,泠然生寒,“皇上服用丹石究竟已有多久?”
  沈覺一震,仿佛整個人都僵住,頓了良久終於開口,“已有三年。”
  三年,昀凰冷冷看他,目光幽深變幻。果真是這樣,臨陣倒戈不過是最後一擊,在此之前,他早已是少桓的心腹,整個沈家自始至終都效忠於懷晉太子。
  燈燭微光將她綽約身影投映在地,隨燭影搖曳。沈覺緩緩抬起眼來,忘了尊卑,目光定定看她。每每見她,都這般絕豔,隻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他兩次求娶,一次人盡皆知,一次連她也不知。
  原已斷絕了這份心思,觸及往事紛紜卻令他心神起伏,將唇緊緊抿了,不知如何開口。然而長公主眸光回轉,卻似若無其事地別過話頭,不再追問舊事,隻問他一早如何應對朝臣,內外消息是否守得嚴謹。
  沈覺鬆一口氣,斂定心神,心中卻又隱隱失落。
  皇上急病之事,要瞞住陳國公等內外耳目,隻怕是不能了。所幸辛夷宮中盡是心腹,禦醫也是可信之人,有王隗與沈覺內外照應,外頭即便知道皇上病發,卻拿不準底細如何。朝臣政務皆好應對,惟獨北齊晉王那裏有些麻煩。
  與北齊的往來,一向是沈覺從中周旋,此次晉王出使南秦,從頭至尾、事無巨細也是沈覺在打點——對著此人,昀凰不打算再繞圈子,隻淡淡一笑,“北齊求親之意,你是早知道的。”
  “臣知道。”沈覺亦是難得的幹脆,“皇上也是知道的。”
  長公主微微一笑,憔悴容色透著青白,頷首示意他說下去。沈覺垂下目光,“晉王此來,明為太子求親,遮掩宗室耳目,真正想讓公主下嫁的另有其人。”
  長公主駭笑,卻不顯驚愕,似乎早已猜到其中別有乾坤,“那又是誰?”
  “駱後所生的瑞王。”沈覺神色平靜,挺秀鼻尖卻有些許微汗。
  昀凰恍然而笑,目光如霜,“終究是嫁做皇太子妃,至於誰做太子並不要緊,是這樣麽?”
  沈覺緘默不答。長公主一笑,回身在椅中坐下,撐了額角淡淡笑道,“北齊也頗有趣……沈覺,將你知道的來龍去脈說來我聽聽。”
  她第一次親口喚他名字,帶著難得的輕緩語氣,不是喚他沈大人、沈少傅或者沈相。沈覺頰上竟有些發熱,低了頭,依言將北齊朝中情形概略說來。她聽得專注,他卻心神飄忽,時時不知講到了何處。見她凝神聽著,偶爾微一頷首,他便覺得歡喜,隻願一直這樣講下去。
  過不多時,宮人來稟,卻說皇上已醒來。
  昀凰匆忙起身,急欲去看少桓,忽覺眼前一黑。
  “公主!”沈覺搶上前將她扶住,昀凰不待立穩身子便抽身掙脫,看也未看他一眼,急步直入內殿。沈覺黯然放了手,退至一旁,看著她身影消失。
  一縷餘香猶在,似看不見的絲,勒入心頭。
  這樣的時候,他卻恍惚想起第一次禦前求娶的情形……早知如此,那時斷然說出“清平”二字,會不會一切已經不同。可在那個時候,他還不曾見過她,“清平公主”隻是一個陌生遙遠的名號。直至誤娶臨川,婚後歸寧,瓊庭裏不期而遇,他終於看清那獨立雪地的女子,原來她便是華昀凰。

  燃櫬焚羽待涅磐

  季夏發菡萏,再過四五日便是菡池花期,宮中千朵蓮花次第綻放。
  這蓮花卻也有一番奇趣,當年北地巧匠攜帶花籽入南秦,將北方紅蓮與南國水澤的碧蓮雜植,養出這千瓣重蓮,各呈麗質。南北蓮華易植,而兩國僵持日久,隔閡一時卻難以冰消。
  此番晉王出使南秦,僅在禦前互遞了國書,商定重開北疆邊貿,已算難能可貴的進展。除此,北齊使臣一行並無多留之意,宮宴次日便擬啟程北返。署理邦交事務的鴻臚寺卿,一早便攜儀仗至驛館送行,不料卻見沈相的車駕停在門前。鴻臚寺卿忐忑地候了一陣,見晉王與沈相把臂言笑而出,忽憶起昔年沈相隨父出使北齊,那也是此次晉王到來之前,南北最後一次通使。當年沈相正當弱冠,晉王年歲略長,俱是才俊風流,想來二人應是舊識。鴻臚寺卿上前見禮,方知寧國長公主盛情挽留,邀雲湖公主同賞蓮花。晉王亦是雅人,便欣然推遲行期,留待菡池花開之後啟程。
  長公主悉心周到,怕晉王與雲湖公主住不慣驛館,破例將京郊南山的停雲別苑讓與兩位貴客閑住。那原是景帝鍾愛的一所行苑,俯瞰京華風物,殿閣華奢之極,更有溫泉入室,終年如春。
  南郊路遙,次日一早出發,臨近黃昏才到行苑。甫一踏入門內,晉王便讚不絕口。沈覺親自引了二人隨處看看。苑中所見侍女皆是雲鬢花貌,衣袂輕揚,翩然流連於碧樹庭花之間,恍若到了昆侖仙境,令晉王心花怒放。雲湖公主卻對傳聞中可令女子肌膚光潤的溫泉更有興趣,不耐煩觀景賞美,徑直領著侍女去了湯池。
  屏退了扈從如雲,更覺清淨自在。晉王隨著沈覺一路穿花拂柳,漸入濃蔭深處,隻覺方寸園林移步換景,處處皆有玄妙。“素聞南國園林之名,比之北地,果然精妙非凡。”晉王頷首笑歎,長身玉立於藤蘿花下,幾點深紫花瓣灑落肩頭,越發映得衣衫勝雪,豐神卓然。沈覺亦是一襲藍衫,廣袖博帶,冠籠漆紗,一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端雅,朝晉王朗朗笑道,“此處藤蘿花徑依九宮之格修築,若不小心,是極難走出去的。”晉王挑眉而笑,連稱有趣,卻聽沈覺又說,“穿過此處,便有一座玲瓏水榭,隱匿在花影之間,鮮少有人找到。在下幼時聽聞,晨昏交替之時,嚐有花神現身……王爺可有興趣一探芳澤?”晉王大笑,當即稱妙,便與沈覺訂個賭約,若他獨自尋著了玲瓏水榭,便算沈覺輸給他美酒三斛。
  行入幽徑深處,步步回旋,景致繁妙。晉王興味盎然,一路施施然尋去,默念著九宮之數,卻發覺路徑順暢,並無什麽玄妙。循著流水聲轉出花蔭,一道小小棧橋橫架,底下流水潺潺。隱約現出一座小小竹舍。莫非這就是那玲瓏水榭,晉王駐足,心下覺出些奧妙意味,信步穿過棧橋,見那竹舍的門半掩著,風中送來一絲縹緲香氣,仿佛竟是酒香。
  晉王心頭微動,抬手推開那半掩門扉——
  青竹案,青竹窗,青竹盞。
  青衣素裳的長公主,不施脂粉,不著珠翠,閑閑坐於竹案之後,素手執壺,將酒斟入翠色欲滴的青竹杯。一兩枚玉色花瓣飄浮盞中,微微打著旋,芬冽四溢。
  長公主抬眸而笑,落落一拂袖,“昀凰恭候王爺多時。”
  晉王笑了,唇角挑一抹玩味之色,悠然道,“沈相誠不欺我,此間果真得遇仙子。”昀凰會意一笑,卻不答話,隻垂眸將那杯中美酒斟滿。時至黃昏,暮色漸深,一痕餘暉照入竹舍。晉王長身倚門而立,廣袖垂落,意態閑雅。光影遊移間,隻覺他笑意深深,仿佛意料之中,又似意外之極。昀凰見他閑閑立在門前,並不落座,便揚眉笑道,“王爺吝於賞光?”
  晉王搖頭歎息,“紅粉如毒,在下隻怕無福消受。”
  昀凰莞爾,“美人計若對王爺有用,昀凰早已用了。”
  晉王未想她言辭大膽,坦蕩至此,不由朗聲笑道,“公主真是妙人。”
  “可惜王爺有欠豁達。”昀凰不掩眼中揶揄之色,笑他駐足不前,將她一番誠意視作紅粉陷阱。晉王也不惱,朝她翩然欠身,臉上卻無半分愧歉之色,“公主錯怪在下。”
  “是麽。”昀凰側首看他,晉王斂了笑容,一派誠摯神色,“在下麵薄性狹,一旦被人拒絕,總難免耿耿於懷,尤其是被女子拒絕。”昀凰一怔之下,頓覺啼笑皆非,看他似真非真的容色,怎麽也不像“麵薄”的樣子。晉王笑得狡黠,話鋒卻是一轉,“鄙國仰慕公主天人之資,一片至誠卻遭陛下回絕,縱有美酒聊慰癡人,終是失望傷懷,這酒不喝也罷。”
  昀凰啞然而笑,從不知有人能將假話說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卻對他惱不起來。
  窗外風動花枝,竹舍四下幽謐。眼前女子眉眼幽幽,修頸削肩,別有一番宛轉風致,與宮宴上豔光不可逼視的長公主竟不像是一人。她的來意,他已猜著幾分,故意拿這番話來激她,無非是試探長公主誠意幾何。她卻兀自低了頭,並不反駁,不再同他言辭爭鋒,未施脂粉的臉頰顯出幾許黯然……晉王細細瞧去,驀生一絲悔意,寧願收回方才話語。
  他寧願她是潑辣剛強的女子,若雲湖一般好勝恃能,也不願見這一低頭的楚楚。
  眼前略暗,那修長身影已到了跟前,擋住窗外餘暉。昀凰抬起臉來,逆了光,隻覺他的影子嚴嚴實實籠罩下來,將她整個人籠在其間。他俯身靠近她,語聲溫潤,“真的拒絕?”
  昀凰靜了片刻,決絕點頭。
  他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無遺。
  綴玉長纓從他束發玉冠垂下,悠悠擺動在頜下,影子一下下掠過她淨瓷似的臉龐。他再無言語,方欲直起身來,冠纓卻被她手指勾住。昀凰仰麵微笑,手指輕輕繞著那纓上珠玉,氣息間有蘭麝幽香,“皇兄雖婉拒貴國,卻未必拒絕了晉王。”
  她眼眸如絲,笑容嫵媚,晉王的臉色卻微微變了。
  北齊的來意,明裏一層,暗裏一層,彼此都已明了——如同晉王的身份,明裏奉了齊主之命出使南秦,意在兩國修好,求娶長公主為太子妃,暗裏卻攜來駱後的密約。
  北齊國主老邁,駱後為首的外戚與擁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勢成水火。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癡,能否好轉仍未可知。宗室堅稱嫡長之製不可廢,力保太子儲君之位,駱後則一力要將親生的瑞王扶上皇位。北齊大半兵權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令駱後不敢妄動,轉而寄望聯姻,尋求南秦為盟。
  以瑞王的身份,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長公主,宗室重臣也必橫加阻撓。所幸太子因病耽誤,至今尚未冊立正妃,恰成全了秦齊聯姻。假若天有不測風雲,太子“不巧”在成婚之前薨了……
  兩國聯姻非同兒戲,南秦公主既已嫁了過來,自然不能再送回去。北齊民間至今沿有塞外舊俗,一家兄長死了,其弟可以續娶嫂嫂為妻。皇室雖已奉行中原禮製,若要沿用祖上舊俗,也無可厚非。北齊諸皇子皆是庶出,多已婚配,唯有瑞王是皇後嫡子,年及弱冠,恰能迎娶南秦公主——至此南秦與駱後之盟既成,太子亡故,誰主東宮不言自明。
  宮宴當晚,晉王與少桓密議此事,僅沈覺隨侍在側。
  駱後許諾給少桓的條件極是誘人,其一是雲湖公主嫁入南秦,其二便是從外牽製住陳國公屯駐北疆的十萬大軍,即便京中有所動靜,也令其無力回顧。必要之時,彼此皆出兵相助。
  陳國公昔年駐守北疆,在軍中廣植親信,現今北疆將領大半聽命何家,漸成心腹之患。少桓苦心培植的一眾少壯將領,要替代軍中老將尚需假以時日。諸般牽製,令少桓遲遲不能對何家痛下殺手,步步削弱卻使何家有了掙紮反齧的餘地。如今皇後有了子嗣,更令何家有恃無恐。
  情勢至此,與北齊為盟,已是眼下最為明智之舉。
  然而少桓斷然回絕,非但拒絕了北齊的求親,更推開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
  “陛下實在太過驕傲”——這是晉王對沈覺所說的話,由沈覺轉述與昀凰,卻似微妙的諷刺。昀凰笑不出,也哭不得,連感傷也落得矯情。晉王凝視昀凰半晌,終於在她對麵坐下,給她平視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願聞其詳。”
  但見她一雙眸子璀璨奪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國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爺所謂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為呢?”晉王不動聲色反問昀凰。
  “昀凰原以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淺淺一笑,“轉念再想,螳螂身後尚有黃雀,誰是佳木也未可知。”
  話已至此,誰同誰的機心都明明白白擺在了案上。晉王眼裏有刹那陰霾密布,旋即斂入那深褐瞳仁裏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極了,開宗明義,皆大歡喜。”
  仿如灼灼如金輝穿透雲層,這一笑的光芒再無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似被他眼裏鋒芒穿透,不覺屏住了氣息。晉王亦斂去笑容,顯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麽?”
  他隻知道,她所要的並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輕輕說道,“鳳凰涅磐,浴火而生。”
  傳說中鳳凰曆五百年一次涅磐,大限至時,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曆經焚身之苦而獲重生。豐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為涅磐。
  和親之議遭拒,原在晉王意料之中。隨後長公主以賞蓮之名挽留,又親至行苑相見,也並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無更好選擇,改變心意隻是遲早,卻未料到她改變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來淺,杏子林間一番話,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竅的女子,聞弦歌,應知雅意——往後誰主東宮並不重要,她終究會是皇太子妃,母儀天下指日可待。
  碧瑩瑩的青竹杯,將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見她纖長手指輕輕轉動酒杯,臉上笑意清淺,“兩國尚需為盟,王爺雖是英姿天縱,也需一個好的盟友。”
  晉王低頭淺啜,並不答話,似全神凝注於佳釀,眉宇間一絲凝重卻被她看在眼裏。昀凰耐心極好,靜靜等了良久,終於見晉王擱了杯子,目光如刀鋒掠至,“你想如何助我?”
  “既已做了漁人,不若讓鷸蚌之爭來得更烈一些。”昀凰側了臉,淺淺笑著,似在說一出賞心悅目的戲文,“迎親途中,太子若是遭遇不測,而這弑兄惡行又恰是瑞王所為,晉王會不會大義滅親,翦除駱氏外戚,為太子殿下雪恨?”
  晉王神色泰然,眯了眼笑,“這麽說,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助我大義滅親?”
  昀凰微笑,“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測,寧國長公主就此魂斷北齊,王爺以為如何?”
  這輕輕細細的一句,話音落,笑未歇,晉王已驟然動容。
  長公主若隨太子魂斷北齊,南秦勢必不肯甘休。屆時兩國交惡,最壞的後果莫過於兵戎相見。
  朝中鷸蚌相爭,邊塞幹戈再起,當是時,誰將臨危受命,執掌江山於風雨之際?
  反之於南秦,一場“假幹戈”,恰是破除外戚兵權的“真契機”。長公主死於北齊逆臣之手,駱後與瑞王不除,少桓便有了出兵討伐的理由。戰事一起,北疆十萬大軍首尾不得銜顧,裴家軍適時征調來援,便將陳國公腹背鉗製於北疆。
  裏應外合的老套路,駱後也曾想到,也曾允諾以北齊兵馬牽製北疆駐軍。原不是什麽絕妙智計,世間也並無幾個諸葛,諸般詭詐都被三十六計道盡。同一番計量,隻看各自運用,誰迅捷、誰狠辣、誰不畏死——冷厲如駱後也不敢貿然興起兵事,隻待伺機而動,圖謀全勝。
  她卻不同,她原是輸無可輸。假若少桓不曾病倒,或許還存著一絲托庇之幸,隻求無欲無爭捱過這一世。可是她的梧桐枯了,搖了……假若最後的蔭蔽也失去,與其惶惶然改投別枝,勿若生於梧桐,死於梧桐。
  拋卻生前身後顧忌,駱後下不得的狠心,華昀凰卻下得。
  她的涅磐,是要將羽毛軀殼統統燒盡,連同過往一起拋卻。以寧國長公主的死,換來華昀凰的生,甚而連這名字也不要,隻剩一個幹幹淨淨的身子,重回心念所係的那一株梧桐。
  良禽善擇佳木而棲,鳳凰卻不會另立枝頭,他到底是看低了她。
  “這便是你要的?”晉王的目光似冷似熱,變幻複雜。
  “是。”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後,世間便沒有華昀凰此人,隻願王爺信守諾言,放一個小小侍女離去。”她這一笑的風華,再難言喻,莫名令他心頭刺痛,不知是何滋味。
  她寧肯從此更改名姓身份,湮沒深宮,也不願跟隨於他。晉王深深看她良久,“這是你的主意,還是陛下的授意?”昀凰氣息微窒,靜了一刻,淡淡道,“晉王多慮了,誰的主意並無差別,待到菡池宴上,鄙國自當允婚。”
  “隻怕終有一天你會後悔。”晉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燭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淺淺悵惘。
  一世悲欣,悔與不悔,又豈能早早謀劃得來。
  昀凰微微一笑,“悔便悔了,不過是求仁得仁。”
  逼仄深宮裏,曆來不乏畸豔軼聞。隻言片語裏流傳,蛛絲馬跡裏覺察,從不曾令他驚詫。
  直至此刻,聽她坦然道來,直陳心意,竟有隱隱澀意在心底泅散開來。
  晉王沉默,目光流連在她眉目之間,久久不能移開。
  這樣一個女子,冰雪至此,執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還是看低了她。
  “許是看低了他。”昀凰垂了眸,看著案上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語,又似在問誰。
  幽謐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裏去,悄無聲息的室內,隻有她靜靜獨坐竹案之後。案上兩隻青竹杯,殘酒餘香猶在,那人卻已離去。
  “沈覺,我是否做錯。”昀凰低低開口,仍不抬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裏,語聲越發顯得飄忽。窗外竹影裏,一個修長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覺無聲無息立在外頭,仿佛與身後幽篁融在一起。他聽見她的問話,卻不知如何作答。她也並未等待他的回答,仿佛隻是信口喚了他的名字,自顧喃喃往下說道,“其實我怕輸,也怕看錯。”
  晉王真的可以信賴麽,沈覺真的可以倚重麽,少桓真的可以依托麽?
  昀凰驀的笑了。
  沈覺再也隱忍不住,這笑聲,將勒入他心頭的細線越發絞緊,緊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裏走出,立在初上梢頭的月色下,低低喚一聲,“公主……”之後,再不知能說什麽。她孤獨端坐在濃黑陰影裏,聞聽他的聲音,徐徐抬了頭,給他微弱的一笑。
  “時辰不早,回宮吧。”她亭亭起身,廣袖飄垂,神色舉止從容,方才淒迷神色仿佛隻是他的刹那錯覺。他看著她披上鬥篷,風帽低攏,一襲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
  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將至,將她嫋嫋背影籠上一層霧色。沈覺默默隨在後頭,離了三步之遙,低頭見她淡淡影子,隻覺似近似遠,似幻似真。
  轉過一叢花樹,長公主忽而駐足,半側了身子,風帽下幾縷發絲被風吹得飛揚。
  “臨川是病死的麽?”她猝不及防的一問,令沈覺驟然僵在原地。
  晚風吹動他湛藍衫子,束發玉簪沉沉壓在烏黑的發間,仿佛將他往日挺拔身姿壓低了一頭。
  “臣,不記得了。”沈覺艱澀地開口。
  雖不是真話,也不是謊話,已然難得。臨川性子激烈跋扈,誤嫁入沈家,礙了複國大業,早早“病死”也算得慈悲,總好過興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語聲輕柔,“沈覺,抬起頭來。”
  沈覺一驚,僵了片刻,依言緩緩抬頭。
  她的麵容被風帽掩去,隻見一雙眸子幽幽迫人,“當日你未曾見過我,為何禦前求娶?”沈覺不能低頭,迎著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家父曾受蘇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難,太妃與公主境遇堪憂,家父不忍見忠烈之後蒙塵,囑臣求娶公主,將公主帶離宮闈……臣懦怯……”
  “囑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後,借賜婚之機將我帶出宮去,他是這個意思麽?”長公主截過他的話,一個他字,說得格外清晰。
  沈覺緘默下去。
  “當日他能潛回宮中,又被人接應離去,想來也是令尊的神通了。”長公主微微帶笑,並不需要他的回答,隻輕歎了一聲,“你求娶之時,他並未遠走,仍匿在京中養傷罷。”
  沈覺仍是緘默,後背卻已汗透重衣。
  “他那時,被我傷得很重,很重。”她語聲低微下去,低得幾不可聞。

  為誰斫斷紅絲腕

  時近子夜,兩列精甲騎衛簇擁一乘繡幰四望車沿官道急馳回宮。沿途巡夜禁軍見是尋常仕宦人家車騎,或欲截下盤查,待至近前瞧清當先一人所持的九龍令牌,無不駭然退避。
  南郊崎嶇路遙,馬不停蹄趕了三個時辰,才踏上通往宮城的官道。從車簾裏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隻有遠遠近近的宅邸屋舍從道旁掠過,連成一片灰霧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臉倦容,默然倚著車壁,透過車簾間隙將目光投向夜色深處。
  “隻怕終有一天你會後悔”……這溫潤低沉的語聲不知從何處傳來,隱約遙遠,隱約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閉上眼,仍覺那雙銳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盤旋的獵鷹遙遙覷準獵物,精準、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裏不知何時滲出冷汗,想起往後,想起少桓,恍惚隻覺身懸虛空,周遭盡是一團團濃霧。今晨去時,以為萬分艱難,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為之;此刻歸來,才知真正的艱難不是麵對晉王,而是麵對少桓。
  他尚不知她與那人私訂盟約,不知她已擅自做下這大膽決斷,將最後一點相守的指望盡賭了上去。當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馳卻是為著同一番切切心念。
  宮門漸已近了,森森宮闕,遙遙高牆已自深濃夜色裏凸現輪廓,飛簷似刀鋒挑向天際。
  車駕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見長公主被宮人攙扶下來,風帽滑落,露出蒼白容色,顯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極。王隗叩拜,隻說皇上進藥後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長公主在殿階上駐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躑躅,“皇上已歇息了?”
  “是。”王隗欠身回稟。
  然而巍峨寢宮深處,隱約仍有燈影搖曳。
  昀凰望著那朦朧燈影良久不語,纖削身影仿佛化在了夜色裏。月至中天,濃雲漸漸散開,清輝複又照徹玉京。昀凰心中涼一陣熱一陣,茫然立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說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麵對那雙清寒的眼。
  這一位躑躅不前,裏麵那位閉門不見,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兩位主子究竟是何心思——長公主今日執意前往行苑,雖是禮賓之道,情理之中,卻已令皇上大為不悅。
  這一整日裏,皇上麵色陰鬱,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長公主回宮言和……王隗思忖著抬頭,卻見長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發轉身,吩咐車駕回返辛夷宮。
  王隗張著口,喃喃欲言,耳中卻聽得軋軋車軸聲漸遠,隻覺這夜裏寒露越發涼沁。
  辛夷宮的夜,似乎從未比今晚更深涼。
  昀凰悄然至靜廬,隔著垂簾佇立許久,內殿裏沉香氤氳,母妃也已熟睡。這樣的夜裏,人各有夢,隻剩她一人無處依憑。先前疲乏睡意反而消散,一絲睡意也無。
  屏退了宮人,獨自沿熟悉的宮室殿閣一步步走過,昀凰恍惚失笑,曾以為一輩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宮,原來是這樣小。流連於深深桐影間,仰望高的牆,暗的瓦,忽覺方寸亦是天涯。
  露濕衣袂,三更已過了。
  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夢魘不絕。似醒非醒裏,隻聽得紛亂人聲,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誰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驀然一驚,周身冷汗地醒來,聽得床帷外真切傳來宮人惶急呼喚,“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稟奏。”
  昀凰心頭一突,立刻掀了帷帳,“何事?”
  宮人怯怯道,“奴婢不知,傳話的內侍候在外頭,說是中常侍大人急……”話音未落,已見長公主猝然起身,將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內殿,摔了珠簾在身後兀自搖曳。
  候在外殿的綠衣內侍隻聽步履聲急,還未見人影,便聽得清冷語聲傳來,“出了何事?”
  內侍忙屈膝一跪,顫著嗓子道,“稟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兒一早陳國公率幾位老臣闖宮,硬要求見皇上。也不知在禦前參奏了什麽,皇上龍顏震怒,即刻便召沈相與裴大人入宮,將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罰鞭笞二十,這會兒正跪在禦書房外頭領罰!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趕緊來請公主……”
  “陳國公眼下何在?”昀凰強自穩住心神,急問陳國公的動向。內侍忙道,“在,陳國公還在禦書房內,其他人都在外頭候著。”
  鞭子響亮的甩過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卻是悶而沉的一聲。
  昀凰下得鸞輿,一眼瞧見那白玉階下跪著的兩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著一記接一記的鞭子。身後行刑的內侍執了長鞭,待前一記餘勢方歇,便又高高揚起鞭子。
  宮中笞刑不同於外頭隨便鞭打奴仆,南海蛟繩擰就的烏梢鞭,抽一記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卻不會輕易抽破皮肉,隻痛在骨子裏。抽一記需緩上半晌,待劇痛剛剛緩過,接著再是一記,猶如潮湧而至,密密湮沒上來,叫人全無喘息之機,又不至一下子痛厥過去。
  “諸位大人瞧得還熱鬧麽?”
  階下眾臣驚愕回首,見長公主肅著臉色,冷冷步下鸞輿。那一襲深紅宮衣曳地,烏緞似的長發也未挽起,從雙肩垂覆下來,襯得唇頰蒼白,寒意更甚。長公主勾起唇角,目光自眾臣臉上一一掠過。她軟軟語聲聽在一眾老臣耳中卻是狐媚恣肆,憎猶不及。車騎將軍性子剛烈,率先硬聲駁了回去,“君臣議事,還請長公主回避!”
  “國事不在朝堂上議,倒把內廷攪得一大早就不安寧?”長公主微笑,並不理會車騎將軍漲紅的臉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後。車騎將軍怒不可遏,重重哼一聲道,“好一個不得安寧,公主說得甚是。裴令顯治下無方,耽迷女色,縱使軍中內眷私相營營,不思皇恩浩蕩,反暗藏怨憤,懷廢帝而非今上,實乃大逆不道!為臣者不思忠義,有負聖恩,何堪棟梁之任!”
  老將軍怒目相視,昀凰無言以對,一顆心直沉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著,去冠戴,脫纓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兩人肩背俱是血痕縱橫,鮮血蜿蜒淌下,將褪至腰間的素錦中衣染成殷紅。行刑內侍見了長公主,一時不敢動手。沈覺隻將頭深深低了,烏發散落,冷汗順著發梢滴進玉階磚縫。長公主的語聲近在咫尺,他卻並不抬頭向她求救,渾若石頭人似的跪著,紋絲不動。
  然而禍端所向的裴令顯,卻突兀抬頭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戰煉就矯健身軀,膚色異於南人男子的白皙,顯得深暗。四十記鞭笞已打了一半多,血痕交錯密布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與他赤紅的雙目相映,分外駭人。
  幾十記鞭笞常人或許難捱,領軍打仗的武將卻未必在乎這皮肉之苦。昀凰緊鎖眉頭,見裴令顯直勾勾盯住自己,滿目惶懼,薄唇無聲抖動,似在求她相救。身旁車騎將軍猶在痛斥裴氏治內無方,縱容女眷非議朝政……昀凰冷冷看去,驀然自裴令顯的唇形翕動間,瞧出兩個字來。子瑤,他說的是子瑤。
  素日裏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狼狽跪倒在地,渾身傷痕地望著她,無聲念動一個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瑤性命。他不敢公然為子瑤求救,隻能直勾勾望住昀凰,無論這長公主對子瑤是憎是憐,眼下卻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長公主的眸色冷而迷離,隻與他對視一瞬便背轉了身去,將廣袖一拂,“行了,老將軍省些力氣罷,你說這許多,我一介女流也聽不明白。”
  長公主笑得疏懶,淡淡截斷老將軍的話頭,“什麽君臣忠孝,那是你們廟堂上的道理,我隻知宮有宮規,外臣不得在內宮喧嘩。況且如今非同尋常,皇後妊身,正是寧神靜養之時,最忌驚擾。前日僖嬪責打下婢,鬧騰了些,便被罰去三月俸祿。這又打又嚷的,驚擾了中宮如何是好,皇上一時盛怒,你們也不勸著些。”
  早知長公主狐媚詭智,見她言語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車騎將軍勃然大怒,當下一聲重哼便欲發作。卻覺袖底一緊,被身後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穩慎,已經覺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今日聽了眾臣參劾卻是震怒非常,將這一將一相當眾鞭打,仿佛著意鬧得沸沸揚揚。如此一來,看似重重責罰了二人,卻不提如何貶謫。
  此番蓄力一擊,一本參奏三人,陳國公妙計旨在將眼中釘連根鏟除,首當其衝便是這位不守宮規、結黨營私、私通外族的寧國長公主。當此關頭,萬不能因意氣壞了大局。
  廷尉思及宮宴上大司農被貶斥的一幕,不由背脊陣陣發冷。眼看車騎將軍性子暴烈,險些又中激將之計,若在禦前衝撞長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兩人眼神一觸,老將軍到底也是久曆戰陣的人,頓時省得輕重。看這情形,長公主有恃無恐,隻怕還不知陳國公彈劾她的罪狀。車騎將軍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虛拜,“老臣糊塗,望殿下恕罪。”
  昀凰也不理會,拂袖直往殿前去,卻聽一聲“且慢!”
  車騎將軍闊步而上,徑直擋在階前,聲若洪鍾道,“請恕老臣無狀,陛下與陳國公尚在殿中商議國事,殿下不宜入內,且在此處稍候!”長公主斜斜挑眉,仿佛吃了一驚,“這是什麽話,議事要緊還是陛下龍體要緊?”
  “陛下龍體……”車騎將軍一愣,還未明白這同龍體有何幹係,卻見長公主將手輕輕一拍,身後上來一名素衣宮人,手托金盤,內盛脂玉瓶與琉璃盞。長公主親手接過金盤,冷冷道,“這是陛下每日要進的梧桐甘露,佐以參丸,由我親手侍奉。老將軍的意思是陳國公位極人臣,他要奏事,皇上便連進藥也不能?”
  這句“位極人臣”驚得眾人相顧失色,分明是直諷陳國公功高蓋主,以下犯上。車騎將軍漲紅了臉,“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君事主,絕無犯上之心……”不待他說完,長公主已負氣轉身,“也罷,你要攔著,我便不去了。”
  “殿下!”中常侍王隗恰在此時從內殿急急奔出,撲通跪倒在長公主身後,“殿下使不得,陛下今日還未進藥,已等待殿下多時了。”那跪地受罰的沈覺也叩首在地,直呼殿下三思。
  眾老臣麵麵相覷,一齊望向車騎將軍,誰也不敢出頭擔當此等罪責。昀凰駐足回眸,目光掃過一幹老臣,停在車騎將軍臉上。老將軍紫漲了臉,心知長公主有備而來,與中常侍早有勾通,眾人卻隻知明哲保身,當此關頭不敢開口,心中一時大恨。眼看著長公主手托金盤,衣袂拂動,一步步走上階來,車騎將軍跺腳長歎一聲,終究側身讓過。
  走過了無數次的殿廊,惟覺此次最是漫長。一重重深垂密掩的簾子,擋住外頭初升的晨光,將諾大寢殿掩在昏暗裏,仿佛已是瞑色四合。晨風吹拂,垂簾微動,投下些許光亮在蓮華宮磚上。昀凰低了頭,一步步走過,看自己鳳羽絳錦綴珠繡履踩上那些起起落落的影子,依稀似踩過無窮晨昏歲月。
  四下宮人盡已遣出,空寂的殿中任何聲響都格外清晰。昀凰靜靜捧了托盤,在最後一重九龍屏前駐足,聽著裏頭蒼勁渾厚的老者語聲,一句句擲地有聲,痛陳她的罪責,直陳國事多蹇、蒼生多難,內憂外患一齊湧上眼前,天災人禍黨亂統統都是她華昀凰招致的禍患。
  “前月閔單二州連日水患,決堤千裏,毀舍萬間;同日單州雷電下擊,三聖塔隕,民皆以為大凶;初九日,建州城郊地陷,牆垣深裂數尺,人畜驚恐;聿州海上匪盜橫行,劫掠往來商旅船隻……”聽著陳國公抑揚語聲,方知她竟有如此能耐,招致天怒人怨,異象叢生。昀凰無聲地笑,將唇緊緊抿了,愈發抿得薄削失色。向來不曾過問政事,竟不知民間戰禍方歇,又生出這許多禍患。
  少桓,你一肩所挑的天下原是瘡痍滿目。
  昀凰咬唇想笑,卻聽見一聲低微哽咽出自自己喉間。饒是低不可聞,卻已驚動了九龍屏風後麵的人。裏頭語聲一住,片刻寂靜後,少桓的咳嗽聲低低響起。
  “臣妹昀凰,叩請聖安。”這嫋嫋語聲自外傳來,令陳國公覺著後背一涼,轉頭望去,見那碧玉屏風底下隻現出深紅宮錦一角。“皇兄,這時辰該進藥了。”那語聲輕嫋,隨之環佩聲動,長公主不待宣召便步入內殿,托了金盤玉盞,端端朝皇上一跪。
  正參奏到此處,她便來得恰是時候。原已料到她的能耐,也未指望外頭幾個老朽能擋得住她。陳國公泰然抬目,見斜倚軟塌的皇上微闔了眼,將那洋洋千言的奏疏執在手中,臉上不見喜怒,隻啞聲道,“藥先擱著。”
  長公主依言擱下了藥,仍是低頭斂息跪著,也不朝陳國公瞧上一眼。皇上神色疲乏,目光徐徐掃過,凝定在長公主身上,良久方露出一線笑意,“也好,你來得適時,且瞧瞧這折子。”
  陳國公抬頭便見皇上廣袖一揚,將那折子劈麵擲在長公主跟前。
  覆褚綾的折子散開來,墨跡宛然。昀凰抬眸迎上少桓目光,隻覺陷入無邊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昏暗室內僅有的光亮。
  昀凰俯身拾起奏疏,匆匆一眼看去,便見廢帝女瑤的字樣映入眼中——
  廢帝女瑤便是去姓更名,以賤籍侍婢之身嫁與裴家的子瑤。如裴令顯這般占了前朝貴眷為姬妾的新貴權臣並不在少數,有以裴家軍中青年武將為多。當日陳國公部將與裴家軍從東南二門合力殺入京師,諸多舊臣闔家遭戮,女眷落在兩軍手上遭遇截然不同。
  陳國公治軍手段嚴苛,嗜殺戮,好斂掠,入城之日下令將逆臣家眷一概殺盡,婦孺不免,但有私藏者一概處以腰斬。睿王自盡後,王府陷落,年僅十六的安樂郡主遭陳國公部屬淩辱至死,新帝獲知震怒,頒旨禁絕虐殺婦孺;而裴家軍中多為少壯將士,性好女色,遇有逆臣女眷便擄掠回營,納為姬妾。亂世若此,隨後雖有禁令,此前被擄去的女子卻木已成舟,將其逐出反而隻剩絕路,隻得不了了之。以此裴家軍中,多有舊臣女眷為妾。自裴令顯納了子瑤為妾,對其寵愛非常,常邀軍中部屬女眷入府相陪,盼舊識女伴能令子瑤一展笑顏。
  昀凰定睛看那奏疏上細細密密所列的名字,都是女子芳諱。
  “張氏明慧、楊氏月樓、孫氏眉娘、薛氏幼淑、陳氏韞言、魏氏靈蘊……”統統都是私聚裴府,心懷廢帝,挾怨非議今上,何月何日何處何人有何大逆不道之言,皆一一記載在案。作供的婢女仆婦多達三十餘人,亦有名姓。最要緊一人便是子瑤身邊婢女,昔日郭後乳母的孫女田氏,因受牽連而闔家遭貶,罰入賤籍。裴令顯特意贖出此女,由她陪侍身側,令子瑤萬分倚賴,視若姐妹一般。卻也是此女,將子瑤一言一行秘報於陳國公,供出其餘女眷姓名。
  昀凰目光自那一個個名姓上掠過,仿佛瞧見蘊藏在娟美字眼下的鮮活身姿、顧盼眉目,俱是花前月下淺吟低詠風情。隻是這些美好名姓的主人,或許再也見不到下一回的春開月出。

  紅染繡線嫁衣成

  原是金玉堂上解語花,忽一朝狂風吹盡,落英碾落成泥。宦家仕女如今淪落人下,為婢為妾,閨閣舊識再聚堂前,自苦身世,少不得怨忿泣訴一番。偏偏,幾個弱質女流,三兩句閨中怨言,落在那有心有備之人手裏,便成了淬毒的箭——明槍傷不著的,便有暗箭來喂。
  一箭雙雕,分射兩頭。以裴令顯為首的少壯將領,但凡有家中女眷牽涉入案者皆遭彈劾,其中不乏良將,頗受今上倚重青睞;此案首惡者子瑤,卻是寧國長公主親賜給裴令顯的侍妾,撇去賤籍婢女這一層身份不說,她與長公主同為廢帝之女卻是人盡皆知之事。
  因著蘇氏一門忠烈的蔭庇,更因著聖眷隆寵,清平公主之名似已掩埋在舊宮殘垣之下。世間隻有寧國長公主,再無人提及廢帝之女。及至今日,複又有人記起她身上另一半血脈,仍湧流著廢帝的罪孽。將同父異母的妹妹賜與朝臣為妾,便是她與外臣私相勾連,結黨營私之鐵證。眾女犯下大逆之罪,子瑤身為首惡,寧國長公主亦脫不得幹係。
  奏疏中陳詞竣嚴,言之有據,據證縝密,密不透風,活脫脫是一張精心織就的網,不知何時已在黑暗中布下,終於等來機會兜頭罩下,叫人甩不脫,掙不破。
  陳國公一雙長眉低垂,美髯微動,狹長雙目在濃眉下半睞半闔,眼縫裏閃動精光,將長公主臉上神色一絲不漏收入眼裏。饒是她眉目澹定,喜怒不動,他卻窺得她目光變幻,越往後讀越是凝重。奏疏中三條罪狀俱在,亂宮規,違女訓,縱婢結黨,都不過付之一哂而已。隻這最後一條令她心頭驟緊,冷汗盡出。
  “申時正,長主車駕至停雲別館,北齊女客未至……酉時初,長主私見晉王,二人獨晤於室,及三刻晉王輒出,長主乃歸……”昀凰一字字看過去,那些字都映入眼裏,一筆一劃卻似扭曲伸縮的蛇,紅信森森欲齧人。不過是昨夜之前的事,她的行蹤去向卻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裏,來去時辰記錄精準,隻差沒將她每一句話記下——是沈覺,是她,還是晉王,究竟誰身邊一早伏下了陳國公耳目,她竟茫然無覺,不知暗中窺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圍!然而此時,昀凰顧不得後怕深思,周遭伏有多少耳目已不要緊,眼前有一雙目光正深深望著她,如絲繞頸,如刃刻骨,仿佛要將她心口穿透,直看進她肺腑裏去。
  少桓,少桓。她望見他的臉色,這樣白,這樣冷,像昨夜漫過玉階的月光,終於忍不住流露哀切,隻想求他一個笑容,別再這樣悲傷凝望。
  他竟真的笑了。
  少桓笑得淡薄,語聲有些弱,“朕說過你多少次,不可莽撞任性,來去何處需預先告知內廷。昨日囑你代朕拜會晉王,早知路遠歸遲,知會內廷有個報備,也不致令陳國公有此誤會。”
  “老臣惶恐。”陳國公不緊不慢俯身,肅容凜然道,“陛下仁厚,且容老臣鬥膽,敢問長公主既是奉了皇命,理當備齊儀仗,堂皇待客,方不失上邦之風。為何定要在行館私見,且不論失禮喪節,損我天家風範,便是於男女之防也有虧。長主身為帝女,豈不知女訓有言……”
  “夠了。”少桓蹙眉咳了幾聲,神色極是冷淡,“公主德行是否有虧,無需外臣理論,賞罰約束朕自有分寸。”
  “陛下豈不聞忠言逆耳!”陳國公昂頭直視,盡露跋扈之態,“臣自知冒犯公主,自當請罰認罪,然綱紀禮教不可妄顧,國法家規非同兒戲!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長主有過豈能獨免?陛下若重人情而輕法度,何以謝天下黎民?”少桓一聲輕笑,“朕便重人情又如何?何鑒之,朕若不重人情,今日你何家豈能榮耀至此?”陳國公霍然抬頭,一霎時驚怒交集,紫漲了麵色,不料皇上猝然翻臉,將往日君臣翁婿顏麵俱都扯了下來。
  一時間君臣二人僵然凝對,病榻上的少桓麵寒如霜,陳國公陰沉雙目裏卻似要噴出火來。
  驀然聽得一聲歎,長公主俯身朝皇上叩拜下去,語聲含笑,“皇兄息怒,昀凰知錯了。”
  少桓含怒側目,見昀凰抬起了頭,寒玉似的臉頰不見血色,唇邊卻是一抹愛嬌笑容。昀凰朝陳國公瞧上一眼,咬唇輕笑,“國丈好一番疾言厲色,叫人不敢答話。你既問我為何私見晉王……這女兒家的事,你當真要聽麽?”
  她神容嫵媚,忽有幾分嬌羞之態,令陳國公一時驚怔,心下狐疑不定。
  少桓聞言卻將眉心緊攢,鐵青了臉色斥道,“你既知錯便退下,無需多話。”
  昀凰一笑, “皇兄好沒道理,國丈既問了我話,豈能不答。我同晉王的確說了些話,隻是……隻是國丈聽了切莫笑話。”陳國公心覺不對,來不及思索其中究竟,隻見長公主略一咬唇,“我聽聞北齊太子癡傻傳言,心中憂慮,便向晉王詢問。雖有心避人耳目,不料仍被國丈大人窺破。昀凰雖莽撞,也有羞愧之心,女兒家未過門便打聽夫婿之事,自然恥為人知。”
  “夫婿?”陳國公失驚之下,脫口呼出這二字,卻見長公主明眸微垂,貌似含羞,“國丈不知麽,皇兄已賜昀凰和親北齊了。”
  一聲清響,軟塌上玉枕墜地。
  皇上撐起身子,煞白了臉色,直勾勾盯住長公主。隻一眼,便猝然側過頭去,卻已來不及掩住一口鮮血從唇間嗆出,猩紅點點濺落榻前。
  朗朗晴日照耀金殿,折映著龍鳳琉璃瓦上寶光瀲灩。一列綠衣內侍從太初殿急急奔出,在羽林騎護衛下各自往四方去了。中黃門白衫皂冠,一手執令,一手秉拂,汗濕兩鬢地穿過三重宮門,駐足在內宮與外宮相銜的長階之上,長聲高喝,“口諭——宮門落鎖,各宮禁避——”
  尖細高亢嗓音越過宮牆重簷,遠遠傳遞開去。沉重的落鎖聲裏,宮城四門緩緩閉合,闔宮上下七十二門由內依次關閉。諸妃嬪所居宮室逐一閉宮落閂,內外人等不得出入,各自回避。
  中黃門即刻馬不停蹄折返太初殿複命。夏日驕陽似火,似火燎烤在嗓子裏,內衫汗津津貼著脊背……眼見漢玉重闕已在眼前,中黃門張榮卻是奔走過急,眼前一黑竟跌倒在地。左右忙去攙扶,張榮舉袖擦汗,心神兒竟似秋千晃悠,沒處著落。
  亂了,真真是亂了。
  跟隨中常侍大人多年,風裏雨裏,刀裏劍裏,未曾見過他半刻驚亂之態。那矮山一樣的人隻要矗在那裏,便知天塌下來有他撐著。可今日裏,今日裏……張榮想起中常侍大人一腳踹開當值黃門歇息的夾室,額角青筋暴起,臉色仿若黑鐵,喝令他立即傳下閉宮口諭。
  張榮駭然,從不曾聽聞宮中有白日落鎖的先例,宮門開閉皆是大事,但有異動必將震動帝京,更何況驟然禁閉六宮。這一愣神間,隻聽中常侍王隗斷喝,“還不領命!”張榮汗出如漿,忙撲通一跪,雙手接下令符,又聽王隗肅然沉聲道,“羽林騎護衛你等傳令,誰若違逆聖諭,斬立決!”
  羽林騎出,皇命如山。這一路奔去才知傳令者並非他一人,中常侍手下親信盡出,分頭持符領命往各宮去了。有監使趕至宮門,見一騎當先,堪堪隻差一步便要出了宮門,幸被阻下……果是陳國公遣出宮外報訊的心腹,中宮也有報訊宮人被羽林騎所阻。
  白熾陽光灼痛人眼,時近正午,一絲風也沒有。張榮氣喘籲籲爬起來,咬牙一撩袍擺直奔殿前。耳聽得步履聲急,隨後又有數名監使齊齊趕回複命。遣出的羽林騎已屯守宮門與各殿,餘下兵馬列陣外宮,玄色旌旗依稀可見,怒馬嘶鳴遙遙相聞。
  張榮奔上殿前,一抬頭便見中常侍王隗負手立在殿階正中。
  太初殿外,白玉階上,昀凰深紅宮衣被豔陽照耀出血一般顏色,貌若天女,神似羅刹,將陳國公等一幹重臣擋在階下。受刑已畢的沈裴二人重整衣冠,血痕狼藉猶在,雖是待罪之身,卻左右侍立於昀凰之側。
  十六名禦醫已進了寢殿良久,醫侍藥僮魚貫出入,殿中情形不明。當此關頭禦醫正在全力施治,外麵卻已是劍拔弩張,長公主與陳國公各自守在殿前,誰也進不得,誰也不肯退。
  “陛下龍體攸關國運,長主卻一再阻撓臣等探視,究竟是何居心?”陳國公麵色陰寒,步步進逼,昀凰將下唇咬得泛白,纖弱身軀仿佛一陣風也能吹折。張榮隨在中常侍王隗身後疾奔殿前,王隗搶前一步跪倒在地,麵朝殿中,卻目視長公主道,“奉聖上口諭,宮門四下已閉,羽林騎護衛中宮,內外鹹定!”
  話音落地,如錘定音。
  車騎將軍暴怒,迎麵戮指長公主,“妖女,你敢私調羽林騎,當真反了不成!”
  “逆臣出言無狀,辱及皇室。”長公主淡淡回眸,隱忍之色霎時盡化作淩厲,“中常侍,將其拿下,廷杖四十。”
  尋常壯年男子也當不得廷杖二十,這四十記盡數打下,老將軍一身骨頭隻怕要散在這裏。張榮冷汗透衣,陳國公身後一幹老臣已見過長公主殺人手段,知她說得出便做得出,紛紛驚惶跪下,連連求懇。車騎將軍暴跳如雷,兀自喝罵不歇,恨不能生啖了眼前女子。
  隻餘陳國公與廷尉二人猶自僵立,短短一刻,廷尉已是汗如雨墜。今日這一搏,原是勢在必得,勝券在握,未料變生肘腋,這女子竟不顧後果,以命相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卻不料她金枝玉葉竟也性烈如此。今日若要抵死一搏,區區羽林騎未必奈何得了陳國公留駐皇城的策應之軍。然而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原可完勝的局麵也淪為一盤殘局。
  真要同她拚個魚死網破麽,朝中兵權在手,對頭軟肋已現,沈裴二人自顧不暇,皇上病入膏肓……皇後與皇嗣已是何家的人,至此贏麵在握,卻同一個將被遠嫁夷酋的落魄女子拚命?她,也配麽?
  陳國公兀的笑了,眯眼注視昀凰,緩緩振衣跪下。
  廷尉暗鬆一口氣,隨之俯跪在側,一幹老臣同為車騎將軍求取寬貸。
  六名執仗內侍已將車騎將軍按倒在地,奪下冠戴玉笏,朱漆描金圓木大杖高高舉起。左右俯乞求懇不絕,長公主袖手垂眸,與陳國公目光冷冷交匯。曆來隻有皇帝才能當殿杖殺臣工,便是太後也不能逾越。當年郭後悍然杖殺文定侯蘇煥,才破了這祖宗規矩。即便如此,郭後也曾請旨行刑,長公主卻隻憑一言,便要誅殺大將於殿前。
  南秦立國以來,為臣之恥,莫過今日。
  僵持之際,沈覺竟也跪了下來,啞聲道,“微臣鬥膽進言,國之肱股,不因小節而廢大義,其行雖可誅,其心亦可恕。望公主三思!”車騎將軍咬牙跪地,臉頰幾已貼上地麵,聞聽沈覺此言,心中竟是一震。黨爭向來是你死我活,不想生死關頭,沈相竟肯摒除私見,顧全大局……長公主似也有所觸動,眼中淩厲之色稍斂,回眸注視陳國公,緩緩開口,“不因小節而廢大義,沈相言之有理,國丈以為如何?”
  她問得懇切,眼瞳裏光華鑒人。
  好一句“不因小節而廢大義”,陳國公冷笑,何嚐聽不出那懇切之下的咄咄——她分明是在要挾,逼他來做一場交易。所謂小節,明指車騎將軍衝撞犯上,暗地裏將裴令顯禦下不嚴,瀆職從犯之罪轉為輕描淡寫的小過小失。拿老朽一命做抵,替那豎子脫罪。
  “古雲,勿以惡小而為。”陳國公長須拂動,神容竣嚴,“臣以為,懲小方能戒大,刑律不可容情。”話音落地,眾人悚然,廷尉心中最是雪亮,冷汗順著脖頸滾落。打死一個車騎將軍,拔除裴令顯這一叢勁敵,雖是值回代價,未免兔死狐悲。長公主亦為之一窒,再開口時,語聲似在冰雪裏浸過,入耳徹骨,“你等都聽見了,還不照國丈說的辦。”
  執杖內侍怔得一瞬,猛醒過神來,手中高舉的廷杖重重落下,擊打在老將軍弓起的背脊。一聲悶響,老將軍哼也未哼,額角青筋卻暴起,硬受了這摧筋折骨的一擊。所有人皆在那一刻猝然閉眼,唯有昀凰定定睜眼瞧著,紋絲神情也無。那顫動的白發,皺紋間滾落的汗,隨朱漆大杖帶起的血珠子,轉眼間潑剌剌灑滿天地,將眼前一切變成猩紅。
  當殿受刑的人,麵目在刹那間模糊。仿佛是車騎將軍,仿佛又是她看不清的一張臉,是她早已不記得形貌的外祖父,當年也是這般隕命於杖下……昀凰微微張口,咽喉似有鈍刀割過,叫不出一聲“夠了”。沈覺瞧見她煞白的臉,發青的唇,隻覺萬箭呼嘯穿心。
  忽見殿內奔出一名醫侍,撲通跪倒,急喘道,“陛下召長公主入見!”
  “皇上醒了?”中常侍王隗第一個箭步上前,語聲因急切而破了調。其餘跪地諸人紛紛起身,忘了尊卑禮數,焦灼擁上前來追問醫侍。眼前紅衣拂動,長公主已入殿內,卻又駐足轉身,“禦前喧嘩,成何體統,還不退下去!”
  王隗與她目光相接,立即會意擋在殿前,示意執杖內侍暫止,“諸位大人少安毋躁。”眼見著那深紅背影轉入內殿,陳國公亦隻得無奈止步,轉眼見那醫侍神情倉皇,心中暗道不妙。王隗隨即退入殿中,下令將殿門閉了,以免驚擾聖駕。徒留眾臣在殿外,誰也不敢多出一聲,正午日光將各人影子壓成小小一團踏在腳下。沈覺與裴令顯緘默相視,心底已將最壞的念頭轉過數遍。
  王隗匆匆隨長公主步入內殿,數名禦醫魚貫而出,見長公主匆匆而至,忙俯身避讓兩側。隻聽環佩之聲零亂搖曳,長公主走得甚急,素日儀態風華盡失,幾乎是踉蹌奔入簾內。禦醫令甫一抬頭,便見中常侍王隗似一麵鐵牆立在跟前,遮擋了昏暗殿內僅有的光亮,沉沉語聲似夾了一把鐵沙子,“如今怎樣,你且照實說!”
  還未走得近,昀凰已沒了力氣,腳下軟綿綿踩空,跌在明黃蛟綃紋錦帳外。那帷帳後頭,他靜靜倚枕靠著,並不似她以為的那樣奄奄一息,反倒有些笑容,隻是臉色不似活人。他朝她伸出手來,廣袖垂落似流雲,“過來。”
  往日裏,他總這樣喚她,如同喚一隻豢養在掌心的鳥兒。
  昀凰緩緩撐起身來,隻走得兩步便絆住裙袂,堪堪跌跪在他榻邊。少桓笑一笑,勉力抬手去扶她。這修長的手原本也曾握劍挽韁,此刻卻消瘦如削,蒼白肌膚底下隱現暗藍血脈。昀凰握住他的手,輕輕貼上臉頰,無聲亦無淚。“朕還活著,你卻要走了麽?”少桓語聲平靜,輕柔似一縷水流,淌過之處卻是封凍。昀凰說不出話來,一時間連氣也喘不上來,隻是哀哀望住他……良久,終於顫聲開口,“華昀凰會走,我不會走。”
  少桓蹙起眉心,手指撫上她蒼白顫抖的唇,笑意加深幾分,“又在騙人。”
  辛辣熱流驟然湧上,眼底喉間盡是澀痛,昀凰狠狠咬唇,苦鹹滋味漫進唇間,竟不知何時落下的淚。第一聲哽咽之後,再不能自已,諸般隱忍都成了枉然。
  從未見過她哭得如此傷心,蜷縮起纖細身子,似個小小孩童。支離破碎的話語,夾纏了哽咽,浸透了淚水,字字句句都是淒楚,聽著竟不真切。起初他聽見她急急地說,“晉王”、“北齊太子”、“瑞王”雲雲……恍惚似芒刺入耳,卻不知她究竟在說什麽。眼裏心裏,隻是她的淚顏,他令她如此悲傷麽?
  見他漠然,全無絲毫反應,昀凰驀地恐懼起來,緊拽住他的手,又急急說了一遍。
  “我沒有別的法子了,華昀凰原是早該死去的人,偷生偷不來長久!少桓,我要的是長長久久,我要光明正大!我再不做這長公主,不做這華昀凰!”
  少桓不說話,靜靜看她,幽黑眼底沒有一絲活氣。
  昀凰目光迷亂,幾近癲狂,“你聽到麽,少桓?”
  他分明聽到,卻隻是漠然,對她滿盤願望、滿心期待全都無動於衷。隻是冷,滿眼都是冷,令她如臨萬丈深淵,恐懼無以複加,連聲音也破碎,“你要怎樣都好,你若不喜歡,我便不去,哪裏也不去了!”
  聰慧、淡定、驕傲盡化泡影,她驚惶失措,顯出狼狽原形,也不過是個低微弱小女子。
  少桓終於笑了一笑,極微渺的一點溫柔,卻是給她莫大的憐憫。
  “我渴了。”他隻說這麽一句。
  昀凰慌忙折身倒水,淩亂失措舉止盡都落入他眼裏。
  脂玉盞中盛好了梧桐露,昀凰小心翼翼捧至榻前,傾身俯下,將玉盞湊近他唇邊。少桓溫柔凝望昀凰,修長手指再度撫上她臉頰,輕輕撫至頸項。他的手已清瘦之極,仿佛握不穩一支紫毫筆,卻在驀然間,狠狠扼住她咽喉。

  此身已隨前緣誤

  所有光都暗下來,所有喧囂都不再,漸漸聚攏的黑暗裏唯有那一雙清寂眼神,絲絲溫柔,縷縷纏綿,似黑暗窒息裏最後的光和暖。恰似初見那一眼,長劍映亮暗室,碧血濺染屏風,暗影裏隻見他的眼,殺機如驚電,憫柔若春水。
  扼在咽喉的手劇烈顫抖,一點點扼緊,再扼緊。
  昀凰隻激烈掙紮兩下,因驚悸而睜大的眼睛裏,漸漸有霧氣浮起,秋水池上,殘荷凝霜,悲傷漫過求生意念,鋪天蓋地盡是絕望。白骨化灰,黃泉相隨,隻是這誓言應驗得太早太輕易。凝在睫上的淚水來不及滾落,萬千不甘來不及讓他明了……眼前漸已模糊,昀凰身子綿綿軟倒,隻竭盡最後力氣抓住少桓衣襟,掌心覆上他胸口。
  血色蔻丹,單紗白衣,溫熱掌心底下,恰是那猙獰舊傷。
  溫熱濺落臉頰,卻是少桓的淚。
  慘然笑容裏,他終究鬆了手,同她雙雙跌落在明黃鮫綃帳中。肌膚相貼,鬢發相纏,曾多少次纏綿在鳳榻鸞帷,卻是第一次共枕於帝後的龍床。昀凰已是虛軟無力,蜷伏在少桓身側,長發繚亂,無聲而急促地喘息。
  “昀凰。”少桓語聲微弱平靜,前一刻的殺機仿佛從未出現,“朕放你走。”
  昀凰說不出話來,喉間痛如刀割,一路痛到心尖上去。他終究肯放了她,金口玉言,一句話斬斷諸般孽障。她卻狠狠攥緊他的手,說什麽也不能放,指尖剜進他掌心裏去。他微弱地笑了一笑,將手指抵在昀凰毫無血色的唇上,止住她嘴唇的顫抖,“不必說了,朕知道。”
  一聲朕,喚回昀凰三魂六魄。他連自謂也收回了,一口一聲朕,做回高高在上的君王。昀凰張了口,聽見自己語聲喑啞,幾不可聞,“若是連你也不信我,不如就此將我扼死。”
  “朕相信。”杜若清苦氣息輕拂耳鬢,少桓低低道,“這樣很好,朕很放心。”
  昀凰恍惚抬眸,見他的眉目近在咫尺,語聲縈繞耳畔,卻覺眼前之人比任何時候都更遙遠。方才被他手指扼過的地方還在火辣辣的疼,轉眼他已溫柔如昔,仿佛一個軀殼裏棲宿著兩個不同的少桓。他臉頰顯出玉一般顏色,隱隱透寒,再無溫潤,“原想天上地下帶著你一起,如今看來,朕不配了。”
  “少桓……”昀凰哽咽失聲。少桓微微而笑,“你委曲求全,不惜同外族求取庇護,朕卻是一介廢人,再也護不得你周全。當日未能帶你一同離去,登基之後亦未能給你堂皇名分。你無雙芳華,盡被朕誤在深宮。如今壯士斷腕以全質,你……很好,很好……”少桓笑著,猝然緊抿了唇,胸膛劇烈起伏,將一陣嗆咳極力隱忍下去。
  他是如此驕傲的一個人,帝王之尊,傷病之恨,一切最脆弱的地方,卻又被她烙上新傷。昀凰再也說不出話,一時間手足冰涼,遍體都似冰刀在割,痛入骨髓,卻流不出一滴血。
  “皇上究竟還能熬得多久?”
  王隗一語驚得左右變色,這般殺頭滅族的話也隻有他敢說出口。禦醫令已將眾人診治之見一五一十告知,皇上依賴丹石過久,尋常藥石已對病症無效,禦醫連開幾副溫中補養的方子,卻鎮不住他咯血之症。唯今之計,隻得照丹石煉方,且先穩住病況。隻是皇上龍體虛損,再難抵受丹石之毒,一旦肺腑俱害……禦醫令一額都是豆大汗珠,不敢將凶言出口。王隗卻已顧不得避忌,厲聲追問之下,禦醫令惶然道,“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
  王隗心中雖有準備,仍是如罹雷擊。
  卻隻聽身後一個喑啞語聲緩緩問道,“可有萬千之幸?”
  禦醫令慌忙回身,見長公主不知何時出了內殿,幽幽立在眾人身後,長發垂覆兩肩,目中泛紅,臉色白得有如妖魅。隻覷得一眼,禦醫令再不敢抬頭,惴惴沉吟片刻道,“若蒙天幸,或也能延壽十餘載……”
  十餘載,便是他與她的天幸。長公主一言不發,暗影遮蔽了臉上神色,仿佛一尊黑暗中的玉像。王隗這才回過神來,也顧不得禮數尊卑,脫口便問,“殿下,皇上怎樣了?”
  長公主身形憔悴,語聲沙啞,“皇上醒著,要見外頭那幾個,讓國丈、沈相、廷尉與裴將軍都進來。”王隗遲疑一瞬,默然應命轉身退去。長公主卻又喚住他,“叫承淑宮裴妃也過來。”
  “也見駕麽?”王隗上了歲數,到底還是多話了些。
  “不必。”長公主已轉過身去,頭也不回道,“讓她在偏殿靜閣候著。”
  此時召見那無關緊要的裴妃實是匪夷所思,王隗一時猜不透長公主的意思,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心意,忙趨行近前,沉聲問道,“那中宮如何處置?”
  皇後不在殿前,各宮妃嬪一個也不見,太初殿外黑壓壓跪著一片盡是臣工。
  裴妃自階下仰頭望去,屏在腔子裏的一口氣頓時散了,膝彎軟軟,再撐不住身子。“娘娘!”侍女錦心忙將她攙住,隻恐她再度昏厥過去——早前聞知裴令顯觸怒龍顏,娘娘大驚失色,當下直奔太初殿,欲見駕求情。不料甫出宮門,竟遇羽林騎迎麵阻住去路,迫令各宮回避,封閉宮門,一概人等不得出入。見了這番陣仗,知是大禍將至,娘娘駭得六神無主。遣人去太初殿、辛夷宮與中宮打探消息,良久不見回音。直等了大半個時辰,竟等來一句噩耗,說是皇上不好了!娘娘受不住這驚駭,當即暈了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尚未恢複人色,內侍已至承淑宮宣召賢妃覲見。
  錦心勉力定住心神,顫聲在裴妃耳邊說道,“娘娘千萬支撐著些,眼下吉凶未知……”她不提尚好,一提吉凶,裴妃臉色越發慘白。到了這般光景,還能有什麽吉,原本存了一線僥幸,若後妃都在殿前倒好,偏隻單獨宣召她一人。裴家獲罪,皇上垂危,長公主不見蹤影,刹那間所有倚靠都不在了,隻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狼群裏。若是皇上不在了,何皇後第一個不會放過她。漢有人彘之禍,今有恪妃之鑒,在那幽曠殿內等著她的,是鴆酒、白綾還是別的?
  裴妃隻覺身在虛空,不覺已被錦心攙著,一步步到了殿前。內侍引她往偏殿去,長年幽暗的偏殿連廊,擋住日光灼熱,令她周身一涼,神誌也清醒了些。
  眼前一扇朱漆雕門緊閉,仿佛是供臣工入覲前歇候的靜室。內侍在門前俯身,也不通稟,隻將那門輕輕推開一線,裏頭薰燃著熟悉的寧神香,一縷沉沉撩人的香氣彌散。怔神間,內侍將她一推,裴妃踉蹌踏進,身後門已合上。四麵垂簾都已落下,隻有絲絲微光從玉版卷簾間隙裏照入。裴妃瑟縮了身子惶然四顧,小小一間靜室,除卻陳設別無他物。
  “你怕什麽?”驀然傳來的幽細語聲,驚得裴妃倒退兩步,這才瞧見垂幔後麵靜靜立著一個人影。那人轉過身來,垂覆的長發微微遮了容顏,語聲之喑啞,神容之枯槁,驚得裴妃手足無措。往日美若天人的寧國長公主此刻竟似幽魂一縷,悄無聲息立在暗影裏,周身仿佛裹著一團寒氣。
  “我問你怕什麽。”長公主語聲冷得糝人。裴妃張口,卻覺舌尖已凍住——怕什麽,這一路戰戰兢兢魂不附體究竟怕著什麽,到此刻竟說不上來。長公主走近前來,近得可以瞧見眼底紅絲。第一次這麽近的細看她,細看這夢魘般擺脫不得的美貌,裴妃的目光凝定在昀凰臉上,從她泛紅眼眶移至唇上血印,最後瞧見頸間青紫的扼痕。
  長公主蒼白手指撫上那處紫痕,幽幽笑著,“差一點,他便能扼死我。”裴妃驚退一步,駭然捂住自己頸項,仿佛那修削手指下一刻便會扼上自己咽喉。她驚惶欲絕的神色令昀凰笑意加深,逼近她細聲問道,“令婉,你怕死麽?”
  死,誰人能不怕死。
  裴妃後背已抵上身後廊柱,被逼得退無可退,脫口哀叫,“你,你要我怎樣!”
  長公主輕笑,“太初殿裏兩個男子生死不知,一個是你夫君,一個是你兄長,可是令婉,你隻怕一死而已。”她連笑聲也喑啞了,每個字都破碎,出口卻似刀鋒,割得人血淋淋。裴妃陡然覺得憎恨,憎恨她叫這“令婉”二字,好似最親近熟悉的家人,看清她脈絡肺腑。
  “是,我怕死。”裴妃驀然仰起臉來,一咬牙道,“我很怕死!”她本就身姿高挑,仰了頭隻覺逼仄之氣盡出,隨之恨恨紅了眼眶,“怕死又有何錯?”長公主略一側首,頸間紫痕更見明顯,襯著她唇角笑意如絲,美豔得詭烈,“怕死就好。”
  裴妃怔住,長公主卻回身在椅中坐下,冷冷望定了她,再無一絲笑容,“你兄長自身難保,即便重罪可免,總有些苦頭要吃。一旦皇上不能再庇佑裴家……令婉,你靠什麽活下去?”
  刹那間怒火喧囂熄滅,似冰水澆上炭盆,裴妃心頭隻跳出兩個字,皇嗣。
  後宮女子誰人不知,再多恩寵也又盡頭,唯有子嗣可保得晚年善終。一旦先帝晏駕,無嗣的妃嬪便落得冷宮幽禁,似她這般得罪過何皇後的人,隻怕更是獻祭皇權的血牲。
  皇嗣,她做夢也想得的皇嗣,偏偏越想要的,越是得不到。裴妃神色幾度變幻,一時慘然,一時不甘,終究失聲笑了出來。一敗塗地並非技不如人,恰機緣不巧,又怨得誰。
  “陳國公有恃無恐,無非倚仗著皇後和皇嗣。不過生男生女還未可知,假若另有妃嬪也得了子嗣,恰巧皇後所出又是公主,一切便不同了。”長公主端嚴身姿紋絲不動,語聲卻似妖蠱,“令婉,你說是麽?”
  刹那間,重錘擊落心坎。
  裴妃不是笨人,轉念間心思洞明,雪光驚電似的明白。
  “你……”裴妃煞白了臉色,猛然張大雙眼,“這,這如何能……”
  長公主麵無喜怒,平靜得像在說一場宮宴安排何種樂舞,“我說能便能,你說有便有。”
  裴妃氣息紛亂,喉間發緊,掌心俱是冷汗,“宮裏四處耳目,禦醫、宮人、內侍……這彌天大謊,如何能瞞天過海?皇後所出若不是公主,這手腳做了也是白做!”
  瞬息之念,她心思倒也轉得如此之快,輕重權衡如此得宜。昀凰微微眯了眼,審視眼前綺顏玉貌女子,在那光潤鬢頰依稀還可見得少女的紅潤。往後年歲漸長,曆練漸多,這又何嚐不是一個辣手人物。然而昀凰微微傾身,朝她揚眉淺笑,“令婉,你還未明白麽?到這地步,皇後必是生女,而你必然得男……否則,你、我、裴家,連同皇上一手打下的江山,都將萬劫不複。”
  那繚繞香氣似要勾去人的魂魄,昏瞑室內,靜得仿佛可以聽見彼此心跳。起初裴妃隻覺自己心頭急撞,緊促得喘不過氣。不意卻覷見長公主胸口微微起伏,鎮定容色下的憂急,因這紛亂氣息泄露無遺。原來她也會怕……裴妃莫名鬆一口氣,更多疑懼卻浮上心頭。深宮禁苑耳目眾多,偷龍轉鳳豈是這般容易,一旦敗露便是誅滅九族的下場。想著那凶險光景,裴妃咬唇,一身冷汗盡出,“即便捱過十月,又去哪裏找一個活生生的嬰孩?”
  “能從中宮換來最好,若是皇後生下公主,也隻得另尋個男嬰進來。”長公主眉心微蹙,“這倒難不倒王隗,太醫院也可放心,隻是承淑宮裏未必穩妥,隻怕還要委屈你暫且住一住西邊。”
  裴妃悚然,明白她所謂的西邊,便是那陰僻怕人的冷宮了。
  七道重門阻隔,仿佛將最西麵的延年宮隔絕在人世之外。當年惠帝為太後築延年宮,宮室成,太後薨;成帝端佑皇後失寵,幽居延年宮,鬱悒而終;明帝時,章皇後因妒獲罪,於延年宮幽禁數月,鴆酒賜死。此後的延年宮便令後宮諸人聞之色變,一旦謫入此地,便是永世不得翻身。“宮宴那日,你與淑妃私下非議中宮,這已足夠罰你去西邊住上一陣子。”長公主悠然開口,卻令裴妃如墜冰窖——當日幾句閑言,竟也瞞不過她耳目。
  “那裏最是清淨,門鎖一落,誰家耳目也安插不得。”長公主幽深目光全無波瀾,一切都已盤算周密,隻需搬動棋子而已。
  “這事,皇上可知道?”裴妃臉色青白,良久才顫聲問出這一句。
  長公主麵色一寒,漠然道,“皇上知道。”
  裴妃腳下綿軟,終於跌坐椅中,心底最後一絲僥幸的光亮也熄滅。
  皇上果真是不能好了,否則不會應允這般無奈之事。裴妃無力垂首,心頭空落落,竟也不覺得如何悲傷。原以為情濃愛篤,到此刻才知,他在她心中也隻是“皇上”,隻是那高高在上的明黃身影……而她在他心中,隻怕連個淺淺影子也沒有。
  一絲譏誚笑容浮上裴妃唇角,眼底悲喜成灰。
  若皇後生了公主,就此皇嗣斷絕,日後真要扶假皇儲登基麽?到那時,她還出不出得了延年宮,會不會永久緘口,以保全這秘密永不泄漏——裴妃緊緊盯住長公主雙眼,越看越覺寒意透骨。長公主卻似看透她心思,“若非逼到絕境,誰也不會出此下策。坐以待斃或是孤注一擲,你自己選。”
  裴妃麵如土色,夾在生死一念間,左右都是峭壁,連搖擺都無處。長公主卻一句句迫上來,迫得她無處躲閃,“往後總得有人統率六宮,眾多妃嬪中單單挑了你,無非因為你姓裴。既然皇上看重裴家,這機緣便成全在你頭上。你若不肯也無妨,總還有淑妃、德妃和諸嬪……”
  “那你呢?”裴妃脫口而出,語聲落地,自己也僵住。
  到底還是將最後一層窗紙戳破。
  最痛的傷口被鹽粒撒上,昀凰抿唇,目光落在裴妃光潔修長的頸上——這美好的皮囊還如此嬌嫩,不知死後會變成什麽模樣。昀凰目光冰涼,唇角卻勾出惑人弧線,“我亦有我的去處,或許你生下皇子之日,便是我遠嫁北齊之時。”
  淒惶哭聲伴著陣陣哀求從偏殿一路傳出,兩名內侍將裴妃拖曳到宮門,稱賢妃裴氏忤逆犯上,非議中宮,被長公主下令鞭笞二十。裴妃淒厲哭叫令殿外眾臣心驚膽寒,雖知長公主性情乖張,卻不料今日暴戾至此。眼看著左右將她按倒,鞭子將要抽下,裴妃驀的尖叫道,“我有龍脈在身,誰敢動手!”
  這一聲喊,驚落內侍手中長鞭,驚得裏裏外外盡皆色變。內侍飛奔入殿稟報長公主,將裴妃架入殿中,禦醫匆匆隨後而至,彤書女史亦奉召而來……不過片刻,裏頭消息傳出,賢妃確是有了龍脈。這變故來得太過倉卒離奇,陳國公與沈裴二人尚在禦前見駕,外麵諸人麵麵相覷,尚來不及應對分辨,長公主便又下令,免了裴妃鞭笞之責,遣回承淑宮禁足。
  一時間驚的驚,喜的喜,疑的疑,承淑宮裏裏外外也不知布滿多少耳目。隻見禦醫進出不絕,卻無更多消息傳出,空叫多少人急紅了眼。恰此時,陳國公等人於禦前苦諫一日一夜,參奏裴令顯治下不嚴、耽迷女色、腐壞軍紀,縱容女眷非議朝政。眾老臣涕淚交流,徹夜跪候太初殿外等候聖裁。
  次日,三道聖旨接連頒下。
  賜死裴令顯妾子瑤等七女,其餘女子流徙南疆,罰為營妓;革去裴令顯封爵,罰俸祿千石,責令閉門思過,軍中權責交副將暫代。同遭參奏的五名將領均降職一等;沈覺受連帶之罪,罰俸千石。賢妃裴氏一並獲罪,謫入延年宮圈禁。
  皇城內外,朝野上下,震動非常。
  隻一夜之間,原本炙手可熱的裴家看似就這樣垮了。連有了龍脈的賢妃也不能幸免,一夕失寵,打入冷宮再不得翻身。也有人說裴家垮不了,皇上明裏降責,暗中還是護著裴家的。裴氏雖革了爵,手中兵權還在,一旦賢妃誕下了皇子……
  “便叫那妖女詭計得逞,爾等老朽,隻怕死無葬身之地。”
  陳國公將手中杯子重重擱下,麵帶一絲冷笑,如錐目光掃過麵前諸人。一桌酒肴紋絲未動,桌旁眾人猶自舉著杯,惶惶然不知該不該放下。原是備了酒宴慶功,如論如何總是贏得先手,待陳國公這盆冷水兜頭澆下,一時間眾人都噤了聲,誰也喝不下這慶功酒。
  “她也做不得多少手腳了。”廷尉低咳一聲,陪笑道,“和親之議已定,再由不得她在宮中興風作浪。” 陳國公陰沉了臉色,“民間婚娶尚有數月籌備,兩國聯姻是何等大事,其間禮聘往來,婚期再快也在半年之後。這妖女在宮中隻手遮天,更有沈覺、王隗裏外照應,她若趁此做下手腳,你我如何應對?”

  回看流年是蹉跎

  栴檀子,瑞龍腦,一室馥鬱縹緲。水霧氤氳的湯池四周,各跪著一名宮婢,將五色花瓣與香片勻勻拋灑水麵。絹繪屏風隔開了外室,珠簾不動,靜謐無聲。昀凰闔目半倚在整塊漢玉雕出的蓮台上,烏黑濕發散在雪白雙肩,酥胸半露出水麵。池中蘭湯輕漾,濡濕了發梢,絲絲縷縷貼在頰上。四名宮婢捧著空的香奩悄然退出,一名青衣醫女卻低頭而入,捧了小小玉匣在昀凰身邊跪下。繪著合歡紋的匣蓋揭開,濃鬱麝香氣息撲入鼻端。
  昀凰仍閉著眼,臉上紋絲不動,蒼白雙頰被水汽蒸出淡淡紅暈。青衣醫女以銀匙挑起一點麝香膏,輕輕攪入蘭湯……琥珀色的香膏漸漸融入水中。
  驀的,長公主睜了眼,一揚手將那銀匙奪過,狠狠擲了出去,一時帶起水珠四濺。
  醫女跌在一旁,驚駭地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素日裏都是這啞女侍侯長公主沐浴,由她掌握麝香用量,一舉一動都已熟稔有素。長公主敏銳多疑,這辛夷宮裏誰也算不得她親信,能近身侍侯的啞女已算難得。然而這毫無預兆的發怒,令啞女驚駭欲絕,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長公主看著池邊玉匣,目光如寒潭,由漠然至厭棄,隱隱憤懣,漸轉為悲苦。
  那香膏凝做琥珀色,是日日沐浴必備的香料。
  “又是麝香。”恍惚間有個聲音縈繞耳畔,“朕不許你再用麝香。”
  不許,不許又能如何。空有萬千不甘,這麝香還是一日日用了下來。旁人苦求不得,她卻避之唯恐不及。昀凰一聲低笑,抓起玉匣重重摔出,脆裂聲裏碎玉濺跳,香脂狼藉,一室盡是濃鬱香氣。醫女駭然俯低在地,不敢看長公主蒼白扭曲容顏。
  外頭侍女慌忙聞聲入內,卻見長公主赤身而起,水珠沿皎潔胴體滑落,耀得人不敢直視。尚衣女官忙奉上浴衣、長巾、束帶,長公主看也不看,徑直拽過一件絲袍披上,赤足走出外室。
  等了半晌的近侍宮人急趨近前,低聲稟道,“中宮來人傳了幾次話,說是皇後鳳體違和,一直不肯進藥,整日也未進膳,禦醫甚是憂切。”長公主厲色未消,冷冷道,“不肯進膳就撤了,隨她去熬。”宮人囁嚅道,“皇後終日以淚洗麵,對左右不假辭色,說隻認得從前的宮人。”
  長公主駐足蹙眉,“不是留了一個叫潛月的麽?”
  “是。”宮人低聲道,“潛月隨嫁入宮以來,最得皇後倚賴。如今更替了中宮上下,隻剩她陪伴皇後左右。”長公主側身,眸色淡漠,“將潛月逐出宮去,如若不從,就地杖殺。”宮人一驚,見長公主麵色如霜,一時間殺意撲麵,掠起陣陣寒栗。
  晨光漫透小軒窗,昀凰安然端坐妝台,宮女巧手為她梳起雲鬟霧髻,仍作待嫁女子發式。
  身後近侍宮人恭然立著,將內外事務細細稟來,記下長公主的吩咐,末了低聲道,“昨夜裏已將潛月從小門遣出。”小門是諱稱,犯下過錯或患了病的宮人,不能從宮門出入,專有一個供她們遣出的地方,俗稱小門。從小門出去的人,不死也褪去半層皮,終身不得踏入宮廷一步。
  長公主淡淡問道,“可曾費過周折?”
  宮人明白這“周折”的含義,忙道,“起初皇後不從,內侍將潛月拖下杖責,打到第六下,皇後便允了。”覷著長公主臉色,宮人又小聲道,“皇後也肯進膳了。”長公主聞言一笑,把玩著手裏一支玉簪,似漫不經心道,“哪裏是真的求死……真要她死,早已死了。”宮人不敢答話,直待長公主吩咐預備車駕,這才鬆一口氣,忙叩首退下。出了殿外,回想起長公主神情話語,陡然有寒意從心底透出。
  鏡中秋水生輝,昀凰看著自己,心頭卻浮現何皇後的麵容。那一雙秀狹丹鳳眼,敦柔中暗蘊城府,嫻靜裏難掩妒色,是她最不喜的模樣。
  想起方才一掠而過的殺意,昀凰凝視指尖,默默將手握緊。
  不是沒起過殺心。趁眼下宮禁還在掌控,讓皇後連同那未成形的孩子一並死於偶然,不失為釜底抽薪、永絕後患的法子。如此,也不必煞費心力安排那一出偷龍轉鳳。來日皇子“誕下”,為免裴家坐大,裴妃也難逃一死。左右都是殺,早早一刀斬斷亂麻,未嚐不是幹淨利落。
  然而,真的能下手麽……昀凰閉了眼,指甲攥進掌心,滿心都是澀痛。
  那不知形貌的小人兒,終究是少桓的血脈,隻怕也將是唯一血脈。私心裏,不是不憎那何家,卻也暗自期盼皇後生下麟兒。若不然,日後一手扶了假皇儲登基,少桓舍命打下的江山又當落入何人手裏……何鑒之那老匹夫有恃無恐,必是看準她不能對皇後下手。如今有了裴妃,皇後頓感自危,她也須作出殺氣騰騰才唬得住那一班虎狼。
  虎狼,她視人如虎狼,人視她亦如蛇蠍。
  昀凰垂眸笑,緩緩將最後一枚珠釵斜插入鬢。
  鸞駕已候在外邊,時將正午,離子瑤賜鴆的時刻已近了。
  門上鐵鎖鏗啷作響,數名素衣宮人魚貫而入,行止如無聲暗影,卻驚起陰森天牢裏一片哀呼冤告。甬道兩側鐵欄後,陡然探出一雙雙枯槁曲張的手,遍布猙獰傷痕,竭力探向來人,欲挽住最後的生機。領頭的宮人目不斜視,對周遭哀呼隻作未聞,徑直走向盡頭的囚室。
  獄卒打開牢門,陰森黴爛氣息撲麵。一束微光從方寸天窗照入,正照著牆角陰潮石壁前,一個瘦弱身影靜靜坐著,木然凝望那石壁,神魂仿佛遊弋已遠。
  還是當日的囚室,曾送母後上路的地方,時隔未久,換了她囚衣加身,散發待死。是誰在喚“公主”,遙遠語聲似幻似真。子瑤茫然回過頭,望一眼身後那人,聽她翕合嘴唇間果真喚出那兩個字,公主,她喚她公主,久遠得好似上一世的稱謂……宮人捧了妝鏡衣飾上前,有人將她扶起,有人為她淨麵梳頭,有人替她寬去身上囚衣。瘦弱身軀裸露在生人眼前,子瑤驀的瑟縮,抬手擋在胸前。宮人朝她欠身,“公主請更衣。”
  一襲錦繡華衣赫然展開在眼前,宮錦鸞紋,瓔珞玉帶,燦若雲霞,色作流嵐。子瑤怔怔瞧著那宮裝,眼裏迷茫,木然任憑左右擺布。少頃妝成,宮人捧了銅鏡近前,映出個秀雅絕倫身影,恍然是仙闕中人。子瑤怔了片刻,緩緩抬袖,輾轉顧盼,唇角有笑意浮上,“我好看麽?”左右宮人一言不發,上前攙扶住她虛弱身子,徑直往外而去。
  見子瑤出來,囚欄後的人似乎看見赦免的希望,哀叫悲泣聲響徹天牢,一雙雙嶙峋枯手探出囚欄,極力想要抓住她一片衣角。華服盛妝的子瑤步態從容,含笑看向左右,朝那些形貌淒厲的女子露出端雅微笑。
  走了許久,天牢甬道錯綜周折,一重重門閘通向遠處。終於有禁中侍衛仗劍立於門前,明光鎧甲耀人眼目。子瑤駐足,垂眸良久,緩步邁了進去。門在身後無聲合上,裏頭竟沒有窗,四壁都是密不透風石牆,明燭照耀著黑漆案幾,照著案後負手而立的昀凰。
  昀凰轉過身來,雙鬟高挽,額繪梅妝,恰是昔日宮中風行的妝容。子瑤在霎時恍惚,似回到少年時光,父皇喜豔色,帝姬嬪妃紛紛著紅妝,入眼盡是繁華升平……她和她俱是錦繡年華,一切都還未曾發生,抑或永遠不會發生。子瑤朝她揚起廣袖,淺淺一笑,“我好看麽?”
  “好看。”昀凰亦笑,語聲溫柔,似個愛護家人的長姊。燭光暖暖籠著一雙玉人,也照見案幾上璃紋金盞,盞中酒已斟滿。子瑤低頭撫過袖口繡紋,那鳳羽繡得巧奪天工,隻有帝姬可著的服色,華貴無倫。“他若能瞧見就好了。”子瑤垂下眸子,神情恬柔,“他總說我傻,沒半點公主的樣子。”
  昀凰凝眸看她,見她低了頭,笑容分外恬美。
  “裴將軍替你向皇上求情,極是誠摯。”昀凰隻說了半截話,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記鞭笞。子瑤輕輕點一點頭,並無動容之色,“他不要太莽撞才好,會吃苦頭的。”
  緘默片刻,昀凰終究還是問了,“你是自己甘願的?”
  燭影忽的跳動,在子瑤姣美臉龐掠起一片陰影。
  “是。”子瑤隻說這一個字,便緊緊抿住了唇。
  “裴令顯不曾恃強淩辱,原是你自願委身?” 昀凰語聲清冷,令子瑤微微瑟縮,低了頭再不肯回答。昀凰看她半晌,眼裏漸換了哀憐神色,“我不能還你名分,隻銷去賤籍,以皇家體麵送你上路。”
  那個被削奪的姓氏,她曾視為畢生驕傲的姓氏,至此賜還。然而子瑤淺淺抿唇,“到了泉下,我是沒有麵目見父皇母後了。興平公主已死在當日,子瑤也算不得裴家人,日後請你將我遠遠埋了,麵覆白絹,不留一字。”
  “瑤瑤……”昀凰動容,脫口喚了她名字。子瑤抬眸一笑,神色有些恍惚,“你方才說得不錯,他不曾淩辱我,是我誘了他,求他放走母後。”
  那一個誘字從她稚嫩唇間吐出,輕巧從容。昀凰再也聽不下去,猝然拂袖轉身,卻被她哀哀拽住。子瑤眸色迷蒙,宛如昔日嬌癡女兒,“凰姐姐,再陪陪我好麽?”
  昀凰心頭劇顫,耳邊似有個脆甜語聲,一下下喚著——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凰姐姐,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凰姐姐,你若瞧見我當日的樣子,一定好笑極了。母後同我都裝作農婦,抹一臉黃泥,像足了花臉貓……他便那樣捉住我,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 子瑤笑語軟軟,一顰一笑都是蜜意,不見分毫戚色。昀凰默然,心口窒得疼痛,迎著瑤瑤期待目光,終究勉強一笑。
  瑤瑤眸光晶瑩,忽而輕聲問,“凰姐姐,你呢?”
  昀凰一怔,“我?”
  “你,是不是也甘願?”子瑤咬唇看她。
  刹那怔忡,瞬時失神,昀凰的身子僵住,一抹嫣紅浮上蒼白臉頰,更顯淒楚。
  “皇上對你這樣好,你也是甘願的罷。”子瑤仰麵看她,並無譏誚之色,滿眼都是渴求認同的無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個人承受太重,或許還有她是同病中人,唯有她懂得這其間幾分甘願、幾分不甘——仿佛是回應她的心思,昀凰冰冷麵容果真有了一絲笑意,“命裏有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她微微笑著,語聲輕軟下去,“十五歲我便遇著他,無從退避,也未想過甘不甘願。”
  子瑤驟然睜大了眼,“十五歲?那是父皇在時……你從未踏出宮門,怎會,怎會……”昀凰垂眸笑,目光藏進深深睫影裏,“我不曾出去,他卻曾經來過。”子瑤驚駭到極處,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見昀凰笑意漸深,緩緩而清晰地說道,“就在這宮裏,他來過,又離去。”
  誰又能想到,被追殺了十餘年的王孫胤,曾兩次藏匿在宮中,從天子身側擦肩而去。
  天佑三年,懷晉太子與太子妃雙雙罹難,僅二子一女脫險匿去。及至四年後,文定公蘇煥事發,連同王孫胤在內,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撲殺。十餘年間,廢帝暴戾嗜殺,凡與懷晉太子相關事皆被抹去,無人敢再提及。
  元嘉元年,天見異變,關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餓殍遍地,以至易子而食,民間多有暴亂;這一年,清平公主華昀凰年方及笈。三月,惠太妃病篤;五月,皇家射典,帝後攜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獵。此時惠太妃已至彌留,禦醫稱老太妃壽數已盡,隨時可能薨逝。太妃之子早夭,若無後人侍奉善終,終是不仁之事。然而射典之期已定,廢帝不肯推遲行期,郭後便令清平公主留侍,算是為太妃送終。說來淒涼,在這宮中卻也仁至義盡。昔日先帝宮人大多已逝,在世無嗣者也遣入冷宮,惟獨惠太妃一人獨享善終。
  先帝惠妃,出於淮陰望族,十四歲入宮,美而溫惠。自廬陵王生母華妃失寵之後,先帝便疏遠了後宮,隻有性情溫婉的惠妃偶爾得幸。華妃因罪賜死時,隻有惠妃一人為她求情。廬陵王弑兄逼宮,先帝被迫遜位,臨終隻得惠妃一人侍奉在側。不久先帝駕崩,惠妃因當年善待華妃之恩,被尊為太妃。她所育的幼子未到封藩之齡,依然留在宮中,及至七歲病亡。
  久遠記憶裏,依稀有著這位病弱寡言的太妃,終日幽居,皇家宴典從來不見她身影。如果昀凰不提,隻怕她再不會記起這個名字。子瑤恍惚半晌,低聲道,“惠太妃的兒子死得這樣早,她定然很傷心……”
  “小皇叔本不會夭折。”昀凰語聲平靜,“隻是,有人將他毒殺,與毒殺先帝是一樣的法子。”
  子瑤駭然抬眸,聽見昀凰一字字說,“這人,便是我們父皇。”
  嚴刑竣法也洗不去皇位上弑兄殺父留下的血腥氣,即便斬草除根,也抹不去廢帝的恐慌。先帝幼子逐漸長成,有人傳言,先帝臨終前傷心懷晉太子之死,深恨廬陵王,曾有意傳位幼子。這不知真偽的流言傳入廢帝耳中,立時成了那七歲幼童的催命符——就寢前飲下的一盞杏仁露,令他永久沉睡過去。
  “小皇叔雖死得無辜,父皇卻也無意中毀去了文定公的計劃。”昀凰神色淡淡,生死殺戮從她口中說出卻是平淡不過。每位皇子都有八名侍讀少年,自幼挑選入宮,日後便是貼身侍從。惠妃之子暴卒,身邊宮人盡被牽連做了替罪羊,幾個侍讀也被逐出宮禁。這其中,便有一個少年,被人秘密接應離京,倉猝投奔豫州,由當年豫州刺使何鑒之護送前往安全之地。
  “父皇做夢也想不到,與世無爭的惠太妃會冒此奇險,幫文定公藏匿起懷晉太子遺孤,讓他混雜在侍讀當中。”——當年京城封閉,太子遺孤來不及逃出城去,蘇煥情急之下將三個孩子分頭藏匿,臨危將長子胤托付給惠妃。奉命追殺懷晉太子遺孤的鐵衣衛無孔不入,即便王公大臣府邸,持禦賜金牌皆可搜查。他們唯一不能搜的地方,便是皇宮。
  廢帝搜遍天下也未找到的少年,便在宮中安然避過了風聲最緊的幾年,一直受惠妃照拂,直至陰差陽錯,被迫倉猝離宮。在他逃出不久,鐵衣衛終於發現了藏匿在蘇家的三名幼童。被撲殺的一男一女確是懷晉太子兒女,而在蘇家因反抗被格殺當場的少年,卻是胤的替身。
  “那時我三歲了,卻不知道他曾與我同在一處,或許我們見過,卻還不認得彼此。”昀凰微帶笑意,語聲柔滑如一幅鋪開的絲緞,“這一錯過,便等上了十二年,我才又遇著他。”
  “元嘉元年……”子瑤喃喃低語,神色有些恍惚,“臨川公主下嫁沈覺,也是這年。”
  比起元嘉二年發生的諸多大事,這一年並不算特出,史家所留筆墨也是寥寥。宮廷裏照例還是那些事,有盛典、有宴樂,有人得勢、有人失寵;老太妃薨了,臨川公主嫁了……辛夷宮裏寂寞無聞的清平公主,也悄然遇上了那個人。

  當時何似莫匆匆

  惠太妃並不算太老,卻已銀絲滿頭,身形佝僂。當年她是一個美人,現在皮囊枯槁、喘息沉沉,隔了青色帷幔看去有些嚇人。昀凰撩起床帷,用絲帕替她擦拭額頭、臉頰和雙手。老人並不出汗,身體卻散發出一股肖似黴壞的氣息,頻繁擦拭也不能淡去。
  昀凰絞幹絲帕,正要抬起太妃枯瘦右手,那手微微一緊,將她的手握住。彼時十五歲的昀凰,身量單薄,手上卻已有了習箭留下的微繭。太妃目光混沌,枯瘦手指遲緩撫過她掌心,竟發現了母妃也不曾在意的微繭。一聲渾濁歎息,老太妃唇邊皺紋更深。
  “可憐。”那幹癟唇間吐出這兩個字,令昀凰臉色一僵,驀的將手抽出。這是她最憎惡的字眼,誰也不配說。老太妃昏黃眼珠朝她轉過來,分明早已失明,卻似幽幽看穿她的狼狽。昀凰退開兩步,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惱怒。雖有祖孫輩分,卻從未親近過這位孤僻的老太妃。直至她垂垂將死,病榻前孤零零隻有她一個後輩守候。這寢宮裏僅有幾個年老宮人,連內侍也鮮見蹤影。一老一少,整日裏並無多少話說。昀凰不善於承歡膝下,隻會默默端藥侍水,親手為太妃洗拭淨身。太妃眼睛已盲,神智時醒時亂,在旁人看來不過是閉目待死。昀凰卻隱隱覺著,她應有心願未了,似乎拚著一息尚存,不能撒手。
  餘暉褪去,宮室幽暗,不覺已是黃昏。
  老宮人入內掌燈,昀凰看一眼天色,默默將帷幔放下,向惠太妃俯身告退。辛夷宮裏還有母妃等著她照料,不能徹夜留在此處。出了鹹福宮,兩名宮人執燈在前,一路往辛夷宮去。平素鮮少有人踏入這不是冷宮勝似冷宮的地方,入夜連廊掩映,宮徑幽深。
  忽聞靴聲橐橐,迎麵金甲生光,一列羽林騎匆匆而至,幾乎衝撞到昀凰跟前。
  為首郎將仗劍參見清平公主,稱宮中發現刺客行跡,宮門即時封閉,闔宮上下禁閉搜尋,任何人不得出入。驟然聽聞刺客入宮,身側宮人驚駭失色。昀凰初時愕然,旋即啼笑皆非——父皇、皇後、太子率諸皇子與帝姬都去了上苑射典,宮中空落落隻剩下無寵妃嬪、垂死太妃,與她這落魄公主。若真有逆黨挑此時入宮行刺,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雖是不以為意,事關宮中安危卻也不可大意。四下去路已被羽林騎截斷,辛夷宮也閉了門,昀凰隻得退回鹹福宮,靜待宮禁解除。
  內侍宮人皆被喚出殿外盤查,羽林騎沿一間間宮室搜尋過去,隻有太妃寢殿未敢驚擾。昀凰隻恐他們喧嘩,便上前阻住,“我進去瞧瞧便是,你等不可擾了太妃靜養。” 羽林郎應一聲諾,心知再糊塗的刺客也不會衝著一個垂死老婦而來,搜巡鹹福宮不過是例行公事。
  宮人都在外頭,宮燈照得殿內幽曠,寂寥無人。
  輕悄步入簾後,一切靜好如常,惠太妃已然安睡。隻有床帷鬆散,錦衾一角落在外頭。昀凰安了心,悄然上前替太妃掖起被角。目光掠處,卻見惠太妃緊閉的眼皮微微跳動,氣息紊亂,胸口不住起伏。昀凰一驚,慌忙喚她,太妃睜眼應了,喃喃隻說無妨。看她臉色有異,昀凰到底放心不下,起身欲喚人。驀的衣袖一緊,氣息奄奄的老太妃竟扯住她,急促喘息道,“我,我好得很……莫要叫人進來……”
  從未見過惠太妃如此惶急模樣,昀凰一時懵然,點頭應了,心頭卻轉過驚疑。凝眸細看,發覺太妃眼角濕潤,竟像是哭過。昀凰目光轉動,不動聲色審視這方寸內殿。惠太妃眼睛瞧不見,卻惴惴側首,仔細聽著周遭動靜。昀凰扶了她躺下,她伸手出來摸索,摸到那玉枕再不鬆手。順著這一眼瞧去,掃過床前紫檀足踏,幾點深不可辨的暗色落入眼中。若非心細如發,亦絕難發現。循著幾點暗色,昀凰的目光緩緩移去,移過瑞蝠玉磚,移向床後屏風。
  襯著磚麵,那暗色終於顯了出來,一痕觸目驚心的鮮紅——分明就是血跡!
  絹繪屏風橫陳床後,宮燈照不到的陰影裏,是什麽無聲無息,卻彌散濃烈殺機!
  一榻一人一屏風,相隔不盈丈,羽林侍衛遠在殿外,退出去已來不及,那殺意如霜刃,迫在眉睫。
  察覺到昀凰的陡然沉默,惠太妃焦躁起來,勉力撐著身子,正欲趕她出去。卻聽她恭順如常地開口,“太妃早些歇下,昀凰告退了。”惠太妃鬆一口氣,聽得她足音退開,退開,卻不是退向門口,竟似退向壁角!霎時間心頭劇震,一口氣轉不過來,惠太妃駭然張口,已明白昀凰要做什麽!
  牆角壁上,懸著古劍吟霜,先皇唯一留給她的念想——多少年日夜拂拭,青鋒依舊雪亮。
  端嫻少女,刹那間動如脫兔,疾退、轉身、抽劍,決絕不帶一絲遲疑。
  秋水橫空,驚虹橫貫暗室,沒柄直刺屏風。
  血濺無聲。
  劍鋒刺入身體的刹那,昀凰已後悔——身後惠太妃微弱呼聲響起,不見驚恐,隻有哀痛,仿佛被奪去幼子的母獸。很多年後,每當殺戮在即,總會想起這追悔終生的一劍。隻是十五歲的昀凰,孤勇不惜餘地,生死隻作平常。
  血濺白絹屏風,綻開雪地紅梅。昀凰手腕一軟,來不及抽身,已被一雙冰冷的手扣住。劍柄脫手,光如匹練,照見驚電似的一眼!尚未看清那修長人影,肩臂劇痛傳來,猝然力道一帶,身子已被他反剪製住。森寒劍鋒抵上頸項,劍刃猶帶他的鮮血,隻需輕輕一劃,便可割斷她咽喉。昀凰閉了眼,卻聽脆裂之聲伴隨老人粗濁喘息。惠太妃掙紮跌下床榻,打翻了榻邊托盤藥盞,一地狼藉。
  “她是昀凰!”老太妃艱難說出這一句,惶亂伸手朝前摸索,想要阻止什麽。抵在頸間的劍鋒卻半分不移,扣住她的手冷而有力,如同身後那人的身體。惠太妃身子顫抖,啞聲喘息,“昀凰,她是清……平公主,昀凰……”
  劍偏半分,語聲清冷似有水意,那人低低開了口,“恪妃之女?”
  他竟提及母妃,昀凰悚然一驚,陡然聽得靴聲逼近殿前,方才翻盞碎裂之聲已驚動羽林騎,外間有人揚聲問道,“公主,殿內何事?”頸間劍鋒驟然收緊,那人閃身避入牆角,順勢將昀凰緊緊圈住,但有異動,便叫她立時氣絕。惠太妃駭茫張口,仿佛連氣也不能喘。昀凰察覺那人身子微顫,握劍的手似已不穩……三人無聲僵持,生死已在一念之間。她隻需叫上一聲,外麵羽林郎便會一擁而入。
  突然間,惠太妃一頭碰在地上,朝他二人所在方位重重叩下頭去。
  舍了身份、亂了尊卑、拚著最後一口氣,為這刺客叩首求懇——昀凰已然呆了,望住白發蒼蒼的老太妃,耳邊卻聽得外頭郎將又是一聲催問,聲色似已轉厲。
  “沒有事,我打翻了藥盞。”昀凰終於開口,“太妃還在歇息,你們都退下吧。”
  “末將領命。”
  外頭靴聲匆匆遠去,扣在肩頭的手鬆開,劍鋒垂下。
  昀凰不敢回頭,徑直奔到太妃身邊,將瑟瑟顫抖的老太妃扶起。一番驚嚇折騰下來,老人臉色青白,一口氣已接不上來。昀凰著了慌,想要將她扶上床榻,卻覺手腳發軟。身後一雙手驀的將她扶住,那手蒼白修長,穩穩接過了太妃,將她安置在榻上。
  那人穿高階內侍服色,廣袖垂地,血水便從他袖沿滴落,地上點點鮮紅。昀凰順著血痕看去,見他右邊袖子已被染成暗色,肩上赫然有道傷口,深可見骨。
  原來他早已受了傷,那一劍刺過屏風,他竟不能避開。昀凰惶然抬眸,目光移上他胸口,竟再也移不開了——血,從那可怕的傷處不停湧出,比臂上流血更甚更急。這人,卻還搭住惠太妃腕脈,俯身低低喚她,渾然不覺自己傷勢。
  昀凰僵在一側,驚、疑、焦、怯一齊湧上心頭,卻隻見惠太妃雙眼大睜,竟是一臉欣喜欲狂,枯枝般的手顫顫摸索在那人臉上,“到底等到你了,活著便好,好,好……”她一疊聲說著好,灰白臉龐竟有異樣光采,抖抖索索摸向玉枕,“裏邊,在裏邊!今日交托給你,我也可安心去見皇上跟皇兒了。”那人在榻前跪下,緊緊握住了太妃的手,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什麽,惠太妃竟連聲笑了起來。昀凰看得心驚,隻怕是回光返照,卻聽太妃連笑帶歎,“少桓,少桓!你這傻孩子……”
  少桓,這名字從未聽過,卻又是誰?宮中皇子帝姬都不曾親近過老太妃,一個刺客,卻與她親厚至此。然而眼下已來不及細想,昀凰看一眼那人,匆匆步出內殿,尋個借口將宮人們遠遠打發了,不許任何人入內——此時羽林騎尚未遠去,若有人撞見太妃榻前這一幕,便大大的不妙了。
  也隻片刻工夫,昀凰退回內殿,驚見太妃靜靜躺在帷幔後麵,那半身浴血的人,推開雕窗正欲潛走。然而一個踉蹌,那人竟撫胸跪倒在地,傷處鮮血不斷湧出……
  “後來呢,那人後來怎樣?”瑤瑤脫口追問,複又驚疑不定,“他便是……皇上麽?”
  “他是少桓。”昀凰垂眸淺笑,“亦是昔日的王孫胤,而今的皇上。”那是昔日化身侍讀時,惠太妃取給他的名字,連著無人知曉的身份,沉入晦秘之淵。燈色暖暖籠在昀凰臉上,深睫淺笑,盡是溫柔,“惠太妃去得很是安祥。”
  她神色淡淡,似在講一出家常閑話,“少桓卻走不了,他被我傷得太重,流了許多血。那時我也不知他是誰,隻知太妃這樣珍重的人,定是不能讓他死的。我莽撞傷人,心下也極愧疚……接應他的同伴殺了個內侍替屍,讓羽林騎以為刺客已伏誅。我卻將他藏了起來,藏在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鹹福宮地方狹小,難以治喪。惠太妃原本居於長秋宮,小皇子猝死後,廢帝才將她遷往鹹福宮去。如今太妃薨了,長秋宮廢殿畢竟是她從前居所,內廷便重新打掃了此處,將惠太妃停靈於此,隆重設祭。“廢殿幽深,誰也不會來驚擾亡者。”昀凰抿唇微笑,“宮中隻道清平公主誠孝,日日在太妃靈前祈頌……他卻被我藏了二十一日,待傷勢稍定,由人接應離去。”
  如今說來隻餘平淡。
  整整二十一日,轉瞬聚散,不想竟成一世牽念。
  昨日種種猶在眼前,昀凰垂眸,一時有些恍惚。那些個夜晚,至今記得每一天的月色,有昏黃,有明亮,有一夜隻見濃雲……惟獨不記得,何時開始惶恐,恐懼那迫在眼前的別離。
  別離,又見別離。
  當年隻道天涯相隔,永不複見,他卻說,我會回來。
  便真的歸來,踏一路血海屍山,依然笑若薰風。如今換她離去,是否也能如約歸來?
  “母後迫你留侍太妃,竟留出這一段變故。”瑤瑤呆了半晌,悵然動容,“他冒險潛入宮中,見上太妃最後一麵,這般重情,也不枉她庇護之恩了。”昀凰卻笑起來,“傻囡,他冒死潛進來,自有非來不可的緣由。”瑤瑤看一眼昀凰,低頭啞然——是,她真是傻,總相信天家存有親恩。
  “那隻玉枕?”瑤瑤苦笑。
  昀凰亦抿唇而笑,“藏在玉枕中的東西,你應能猜到。”
  惠太妃守了半生,至死交托給他才肯瞑目的物件,便藏在尋常一隻玉枕裏。除非親眼見著他,旁人誰也不可托付,即便沈恩也不行——那是唯一可證明少桓身份的信物,亦是先皇煞費苦心,留下的鐵證。
  元嘉二年初,天火墜於東南林澤,三日不滅,鄰有遂安郡,感而山崩,有人見紫氣衝霄,橫絕紫微——發生在這一年的天變,並未載於史冊。廢帝下令欽天監與史官,將這不祥天兆抹去,代以山火之災。盡管如此,卻封禁不住民間四散的傳言。
  五月,王孫胤現身豫州,以懷晉太子遺孤之身,執先帝秘詔、傳國玉璽,發布討逆檄書,將廢帝弑父、殺兄、篡位、殘害忠良、暴戾失道……十三項罪狀公諸天下。先帝臨終之際,被迫寫下傳位遺詔,暗中以一枚幾可亂真的假玉璽加蓋其上,並寫下秘詔,將真正的傳國玉璽與秘詔一同托付惠妃。王孫胤離宮逃亡時年紀尚幼,前途生死未卜,惠妃不敢將這攸關皇室存亡之秘的信物交托給他。這枚玉璽經建王、昌王、南陽王三位皇室宗長鑒證為真國璽。至此,十餘年前篡位真相大白天下。王孫胤的身份由此確證,被三位王侯宗親共同擁戴為少帝,豫州刺史何鑒之率先起兵,東南六郡紛紛起而響應……
  “父皇至死也想不到,真的玉璽一直就藏在宮中。”昀凰抿了唇角,似笑似戚,“他以為先帝將玉璽交給了文定公,抄遍蘇家不見蹤影,逼得母妃瘋癲,卻惟獨忘了怯懦的惠太妃。”
  ——真的怯懦麽?一個女人,若連兒子被毒殺也不曾聲張,還有誰比她更能忍辱負重。曆曆往事重現,燈影中映出昀凰幽冷笑容,瑤瑤心中一時慘然,萬千思緒都化了灰燼散去。
  “皇祖父一生糊塗,至死卻選對了兩個人,一是惠妃,一時沈恩。”昀凰不管不顧地說下去,似要搶在這一刻,將心中深埋的秘密說給最信賴的人知道——因為將死之人永遠不會泄漏任何秘密。
  史冊上,關於元嘉二年的記載,注定將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太多事,俱在這一年發生——
  王孫胤起兵不久,朝中主政多年的宰相沈恩病逝,朝野大慟,時人奔走哀告,稱“沈公去,國柱傾”。沈恩的亡故,無異於抽去危樓最後的梁柱,而在危樓將傾之際,抽去最後一塊基石的人,卻是沈恩之子沈覺。
  絡川之役,沈覺臨陣倒戈,令十萬王師兵敗如山倒,至此大局盡去。沈家父子身在朝堂,始終效忠先帝與太子,蘇家覆亡之後,王孫胤得以潛藏多年,全賴沈家暗中保護。然而沈恩終究年事已高,死在少桓起兵之初,未能親自迎回舊主。年過古稀的建王也在少桓入京不久逝去,隻剩昌王與南陽王兩位尊長,皇室至此凋敝。
  瑤瑤再也支撐不住,淚水滾落蒼白臉頰,“這麽說,瑛瑛也不是病死的?”
  ——元嘉元年,臨川公主華瑛下嫁沈覺,婚後未久即病亡。太醫診治未果,斷為急症,隨後沈覺未再續弦,也無妾室,情義忠貞為時人稱道。
  “他禦前求娶之人原本是我。”昀凰語聲微窒,有淒苦之色一掠而逝,“當日少桓被沈恩接應離去,潛在沈家養傷。他一心帶我離開宮闈,竟冒險讓沈覺去求父皇……若不是你母後存心排擠,華瑛也不至誤嫁沈家,礙了複位大計,糊裏糊塗死去。”
  她將一個韶華女子的枉死說得輕描淡寫,瑤瑤忍無可忍,驟然笑出聲來,“照你說來,全是旁人的錯,父皇倚重沈恩、母後厚待沈覺、瑛瑛無辜枉死,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生性柔弱的帝姬身經磨難,從未有過惡言,卻是最後一刻吐露悲憤。昀凰默然看了瑤瑤半晌,既無慍色也無歉疚,隻茫然一笑,“我不知道。”
  誰無辜、誰作孽、誰咎由自取?昀凰低了頭,總在茫然時盯著自己指尖發怔,“你知道麽,沈恩臨終留有兩條遺諫,其一,勸少桓善待廢帝子女,不再屠戮皇室……”瑤瑤驀的厲聲打斷她,“你說什麽廢帝,父皇就是父皇!”昀凰窒了一窒,不理不惱,徑自說下去,“其二,沈恩懇求少桓,勿令世人知曉他所為,日後追封也無需提及他的名字。”
  瑤瑤沉默,昀凰仍低了頭,啞聲道,“沈公是真君子,真儒士。”
  “忠臣不事二主,沈公倒好,一頭求得榮華,一頭全了忠貞!”瑤瑤連聲冷笑,麵容刹那間與郭後竟有三分相仿。然而笑聲未絕,密室外已有輕輕三下叩擊聲——這聲音悶而沉,緩而低,一下下竟似催魂。這是司刑監在報時了,午時三刻,日值中天,罪人賜鴆。
  笑聲止歇,瑤瑤的笑顏如花,枯萎在刹那。
  昀凰不語不動,目光從自己指尖緩緩移上桌案,凝定在那隻金盞。
  “多謝你送我一程。”瑤瑤伸出雙手,穩穩端起毒酒,朝昀凰柔聲一笑,“凰姐姐,今日你送我,他日不知何人送你?”不待回答,她含笑仰首,將杯中毒酒飲得一滴不剩。
  “他日……”昀凰沒有看她,隻是喃喃重複這問話,“何人送我?”
  三日後,寧國長公主賜降北齊的旨意頒下,晉王入朝謝恩。
  此番北齊足備誠摯,除以重金異寶為聘,更奉上一份驚人厚禮——秦齊交界處,有山盛產美玉,名為鳳鳴。延和六年,北齊大敗南秦於屏城,奪鳳鳴、平度二山。延和七年,南秦北擊,齊人退走平度以北,據守鳳鳴山。十餘年間,南秦屢次欲奪回鳳鳴山,皆無功而返。而今兩國締結姻約,普天同慶,北齊國主慨然歸還鳳鳴,允諾迎親之日,齊軍北退七十裏。以此為信,永休幹戈。
  至此花好月圓,珠聯璧合,唯一美中不足卻是皇上婉拒了北齊另一番美意,並未將雲湖公主納入宮中。朝野據此傳聞皇後地位穩固,何氏一門依然聖眷殊厚。
  皇室婚娶依從周之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備極隆重。擇吉日,皇上於永寧殿設宴送別北齊使者,賜金帛無數,議定婚期在來年正月。
  次日,晉王攜雲湖公主北歸。
  公主出降,皇家得嗣,值此雙重喜慶,宮中降旨大赦天下。除華瑤等一眾女眷賜死外,涉案軍中將領皆免罪,隻削爵罰俸為戒。有野史記載,眾女獲罪死,不得歸家落葬,皆由刑司草葬於荒野。惟獨裴氏妾屍身被賜還家,麵目栩栩如生時,笑意宛然,見者皆以為異。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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