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舊房子 by 卻卻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第 1 章
“許小姐,這套房子如果分期付款一個月要多少錢?”
“蘇小姐,這要看你想分幾年付清,我們提供的有五年、十年、十五年和二十年的期限,因為這裏麵積小,分期非常便宜,十年期每月隻需付五六百塊,現在隨便租個房子每個月都不止這個數。當然,如果你有錢,也可以提前還款,省掉了大筆銀行利息。蘇小姐,這裏沒地方休息,要不我們去售樓處喝點水,我再跟你仔細算算,你自己比較一下,看哪種分期付款方式適合你的收入狀況。”
“許小姐,如果一次性付清能不能多些折扣?”
“蘇小姐,一次性付清公司規定可以打到95折,而且可以送全套家私電器。你要是喜歡,我們還可以送幾盆花草給你,這個單身公寓的陽台有五六平方米,可以擺一把搖椅,陽台是朝南的,樓下就是花園,地理位置是這棟樓最佳。這個單位還是我們老總看中留下來的,後來他覺得太小,不適合家人一起住,才拿出來交代我們賣掉算了。”
“那好,許小姐,請幫我算一下,如果我一次性付清,我要繳納的費用有多少。我的預算沒有這麽多,不知道夠不夠。”
“蘇小姐,說句實話,如果分期付款你花的錢更多,銀行的利息不算,保險要吧,銀行的手續費要吧,而且裝修是件很費神的事情,你找大公司呢,他們根本不在乎你這種小CASE,你找小公司呢,你就得天天看著他們,催著他們做事,現在市裏隻有我們一家是送裝修的,就是為了讓大家省心。還有買家具,我去年搬家為了買家具幾乎把腿都跑斷,我們女人做事情不容易,能省就省著點,能不麻煩就不麻煩。”
“那好,許小姐,你先給我算清楚,我現在沒地方住,想盡快搬進去,你把單據全部給我開好,我馬上去銀行拿錢。還有,花草可不可以自己去挑,我想挑些香一點的。”
“我們公司規定不能自己挑,如果你相信我,讓我跟你挑吧,我們公司現在有桂花樹,正在開著呢,我去挑兩盆看得好的給你送去吧!”
“好,我看看總共是多少錢,十萬七千九……讓我想想,還好我的錢夠,那你先開單據,然後把花給我挑好,等我交了錢你帶我去管理處入夥行嗎?”
“蘇小姐做事真爽快,當然可以,我們公司有車,我送你去吧!”
“好,謝謝你!”
坐上地產公司的中巴,我暗暗盤算,買房子用去十萬,那我就隻剩下五六萬了,在我找到工作之前,這些錢應該可以支撐一會,幸虧我花錢從不大手大腳,這些年他給我的零花錢我都存了起來,要不然孑然一身從那別墅逃出來,我真的連立錐之地都沒有。
我突然想起一個傳言,他對女人十分大方,所以才有這麽多年輕女子趨之若鶩,他用在女人身上的錢,每個月都不止這個數,看著存折上的數字,我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能走出來,而且還有避難之所,不至於流浪街頭,我到底還是笑出聲來,引得許小姐和司機連連回望,眼神無比熱切。
把錢交到財務部,我在許小姐的指導下填了無數的表格,按下無數個紅指印,許小姐殷切交代,要我把所有文件收好,還給了我一個公司的文件袋裝所有東西,我把這些貼在胸口,仿佛聽到血液在奔騰的聲音,是啊,我的新生活要開始了!
許小姐把我帶到管理處,又讓我填了幾份表,隨即離開了。管理處的小姐笑起來有兩個小小的酒窩,很是可愛,她把鑰匙和入夥通知書給我,再用電腦為我拍照,很快辦好了一個住戶證,然後把所有東西用文件袋裝好交到我手裏,甜甜地說:“蘇小姐,歡迎您!”
我的心情好似在雲端,脫口而出,“你笑起來真漂亮!”
被我一說,小姑娘的臉紅了,我從未這樣讚過人,也覺得臉開始發燙,不由得納悶,難道我離開那墳墓一般的地方,連性格都變得開朗起來。
這會工夫,許小姐已經派人幫忙把花搬去放在門口,是兩盆開得正好的桂樹,老遠就聞到那馥鬱的香,還有一盆是捆綁好的富貴竹,我不太喜歡對植物用這麽殘酷的辦法,瞥了一眼就去開門。
鑰匙已經在我手心攥得濕濕的,我拿起鑰匙對準孔,手太抖了,第一次竟沒插進去,我深吸一口氣,一手按在鎖上,一手把鑰匙對準,鎖開了,門隨即開了,沒有發出任何聲息。
許小姐踩著高跟鞋把花搬了進來,我見她如此殷勤,倒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幫忙把富貴竹也搬了進來,房間已被打掃過,許小姐笑道:“蘇小姐,要不要我陪你去買生活用品,你今天就可以住進來了。”
我看著麵前已有些年紀的女子,心裏一動,既然開始了新生活,多交個朋友總是好的,我微笑道:“許小姐,不用老是叫我蘇小姐,你叫我蘇蘇或者西西就好了,說句實話,我對周圍的情況還不熟,還得請你多指點呢!”
許小姐也笑起來,“你的名字真好,念起來就像笑,總能讓人心情愉快。我看你簽名的時候就想說了,我叫許小維,你叫我小維就行,我應該長你一歲,你要是不介意,叫我一聲姐我就更歡喜了。”
在這熱情的笑容麵前,我的聲音也變得熱切,還隱隱帶上和她相似的嬌柔,“小維姐,那以後多上來我家坐坐,我脫離社會很久,真的很茫然,現在是在摸著石頭過河呢!”
她似乎很受用的樣子,拉著我的手,笑得眼角開了花,“蘇蘇,我還是先帶你把東西采購好,等下晚上我請你吃飯,到時候再慢慢聊。”
我突然有些失神,以前當我這樣嬌聲和他說話時,他就是再忙再累也會笑眯眯來哄哄我,可是,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如此說話,多久沒被他哄過了呢?
一個下午,我們買齊了鍋碗瓢盆,還買了一套床上用品,連掃帚拖把洗衣粉全部都買齊了,超市裏,我們倆互相提醒,直到東西都買到了才推了兩大車出來,回到家,我袖子一卷,開始大張旗鼓大搞衛生,我是愛幹淨的人,別人收拾過的我不太放心,結婚的時候總讓他在一邊歇著,開始他還想幫我做些事,發現他掃過的地洗過的碗我總是要再加工一次,最後幹脆什麽都不做了,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即使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我心裏仍是很歡喜的,我愛的人就在身邊,再辛苦又有什麽關係。
可是,自從搬進那別墅,他就請了兩個保姆,每天把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我剛想動手就被她們惶恐地截住,我每天在屋子裏遊蕩,好似籠中的困獸,孩子被他送去貴族學校,他總是忙到很晚才回,後來幹脆假托喝醉或者別的千奇百怪的原因,一個星期總有兩三天不回來。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除了我。因為我是如此信任他,就像信任我自己的心髒。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保姆的閑談,原來他在外麵包養了一個女人,已經跟她同進同出很久了,大概就是我們搬進別墅那時候開始。
我頭一暈,幾乎連腳都站不穩,我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指,馬上出門去找他。果然,我在另一個女人身邊找到了他,這些年,他堅信自己的聰明和我的愚蠢,所有事情竟然從不避人,除了我。
我對他說:“既然這樣,我成全你!”不等那兩個呆楞的人反應過來,我猛然回頭,衝回家中拿了自己的證件和存折,連衣服都來不及收拾一件,就逃出了那個墳墓。
我不會開車,的士離開時,我看到他的車閃著刺眼的光從我們身邊飛快駛過,我的手指全都已經鮮血淋淋。
晚上,我把離婚申請寫好,簽上自己的名字投入郵筒,後麵,我清楚地寫著:夫妻名下的所有財產歸盛世華所有,盛小新的撫養權亦歸於盛世華,從此男婚女嫁,互不幹涉。
我那天住在一個路邊的小酒店裏,旁邊的房間傳來女人縱情的叫喚,我把自己縮在被子裏,咬著痛得麻木的手指,哀哀低嚎。
我從來就學不會這樣叫喚,每次和他瘋狂地糾纏時,總是咬住衣服或者被單阻止那讓人羞恥的聲音衝出。我記得,他每次都汗水淋漓,眼神有著奇怪的光茫,在我身上馳騁著,如草原上寂寞奔跑的獸,專注著前進的方向。
他一遍又一遍地誘惑著,蘇蘇,你不要這樣,你叫給我聽,我喜歡。
他把衣服或被單從我口中搶走,我把自己的手指伸進口中,他將我的手製住,動作更加凶猛,我被他弄得幾乎瘋狂,在那幾乎死去的時刻,終於發出低低的呻吟。
他悶哼一聲,緊緊抱住我,汗水讓他的肌膚有溫潤的質地,這時,他總會說:“我愛你!”
第二天,我在鏡中看到一個滿臉浮腫的女人,我把頭一次次埋進冷水中,直到思緒漸漸清晰,收拾好之後,我便到報亭買了幾份報紙,急不可待地翻開樓市版,一個個地方比較,找出幾家中意的後,我做好標記,一家家找去詢問察看。
這個小區是我找的第四家,昨天我連續跑了三個地方,可是沒有一個是能在第一眼打動我的,晚上的時候我覺得恐懼,是不是我在那大房子裏住久了,對這些小公寓完全失去了興趣。當我找到這個小區時,看到樓間那小小的花園,我頓時把心放下,直覺中,我知道我喜歡這個地方,應該會在這裏找到房子。
果然,當許小姐打開這間的門時,我被那全部白色的裝飾吸引住了,房間正中可以放一張床,不用太大,1。2米的就可以,床邊可以擺上一套桌椅,再添上一個懶骨頭,對麵可以擺一個小櫃子放電視,用一塊布簾隔開一個小小的廚房,可以擺一個單灶,那邊的洗菜台是已經布置好的,洗手間隻容一個小洗臉台和一個坐廁,熱水器在坐廁對麵,不是太胖的話還是有充裕的空間洗,而最讓我心動的是落地窗外的小陽台,那裏正對著花園,假山上的石縫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好似又回到十年前,和他一起找到那個破舊的小公寓租下,然後買來塗料油漆自己粉刷,兩人互相擦著汗水,那時候,我們剛開始工作,非常窮,卻非常幸福。
他說,蘇蘇,我以後一定要買棟別墅給你住,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小新出世的時候,他說,蘇蘇,我賺了點錢,我們去買了大一點的房子吧。
小新三歲的時候,他說,蘇蘇,我想開一個公司,心裏沒什麽底,你一定要支持我。
小新六歲的時候,他說,蘇蘇,房子太小了,我買了一套別墅,咱們馬上就搬過去,這邊的東西你都扔了算了。
小新九歲的時候,他說,蘇蘇,這房子空空蕩蕩的,一點人氣都沒有,我真不想回來住。
小維姐買了菜回來,笑嘻嘻地說:“蘇蘇,這新房子開始住得慶祝一下,我們叫做開夥,你說你家人都不在這裏,你要是不嫌棄,我就先權充一下你的家人,幫你來開夥吧。你的手藝怎樣,要不要來露一手,要不就我來做,我可事先聲明,我做的東西真的要有很大的勇氣才能下咽的。”
我接過菜,把她推到椅子上坐下,“你先看電視,你今天也忙了一天了,我做好再叫你!”
不知是真是假,他一直都說最喜歡吃我做的菜,以前在小公寓裏住的時候,那裏沒有廚房,我們買了一個小煤氣爐,和其他的住戶一樣在樓梯間做飯,樓梯間被熏得烏煙瘴氣,每次做飯都好像打仗一樣,可是看著他津津有味地吃著,即使滿頭滿身都是油煙味我也甘之如飴。
小新三歲的時候,他的應酬開始多了,不過總是喜歡回來把我做的剩菜吃完。
小新六歲的時候,他很少回來吃飯,不過時常要我煲湯給他喝。
小新九歲的時候,他不讓我下廚,我們也極少在一起吃飯。
吃完飯天已經黑了,小維姐起身告辭,把家裏的電話地址和手機都寫下來,說她也是一個人住,要我有什麽事就去找她。
我把碗筷收拾好,把鍋灶細細擦拭一遍,然後翻出今天買的浴巾和睡衣,走進浴室好好衝了個澡,我衝得很仔細,及腰的長發我洗了兩遍,好似在進行一場儀式般,把過去隨流水衝走,浴後即將重生。
洗好衣服,我換上睡衣出來,睡衣是我從未穿過的鮮豔紅色,在鏡子裏,我的臉被襯得鮮豔無比,原來我並不是太老太醜,隻不過,那人已經厭棄。
我把落地窗打開,讓晚風帶著花香充滿整個空間,地產公司送的家私電器其實很簡單,隻有一張床,一個剛好放一台電視的落地櫃和一套1+2的小桌椅,還有一台電視、空調和熱水器,,床比我想象的大一些,有1。5米,這下把我原本想放小書桌的地方占去了,我打開電視,電視裏正播著無聊的青春偶像劇,裏麵的人說起話來一個比一個肉麻,我眼睜睜瞧著自己的雞皮疙瘩一個個往外冒,連忙轉台,現在清朝的戲正紅,很多裏麵都是拖著長辮子的男人在恭恭敬敬叫著皇上王爺,我的雞皮疙瘩又開始往外冒,隻好轉到音樂台,聽那把肥大的衣服和褲子穿得理所當然的小朋友唧唧喳喳。
看來,我真的老了,已經不知道現在的人追求的是什麽奇怪的東西。
我把報紙翻出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剛剛下午買些零碎東西都買了我上千塊,要這樣下去,我那幾萬塊存款很快就會花光了,而且住在這裏水電費管理費每月至少兩百多塊,坐吃山空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翻到招聘啟事版,我越看心裏越難受,招聘的年齡那欄大的寫著28歲以下,小的寫25歲以下,招工程師之類技術性的限度寬些,可是上麵寫明的是要男性。
我掩上報紙,電視正放著廣告,一遍遍地灌輸著某個品牌,一點創意都沒有,都什麽年代了,現在的電視廣告還和幾十年前一樣做,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有沒有腦子。
我關上電視,坐在床頭靜靜看著窗外的桂花,往事避無可避,齊齊湧到眼前。
第 2 章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再苦再累我也會堅持下去,我現在的存款應該還能撐一兩年,如果生活簡樸些,撐個三四年也沒什麽關係,可是我如果真要坐在這裏混吃等死的話,這跟原來的生活又有什麽區別。
我把包拿到床上,把存折拿出來仔細地算了算今天買的東西,書桌明天是一定要買的,我有臨睡前看書並做讀書筆記的習慣,可惜幾十本讀書筆記全部放在那邊了,明天還要去買一個新的筆記本,再到新華書店找點好書回來。看著並不寬敞的陽台,我悄然微笑,在這裏擺一把搖椅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在芬芳中觀賞樓下花園的美景,所有的鬱悶定會煙消雲散。
不知是實在太累還是什麽別的原因,三年來第一次,我能在10點之前沉沉入夢。
隻是,夢中並無美好的未來,我的寶貝兒子小新拉著我的手痛哭,“媽媽,你不要走,你不要丟下我!”我驚醒過來,晨曦已經在床上鋪上暖暖的金色紅色細紗,我眯著眼睛看著頭頂的燈,突然醒悟過來,我睡在自己的家中自己的床上,跟他完全無關。
我連忙起來梳洗,看著鏡中蒼白的臉,上了淡淡的妝,然後朝自己露出一個微笑,作為告別,也是鼓勵。用梳子把頭發梳好,我把頭花丟到洗臉台上——長發盤了許多年,也是該放下的時候了。
門外的陽光明亮而溫暖,我深深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在報亭又買了份報紙,在路邊的早點攤上翻看了許久,對我有用的信息竟一個都沒發現,我把報紙留在早點攤,心神不定地就著茶水吃了兩個包子,站起來朝我以前工作的學校走去。
他一直說我傻,說我不懂人情世故,他不明白,有過那樣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曆,我對生活的要求已經變得很簡單,親人健康地圍繞在身邊,有吃有喝有住就已經是最大的幸福,可是他的野心越來越大,我想這才是我們漸漸陌路的原因。
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有有求於人的時候,笑臉我還是知道擺的,用我的笑臉讓守門的老張開門讓我進來,我徑直走到校長辦公室,校長正在講電話,見到我有些吃驚,“蘇老師,你怎麽舍得回來,你的少奶奶不是做得挺好麽?”
我避開他的話題,滿臉堆笑道:“校長,我真是沒有辦法才來麻煩你,請問現在學校還缺不缺老師,我能不能回來,你安排我做什麽都行!”
他哈哈大笑,“我這個小廟可供不起你這個大菩薩,你還是到別處高就吧!我還有事,就不陪你聊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仿佛我身上帶著可怕的病毒。
從學校出來,天幾乎在一瞬間被鉛灰的雲整個遮蔽,我暗道不妙,狂奔了一陣,沿著馬路拐進步行街,剛走進第一家店,瓢潑大雨鋪天蓋地而來,頓時把天地籠罩在一片迷霧中。
看來現在書是買不成了,我沒有帶什麽衣服出來,連內衣內褲都是昨天應急買的,還是先買兩套衣服回去穿吧,反正走不了,我便安心一家家逛起來。
長裙!美麗的長裙!走進一家店,我幾乎驚叫起來。
店裏掛滿了裙子,大都是半身長裙,還有是連身長裙,每條裙子都是不同的花色,但都是豔麗無比。
小時候,因為我是盼了許久才盼到的女娃娃,母親最愛打扮我,我第一次有記憶,是她用別人送的的確良花布給我做裙子,那時是六一兒童節,天氣仍很冷,我為了穿上這條裙子跟她鬧了許久,她沒辦法,隻好給我穿上白色褲襪,好歹讓我美一把。
我仍然記得,那天大哥騎著單車,前麵坐著我,後麵坐著二哥,我們三個在街上到處亂鑽,我負責按車鈴,叮叮聲隨著我們的歡笑響了一路,我按到兩隻手一直顫抖,連碗都端不起來,那兩天都是二哥一口口喂我。
曾有個人說,蘇三啊,你五官很細致,個子又高,穿長裙很好看!
盛世華說,蘇蘇,你在家不要老穿著裙子掃來掃去,我看著心煩,做事要有個做事的樣子!
中學的校長說,蘇老師,在學校要穿莊重點的套裝,不要把那些花裏胡哨的衣服穿到學校來!
我一條條摸過去,裙角經過我的手飄然落下,如一朵朵鮮花在眼前開放,讓我心中生出百般柔情。這時,一身長裙的漂亮老板娘走到我麵前,嘴角有一抹隱隱的微笑,“小姐,你喜歡的話可以試試!”
我心裏一動,我已經多少年沒有穿過長裙了,八年、九年、還是十年,久得已經忘記了自己那隨時可被觸動的情懷。
到底不敢太過花哨,我挑了兩條素底大花和兩條紅色帶碎花的走進試衣間,穿好站在鏡子前,我心髒幾乎停止跳動,麵前那黑眸靈動,豔麗如花的女子真的是我嗎?
老板娘讚不絕口,我掂量了一下錢包,挑了一條,把其他三條放下,老板娘急忙說道:“小姐,這些幹脆都包回去吧,我真的覺得很適合你,我再給你一個折扣,算咱們交個朋友吧!”
我猶豫半晌,她拿起幾件白色線織背心和棉布T恤,“要不我再送你兩件上衣搭配吧,你挑挑看!”
因為太過激動,我的手竟有些顫抖,我拿出錢來付了帳,拿著滿滿一包衣服走出店,雖然錢包空了,我並沒有後悔。茫茫然走了一陣,我才後知後覺,雨終於停了,天邊明暗的雲朵間,一條若隱若現的彩虹遙遙向我微笑。
我愉快地吹了聲口哨,正想著錢花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再往前走,前麵一個小小的招牌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家店以前我就來過,去年我瘋狂到喜歡上了從韓國傳進的十字繡,在她們店裏買了許多東西回去,兒子很喜歡抱著我繡的維尼熊枕頭睡覺,這次到學校都把枕頭上的維尼熊拆下帶去,還撒嬌說有媽媽的味道。
想起兒子,我的心一陣揪疼,暗暗道:“小新,不是媽媽不要你,媽媽實在不想委屈下去了!”
店裏那胖胖的老板娘阿米竟然還記得我,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蘇小姐,怎麽這麽久沒見你來玩,我們店裏又到了許多圖案,你要不要選選?”
我歎了口氣,“老板娘,不瞞你說,我現在正在發愁找工作的事情,怎麽有時間繡東西!”
她愣住了,訥訥道:“蘇小姐,難道你跟你老公……”
這麽多天第一次有人問起,我的眼睛紅了,裝作看外麵的天空,轉頭讓淚落到地板。一回頭又是滿臉微笑,“是啊,我跟我老公要離婚了!”
她憤憤不平道:“你怎麽不向他要撫養費呢,我老公跟我離婚的時候我可分了他一半的家產!”
我看著麵前那緊皺的雙眉,心中有些溫暖,笑著搖頭,“算了,那些都不是我賺的,我不想去跟他爭,再說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真的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她重重歎了口氣,“你這個笨女人,哪能這麽便宜他,你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呀!”
我看著牆上掛的圖案,真有些愛不釋手,那是兒子最喜歡的動物圖案,有小熊維尼在草地上打滾,有肥貓撲蝶,最可愛的一幅,是一隻懶貓躺在書上四腳朝天裝死。
我不由得笑出聲來,指著那些圖案問阿米,“老板娘,這些都是新到的嗎,真的太可愛了!”
她回頭瞧了眼,也笑了起來,“是新到的呀,我兒子也是最喜歡那幅,一直纏著我要我繡給他,可我媽正躺在醫院,我又要看店又要陪床,哪裏有這個閑工夫給他繡,為了這個他還跟我鬧了幾次呢!”
我想起兒子的笑臉,心中酸楚萬分,賠笑道:“老板娘,我反正現在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工作,要不我幫你繡好給你兒子吧!”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蘇小姐,我從沒見過像你心腸這麽好的人,我有一個主意,能讓你找到工作,隻是有些委屈你,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我看著她一臉認真,輕笑出聲,“老板娘,你這是說哪裏話,我落到今天這個田地,還有什麽不願意的!”
她鬆了口氣,從櫃台裏拿出一個大本,指著上麵的圖案和旁邊的黑黑的小字對我說:“我的客人很多都是懶得動手或者手很笨的,像你這樣繡什麽是什麽的實在少見,她們自己不想動手,便托我繡好送給她們,我剛才跟你說了,我現在真的是沒那個心情,所以我想拜托你幫我繡,材料都是我出,加工費我們五五分帳,你看怎麽樣?”
我驚喜交加,“阿米,你是說真的嗎?”
她看著我的眼睛,用力點頭。
兩手提得滿滿的,我的腳步輕快,似乎每一步都踏在雲端。我簡直不相信我的好運氣,突然很感謝母親遺傳給我的靈巧雙手,在我幾乎無路可走的時候,為我打開另一道門。
剛把兩大袋東西放在床上,許小維就到了門口,她走得有些急,胸口不住起伏,“蘇蘇,我問過我的同事,他們說城西有當地的農民做搖椅做得很好,是竹製的,他們擺在街邊賣,價錢非常便宜,我去找輛車,我們馬上去買吧,正好我也想買一把。”
我連忙跟她出門,邊告訴她我找到的工作,她聽了很高興,“這下好了,你就不用著急出去找工作,說實話,我們這個年紀的女人工作還真是不好找,我們也算有些學曆,總不可能老著臉皮去跟那些農村婦女和下崗女職工搶飯吃,她們比我們還可憐啊。
到了城西,果真有一條街擺滿了家具在賣,其中有幾家就有竹子編織的搖椅,小維看上去秀秀氣氣,沒想到殺起價來一點都不含糊,把那滿臉皺紋的老農弄得整張臉糾結到了一塊,我們很快買了兩把回來,摸著搖椅上一片片冰涼的竹片,她突然輕聲歎息,“不知道老了有沒人跟我們坐著搖椅慢慢搖!”
躺在搖椅上看著花園, 紅玫瑰剛被雨水澆過,一朵朵耷拉著腦袋,紅色黃色的美人蕉也有些狼狽,有的花瓣斜斜地掛在花朵上,水珠劃出流暢的直線滾落,小草已經成了碧色,在石子路旁一叢叢奮力衝向天空。
我拿出阿米交給我的東西,她先讓我繡一幅史努比打高爾夫的圖案來練練手,這幅圖案顏色簡單,隻有白色的史努比和綠色的草地,再加上其他一些點綴,我記得去年為了讓我兒子高興,花了三天時間繡了一隻維尼熊枕頭套給他,維尼熊算比較難繡的,它的身上有許多種不同顏色,還有飛舞的彩蝶和草地,我想如果我能用心一點,應該可以再快些。
換上剛買的長裙和背心,我往床上一坐,把落地窗打開,就著雨後清涼的風開始了我的工作。
我先仔細研究了圖案,讓每個細節都刻到心裏般清晰,然後把線一縷縷分好放在一個大紙盒裏,十字繡的線都是事先配好的,線一亂整幅就毀了。我把竹條做的篷子拿出來,把布固定在篷子上,從小布包裏拿出鈍頭的針,線孔很大,我很快把線穿好,對著篷子一針一針繡起來。
開始繡的時候,因為擔心會有些走樣,我仍不敢脫離了圖案來繡,老是抬頭看麵前的圖,我繡得很仔細,每一針下去都比對半天,特別是顏色轉換的時候,接口處的細節是最容易混亂的,一個接口處理不好就破壞了整體的美感,天色很快暗下來,我覺得餓了,從超市的塑料袋裏翻出一包泡麵,吃完泡麵,我怕自己犯困,用冷水洗了把臉,回頭把燈打開,繼續我的工作。
淩晨兩點的時候,史努比終於繡好了,我把它疊好,滿心高興,看來我的手還沒生,以後可以放心去做了。我找出阿米交給我的另外一個圖案,這就是讓我發笑的懶貓裝死圖,她想讓她兒子高興一下,聽說我的兒子也喜歡,又給了我一些線,讓我同時繡兩幅出來,給我的兒子也留一幅。我很感激她的體貼,我其實早想開口跟她多要一套來繡給我兒子,可又怕她不答應,壓在心裏不好意思跟她說,沒想到她主動提出來,看來如果不繡快些交差還真對不起她。
我把圖案貼在胸口,好似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子,輕聲說:“小新,媽媽很快就會去看你!”
第二天買菜的時候,我把史努比枕套交到阿米手中,她有些驚訝,把它放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邊嘖嘖稱歎,“我還真找對了人,這手工太好了,蘇蘇,以後就全部拜托你了!”
她把那個大本拿出來,指著上麵的小字,認真地說:“蘇蘇,這個史努比的定價是一百八,按照約定我要付你九十,我現在忙得昏頭轉向的,怕忘記付你錢,從今天起,我們把帳一筆筆算清楚,好不好?”
說著,她拿出九十塊塞到我手中,“蘇蘇,繡這個最耗心神,你昨晚肯定累壞了,今天早些休息,不要這麽拚了,我們的那幅不急!”
我把錢攥進手心,覺得眼睛濕漉漉的,“阿米,謝謝!”
我沒有多在外麵耽擱,買了兩個菜就回家了,家裏的味道真好聞,不知道什麽時候,桂樹上又結了許多新鮮的花苞,整個房間好似被浸在桂花釀的蜜裏,連心裏都是甜滋滋的。
我煮了一大鍋飯,又炒了兩大份菜,準備好一天的口糧,然後仔細地把房間打掃一遍,把鞋脫了光腳踩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我的玩心頓起,扯起裙角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咯咯笑著蹦到床上。
真沒想到,我還會有這麽快樂的一天。
我拍拍腦袋,不能光顧玩,今天的任務還得完成,後天就是星期五,我得把小懶貓在那之前趕出來。
練練手還真有效,今天我的針法比昨天熟練多了,信心也倍增,仔細研究了圖案後,我把兩個篷子裝好同時開始繡,前麵一個顏色的線繡完,我馬上換到第二個去繡,兩者交替進行,這樣就省了我許多時間。
傍晚,我的門鈴響了,我蹦下去開了門,小維姐把個保溫桶送到我麵前,“蘇蘇,你是不是又沒來得及吃飯,我剛煲了鍋雞湯,現在天氣熱,放久了怕壞,所以提了些過來給你喝,你先歇歇,趁熱把湯喝了!”
我抱著保溫桶真不知道說什麽好,喃喃道:“謝謝,我今天其實做了很多飯菜,我想著再繡一會就去吃……”
隻見她徑直走到我的小飯桌前,端起兩盤冷菜就往廚房走,“做事情哪有像你這樣拚命的,你先喝湯,我把菜熱一下,等下我也想嚐嚐呢,你做的菜真好吃!”
我帶著笑意把湯喝完,她已經把菜熱好了,她瞥到那圖案,不禁笑出聲來,“這個懶貓真可愛,我女兒要是在一定會喜歡的!”
“你有女兒?”此話一出,我就知道自己問錯了,隻見她的眼眶一紅,“我的女兒八歲了,我跟老公離婚後,她被他帶去加拿大了,我已經三年沒見她,我想她已經忘記我了。”
我拍著她的肩膀,“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放心,你女兒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她嘿嘿一笑,“傻瓜,我怎麽會傷心呢,自從走出那段陰影,我的日子過得別提有多開心了,對了,你別老在家裏悶著,有空跟我出去晃晃,打球遊泳泡吧的什麽都行,東臨市好玩的地方太多了,趁著現在還不算太老,我們不抓緊時間好好玩,難道還要等我們頭發白了去讓別人笑話不成!”
我癟起嘴巴學著老太婆沒牙齒的樣子,“小維姐,咱們喝一杯,咳咳,這嘴巴怎麽裝了個漏鬥呢,咳咳,老往外麵流!”
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一拳打在我胸口,“沒想到你這個家夥這麽好玩,見到你那天我還以為你是個悶蛋呢!”
我撲上去撓她癢癢,“竟敢說我是悶蛋,看我怎麽收拾你!”
她不甘示弱,開始絕地大反攻,我們倆鬧成一團,幾乎把整棟樓都掀翻了。
幾乎不眠不休地繡了兩天,星期五中午,我終於把懶貓繡好了,想著周末要到了,阿米的兒子看到懶貓肯定會高興萬分,我顧不上休息,把它給阿米送去,阿米激動地抓著我的手連聲道謝,我怕陪兒子會沒什麽心思繡,又拿了幾幅比較簡單的黑白圖案回去。
回去胡亂煮了些麵吃,又好好洗了個澡,看看兒子放學的時間還早,我對著陽台盛開的桂花,窩在搖椅上美美睡了一覺,睡醒的時候正好是下午四點,我洗了把臉,這兩天睡得不好,我的眼圈下有淡淡的黑影,我用遮瑕膏和粉把它們遮住,又拿出小維姐昨天送我的一支大紅的口紅,她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女人隻有自己先愛上自己,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麵展現出來,才能被別人另眼相看。”
是的,隻有愛自己,讓自己先充滿陽光,才能把快樂散播到別人身上。
找出紅底起碎花的那條長裙,我把長發細細梳好,在鏡子前轉了個圈,黑色的發絲和豔麗的裙擺踩著同樣的鼓點舞蹈,那一刻,我好似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的夏天,我在那個微笑的男子麵前做著同樣的動作,不過,那天我穿的是一襲白裙。
十五年,竟然在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
學校在四海市最繁華的城東開發區邊上,離家裏很遠,天氣太熱,我等公車等得有些狼狽,汗水涔涔往外冒,很快把衣服都濕透了,看著胸前有點春光外泄,我慌忙用手在那裏拚命扇風,公車一來,我被人流衝進車廂,還好車廂有空調,不過充滿了各種奇怪的體味,我沒有找到地方坐,拽著上麵的扶手穩住自己,看著外麵飛速駛過的轎車,我不禁歎息,已經這麽多年沒坐過公車,到底是過慣了好日子,現在都有些不太適應了。
我暗暗給自己打氣,大家都能坐,為何我不行,以前家裏沒車的時候不也一樣擠公車麽,隻要心裏痛快,生活上簡樸一些有什麽關係!
周圍的人都神情漠然地看著窗外,好似每個人都在思考著什麽關係國計民生的嚴肅問題,隻有我悄然微笑。
到了學校,他們還沒有下課,外麵停滿了來接孩子的高級轎車,我遠遠躲到一棵大樹下,用手帕擦了擦汗,又對著小鏡子整理一下儀容,還好,因為熱的原因,我的整個臉上紅撲撲的,反倒把原來的蒼白掩蓋了,而且口紅看來質量不錯,嘴唇仍是紅嘟嘟的。
好久沒看到孩子,千萬不能讓他見到我慘兮兮的樣子,我要讓他知道我現在很快樂,不能讓家裏的事影響到孩子幼小的心靈。
學校是用登記簽名形式接孩子,家長先在各個班級的本上寫上孩子的姓名並簽上自己的名字,下課後班主任老師就會把孩子一批批從教室送到門口的家長休息室來。這樣既確保了孩子的安全,又讓整個學校的保持良好的紀律。
我察看一圈,沒有發現盛世華的奔馳,鬆了口氣,聽到下課鈴響,我連忙走進學校,在班級留言本上寫上兒子和我的名字。一會他們的班主任於老師帶著幾個孩子進來,見到我,竟然愣住了,嘴巴張得大大的,喃喃道:“老天,你怎麽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向小新遙遙伸出雙臂,他沒有像以前那樣撲到我懷中,隻是呆呆站在原地,眼神複雜地看著我,於老師一見他的表情,聲音突然大了起來,“盛太太,你的兒子真的要好好管管了,他經常在班裏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昨天有個女老師帶了一串珍珠項鏈,他竟然說那老師是老蚌生珠,把那老師氣得差點高血壓發作。還有,到了睡覺的時候,他發動別人玩壽司卷,把整個寢室鬧得不可開交!”
我想笑又笑不出來,臉上的肌肉扭曲著,連連點頭,“實在對不起,我一定回去好好教訓他!”邊朝他擠了擠眼睛,小新眼中終於有了笑意,過來拉著我的手,“媽媽,我們走吧!”
走出校門,他撲進我的懷裏嚎啕大哭,“媽媽,爸爸說你要跟他離婚,說你失蹤了,我好擔心你,以為你不要我了……”
抱著他軟軟的身子,我的淚追逐著撲進塵土,“小新,不是媽媽不要你,我隻是不想跟你爸爸過下去了,以後我還是你的媽媽,還是會照顧你!”
學校的街角突然鑽出一輛黑色奔馳,我心頭一驚,把他一帶躲到旁邊的大樹後,他有些吃驚,正想說話,我連忙捂住他的嘴,認真地對他說:“小新,你爸爸來接你了,你快跟他走吧,我已經不想見你爸爸了,你不要跟他說見過我!”
他拚命搖頭,“媽媽,我們班很多人的爸爸都是跟我爸爸一樣,可是他們的媽媽都沒有說離婚,我其實早就知道爸爸的事情,還以為你也知道,以為你們大人都是這樣的。對不起,媽媽,我沒有早些告訴你,讓你不開心了這麽久!”他撲進我的懷中,死死抓住我的衣服,“媽媽,我不跟爸爸走,我要跟你走!”
看著車漸漸駛近,我心急如焚,正好這時有輛的士駛過,我埋著頭飛快地打開車門,和小新鑽了進去。
小新眼巴巴地看著奔馳走遠,雙手死死抱住我的腰,我輕輕拍著他的背,仿佛也能感到這小小身體裏的悲傷,我們很快駛出校區,又一次,我和他擦身而過。
我沒有回頭。
第 3 章
小新在我床上蹦跳,“媽媽,這個家真舒服,我以後可不可以跟你住?”
我從包裏拿出原本要交給他的懶貓,套在枕頭上,得意地在他眼前晃晃,“這個可是我繡了許久才繡出來的,你喜不喜歡?”
他尖叫一聲,撲上來攀著我的手臂搶,“喜歡喜歡,媽媽快給我,我要拿這個睡覺!”
我笑吟吟地遞給他,“拿去,別弄髒了,你先看一會電視,我去買點菜回來!”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突然把枕頭扔下抱著我,怯生生道:“媽媽,我不要一個人呆著,我也要去!”
我無奈地摸摸他的頭,帶著他下樓,拐進旁邊的超市。因為現在沒有冰箱,什麽東西都不敢多買,我細心地挑了兩三個他愛吃的菜。要是平時,他一定要吃這個要買那個,特別是要買一大堆零食,可是今天他不吵不鬧,拽著我的衣角,自始至終沒有鬆手。
從沒做過家事的小家夥今天特別乖巧,我做飯的時候他也沒閑著,拿著抹布擦來擦去,擺好碗筷,把做好的菜一個個端出來,等我大叫“開飯”,他立刻打開飯煲,滿滿添了兩碗端上來,即使燙得手指通紅也一聲不吭,將其中一碗恭恭敬敬移到我麵前。
桌子很小,我們的腳相抵,卻感覺特別溫馨,這種感覺多少年未曾嚐試,我滿心唏噓,精心做出的飯菜真是味同嚼蠟。
突然,安靜很久的小家夥一臉嚴肅地問道:“媽媽,你是不是很窮?”
我差點被飯嗆到,看著他眼中的水光和從未見過的沉重表情,第一次覺得他長大了,放棄了哄哄他的想法,正色道:“小新,實話告訴你,媽媽真的很窮,沒有能力供你讀那個學校,也沒有能力給你以前的生活。媽媽沒本事,隻能自己養活自己,你不要怪我拋下你,不,我永遠不會拋下你,媽媽家的大門永遠對你敞開,這個家雖然小,一定有你的位置!”
我克製著將他揉進懷中的衝動,柔聲道:“明天媽媽把你送回家,你不要告訴爸爸新地址。小新,媽媽知道你是個聰明而且堅強的孩子,一定會理解媽媽的苦衷,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對不對?”
他癟著嘴,淚珠大顆大顆滴進碗裏,我心如刀絞,恨不得去跟那個男人爭孩子爭家產。
然而,我不能拖累孩子,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微笑道:“小新,你換個方式想想,以後可以經常到媽媽這裏來玩,以後你等於有兩個家,這樣多好啊……”
在下唇咬得發白之際,他終於爆發,大哭道:“媽媽,你們不要離婚好不好,我真的害怕呀……”
第二天,他死活不肯回去,我沒辦法,抓上小維,陪著他小區的遊泳館玩了一下午,小維本來就愛孩子,小家夥的嘴又甜,小維臉上的笑容成了燦爛花朵,且久開不敗。
聽說他喜歡蠟筆小新,小維從影碟店裏搬了一堆回來,一大一小在家裏邊看邊樂,一直鬧騰到半夜,我邊繡東西邊和他們一起看,想起老師投訴的那些事,不禁啞然失笑,這小家夥,真有小惡魔的苗頭。
晚上,他那股興奮勁頭還沒過,抱著懶貓枕頭看我繡一隻黑白的老虎,眉頭緊蹙,仿佛在思考關係國計民生的大問題,我戳戳他的腦袋瓜,笑眯眯道:“快睡,明天還要上課呢!”
他眉頭突然舒展,無比認真地說:“媽媽,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
我心中暖意融融,放下手中的東西,將他緊緊抱住,遭逢家變,沒想到他比我更快成長,也更加堅強勇敢,我的心肝寶貝還在,有什麽坎過不去?
但是,這一切不該讓孩子來承擔,我深深看進他墨黑的眸,用同樣認真的語氣道:“小新,大人的事小孩子是幫不到的,更何況是感情的問題,你爸爸已經不愛我了,我死皮賴臉地留下來是沒有用的,隻會更加讓他討厭而已。媽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你不是看到了嗎,媽媽的新家和新朋友真的很好!”
在我的一如往常的輕拍中,他眼皮漸漸撐不住了,呢喃了一句,“媽媽,我愛你!”
我把他放在床上睡好,走到陽台上坐上搖椅慢慢搖。月光如水,冷冷地撒在大地,將人間所有都染上幾分哀戚。然而,一陣桂花香撲鼻而來,衝淡了那種哀傷,更讓人有不真實的幸福感覺,我突然覺得臉上有些涼,一摸,不知什麽時候,我已淚流滿麵。
做好早飯,我趕快把小新叫醒,星期一是上班高峰期,打車是不用指望了,當我們匆匆忙忙趕到車站時,車站已經站滿了人,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小新從未見過這種陣勢,驚恐地四處張望,死死抓著我的手,我真有些後悔把他帶回來,他過慣了車接車送的日子,怎麽有辦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改變呢?
好不容易等到公車到了,我把他往懷裏一攬,隨著人流擠進車廂,小新哪裏見過這種恐怖的場麵,嚇得臉都白了。
車廂人滿為患,連腳都沒處放,售票員臉上的汗水流成一道道白色的溪流,用一個鐵夾子拍打著,聲嘶力竭地喊道:“往裏走往裏走,後麵還有人要上!”
我一手護住小新,一手抓住頭上的把手,車剛走沒一會,不知道前麵發生什麽事,司機一個急刹車,我們栽在前麵那個中年男人身上,那男人咧嘴笑了笑,滿口被煙熏黑的牙齒讓我渾身難受,借著扶我起來,順手在我胸口摸了一把,小新死死盯住那粗糙的大手,反身站到我們中間。
司機和售票員的罵聲中,車又開始緩慢行進,男人瞪了瞪小新,嘴裏嘟噥了句什麽,悻悻然轉身過去,見他沒有要動小新的意思,我終於鬆了口氣,後背早已被冷汗爬滿,小新絲毫沒有畏懼,緊緊抱住我的腰,把頭靠在我的胸前,雙目幾乎噴出火來。男人很快下車,小新瞪著他的背影,雙手仍不肯放,一直到下車才鬆開。
離上課還有十五分鍾,我看了看表,有些急了,拉著他往學校疾走,走著走著,小新突然嗚嗚哭起來,“媽媽,我不要去上學,我要一直保護你!”
我心中仿佛掀起千重巨浪,那一刻,我真想抱著他痛哭一場,將我的心肝寶貝奪回來。可是,當下這種處境,我怎能如此放任自己的情感。腳步停滯片刻,我用力牽起他的手,朝學校飛奔。
看到學校大門,我籲了口氣,一早上兵荒馬亂,總算沒讓孩子遲到。到了門口,我轉身蹲下對他說:“小新,記得媽媽的話,在學校裏要聽老師的話,媽媽下星期再來看你!”
小新沒有回答,突然看向我的身後,在我一愣神間,他撲到我身後那人的懷裏,“爸爸,我好想你,嗚嗚……”
盛世華的臉色鐵灰,眼下是一圈濃黑的影,嘴唇抿得緊緊地,下巴全是青黑的胡渣,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淩厲的眼神,心裏一個激靈,拔腿就逃。
如何能不逃?直到麵對他的時候,我才知道,辛苦建立的心防,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他悶哼一聲,手臂一伸就阻住我的去路,小新也撲上來抱住我的腰,淚水漣漣地說:“媽媽,求求你,不要再生爸爸的氣了!”
盛世華長歎道:“你到底要躲到什麽時候,你知不知道這幾天我發瘋般找你,別人都像在看笑話一樣看我。蘇蘇,我已經把那女人打發掉了,那天正是為了打發她我晚了幾分鍾到學校,沒想到老師說你們剛剛才走,我又一次慢了一步。蘇蘇,不要鬧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你跟我回去吧!”
奇跡一般,我狂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從相識開始,這個男人,好似永遠都信心滿滿,把我拿捏於手掌,甚至連背叛也理直氣壯。
這樣的男人,如何值得我害怕,如何值得我心亂,如何值得我全心交付去愛?
我沒有理他,俯身對小新說:“小新,快上課了,你快進去,讓我和你爸爸好好談談!”
小新拚命搖頭,“不,我不去上課了,我一走你就會躲起來,然後還會被壞人欺負,爸爸,你知道嗎,今天有壞人欺負媽媽,還是我保護她的!”
盛世華眼神複雜地看著我,突然張開雙臂,把我們母子緊緊擁在懷中,哽咽道:“蘇蘇,原諒我……”
看著孩子欣喜中有幾分期待的目光,我沒有推開他。
當小新終於一步三回頭走進學校,我朝小新擺擺手,笑容不改,聲音卻無比冰冷,“盛世華,請你聽好,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糾葛!我們快些去辦好離婚手續,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你的錢不是我賺的,我不會要一分一毫,至於小新,我承認沒辦法給他很好的生活,所以我不會跟你爭監護權,如果你答應,我還會來看看他,如果你不答應,那我從此不出現在你們生活裏……”
心裏的巨痛猛然把我擊跨,我把手指狠狠咬住,不讓自己在他麵前哭出來。
他的臉色陰晴不定,最後變得無比頹然,歎息著把我的手指從口中拿出來,“你這是何苦呢,我已經做到這一步了,難道還不夠嗎,我沒見過哪個女人像你這樣倔的,你想我怎麽做你才肯跟我回去呢?”
說話間,他輕輕吻上我的手指,我悚然一驚,猛地把手抽出來,聲音已帶上幾分淒厲,“盛世華,我是倔,我認定的事情從來不會回頭,十幾年前我認定了你,於是千山萬水跟你來到這裏,十幾年後我不再相信你,所以再也不願意與你有任何瓜葛,我走的那天我就說過我會成全你,你們男人移情別戀的時候不都喜歡女人不哭不鬧地離開嗎,我走了,從此你就自由了,可以想怎麽玩就怎麽玩,不用再為徹夜不歸找借口!”
說完,我甩手就走,他攔在我麵前,聲音有些急切,“蘇蘇,男人總會有逢場作戲的時候,我們這麽多年的夫妻,難道你還不相信我,我是真的愛你啊!”
我哈哈大笑,“那好,現在我清楚地告訴你,我已經不愛你了,你可以讓我走了嗎!”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的笑臉,手臂在空中劃了個滑稽的弧度,軟軟落下。我從他身邊走過,開始計劃回去大掃除,還想到那隻黑白的老虎已經繡了一半了,估計今天可以繡完。
如果說剛麵對他時仍有幾分慌亂,說出埋在心底的這番話,我變得無比坦然。迎著風,我挺直了胸膛向車站走去,讓長發和長裙跳起歡快的舞蹈,陽光溫柔地請求加入,我眯著眼睛,臉上開出明媚的花朵。
天真藍,如同洗過一般。
他回過神來,發動車子擋在我麵前,依然是命令的口氣,“上來,我送你回去,公車上又髒又亂,不要有福不知道享!”
我哈哈大笑,眼角都懶得瞄他一下,繞開車子大步流星離開。
我的運氣還算好,剛走到車站,吱呀一聲停在麵前的可不就是去我們小區的車,可能是回程車的原因,車裏破天荒的還有幾個座位,我心中暗喜,趕緊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噙著一抹笑欣賞風景。
心情一放鬆,時間好似過得特別快,車很快就到了我們小區站,我飄飄然下了車,回到家就開始打掃房間,這兩天有小新在,家裏被他鼓搗得亂成一團,昨晚他們看的碟片一地都是,牆角竟還有兩人扔的糖果,我無奈地笑笑,看著床罩上烏黑的小手印,幹脆把它全部拆下來清洗。
正拆得滿頭汗,門鈴響了,我把手邊的東西一放赤著腳就去開門。
“老婆,我們又見麵了!”門一開,盛世華滿臉的笑容讓人著實心驚肉跳,我下意識退回關門,他已經擠進來,皺著眉指手畫腳,“怎麽這麽小,床好小啊,廚房難道就一個灶台,桌椅好袖珍,不會是你買來騙小新的吧……”
三兩步在屋子裏轉完,他轉頭深深看我一眼,柔聲道:“老婆,這麽舒服的地方也不找我來住,說實話,你們不在家,住在那空蕩蕩的別墅裏真的讓人發慌。”
他把頭探進洗手間瞧了瞧,回頭撲到亂糟糟的床上,感慨地說:“蘇蘇,你記得嗎,我們剛結婚時的房子也隻有這麽大,有時候父母來了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你那時每天把家裏弄得幹幹淨淨的,我回到家真的好舒服……”
我充耳不聞,從他身下拖出床罩放進桶子裏,用洗衣粉泡上,把小新換下的衣服和毛巾用另外一個盆子裝起來泡上。
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忙前忙後,微微眯著眼,滿臉深沉,等我洗完衣服去晾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他的老習慣還是沒改,睡覺老是喜歡蹙著眉頭,好似遇到什麽煩心的事情。他剛開始做生意時,我想幫他分擔些什麽,他卻總是溫柔地對我說,女人是讓人疼的,外麵的事情有他一個人煩就夠了,隻要我和小新開開心心,他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
這些話仍響在耳際,我的心,仿佛已經過滄海桑田的變遷。我深深歎息,也許他真的想挽回些什麽,可是人的心好似玻璃做的,一旦碎了,怎麽有重新粘回的可能。
我找出一條毛巾被蓋到他的胸口,把繡品拿出來,坐在陽台的搖椅上工作,在他淺淺的鼾聲中,我心中漸漸清明,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第二天早上起來,盛世華精神又回來了,絲毫沒有鳩占鵲巢的自覺,看到躺椅上的薄毯,微微一怔,搖頭笑了笑,大聲叫道:“老婆,有沒有牙刷毛巾?”
我氣不打一處來,將東西甩在他臉上,他絲毫不以為忤,嘿嘿笑道:“老婆,認識這麽多年,沒想到你還挺有脾氣。那時大家都說長川的女孩子烈性,我還以為你是例外,我是走路被金錠砸中——撿到寶了。”
我懶得跟他廢話,趕緊吃點東西好做事,他毫不客氣,從洗手間鑽出來,把我半鍋白粥和三碟小菜吃得幹幹淨淨,又東瞧瞧西摸摸,老大一會才出門。
我鬆了口氣,把碗筷收好,對著他睡出的痕跡發了會呆,渾身一個激靈,猛地回過神來,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繼續做事。
一會,他帶著兩個穿著電器城工作服的小男孩出現在門口,嬉皮笑臉道:“老婆,我來搭個夥。”
我將手裏的東西一丟,挺胸堵在他麵前,冷冷道:“如果當我是朋友,請進!如果還當我是你老婆,那麽對不起,這裏不歡迎你!”
他臉色清白不定,嘴巴張了半天,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一個男孩催促道:“盛總,要不要搬進來?”
見他目光掃來,我微微抬起下巴,顯示自己的決定不容置疑,他眸中閃過一道黯然之色,揮揮手道:“別說這些,先讓他們把冰箱和洗衣機搬進來,你用得著!”
他伸手想推開我,卻沒有推動,頹然道:“你說怎樣就怎樣,我先上班!”
目送他的背影遠走,我腳步虛軟地走到陽台,隨口指點了洗衣機和冰箱的位置,往搖椅上一癱,才覺出自己背上已冷汗淋漓。
心疼他工作辛苦,我們多年未曾爭執,應該說我從未違背他的命令,養成他說一不二,甚至頤指氣使的態度,就連把孩子送到貴族學校寄宿,我雖不樂意,也隻是偷偷哭了幾場,仍順了他的意。
我不禁反思,是不是我的忍讓,促成了今日的結局,還是我脫離社會多年,這個社會,已不複多年前的單純美好。
接下來幾天,他好似突然發現我的好處,無論多晚,每天都要到我這裏來賴著。屋子本來就小,他一進駐我的地方就更少了,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我對他的碰觸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曾試圖把我拉上床,可被我激烈的反應嚇到,也不敢再強迫我做什麽,我們才算相安無事地過下來。
小維聽我說起,竟也勸我原諒他,還說女人要找第二春實在不容易,一個人的日子太寂寞,跟個知根知底的在一起,不用再費心了解別人。
現在三四十歲的男人吃香得很,怎麽會看得上我們這些離過婚的女人。她說。
道理我其實都懂,可是真要重新去接受那個男人,我又恐懼萬分。就像一句話所說的,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
把手頭的黑白動物繡品交到阿米手中,她看都沒看,從抽屜裏拿出錢來交給我,笑道:“蘇蘇,你累了這麽些天,我今天先不拿東西給你,讓你休息一下。我媽媽病好了,我把兒子交給她帶兩天,現在總算鬆了口氣,今晚咱們去酒吧喝兩杯怎樣?”
繡了幾天,眼睛確實受不了,我沒來由地鬆了口氣,想起許小維,點頭輕笑,“好啊,我還有一個朋友也喜歡泡吧,要不要我把她也約上,人多熱鬧些。”
夜色已濃,酒吧街的瘋狂卻才剛剛開始,霓虹燈魅惑的眼睛在人們心頭明滅,這個世間,多的是寂寞夜歸人。
仿佛微風拂過,一潭死水泛起波瀾,我整個身體被灌注了鮮活的生命氣息,又是忐忑又是興奮地等待著夜晚的來臨。我們三人早早湊到一起,嘻嘻哈哈吃完飯,許小維和阿米已經粘到一起,兩人耳朵咬著耳朵,邊說邊樂,我看著她們的笑臉,心頭隻覺空空蕩蕩,一片悵然,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為誰惆悵。
我拚命搖頭,將一團混亂從腦中趕走,阿米已經招手叫的士,回頭對我們笑道:“今天我不準備開車,豁出去了,今天來個不醉不歸,蘇蘇你做裁判,看小維和我誰比較能喝!”
我看著小維,她笑吟吟攀住阿米的手,嬌聲道:“當然是我,我可是千杯不倒!”
阿米啐了她一口,“千杯不倒,我還是獨孤求敗呢!”
坐進的士裏我們還在笑,年輕的司機瞧了瞧我們,“大姐,什麽事這麽高興啊?”
坐在前麵的阿米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小屁孩,等你毛長齊了再來管老娘的事吧!”
司機不吭聲了,不知道是紅著臉還是沉著臉把我們送到酒吧街,我和許小維在後麵交換一個眼色,笑得彎腰捧住自己的肚子。
許小維輕車熟路地把我們帶進一家叫夜色的酒吧,邊介紹道:“這是這裏生意最好的,帥哥靚女最多,我們等下找個靠DJ台近的地方坐,那裏的音樂比較勁。”
我們在高腳凳上坐下,音樂果然很勁,每一個鼓點都好像敲擊在心裏,我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地方,真有些不適應,皺著眉對她們說:“這裏太吵了,我覺得不太舒服!”
她們倆一邊一個湊上來,許小維搖頭笑道:“凡事總有第一次,隻要你投入,到了這裏你會忘記所有煩惱,來,我們先幹一杯!”
我有些恍惚,這些年,他總是渾身酒味回來,開始總是無奈地說要應酬,後來竟開玩笑地說肚子裏長了一隻酒蟲子,我很討厭他嘴裏的酒氣,已經有許久沒有和他親吻,他索吻不得,後來也漸漸灰心了,回來總是蒙頭睡下,再也不跟我有什麽交集。
我突然很想念當年他那猶豫的、幹淨的吻,我們拖手兩個月之後的一天,我們坐在操場裏,看著無比燦爛的星空,他忽然凝神看我,唇輕輕落下,在我唇上留連不去,我閉上眼,正在想著要不要迎接他,他溫軟的舌已經從我的唇間探入,仍然是猶豫地,小心翼翼地在我口間探尋,當我摟住他的脖頸時,他才終於熱烈起來,與我的舌瘋狂糾纏。
我突然有些後悔,我太相信他對我的感情,竟然忽視了這麽多重要的東西,夫妻間纏綿的熱吻,對維係愛情是多麽重要。
可是,我們的家庭如此美滿,我們的愛情也曾甜蜜,這難道是他背叛的理由?
看著我有些走神,許小維和阿米不樂意了,一人一杯開始灌我,我從不知道我酒量深淺,幹脆來者不拒,沒一會就有些意識迷離。
覺得我開始說胡話,她們把我撂到一邊,笑哈哈地對灌起來,音樂好似在我耳邊轟隆,我眼前的所有東西都呈現出奇怪的形狀,身體不由自主隨著搖擺,她們倆越喝越來勁,開始玩起色盅,兩個你開我劈,笑作一團。
我搖晃著朝洗手間走去,經過一排包廂時,一個男人從裏麵出來,我收勢不及,剛好撞到他身上,他好像罵了句什麽,惱怒地把我推開,手伸到一半卻突然停住了,我忙說聲對不起,繞開他就準備往前走,他猛地把我拉住,聲音有些顫抖,“蘇三,你是不是蘇三!”
我朝他揮揮手,睜著迷蒙的雙眼嬉笑:“我是蘇蘇,不是蘇三!”
剛想掙開他的手,好似一道閃電劈開我腦中的混沌,我喃喃念著,“蘇三,蘇三……” 已經多少年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久到連我自己都忘記,我曾經被人喚作蘇三,當有關蘇三的那首歌唱起來,經常笑倒一大片。
他的臉在我麵前越來越清晰,和當年那個怒斥我的年輕男子,和那個把鑰匙塞進我手中,讓我在哭泣時有個避難所的男子一一重疊,被我萬般辛苦埋在心底的記憶破土而出,頓時把好似平複的傷口撕裂,讓整顆心鮮血淋漓,我尖叫著撲到他懷裏,拚命捶打著他的胸膛,口中發出落單的獸般的嚎叫,“為什麽,你為什麽現在才來找我……”
小兵連忙把我拉進包廂,對裏麵的一人急切地說道:“東哥,人總算找到了!”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我驚得魂飛魄散,擦著淚水轉向那個人,他仍然戴著眼鏡,隻不過把款式換成了時下最流行的無框,他的頭發剪得有些短,和他的年紀比顯得很年輕,歲月對男人從來最恩寵。
他笑吟吟地看著我,我們對視良久,不發一言。可是,我仿佛能聽到歲月呼嘯而過的聲音,在他朝我伸出手之際,好似被蠱惑般,一步步朝他走去。
我們緊緊擁抱,他的懷抱仍是如當年一般溫暖,我抓著他的衣服痛哭,想把所有的憂傷一股腦化成淚水流完,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喃喃道:“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猛然抬頭,問道:“我媽怎麽樣了?我哥呢?”
他拿起桌上的紙巾幫我擦臉,邊笑著回答:“你媽還好,在裏麵過得挺開心的。我們這次來就是要接你回去,你哥要出獄了,我想給他一個驚喜,讓你去接他!”
他突然搖頭歎息,“沒想到我們剛到就聽說你和你老公的事情,你這個丫頭,火爆脾氣可一點都沒變,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派人去探過你老公的口風,知道你一直沒有回去,而且他總是說沒有找到你。我們隻好在這裏住下來,托人慢慢找你,早知道小兵這麽厲害,上趟洗手間就能把人撿回來,我就不用花這麽多心思了!”
小兵也笑起來,“東哥,蘇北見到蘇三不知道多開心,這個家夥,嘴裏說不管蘇三了,每次我把他妹的照片拿給他,他還不是當寶一樣藏著,牢裏的兄弟看一下都不肯!”
“你們怎麽不早些跟我聯係,我還以為……”我心頭一酸,淚又撲簌而下。
東哥拍拍我的肩膀,柔聲道:“別說了,找到人就好了,你把這邊的事情處理一下,什麽時候弄好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對了,你和你老公怎麽樣了,要不要我們幫忙?”
我慌忙擺手,“不用,我自己能應付!”
他笑了笑,“你有沒有電話,我以後要怎麽聯係你,不會又要我們到酒吧來碰吧!”
他的笑容有幾分春風的氣息,經過這麽多年,看起來平和多了。我微笑著搖頭,“我剛找了個單身公寓住,現在沒有裝電話,也沒有手機,我告訴你們地址,你們有空到我那裏去坐坐。”
小兵叫道:“單身公寓!我有一次到朋友的單身公寓去玩,他那裏隻擺了張床就沒地方落腳了,我們幾個大男人隻能坐到一張床上玩,可把我們憋屈壞了,你那裏不會也一樣吧!”
我尷尬地笑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東哥從懷中掏出一支手機,“算了,你還是先用我這個電話吧,我不想再跟你失去聯絡!”
小兵從兜裏掏出兩個電池,“蘇三,這些電池足夠支撐到咱們動身了,你快些準備,我們等得,你哥可等不得!”
我想起外麵那兩個拚酒拚得正歡的女人,連忙對東哥說:“我還有兩個朋友在外麵……”
不等我說完,他朝小兵使了個眼色,小兵連忙出去了,他把我拉著坐下,“我們這麽久沒見麵了,你安心在這裏坐著,這些年的事我都是陸續聽別人說的,我想你親口告訴我。”
他斟了杯酒遞到我麵前,酒杯裏泛著琥珀色的光,我一口吞入喉中,任那奇怪的感覺從我的口腔而下,激得渾身的血在脈管裏沸騰,終於鼓足了勇氣,“東哥,那年的事情……對不起,謝謝你!”
他也灌了一大杯下去,眸中閃著晶瑩的光,“算了,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就全忘了吧,看著你開開心心談戀愛結婚生子,我和你哥都替你高興!”
我還想說下去,門被重重地推開,那兩個“活關公”女人撞了進來,眼神都有些朦朧,阿米瞪圓眼睛掃了一圈,大著舌頭說:“蘇蘇,難怪你去了這麽久,原來在這裏找到情況了,呀,這幾個帥哥真不錯,來,咱們一起喝!”
東哥眯著眼睛笑起來,“你們好,多謝你們照顧我家妹子,今天你們想吃什麽就點什麽,還請不要客氣!”
阿米哈哈大笑,“什麽照顧不照顧,咱們說話不要這麽酸好不好,衝你這句話,自罰一杯!”
小兵和旁邊那兄弟變了臉色,東哥端起杯子一口喝下,杯底朝下,微笑著問她道:“這樣過不過關?”
阿米一拍他的肩膀,“爽!蘇蘇真沒看錯人,以後她就交給你了,你放心大膽帶她走吧……”
許小維見她越說越離譜,連忙找個杯子過來,“我叫小維,她是阿米,我先敬大哥一杯!”
東哥拉著我的手,舉高了杯道:“來,為大家今天能認識,我們幹了這杯!”
在一陣清脆的碰杯聲中,整個包廂的氣氛到了頂點,每個人都在笑,每個人都有些瘋狂,每個人都仿佛沉醉。
第 4 章
跌跌撞撞從酒吧出來,我仿佛置身旋轉王國,所有的東西都在東搖西晃,那兩個女人開始高聲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小兵和另外那個男子看著她們哈哈大笑,竟然跟著她們唱起來,迷迷糊糊中,有一隻有力的手臂,自始至終沒有離開我的腰間。
我頭也沒回,反手戳戳他胸膛,嬉笑著說:“小東哥,我要回去了,你等我,我明天就可以把事情弄好,後天就可以出發,我要看我哥哥,我要看我媽媽,我要到爸爸的墳前看看……”
後麵的手臂突然用力,我重重跌入一個寬厚的懷中,滿臉的淚擦到他衣上,他的手臂越來越緊,好似要把我揉進血裏肉裏。
不知為何,我的身體仿佛對這種恐怖的力量記憶猶新,竟然不自禁地戰栗,血液沸騰時,心中有隻噬血的猛獸在淒厲嘶吼,似乎要掙脫所有束縛,重獲新生。
那幾個人不再唱歌,把我們圍在中間,阿米眼中滿是戲謔的光,“蘇蘇,你今晚跟東哥走算了!”
我有些赧然,飛快地從他懷中掙開,他笑眯眯地看著我,滿臉無辜和渴望,仿佛在等糖吃的孩子。
他們都笑了起來,我沒有忽略許小維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頭一動,扯著阿米和許小維,朝他們一擺手,“我們先走了,明天再聯係!”
小兵攔在我麵前,“蘇三,我們送你們回去吧,反正我們住在酒店也無聊!”
我衝他笑了笑,“放心,我們還沒喝得很醉,可以找到鑰匙孔,你們先休息吧!”
小兵朝我身後看了一眼,趕緊讓路,我連忙拉著她們坐進車子,倉皇逃離,似乎後麵有鬼在追。
沒走出多遠,阿米捏了我一把,笑道:“這個男人不錯呀,怎麽不跟他走呢?”
小維斜了她一眼,“哪有這麽簡單,蘇蘇的老公經常回來呢!蘇蘇,趁著他來求你,你找個梯子下算了,你們分了手小新太可憐了,我瞧這個孩子其實心裏很敏感脆弱,你們的事情對他的打擊很大!”
阿米狠狠啐了一口,冷笑道:“那種男人還要他做什麽,我們蘇蘇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又不是嫁不出去!你看那東哥,一臉對她念念不忘的樣子,要我說,孩子總會有走出來的一天,又不是沒有你不能活。蘇蘇,聽我的準沒錯,趁著現在還年輕,找個對你好的男人嫁了,雖說如今的男人終究靠不住,好歹也不能讓自己最後的青春繼續便宜那個白眼狼!”
小維無奈地笑笑,“算了,我不跟你爭,蘇蘇心裏肯定有底,我們說什麽都沒用!”
我頭痛欲裂,捫心自問:自己心裏有底嗎?根本沒有!
當我終於逃離,那個男人突然如一隻大忠狗,天天等我關愛,而另一個男人,傷我至深也被我傷得至深的男人,此時突然出現在我麵前,用記憶中最溫柔的眼睛告訴我,他仍然掛念著我。
一切怎會如此可笑,孤孤單單在那空蕩蕩的大房子裏消磨許多年,當我終於想通逃離樊籠,卻突然成了一個香餑餑。
徐子東和盛世華,他們都是聰明人,我這一條道走到黑的笨蛋如何能懂,或者,男人的心思,女人永遠沒辦法懂。
我拚命搖頭,試圖把這兩個人從我心裏趕出,阿米抓住我的手,輕歎道:“蘇蘇,不要煩,事情總會解決的,你先回家鄉去看看,這邊的事情我和小維會幫你看著,你別急著回來,多和你家人聚聚。”
小維笑著說:“等你不在家,我可以把小新拐來玩了,這個小家夥,每次把我逗得樂死了!”
我滿懷感激,用力回握,她的手很溫暖,足以包容這顆飽經滄桑的心。
因為我住得最遠,把她們都送回去後我才到家,下了車,我深深呼吸著夜晚花草的清香,下意識地哼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
“你還知道回來!”剛出電梯,隻聽一聲斷喝,一個黑影當頭籠罩下來,把我的酒嚇醒了三分。
盛世華臉上有隱隱的怒氣,“我準備回來跟你一起吃晚飯,沒想到一等就是五個小時!”他越說越氣,“我又累又餓,像個傻瓜一樣,你倒好,竟然跑去喝酒,去逍遙快活!你現在過得挺自在嘛,打扮得越來越漂亮,是不是想找別的男人!”
我不怒反笑,“你等一次就要發飆,那我以前天天等怎麽辦,你自己算算,我等了你多少年,你逍遙快活了多少年!”
他臉上青白交錯,頓時蔫了,“老婆,我知道我錯了,你給我一個機會。小新這麽聰明,肯定前程遠大,我們的事情對他影響很大,你千萬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廢掉啊。”
我在心中冷笑連連,對付我,他一直最有辦法,所以才能蒙蔽我這麽多年。
一切都過去了,我也重新活了過來。我強忍回頭的衝動,挺直了背脊,疾步進門,留下不容置疑的幾句話。
“盛世華,小新永遠是我的兒子,隻是你不再跟我有任何關係。我還是那句話,如果當我是朋友,我歡迎你,如果還當我是你老婆,對不起,你走吧!”
“朋友就朋友!”話音未落,他已比我快一步進了門,像個賭氣的孩子,鞋子脫了往牆角一丟,賴在床邊的地上不起來,連連喊餓。
我沒奈何,隻好煮了碗麵端給他,他把頭一撇,噘著嘴道:“你去玩你的就好,幹嘛管我死活!”
他竟然學小新使這招!我哭笑不得,冷冷道:“吃不吃,不吃我就倒了!”
他咽了咽口水,下巴仰得高高地撒嬌,“那你喂我!”
我啞然失笑,嘟噥道:“多大的人了,怎麽還像讀書時一樣!”
他微微一怔,撲哧笑出聲來,“原來你還記得,我還以為你全都忘光了。那時候我不喜歡吃的東西隻要你一喂我就吃得幹幹淨淨,害得我讀完大學胖了十斤,回來我媽還一直說學校的夥食好,當我反駁她時她指著我的肚子說,夥食不好你能吃成這樣回來!天地良心,學校的東西真的隻比豬食好一點好不好!”
我用麵條塞住他的嘴,他幾口就嚼完咽下,嘴巴張得大大地等著我的下一口,很快,他就把整碗麵吃得連湯都不剩,看著他意猶未盡地瞧著我,我把碗往後一縮,“太晚了,不要吃太撐!”
他像隻小貓一樣舔了舔嘴,湊到我身邊嬉皮笑臉,“老婆,我真的好久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了,以後你天天煮給我吃好不好?”
我在心中歎了口氣,轉頭擦去剛不小心湧出的淚,“我以前是想天天煮給你吃,可是你不給我機會……”
他從身後緊緊抱住我,“老婆,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好不好,我真的對不起你,對不起這個家。這樣,我以後如果再犯,你就把我綁在家裏,拿皮帶狠狠抽我,讓我再也沒辦法出門!”
我哈哈大笑,笑得淚水狂飆,心頭的血漸漸冰涼,咬牙切齒道:“盛世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渾身一震,慢慢鬆開手,轉身撲到床上,用腦袋一下下撞牆。
我冷眼看著他,輕聲道:“有件事我想說清楚,我明天要回家鄉看看,可能要去很久,我哥哥出來了……”我突然想起,我家中的事情一直是我們之間最忌諱的話題,他念書的時候還問過我,我滿心痛悔,抱著他整整哭了兩個小時,嚇得他再不敢問。
後來,因為我從未回過家,他還以為我的父母雙雙辭世,隻有一個在監獄裏要關十五年的哥哥。為了不讓他父母反對,他幹脆說我是孤兒,因為同情,他父母待我好到如同親生女兒,如果兩人尚在人世,他怎敢如此囂張!
他摸摸高高腫起的額頭,蹙眉道:“也是,這麽多年,你哥哥也該出來了。你別急,等我把這邊的事情安排一下,或者等小新放暑假,我們一家人一起回去祭拜一下你父母親。你從沒出過遠門,一個人去我不放心!”
我搖搖頭道:“我等不及了,我哥哥的朋友來這邊接我,說要我接哥哥出獄,你知道嗎,我哥哥一直記掛著我,我要去給他一個驚喜!”
他眉間的陰翳仍未散開,“那你什麽時候走,在家鄉呆多久?”
也許是離別讓我心軟,我收起滿身的刺,深深看進他的眼睛,柔聲道:“明天就走,呆多久要看情況,要是哥哥願意我馬上帶他過來這邊享享福,他這輩子太苦了!”想起往事,我的眼睛突然濕了。
他歎了口氣,“那你一定要每天給我一個電話報平安,你要是不快些回來我就去逮人了!” 說話間,他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擁在懷裏,輕聲道:“我真的不放心你,小新沒看到你,肯定會鬧。”
這個擁抱沒有一絲情欲氣息,像我們大學裏第一次,他帶著幾分戰戰兢兢,我帶著幾分畏懼,要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才能不奮力推開他。
我輕聲道:“記得,我不在的時候要接小新,老師的投訴你千萬別反駁,沒事少喝些酒,還有……”
他頑皮地眨巴眼睛,“知道了,蘇蘇媽媽!”
我心中湧起酸楚萬分,我們明明曾經那麽相愛,為何會走到今天的地步,世間是否真有魔障,讓這些男人拋妻棄子,瘋狂如斯。
離別在即,我們沒有再提起過往,像真正的朋友促膝交談。他第一次向我說起當年創業的艱難,還有如今做事的不易,上上下下都要打點,隻要有一點疏漏,小鬼們就會纏得你生不如死。
我明白他隱隱訴苦,求得我同情原諒的意思,除了靜靜傾聽,深深凝視,給予他無言的鼓勵,再也無能為力。
我們一直談到天色微明,靠著打個盹,他打電話到公司安排一下事情,又打給學校,說明我的情況,要學校給小新批一天假。
我們稍事休整就去接小新,小新剛上車,盛世華鄭重其事地問道:“兒子,你想回哪個家,大家還是小家?”
小新毫不猶豫地回答:“回媽媽的小家!”
興高采烈地唱了首新學的歌,小新突然抱住我,神神秘秘地說:“媽媽,想不想看大象的鼻子啊?”
我刮刮他的小鼻子,“你如果再這麽壞,以後不準看蠟筆小新!”
他吐吐舌頭,開車的某人疑惑地回頭,“你們倆在說什麽,什麽是大象的鼻子?”
小新賊兮兮地笑,貼到他爸爸的耳朵邊,“爸爸,你也有大象的鼻子啊,我的是小象的鼻子,你的才是大象的鼻子!”
某人醒悟過來,哈哈大笑,差點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去,我沒好氣地瞧著這父子倆,小新把小小的身子塞進我懷中,“媽媽,我們好久沒這樣一起坐車了,我今天真的太高興了!”
我心頭一酸,默默地把他摟緊,前麵那人也沉默了,良久,他笑了笑,“小新,你媽媽明天要回你舅舅那去了,你趕快勸她早點回來呀!”
小新有些雀躍,“媽媽,舅舅找到我們了,我也想去看他!”
我微笑著看著他閃閃發光的眼睛,“小新,你別急,我回去一定把舅舅帶過來看你,你知道嗎,舅舅是世上最好的人,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我們先繞到步行街阿米的店裏,阿米見我們一家三口來了,高興得抱住小新就親,邊對我說:“你放心回去,店裏我還忙得過來,等你回來再跟我好好說說你這趟的事情,小維那裏你可以不用去告別了,我回頭跟她說就好。”
剛到家,我的電話就響了,東哥的聲音在電話中有幾分不真實,“蘇三,明天早上九點的飛機,我已經買好票了。”
我好奇地問了句,“小東哥,你怎麽知道我的證件號碼?”
那邊沉默片刻,平靜地回答道:“你的所有資料都在我心裏記著。”
我腦中轟然作響,不知道要如何繼續這次談話,他沒聽到回應,笑了笑,“蘇三,明天機場見,除了你自己這個人和證件,其他你什麽都不用帶,我會為你安排好。”
看到我接完電話默不作聲,盛世華有些不高興,把小新扔到我懷裏,“兒子,你媽現在很奇怪呦!”
我回過神來,把小新推了回去,“兒子,你爸才奇怪呢,我發呆也要管!”
小新撲到床上開始跳,“我看你們兩個都奇怪,我可是聰明絕頂的盛小新,怎麽可以把我當皮球處理。”
我們相視而笑,我把冰箱的東西都拿出來,慢慢整理出四個菜,他把圍裙一係,也來跟我打下手,說實話,他打下手是假,來亂我是真,廚房太小,隻能容一人,隻見他借著轉身的時機,不是偷抱一下就是偷親一記,讓人氣急,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小新邊看蠟筆小新邊偷看我們,捂著嘴笑個不停。
晚上,小新左邊拉著一個右邊拉著一個,三人齊齊擠到小床上,每個人都滿懷心事,哪裏睡得著,小新拉著我東扯西扯聒噪半天,終於撐不住了,連打了幾個嗬欠,在他爸爸的耳朵邊悄悄說:“爸爸,等下我閉上眼睛你就當我睡著了,你要幹什麽我都會當沒看見……”
他給小新一個爆栗,“小孩子哪裏懂這麽多東西,別管大人的事,快睡覺!”
看到孩子的眼睛閉上,他突然狠狠吻在我唇上,囫圇不清地說:“老婆,你一定要快些回來!”
害怕弄醒孩子,我的掙紮稍顯無力,他得逞了立刻撤退,笑得像個偷腥的貓,小心翼翼地側睡在孩子身邊,很快就沉沉入夢。
看著兩張有些相似的麵容,我長長歎息,起身來到陽台,桂花又結出新的花苞,幽幽地,散發著人間最甜蜜的芬芳,我眺望著萬家燈火,突然憶起,我們相愛的時候,我的小小心願,不就是在萬家燈火中,有一盞為自己明亮。
第二天起來時又是一陣兵荒馬亂,先把小新送到學校,盛世華才慢慢繞上去機場的高速。一路上,他緊緊抿著嘴,眼睛專注地看著前方,臉色陰沉。車中的氣氛實在讓人難受,我偷偷打量著他,強自鎮定心神,柔聲道:“昨天我們雖然在一起,但不代表我收回離婚的決定,我們好聚好散……”
“別說了!”他斜我一眼,冷冷道,“要離婚,除非我死!”
我啞口無言,放棄跟一頭牛溝通的努力,他似強抑怒火,臉色通紅,手上青筋暴跳,卻始終沒再開口。
我的電話又響起來,東哥溫和的聲音總算讓我鬆了口氣,“蘇三,你出發了嗎,我們已經到了,在CHECKIN櫃台前麵等你。”
轟地一聲悶響,盛世華一拳砸在方向盤上,手上冒出絲絲殷紅。
我心頭一緊,傻子般盯著他的側臉看了一陣,低頭咬住唇,聽到自己心裏有人悄然哭泣。
到了機場,盛世華把我的行李拿出來,一把拉住我的手,牽著我朝大廳裏走去,他走起路來氣唬唬的,好像我是一個不聽話的孩子。眾目睽睽之下,再爭吵著實難堪,我無可奈何地緊跟他的步伐,沒留神崴到腳。聽到哎喲一聲,他連忙回頭,就勢蹲到我麵前,“怎麽樣,有沒有事?”
我連忙把他拉起來,尷尬地笑道:“沒事,誰讓你走這麽快的!”
他臉色一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一手把我攬進懷中,輕聲在我耳邊說:“我心裏毛毛的,好像有種感覺,你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有點害怕……你不要笑,我舍不得你,你一定要快些回來,要不然我真的去逮人了!”
現在不是纏綿的時候,他也不是那個我願意與之纏綿的人,我收斂了笑容,正要推開他,見他的身後出現三個熟悉的身影,不禁心頭一冷。
我從未見過那人有這種眼神,冷冽的,深沉的,如同潛伏在獵物身後的猛獸,又如同岩洞中千年的寒冰,我來不及反應,又被拉進一個溫暖的胸膛。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的溫情脈脈,由來隻對我一人。
盛世華輕輕拍著我的背,“蘇蘇,快去領登機牌吧,時間到了!”
一陣冰冷的氣息把我們團團包圍,東哥的笑聲突然變得刺耳,“蘇三,怎麽成了鴕鳥了,這個就是你老公吧,也不跟我們介紹一下!”
他朝盛世華伸出手,“我叫徐子東,是蘇三哥哥的朋友,這次是專程來接她回去見他哥哥。”
小兵接過我的行李,盛世華鬆開我,把手伸過去,“我叫盛世華,你們辛苦了,我老婆也真是,也不會讓我們好好做個東道,盡盡地主之誼。這是我的名片,你們下次過來玩一定要找我,我老婆不懂招待,我得好好補償一下!”
他們握了好一陣才鬆開,東哥看著我,臉上的笑容未變,“蘇三,你們夫妻感情真好啊,老遠就看到你們難分難舍的,真讓人羨慕。雖然不忍心,我還是得催催你,沒拿到登機牌前,飛機是不會等我們的!”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頭握住盛世華的手,他在我手心一捏,仿佛想傳遞什麽力量給我,然後,他把我往前一推,低聲說:“快去快回,要想我!”
我有種落淚的衝動,心裏又有些好笑,難道我被他剛才那番話影響,也開始相信這是生離死別?
終於坐上飛機,我和東哥坐到左邊,小兵和昨晚那個叫少將的男孩坐在我們身後。
東哥冷著臉,不發一言,把我讓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後埋頭為我扣上安全袋,看著他青色的頭皮,我手足無措,規規矩矩地坐好,靠著椅子閉目養神。
“昨晚累壞了吧!”耳邊突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我猛然睜開眼睛,他側著臉,從眯成細縫的眼中射出奇怪的光。我下意識地攏了攏衣領,朝他笑了笑,為掩飾心頭的慌亂,撇開臉去看窗外的跑道。
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手卻好似無意識般搭在我手上,我渾身一震,手上頓時如被滾水澆過,心裏早亂成一團麻。
這時,經過一段滑行,飛機騰空而起,我有些不適,抓緊了兩邊的扶手,他把我的手攥進手心,輕柔地一遍遍揉捏,最後,把它送到唇邊。
我心中掀起千重巨浪,猛然抽回來,結結巴巴地說:“小東哥,別這樣,我已經結婚生子……”
他吃驚地看著我,緩緩把手放下,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要不是聽說你要跟他離婚,我也不會親自過來找你。”
他長長歎息,“你放心,我的脾氣你知道,這麽多年,我要動你早就動了,不會等到現在,你安心跟我回去,不要怕我,我從來不會傷害你!”
我不知如何麵對這個尷尬的場麵,指著窗外笑道:“你看,在天上看四海原來這麽漂亮!”
他把頭湊過來,微笑著點頭,“果然漂亮!蘇三,還記得鳳凰山嗎?”
我鼻子一酸,微微頷首,鳳凰山上有我一生最美麗的記憶,如何能忘。多少次午夜夢回,我在鳳凰山裏歡笑奔跑,仿佛一切不曾發生。
他幾乎貼到我耳邊,柔聲道:“長川這些年變化很大,鳳凰山也更美了,回去我帶你好好逛逛。”
他的呼吸有好聞的薄荷香和煙草味道,有深入骨髓的熟悉感,電光石火間,我突然想起當年他教我接吻的一幕幕,心裏仿佛揣了許多兔子,齊齊蹦跳。他感覺到我的緊張,歪歪頭看看我起伏的胸膛,唇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一抬頭,正碰上我做賊心虛的慌亂眼神,笑意加深,眼睛眯成一條誘惑的曲線,迅速按住我的雙手,重重地,吻上我的唇。
轟隆一聲,我的腦中頓時變成一片空白。身後有人笑出聲來,小兵探出頭,“大哥,蘇三,你們放心,我們剛才可什麽都沒看見,你們繼續!”
身邊的人朝他腦袋上敲了一記,笑吟吟地說:“坐好,別亂說話!”又把我的手放入手心反複揉捏,他手心的紋路如荊棘,刺得我的心隱隱作痛。
我用力抽出來,眼角瞥到他錯愕中有幾分失落的眼神,慌忙扭頭看著窗外。地麵的所有景物已經被白雲重重阻擋,我們好像在一片白色幕布上漂移,光華萬丈中,每一步的風景都不可預期。
我突然覺得身體在飛速下墜,落入一個深淵,在無邊無際的恐懼裏,昏沉睡去。
第 5 章
我果然又回到了鳳凰山,滿山青翠依舊,鮮豔的紅,嬌媚的橙黃,組合成一幅絕美的畫卷,讓人忘卻今夕何夕。
有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在輕柔呼喚,“三兒,別怕這麽快,小心山裏有蛇。”
我看到一個紮著馬尾巴,穿著一條藕色連衣裙的女孩子回頭挺直了腰杆笑,“有哥哥在,我才不怕!”
是啊,我突然想起來,我是蘇家的寶貝,有兩個世上最厲害的哥哥,他們教我讀書寫字畫畫,教我騎車,為我趕跑壞人。
我出生在農曆的三月三,大哥比我大一輪,二哥比我大三歲,大哥在我讀五年級的時候就結婚搬了出去,最初那年還回得挺勤,等我進了初中,基本上兩個月難得見他一次,到初三的時候,竟然大半年見不到人了。
從父母的交談中,我才知道個中原因,嫂子是個厲害角色,隻顧著自己娘家那攤,大哥帶點什麽回來都要念上半天,甚至撒潑大鬧,大哥沒有辦法,隻好不來往。
我上高中時,單位效益不好,年過半百的父母全都下崗,嫂子怕大哥拿錢出來供我讀書,幹脆衝過來大鬧一場,徹底撕破臉皮,借機跟我們斷了聯係。
父母都是老實人,臉皮比紙還薄,沒錢的時候連自己的兒子都沒辦法開口,隻好要我們兩個去他家借。記得有次剛過完年,我要交學費了,二哥拉著我去大哥家裏借錢,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大哥家裏,打開門,他們一家三口正圍著火爐吃飯,大哥瞧瞧我們兩個都成了雪人,連忙招呼我們進去烤火,嫂子把碗往桌上用力一放,“你們兩個來做什麽,我剛剛才把地拖好,你們不要弄髒了我家的地!”
大哥怒道:“你這是做什麽,他們好歹是我的弟弟妹妹,你給我留點臉麵好不好!”
嫂子冷笑著:“好啊,給你留臉麵,那誰給我留臉麵,嫁給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我的姐妹們現在都穿金戴銀,家裏要什麽有什麽,隻有你這個廢物拖著一群窮親戚,日子過得要死不活,你以為他們現在上門有什麽好事,誰不知道現在要開學了,他們是來管你要學費的,你要給錢可以,我們母子倆跟你分開過,再也不跟你受窮!”
自始至終,二哥不發一言,剛凍得通紅的臉透出些慘白。我猛地被他拉出來,從不知道他的手如此有力,幾乎把我的手捏碎。
迎著風雪,二哥臉上的淚很快成了白色,我用力活動著凍得麻木的臉,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哥,我痛!”
他醒悟過來,連忙把手鬆開,拚命揉著我的手,我擠出一個笑容:“哥,我不讀書了,你們不用擔心,隻要我努力,在家裏自學也可以成材!”
他一個巴掌甩過來,“混蛋,你再敢說這樣的話我幹脆打死你算了,男人還可以賣力氣,女人除了讀書就沒有別的出路了。你又不是沒看到,我們單位那些下崗女職工有幾個能找到工作的,你給我記住,父母親沒辦法還有我,我一定會供你讀完大學的!”
我的臉上有了些知覺,嘴角絲絲抽疼,我不敢吭聲,二哥從來拿我當寶,今天肯定氣壞了才會動手。
二哥冷著臉揉揉我挨打的地方,拉著我繼續往回走,我看著他的側臉,想起他也才剛剛高中畢業,因為成績不好放棄了學業,正跟別人學汽車修理,學徒每月隻有一百多塊,連抽煙都不夠,他要到哪裏去弄這些錢呀。我不敢把擔憂說出來,下意識地死死抓著他,像抓著洪水中的一根浮木。
開學前一天,二哥果真弄到了學費,那是薄薄幾張灰蒙蒙的票子,二哥折得方方正正塞進我手心,笑嘻嘻地說:“蘇三,我明天騎單車送你去學校把學費交了,晚上回來我做紅燒肉給你吃。”
我握住那有些燙手的錢,滿腹話語沉甸甸壓在胸口,撲進他懷裏痛哭。
我的學業終於可以繼續,二哥的身上卻經常多出許多傷痕,有一次我晚自習回來,發現他
躺在家門口,一隻手死死抓著防盜門的鐵條,身下是一灘黑紅的血。我拚命叫喊,父母親和鄰居被驚動了,我們把他送到醫院,他的命撿回來了,隻是腳上多了條長長的疤痕。
鄰居開始避著我們家的人,父母親整天長籲短歎,我跪在他的病床前,哭著說:“哥,我不想再讀書,你不要做那些危險的事,我去餐館做服務員養家……”
“閉嘴!”話沒說完,他怒斥一聲,瞪著我眼睛快滲出血來,“你這個蠢東西,你以為你不讀書就能幫我了麽,我的老板是原野的少東,他對我這麽好, 怎麽可能我說不幹就不幹!”
我淚流滿麵道:“哥,就沒有別的辦法嗎,你這樣下去不行的……”
他嘿嘿笑起來,“蘇三,這你就錯了,當初徐子東來修車,對我的技術很滿意,這才讓我跟他打雜,說明他還是很看重我。隻要我跟他一天,他就不會虧待我,我這次受了傷,他應該對我會更好,你讀大學的學費有著落了!”
我無言以對,伏在他的膝上輕聲哭泣。
二哥沒說錯,徐子東這種老板待人真是沒話說。他把醫院所有的費用都包下來,給了我家一大筆錢做壓驚費,而且還親自來醫院看二哥,那天放學的時候我背著書包來到醫院,病房裏擠了三四個大漢,他們圍在一個戴著年輕男子身邊,架勢十足。
男子正和二哥說話,看起來比我哥大不了多少,戴著眼鏡,身材修長挺拔,白皙斯文,二哥一臉笑意,我好久沒見過二哥笑得這樣開心,在門口猶豫半晌,一個大漢瞥見我,走出來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了進來。
二哥哈哈大笑,“你縮在那裏做什麽,快跟子東哥問好,他剛剛還問起你的成績呢,你跟他說說, 考大學有沒有把握!”
我從未見過這種陣勢,又驚又怕,囁嚅著半天說不出話來,徐子東一擺手,“算了,你們剛把她嚇壞了,蘇三,我們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你可別往心裏去,你哥剛還在說你快來了,我一看門口那影子就猜到是你,你陪陪你哥,我們先走了,聽說你成績不錯,馬上要高考了,你可要多用功啊!”
我連忙點頭,茫茫然目送他們離開,好奇地問二哥:“哥,東哥不是原野的少東嗎,怎麽像個老師呢?”
二哥笑得更歡了,“傻瓜,他是建築和法律的雙學士,頭腦好得很,要不他爸爸怎麽敢讓他小小年紀掌權。他最重義氣,對手下人不差,那年我去求他要錢給你交學費,他二話不說甩給我,而且以後每次到了你要開學的時候他還會主動問起,蘇三,記住,如果有一天我為他擋刀擋槍或者做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而死,你一定不要恨他,如果可以,一定要報答他的恩情!”
我撲上去掩住他的唇,“哥,你在胡說些什麽,你才二十一歲,日子還長著呢!”
他搖搖頭,但笑不語。
半年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省城重點大學的曆史學係,在徐子東親自張羅下,二哥在他的酒店辦了十幾桌酒席,父母親頓覺揚眉吐氣,那天從頭到尾笑容不減,二哥忙進忙出招呼客人,那些兄弟怎麽會放過他,把他灌得滿臉通紅。喝得正歡,大哥偷偷托人送來禮物,二哥當著那人的麵把禮物扔了出去。
那天,徐子東也喝了很多,二哥早被人灌趴下抬進房間休息,他交代了收尾的事情,又派人要把父母親和我送回去,我不放心二哥,要留下來看著他,徐子東也不堅持,搖晃著和我走進二哥的房間。
二哥趴在床上睡著正香,發絲淩亂地遮著臉龐,睫毛微微顫動,嘴角仍有淺淺的笑意。
我心頭一酸,走過去脫掉他的鞋子,讓他平躺好,然後洗了條毛巾給他擦擦臉,蓋上被子。
徐子東靠在床頭,沉默地看著我做這一切,當我的淚珠斷線般落下,他歎息一聲,把我拉進懷中。
我嚇得不敢動彈,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他放大的臉孔,他鏡片後的眸中有奇怪的光芒,我隻覺得什麽冰涼的東西覆在唇上,接著後頸被托住,一個靈巧而火熱的東西鑽進我的口中,我不知道要如何呼吸,嗚嗚地發著奇怪的聲音。
見我幾乎窒息,他連忙把我放開,嘿嘿笑著,拍著我後背為我順氣,等我喘過氣來,他把我攬進懷中,在我耳邊輕聲說:“傻丫頭,接吻的時候記得要呼吸,眼睛不要瞪那麽大,很恐怖!”
那是我的初吻啊!我又羞又惱,臉上火燒火燎,不敢再看他。
然而,羞惱過後,便是轟然的驚喜,在我心目中,他是天神一般的人物,我簡直不敢相信他會喜歡我。
如果我知道那個暑假會是我一生的噩夢,我不會接受他的感情。
二哥醒來時,發現我們相擁著在地上睡著了,氣得抓起我的頭發就要打,徐子東抓住他的手腕,隻一擰就讓二哥痛得軟倒在地上,他冷笑著,“蘇北,你給我記住,從今天起,蘇三就是我的人,不準你動她一根寒毛!”
看著二哥痛苦的臉,我慌忙拉住他的手,徐子東衝我笑了笑,把手鬆開,我去扶二哥時,他瞪了我一眼,像躲避瘟疫一般把我的手摔開,頭也不回地衝出房間。
我求救般看著他,他拍拍我的臉,“別擔心,他會想通的,你以後安心讀書,你們家的事情交給我就好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好似灰姑娘進入王子的城堡,他對我好到了極點,每天帶我去見識新玩意,那個月,我見識到了什麽叫鮑魚魚翅,什麽叫燕窩,什麽叫黃金宴,什麽叫奔馳寶馬,什麽叫私人泳池……
見識一圈,見我興趣缺缺,他便帶我住進鳳凰山的小樓,一住就是半月。
紅塵光陰短,山中歲月長,鳳凰山裏,我們每一天都過得無比愜意,我們早上在林間漫步,中午最熱的時候,沿著潺潺溪流溯溪而上,到山頂觀賞美景,到了傍晚,我們或者在院中聽山中各種各樣的蟲鳴鳥叫,或者在屋子裏看港產搞笑片,笑得前仰後合。
他果然如外麵那樣斯文溫柔,除了和我接吻,應該說是教我接吻,從不會有其他動作。我很喜歡他的吻,他喜歡抽涼煙,口中有甜甜的薄荷味道,還夾雜著淡淡的煙草香,我們一次又一次口舌糾纏,感情愈加甜蜜。最後,他竟笑我青出於藍,能把他吻得把持不住。
有一次,我們在車上激吻,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當他綿長細碎的吻落到我胸前時,我抓住他的衣服,又是害怕又是期盼,他突然喘息著停止了,走出去把車門用力關上,手指顫抖著從衣兜中掏出煙,他用力吸了兩口,把煙蒂扔在腳下踩熄,進到車裏,他微笑著說:“蘇三,你還小,我不能讓你以後恨我!”
我激動得想放聲痛哭,我何其有幸,生命中會遇到這麽好的人。
開學前兩三個星期,徐子東和我都忙碌起來,許久未曾見麵。父母親都已經白發蒼蒼,我不想讓他們在家中太辛苦,於是把家裏從屋頂到牆角都細細打掃一遍,還把家中的所有衣服和被子全部翻出來洗過收好,二哥已經許久不跟我說話,此時見我忙得滿頭汗水也會送上毛巾給我,或者幫我抬抬桌子櫃子,我知道他其實是擔心我,每天都變著法子做好吃的討好他,邊暗示他徐子東其實對我很好,他不置可否,眉頭卻皺得越來越緊。
開學前一個星期,白天我和母親整理了一天要帶去學校的東西,早早就睡著了,半夜二哥把我搖醒,塞給我一個存折,低聲說:“蘇三,這個是你以後的學費和生活費,你以後要自己照顧自己,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的話!”
我迷迷糊糊回答:“二哥,我記住了,現在很晚了,你也早些睡吧!”
耳畔似乎傳來一聲歎息,他起身離開,輕輕為我把門關上。
第二天,和二哥要好的一個兄弟小兵送來消息,昨晚二哥酒後駕車,撞了人後反複碾壓致人死亡,情節十分惡劣,已經被抓。
晴天一聲霹靂,父親當場暈倒,當救護車狂嘯著趕來,他的心髒已經停止跳動。
母親守在父親身旁,一直叫著父親的名字,竟不知是哭還是笑,她的手緊緊抓著父親的手,醫生根本沒辦法掰開,連忙指揮大家按著她打鎮定劑。當母親沉沉睡去,醫生用沒有溫度的聲音對我說:“快去準備後事,不要再讓你母親看見屍體!”
我腦中亂作一團,不知道要怎麽準備,迷迷糊糊出了門,卻不知該往哪裏走。我跌跌撞撞在街頭奔跑,好似無主的孤魂,所有人的臉在腦中不停變幻,突然間不知從哪裏衝出來兩個大漢攔住我,“蘇三,東哥已經知道了,你快回去!”
他們一人一隻手把我拖住,我醒悟過來,抓著一人叫道:“徐子東在哪裏,他在哪裏!”
他們交換一個眼色,同時搖頭,一人低聲道:“蘇三,你先冷靜,出了這麽大的事,他不方便出麵,以後有什麽事情你找我們就行了!”
我死死拽著他的手,“那我哥怎麽樣,你帶我去看看二哥!”
兩人又交換一個眼色,那人竟一聲不吭把我打橫夾在腋下,不理我的哭喊,飛快地走到我家。一進門,一口漆黑的棺材赫然擺在我家客廳中間,我還沒反應過來,幾個大漢已把棺材釘死,
竟然抬著就往外麵走,我撲到門口,用自己的身體堵住他們的去路,嘶啞地喊著:“你們這群混蛋,你們想把我爸弄到哪去,你們放下他,我哥還沒回來看他……”
沒有人理我,剛才把我弄回來的大漢把我衣領一提,他們抬著棺材就出去了,我拚命哭叫廝打,把他的手咬得鮮血淋淋,他皺著眉看著我,卻沒有阻止我瘋狂的舉動。
我哭得沒有一絲力氣,癱軟在他懷中,母親被人接了回來,神色迷茫地看著我,“蘇三,你怎麽還不做飯,你哥和你爸快回來了,你爸也真是,老是找人下棋,也不知道他的棋臭得很,蘇三,你愣著做什麽,快去呀,這些客人我來招呼就好……”
我喉頭滾動著許多聲音,就是沒有辦法出口,淚水又汩汩而出,母親笑起來,“蘇三,這麽大的人還哭什麽,你不願去我去好了,你心情不好就先歇歇。”
我攀住身邊那人的手臂,哀求道:“大哥,求求你,你先告訴我,我二哥現在在哪,他會不會判死刑!”
他搖頭歎息,“你放心,東哥已經答應保他性命,隻用在牢裏蹲上幾年,而且原野勢力大,到時候打點一下,他不會吃太多苦!”
母親笑眯眯地出來,“我已經把飯煮上了,蘇三,你快去把你爸找回來,他肯定在前麵榕樹下和張伯伯下棋,還有你二哥,這個死小子,我等下又得留些飯菜給他……”
大哥踉蹌著衝進來,撲到母親腳下,哀號著:“媽,我來遲了,爸的遺體運到哪去了,我想見他最後一麵。”
母親指著大哥,聲音顫抖道:“你……剛才說什麽?”
我連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媽,爸死了!”
母親突然站直了身子,瘋狂地抽打我,“你這個瘋丫頭,你爸白疼你這麽多年,好好地咒他死,看我不打死你!”
我沒有躲,任她一下下打在我的頭上身上,她的指甲刮到我的臉和手臂,在那裏留下一道道血痕,我喃喃自語,“我沒騙你,我沒騙你……”
大哥和旁邊的人連忙把她拉住,母親眼睛赤紅,白發散亂,一縷縷貼在臉上,那拉我回來的一個大漢輕聲對小兵道:“我們把她送到醫院去,你帶他們快去火葬場,看能不能見上最後一麵!”
看著母親狂呼亂叫著被拉走,大哥好似老了幾十歲,“蘇三,咱們快去火葬場吧!”
我們三人趕到火葬場時,不知道徐子東走的什麽後門,父親的遺體已經進了焚化爐,大哥哀號一聲,跪倒在地,我再也忍不住了,撇開他們狂奔出來,在路上截了輛摩托車,催促著他朝公安局疾駛。
我當然沒有見到二哥,公安局一聽說我是蘇北的妹妹,像趕蒼蠅一樣把我趕了出來,我找去原野集團旗下的鳳凰酒店,保安攔著我不讓我進去,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從旁邊的小店買了把水果刀,衝到酒店門口,那兩個保安見我去而複歸,神色有些慌亂,正想又把我趕走,我拿出刀抵在自己喉頭,對麵前聚集的一群人淒厲地喊道:“去找那徐子東過來,反正我們一家人都毀在他手中,也不多我一個!”
好像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他終於出現了,後麵還跟著幾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我好似看到了黎明的光芒,撲到他的懷中,嘶啞地喊叫:“小東哥,救救我二哥,求求你!”
他冷冷推開我,厲聲對保安說:“這是哪裏來的瘋女人,給我趕出去,難道我的酒店是瘋人院不成,她要死就讓她死,給她換把鋒利一點的刀子,然後拖遠一點,不要把我的酒店弄髒!”
看著從他嘴裏蹦出來的話語,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難道就是前兩天還和我擁抱熱吻的男人,我怎麽根本不認識?我怔怔地看著麵前的人,再也聽不見他的話,眼前一黑,栽倒在眾人麵前。
我醒來時大哥正在旁邊流淚,父親的大幅相片上圈著黑紗,高高地掛在客廳,母親已經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她時常對別人說:“我要回去做飯,我們家老頭子和我兒子快回來了!”
大哥把我送到學校報到,四處奔忙,為我把宿舍和課本弄好,又在學校的招待所住了三天,打點一切。他走的時候,留出車費後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錢都交到我手裏,歎息著說:“蘇三,你有什麽事就來找我,我拚了不要那個家也要把你照顧好!”
我恐慌莫名,遠遠跟著他,一送再送,直到他坐的車消失在塵煙裏。
那是十五年裏最後一次見到大哥。
第一個星期的周五,小兵開著車到省城來接我,從省城到我們市要四五個小時,他開著車一路狂飆,直到晚上才到市裏。
我們先到了精神病院,母親竟然已經不認得我,當他帶著我走進病房時,母親連忙起身拉著我的手:“你先坐一下,我馬上去做飯,我老頭子和兒子就要回來了,這個老頭子,老是喜歡到榕樹下跟老張下棋……”
小兵好似被人灌了啞藥,一路沉默把我帶到公墓。天上沒有星也沒有月,夜風嗚咽而過,父親的墓碑前有快凋謝的一束黃菊花,我撫摸著那冰涼的名字,把手指塞進自己嘴裏,去阻住那嚎叫般的哭喊。
良久,小兵把我扶起來,我一步一回頭離開墓園,他終於開口,“我們去吃點東西,明天我們再去看你二哥!”
我怎麽也睡不著,第二天眼睛腫腫地出現他麵前,他沒有說什麽,帶我去茶樓吃了點東西,開車把我送進看守所。
我們在一個空空蕩蕩的房間不知道坐了多久,才聽到有鎖鏈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一聲一聲,仿佛敲打在我心上。
二哥瘦了許多,臉色青灰,頭發全部剃光了,青色的頭皮隱隱泛著光,他眼中閃過無數種光芒,在門口猶豫良久,終於還是坐到我麵前。
我努力控製住自己,輕聲道:“二哥,你告訴,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那天晚上一直跟我在一起,怎麽會去開車?你告訴我,是不是徐子東幹的,我會去幫你討回公道!”
他眼中似凝結了一層冰霜,“誰要你去跟我討公道了,我一人做事情一人擔,你為什麽非得拉到他身上去,是不是他拋棄你了你想報複,沒想到你這麽陰狠,你給我滾,滾去省城讀你的大學去,再也別回來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哀聲呼喚:“哥,你到底在想什麽,我是想幫你,這個社會是講法律的,是有公理正義的……”
他拍案而起,嘩啦啦拖著長長的鐵鏈指著我的鼻子罵:“你這個蠢東西,你不好好讀書到這個鬼地方來跟我上什麽課,你給我滾,算我以後沒有你這個妹妹!”
我從冰涼的凳子上跌了下來,淚水一顆顆滴落,“哥,求求你,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他掉頭就走,恨恨地對那兩個看守說:“真他媽倒黴,我老娘瘋,連我妹也跟著瘋!”
看著他的背影,我隻感覺我的心飛速沉下去,沉到深不見底的地方。
從看守所出來,我拖著不肯動身,哀哀道:“小兵哥,帶我去見見徐子東吧,我知道上次人太多,他說話不方便,我們家的事情多虧有他,我得去當麵感謝他!”
小兵猶豫著打了個電話,把我的話複述了一遍,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一會,然後回了句什麽話,小兵語氣變得歡快起來,“蘇三,東哥答應了,要我帶你去見他!”
我滿臉感激,“小兵哥,你陪了我這麽久,我真不知道怎麽感謝你,你等等我,我正好也渴了,我去買罐汽水給你喝吧!”
他有些赧然,“這怎麽好意思,你快去快回!”
提著兩罐汽水回來,我摸摸口袋裏的刀,心急速跳動,幾乎衝出喉嚨。
徐子東從浴室出來,穿著件白色浴袍,拿著毛巾邊擦頭上的水邊說:“蘇三,你理解就好,我那天真的是沒辦法,我正在為你哥的事請上麵的人喝酒,你這一鬧等於把我們的關係捅了出去,我要是承認,就沒有立場跟你哥求情。你放心,很多看守跟我們關係不錯,他在牢裏吃不了虧,你安心讀你的書,等畢業了回來我安排一個好工作給你,讓你哥也高興高興!”
我微笑著走到他麵前,那熟悉的沐浴露香氣直衝到我的頭頂,我突然有些眩暈的感覺,鎮定心神靜靜凝視著他,他的臉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斯文有禮笑容,我閉上眼睛,撲進他的懷抱,以前我是多麽眷戀這個懷抱的溫暖,一切恍若隔世,此時,我的心死去般冰涼。
他身體僵了幾秒,立刻緊緊抱著我,柔聲道:“蘇三,你不怪我,我真的很高興,你真是一個懂事的女孩子,你乖乖聽我的話,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吧,不過我知道大學裏才子多,你可別給我戴綠帽子!”
他覺得自己講了一個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在我耳邊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轟隆隆響在我腦中,和我親人的聲音混在一起,我頭痛欲裂,找到他的唇,踮起腳顫抖著吻上。他渾身一震,笑聲消失在喉間,瘋狂地吻住我,唇舌糾纏間,我緊緊握住手中的刀,使出我全身的力氣,插進他的腹中。
他大叫一聲,把我猛力推開,看著沒入一半的刀和汩汩流出的鮮血,眼中噴出怒火,指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冷笑道:“徐子東,你不要以為你很聰明,把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中,我雖然不知道你和我哥哥有什麽約定,可是我知道我二哥一定是為了我或者我們一家才會為你殺人或者頂罪,我不能讓我父親白死,母親白白瘋掉,還有二哥,什麽沒事,什麽在牢裏高興高興,你有種怎麽不自己去坐牢,而且即使他能活命,也肯定要在牢了關上好多年,青春就這樣葬送了,你倒是真狠心,我哥才二十二歲呀!”
他臉色漸漸蒼白,聲音顫抖,“蘇三,你好樣的,我第一次栽跟頭竟然是在一個十八歲的小毛丫頭手上。我實話告訴你,還真讓你猜對了,那天我見你為你哥擦汗,很羨慕你們兄妹的感情,突然想到可以利用你們。你哥對你真是沒話說,當我不小心出了事,他竟然答應為我擔下所有罪責,條件就是讓我不要碰你,然後把你甩掉,讓你好好去讀書找工作嫁人,隻怪我低估了你……”
看著他漸漸軟下去的身體,我把心一橫,我反正已經家破人亡了,活著也沒什麽意思,幹脆把事情做到底吧!
我衝過去想拔那刀子,他一揮手,我橫飛出去,重重撞在牆上,眼前頓時星光滿天。我扶著牆壁站起來,低嚎一聲又撲向他,他用沾滿鮮血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給我想清楚,你這把小刀還殺不死我,你明不明白,如果我死了,你哥和你媽甚至你都得送命,你這不是在殺我,是在殺你們一家人,包括你自己!”
我被他掐得幾乎窒息,他鬆開手按響床邊的鈴,小兵推開門,臉嚇得煞白,“東哥,這是怎麽回事?”
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小兵,今天的事情誰也不準說,要是讓我爸知道,我第一個殺了你!你把這個女人送走,再也不準她回來!”他把我往門口一推,“你給我記住,如果你再回長川, 一家人出了什麽事可別怪我!”
小兵臉色凝重地把我拉出來,飛快地把我塞進車裏,然後發動了車,一踩油門,車箭一般射了出去。
心情忐忑地過了許多天,我一次次在夢中驚醒,總是覺得有人會突然冒出來,用明晃晃的手銬銬住我,說要我殺人償命。
我漸漸憔悴,以前豐潤的身體瘦得好似可以飄起來,同學們總覺得我這個人難以接近,開學那幾個月正是拉幫結派的時候,在我渾渾噩噩間,竟然把我孤立了。
一個月後,二哥的判決下來了,他因為認罪態度良好,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大哥打電話告訴我時,我異常平靜,隻答了句,“我知道了!”
一切都很好,隻是我真的再也不能回家了。
寒假的時候,我再也抑製不住對親人的思念,偷偷坐上回家的長途車,我在市外下了車,等到天黑才進去,當我摸到家門口,用捂得滾燙的鑰匙插進孔中,卻發現已經開不了門。
我連忙找到精神病院,這次沒有小兵陪著,老掉牙的看門人隻冷冷瞧了我一眼,任我千般懇求都不肯讓我進去。
我沒有辦法,隻好找去公墓,還沒等我摸到父親的墓碑,小兵突然冒出來,“蘇三,你瘋了,東哥已經放過你,把事情強壓下來,難道你真想讓你一家人給你陪葬!”
月光照著他冷峻的臉,我心裏冒出絲絲寒意,他再不跟我多說,想把我拉起來,我拚命反抗,雙膝在地上被他拖行,磨得褲子破了兩個大洞,從洞裏滲出絲絲鮮血。
他回頭看著我,幹脆把我提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你知不知道,你上次把東哥害慘了,他爸爸徐原野是什麽人,你敢動他的寶貝兒子,九條命都不夠死。第二天他就帶著傷跑去看你二哥,表明了護你二哥的強硬態度,這才把他保下來。你聽東哥的沒錯,不要再回來,就當自己的親人死光了,隻要收到風聲,徐原野不會放過你,你難道真想讓你大哥二哥被整死,讓你母親被精神病院扔出來嗎!”
我昏昏然跟著他離開,他開起車來好似在和人拚命,一路狂飆出市裏,幾乎在一個恍惚間就到了省城。他把我送進學校旁邊一個花園小區,把一串鑰匙塞進我手裏,“這是你以後的家,是我租的,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
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你以後要自己照顧自己了,不要再回去,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大學裏有很多好男孩,好好談場戀愛,好好去嫁人吧!”
我茫然開口,卻沒有找到自己的聲音,他突然停在門口,頭也不回,輕聲道:“聽我的話,不要讓你二哥白蹲十五年。”
也許是太寂寞的原因,大一下學期,我真的好好談了場戀愛,那男孩是我同班同學,叫盛世華,與我兩個哥哥一樣都是瘦瘦高高,也有著長長的睫毛,他是來自沿海四海市的一個工人家庭,是家中的獨子。
正因為彼此背景接近,我們很快接受彼此,互相扶持,他為我提水打飯,我為他洗衣洗被子,兩顆寂寞的心相互溫暖,日子不再空虛而漫長。
大一那年暑假,我和他回了四海,他的父母親也同我的親人一般熱情而靦腆,讓我好像回到以前在家中的日子,她的母親很喜歡我,什麽事都不讓我動手,幾乎是把飯菜送到我手中,我很快融入他們家中,把他的父母當成自己的親人,一到假期就急著往他家跑。
我們畢業時,我跟著他回到了四海市,他的父親托了不少關係,把我們弄到四海一所中學裏教書。
工作一安排好,我們在外麵租了套房子就馬上結婚了,我很幸福,我終於又擁有了自己的家,終於讓這顆淡蕩不定的心有了落腳的地方。
要知道,我是多麽渴望家的溫暖。
一年後,我們的寶貝小新出世了,他是個聰明而且很調皮的家夥,精力非常旺盛,連他爺爺奶奶都被他折騰得受不了,有了他之後,我們的小日子過得更加充實而快樂。
一切都很圓滿,隻是,午夜夢醒,我的腦海中總有許多的麵孔浮現,提醒我那些不堪的往事。
我一直對小新說,你有一個舅舅,是世上最好的人,他現在失蹤了,可是總有一天他會找到我們。
家鄉的每一個消息對我來說都彌足珍貴,我一年年算著時間,反複安慰自己,等二哥出來,應該再沒有什麽人阻止我回家。
我一遍遍地想象那重聚的時刻,想得心都疼了。
小新出世時,他用父親的積蓄在朋友的公司入股,賺了我們的第一筆大錢。我們馬上去買了一套兩房兩廳六十來平方的小套房,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再擔心哪天被人催租被人收房趕出去。
小新三歲時,他見周圍的同學朋友紛紛下海,受不住做老師的清貧與無聊,和朋友合夥開了家建材行,那時正是四海全麵建設的時候,他的生意很順利,很快賺得盆滿缽滿。
小新六歲時,他獨資開了家建材超市,自己蓋了整棟樓專營,幾乎壟斷了四海的建材市場,在超市開業的同時,我們搬進了別墅。因為學校一直歧視外地老師,我拿最低的工資,教最差的班,做最長時間的工作,而且自從他離開學校,這麽多年我的轉正手續一直被壓著沒批。我是隨遇而安的性子,隻要有飯吃有工作做,也不想去跟領導爭,他卻憤憤不平,要我辭職回家,有一次竟當著校長的麵把他罵了一頓,我見事情鬧僵了,隻好辭職回來帶孩子,在家中做賢妻良母。
漸漸地,我這個賢妻真被他晾成了閑妻,兒子升上小學,他竟不顧我的反對把他送入貴族小學,那裏是住校製,要到星期五才能接回來。
往事,在鍋碗瓢盆的撞擊聲中被我深深藏起,我隻是沒想到,我以為我找到了畢生的幸福,卻在那棟大房子裏,掘出我們愛情和婚姻的墳墓。
第 6 章
“蘇三,醒醒,到家了!”是誰在我耳邊輕柔呼喚,是誰摧垮我心底的堤壩,讓慘痛的回憶似洪水傾瀉。
朦朧間,記憶中的薄荷香又撲鼻而來,似要將那遺落的時光填滿。不能適應強烈的光線,我微微眯著眼睛,夢中與麵前的笑臉重疊,不禁心頭一輕,對他迷迷蒙蒙地笑。
他怔怔看著我的笑臉,鏡片後眸色深沉,仿佛山雨欲來的天空。這時,機艙裏燈光大亮,我突然回過神來,笑容僵在臉上,迅速轉頭看向窗外,幾乎能聽到心跳如雷鳴。他似一場大夢驚醒,嫌惡般抬頭看了一眼,將我的手用力拉過去,在我轉頭的時候,帶著孩子般淘氣的笑,用雙手握緊,挑釁般斜眼看我。
掙不出來,我突然有些惱火,隨手撈起坤包向他砸去,坤包的帶扣正中他的眼角,頓時留下一道紅痕,他一手攥緊我的手,一手把坤包送到前麵一人手中,冷冷道:“少將,看好!”
那叫少將的冷麵男子和小兵同時回頭,小兵驚叫一聲,慌手慌腳拿出紙巾按在他眼角,少將斜我一眼,眸中全是戾色,讓我如墜入冰窖,冷得心髒幾乎停止跳動,再也不敢動彈。
維持著十指交纏的姿勢,我們無比親密地走出機艙,走到國內到達出口,一個一襲洋裝的豔麗女子正翹首相望,小兵和少將拿著行李走在前麵,看見那女子,小兵突然疾走幾步準備擋到她麵前,此時,她瞧見徐子東和我出來,頓時變了臉色,猛地衝到我們麵前,怒氣衝衝地指著我的鼻子,尖尖的指甲幾乎戳到我眼睛,惡狠狠問他,“你說,這是哪裏來的野女人?”
我隻覺眼前紅光一閃,她的手軟軟垂了下來,她目瞪口呆看著他,嚎啕痛哭,“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你要回來的消息,想給你一個驚喜,你竟然為了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野女人動我,徐子東,你TMD不是個東西,我算白跟你這麽久!”
不敢接觸那瘋狂的目光,我低頭躲到他身後,繼續徒勞地掙紮,徐子東向小兵遞個眼色,小兵連忙過來把女子拉住,和少將一起把她拖走了。
徐子東把我從身後拉出來,一聲不吭往外走,我哀哀道:“小東哥,不要這樣,被我老公知道了不好,你也有女人,這樣也會破壞你們關係,你放開我,快去跟她解釋,她應該很愛你,你哄哄她就好了。”
他突然回頭,我收勢不及,一頭撞到他的下巴,他一把抓住我的頭,盯著我的眼睛,幾乎咬牙切齒地說:“我的事情你不用管!”
不容我多說,他拉著我走進外麵等著的一輛奔馳,對司機說:“先去鳳凰酒店!”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我有些恍惚,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現,我突然有些畏懼即將到來的一切,拉了拉他,堅決地說:“小東哥,我想先去看我父母!”
他扯扯嘴角,拍拍我的手,聲音輕柔,卻絲毫不容置疑,“到了這裏就一切聽我的,我會安排好!今天先安頓下來,明天去看你父母,後天去接你哥出獄。你千萬不要亂跑,很多人對我的位置虎視眈眈,知道你是我在乎的人,他們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
我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提什麽要求。
到了酒店,我被他直接帶到最高一層,這裏是一個旋轉餐廳,又處於市中心,可以看到全市的風景,泡了壺龍井,他指著遠處的建築一一為我介紹。長川的變化真大,原來的老城區全部拆遷,取代它們的是一棟棟高樓大廈,原來的街道也拓寬了,中間和路邊的綠化帶做得整齊漂亮,一排排路燈以優美的造型在綠色中挺立著,我發出由衷的讚歎,指著遠處鳳凰山下我原來住的那片城區問他:“我家以前的房子還在嗎?我大哥現在在哪裏?”
他搖搖頭,“不在了,你大哥也搬了家,我幫他在新小區開了個小雜貨店,他那個人很老實,在那裏生意挺不錯的,他兒子前兩年考上京城的大學,我還派人送了學費過去呢!”
我怔怔落下淚來,經過多年的磨礪,我終於明白當年我是多麽天真,豪門表麵光鮮,實則齷齪無情,不管我哥頂不頂罪,徐原野一樣有辦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我和他根本沒有可能。徐原野當他是原野集團唯一的希望,能讓我們一家逍遙至今,不知道他在背後花了多大代價。
“小東哥,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我言不由衷的話一出口,他立刻伸手擋在我唇上,“我不是已經說過,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了,我們不是都好好的嗎!”
他輕輕摩挲著我的唇,眼神無比認真,我呆若木雞,恍惚間看到一抹熟悉又陌生的微笑,悚然一驚,不由自主倒退一步,低低喚了聲,“小東哥,你現在帶我去母親那裏看看吧。”
他回過神來,麵無表情地回答:“我已經出去幾天了,積了許多事情要處理,我要小兵帶你去吧,記住,不要到處亂跑!”
小兵跑得一頭汗趕來了,開著車將我送到精神病院。這裏修葺一新,那個破舊的傳達室也成了紅頂白牆的小房子,車子緩緩開進了院子,沒等車停穩,我飛快地走出來,正找不到方向,有兩個護士攙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朝我們走來,我頓時呆若木雞。
老人眼中灰蒙蒙的,沒有任何神采,嘴裏正喃喃說著什麽,等她走近,我才聽清楚,“小二,小三,你們怎麽還不回來,飯菜都涼了……”
我順勢跪倒在她腳邊,哽咽道:“媽媽,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我哀哀呼喊,希望能喚醒埋藏在她心中的東西,至少,讓她認出我,這個不孝的女兒,她曾經的心肝寶貝。
她的目光終於有了焦距,微笑著把我拉起來,“孩子,別哭,到我家去坐坐吧,我家小二和小三快回來了。”
我緊緊擁抱著她,要死命緊咬著下唇,才不至於哀嚎出聲,我一遍遍地低語,“媽媽,對不起,我現在才回來看你,你打我罵我吧!”
她輕輕拍著我,“孩子,別哭,別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護士不耐煩了,帶著她匆匆離去,我筋疲力盡,癱倒在小兵的懷中。
小兵把我飛快地送到酒店,走到門口,那個機場碰見的美豔女子從旁邊衝出來,堵住我們的去路,小兵變了臉色,閃身擋在我麵前。
女子哈哈大笑,手一抬,結結實實甩了我一巴掌,我隻覺眼前金星亂舞,踉蹌著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敢搶我的男人,還害我被打,看我怎麽教訓你!”她的手又抬了起來,斜裏又衝出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掄著包朝我劈頭蓋臉地打,口裏咒罵不停,“原來是你這個老女人,阿東是我的,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我啼笑皆非,心頭一片冰涼,對徐子東最後一絲溫情全然消失無蹤。在這個是非顛倒,人心難測的社會,他身為原野集團的繼承人,不啻為活生生的鑽石,女人們定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拚命采掘,而他本身就是身經百戰,怎會幹淨到哪裏去。
隻有我這種傻子,才會相信在十五年後,他仍然是鳳凰山中那溫情脈脈的男子,不對,即使十五年前,他對我,也僅僅是利用與戲弄。
我慘笑連連,懵然不知閃避,小兵連忙擋在我麵前,護著我退進酒店,和幾個保安一起把兩個狀若癲狂的女子趕了出去。
晚上徐子東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旋轉餐廳看外麵的風景,這個城市和四海一樣變得燈火輝煌,當年我離開的那個夜晚,這裏零星的幾盞路燈幽幽發著微弱的光,把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每當我半夜夢醒,那濃重的悲傷總讓我喘不過氣來。
這個城市變了,它的顏色變得歡快明朗,那熠熠燈火能與夜空中的星輝相競,五彩的霓虹在高樓間舞蹈,在街燈的輝映下,如一雙雙魅惑的眼睛,引領著人們沉淪。
當一陣熟悉的薄荷香傳入鼻中,我腰間搭上一隻強有力的手,我沒有回頭,靜靜站了一會,他的呼吸噴到我耳邊,“聽說你今天被打了,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你!”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我心頭如亂麻,低聲道,“我想自己照顧媽媽……”
我的話被他冰涼的手指堵在口中,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一個事實,“你媽媽隻有我有能力照顧,你知道她每天用的藥多少錢,知道陪護一天要多少錢,定時檢查身體又要多少錢?你自保都困難,怎麽養活你媽媽?”
“我……”我心一沉,訥訥無語。
沒有聽到我的回答,他扳過我的臉,輕輕撫摸著臉上那塊淤青,良久,重重歎了口氣,“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消夜再回去,晚上我幫你敷一下,我已經通知你大哥明天過去,讓他看見你這個樣子可不行。”
我有些失神,大哥的個性有點杞人憂天,小時候我和二哥身上有一點傷他就緊張得不得了,還真不能讓他看見我臉上這樣。
他見我神色緩和,腰上的手緊了緊,“蘇三,你放心,隻要有我在,誰都不敢動你,所有的事情我都會處理好。”
我搖搖頭,“算了,我沒事,她們也是因為想要你才會恨我,你跟她們去解釋清楚,說我已經結婚生子了,她們肯定會原諒你,繼續做你的情人……”
“原來你這麽看我!”他在我腰間一掐,手指深深陷入我的肉裏,看著他臉上的怒氣,我驚呆了,要說的話全都拋到腦後,我一手撐住他胸膛,低聲道:“我累了……”
他的手指一鬆,環著我往房間走,我的房間就在樓下,據說這一層花了好幾千萬來裝修,整層都是金碧輝煌,全套的歐式家具,十多萬的水晶吊燈,牆上掛的都是名畫,最便宜的也值一百多萬。
“喜歡嗎?”他一一指點,十分興奮,像個在獻寶的孩子。我深深看進他的眼底,努力從跳躍的火花裏捕捉熟悉的溫暖,柔聲道:“十五年前,我因為你給我展現的水晶城堡而雀躍,那時如果沒有這麽多變故,我可能會愛上這樣的生活,十五年後,我隻想要最簡單的人生。住在小公寓,自食其力,有一張溫暖的床,一張搖椅,一個充滿陽光的小陽台,兩盆花,這樣就足夠。”
“你想說什麽?”他臉色一沉,將我的手腕扣得死緊。
“小東哥,我想說的你怎會不明白,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不論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我們沒可能走到一起!”
他眉頭一擰,欲言又止,低頭歎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我在鳳凰山裏建了別墅,環境很好,有空帶你去看看。”
我微微一怔,他已經邁開大步,將我拉進房間。
等服務員送冰袋過來,他讓我躺在沙發上敷了一陣,沙發很大很軟,睡上去像被人溫柔地擁抱著,我很快就昏昏欲睡,隻是他還在這裏,腦子裏有根弦繃著,不敢真正睡著。
已近午夜,見他仍沒有動身的意思,我有些慌了,強笑道:“小東哥,謝謝你,我想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他愣了愣,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小迷糊,這就是我的房間,你讓我回哪去?”
我登時清醒了,從沙發上爬起來,尷尬地笑道:“不好意思,今天小兵直接把我帶來這裏,我就以為是我的房間了,我的房間在哪裏,我馬上回去。”
他把我按下來,笑容中有一絲前所未有的苦澀,“別這麽怕我,我不會吃了你,你到房間睡吧,我在沙發上躺躺就成,累了好些天,讓我好好休息一下。”
說話間,他徑直走進浴室衝了衝,很快走出來,鬆鬆穿著身白色浴袍,也不理會我,往沙發上一橫,不到一分鍾,鼾聲頓起。
他果然是累壞了,看著他眼下濃濃的黑色,我哭笑不得,翻出一床毛巾被蓋到他身上,輕手輕腳進了房間,重重落了鎖。
大哥已經兩鬢斑白,一見麵就拉著我的手,淚珠撲簌而落,半天說不出話來,嫂子眼角也已經全是皺紋,搓著手站在我們身邊,怯怯地笑。
問過我的情況,大哥和大嫂開始一個勁感謝東哥,對他感恩戴德,跟我一一陳述這些年他的幫助,我瞥了眼旁邊那人,他無奈地朝我笑了笑,把我的手握緊了。
直到他把我擁在懷中,大哥大嫂仍是見怪不怪,我氣急敗壞,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笑得好似個淘氣的孩子,把手藏到我腰間,沿著我腰間的曲線來回撫摸。
吃完飯,大哥又留我們坐了會,跟他說起店裏的生意時,原本不善言辭的人說得眉飛色舞,接著,他又拿出兒子在學校的照片給我們看,更是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
我被他的快樂感染,重逢的心酸過後,大家都滿臉笑容,我身邊這個更是心情奇好的樣子,不時朝我挑眉微笑。
下午,我們起身告辭,小兵和少將已經在外麵等候,載著我直接去了墓園。父親墓碑上的笑臉已模糊,麵前的鮮花卻仍是新鮮的,我有些詫異,他笑了笑,“我要看墓地的人每天換一束鮮花,讓你父親在地下不會寂寞。”
我跪到父親麵前,他也跟著跪了下來,認真地對上墓碑的笑臉,“嶽父,我,徐子東,願意娶你女兒蘇蘇為妻,從此照顧她一生一世!”
我驚得目瞪口呆,淚珠大顆大顆滾落地上,咬著唇在心中瘋狂叫喊,“父親,你告訴我,我要怎麽辦才好?”
回來的車上,我突然想起答應盛世華的事,頓時有些著急,徐子東的電話我已經還給他,他們盯得這樣緊,我到哪裏找電話打給他呢。
把我送到酒店,徐子東帶著少將出去了,把小兵留下來陪我,我借故上洗手間,在裏麵的分機試了試酒店的電話,接線小姐極有禮貌地告訴我,我用的電話不能打長途。沒奈何,見小兵百無聊賴地縮在沙發裏看電視,靈機一動,把手往他麵前一攤,“電話拿來,我要問他件事!”
他的眼睛盯著電視沒動,從懷中掏出電話給我,我走進房間,迅速按下幾個號碼。
“喂,哪位?”當那熟悉的聲音鑽進我的耳朵,我捂住嘴,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不要讓他聽出聲音的顫抖。
“喂,哪位,怎麽不說話?”他有些不耐煩了。
“世華,是我!”我定下心神,輕聲道,“我到了,跟你報個平安。”
“你這個混蛋,昨天到了都不會打個電話給我,讓我急得團團轉,還老盯著新聞看,差點以為你飛機失事了呢!怎麽,今天終於想起我了,你要是再沒聲沒息,我可不管你什麽大哥二哥,一定馬上衝過來逮你!”
現在不是跟他撇清離婚的時候,我深深吸了口氣,柔聲道:“世華,我剛到這裏,又有十五年沒回來了,有很多親戚朋友要看,可能這些天會很忙,而且明天我哥就要出來了,我就更有得忙了!這幾天我先不給你打電話了,我勸勸我哥,看他願不願意跟我過去,等我把這邊的事情弄好,他要是願意我們就一起回去,要是不願意我就先回。你把小新看好,不要讓他在學校裏捅什麽婁子。”
他沉默了一陣,突然說道:“老婆,我好想你,我昨晚住在那公寓裏,耳邊竟然全都是你的聲音。我告訴你一件很丟臉的事,你不準笑,我成年後這二十多年第一次哭了,抱著你給小新繡的枕頭,把枕頭都打濕了,後來看著那隻懶貓四腳朝天躺在那裏,又覺得自己很好笑,老婆,你說我是不是瘋了!”
這種話,仍然一如既往地打動人心,隻是來得太遲,而且,在多年的背叛之後,我對他再無信任。
不知什麽時候,我的腮邊已爬上兩行淚水,用力按下掛斷通話鍵。
愣了一會,我又跟許小維和阿米打了電話,寒暄完,兩人還是不同的態度,一個勸我為了孩子跟老公複合,一個勸我再瘋狂一回,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到浴室洗了把臉,我才把電話還給小兵,小兵看都沒看,把電話往懷裏一揣,眼睛又盯到電視上。
傍晚,徐子東回來了,陪我到旋轉餐廳吃東西的時候,我試探著問他電話的事情,想要他開通長途或者給我一個手機,他臉色突變,“難道還想回那個男人身邊嗎?”
自重逢以來,他的所作所為未免太過霸道!我冷冷道:“我的孩子在那裏,當然要回去!”下意識地,我沒有說明我的決定,他已經咄咄逼人,要是讓他知道我回去定要離婚,肯定又會繼續糾纏。
見我動怒,他冷笑連連,不發一言。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我心頭一酸,態度軟下來,怯生生問道:“小東哥,你到底結婚了沒?”
“七八年前就離了!”他眉頭一擰,“問這個做什麽?”
我哪裏敢問下去,輕歎道:“小東哥,你這是何苦呢,我一個結過婚的老女人,又拖著這麽大的孩子,你條件這麽好,到哪裏找不到比我好的。”
他長歎一聲,“好好的你說這個做什麽,弄得大家都不開心,下次不準再提了,吃完飯我帶你去走走,看看長川的變化。”
長川廣場,是長川人最愛的去處,老老少少齊聚於此,各自紮堆,老人唱戲聽戲,年輕人唱流行歌曲或者拍拖,孩子們有兒童樂園,人人樂而忘返。
長川廣場位於市中心,麵積很大,入口是音樂噴泉,廣場裏麵的燈柱做成千姿百態的青銅雕塑,一簇簇鮮花開在這些雕塑腳下。在音樂聲中看著噴泉高高湧起,那眩目的燈光和水霧構成一幅絕美的畫麵,我驚歎萬分,和周圍的人一起歡呼。
晚風習習,送來陣陣芳香,人們有的是一家三口攜手而來,有的是雙雙對對的情侶,還有的和三兩好友席地而坐,麵前擺著酒和小食,每個人都怡然自得,好似置身人間天堂。
走過一片花叢時,我深深吸了口氣,讓那芬芳充滿心房,他附耳笑道:“這個廣場是我設計的,你覺得如何?”
我瞪大了眼睛,“你說是你設計的?”
他哈哈大笑,朝我擠了擠眼睛,“你忘了,我學的是建築設計,當年我的畢業作品可是拿了全年級第一!”
我連連搖頭,“真不敢相信……”
他有些感慨,“我也不相信我會有今天,畢業那年,我還夢想著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建築設計師,後來,我又夢想做一個最棒的賽車手,再後來……”他突然停下來,輕歎道:“人啊,總是沒辦法和命鬥。”
我們都沉默下來,看著他緊蹙的眉頭,我心裏竟升起一種莫名的情緒,想為他把那裏舒展。當我真的伸手到他麵前,他吃了一驚,眸中掠過一絲奇特的光亮,就勢一拖,以難以撼動的力量,將我死死按到胸膛。
那一刻,他的薄荷香氣衝入我的鼻中,讓我頓時天旋地轉,“蘇三,等了這麽久,要我怎麽放得開你……”
第 7 章
把我送到長川監獄門口,徐子東站在自己的車門旁,看一眼監獄的大門,又深深看著我,眸中仿佛藏著一隻伺機而動的獸,看得人心頭一片慌亂。
我猶豫著回頭,他站在那輛牌照為五個三的奔馳前,收斂了眸中的精光,衝我鼓勵地點頭,我深吸一口氣,站到了監獄的大門正中。
風中,我的長發和豔麗的長裙獵獵飛舞,好似迎接的旗,伴著沉重的聲音,監獄大門緩緩打開,裏麵走出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頭發剪得短短的,連青色的頭皮都看得清清楚楚,皮膚有些蒼白,眼睛深深凹陷進去,走出大門,他突然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眯著眼看向天空。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地麵仿佛鋪滿棉花般柔軟,每一步都落不到實處,每一步都如此沉重。他掃了眼麵前的人和車,目光定定地落到我身上,我高高地揚起臉,極力擠出一個微笑,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站到他麵前,將心中埋藏了許多年的呼喚衝出喉嚨,“二哥……”
他眼中閃著晶瑩的光,咧嘴一笑,把我撈進懷裏,他的手臂如此有力,勒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我靜靜地聽著他胸膛雷鳴般的響動,咬著唇,不想痛哭失聲。
良久,他鬆開我,用粗糙的手掌抹抹我的臉,再看向我的身後,突然眉頭一皺,發出幾不可聞的歎息。他拉著我徑直走到徐子東麵前,啞著嗓子道:“東哥,蘇三太鹵莽,當年的事真的多謝你!”
徐子東張開雙臂和他緊緊擁抱,“大家自己兄弟,不用說這些客氣話!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你有什麽事盡管開口,從今天起,我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說著,他開了車門,把我們讓進車裏,小兵油門一踩,向城外開去。
我緊緊貼在二哥身邊,攥緊他的手,用手指不停偷偷地寫一個字“媽”,他定定看進我的眼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還帶著隱隱的痛苦,我的淚又落下來,他連忙覆上我的眼睛,啞著嗓子道:“東哥,我想接我媽和妹妹回家住,成嗎?”
“你們那片已經拆了,我在離鳳凰山最近的小區給你安排了住處,已經裝修好,連衣服都買齊了,隻等你回去住。”
徐子東話音未落,小兵掏出一串鑰匙往後一扔,笑道:“小北哥,你也別惦記你媽媽,她在那裏有專人陪護,幾點吃藥幾點睡覺都安排得好好的,住在外麵反倒不方便。你要是想得慌,我們先去看看她老人家再說。”
我和二哥麵麵相覷,他向我微微搖頭,強笑道:“不必麻煩,先聽你們安排吧。”
車很快開進離城不遠的度假村,二哥如凱旋的英雄,被一群人簇擁著走進去,他緊緊拉著我的手,跟著人流走到一個寬敞的大廳,這裏早已擺好了酒席,身穿紅色旗袍的服務員整整齊齊地站了兩排,同時對二哥鞠躬行禮,然後把大家帶入席間坐下,我們被帶入前麵第一桌,一片紛亂過後,大哥大嫂也被人接來引入我們這桌。
徐子東示意開席,高舉酒杯,大聲道:“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我們先歡迎蘇北回來!”
一片清脆的碰杯聲中,大家歡笑著一飲而盡,徐子東笑眯眯地拉住我的手,“今天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宣布,從今天起,蘇西西,也就是蘇三,就是我徐子東的妻子!”
全城靜了三秒,突然歡聲雷動,我呆若木雞,怔怔看向他,他墨黑的眸中滿是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求救般把目光投向大哥,他滿臉堆笑,舉杯對他直說“恭喜恭喜”,我拉住二哥的手,他沉默著拍拍我肩膀,悄然歎息。
我頭痛欲裂,麵前一張張笑臉好似催命的鬼魅,我已經想不起來事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然後為何會演變到今天這樣的局麵,我還沒有離婚,而我的孩子還在等我回去,怎麽可能轉瞬間成為某人的妻子?
看著麵前笑意盎然的人們,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的親人已經變得陌生。這個瘋狂的時刻,我的感受竟然被完全忽視,我在心中悄聲道:小新,媽媽錯了,你的舅舅都不會喜歡你,他們整個心裏隻有報恩,隻有某個人。
徐子東喝得醉醺醺的,二哥也早被灌倒,小兵和少將先把二哥扶進一棟別墅休息,正要扶徐子東進去,我靈機一動,攙著他下滑的身體對小兵說:“你送我們先回去吧,我的衣服都沒帶,不想住這裏。”
小兵不疑有他,和少將兩人把徐子東扶上車,到了鳳凰酒店後把我們送回房間就走了。他癱在沙發上很快睡著了,我試探地叫了一聲,沒聽到他的答複,連忙從行李包裏找出錢包,翻翻裏麵的證件信用卡和錢還在,頓時鬆了一口氣,把錢包往腋下一塞,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還沒走出酒店,我就被人攔了下來,門口兩個保安彬彬有禮地對我說:“老板說過不能讓你單獨出去,外麵危險!”
“哪裏有危險,我怎麽沒看見!”我又急又氣,氣勢洶洶道,“我想出去買點東西都不行,他這算什麽,要關住我麽!”
一人討好地說:“老板也是為你好,你要買什麽隨便叫個服務員就行了,你還是回去吧!”
我無可奈何,悻悻地按下電梯,電梯門一開,一股酒氣迎麵撲來,從裏麵伸出一隻手把我拖了進去,飛快地拉進房間。
徐子東從我手中搶過錢包,臉色鐵青,眼中一片赤紅,冷笑道:“怎麽這麽快就想走,不跟你哥多敘敘嗎?”
我攀著他的手臂,想把東西搶回來,他把我揉進懷中,用唇堵住我的哀求,好像在發泄怒火,用力在我唇上蹂躪,直到我唇邊滲出絲絲鮮血才放開。
我用全身力氣打在他臉上,他突然慘笑連連,一頭栽進沙發,就此沉沉睡去。
我試探著叫他一聲,沒有聽到回答,躡手躡腳來到他身邊,翻開他的身體一看,不禁驚詫莫名,他的臉上淚痕遍布,有說不出的哀淒。
我頹然坐倒,定定看著他沉睡的臉,悄聲道:“徐子東,你到底想做什麽?”
半夜,一陣尖利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咕噥一聲,在地毯上迷迷糊糊翻了個身,突然被人一把拎起來。我正要掙紮,徐子東一把摟住我往外衝,慌慌張張道:“快,你母親不行了!”
我們迅速來到精神病院,大哥二哥隨後也趕來,母親睡顏安詳,嘴角還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二哥從陪護那邊過來,淚流滿麵地告訴我,母親是睡過去的,沒有任何痛苦。
我跪倒在床前,母親冰涼的手上是歲月留下的斑斑點點,恍惚間,她的手又如當年一般柔軟,牽著小小的我到處去找父親,邊數落著,“你那個笨爸爸,下棋從來下不過別人,偏偏死性不改……”
我的母親,有著世上最巧的手,會為我做花裙子,給我編最漂亮的辮子,父親責怪她老花時間在我身上,她驕傲地回答:“我家隻有一個閨女,我不花時間在她身上難道花在小二身上,我給小二做裙子他穿得出去麽!”
我隻恨我行事沒有分寸,竟讓你孤單地在這裏過了這麽久,我恨我的不孝,在我和老公孩子快樂地生活時,竟忘了母親還在等我回來。
看著我泣不成聲,徐子東沉默地把我拉起來,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別難過,她去得很安詳,我母親過世前在床上躺了許多年,折磨得生不如死……”
幾顆滾燙的液體滾進我的脖頸,我怔怔看著他,暫時忘卻他做下的糊塗事,一字一頓道:“小東哥,我知道你不會讓我說,可我還是要感謝你,謝謝你這些年對我母親的照顧。”
他擦去我的淚,“傻瓜,我們都已經是夫妻了,你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呀!”
看著他同樣哀慟的眼神,第一次,我沒有反駁。
三天後,我們把母親和父親合葬在一起,重新找人刻了墓碑,母親和父親的笑臉終於相伴相隨。
從墓園出來,徐子東朝二哥揮揮手,徑直把車開進鳳凰山,停在山腳,拉著我拾級而上,一直來到山林間一個古香古色的院子。
白牆青瓦,飛簷淩空,院門前大黑色匾額上題著三個大字,“鳳凰別館”。待看清周圍的古木參天,我突然淚落成雨。
他慢慢走到我身邊,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語氣道:“蘇三,這裏,還記得嗎?”
我如何不記得,這裏有我最美好的初戀回憶,代價是我的家人,我的整個人生。
十五年前的小屋變成今日的巍峨院落,樹木皆長得高壯,花更豔麗,那時溫情脈脈的戀人卻成了這般不可理喻的模樣。
到底發生了些什麽,讓他從一個光芒耀眼的青年變得如此陰沉?
他執著地拉著我的手,腳上似拖著千斤重負,無比緩慢而沉重,我們走進院子,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給如畫美景帶來些恐怖的氣息。
我心頭一個激靈,掙脫他向外狂奔,沒跑出幾步,他已經追至,大手一伸,將我撈入懷中,不怒反笑,“小迷糊,你跑什麽,裏麵又沒有吃人的老虎!”
我強自鎮定心神,正色道:“小東哥,我們分開這麽多年,你也結了婚,還有那麽多情人,並不是非我不可,為什麽現在才來找我,而且對我這麽執著?”
他臉色一沉,眸中似藏著千年的寒冰,讓人驚懼莫名,在初接觸的顫抖之後,我麻著膽子迎向他的目光,因為我明白,再示弱,隻會讓他愈發咄咄逼人。
風悄然而過,帶著陣陣的薄荷香,讓人莫名惆悵,落葉打著旋在我們身邊飄落,將院子染上五顏六色,有深綠淺綠,橙黃淡黃,還有烈焰般的紅……
“笨蛋!”他突然露出笑容,眸中的寒冰漸漸消逝,剩下淡淡的無奈和哀傷,我愣住了,下意識扯了扯嘴角,卻被他狠狠揪在臉頰。
我哀哀呼痛,他撲哧笑出聲來,將我攬入懷中,輕輕揉了揉我的發,丟下我大步流星走進屋中。
他不拉我,我倒傻了,稀裏糊塗跟了上去。
屋子裏別有洞天,裝修得清雅簡單而不失氣派,古香古色的紅木家具,滿室清新的蘭花香。他簡直視我為無物,從窗邊的箱子裏抓出兩個繡著鴛鴦的大枕頭,往旁邊的貴婦榻上一滾,眼睛立刻緊緊閉上了。
現在算怎麽回事?我瞠目結舌,直到他輕微的鼾聲響起才回過神來,一步步退出屋子,奪路而逃。
循著來時路走了一陣,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麵而來,氣喘籲籲道:“嫂子,別亂跑,這附近都有保衛,你跑不掉的!”
“少將,”我停住腳步,冷冷道,“你們到底在玩什麽!”
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麵容,別的不說,他實在是個非常好看的年輕人,目光有不合年紀的冷峻狠厲,比保鏢還多出幾分邪惡氣息。聽到我的話,他眸中閃過一道詭異的光芒,深深看我一眼,回頭就走,留下短短一句話,“去床頭櫃裏看看。”
難得他願意跟我說話,我還想糾纏,他一眨眼已不見蹤影,我無可奈何,悻悻然回到別館,徐子東竟然還在睡,吵醒他對我也沒什麽好處,我輕手輕腳進了門,閃身進了房間。
房間裏簡單得難以想象,一床一桌一椅一個衣櫃,床是老式的雕花大床,連床榻上也繪著青竹,我拉開床頭高高的櫃子,對滿滿的相冊咂舌不已,隨手拿出一本,看到笑吟吟的自己,仿佛有什麽從心頭噴湧而出,我的手竟開始發抖。
這一本,是我和盛世華的結婚照,那時候我們還很窮,不想浪費那筆錢,叫個攝影技術不錯的朋友在公園隨便照了一卷。這一張照得最好,陽光很好,草很綠,我依偎在他身邊,兩人對著鏡頭相視而笑。
我又拿出一本,那是一組偷拍的照片,這一張是我帶著三歲的小新在逛街,他指著左邊的花朵問我什麽問題,我大笑著看著他,滿臉燦爛陽光。
我抽出一張又一張,直到沒有勇氣再看下去,不知什麽時候,有人悄然接近,把我圈進臂彎。
我壓抑著心頭的狂潮,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頓道:“該跟我說點什麽吧!”
“對不起!”他將我一縷發繞在指間,輕聲道,“當年的事,我真的很對不起。”
我一口氣憋在胸口,經過刀絞般的痛苦後,終於緩緩吐出來,“那年,你真的是在玩弄我?”
“對不起,我不想解釋,也不想請你原諒,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我驀然驚覺,我怎麽會傻到這個地步,問出這種滿懷期待的話!我悔恨難當,把照片抽出來統統砸在地上,掩麵低泣。
他沒有阻止我,轉身默默看向窗外,背影挺拔,似帶著千年的孤寂。
當我停下來,他終於開口,聲音如費勁心機養成的蠱,一絲絲鑽進我的心裏,在我的血液發散,然後隨著那陣陣激蕩遍布我的全身,“蘇三,我知道你對我不是沒有感情,我一見到你就從你眼中看到深深的眷戀,我知道你一直在掙紮,你放心地把自己交給我,以後所有的事情我都會安排。這些年我一直在問自己,當年為什麽會對你這麽仁慈,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刀原來刺到我心裏,我愛上你了,這次你終於回到我身邊,無論如何,我不會放開你!”
迷蒙間,他的吻輕柔落下,落在我顫抖的睫毛上,落在我的鼻尖,落在我的唇上,我腦中一片混沌,許多事情悄然重疊——同樣午後燦爛的陽光,同樣薰香的風,同樣的地點,同一個人,那熟悉的薄荷和煙草混雜的香氣和所有一切纏繞在一起,讓人幾欲窒息。
他溫軟的舌長驅而入,在我的口中搜尋,當我輕輕的呻吟從喉中鑽出,他猛地加大力氣,吮吸住我的舌。
電光石火間,往事齊齊湧到眼前,這一切,曾令我沉淪,令我癲狂,也是蘇家悲劇的根源,我猛地推開他,淒然一笑,慢慢走出他的視線。
這一次,他沒有追。
仿佛聽到我的呼喚,沒走出多遠,二哥在林子裏向我遙遙招手,我踉踉蹌蹌跑過去,撲進他的懷中,如風雨中的船舶入港。
“都幾歲了,還跟小丫頭一樣!”他輕笑著將我的頭發揉成雞窩,我連忙護住頭發,拉著他快步往下走,低聲道:“二哥,跟我去四海吧!”
他猛地停住腳步,冷冷道:“我的家在這裏,為什麽要跟你走?你跟那個男人都離婚了,還惦記那邊做什麽?”
我哀哀呼喚,“二哥,難道你還指望徐子東的補償,你別忘了,是他把你、把我們家害成這樣,你怎麽能執迷不悟……”
“閉嘴!”隻聽晴空一聲霹靂,我不敢置信看著他的滿麵怒容和高高抬起的手,心頭漸漸冷了下來。
為了害我們的人,二哥竟然想對我動手!
“蘇三,舒舒服服過了十多年,你的良心真的被狗吃了!當年不是我頂罪,也有別人,徐原野拿你們來逼我,我難道能不答應,我不能文不能武,用自由換全家的好日子,還能敲醒你麻雀變鳳凰的美夢,有什麽不對!”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沒想到爸爸死了,媽媽瘋了,我悔恨不已,後來聽說他被刺,我一想就是你這個笨丫頭幹的,以為徐原野不會放過我們一家,根本不想活了,在牢裏自殺,被他的人救下來,他一次次來看我,表明了要挺我,這樣才保住我的小命!”
他摸摸我的頭,悄聲道:“別強,聽二哥的,留在長川吧。他那天當眾定了你的名分,肯定是怕徐原野破壞,來個先下手為強,你不要怪他霸道,這些年在徐原野壓製下打拚,他真的很不容易。二哥老了,跑不動了,你四海那個老公不是什麽好東西,我根本不想見,如果你想小新,二哥代替你跑一趟,把小新接過來,好不好?”
“二哥,他既然這麽有本事,為什麽不讓你減刑早點出來?”我避開他的手,連連後退,生怕他真來一次。
他的手僵在半空,緩緩落下,斜眼看著我,冷笑道:“你果然還是太天真,他心細如發,沒有拿到原野的大權,如何肯讓你涉險!”
我怔怔看著他,笑得無比淒厲,“二哥,你們陪他瘋吧,我不陪!我有小新,有自己的生活,不想再成為男人的附庸。二哥,你一直都為我好,我知道,我可以用其他方式報答你,隻有這個,我不能答應!”
兩行淚已滑落臉龐,我根本不敢看他握得青筋暴跳的拳頭,強忍逃離的衝動,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二哥,他造的孽,不該我們花這麽大代價來承擔後果!還有,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報恩的工具!”
啪地一聲,二哥的手終於甩出來,重重落在我臉上,我第一次知道男人力量的恐怖,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在一個熟悉的怒吼聲中,高高飛了出去。
第 8 章
仿佛經過一個世紀,我呆呆看著麵前的兩個男人,同樣的緊張神情,同樣滄桑的臉,同樣深沉的眸,突然心頭一酸,淚珠撲簌而落。
時光如此殘忍,愛情婚姻留不住,連親情也不剩毫分。
徐子東長歎一聲,“蘇三,你別怨你二哥,是我太過急躁,你若是不願意,我也不逼你。難得回來,在這裏好好住一陣吧,你什麽時候想走,我再送你回去。”
事已至此,我還能說什麽呢,我慢慢點頭,頗為艱難地說出三個字,“謝謝你!”
“蘇北,你先回家休息,還缺什麽東西跟小兵說就成。還有,小兵會帶你去你原來的汽修廠看看,你在那裏有50%股份,能說上話。”徐子東淡淡說完,拉著我朝山上別院走,二哥愣在原地,良久才發出帶著顫抖的回應,“東哥,謝謝你!”
我能感覺到二哥的震撼,因為我同樣被這個細心體貼的男人感動,下意識地,我的手一緊,他腳步一頓,似乎想回頭,卻在我後悔不迭,背脊發寒之時,又邁開大步,將我拖得一個趔趄。
仿佛知道自己的魯莽,他慢下腳步,手越來越緊,似乎想傳遞什麽讓人心驚的消息。
忍著疼,我不發一言,一路磕磕碰碰走進屋子,他把我按到紅木沙發上坐下,到側屋乒乒乓乓一頓亂翻,拿著一個瓷瓶出來,像個獻寶的孩子,嬉笑道:“這是長川一個老中醫自己配的跌打藥,可管用啦!”
直到他來到麵前,嚐試觸摸我的臉,我才回過神來,什麽時候,我的臉已經腫得老高,火燒火燎地疼。
我連連吸氣,他撲哧笑出聲來,“其實這才有你以前的樣子,別學那些笨女人,一天到晚想著減肥,身上全是排骨,跟非洲難民一樣。”
說話間,他一根指頭摁下去,我哎喲叫出聲來,腦中還沒反應,腳已經有了動作,以前所未有的敏捷撐住沙發靠背,一下子跳了過去,對他的手指頭虎視眈眈。
保持著伸出一根手指的姿勢,他呆若木雞,這會我臉上燒得更厲害了,小心翼翼探身過去,拿他手邊的瓷瓶。
“老中醫說要揉一揉才好得快!”他嘴角微微勾起,迅速扣在我的後頸,手指又落了下來。
“啊……”我的慘叫驚天動地,他得意的笑聲同樣響徹天地,我老臉掛不住,死死抓著他的衣服,咬著唇不叫了,他的動作卻突然輕柔,我一抬頭,他的眼中如有璀璨的星子閃爍,柔情滿溢,即使我看到我的倒影是個豬頭。
那是我過去、現在、乃至未來都將沉淪之所,我仿佛聽到了心中有什麽碎裂的聲音,重重靠上沙發背,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他輕歎一聲,也重重靠了上來,將我攬入懷中,輕輕哼著什麽,無意識地一下下拍打我的手,似乎要激出我心中久違的歌謠。
那個旋律,是刻入骨髓的東西,我渾身一僵,有一種痛,從心底發散,一絲絲一縷縷將我纏繞,讓我再無掙脫可能。
“即使你離開 我熱情未改 ,這漫長夜裏 誰人是你所愛 ,花不似盛開 愛漸如大海 ,假使你懷念我 為何獨處感概 。但我不懂說將來 但我靜待你歸來 ,在這心灰的冷冬 共你熱烈再相逢 ,全是我的美夢。但我不懂說將來,但我靜靜待你歸來,就算春風秋雨中,共你願望已不同,還是有點故夢,想傾吐。一切事情似一絲苦惱,回看你我的路,是情是愛是緣是痛,今日我卻竟都不知道,我依然而我竟然,還是覺得你最好……”
此時此刻,任何話都是多餘,我漸漸軟下自己的身體,在纏纏綿綿的旋律中,沉沉入夢。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兒也謝了……”
旋律仍然柔柔流淌,我猛地睜開眼睛,對上一雙帶著溫柔笑意的眸子,不覺呼吸一窒,茫茫然露出笑臉。
他輕輕刮在我鼻子上,“小迷糊,這樣都能睡著。這些天真是累壞你了。待會吃點東西,我們去山裏走走,晚上……”
“晚上回二哥那邊吧。”我連忙接話,不著痕跡地將避開他的目光。
“你真是的,”他突然笑起來,“十五年前我血氣方剛的時候都沒趁火打劫,難道現在倒信不過了,你放一萬個心吧!”
我訥訥無語,摸摸臉,發現果然不那麽疼了,實在憋不住,跑到洗手間照鏡子,頓時爆發出一陣殺豬般的嚎叫——好個五彩斑斕的豬頭!
他狂笑不已,我氣勢洶洶衝出來,情知不敵,連忙轉彎,眼角都不瞄他一下,一溜煙衝入林中。
他飛快地跟出來,引著我繞進密林深處。我們踩著鬆軟的落葉往上走,他帶著我東鑽西鑽,一會就來到一條小道,走了不遠,一個突出的亭子赫然出現眼前。
亭子半邊藏於綠色中,隻有兩個飛簷隱約可見,似乎一隻豔麗的鳳凰展翅欲飛,我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從他心有靈犀的回眸中,分明看到了同樣的美麗回憶。
當他向我遙遙伸手,我沒有拒絕,我們仿佛第一次牽手,手指微顫,手心滿是汗水,全身所有的感覺都在接觸的少許範圍中,他的激動,我聽得到,我的怯然,他以深情的目光回應。
走進亭子,我們的手仍然沒有鬆開,他順勢一拉,將我擁在懷中,仰望雲聚雲散,傾聽鳥鳴啾啾,一如十五年前。
那時,我長發白裙,歡笑如銀鈴,他說我是蓬萊裏的仙子。他T恤牛仔,笑容比陽光還要絢爛,我說他是電視裏的大明星。
在我眼角的餘光裏,他的嘴角一點點彎起,最後咧開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齒,我知道他想到什麽,就在這裏,我們完成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吻,我學會了接吻的時候呼吸,並開始嚐試回應。
如當年一般,當他的唇第一次輕輕落下,我的腦中轟隆作響,忘了呼吸,忘了回應。
如當年一般,當他輕笑著再次吻下,我終於找到自己的呼吸,卻失了魂。
原來,有些事情隻是被我深深藏起,永遠不會被遺忘,比如鳳凰山中纏綿的吻,比如他染著霞光的絢爛笑容。
可是,記得又如何?
在帶著莫名芬芳的空氣中醒來,看到一串搖晃的紅瓔珞,我不覺一陣茫然,轉頭看到枕上的鴛鴦,一躍而起,趿拉著鞋子衝出來。
客廳裏沒人,側屋沒人,後麵的屋子也沒人,院子裏更沒人,我沒來由地慌亂,對著山林大叫,“徐子東,你在哪裏,小東哥,你出來……”
我要找的人沒出現,那個眼神可怕的少將倒是從林中晃出來,遠遠向我招手,示意我跟上,竟也不等我搭腔,轉身就走。
我躊躇著跟了上去,他挑的是我從未走過的路,從山林穿過,又下了幾個坡,那方豁然開朗,竟然是一片分布為同心圓的別墅區,別墅中央是一個小小的湖,湖中荷花開得正好,滿湖深綠粉紅,水波清幽,別有一番動人風情。
帶我走進湖畔的一戶,少將悄然離開,我剛試探著叫了一聲“小東哥”,一個清冷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你就是蘇三?”
混蛋!怎麽惹這麽多風流債!我暗罵連連,掉頭就走,那女子急道:“別走,蘇三,我是徐子東的前妻,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一直對你很好奇,想見見你!”
碰上這種男人,我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我馬上就要離開長川,你不要誤會。”
她以睥睨天下的眼神慢慢走下來,冷笑道:“算你還聰明,現在的男人一個比一個爛,玩玩可以,別動真格的。沒娶你的時候他當你是寶,娶了就成了家裏牌位,高高供著,時不時上柱香,然後在外麵養一堆年輕漂亮的寶貝。”
“你受不了,所以離婚?”我苦笑道,“這跟我有什麽關係,為什麽繞這麽大彎子來看我?”
她笑容一僵,淚水潸然而下,“他強迫我移民,滾出中國,我總得來看看讓我有家不能歸的女人是誰。”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當場,她突然倒退兩步,靠著欄杆軟軟坐倒,掩麵低泣,“由來隻聞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好歹是結發夫妻,比起他的其他情婦,他對我算是最仁慈的,金姐跟他十年,因為打了你,被他派人活生生弄死了,小倩來鬧場,被他丟給人販子賣到東南亞。”她突然抬起頭,咬牙切齒道:“你不要得意,你也過不了幾天好日子,等他新鮮勁頭一過,看你有什麽下場!”
天,我眼中的情聖,竟然是這種惡魔!我身形搖搖欲墜,再也聽不下任何話,拖曳著腳步走出來。
一陣濃鬱的荷香撲鼻而來,我停住腳步,深深呼吸,腦海裏終於清明。
如來時一般,少將悄無聲息地出現,將我帶回別院,仿佛算好了時間,徐子東隨後就回來了,手裏拎著一個精巧的食盒,老遠就嚷嚷,“蘇三小姐,太陽曬屁股了,起床啦!”
我冷笑連連,他處心積慮地讓往事一幕幕重演,到底是為了留住我,還是隻為享受那不曾圓滿的愛情。
在他的獵豔史裏,恐怕我是他唯一漏網的獵物,因此他的執念才會如此之深。
當他樂嗬嗬放下食盒,我深深看進他的眼底,笑微微道:“小東哥,不用提醒我,我都記得,那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他欣喜若狂,撲上來緊緊握著我的手,聲音竟然微微顫抖,“你答應了?”
“如果我不答應,你會怎樣?”我似笑非笑看著他,聽到自己的心在哭泣。
他愣了愣,眼睛一瞪,作勢來掐我脖子,惡狠狠道:“不答應就殺了你!”
我渾身一個激靈,把剩下的話統統咽了回去。
打開食盒,一股濃濃的清香撲鼻而來,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到底要怎樣的執念,才能讓一貫大大咧咧的男人記得如此多的細節。他在我頭上敲了一記,笑眯眯道:“怎麽啦,你不是最喜歡吃桂花湯圓,我一大早跑下去買的,給點麵子吧!”
吃到嘴裏,湯圓已沒了原本的香甜,見他含笑看著我,神情間有說不出的溫柔,我膽子也粗了不少,強笑道:“我的事情你一清二楚,實在不公平,說說你自己吧!”
他輕歎一聲,為我擦擦嘴角,淡淡道:“混吃等死,有什麽好說的,我知道你的心思,撿你關心的說吧,你大二那年我就結婚了,老頭子安排的,門當戶對。你生小新那年,我離了婚,沒有孩子,之後……胡混了幾年,還以為這輩子就這麽過去了,沒想到還能等到你……”
看著他漸漸紅起來的眼眶和眼中閃閃的水光,我驚詫莫名,如果說是演戲,他的演技未免太過逼真,迷惑中,我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悄然伸出,落在他瘦削的臉頰。
他猛地按在我手上,慢慢抬頭,嘴角顫抖著,努力向上彎起。
我心頭大慟,不禁對自己的所見所聞有了懷疑,這哪裏是雙手染滿鮮血的魔鬼,明明是個倔強的孩子,不訴苦,不說傷悲,凡事一力承擔。
“東哥,徐董讓你們去見他!”小兵的聲音在外麵突兀地響起,驚破這份繾綣。他放開我的手,眸中掠過一絲戾色,垂首盯著食盒上的蓮花看了一氣,柔聲道:“該來的逃不掉,跟我去見見我爸,他說什麽,你統統當他放屁!”
“久仰”了多年後,我終於在鳳凰山腳的酒店見到了傳說中的原野創始人,在長川叱吒風雲多年的徐原野。
“先斬後奏,你果然翅膀硬了!”還沒進門,一身古香古色唐裝的徐原野就來了個下馬威。徐子東腳步一頓,笑容愈發明顯,回頭將我紛亂的發絲捋順,慢條斯理道:“過獎過獎!”
“小東,這個女人到底哪裏好,十五年了,你怎麽還是執迷不悟,你要我說你什麽好呢!”徐原野不再隻給我一個威風凜凜的背影,徐徐轉身,目光讓人背脊生寒。
我暗暗苦笑,到底我跟他有什麽深仇大恨,讓他視我為眼中釘。
突然,徐子東爆發出一陣大笑,我聽出幾分淒愴之意,憂心忡忡看著他,他的笑聲嘎然而止,目色赤紅,厲聲道:“爸,我就是執迷不悟,沒辦法回頭了,你要是還想逼我,那我隻有對不起你!”
徐原野怒目圓睜,正要發作,對上徐子東的目光,又緩緩收斂氣焰,偃旗息鼓,手伸入口袋,將一個紅絨布盒子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稍稍向我們的方向推了推,用不帶任何溫度的聲音道:“這是你媽的遺物,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拿你沒辦法。以後我不管你,你好自為之,結了婚就不要再出去拈花惹草,讓她養好身體,為我徐家傳宗接代吧。”他瞥一眼我的腹部,滿麵厭惡,拂袖而去。
看得出來,徐子東也沒想到會如此輕鬆解決,竟然愣在當場,良久,才長長籲了口氣,把我攔腰抱起,飛一般衝到桌邊將我放下,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之色打開盒子,淒然而笑,將盒子送到我眼底。
盒子裏原來是個玉鐲,翠綠可喜,鐲上似有光華流動。他咧著嘴無聲地笑,在我手上親了一記,將鐲子套上,突然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抱住,臉藏於我懷中。
微微的顫抖,從他身體傳遞過來,讓我的心陣陣揪疼,我拍著他的背,所有話堵在喉頭,終於化成一聲長長的歎息。
門外,少將拿著一張紙一閃而過,紙上隻有四個大字,“鬼穀,小新”。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連兩天,徐子東笑容滿麵,黏我黏得更緊,而且更像個大孩子,時常有驚人之語,比如:“老婆,我帥不?”“老婆,我要去拉皮!”“老婆,我們做對雙胞胎吧,幹脆一次性搞定,省得累著你。”
諸如此類,讓我啼笑皆非,跟個瘋子爭論有什麽用,盛世華糾纏正緊,哪裏那麽容易鬆口,而且我怎麽舍得撇下小新!
晚上,我時常被噩夢驚醒,夢中,徐子東拿著滴血的刀在冷笑,口中獠牙森森,盛世華抱著小新躺在血泊中,二哥渾身是血,揮舞著刀衝上來,淒厲地嘶吼,“原來你是這種惡魔,你把小新還給我……”
我不能坐以待斃,我下定決心,借口去二哥家住,他沒奈何,終於帶我離開鳳凰山。
二哥家就在不遠的小區,小區裏綠樹成蔭,十分寧靜美麗。聽說我們要來,二哥親自下廚,做出一大桌好菜,二哥竟然看出來我的寢食難安,滿麵憂色,頻頻為我布菜,一邊和他豪飲。
酒過三巡,我靈機一動,裝作興高采烈道:“小東哥,你們這裏有什麽好玩又刺激的?”
他滿麵通紅,哈哈大笑,“你可一點沒變,想當年……”
我佯怒道:“問你問題,不要亂七八糟扯!”
他和二哥麵麵相覷,突然嘖嘖稱歎,“母老虎發威了,好可怕!”
我氣急敗壞,一人給了一個爆栗,他摸摸腦袋,賠笑道:“要不去遊樂場吧,我今天有事,要你二哥帶你去見識見識,回來跟我匯報情況。”
二哥連忙應下,若有所思地瞥我一眼,不過很快被徐子東的絕地大反攻殺得連連告饒,兩人都喝成了關公。
倒黴的我把兩人安頓好,家裏收拾幹淨,出了一身臭汗,剛進浴室,徐子東踉踉蹌蹌追了進來,帶著迷離的笑容一步步逼近,將我撲進浴缸。
他囫圇不清地喚我的名字,暴風驟雨的吻隨之而來。我哀哀呼痛,二哥紅著眼睛出現在門口,咬了咬下唇,竟然轉身離開。
我一顆心沉到穀底,欲哭無淚,所幸醉鬼留下累累瘀痕後,突然頭重重垂落,在我頸間發出鼾聲,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挪開他,跌跌撞撞衝出浴室。
二哥正坐在沙發前麵的地上,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顫聲道:“當年他就是一個花花公子,追求刺激,喜歡漂亮女孩子,沒想到現在還是沒變。”
我撲通跪在他麵前,和他緊緊相擁,一起無聲痛哭。
第二天,我總算擺脫徐子東的緊迫盯人,和二哥來到遊樂場。可能今天不是周末,人不是太多,我們買好票,一頭鑽進去,隻有一句話可以形容,這真是個大大的迷宮!
我看了看表,現在已經快到兩點,我不敢表現得過於焦急,走了一會,指著過山車對二哥道:“哥,那個我沒坐過,我們去試試吧!”
二哥二話不說,立刻去排隊,我朝對麵的鬼穀指了指,大聲道:“哥,我先去那裏看看!”不等他回答,我頭也不回地往鬼穀走去。
循著路徑慢慢向前走,我有莫名的興奮和緊張,絲毫不受周圍陰森森的氛圍和鬼叫聲影響。不知走了多久,一個鬼臉掉在我眼前,把我嚇了一跳,我摸摸怦怦直跳的心,急得眼睛都紅了,幾乎想瘋狂叫喊,“小新,你在哪裏?”
拐過一道彎,一個人迅速把我拖過去,後麵一個小小的身子緊緊抱住我,我聞到那熟悉的味道,鼻子一酸,低低嗚咽。
盛世華將我箍進他的胸膛,哽咽道:“笨蛋,出了這麽多事不會告訴我,要不是我覺得不對勁,派人查清楚你們的事情,你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你這個家夥,害得我和小新為了你抱頭痛哭了好幾場,你就是舍得拋下我,難道舍得丟下小新!”
小新死死抱在我腰間,哀哀低喚,“媽媽,我好想你,不要丟下我……”
我掙開盛世華的手臂,將他用力抱起,泣不成聲道:“小新,是媽媽不好,你不要呆在這裏,快和爸爸回去……”
盛世華輕輕環住我們,柔聲道:“老婆,跟我回家吧,忘了這一切。你知道嗎,你公寓裏的桂花開得真好,連樓下都聞得到,我每次一到樓下,抬頭看看那陽台,老是有幻覺,總覺得你還在那裏。老婆,我已經托人安排好,我們坐車離開長川,再從另外一個市坐火車繞回四海,車票我都買好了,是今天晚上的,現在走還來得及。”
小新抱著我的脖子,堅定地說:“媽媽,我保護你,我們快走吧!”
當那小小的身子與我貼到一起,我橫下心腸,把盛世華一拉,“好,快走!”
鬼穀門口的陽光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我眯著眼睛,一邊用手擋在小新眼前,小新用鼻子拱著我手心,癢得我撲哧笑出聲來。
盛世華把我們圈在懷中,笑道:“小新,下來自己走,你這麽大個,媽媽抱著辛苦!”
小新朝他做個鬼臉,把頭埋在發間深深吮吸我的發香,甜甜笑著,“媽媽好香!”
當我的眼睛終於適應,二哥突然擋在我們麵前,上下打量著盛世華,冷冷地對我說:“蘇三,你這是要去哪?”
我緩緩把小新放下,蹲下去指著他對小新說:“小新,這個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舅舅,舅舅終於找到咱們了!”
小新頓時雀躍起來,一轉身撲到二哥的懷中,“舅舅,你好帥,比我爸爸還帥!媽媽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還說你馬上會來看我!”
二哥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嚇到,猶豫著抱起這個小小身體,小新攀住他的脖子,仍然熱情如火,“舅舅,我好高興,我要帶你去我家看蠟筆小新,就是我名字的那個小新,小新差一點就有我這麽可愛了,真的不騙你……”
他的臉不時在二哥身上蹭在,好似發現新大陸般,“舅舅,你的睫毛好長,比媽媽的還要長,像個小刷子。舅舅,你跟我們一起回去吧,爸爸說今天晚上的火車……”
盛世華大喝一聲,“小新,閉嘴!”
我拉拉他的衣袖,歎息道:“別嚇著孩子,你們快走吧,不用管我!”
小新嚇了一跳,癟著嘴,眼淚在眼眶中亂轉,二哥頓時手足無措,幹脆把他抱緊了,口中不停念叨著,“小新不哭,小新不哭……”
小新吃吃笑起來,“舅舅,你抱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二哥慌了,連忙把手臂鬆了鬆,小新得寸進尺,“舅舅,我要背!”
我遙遙對小新伸出手,“小新,別鬧了,到媽媽這兒來,媽媽有話跟你說。”
小新跳下來,往前走了兩步,回頭拉住二哥的手走到我們麵前,二哥深深看著我的眼睛,“蘇三,你兒子真可愛!”
他眉頭深鎖,有點前言不搭後語,“蘇三,我知道你舍不得……你不要怪我,東哥對我們一家有恩,我不能不幫他……蘇三,小新真的很可愛……”
我忍著淚水打斷他的話,“哥,你不用說了,我懂,我馬上就送他們走,以後再也不見他們。”
盛世華死死抓著我的手,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個洞來,小新鬆開他,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說:“媽媽,你真的不要我了?”
我掩麵而泣,小新撲到我懷中,緊緊抱住我,嚎啕大哭,“媽媽,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再也不在學校亂說話了,我再也不挑食了……媽媽,別丟下我……”
我狠下心腸,把他的兩隻小手抓住,塞到盛世華懷中,不敢再看他們,“你們快走,以後不要再來了!”
盛世華呆呆看著我,好似要把我的容顏烙在心裏,我見小新一直在哭鬧,心如刀割,怒道:“你還不快走!”
我拔腿就走,害怕小新的哭聲逼得我不顧一切。小新掙不開爸爸的手,對旁邊呆若木雞的二哥叫道:“舅舅,你把媽媽找回來,舅舅,媽媽不要我了……”
“站住!”二哥突然喝道,“蘇三,你回來,你帶著他們快走,這邊的事情我來應付,我為他坐了十多年牢,他不會對我怎麽樣的!”
他的話一出,盛世華欣喜若狂,帶著小新飛奔到我身邊,“老婆,我們快走!”
我猶豫不決,怔怔看著二哥,他唇邊扯出一個溫柔笑容,“蘇三,你兒子真的很可愛,我一直都知道,我是看他長大的!”
酸楚和疼痛齊齊湧上心頭,我哀哀叫了聲,“二哥……”
他朝我揮揮手,“快走,以後我會去四海看你們!”
小新抹抹臉,認真地說:“舅舅,你一定要來,我要給你看蠟筆小新!”
他突然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好,一言未定!你們快走,保重!
我們匆匆忙忙走出遊樂場,外麵已經有輛車停好等著我們,司機竟是少將,盛世華坐在副座上,一邊不停催促他,一邊回頭打量我們,臉色青白不定,似乎受了極大的驚嚇。
猶如上演生死時速,少將繃著臉一路狂飆,隻開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少將護送我們進了站,發現火車一小時後發車,我抱著孩子,他一手攬著我的腰擠進人群,在編織袋和行李箱的遮蔽下縮坐到地上,低頭觀察周圍動靜。
小新顯得分外冷靜,一路上不吵不鬧,小手緊緊抓著我的手,我的心忐忑不安,既擔心徐子東發現追上來,又擔心他沒有發現懲罰二哥,他對跟了自己多年的女人都如此殘酷,二哥如何能逃脫!
眼看著離發車時間越來越近,盛世華緊緊握著我的手,將手心的力量源源不斷傳來,我們不約而同看向牆壁上的大時鍾,到發車隻差十五分鍾,車站工作人員已出來開閘,我和他相視一笑,心情開始輕鬆。
這時,候車室入口突然喧鬧起來,幾個大漢衝進來,見陣勢不對,人們紛紛閃避。看到中間那人的臉,我和盛世華都變了臉色,我把他們一推,“快帶著小新躲起來,我們三個人目標太大,我等下躲到洗手間去。”
他二話不說,趁亂抱著小新就往後走,小新癟著嘴,泫然欲泣,我連忙跟上,瞥見他們已向我這個方向逼近,頭一低,準備走進洗手間。
“站住,前麵那個穿黃裙子的站住!”聽到後麵一聲厲喝,身邊的人紛紛盯著我,在我身邊讓出一大塊空地,讓我仿佛置身孤島,後麵那些人漸漸靠近,有人大聲叫道:“回過頭來!”
我出奇地平靜,在心中長歎,算了,認命吧,不要再掙紮了!我徐徐轉身,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睛,他唇邊的微笑讓人心寒,“蘇三,真是巧,我們這麽快就見麵了!”
我突然覺得很累,而麵前的人很陌生,沉默著不想再和他有任何交集。他飛快地走到我麵前,把我的手拉住,“回去再說!”
沒有找到盛世華和小新,我鬆了口氣, 跟著他們出了車站,二哥在門口車裏等我們,他憐憫地看了我一眼,低聲歎息。
我滿腹狐疑,低頭鑽進車裏,小兵回頭看了看我,臉色灰敗,東哥上了車,對前麵的二哥冷笑道:“蘇北,你不願意蘇三嫁給我就直說,不要給我玩陰的!”
二哥強笑道:“東哥,這次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也是可憐蘇三想孩子,想讓她回去看看,沒想到這還沒走就被你發現了。”
徐子東冷哼一聲,“要不是我臨時起意去遊樂場找你們,隻怕現在還被蒙在鼓裏,而且要不是除了長川隻有西林才有到四海的火車,我就成了一個笑話。蘇北,你摸摸良心想想,是不是對得起我!”
二哥低下頭,不發一言。
徐子東輕輕摩挲著我的手心,注視著窗外,目光無比森冷。
前麵正在修路,車子經過時一陣顛簸,他把我攬入懷裏,靠著他的肩膀一回頭,遠處西林火車站幾個大字離我越來越遠,我呆呆看著那方,怔怔落下淚來。
第 9 章
我們回到鳳凰酒店,他撂下我就急匆匆走了,這會連門口都站了人,看來他是打定主意將我禁錮在長川。
晚上,小新的哭喊一直在縈繞在耳邊,讓我出奇地清醒,我連床也不想挨,在沙發上縮著看完一個不知所雲的電影,泡了杯茶走到窗前,仰望天上明滅的星。
城市的汙染越來越嚴重,星星已經沒有我小時候那些多那樣亮,零星的幾顆還似蒙上一層厚重的紗,隻能掙紮著透出些光明,大家的步子邁得如此匆忙,到底有沒人留意,我們的失去和得到相比,孰輕孰重。
門開了,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在我身後停住,我身體驟然緊張,果然,立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中。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蘇三,晚上風涼,不要凍壞了。”
我沒有回應,他將我擁著塞入沙發,起身脫衣服,狀若無意道:“小新安全到家了,別擔心。”
“不要傷害他!”我心頭緊繃的弦一鬆,撲上去從後麵抱緊他,低低哀求,“求求你,事情跟小新無關,不要傷害他,我不走了!”
他渾身一震,突然散發出一股隱隱的暴怒氣息,“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這樣的人?”
發生了這麽多事,難道還指望我繼續把你當情聖,當活菩薩,我在心中苦笑連連,緩緩鬆手,他用力攥緊我的雙臂,就勢轉身,目光咄咄逼人,深深看進我的眼中,一字一頓道:“我愛你,你信不信?”
往事曆曆在目,我深信不疑,如果不是深愛,他何必費那麽大的工夫。見我點頭,他眸中冰霜漸漸消融,緊緊地,將我勒在胸口。
突然,他驚叫一聲,扒開我的衣領細細地看,口裏怒罵,“哪個王八羔子做的……”話音一頓,他茫茫然盯住我的眼睛,遲疑地指在自己鼻子上,竟帶著幾分赧然。
如果不是早有所聞,這活脫脫就是一個做錯事討饒的孩子,我狠下心腸,把小新的影子趕走,在他手上打了一記,以電影中慢鏡頭一般的動作,輕輕地靠在他胸口。
他渾身一僵,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雙臂一緊,將我撲倒在沙發上,噬咬一般的吻鋪天蓋地落下來,最後漸漸輕下來慢下來,化作纏綿的雨絲,濕了我的臉龐。
即使交付了身體,他依然對我懷有戒心,門口的看守一日三崗,始終沒有撤去。雖然憤恨,我也無可奈何,隻得找了些材料,繼續繡十字繡打發日子,突然萌生一個想法,長川還沒有十字繡店,我是不是叫上阿米,在長川試著開個店,好歹能自食其力,逐步擺脫他的控製。
男人果然命苦,他每天早早出門,要到半夜才能回來,中途如果有時間,他一定趕回來看我,或者陪我吃飯,或者一起喝茶,或者什麽也不做,相擁著眺望遠方的鳳凰山。
因為知道問不出什麽名堂,也怕觸到他的忌諱,我從不問他什麽,他似乎也沒有談這些事情的打算,日日辛苦奔忙,隻從日益瘦削的臉龐和眼下濃濃的黑色,透露出疲累的信息。
人心是肉做的,即使畏他如虎,我仍將找衣服領帶、洗衣刷鞋、搭配營養餐飲等瑣碎小事打點妥當,他若有所覺,眉梢眼角更是春風滿滿。
一個星期後的晚上,我縮在沙發上繡東西,正昏昏欲睡,二哥急匆匆衝進來,“蘇三,盛世華派人找到我,說小新早上離家出走,留個字條說要去找媽媽!”
我大驚失色,扣住他的手腕,聲音有些顫抖,“他怎麽不看好,小新才多大,外麵這麽多壞人……”我不敢想下去,當機立斷,“二哥,他上次是坐火車走的,應該也會坐火車來,我們到火車站看看,我先查查四海到這裏有幾班車!”
二哥拿出電話遞給我,我鞋子都顧不上換,跟著他就往外跑,被門口的保衛攔了下來,二哥氣急敗壞,一拳砸得他鼻血淋淋,拉著我就跑。
我先查到長川火車站的電話,打過去查詢。四海到這裏一天有三班車,早晨有一班,大概十四個小時可以到,我看了看表,連聲催促,“哥,快點,小新如果坐早晨的車,現在應該快到了。”
二哥踩下油門,扭頭看看我,遲疑道:“蘇三,東哥對你,不,你對東哥……是不是真的?”
看出他的頹喪,我心頭一酸,不願讓他再為我擔心,笑道:“當然是真的,他這個人你還不知道,有情有義,真是難得的好男人!”
話一出口,我不禁有些茫然,仿佛被自己說服。捫心自問,拋開那些紛紛擾擾,他確實是難得的好男人,短短幾日相處,就是鐵石心腸都會被感動,何況我心中原本就有他播撒的種子。
隻是,這種強製的愛,我真正消受不起。
二哥定定看著我,突然釋然而笑,“他能取代徐原野,奪得今日的地位,其中的風風雨雨相信你也想象得到,你能理解支持他,真是再好不過。你安心呆在長川吧,早點生個孩子,讓二哥也了了心願。等找到小新,就交給我來照顧,我一定把他毫發無損地送回去。”
我輕歎道:“二哥,別老惦記我,你自己的事情也該解決了……”
二哥耳根一紅,隨手扔盒口香糖過來,打斷我的話。
趕到車站時,廣播裏剛好響起一個甜美的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從四海開往北京方向的快32次列車已經到站,停三站台……”
二哥拉著我飛快地走到三站台,我緊緊盯住麵前的每張臉孔,特別是身材小小的孩子,人們從我們麵前潮水般湧過,每個人的麵孔都不同,可是每個人的麵孔都一樣陌生。
看著從前麵走來的人越來越少,我緊緊抓住二哥的手,絕望得想尖叫,二哥沒有看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前麵的人,生怕錯過那個小小的身影。
當廣播重新響起,“接送親友的旅客請注意,快32次列車馬上就要開了……”,我腿一軟,幾乎頹然坐到地上,二哥連忙扶住我,安慰道:“別急,說不定他不是坐火車來,說不定他還在四海……”
這時,前麵車廂一個漂亮的乘務員下來了,她把手高高伸到裏麵,“小新,快下來,別怕,姐姐接住你!”
我和二哥交換一個眼色,不由自主朝她走去,隨著孩子歡快的笑聲,小新抱著那個漂亮乘務員的脖子下來,在她臉上重重親了口,“姐姐真好,謝謝姐姐!”
乘務員笑顏如花,“小新,快去吧,記得我的電話,我會叫人幫你找媽媽的,找到了別忘了告訴我哦!”
小新從她身上下來,一轉頭,看到淚流滿麵的我,他呆了幾秒,張開雙臂朝我跑來,撲進我懷裏,“媽媽,我好想你……”
乘務員笑吟吟走到我們身邊,“你們好,你就是小新的媽媽,我叫陳雪,還好你來接他,要不然我還真擔心他呢,真可憐,這麽小的孩子一個人坐這麽遠的車來找人。”
我和二哥連聲道謝,廣播聲又起,她戀戀不舍朝我們擺擺手,轉身回到車裏,小新大叫一聲,“姐姐,我以後會想你的。”
她把頭探出來笑道:“小新,記得給我打電話!”
火車緩緩啟動,小新把頭埋到我發間,見二哥看著車前進的方向一動不動,把手在他麵前擺了擺,“舅舅,美女姐姐已經走了,想找她就要賄賂賄賂我,懂不懂!”
二哥臉紅了紅,一頭朝他打下,“小鬼,你懂什麽!你一個人跑出來,把你爸爸急得半死,我還沒打你屁股呢!”
二哥作勢要打,小新頭一縮,眼淚大顆大顆掉落,“媽媽,我放假了,可是爸爸不理我,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要不就不回來,我一個人害怕,媽媽,你回來吧……”
他說不下去了,抱著我嗚嗚哭起來,二哥歎了口氣,深深看我一眼,伸出雙臂,柔聲道:“小新,跟舅舅回家吧!”
小新似乎感覺到什麽危機,眨巴眨巴眼睛打量著我們,幾乎勒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連忙朝二哥使眼色,二哥會意,掰下他的手,柔聲道:“小新,媽媽還有事情,舅舅帶你去鳳凰山逛逛,媽媽晚一點再來跟我們會合。”
小新終於鬆手,依依不舍地跟二哥離開,走出車站,我抹抹冷汗,一抬頭,果不其然,徐子東就在眼前,滿麵冰霜。
我不敢多說一個字,低頭挪過去,討好地去拉他的手,他眉頭一擰,用力摔開,又半途悔悟,發泄似地攥緊我的手,甕聲甕氣道:“我難道這麽可怕?”
我恨不得痛哭流涕,向他連連叩拜,“大爺,我知道您厲害,您手下留情,放小的一條生路吧!”
這個時候,借我幾個膽子也不敢,我尷尬地笑,反正說多錯多,左右為難,幹脆裝啞巴。
他輕歎一聲,摸摸我的發,柔聲道:“小新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跟我的兒子一樣,等我把鳳凰山那邊安排好,我們一起搬進去吧。你性子靜,住在山裏肯定喜歡,山裏空氣好,對小孩子也有好處。我知道你舍不得,要是盛世華答應,就讓小新到長川來,不要讓孩子讀什麽貴族學校,養出來的小家夥除了攀比什麽也沒學會。”
我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不知該不該相信,心亂如麻,悄悄靠上他肩膀。他不知道為何又不爽,恨恨敲了我一記,將我用力塞進車裏。
第二天一早,二哥火急火燎來找我,說小新竟然趁著他上廁所溜了,他到處找人都找不到,知道那個聰明的小鬼肯定會想辦法來找我,先跟我說一聲,讓我在家等著。
二哥通知過我,匆匆忙忙出門繼續尋找,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新在這裏人生地不熟,要找我真是比登天還難,我腦子裏塞滿了亂七八糟的念頭,不知不覺中竟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短短幾個小時,我如同在地獄裏走過一遭,這時,徐子東突然臉色陰沉地回來,我正準備拜托他找人,連忙給他倒了杯水,他看也不看,將杯子信手一拂,怒道:“你知道你那寶貝兒子做了什麽嗎,他竟然到警察局報案,要找警察叔叔救他媽媽,說他媽媽被一個叫徐子東的壞人捉走了……”
轟地一聲,我腦中嗡嗡作響,撲上去拉住他,苦苦哀求,“小東哥,小孩子不懂事,你千萬別跟他計較。”他深深看著我的眼睛,嘿嘿一笑,“你就關心你兒子,怎麽也不問問我怎麽樣呢!這小家夥,今天警察局的人把我找去,他聽說我是徐子東,竟然撲到我身上又踢又咬,跟個小瘋子差不多,你看,他把我的手都咬破了!”
他把手伸到我眼前,果然有一塊血淋淋的牙印,我又驚又怕,強自鎮定心神,柔聲道:“我們先去醫院看看吧,你打個電話給二哥,讓他把小壞蛋送走就是。”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傷口,若有所思,聲音低微得仿佛在自言自語,“你到底在怕我什麽?”
“沒有!”我心頭一個激靈,連忙否認,他察覺出我過於激烈的情緒,凝神看我一氣,突然將我擁住就走,笑嘻嘻道:“別胡思亂想,走吧,去看看那小壞蛋,真不知道誰教他的,竟然去找警察抓我,要我是壞人,天下就沒有好人啦!”
他自以為說了什麽笑話,仰天大笑,看得出他心情不錯,我心頭一輕,衝他討好地笑,用力攬住他精瘦的腰,他斜我一眼,就勢用力揉亂我的發。
門口,小兵急匆匆地迎麵而來,對他耳語幾句。捕捉到“小新、蘇北、少將”等字眼,我莫名驚慌,手指幾乎勒進他的肉裏,他不動聲色看我一眼,迅速將我的手掰下來,似乎從牙縫裏發出聲音,“我有點事要處理,待會再帶你去看小新,你等我,不要亂跑!”
不等我答應,他跟在小兵身後匆匆而去,連將我關進房間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咬牙,偷偷叫一輛車尾隨其後,一直跟到那天的度假村。
度假村的保安極有禮貌地把我攔在門口,“嫂子,東哥剛剛吩咐過,今天誰都不讓進!”
我冷眼看著他們,“好,看你們誰敢攔我,你們動了我不要緊,要是我肚子裏的孩子沒了,看你們怎麽賠!”
聞言,兩人麵麵相覷,到底沒人敢上來攔我,我飛快地走進大廳,大廳裏空空蕩蕩,連桌椅都沒有一張,那天的喧鬧好似夢境。我把手緊緊按在胸膛,想阻止幾乎要衝出的心,正呆楞間,從大廳裏的包房傳來一個聲音,在大廳裏轟隆地回響。
“東哥,求求你放過孩子,他是我的親人,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你記得嗎,他的相片還是你派人送給我的,東哥,你如果心裏有氣,可以發到我身上,我蘇北沒有半句怨言。”
從包房的玻璃看進去,正對上徐子東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嘴角的一抹冷笑如此明顯,讓我驚得魂飛魄散。
少將把身邊一個捆成粽子的小新拉到麵前,冷笑道:“小鬼,你看你舅舅多疼你!”說著,他把小新解開,往徐子東麵前一推,小新齜牙咧嘴,撲上去就咬,徐子東不知道罵了句什麽,猛地將他扯開。
我慘叫一聲,推門衝了進去,幾人全都變了臉色,小兵連忙擋在我麵前,小新朝徐子東又踢又打,哀哀呼喚,“媽媽,媽媽……”
“東哥!”二哥突然大吼一聲,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我沒管教好孩子,我認罰!”
話音未落,他把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大腿。
房間裏一片驚呼,小兵正要衝過去,二哥把手一揚,小兵立刻停住腳步,看著他呆若木雞。
不知道什麽時候,徐子東鬆了手,小新掉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朝二哥緩緩爬去,一聲聲喊著“舅舅”。
二哥環視一周,目光清冷,有死一般的寧靜,“東哥,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找上你,不該答應徐原野為你頂罪,是我害死自己的父親,是我害得母親瘋了,是我害得蘇三有家難回,在外麵漂泊了十五年,是我沒管好小新,讓他出去找你麻煩……”說著,他狠狠地抽出匕首,又朝自己腿上刺去。
所有人同時撲了上去,徐子東奪過他的匕首遠遠扔出去,脫下外套,用力按在他傷口,小新抱著他的腿嚎啕大哭,小兵抄起電話,用顫抖的手撥下120,我把裙擺一條條撕下來,將傷口緊緊包紮。
隻有少將如同置身事外,怔怔看著地上的鮮血,臉上似悲猶喜。
二哥那一刀離大動脈隻有一厘米之差,包紮輸血之後,沒什麽大礙。小新經過此事,似乎突然長大了,不再纏著我撒嬌,把二哥當成庇護神,整天黏著不放,連去洗手間也要蹲在門口守著。
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的悔恨,十五年前,二哥不讓我和徐子東來往,我不聽,讓他付出了十五年青春的代價。而今,他讓我順從徐子東,我還是屢屢犯禁,心不甘情不願,二哥又一次次舍身救我,我如何對得起他!
我打定主意,就是豁出命去,也要保下二哥和小新,不讓那惡魔有任何機會傷害他們。雖是這樣想,徐子東也許自知理虧,把二哥送進醫院就再沒見到人,我也正好眼不見為淨。小兵倒來了好幾趟,次次行色匆匆,還總把我們支使出去,和二哥說話,讓我心神不寧,因為每次他們談完,二哥總會消沉好久。
我看不下去,試探著問二哥,他欲言又止,淡淡說了句,“蘇三,我們都錯得太離譜,東哥……我們太對不起他!”
我還想再問,被他敷衍過去,我忐忑不安地去問小兵,他歎了又歎,隻回我一句,“蘇三,等東哥來跟你解釋吧,你們真的該好好談談。”
我當這又是他們的勸誘方式,哭笑不得,反正逃不掉,幹脆裝聾作啞。
有我的專心照料和小新這個開心豆,二哥傷勢好得很快,那天,我們正商量著要出院回鳳凰山休養,兩個女子風風火火衝進來,同時怪叫一聲,撲上來好一頓捶打,“你這家夥,一走就無影無蹤,當初誰答應我們經常打電話報平安的,欠扁!”
二哥和小新頭靠著頭,笑眯眯地看我們嬉鬧,一點也沒有幫手的意思,我舉手投降,指著二哥笑道:“我二哥是大帥哥,還沒結婚哦,你們還不好好巴結我……”
話沒說完,我又被兩人一頓胖揍,連二哥也起哄,“好好教訓她,欠扁!”
正在熱鬧,護士小姐冷著臉製止我們,我們麵麵相覷,同時掩嘴竊笑,二哥拍拍小新,樂嗬嗬道:“趕快出院,我們回家好好玩!”
阿米和小維同時看著包成粽子的大腿,同時從鼻子裏發出聲音。
病房的氣氛突然冷下來,看著兩人不停交換眼色,我心中咯噔一聲,現在非年節假日,她們怎麽可能大費周章跑來這裏找我,莫非出了什麽大事不成?
二哥也看出端倪,笑道:“有什麽事就說吧,都不是外人。”
小維又看看阿米,也不多說,從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電腦,打開放在床上的折疊小桌上,輕聲道:“說來也巧,我搜我自己的博客,發現一個名字相近的博客,好奇之下,就打開了,沒想到……我本來還想瞞著你,後來聽說盛世華來過長川,實在氣不過……蘇蘇,你看著就好,千萬不要生氣。”
她打開一個博客,看也不看,隨意點開一篇文章,文章中插了一副照片,兩人的笑臉無比燦爛,其中的一個,曾經跟我同床共枕十多年。我一下子就懵了,再看下麵的文字,嘴巴大張,不禁癡癡傻傻地笑。
“那老娘們做愛隻會一種姿勢,跟死屍一樣,華華怎麽會喜歡,華華說我是他的小公主,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能引起他的欲望。我當然知道,因為我愛他,為了讓他快樂,我一個純潔的女孩專門研究了很多AV,學會108種姿勢!”
二哥一拳砸在桌上,將桌子砸穿了,小新不知道我們圍在一起幹嘛,正有些無聊,立刻歡呼起來,捉著二哥的手嘖嘖稱歎,滿臉崇拜。
二哥大手一攬,將他緊緊抱在懷中,長長歎息。
我的笑聲未落,阿米張開雙臂抱著我,在我耳邊柔聲道:“蘇蘇,不要生氣,那種男人不值得!”
小維看看小新,又看看我,拉著我的手輕輕拍了拍,低聲道:“他前兩年去做過親子鑒定,證明了小新是他的孩子,那女人很失望,罵得很難聽。”
“為什麽?”此時此刻,我隻能說出這三個字,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問別人。
小維點開一頁,那是大前年的記錄,上麵寫著寥寥數語,“今年真倒黴,華華的公司資金周轉不靈,竟然要老娘們的相好出來幫忙,還假惺惺說要他照顧好老娘們。真搞不明白,老娘們又老又醜,生完孩子肯定乳房下垂,身上全是妊娠紋,這樣也能勾引到好男人?華華說他現在是綠雲罩頂,幸虧有我這個小公主在,雖然他不能離婚,我不會怪他,有了他的愛,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小維咬牙切齒道:“蘇蘇,對不起,我真是看走眼了,還當他真的有心挽救你們的婚姻。沒有你的聯絡方式,我是通過小兵找到這裏的,還問了問你的情況,他透露了一點,你現在這位剛剛花了大價錢讓這個人渣簽了離婚協議,恭喜你,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我是不是該慶幸?亮藍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透入,將這片清冷的白色照得無比溫暖,迎著眾多憂心忡忡的目光,我茫茫然擠出一個笑臉,一步步走出門。
陽光真暖,心真涼。人世太短,何來那麽多冰霜?
第 10 章
阿米和小維專程為此事前來,看我十分平靜,放下心來,又匆匆而去,答應把那邊的事處理妥當再帶孩子一起來玩。
在醫院多有不便,為了招待兩人,我們立刻出院,回到二哥家。讓我困擾的是,即使我一直躲躲閃閃,等她們一走,二哥就擺出座談的陣仗,拉著小新和我一起坐進寬敞的陽台,欣賞鳳凰山的夕陽。
小新想必聽明白了我們的話,大睜著一雙受驚幼獸般的眼睛,整天黏在二哥身邊,默然不語。
二哥指著漫天紅霞讓他看,小新眯縫著眼睛看呆了,喃喃道:“好美啊!”二哥摸摸他的頭,輕柔道:“小新,你怎麽看爸爸媽媽的事情?”
小新飛快地看我一眼,又把頭靠在二哥肩膀,神情間有超乎年紀的深沉,“舅舅,別擔心,我很多同學的爸爸媽媽都離婚了,沒什麽大不了的。老師說過,現在的社會病了,我們小孩子不應該受太大影響,要好好地學習生活,讓自己快樂起來。”
二哥深深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笑眯眯道:“小新,以後在長川生活好不好,爸爸媽媽不在,還有舅舅陪你,舅舅很厲害哦,可以教你打拳,以後做除暴安良的大俠,跟成龍大哥一樣!”
即使二哥說得如此興高采烈,小新絲毫沒感染,耷拉著腦袋,像小狗一樣在他懷裏蹭來蹭去,二哥悄然歎息,也不催他,將他小小的身體擁在懷中,靜靜看向西天。
良久,小新突然怯怯開口,“舅舅,我願意。”
二哥和我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事情解決了,卻都不見一絲歡喜,二哥輕聲道:“蘇三,你呢?”
我苦笑連連,玉鐲仍在腕上,仍然有流光溢彩的美麗,仿佛在提醒我一段狂風驟雨般的愛情。我卻隻想遠離,遠離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或一生孤寂,或再找個老老實實的男人,過完平淡的一生。
然而,我不能遠離,二哥和小新還在這裏,我怎能棄之於不顧。
二哥當我還在想那個男人,苦口婆心地規勸,“蘇三,也許是我們錯怪了東哥。你知道的,真正的男人有事隻想自己扛,不會動不動嚷嚷。東哥是個有擔當的男人,既然守護這麽多年,一定不會讓你再吃苦。”
我隨口應了一聲,聽到門鈴響起,連忙起身,門一開,小兵拎著鼻青臉腫的少將閃進,也不理會我,徑直將他推到二哥麵前。
少將撲通跪倒,用砂紙般粗澀的聲音道:“北哥,我對不起你。”
二哥似早有所知,一臉冷肅,站得筆直,有如煞神。少將輕聲道:“北哥,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我從沒想過要害你,真的,蘇三姐跟此事無關,也是十多年有家不能回,我更沒想動她。”
“到底什麽事?”我一臉迷茫看向小兵,小兵嫌惡地踹了少將一腳,冷冷道:“你讓他說!”
二哥突然將他拉起來,歎道:“算了,我明白你的心情,要是我家人不明不白被人撞死,我也一定要討個公道。反正我也沒丟胳膊少腿,這事就過去了,你有今天不容易,好好跟著東哥幹,他不會虧待你。”
我猛然清醒,暗歎那個人真是害人不淺,不禁心頭一陣厭煩,甕聲甕氣道:“二哥,還跟著他做什麽呢,難道為他頂罪,殺人放火?”
“閉嘴!”二哥對我怒目而視,“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看不起我不要緊,不要看不起東哥!”
少將也忿忿然道:“你當我們是什麽人,還殺人放火呢,我們又不是黑社會!我是你的師弟,年年拿的一等獎學金,要不是我自己想回長川,現在已經是學校的講師!”
見勢不妙,小兵連忙打圓場,“大家都是自己人,別吵架。蘇三,不是我們說你,這回誤會大了,原野集團有今天可不是殺人放火折騰出來的,東哥這些年多不容易,徐原野是個老頑固,思想僵化,隻想守成,動一下像要他的命。跟你說個笑話,前些年他在位時,辦公室連電腦也不準用,說是這些員工會偷懶。東哥一掌權,一口氣配備了上萬台電腦,辦公速度明顯提高,大家幹勁十足,徐原野這才沒話說。”
朦朧間,我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似乎有某種聲音在心頭一直呼喊,在我快捕捉之時,卻電閃雷鳴,讓人徒勞無功。
二哥也似乎察覺不對,失神地看向我,喃喃道:“蘇三,是不是我讓你誤會了什麽?東哥喜歡賽車,徐原野不讓他玩,當年我是他秘密請去研究賽車的。我們經常在外麵飆車,受傷是常事,而且很多人看我們不順眼,老是找茬,吵架打架是常事,難道你……”他突然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難怪你總是不讓我做,你古惑仔看多了吧,竟然當我是小混混,當他是黑社會老大!”
二哥嗬嗬慘笑兩聲,少將和小兵交換一個詭異的眼神,少將囁嚅道:“北哥,徐原野就是因為這個恨上你?”
“天啊!”二哥瞠目結舌,慘叫一聲,捂著臉慢慢軟倒,小新連忙扶住他,一遍遍叫“舅舅”,二哥輕輕摸著他的頭,定定看著我,淚流滿麵,朝我撲通跪了下來。
“哥……”我喉頭滾動著無數恐怖的叫喊,卻隻衝出這最無力的一種,二哥泣不成聲道:“我一直以為是你想攀高枝,還曾經怪你不懂事,惹出天大的麻煩。沒想到從頭到尾,你才是最無辜的一個……妹妹,對不起……”
我已經哭不出來,這麽多年,我也一直以為我是罪魁禍首,惶惶不可終日,而今看到真相,反倒不那麽重要,因為太過荒唐。
少將連忙和小新把二哥扶到沙發上坐下,小兵在我們臉上一一掃過,突然幽幽開口,“事情過去就別再提了,沒有意義。北哥,東哥的媽媽聽說徐原野出軌,也曾對他用了刀子。”
事情不言而喻,二哥和我麵麵相覷,同時苦笑,我坐到他身邊,學小新將頭緊緊靠在他肩膀,他一邊擁著一個,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淚,應該也是最後一次。
“蘇三姐,北哥,”少將訥訥道,“這話我知道我說不合適,可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希望你們都好好的。”
小兵一腳踢去,怒喝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少將挺直胸膛,正色道:“蘇三姐,東哥和徐原野的明爭暗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小兵哥應該知道,自從出了我爸的事情,他們的鬥爭正式擺上台麵,已經整整十五年。你能有十五年的平靜日子,也是他們鬥爭的結果,何必再卷入這場是非,你現在又不是一個人,小新和北哥都在,你們也該為自己打算了。”
說完,他深深看了小兵一眼,小兵本來滿臉怒容,聽著聽著,卻漸漸平靜下來,慢慢走到二哥麵前,低頭看著腳尖,用蚊蚋般的聲音道:“北哥,說句掏心窩的話,你們待在這裏真的不合適,徐家太亂了,別趟這渾水。”
突然,清脆的掌聲在門口響起,驚得大家魂飛魄散,少將以猛虎下山之勢撲了上去,猛地拉開門,看到那人冰冷的笑容,連連後退,靠著電視櫃支撐身體,哆哆嗦嗦道:“東哥,我們……”
小兵一屁股坐到我們身邊,垂頭喪氣,不發一言。徐子東利刃般的目光在我們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定在我臉上,我渾身一個激靈,茫茫然起身,朝他一步步走去。身後,小新早已撲進二哥的懷中,瑟瑟發抖。
他遙遙伸手,我沒有去拉,低頭看著自己腳尖,仿佛等待宣判。他撲哧笑出聲來,“蘇三,你原來當我是黑社會,當我是洪水猛獸,難怪總是怯生生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怎麽會。”我強笑著去夠他的手,誰知他不著痕跡地避開,閑庭信步般走到二哥麵前,笑吟吟道:“蘇北,你也怕我?”
“怎麽會!”二哥慌亂間選擇了和我一樣的回答,不過聲音比我更急更快,“東哥,如果不是你,我和蘇三早就沒命了,你對我們恩重如山,怎麽會怕你!”他重重低頭,懊悔不迭道:“是徐原野,我一出來他就把我找去討債,說你心狠手辣,本事滔天,要我好好輔佐你,他還把蘇三搬出來,以同意你們婚事為條件逼我點頭。”
“你怎麽不早說!”少將和小兵失聲驚叫,少將怯生生道:“東哥,我……也是徐原野指使,就我知道的還有你前妻和盛世華都是他找來的,至於我不知道的……”
“別說了!”徐子東斷喝一聲,轉頭似笑非笑看著我,聲音低沉得仿佛在自言自語,“因為怕我,因為恩重如山,所以你敷衍我?
我滿心慌亂,如何能作出回應,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如同一個世紀,他突然厲聲叫道:“小兵,趕快去買機票,讓他們走!”
“不要!”小兵哀喚一聲,“東哥,你當我們剛才說的都是屁話,你熬了這麽多年,不要功虧一簣啊,你好好跟蘇三談一談吧!”
“沒什麽好談的!”徐子東仰天長歎,突然磔磔怪笑,“你們說得對,我跟老頭子鬥了這麽多年,何曾有一天痛快日子,還累得我身邊的人個個倒黴。說起來,還真是我對不起你們,把最好的時光都葬送在我手上。從今天起,大家該幹嘛幹嘛,都散了吧!”
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留下帶著微微顫抖的聲音,“小兵,給蘇三一家買好票,明天一早我送你們。”
徐子東走了,聲音卻仿佛縈繞在屋子裏,讓每個人臉上一片惶然,小新脆生生的聲音打破了這寧靜,“我不走,我答應了舅舅在長川住!”小新將頭埋進二哥的懷中,可憐兮兮的目光卻一直落在我身上。
麵對二哥期待的目光,我脖子一縮,輕聲道:“我得過去看看……”
我一定要過去看看,盛世華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放任別人如此糟蹋我,十多年的感情就這麽煙消雲散,我不甘心,我要他麵對麵給我一個答案!
“你等幾天,我跟你一起去!”二哥仿佛知道我的心事,目光堅定而深沉,“我的妹妹不能白白給人欺負!”
小兵怔怔道:“怎麽回事,誰敢欺負你?”
“你告訴我,這些年東哥跟我妹妹到底怎麽回事?”二哥率先問出我心中的話。
小兵輕輕歎息,“蘇三,我在東哥麵前發過誓,不對你們透露半個字。我隻想告訴你,東哥對你真的沒話說,連我一個局外人都看得為他心疼,這些年他實在太苦了。你要是有心,自己去找答案,要是沒心,就不要再害他,早點離開吧。”
大家沉默下來,目送小兵垂頭喪氣而去,少將頹然坐下,滿臉痛悔,用頭一下下撞牆。
二哥沉默無語,麵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朝小新遙遙招手,小新嘴巴一癟,縮進二哥懷裏嗚嗚哭起來,“媽媽要嫁給那個壞蛋叔叔,我沒人要了……”
“誰敢不要小新,舅舅一拳打死他!”二哥立刻討他歡心。
小新微微一抖,似乎怕二哥真正動手,抱著他的手偷偷看我,朝我做鬼臉,得意洋洋道:“以後我有舅舅撐腰,誰也不怕!”
“二哥,你腿不方便,還是別去了,我過去看看就回來。”我啼笑皆非,製止了少將的愚蠢行為,讓他送我去拿行李。
剛走到門口,二哥突然幽幽道:“妹妹,早去早回,這裏才是你的家!”
我鼻子一酸,悵然而去。
這一次,我終於感受到徐子東的決絕,他親自開車前來,接了我就往機場開,一路緊抿著
嘴,半個字也欠奉。等到了機場,他掉頭就走,我連“謝謝”都沒機會出口。
茫茫然領了登機牌,我百無聊賴,買了本雜誌縮在角落裏翻看。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
似曾相識的聲音,我扭頭一看,不禁目瞪口呆,這赫然是“被活生生弄死”的金姐,而她旁邊那個,赫然是那位“被賣去東南亞”的小倩!
兩人笑笑鬧鬧,徑直走過我身旁,金姐終於感到我噴火的目光,緩緩回頭,向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小倩察覺不對,回頭一看,竟然尖叫出聲,又立刻掩著嘴,指著我眼睛瞪得渾圓。
“我們還真倒黴!”金姐慢慢走到我麵前,輕笑道,“這個算不算冤家路窄。”
“到底怎麽回事!”我壓抑著心頭的顫抖,厲聲道,“有人說你死了!”
“靠!”金姐低聲罵了一句,眉頭一挑,“反正我也要離開這鬼地方,跟你說實話也無妨。笨女人,你得罪誰不好,幹嘛得罪那個老不死的!”她俯身湊近我耳邊,一字一頓道:“別跟那老狐狸鬥,你討不著好。這老不死的根本沒人性,聽說當年他為了阻止兒子跟個小姑娘交往,硬是買通了個患絕症的,將他弄到兒子車底下,逼得那小姑娘的哥哥頂罪,把那小姑娘一家人整得家破人亡。”
仿佛一顆炸彈在耳朵炸響,我猛地抓住她的手,咬牙切齒道:“你說真的!”
狀若無意地,金姐在我肘部敲了一記,我手一麻,她抽出手退後一大步,冷冷道:“說你笨你還不相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在長川混了十多年,這種屁事我還不想知道呢,想起來都寒心!”
她拔腿就走,口裏罵罵咧咧,小倩一直遠遠看著,問了她一句什麽,她朝我這邊指了指,兩人互擊手心,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
聽到播音員甜美的聲音,我終於回過神來,一步步朝外走,越來越快,越走越急,最後飛奔出機場。
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在原野大廈的頂樓,我再次見到了徐原野,短短幾天,他仿佛老了許多歲,白發蒼蒼,臉上溝壑縱橫,一點點碩大的老人斑給他瘦削的麵孔增添了幾分猙獰。
我突然記起,那天,同樣白發蒼蒼,他神采飛揚,麵容紅潤,有如謫仙,讓我敬畏莫名。
看到我,他冷笑道:“你果然有膽量!”
我不怒反笑,“徐原野,我問你,徐子東到底是不是你兒子?”
他怒目圓睜,拍案而起,“當然是我兒子!”突然,他似乎意識到什麽,肩膀一垮,慢慢坐下來,黯然道:“就因為他是我兒子,是原野唯一的繼承人,我才如此管教他,沒想到適得其反。”
“事到如今,你難道還不肯放過他!”我心痛欲裂,冷冷道,“你要把他逼到什麽地步才罷休!”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上前,從旁邊的保險櫃拿出一個文件袋,在封皮反複撫摸幾下,放在桌麵上推到我麵前,苦笑道:“我不跟你廢話,如果你能讓他回來執掌原野,我立刻退休,隱居泰國,再不問這裏的事情!”
我有些莫名其妙,接過來打開一看,不禁呆若木雞。
文件袋裏一共有十五份同樣的保證書,都寫著同樣的話,“徐子東保證不和蘇西西見麵,若有違反,蘇西西任憑徐原野處置。”
多麽荒謬可笑的東西!多麽傻的男人!
難怪我一入長川,他就如臨大敵,難怪他肯輕易放手,難怪……
我的手抖得幾乎捧不住這輕飄飄的紙,心撕裂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句話也不想說。
咬著牙,我頃刻間將十五張紙撕成碎片,統統撒在對麵那人頭上。
猶如老僧入定,徐原野自始至終沒有反應,在我衝到門口時,突然用近乎絕望的聲音道:“他坐今天早上的飛機飛香港,應該會轉飛法國,他一直想去歐洲研究建築藝術,這次是鐵了心了。”
我還以為耳朵幻聽,緩緩轉身,徐原野霍然而起,雙手緊握,連連砸在桌上,歇斯底裏道:“還不快去把他找回來,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啊……我如你們所願,你快去找,快去找……”
最後,他已語無倫次,老淚縱橫。
去香港的飛機已經飛走,跟去四海的航班相隔不久,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我幾乎能感受到他目送飛機起飛時的絕望,拖曳著腳步走出機場,鑽進一輛的士,卻良久也不說不出目的地。
司機不耐煩了,我從茫然中驚醒,望向遠方影影綽綽的鳳凰山,斬釘截鐵道:“去鳳凰山!”
落葉紛飛中的鳳凰別院有驚心動魄的美,仿佛怕驚醒一個長長的夢,我踮起腳尖,帶著從未有過的虔誠走過每一寸土地,想象著那人曾經躑躅獨行而來,曾經在樹下花前露出笑臉,曾經擁著我的相冊入眠,曾經對著樹洞一遍遍呼喚我的名字……
我放棄了回四海的計劃,破碎的那段感情,根本不值得我再浪費時間,一生太短太短,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好的人值得我等待與追回。
鴛鴦戲水的枕上仿佛還留著他的氣息,我深深呼吸,漸漸沉入一個迷離的夢裏,夢中,他微笑著走來,一入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