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by悄然無聲 (全文)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起
暮夏時,午後下了一場雨,東都的天氣便見了秋意的微寒。
香墨拿著美人錘給榻上午睡的陳王妃李氏錘著腿,四下裏寂然,唯有雨落之聲隱隱傳來。由於下雨室內一排六扇格的窗子都關上了,紅木的窗子上漏雕為花,花下為蝙蝠,取的是洪福齊天之意。室外昏暗的天光順著精巧的花樣漏了進來,幾絲極細微的光線,一濃一淡之間,猶如淡淡的水漬,在繡著繁花盛放的波斯地毯上暈開。
過得半個時辰之後,雨聲漸漸的低了下去,香墨不禁也見了困倦,手下的美人錘便也有一下沒一下的落在陳王妃身上,榻上熟睡的陳王妃似是覺察了,懶懶的翻了個身,口中低低呢噥了一聲:“好悶……”
香墨一驚,忙從淤積的光煙中慢慢起身,放輕腳步打開了窗。雨後的寒氣順風驀然撲來,混著泥土的味道。陳王妃所居的來鳳樓位於高處,窗外乍青還灰的薄霧的籠罩下,陳王府就在眼前。碌灰筒瓦塑龍脊的屋簷幢幢相銜,一色高高水磨青磚牆內長廊蜿蜒,月牙門洞疊疊,本是精致秀美已極的景色,在雨後卻呈現出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錯覺。
香墨不禁一個冷顫,忙放下了蟬翼窗紗。窗紗剛放下,珠簾後的外室就傳來一聲極低的咳嗽聲。香墨轉頭看去,懸掛在珠簾上的鬆花色纓絡微微動了動,簾外隱約可見一個青色身影。
香墨掀了簾子出來,就看見外間侍奉茶水的青兒。不由一緊眉頭,往門外一揚下顎,青兒忙跟她一同到了門外,香墨這才翹指一點青兒的額頭,開口訓道:
“裝神弄鬼的做什麽,不知道王妃在午睡嗎?越來越不知道規矩了!”
青兒極委屈但也不敢回嘴,隻顫著聲音道:“香墨姐,五夫人來了說什麽也要見王妃,燕脂攔著就被打了一記耳光,罰跪在前廳呢!”
香墨一愣,怒極反笑:“養你們也不知道幹什麽吃的,你們才是王妃麵前的頭等丫頭,平時有了喜事好事就知道你爭我奪的往前衝!燕脂不過是個二等的粗使丫頭,端茶侍水的差使什麽時候輪到她了?還不是你們幾個打量著事情不好,黑了心肝的推了她上去頂罪!”
說完也不待青兒解釋,就急急的往前廳走。才到了廊下,裏頭的丫頭早把簾子高高打起來,見了救星似的笑道:“五夫人,香墨來了。”
廳上高坐的一個二十七八的美婦,一頭烏油油的頭發高高挽著,攢珠累絲金鳳口裏銜的一粒碩大的珍珠,嚴妝濃粉卻掩不住鳳目下的深重黑影,已是半憔悴的模樣。婦人的腳下跪著一個青衣的侍女,雖低著頭但麵上那記鮮紅的掌痕依舊清晰可見。
“五夫人。”
香墨上前兩步笑著給那婦人福下去。五夫人知道香墨是陳王妃身邊的頭等得意人,連忙要起身攙住,去不想香墨一閃身,便來到跪在地上的燕脂麵前,抬手揮下,一記極為響亮的耳光聲頓時響徹室內。
王府裏打人也是有一套規矩的,聲音越是響,落在麵上的力道就越是輕。嫁入王府多年的五夫人又如何不知道,隻是不想如此當麵的遇到難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麵上陣青陣白。
那邊的香墨卻不看五夫人,隻掐著腰指著燕脂罵道:“下作的小CF,府裏的規矩都不知道了?!這裏是什麽地方?王妃又是什麽身份?從陳王府正門大紅花轎抬進來的正經主子,王府裏幾百口的瑣事已經夠讓她操勞的,每日能休息的午睡還要來吵,也不看看你什麽身份,哪裏就容得你在這裏撒潑放肆!”
跪在地上的燕脂也不回嘴,隻掩著麵無聲流淚,香墨罵罷轉頭又對守在門口的丫鬟婆子道:“看著幹什麽,燕脂沒眼色你們也沒有嗎?還不把她拖出去!”
門口處的婆子此時才毫無聲息地步入廳內,不動聲色的拉起燕脂就拖拽了出去。
香墨此時才把眼睛輕輕往五夫人身上一落,淺笑開口:“五夫人,您找王妃有什麽事。”
徹底白了一張臉的五夫人已經說不出話,轉身就走,走到了院子裏又住了腳步,強笑著回頭對香墨道:“王妃午睡我就不打擾了,晚上我在過來。”
香墨倚在門上,一手環在胸前,一手拿著手帕掩唇笑道:“真對不住,五夫人,今晚王爺要領著新進門的七夫人來給王妃進茶。我想您也知道,這種場合,您還是不在的為好。”
這麽說時,香墨那絲毫沒有笑意的微涼的眸子噙著一絲極幽深的譏諷,斜斜一瞥。
五夫人身子一晃,便栽在身旁的丫鬟身上,鳳目裏幾乎是含恨怒視著香墨,香墨也不膽怯回避,仍是看著五夫人,唇角的一縷笑意絲毫不減。
過了半晌,五夫人才在隨身丫鬟的攙扶下踉蹌著離去。香墨這才轉身對站在廊下的燕脂道:“怎麽樣?還痛嗎?”
燕脂勉力一笑,微搖了搖頭:“姐,我沒事……”
隻搖頭的功夫,那一雙如水銀般清冽的眸中含著的淚珠就又掉了下來,大滴大滴的沁濕了衣襟。淚水和著麵上那抹鮮紅的掌痕,竟然依舊是清麗得動人心魄。
香墨隻覺得胸口驀得一緊,仿佛一支無形的針刺入,那樣牽痛。半晌,方拿起手帕為她拭了拭眼淚:“好了別哭了,沒事了,萬事有姐姐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燕脂抽噎著還待說什麽,青兒已經走了過來,討好的笑道:
“香墨姐,王妃找你呢!待會我來幫燕脂上藥就好了。”
香墨不敢耽擱,轉身又回到後院。此時陳王妃已經起了身,想是剛剛梳洗過,幾個丫頭手裏捧著銀盆,手巾胰子等物剛打了簾子出來,看見香墨忙都站住了,未語先笑道:“香墨姐。”
裏麵的陳王妃聽到聲響,便喚道:“是香墨嗎?進來吧。”
雨後的天光正好,窗外的一架薔薇依舊開的極為繁盛,映在蟬翼窗紗上花枝隨風搖影,帶著雨後的濕意在室內像瀲灩似地漾開來。紫銅熏爐裏的焚著百合香,極為馥鬱的味道。陳王妃在這一片影與煙的芬芳中懶懶的坐在梳妝台前,正在梳頭,一頭烏發如流水一般,順著半舊的湖青的內衫蜿蜒而下。
陳王妃喜靜,香墨放輕了腳步,走到李氏身前曲一曲膝,福了一個常禮:“王妃。”
“她們幾個手就是不如你巧,還是你來幫我梳頭吧。”
李氏一手撐著下頜,繡著杏黃纏枝花卉的寬袖由倚著案幾上的手,自烏木的棱角鋪瀉而下,懶散中攏了一袖的尊貴與跋扈。
香墨便接過了一旁丫鬟遞過來的白色繡巾,披在陳王妃肩上,然後在拿起木梳,將一頭烏發對鏡一點一點攏起。陳王妃向來不喜歡素淨,但也自持名門出身不肯過度張揚,所以香便選了兩隻金鑲玉的步搖,配上了幾色杏色簪花。
梳好了妝就又拿起一麵銅鏡,前後相映中,烏發杏花金鑲玉,更加襯得人麵勝花。陳王妃已是三十過五的人,年華不再笑起來已難掩眼角細小的紋路,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再滿意也不過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樣:“做的很好,香墨。”
見陳王妃滿意,香墨方才撤了墊在她肩上的白色繡巾,然後笑著福了福身回著陳王妃一語雙關的話:“您不怪奴婢多事就好。”
陳王妃拿起簪子挑了一點胭脂,卻不著急抹,隻拿在手中把玩,麵上的笑意愈見濃重:“我怎會怪你,你做的很好。我要是說她,畢竟有失了身份。不過是個失寵的妾侍,又是個煙花賤人出身,憑借著自己得過王爺幾年的眷寵竟然還敢到這裏來,做出那副張狂樣!”
話說到最後已經勾起了李氏的隱恨,銀簪子在手中越攥越緊,手指一個恍惚,銀簪卡吧一聲斷成了兩截。挑在上麵的胭脂落在手上,一點暗紅,淤血一般異樣芳香。
香墨並不驚慌,隻拿起一旁的用上好的純白敬堯棉布裁成的手巾,在銀盆子裏沾濕,一邊為陳王妃擦手一邊道:“主子莫嫌棄奴婢張狂了就好。”
“你啊越是張狂越好,我偏偏就喜歡你這副張狂樣!”
陳王妃一手掩唇,聲音輕顫,細白若蔥尖的指下漾出了幾許沉沉的笑意。過於矜持的笑聲,讓人猛地一怔,心顫不止。
“主子也不知是誇奴婢,還是貶奴婢。”
“燕脂是你妹妹吧?明兒叫她進內堂來服侍好了。”
聞言香墨猛地抬頭,正看見陳王妃用螺黛畫得高挑的眉峰下,微眯的眼映著陽光灼灼閃躍,似兩簇刀光,極是鋒利。
她微微打了個寒噤,麵上仍帶著笑意:“主子對奴婢太眷顧了,奴婢感激的都不知道說什麽好!按理說奴婢不應該推辭主子的恩典,可是燕脂雖有幾分容貌,手腳腦筋俱是笨的出奇,進了內堂怕幫不了主子,反而惹主子心煩。”
陳王妃這才滿意的彎下眉眼,親自用一雙保養的精細手握住了香墨。
“瞧你這孩子,真是的。那就讓燕脂繼續留在外堂吧,那起人想來看在燕脂是你妹妹的份上,也不敢為難了她。”
香墨福身言謝,轉身時才暗暗呼了一口長氣。
晚上不輪到香墨當值,她就去看望燕脂。燕脂所居的丫鬟們的院子裏此時甚為冷清。香墨落步極輕,無聲無息推了門,正碰見小丫鬟巧藍拉著燕脂看著什麽,見香墨進來,巧藍一下子猝不防及,手忙腳亂的把一個物件藏在身後就要往外跑。
香墨一把抓住她:“作死的小蹄子,做了什麽虧心事,見了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過來,我能吃了你不成!”
巧藍幾乎哭出來:“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
說著把藏起的物件遞到了香墨的眼前,原來是一件紅色肚兜,上麵繡著一枝煙霞色的雙頭並蒂花。
香墨一愣,隨即麵紅耳赤。她的父親是王府中的賬房之一,也曾教過她和燕脂讀書寫字。最初學的就是蔡邕的《女誡》,其中講穿衣服的顏色和打扮代表了女子德容,所以正經人家的女子即便是成親時也是絕對不能穿紅色的內衣。眼前的肚兜不僅是大紅色,還是並蒂花的圖樣,一望而知就是娼家女子的東西。香墨氣得啐了一口,擰著巧藍的耳朵便罵道:
“小CF不學好,一天挑唆著燕脂也跟你們不學好,弄了這種肮髒玩意進來,看我不打斷你的手!”
燕脂連忙上前拉住她,哀求道:
“姐!你就饒了她吧,她還小呢!柳大娘進來送繡樣,她看見這個新作的肚兜覺得新鮮才留下的!”
香墨見燕脂秀眉半蹙,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更顯得掌印殷紅,握著她的手指尖冰涼,竟沒有一點溫度。香墨心下一軟於是用回手一握,又用另一隻手在在巧藍額頭上一點,隻板了臉對巧藍訓道:“再敢有下次,看我不秉了王妃把你攆出去。”
巧藍知道沒事卻也不敢再待,一溜煙的跑了出去。香墨這才轉頭對燕脂道:
“這裏人多嘴雜的,到我那裏去吧。”
香墨因是陳王妃的得意人,居處專門獨設一間,位於陳王妃所居的來鳳樓之後,極為幽靜靜。燕脂關了房門,方麵露憂色的問道:“姐,你晌午那麽做真的好嗎?那畢竟是五夫人,她是主我們是奴,雖說她現在失了寵,但是……”
“你啊!榆木腦袋什麽時候才能開開竅。”香墨找出了藥膏一邊為燕脂抹在頰上一邊低語:“我之所以敢這麽做,不過是打量著五夫人大抵活不了多久了。”
燕脂悚然一驚,失聲道:“什麽?!王妃要……”
香墨急忙掩了燕脂的口:“噓……小聲些!”
燕脂沉默了半晌,便仿佛累了慢慢躺在床上,睜著眼看著床上幔帳。屋外暮色已濃,前院想來是喜好熱鬧的陳王又在宴客,笙鼓絲竹之聲隱約可聞,那樣的極盛繁華,明明很近卻又極遠,茫茫然,她們仿佛終其一生也抓不到繁華裏的丁點夢境。
“爹病著,肺癆那種病人人都怕過了人,主子們沒攆了出去也不過是看在你麵上。我和哥哥又都是沒用的,幫不了姐姐反而拖累你。姐姐隻比我大一歲,卻要負擔全家……”
燕脂緩緩闔上眼,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兩道陰影,晦暗沉重,然而十六歲的花一樣的年紀,無論怎樣的表情都是極為美麗的。
香墨的眼卻漸漸起了一層潮意,連忙也躺在燕脂身側,勉力笑道:“剛才王妃說要提拔你進內堂,我給你辭了。你啊,就是吃虧在太漂亮上了。咱們注定了是nucai命,還不如長得醜點,才好安然過活。”
燕脂張開眼定定看著香墨,明眸似弦月,已經笑出了聲:“說的好像你長的多醜,醜的能讓咱們王妃安心似的。”
“我倒是不醜,隻是黑了點。”香墨心中一沉,冷冷笑道:“咱們王爺向來喜歡像你這樣的白皙美人,所以王妃才放心把我當心腹用。”
她這樣的神色讓燕脂也不禁麵上一暗,隨即撲進了香墨的懷中,一陣的上下其手:“姐,你剛才那麽罵巧藍,可是我看見你臉都紅了,肯定也好奇那肚兜吧?”
香墨最怕癢,偏偏燕脂手指極涼,仿佛細小的冰塊觸在肌膚上,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有什麽好奇的,跟咱們穿的不過就是顏色不一樣罷了。”
“那你穿來看看嘛!”
說著扯了香墨的衣衫就要把豔紅的肚兜給她係上。香墨一疊聲的驚叫道:“別把這沒羞的玩意往我身上弄!”
“我偏要!”
兩姐妹的笑鬧中,東都天街的鼓聲響起了。東都的傳統,鼓聲代表著宵禁的開始,一天的結束。
起
第一聲雷在天際響的時候,耳所聞讓人隻以為是哪個頑皮的孩子點了一隻炮仗,但緊接著連串的轟鳴洶湧的鋪天蓋地,那幾乎已不是雷聲,而是天空被撕裂之後崩落的聲音。而香墨就清醒在雷電交加的清晨,起身的時候身畔的燕脂已經沒了蹤影,窗外雨落如灑,天色黯淡似暮。
室內變的異常的陰沉和悶熱,瓢潑而下的雨水被熱氣一蒸變為潮氣一點一點粘稠的貼在肌膚上,一層濕漉漉的重汗就披了下來。
陳王妃素來在雨天困頓,怕不會那麽早起身,香墨隻披了小衫坐在妝台前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頭發。
此時匡當一聲,門扉豁然洞開,朔風雜著一個閃電凜冽的劃過,耀目的光亮瞬間照亮了室內,亦照出那人被拉得長長的的影。在閃電熄滅前的刹那,那人已經撲到了香墨的背後,力道大的扯落了隻是半批在香墨肩上的內衫,被雨水打得濕透的衣衫瞬間貼服在香墨的脊背上,冰涼氣息讓她不禁一個冷顫。然而攬在腰上的還未成年的孩子的手,又讓香墨慢慢的放鬆了緊繃的脊背,緩緩轉過身盡量放低聲音溫和開口:
“世子爺,怎麽了?”
剛滿十歲的男孩子,極度衰弱的趴在了香墨膝間,滿麵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顫聲說道:“香墨!我怕!”
在見到那孩子麵容的一刹那,香墨不由微微眯起雙眸,仿佛是被閃電的眩目刺到一般。
男孩子有著一雙絢麗的眼,仿若桃花不笑亦是含情,束發的頭巾已被扯落,被打濕的一頭烏黑的發散落下來,有幾縷黏膩在麵頰上。
他——封榮是陳王妃唯一的兒子,長相肖似其母,陳王妃年輕時便以豔麗如薔薇著稱。而此時一縷電光閃閃從搖曳的雨霧裏落下,冷冷勾勒出封榮一彎精致的下頜,細密的睫毛猶在輕輕的顫著,沾染著零星淚珠,碎玉似的。就是常見慣了的香墨也不禁有一刹那失神,便喚上他的名字:“怎麽了,封榮?”
“香墨,我怕……”
陳王妃並不得陳王寵愛,因而對兒子十分嚴厲。所以封榮便一向親近每次被陳王妃責罰後,總是溫柔安慰他的香墨。
香墨當他又受了李氏的責罰,隻拍著他的背柔聲道:
“到底怎麽了,封榮?!”
“今早哥哥來找我,說下雨前的草叢裏蟈蟈最多也最好,我便同他一起去找。結果就看見娘身邊的李嬤嬤帶著一群人進了五姨娘的院子,我和哥哥偷偷趴在窗戶上看……李嬤嬤拿白巾子勒死了五姨娘,還把她做成上吊的模樣……五姨娘的眼睛都凸出來了,舌頭也伸的好長……”
封榮的手緊緊的環在香墨的腰上,香墨的內衫已經落在地上,身上便隻有一件肚兜,掌心滾燙的溫度直直的灼在肌膚上。香墨已經管不得這些,緊緊擁住封榮:“沒事了,沒事了。”
晨曦中,窗外雷電交映,雨絲針落雨霧如煙。封榮伏在她的膝間,全身顫抖得幾乎帶著香墨也要跟著顫抖起來,薄薄的赭色浸泡猶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水,漸漸沾濕她秋香色的內裙,濕衣貼在身上寒涼入骨,連一顆心也漸漸發冷。她想到陳王妃會下手,卻沒想到這麽快。可憐封榮才十歲的孩子,就親眼目睹這些,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可是封榮畢竟是無辜的……
香墨隻長長吐了口氣,輕輕拍著封榮的背。懷裏的封榮並沒有察覺香墨的心思,停頓了片刻,重又抖著聲音開口:“哥哥說娘身為陳王妃卻心若蛇蠍,他要去回稟父王,說讓父王把娘休了……我拉住他不讓他去,結果……結果……他的頭就碰到了石頭上,留了好多血……香墨,我怕!”
一記響雷好似落在耳畔,轟鳴得香墨五髒六腑都抽搐成了一團,難以言喻的驚恐從身體深處卷上來,在意識到以前,香墨已經一把推開封榮,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厲聲道:“你說什麽?你把封旭世子怎麽了?!”
封榮則被她嚇得大聲地泣叫著:“香墨,哥哥會死嗎?!”
香墨這時才看見封榮胸前的淋漓的血跡,一片鮮紅蘸在赭色上,刺目的讓人驚駭。封榮的哭聲越來越大,香墨隻覺得全身的氣力都仿佛被這哭聲一點一點抽光。虛弱到了極處反而讓香墨鎮靜了下來,抓住封榮肩膀的手加了些力道,一字字地說:“聽我說,告訴我他在哪裏,我保證他不會死!”
封榮這才漸漸的止住了哭聲,抽噎道:“在五姨娘屋子後麵的草叢裏,碧液池的旁邊。”
“你現在就悄悄回房,別讓人發現,知道嗎?”
交代完,香墨才起身,頭未梳衣未穿,一時間倉惶的站在那裏,竟不知道應該先穿衣還是先梳頭。
已經走到了門口的封榮回過身,淚痕猶未幹的蒼白的頰上竟有了一絲紅暈:“香墨……你的……是紅色的……”
說完急急離去。
香墨不由得低頭,借著又一記閃電的光亮,方才看見自己身上僅著的卻是昨日從巧藍那裏收來的紅色肚兜,那重重瓣瓣的並蒂花竟是由七彩金線繡成,映在電光中仿若雨後的彩虹,盛開一朵靡靡一片豔色。一時自己也麵紅耳赤,但沒有時間換下,匆匆的穿衣梳頭,往碧液池邊走去。
雨下的那樣大,一枝竹傘根本擋不住四麵撲來的豆大雨滴,片刻香墨的衣裙就已經濕透。順著青石甬道向前,轉過假山,沿著長廊向下,卻見碧液池畔垂楊匝地,千條綠絛隨風狂舞。碧液池中盛夏時曾千朵盛放的荷花如今都已凋零,雨落之下更是如暮年老婦殘敗浮的蕩漾在水麵之上。
五夫人的屋子後臨著碧液池是一片蘆葦蕩,與王府內美輪美奐的精致出奇的不襯。還是五夫人得寵時,懷念幼時居處,陳王一時興起派人修建而得。如今半人多高的蘆葦密密擋住視線,香墨索性丟開傘,也不管撒豆似的雨打在身上的痛,隻一點一點撥開了。
一支支蘆葦劃過指尖,刺刺的痛,雨水又蒙蔽了視線,花了一柱香的功夫香墨才看見了躺在蘆葦叢中的陳王的長子封旭。他身軀周遭的蘆葦隨風前後起伏,殘枝碎葉落在封旭的身上,想是在草叢中掙紮著往前爬了許久,旁邊草上沾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和著雨水仿佛煙墨似的化開。而封旭的額頭上順著血肉模糊的傷口仍在淌著血,一滴滴順著滿頭散亂的發纏溢著滾落下來,濡濕在家常的錦緞袍子上,跌入盈盈碧草間。
封旭的生命仍是頑強的,察覺到了有人來掙紮著抬起頭,一雙碧綠的眼睛,雖有驚懼神色,卻在看見香墨的一刹那放鬆下來,他斷斷續續哭道:“香墨,救我……”
封旭的母親是波斯貢上的胡姬,一雙藍目肌膚賽雪,曾經甚得陳王寵愛,可是生下的男孩卻是一雙碧綠眼眸。那時陳王日日同胡姬膩在一處,雖明知胡姬不可能偷情,但仍舊是心有芥蒂,於是慢慢的疏遠了胡姬,連帶著對這個長子也不甚喜歡。
香墨長噓一口氣,快步上前蹲身抱起了封旭。比封榮大上一歲的封旭身量修長,香墨幾乎抱不住,手臂一個失力幾乎脫手,封旭卻死死抱住她的脖頸,不肯有一點鬆懈。
香墨心下憐憫,抱緊了他一步一歪的走出蘆葦蕩。
突的就聽見一聲冷笑,就看見陳王妃的乳母李嬤嬤領著一群婆子帶著一身狼籍的封榮。
李嬤嬤一臉獰笑的走過來:“香墨姑娘,你且不要管這事。這胡子早該處理了,今日就交給我吧!”
這樣的話便已經注定了封旭的命運,大雨滂沱中香墨濕透的身上被風一吹都冰的透心涼,驚恐不忍卻又無計可施,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李嬤嬤抓過了封旭。
封旭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驀的緊緊抓住香墨的衣袖不肯撒手,嘶聲喊道:“我是陳王長子,你們這些惡婦,今日殺我,就是我化成厲鬼也會回來報複你們!”
此時的封旭,碧綠若陰火的眼神煞氣滲人,整個人也因而顯得強硬凶狠了。李嬤嬤香墨俱是一抖,李嬤嬤則因做多了這種事,膽子更大一些,狠命一扯,呲啦一聲,香墨的半幅衣袖已被封旭拽了下來。
封旭畢竟是皇族血脈,幾個婆子無論李嬤嬤怎麽嗬斥亦不敢上前,急了的李嬤嬤索性扯過封旭手中的半幅衣袖就纏在他的脖子上,下手便勒。
杏子紅的衣袖勒在封旭細膩青白的肌膚上,一時間香墨隻覺得眼裏所有的顏色都沒了,隻記得杏色與慘白中,封旭的臉就變得漲紅。碧綠的眼前還垂著被打濕的一綹一綹的發絲,眼中的憎恨和哀求交織著落在香墨的眼中。
遠處在傘下站著的封榮已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哭聲仿佛一記重錘擊在香墨的心上,香墨覺得的胸口忽然有什麽往下沉陷,不停沉陷,她猛地上前抓住李嬤嬤的手,抖聲喝道:“你瘋了!五夫人就算了,他畢竟是世子,勒死他王妃也會說不清的!”
李嬤嬤雖覺得香墨說的有理,但仍不肯鬆手,枯樹似的麵皮上,皺紋縱橫著聚攏在雨水裏,便是冷笑的時候,那眼核亦往外瞪著,仿佛要吃人一般:“那你說怎麽辦?”
香墨手心裏密密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卻不再猶豫一把從李嬤嬤手裏搶過了封旭,嘴唇則忽地揚起一抹笑意,聲音中的溫柔尖刻及冷酷,連自己都驚訝了:“就說他失足落水淹死的好了。”
手中的封旭由窒息得了空氣還在咳嗽,加上額上傷勢太重,根本無力掙紮,香墨一咬牙抓著他一把推進了碧液池。
連慘呼都來不及發出的封旭,在水麵撲騰了幾下,天青色的錦緞袍子在水間漾起,簇擁著雨落的漣漪,片刻之後就被微浪卷了下去,碧液池的水麵隻遺下一縷鮮紅,在水麵上留下的斑駁痕跡,暈開後瞬息間恢複了平靜。
香墨癡呆了似的的看著,那紅影裏仿佛有哭唳的聲音存在。
此時,下了一個早上暴雨已經漸漸止了,可香墨背上心中驚懼依舊止不住的直溢了出來,涼撤了骨髓。
封榮掙脫了婆子一下子撲到香墨的身上,放聲大哭:“香墨!”
溫熱的感覺迎麵而來,反而讓香墨手足無措,過了半晌,方才攬住了封榮。
“世子,沒事了!記得,今日的事以後誰問你都不能說!”
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封榮的肩膀,每一個字吐出時,胸中氣血都在翻滾,就像有洶湧的浪頭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著。然而這樣的洶湧卻讓香墨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仿佛有火在燃燒,爆發出駭人的光亮。封榮在這樣的光亮下,呆住了癡癡的看著香墨,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一旁的李嬤嬤這才反映了過來,勉強笑道:“香墨姑娘,還得向王妃覆命呢!”
香墨仰頭一看,這才看見不遠處打傘而立的婆子們的滿臉驚懼,她也沒再說什麽,沉默的在清晨烏雲後一點晨光的掩映下,邁步走向來鳳樓,那樣緩慢輕盈的步伐,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痕跡。
來鳳樓內因掌了燭火,反倒比屋外要明亮。陳王妃已經起身,室內照例靜悄悄的,隻聽得見簷下落水的聲音。早點已擺上桌,青兒帶了幾個丫鬟擺箸盛粥之後就退下了。陳王妃坐在桌前沉默的聽著李嬤嬤的回稟,久久不曾出聲,幾讓人疑為是一個隻著華服的影子罷了。
在漫長的等待裏,窗外的烏雲已經徹底散去,太陽露了顏麵赫然又是一個明媚的晴日。逐漸燦爛的光鏤穿了雕花窗子,彌漫一種令人沉迷的塵埃,落在陳王妃的無波的麵上,幾乎透明的晨曦給她賦予少許珍貴的生氣,然而轉瞬即逝。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半晌陳王妃才緩緩開口,描畫優美的眉下眼角勾畫著冷清的線條,隻對著香墨說:“香墨。還沒吃早點吧,來跟我一起吃了好了。”
“謝主子。”
香墨微垂下細密的睫毛,唇線一抿,輕應了一聲半坐在圓墩子。
白玉鑲金邊的碗裏盛的是陳王妃每日必食的首烏芝麻粥,味道並不好,取的隻是它的藥用。陳王妃最恐年華逝去,也最厭華發早生,首烏黑芝麻俱是養發精品,因而陳王妃一頭烏發到現在仍是墨一般的烏亮,不見一絲的白。
拿著象牙勺子一點點以無可挑剔的儀態喝完了小半碗粥,陳王妃才一麵用尖起手指拈一顆胡桃糖,一麵笑說:“做的好香墨,到底是你玲瓏心思。”
香墨急忙起身福身道:“為主子分憂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正說著,守在門簾外的婆子大聲稟報道:“王妃,德保求見!”
陳王妃一如既往半笑模樣,微一頷首。李嬤嬤便挑了門簾,在陳王身邊伺候的德保帶了兩個內侍進來捧了幾匹新紗走了進來。
德保就要行跪禮,香墨急忙上前攔了,德保也不推辭,就勢起身笑道:“回王妃,這是江南道新貢上來的,皇上剛賞下來,王爺叫趕緊呈給王妃。一匹是鏡花綾,兩匹是單絲羅,兩匹大繝錦,還有五匹八答暈錦。”
說著叫內侍一一展開給陳王妃細看,一時間隻見滿屋花團錦簇,晃得侍奉的室內的人都不禁瞪大了眼,陳王妃卻隻淡笑道:“不愧是貢品,好精致的花樣。”
一旁的香墨看了陳王妃的臉色,忙上前接過一匹單絲羅呈到陳王妃眼前,轉頭卻對德保道:“勞煩德保公公了,這麽精細的東西,王妃也不能獨享,怕是也得給幾位姨娘送去點才好。尤其是剛進門的七夫人……”
德保一個激靈,忙躬身回道:“其餘的王爺都交給nucai按規矩配好,隻先給王妃送過了才給各位夫人送過去。”
陳王妃這才加深了笑意,一絲似有似無的矜傲從高挑的眉角處揚起來:“來人,賞。”
德保等人領了賞下去了,陳王妃轉頭又對香墨道:“今年的衣料早就齊了,這些花樣又太豔,這些個鏡花綾、單絲羅和大繝錦就賞給你了。八答暈錦花樣平常些,你拿下去給李嬤嬤她們吧。”
說完又從頭上拔下了一支金鏨福字簪子親自戴在香墨的頭上,用刻意拖得柔長的口吻道:“你平日也太素淨了一點,這樣才好看。”
香墨一時少許怔然地凝視陳王妃,隨即馬上俯跪在地喜極而泣道:“奴婢謝主子賞,奴婢對主子的恩德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陳王妃唇際噙著一抹嗤笑,眼睛盯著香墨,身子卻絲毫沒有移動的意思,隻高傲地站著。
“快起來吧,跟著我早點也沒吃好,下去好好吃完了再來服侍吧。”
香墨磕了頭出來,回到了自己房間的時方才摘下了頭上的金鏨福字簪子。
純金上鏤著精巧的花紋,猩紅的寶石沁手冰涼。她慢慢撫摸著,麵上浮起了酸澀譏誚的冷笑,淨素的不戴什麽插飾倚在窗前。
窗外明晃晃的陽光下,一早的暴雨早就蒸騰了個幹淨,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起
夜晚時分陳王妃早早睡下,香墨守在屋外,前院傳來的絲竹歌舞之聲本屬平常,然而今夜完全不像平日裏那種軟儂溫和的曲調,更加的喧嘩熱鬧,已經過了午夜不見停止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香墨本就心緒不寧,此時更是覺得這不合時的喧嘩,仿佛含著針從耳入侵,瞬間犀利地刺入身體。
起身來到屋外,茫茫夜色中,微寒的風激在肌膚上,眼前的陳王府無數宮燈燃起。
陳王是當今皇帝英帝的幼子,英帝子息單薄,隻得三子。陳王的兩名兄長因為爭奪皇位最後蓄謀叛變已被流放多年,陳王雖未被立為太子,但已是英帝唯一的兒子,又喜好奢華熱鬧,所以偌大王府內處處皆是精心構築。放眼望去,燈火不息,穿梭如織,一切樓台亭閣都攏在薄薄的光暈之中,照得繁華似煙。
絲竹之聲愈加清晰,一曲奏罷一曲又起,香墨覺得一顆心實在是跳的越來越厲害,那一盞盞宮燈仿佛一雙雙碧綠的眼,含著哀求含著悲憤……
心跳的仿佛似要自體內蹦出,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壓抑住自己去想。
同樣當值的青兒也起了身,站在香墨身畔,一臉沉醉的聽著鼓樂,豔羨道:“好熱鬧啊!”
香墨勉力一笑:“是好熱鬧,今兒是什麽日子啊?”
“姐姐好糊塗,今兒是怎麽了,一天都心不在焉的?”青兒一驚,奇怪的看著香墨:“定安將軍大敗了韃靼得勝歸朝,萬歲久病不理政事,王爺率百官擺接風宴啊!聽說是帶著七夫人過去的呢。”
青兒緊接著又往室內瞄了一眼,做賊似的壓低了聲音:“她們說今兒王爺聽說五夫人自縊身故之後,發了好大的脾氣,所以今晚本應是王妃相陪的晚宴就偏偏帶了七夫人過去。”
香墨有些呆呆的聽著,片刻以後,才意識到心口有著那麽一點疼痛,也不知是為了那日自己張狂欺負了一個將死的人,還是為了那個落在碧液池裏的碧眼的孩子。
“就為了五夫人的事嗎?沒有別的?”
“還有什麽別的?這還不夠嚴重?!”
對著青兒驚奇的目光,香墨笑著轉眼避開,一隻手心下意識的捂在胸口,疼痛在掌下片刻的延遲後,洶湧地湧上來。但是她壓抑著,不敢出一點聲音。
此時青兒輕呼道:“香墨你看,是巧藍?”
香墨低頭,也看到巧藍站在來鳳樓下朝著自己猛揮著手。她不禁一皺眉,躊躇了一下,轉眼對青兒道:“你幫我看一下,我下去看看出了什麽事。”
說完就下了樓,巧藍見了香墨,一下子撲過來,低泣出聲:“香墨姐,不好了!”
香墨愕然,隨即惡狠狠地訓道:“怎麽了?大驚小怪越來越不知道規矩了!”
巧藍並沒有像以往那樣懼怕她,隻急切地叫道:“燕脂被送去饗客了!”
香墨隻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王爺今兒在七夫人那,燕脂正巧被派去送新培出的菊花,王爺就多看燕脂幾眼。結果晚上的時候七夫人屋裏的人就叫燕脂姐過去,也不知怎麽的就讓定安將軍看上了,所以王爺下令,讓燕脂饗客!”
香墨模模糊糊聽著,但是那聲音這樣遙遠。絲竹的聲音,歌舞的聲音,巧藍哭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幾乎淹沒了她。心底如同著了火,焚著五腑六髒都。
饗客,女子就仿佛餐桌上最華麗的一道點心,呈給來客,用自己的身體博君一笑。王府裏饗客的女子,好的被客人領了去做了侍妾,然而出身低微怎能不受人欺淩?更多的饗過客的女人,則是被分到了北苑,等待著下次的客人,儼然就成了家妓,那樣的命運隻是想到全身的血液就已經凝固。
香墨轉頭就走,最後索性放步飛奔,耳邊有人急急呼喚,她聽到了,卻停不下來,身體似乎被禁錮著竭力向前拽著。
那是她的妹妹,一同玩耍長大的妹妹,骨肉相連的燕脂為了減輕她肩上的擔子自願賣身進了王府,她怎能,怎能看著燕脂就這麽毀了自己的一生!
穿過了重重疊疊的月牙門洞,闖過九曲十彎的長廊,過了影壁就是前院。香墨放慢了腳步,深邃烏黑的夜色之中,屋簷下的盞盞琉璃宮燈赤霞朱錦地燃著,映著青石的甬路都成了火紅。香墨就仿佛踩在火上,煎熬著維持著步伐。
前院有三廳,陳王用來待客的通常隻有牡丹廳。牡丹廳廳門前有內侍把守,見了香墨忙伸手相攔。香墨舉手一記耳光就揮了過去,打的那人一個趔趄:“王妃叫我來傳話,攔什麽攔,不認識我啊?!”
內侍捂著臉,因素來知道香墨的脾氣也不敢動惱,隻苦著臉賠笑道:“香墨姑奶奶,我們本也不敢攔你,但是裏麵……”
“少在這裏給我裝什麽弄鬼的做出一副猥瑣相,都說了我是奉了王妃的命來的,給我滾開!”
香墨一把就推開他,顧不得其他直直的往裏就闖。
定安將軍的侍從本守在外室,冷不防見房門推開,香墨闖了進來,不由得一愣,待回過神時,香墨已經推門進了內室。
牡丹廳的內室是赭色的木門,門角包有暗紅的刻花銅皮,磕在牆上哐當一聲,因室內極為寬敞,隱隱就帶了回音。
床上的人一驚,開口問道:“怎麽了?”
低沉而威嚴的帶有慣於發號施令的自信,男子的聲音下則是伴著香墨熟悉的低泣聲,香墨隻覺得心肺瞬間糾結在了一處。
抬眼望去,卻見極大的內室用兩個黃花梨木雕的月牙門分成了三層,內間的月牙門垂了金紗紋繡牡丹的幔帳,紗幔後落地燭台上點了一盞紅燭,光暈漫漫,從漏雕有花籃牡丹的雀替間望去,卻又見一層床幔,便如濛濛細雨間,隻影影綽綽看見裏麵的月牙花架床,其餘俱不真切。
兩名侍衛也快步追了進來,卻被裏麵的問話給問住,愣在當場不知如何回答。香墨一咬牙,跪在織錦地毯上,大聲回道:“將軍,奴婢是奉了陳王妃的命來的。”
裏麵的定國將軍似是一愣,隨即極靜的室內便靜隻聽得見窸窣的穿衣聲,片刻後紗幔便被掀了起來。香墨抬眼極快的往裏一瞄,隻見燕脂半歪在床上,雖然滿麵淚痕衣衫卻還算整齊,正滿眼驚喜的看著她,香墨懸起的心悄悄的放了回去。
“王妃有什麽急事非得這時候傳話?”
香墨陡然一驚,這才發現定安將軍陳瑞已經站在眼前。
已過而立之年的精壯男子,因隻披了外衫,結實的黝黑胸膛半裸著,倒了一杯茶輕抿一口,漫不經心的看著香墨,雖然不悅,但唇角仍微微揚起。
香墨倏然有一瞬間僵住,四周死寂下來,黃梨桌上的一紅燭在上好絲絹裏跳躍。她單薄的背脊上已是密密一層汗,黏膩在肌膚上冰冷的似是在凍結著她,令人絕望。是的,絕望。她一路飛奔而來,卻不知如何才能救出燕脂,或者說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救不出燕脂。
心一直墜落下去,往下,往下,香墨卻輕佻的站起了身,臉上帶上了微笑。那微笑從眼梢唇角泛出來,竟然帶著緋色的嫵媚之感。
“王妃的命令就是……叫奴婢好好侍候將軍……”
香墨伸手將外衫緩緩解開,裏麵白色的內衫亦在指下帶著輕微的聲響向兩邊散開。
香墨的身上穿的還是那件未及換下的紅色的肚兜。一瞬間,陳瑞銳利的眼不由一滯,香墨膚色微黑,肌膚在燈火下,呈現出一種細致的蜜色,甜膩的仿佛被抹上了層楓糖。
唇舌微動,仿佛舌底壓著一塊純黑的糖,甜到有毒,又甜入骨髓。
七彩的並蒂花燭下如虹,嵌在一片放肆輕佻的猩紅上,帶著毫無羞恥的誘惑。凝視了半晌,陳瑞嗤笑出聲,似是極為不屑道:“服侍我?”
那兩名侍衛似也見慣了這樣的場麵,也都笑出了聲,亦帶著無比的鄙夷。
香墨仿佛沒有聽到他們的笑,手指輕抬,繞過頸後。肚兜的繩結亦為金線鑲繡,自她的指間滑落時,仿佛有了生命一樣。
杏子紅衫連著白色內衫半褪下堆在肘旁,暴露出了蜜色的肩和渾圓半裸的胸。許是因為羞澀,香墨雙頰泛出異常的紅暈,仿佛一朵盛放到了極處的牡丹隻待君采擷。尤其,她的眼睛,眼波流轉,異樣明亮。
陳瑞的眼難以掩飾的氤氳了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香墨彎目笑得更是媚意橫生:“奴婢香墨。”
陳瑞沉思著,看著香墨,從頭發看到腰身,最後緩緩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你們都出去。”
兩名值夜的侍衛一臉曖昧的退了出去。
陳瑞一步一步逼近香墨,香墨隻覺得自己連血液都在顫抖,幾乎就想這樣奪路而逃,然而她還是站在那裏,紋絲未動,笑意嫣然。
陳瑞已站在香墨的身前,那樣的近,近到了呼吸可聞。精壯赤裸肌膚上散發出的熱力,讓香墨裸出的肌膚頓時起了戰栗。
陳瑞凝視著香墨的時候,目光已經欲望淹沒,他忽然伸手,手指探下去,慢慢的抓住了肚兜的繩結,將她緩緩拉向自己。
豔紅的繩結,布料並不名貴,然而在夜晚的燈火下看起來,閃爍著金絲的微光,也柔得像一片雲,在跳動的火光下。
香墨的心瑟抖了一下,卻不是為了身前的男人,而是男人身後從紗幔中探出的猶帶淚痕的麵容。
“那麽她呢?”
陳瑞隻掃了燕脂一眼,伸手扳住香墨的下頜,低笑道:“自然是留在這裏,你若是服侍不好,我就要她。”
“那奴婢可得好好服侍大人才行了。”陳瑞的手唯一用力,引起了香墨略微的疼痛。她不經意地“嗯”了一聲,引得陳瑞的手指緩緩轉動,撫過她的臉頰,而後是嘴唇。
香墨終於控製不住自己,顫抖了一下,張口便含住他的手指,露出皓齒如玉:“奴婢可不要在這裏。”
說罷轉身,走了兩步停住回眸一笑,眼角展開的時候,竟是極致的豔麗:“不如將軍隨奴婢到外室吧……”
豔麗的笑顏帶著豔麗的火,順著陳瑞手中肚兜繩結燃燒過來,帶著劇烈的欲望燃燒著的,陳瑞忍不住發出長長的歎息聲。
外室間隻有一張單人的藤床,想是為值夜之人準備的,被褥俱不是十分精細,陳瑞剛要皺眉,香墨已經撲了過來,細膩溫熱的肌膚貼合在身上,陳瑞便一下子失去了力氣,被撲到在床榻上。
香墨坐在他的身上一件一件輕解羅衫,王府侍女的服飾統一的都是杏子紅衫秋香色裙,她穿在身上本就搖搖欲墜,不多時便整個滑落於地,露出蜜色的姣好的胴體。
那件猩紅肚兜甩在陳瑞的麵上,他還沒有來得及惱怒,香墨已經像極度饑餓的野獸見到食物一樣,在他的身軀上唇齒一路向下吸食著……
緋色的燈火透過猩紅的絲絹,落在眼中,竟是孔雀翎羽一樣流光溢彩的斑斕。
這光華讓陳瑞一時迷失了,如同墜入五色的夢中,這樣的女人竟似顛倒紅塵的一場春夢。
當香墨舔食到他的手指時,靈巧溫熱的唇舌將他的手指深深舔舐進去,又緩緩推出來。陳瑞猛然感到,自己的欲望已經迸發到了頂點,再也無法忍耐!
陳瑞反身將香墨壓在床上,在一個霸道而猛烈的深吻中,衝進了她的體內。薄薄的阻礙瞬間被突破,香墨隻覺得自己痛的連呼吸的氣力都沒有了,不能透氣的窒息感覺湧入四肢百骸,身體便僵硬在了那裏。
陳瑞也僵住了身體了,撐身愕然道:“你還是處子?你這樣大膽我以為……”
隨著陳瑞的動作,身下更是痛得入骨,香墨本能的想要張口呼痛,但又緊咬牙關的忍住,抬首環注陳瑞的頸項,強笑道:“是不是有什麽打緊,奴婢左不過在圖今後的榮華富貴罷了!”
她的聲音甜膩的劃過耳畔,可無法抵住陳瑞的厭惡,對貪婪的厭惡。
他帶著這種厭惡律動起來,瘋狂的幾乎絲毫不留餘地。深入骨髓般,一點一點的刺痛,從被衝撞的深處,似乎痛已變成習慣的快樂。
聚集在眉端,堆蹙在痛苦與快慰之間。眼前的燭光亦模糊起來,落在牆上朦朦一片。手掙紮著伸出又無力的落下,手指觸摸到了床側的牆壁,凹凸不平的精巧紋路摩挲著指尖的肌膚。那是牡丹繁複的花雕,牡丹廳的東牆整麵嵌有“鳳凰牡丹”磚雕,故此廳名得名為牡丹廳。而今香墨的手指她不由自主的在其上抓撓著,可上等的礫石磚根本留不下一絲的痕跡。
喘息著,香墨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呻吟聲……然後混合在陳瑞一陣急促的喘息用力中,在一種壓抑到痛苦的折磨之後……爆發的感覺在身體裏崩散開來……
陳瑞沉重的倒在了香墨的身上,室內間一時隻聽得到兩人深深的深深的喘息聲。
她竟天真的以為已經終於結束了,但也隻是片刻的功夫陳瑞卻又俯身過來,她再也忍不住哀呼道:“不要了……”
“還不夠……”陳瑞呼吸急促的一麵咬著香墨的耳朵一麵緩緩道:“你若不要我就去找她。”
冷酷的聲調,唇中呼出的熱氣,等待著她的決定。香墨緊緊咬著牙,半晌抬起酸痛的幾乎沒有了知覺的腿,柔軟的纏上了他的腰,象妖媚的白蛇。唇貼住了他的耳鬢,緋紅的舌尖從嘴唇裏探出來,若有似無輕舔上他的耳廓:“隻要你還有力氣……”
香墨翕動的長長睫毛下,黑色的眼睛裏帶著異樣的光亮。陳瑞再也無法忍耐,狂野的親吻帶著接近於粗暴的動作席卷而來。
暖色煙羅罩遮住了紅燭的千重淚,透出柔和的燭光,映在香墨的臉上,唇上便染上了煙羅的灰,蒼白而柔弱。香墨咬緊了牙關地忍耐住又一次被深入了內寮的漲痛,可是唇都在不由自主的抖。她抽搐般地哽咽著,手環住了陳瑞的脖子,用力地抓著,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段浮木,死也不肯放手。
奇異的聲音夾雜著喘息聲再次響起……
折磨一般的歡愛長時間的持續,在最後達到頂峰時香墨則絲毫沒有感到應有的恍惚,隨著快感充斥的,隻有一種深重的無力和抑製著隨時會哭泣出來的感覺。
身旁的陳瑞很快的沉沉睡去,四周逐漸靜下來,窗外天色已經微亮,淺青的光亮在猶有黑暗的室內脆弱的令人絕望。
香墨起身抱膝擁著被子,微微歎息一聲。一滴淚就落了下來,隻有片刻間隙裏,她才能露出傷心,隻是無人可知。
起身穿衣,然後自衣物中找出自己的楊木小梳,香墨坐在椅上輕輕整理著一頭烏發。
“她是你什麽人?”
身後驀然傳來沙啞的聲音,香墨脊背一僵。她幾乎忘記了他是沙場上縱橫帷幄千裏的將軍,她何德何能又如何瞞得過。握住楊木梳的手指抽搐似的收緊,手指幾乎被木齒刺破,嘴唇不覺已經咬破,欲恨起,轉眼千念百轉,卻沒有回身,隻是緩緩地、靜靜地梳理著頭發,隔了很久才道:“是我妹妹。”
起
香墨來到內室的時候,燕脂正蜷縮在床的一角,眼睛瞪的渾圓,隻向著前方,清澈的瞳孔裏空空的,仿佛她的神智正飄蕩在遠處,逃避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香墨不由歎了一口氣,拉了她便往外走,她便也癡癡的跟著。待到了後園的假山下沒有人會看見的角落裏,燕脂突地跪倒在香墨腳下,痛哭失聲。
香墨隻覺得她斷續的哭泣聲音被不斷地放大,空落落的,反複回響,心就有了一把火在燒著。半晌,才能俯下身擁著她,眼睛雖酸楚難耐,仍舊強笑著開口:“沒有事了,萬事有姐姐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聞言燕脂哭更淒慘:“姐,我對不起你,我到底還是拖累了你!”
“哎呦,姐妹倆這是唱的哪出?都攀上了定國將軍這個高枝了,還哭什麽啊?”
兩人一驚,卻見青兒款款自假山後走了出來,譏誚一笑道:“香墨,王妃找你呢!”
不隻是眼神鄙夷,連語氣極為的不客氣,要是以前青兒是萬不敢跟香墨這樣說話的。到了現在香墨也沒心情跟她計較,放開了哭紅了眼的燕脂轉身跟她回了來鳳樓。
陳王妃李氏斜臥在貴妃榻上,穿著蜜合色外衫,玫瑰紫緞裙,想是氣得頭痛病犯了,剪了兩個渾圓的膏藥貼在兩鬢。滿地的婆子丫鬟都垂手而立,幾乎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香墨忙跪在地上陳王妃麵前,陳王妃揚手就給了香墨一記耳光。
“香墨,你對得起我!”
陳王妃素來自持身份,雖為人陰厲但從來不曾親自都過手,如今必是氣極了,連聲音都變了調。
香墨硬生生接了這記耳光,陳王妃的指甲劃破了臉,從香墨的眼瞼劃下腮頰,帶著一串血珠,淌落眼角,宛如血色淚痕。 一點點的溫熱,然後方知是痛不可抑。
原來女子沒了貞潔,便是千夫所指,哪怕那是被迫哪怕那是不情願……
然而,她終究不能反駁陳王妃,隻是垂下頭:“奴婢對不起主子,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陳王妃聽了香墨的話腦內轟然一聲,更加氣得麵孔青白。站在她的麵前,罵道:“我是恨不得千刀萬剮了你,你為了你那個妖孽妹妹連自己都不要了,貞潔廉恥都不要了,枉費了我這些年栽培你的苦心!”
香墨怕得連呼吸都紊亂了,忙抱住陳王妃的腿哀求道:“主子,前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與燕脂沒有任何關係!”
見她還這樣維護燕脂,陳王妃恨極了手指抓住了案幾的邊緣,用力的指節都發了白:“你!”
還未說完,外頭有人回道:“主子,德保來了!”
這一生打斷了陳王妃即將噴薄而出的怒火,李氏忍不住氣湧上來,隨手一掃。案幾上一個五彩琉璃盞掃到地下,啪的一聲摔作粉碎:“叫他滾進來!”
德保亦是沒見過陳王妃如是失態,進了門也不敢再往前,隻跪在了門口:“參見王妃!”
“什麽事一大早的就急急過來?”
陳王妃已經壓下了火氣,落座開口問道,隻是她的臉越來越白,額角隱隱的脈絡便愈發明顯。
“回王妃,定安將軍看上了香墨,向王爺開口討了,王爺命nucai給香墨打點了下午就送過去。”
跪在那裏的香墨幾乎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驚慌直進入身體,連呼出的氣息都是顫抖的。
“是嗎?”陳王妃則是微微一愣,隨即慢慢落下高高挑起的眉梢,滿麵慍色盡消,若有還無地輕笑了出來。:“香墨也跟了我這麽些年,冷不防的我實在舍不得,再讓我跟她說兩句話吧!”
“nucai這就去外麵侯著!”
德保極為識得眼色,說完就起身而出。
陳王妃又對屋裏的人道:“你們也下去吧。”
一陣衣物窸窣聲後,室內又變得如死寂靜,洞開的窗外晨間的霧氣未散,隱隱約約在蒼青之中透出淺金。 桌子上仍是一盞首烏芝麻粥,陳王妃也不說話,隻將粥端起來,輕輕抿了一口,複將放下,才發話道:“起來吧。”
見香墨仍舊遲遲不敢起身,竟親自拉起了香墨坐了自己身邊:“我剛也是氣極了,沒打疼吧?”
蓄意柔和的聲音,讓香墨的身上不由得一陣陰寒,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道:“主子將來是要做皇後的萬金之身,即便是責罰奴婢也是對奴婢的恩典。”
“就是這張嘴好。模樣也不賴,難怪陳瑞看上你。”
金色的光照射過來,香墨的臉龐有一半在柔和的陽光裏,雖毫無妝痕仍帶了一種奇異的濃豔。陳王妃伸手托住香墨的下頜,細細地看,那近似淩厲的眼裏血腥沉澱下去,而浮在表麵的,隻剩下溫和愉悅。
“待會我叫人打點些簪環首飾,就當是我給你的嫁妝,也算你沒白跟了我這些年。”
說完又拿起貼身的絲帕,細細地幫香墨擦著因自己的的指甲劃傷,而流出的血跡。
手勢輕柔,語調卻是哀傷的:“你就這麽名不正言不順的送過去也是委屈了你,可俗話說妻不如妾,將來沒準你就是將軍夫人了。”
“主子,奴婢出身微寒,過了昨晚此生已不做他想。可是燕脂,她是我妹妹,才十六歲而已,奴婢走了,她又生得那副模樣……”香墨一顫,忙起身重新跪在李氏眼前,滿麵哀求:“奴婢隻求主子看在奴婢服侍您這麽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求主子開恩,脫了燕脂的奴籍,放她出府!”
陳王妃並未扶起香墨,隻是定定的看著,放在膝蓋上細長白皙的手指有意無意握緊,抿了抿唇,嘴角現出一絲上挑的紋路,像是在猶豫著什麽:“那你父親……”
“我爹他一直是肺癆纏身,承了主子的恩典才在王府一處別莊裏養病,如今我去了,燕脂也去了,他自然也是隨燕脂去。奴婢雖然不才,但手頭還是有些積蓄,足夠他們買上一處院落過活下半生了……”
陳王妃這才攙起了燕脂,輕輕笑了一聲:“好了,起來吧,我答應你就是。”
笑過之後,麵上又有了些惆悵。
香墨回到屋子裏收拾行李時,青兒帶了一個小丫鬟在院子裏,張口就是:“不知廉恥的人就是不一樣,上趕子爬上人家的床!”
閉口又道:“一副卑賤樣,就是爬也爬不了多好,要是真爬的高了掉下來也是個摔死的命!”
按以往香墨的性子早就開了門罵回去,可是經曆的一夜歡愛的身體現在連動一動都不禁微微顫抖,哪裏又還有氣力。
過了片刻,青兒的罵聲停止了,片刻功夫門被輕輕推開,雙眼已經哭紅的燕脂走了進來。
“姐!”
彷徨的失了顏色的神情讓香墨心中猛然一滯,好像被人狠狠擰過的痛著,可麵上仍得換上一張愉悅的笑臉,輕輕拉過燕脂,叮囑道:“你聽我說,我已經求了王妃把你脫了奴籍,明兒你就帶著爹離開王府,知道嗎?”
耳邊是夏日的蟬在唧唧地交鳴,內心如刀,此時生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姐妹的胸腹之中俱是一陣抽緊的的絞痛。
香墨的臉上因為勉力笑了,略微帶了些僵硬,除此之外,沒有半點表現出波動的神色。
燕脂凝視著她,眼睛深長繾綣的悲憐,遠遠甚於疼痛:“我對不起你,姐姐……”
“沒事,你自己要多加保重,找個好人家嫁了,富不富貴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人好。以後姐姐自顧不暇怕也護不了你了……”
“以後我來護著姐姐!”
沒等香墨的話說完,燕脂便緩緩接口,聲音清柔。哭紅的眼此時彎彎的笑起來,竟帶了很堅定的意味。
“傻丫頭!”
香墨並未多想,哽咽著將手伸出去,抱住了燕脂。然後在門外德保的催促聲中,慢慢鬆開了手。
而這,是她們姐妹間最後一個擁抱。
定國將軍陳瑞位屬封疆,在東都並無官邸,按例下榻在皇城之南的賢良祠。
陳國曆二百二十四年,英帝靖元二十四年九月初七酉時,一輛單騎馬車載著一個饗客的女子進了賢良祠。
那馬車雖是上好的青花呢紋裝飾,雖全黑駿馬馬鬃飛揚,豐姿俊秀,雖連車簷所懸鎏金叮當都刻了陳王的徽記,仍舊改變不了離別的痛苦,以及女人卑賤的身份。
英帝靖元二十四年九月初八,午後收拾好出府行裝的燕脂,隨著監管的婆子在的青石路上緩步走著。
路旁雖花木扶疏,然而天空雲層漸漸如的翻湧,天氣亦變得陰冷起來。 燕脂不覺抬頭一望,隻見台閣重重,一坐坐青灰色的獸脊幾乎也變成鉛色。
遠遠的有一名青衣的內侍走了過來,見了她們眉頭一皺尖著嗓子嗬斥道:“王爺說話就要過來了,你們還不一邊跪著去!”
兩麵婆子一驚忙拉著燕脂避讓在側,跪伏路旁。
燕脂並不吃驚,這條路這個時分,陳王定是要去七夫人那裏的,她早就偷偷打聽清除。
月門洞出遠遠走來幾人,居中的陳王年過不惑,身材已經開始發福,一身家常的藍緞團福長袍,腰上束了一條螭龍玉帶。
偷眼瞧著陳王到了近前,燕脂一顆心不由狂跳起來,狠狠的咬住唇。
能不能做到自己的承諾,就在此一舉。
兩名監管的婆子還來不及反應,燕脂已經霍然的撲在了陳王的腳下,未待隨侍的內飾們驚呼出口,她已經抱住陳王的雙腿,哀哭出聲:“王爺!奴婢的爹重病在身,不堪勞頓,求王爺開恩,讓奴婢繼續留在王府服侍王爺吧!”
那聲音哀柔婉轉,隻是聽了便不由得魂酥魄軟,然後燕脂緩緩仰起了頭。
隻這一瞬,陳王倒抽一口氣,由慌便轉了驚,得遇美人的驚。
燕脂的臉色很蒼白,如雪般近乎透明,更顯得一雙眼睛大的可憐。唇輕輕地抿著,因未塗胭脂,粉中便帶了灰的顏色,猶含著淚的眼波流轉,說不出的瀲灩嫵媚。
不由自主的陳王伸手扶起了燕脂柔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燕脂福身一禮,垂眸笑道:“奴婢燕脂。”
秋香色的裙係了兩條長長的絲絛,越發顯得那腰不盈一握。
陳史記載:英帝靖元二十四年,燕脂以侍婢之身初見陳王麵,陳王油然讚歎:“如此絕色方稱得上天下第一!”時年英帝崩,陳王登大寶,號憲帝,王妃李氏為後。燕脂初封為昭儀,同成二年無肆封妃,滿朝嘩然。重臣跪勸,禦史力諫,憲帝皆置若罔聞。憲帝好奢華喜淫樂,但對燕妃寵愛,十年不衰。燕妃滿門榮升,其父追封文安侯,其兄世襲,其姐本為定國將軍陳瑞之妾室,陳瑞妻係名門,猶在無法扶正。憲帝對燕妃笑曰:“已無法恩賞。”燕妃嗔道:“賜為國夫人即可。”遂其姐被賜封為墨國夫人,封戶五百。時公主的封戶:皇妹千戶,皇女五百戶。
陳國曆二百三十四年,同城十年,憲帝崩。
李後之子封榮即位。
已近了晌午,春日的雨季裏,自夢中醒來,全身亦是難耐的酸澀,仿佛潮氣沁了骨髓。燕脂剛一起身,守在床前的宮女的便掀起了素紗幔帳,一旁的巧藍打了金鈴,宮女們魚貫而入。
她懶懶的洗漱罷了,巧藍拿出了胭脂水粉,宮女將捧在手中的黃花梨木連環妝匣打開,一時間靜安工內纏金洇翠,絢爛如霞。
巧藍上前要給她上妝,燕脂厭倦的一揮袖,道:“不要了,你們都下去吧。”
巧藍略一躊躇,仍是開口勸道:“主子,這不合規矩。”
燕脂信手自裝匣裏拈出一枝一雀七華,貫白珠為桂枝相繆的金步搖,冷冷一笑道:“少跟我提什麽規矩。”
說罷,放下那步搖,金玉在桌麵上一磕,悶悶地響。
巧藍不敢再說,隻領了人下去。
一排向南的長窗,全用雨過天晴的窗紗糊了,窗外陽光明媚,竟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燕脂索性除了薄絲的繡鞋,在特別軟厚的地氈上行到了窗前。微眯著雙眼望去,服喪白日剛過大陳宮已經撤下了鋪天蓋地的素白,顯出的朱牆金瓦,更襯得碧天如洗。然而,也隻能看到這麽多,這座靜安宮與先前住了十年的含珠宮不同,枯靜閉塞,無論從哪裏看景物似乎都是一樣的。
想到了此處,燕脂心中湧起的竟不是煩躁不甘,而是一種無法言語的空洞。轉身複又對了銅鏡自照,鏡中的女子仍舊貌若春花,美的不見一絲的瑕疵。
燕脂悵然的望著,胸口的空洞越來越大,直至淹沒了自己。自從憲帝崩的那一刻,她就已不必再做盛裝打扮。她成了太妃,二十六歲的太妃,富貴繁華就像水流一樣從十指縫裏溜走,隻把輕微的辛酸和寒冷留在手心。
這一生已窮途末路。
那日在憲帝的靈柩前,她隻是拿絹帕掩了麵,帕子幹澀如新,她竟做不出一絲一毫的痛不欲生。在嬪妃們呼天搶地的哭嚎中,也隻有她和跪在她身前一步之遙的李氏以帕掩麵,無聲無息。李氏也仿佛察覺了,轉頭看向她。
李氏的眼映入眼中,承載的是滿溢的恨,而她映在李氏眼中的則是毫無波動的空洞。
東都雨季的春日,天氣變換若女人的心,剛剛還是晴空萬裏,轉眼就烏雲密布,雷聲轟鳴。
割裂似的雷聲裏,燕脂身上隻著了一件內衫,拿著白玉梳子對鏡慢慢的梳著一頭散發,微弱地在唇邊揚起一絲沒有任何溫度的笑。
驀的,寢殿外宮女們一陣驚呼,燕脂一愣,還來不及轉身,一人就撲在了背後,緊緊攬住她,哀叫道:“不要!不要!!”
攬在胸前的是一雙保養得十分精細的手,蒼白的手指纖長而骨節微露,在烏雲遮蔽的光線裏,骨節拗折過來的地方,緊攥的透著令人驚慌的青白。
那手腕覆著的家常常服,金色淺的近似牙色,袖口用玄線繡出翟紋,那是燕脂十年來見慣了的,陳國皇帝禦衣專用的花紋。
燕脂腦海裏仿佛有什麽轟然一聲炸了開來,本能揮手想要掙開。然而對方的手勁極大,撕扯間燕脂本就未係嚴實的內衫已經滑落到了手肘,蟹殼青的肚兜帶著細膩仿佛白瓷的肌膚裸露了出來。
帶著雨絲寒涼的氣息噴薄在肌膚上,燕脂一抖,遂迅速地冷靜了下來,再不掙紮轉頭望去。
一記電光帶著霹靂之聲閃過,封榮年輕的麵龐被隔著紗簾的光抹上一層金粉似的影,二十歲的年紀,桃花雙目正凝視著她的雙眸,比燕脂還要美上三分的容顏上猶有淚痕,竟然是倉惶到了極處的模樣。
“我怕!”
孩子似哀求的聲音讓燕脂不由一愣,僵著的心不知道為什麽便漸漸軟了:“陛下怕什麽?”
“我怕打雷,怕的要死……你不要推開我,抱著我,行嗎?”
封榮頭巾也歪了,幾縷黑發從束發的金絲帶梢絞卷可下來,狼狽無措的模樣。眼中則是帶著如在夢中的神情,迷惘地看著燕脂。
那迷惘在烏黑映著電光的瞳中,比最深的夜色還要深,仿佛要吞噬一切的似的。
燕脂臉上,不由自主也迷惘了起來。封榮看著燕脂的迷惘,看著她半裸的身體,蟹殼青的肚兜,眉眼之間就漸漸有一種出奇的妖冶,那本該屬於美豔女子的神情出現在那深黑色的桃花眼角,讓孩子似的迷惘瞬間消失了,帶著些微的蕭煞與亢奮,仿佛受傷的獸遇到新鮮的血肉,正微微翕張了利爪。
燕脂看著他的臉越來越近,最後覺得一個柔軟的東西落在了唇上。她驚了一驚,下意識地反手想要推開,封榮卻抓住她的手腕。
緩緩的兩人倒在了紅線毯上。
封榮用力雖然不大,她卻掙脫不得。
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中,她寧願相信這掙脫不得,是因為自己氣力不濟的緣故。
起
到了日移西山時暴雨如初至時一樣,驟然的停了,窗半開著,粼粼碎金的日光透過了雨色天晴的窗紗湧了進來,落在七尺寬的紅木雕刻、螺甸鑲嵌的床上。
繡有五彩雲紋的被衾上,懷紋綺的青絳黃白皂紫,眩的光灩七色,變幻迷離。然而這樣極好的紵羅織就的被褥,人就是睡得再久也是溫涼的,幾乎感就不到一點的溫度。燕脂睡了十年,十年的寒涼,如今竟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一點暖意。
封榮睡得深沉,烏發遮掩的臉孔偎依在燕脂的胸前。懶懶抬手,以指尖輕輕的拂開絲縷纏繞在他麵上的發,封榮的麵容一點一點展於麵前。他的唇角即便是睡時仍是微微地抿著,那樣的容顏,是冰冷的卻也是豔麗的。
燕脂低頭細審著,緩緩地,極盡溫柔與沉痛的,笑了一笑。她第一次這樣抱著一個人,滿心滿意都是切切溫柔,幸福的窒息感早已淹沒了十年空洞,充實的令她驚懼。
燕脂的手指自封榮的麵頰如柳絮綿綿落在他的唇上,封榮輕輕皺了皺眉,不勝其似地抓住了燕脂的手指,微微睜開了眼,視線上抬,以困倦的眼神凝視著燕脂。
半晌,他的眼黯然了一瞬,忽又揚了揚眉,笑喚:“太妃。”
燕脂手驀的從他的指間抽出,僵硬了片刻,才順勢摸索下去,在封榮的裸露的胸際輕輕撫動,淡淡說:“叫我燕脂。”
說完,抿了抿被啃噬的異常紅潤的薄唇,現出一個愉悅的淺笑:“我叫燕脂。”
那樣淺淺地笑,笑意一如春風過水。
封榮眼飛快一轉,然後在燕脂的唇上偷了一個吻,笑問:“燕脂,打雷的時候我可以過來找你嗎?”
“不打雷的時候你也可以過來。”這樣的孩子氣讓燕脂不由得輕笑出聲,可笑罷不知為何複又輕輕一歎:“為什麽這麽害怕打雷?”
封榮的眼骨碌一轉,還沒待燕脂反應過來便撲在了她的身上,那雙炙燙的手摸過她的臉頰、他的頸項,好像是把她整個都攏在手心裏,有些稚氣、又有些惡狠狠地說:“忘記了。”
說罷,手腳便不規矩起來,燕脂一驚抬手似要推他,卻被封榮牢牢地束縛住了。強悍的手指在肌膚上流連,力度肆虐更甚於寵溺,貪婪地象是怕她丟了、怕她逃了,那麽緊地抱著,骨頭輕微的“咯咯”的聲響,仿佛整個人要被她生生地揉碎了。燕脂痛了,從喉中發出了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軟。
本一直心驚膽顫守在殿外的巧藍,聽了人聲剛邁步進來,卻又被這聲低呼逼得躡手躡腳的退了下去。
待封榮起身離去時,已經是月上梢頭。離去時封榮忽然抱住了燕脂,將臉貼在她的耳鬢處磨蹭了很久,口中喃喃地訴著聽不懂的情話。燕脂伸手欲環住他他時,封榮又自放手,毫不留戀的走了。
燕脂倚靠在雕花窗前,推開窗紗,風穿過整個大陳宮,吹入殿內,伴著榻前的佳楠香,清甜若蜜。月色似紗,籠在那淺淺的金色身影上。夜蟲唧唧中,封榮並沒乘輦,九名內侍前後跟隨,卻隻有德保手中執了一盞琉璃宮燈,引著大陳的皇帝悄無聲息的離去。
未梳的發淩亂極了,燕脂抬手掠了掠,指尖觸著發梢,似乎還能感覺到那個人留下來的體溫,不知怎的,心思竟有些忡怔。半晌,猛一轉身,喚道:“巧藍,為我梳妝!”
見燕脂高興,巧藍就著人將靜安宮閑置了多日的紫金八方燭台燃起,照得殿中恍如白晝。
鴉黃黛眉、口脂花鈿,翠翹寶鈿玉搔頭一迭一迭相續落下,幾乎耗了半個時辰,才上好了繁複晚妝,燕脂整個人都淹沒在飾物的光華。
起身緩步輕旋,裙裾蕩漾。此裙名為鳳尾,折折數幅,每幅中都垂著一種顏色的彩緞,緞上繡著花鳥紋飾,金線鑲邊,更加襯得她腰若纖柳,仿佛漾著春色。宮中品級嚴苛,即使晉為太妃亦是不能著紅,此時深紫裙在燭火下,曳著烈焰,竟似一團火,將息猶盛,太過於眩目的美麗,帶著不詳。
“今日陛下也不知道為什麽看禦苑裏蝴蝶不順眼,命人大肆的撲殺,自己坐在沉香亭內,誰知道天忽然就變了,還沒待內監們反應過來,陛下慘叫著抱頭衝出來。橫衝直撞的,也不知怎麽就進了咱們靜安宮。”巧藍一反往日的沉默,在燕脂身側喋喋不休的說著:“還是德保奸猾,不多時就找到了,可是那時陛下和主子……於是便一直守在殿外……”
燕脂寧靜地轉回身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這樣很好,你也不要管,好嗎?”
巧藍一歎,福身一禮道:“主子放心,奴婢知道,就連今日當值的奴婢都已經安置好了。”
燕脂仿若未聞,幽幽地立在那邊,唇上染著小紅春的胭脂,然後,微微地抿嘴,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著,清清淺淺的豔,那是刺到人心裏。
三伏夏暑,東都的天就開始炎熱起來,日頭明晃晃地懸著,耀得人眼花。巧藍雖然坐在靜安宮前的老柳下,手中執了團扇,仍舊抵不住愈加的躁熱,大半日下來,汗已經透了薄衫。
遠遠走來幾名宮人,巧藍因為燥熱分神,待人到了近前才看見,驚得幾乎跳起,失聲道:“李嬤嬤,太妃還沒起呢!”
李嬤嬤為太後李氏的乳娘,素來蠻橫,聽巧藍這麽說不由得一嗤道:“這都快晌午了太妃還沒起,莫不是病了吧?”
巧藍已經驚得失了方寸,李嬤嬤見她言神情閃爍,更不和她多說,自己就徑直進去。一麵走還一麵罵道:“你們這些個奴婢也別仗著入宮多年資曆老了,就可以怠慢了主子!”
輕車熟路地穿著小徑,經過靜安宮的廊下,這樣的路徑就避過了宮人輪值的偏殿,直到了寢殿外。
巧藍不敢阻攔,隻能跟在後麵一迭聲地叫道:“李嬤嬤止步,不可擅闖!”
由於天熱寢殿門大開著,李嬤嬤剛要一把掀了簾子,就聽見燕脂的聲音道:“外麵吵什麽?”
李嬤嬤不敢造次,忙跪在簾子外行禮道:“奴婢請燕太妃安。”
燕脂懶懶的問道:“什麽事?”
既不叫起也不宣入,李嬤嬤更加起疑,也顧不得規矩,起身就撩開簾子進了內殿。
燕脂正坐在妝台前,像是剛起身,身上隻穿了件素白色的內衫,連頭發也未曾挽起,一直淌至腳下的紅絲毯上。見了李嬤嬤闖入也不惱,右手執著一柄團扇,懶洋洋的扇拂,轉頭輕笑一聲,又問道:“太後有什麽事?”
明眸朱唇,容光懾得人幾乎呼吸窒息。
李嬤嬤隻覺得難以逼視,低頭回道:“江南道今年的雨前新茶貢上來了,太後想找您一同品茶呢!”
燕脂理了理鬢角自若地道:“知道了,我回頭就過去,你下去吧。”
李嬤嬤不敢多言,轉身退出,掀起簾子時仍不死心的回眼張望,而這一望之後,她抑製不住的失聲驚呼:“太妃,您身上穿的?!這是男子的內衫!”
那聲驚呼伴著琉璃冰盤裏盛滿的冰涼氣息,一路跌在燕脂的身上,她不禁一個冷顫。渾身無力的連站起都不能,仿佛一隻落入網中的蟲,隻能惶然著。
殿外,淒淒切切的蟲鳴飄散,殿內,靜寂若死。突地,一聲輕笑帶著微微的呼吸,象一隻透明的蝴蝶,很嫵媚地,在空氣中飄忽地遊離著。
“叫你著急,穿錯了吧?”
封榮低低顫動的聲音裏輕紗床幔掀了起來,入眼的輕軟錦繡衾褥散亂著。自裏麵走出來的封榮,裸著上身隻穿了件雪白的綢褲。待走到燕脂身後時,靈活的指三兩下就剝下了燕脂身上的內衫,披在自己身上。
沒了內衫的燕脂,身上就隻著了一件撚金牡丹肚兜,露出的肩背,凝脂一樣的肌膚上紅痕斑斑。她仰頭怒瞪著他,在封榮看來竟也似柔媚如絲的雙目,他心神蕩漾,順勢彎下身將手探入燕脂的肚兜,唇亦啃噬在她的肩胛。
李嬤嬤此時才如夢方醒,顫聲呼道:“皇上!”
卻正迎上一雙眼,清澈的沒有一絲陰影,孩童似的天真無邪,卻也清澈的噬人恐怖。
“沒眼色的nucai,還不出去?”
皇宮裏的規矩,叫滾就不能起身,李嬤嬤忙不迭地重重磕了幾個頭,跌爬著離開了。殿外明媚的陽光她離去的背影拖出一道深色的灰來,一路狼狽而去。
燕脂看著那背影,一把抓住封榮猶不老實的手,惱也不是,恨也不是,空自把牙咬得癢癢的:“冤家,你要害死我嗎?”
“哎呀,你在攆朕走嗎?”封榮眼一轉,就抽出了手,動作快的不見一絲繾倦,轉身站在窗前,輕輕笑道:“長日漫漫,沒了你可真難熬啊!”
說完,回眼斜斜地看了過來,眼波流轉,雖彎若弦月,卻是冷冰冰的。被那樣的冰冷望著,燕脂反覺得身上有火燒起來了,炙熱得她撲在封榮背上,緊緊擁住他:“真的有那麽難熬嗎?”
封榮身體一顫,含著一點嘲諷的笑聲便化為漣漪,一層層散開燕脂身上,帶著麻醉的成分:“在這陳宮裏,你不覺得難熬嗎?”
窗前為了怕人窺視,垂了陳國做工最精致的蟬翼青紗幔,光和影徘徊在其上,陰鬱而曖昧的瀲灩似地漾開來。燕脂自封榮身後擁著他,涼滑的純白絲羅涼滑的浸淫在她的肌膚上,有種近似暈眩的疼。好似春日的雨朔過來,看得見,摸得著,卻抓不到。饒是如此,幸福的感覺依舊脹滿了心口的空洞。脹得一片片,一層層,剝開她的骨與魂,仿佛要爆裂開一般,無法磨滅的慘烈。
燕脂咬了咬嘴唇,微微地蹙起了眉,在封榮看不見的背後露出了脆弱的神情,低低地道:“以前經曆過更加難熬的,所以便也不覺得現在怎樣了。”
燕脂的額頭抵在封榮的背上,許是因為看不到封榮的神色,她蹙起的眉端就宛如藏在花萼下麵的刺,尖尖的怨毒:“那一夜我最親的人,為了救我,去頂替了本應是我該受到的恥辱……我們離得那麽近,她有勇氣救我,我卻沒有勇氣救她……那些聲音比鋼刀還鋒利一聲一聲的剜在耳內,剜在心頭,一夜竟仿佛十年,長的沒有盡頭……”
封榮身子一動想要回身,燕脂卻抓住他,伸手掩住他的唇。
“封榮,我死了你會傷心嗎?”
指下的唇呼出一抹溫熱的氣息,似是一聲嗤笑。他的唇柔軟溫暖,輕輕慢慢,不怎麽經心的吻落在指間,像小孩子在撒嬌一般。
封榮的身上是她慣焚的佳楠的香氣,這香氣第一次讓燕脂覺得頭暈目眩,仿若是毒藥。然而,怨毒的盡處仍舊現出了三分柔情露在眉間,燕脂輕緩絮語著:“我那樣的愛你,即便是我死了你也要記住,知道嗎?”
語罷一笑,七分酸楚掩入眼底,笑聲低微而支離破碎的近似哭泣。燕脂的影即便是印在封榮的影上,仍是淡的像是佇在海邊的沙壘,海浪一碰,便要成灰。
次日的午後,熱得一絲風都沒有。整塊的冰擱在梨木的冰桶內,被暑氣蒸得絲絲冒起白煙,冰下隔的銅格子下放著描花的瓷盆,一滴一滴冰融水落,一爿湛青的荷葉鋪在融開的水上,就幾似無聲。
封榮照例欽勤殿內午睡,模模糊糊中就聽見遠遠的金鍾之聲,一聲一聲似是永遠沒有止境。他最厭煩有聲響吵了他睡覺,遂不耐的翻了個身。
守在帳外的德保極為警覺,忙輕聲開口道:“陛下醒了?”
睡意還濃,封榮就隻含糊的問了一聲:“外麵怎麽了?”
德保沉吟了一下,方才回道:“燕太妃薨天了,陛下。”
半晌不見金絲帳裏出聲,卻原來是又睡著了。金鍾敲了半晌也止了,而後,夜深了。
封榮這一覺睡得極沉,到了午夜才起身。德保守在床前,拍手就待喚人,卻被封榮揚手止住。
“好悶,朕隨便走走。”
說著連鞋子也不曾穿,赤足就往外走。信步走到宮人輪值休息的側殿,就聽見裏麵一個尖銳的聲音:“燕太妃出身卑賤,不過是靠狐媚子功夫才撐了十年,她一死那些個憑著裙帶關係雞犬升天的什麽文安侯,什麽墨國夫人我看都得倒了!”
封榮站在那裏,仿佛沒聽見裏麵的人再說什麽,一雙眼骨碌亂轉。殿外星光漫天,銀白的月卻隻在墨色的天空留了一彎微痕,原來是弦月。
跟在封榮身後的德保眼看他的這樣神色,不由驚得眼皮一跳,忙把頭低下去,也不敢作聲。
封榮轉身緩步走回內殿,素白的燭光照耀下,他的一雙赤足亦恍如白玉,踏在烏金的地上無聲無息。
待回到了內殿,封榮重又躺在床上,孩子似頑劣的在錦褥上滾了兩回,才對德保道:“叫人把四達拖出去,杖斃。”
四達正是剛才說話的內監,德保不敢多言忙跪在地上應道:“是!”
起身時,封榮已經閉上了眼睛,仿佛已經沉睡,隻有胸前的玄絲團龍在燈下熠熠生輝,宛如鮮活。
康遙宮是曆代太後所居之處,封榮除了登基那日上過朝,來過康慈宮之外,就再也沒來過,自然也再也沒上過朝。
而今日被太後李氏召來的封榮坐在美人榻上,窗外的老榕樹影映進來,他一身都是蔭蔭綠意。
新貢上來的西瓜切成小塊盛在玉碗裏,封榮也不用勺子,直接用手拈了放在嘴裏,然後隨口一吐,一旁抱著金缽子的內侍急忙後退幾步,左搖右擺,幾粒西瓜子正落進了金缽子裏。
封榮不由得一樂,信口道:“好奴婢,賞。”
內侍伏地謝恩,封榮卻趁內侍不備的功夫,又吐出了幾粒西瓜子,不想一人打了簾子進來,被吐了個滿臉。
“哎喲,皇上,您怎麽還愛幹這等小孩子似的事兒呢?!”
說話的李嬤嬤一邊用帕子擦著臉,一邊諂媚笑道,半晌,見封榮不理她,笑容就不由變得訕訕的。
李太後一直在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禮佛,此時方起了身,簪環搖曳的影映在其上,竟比屏風上的侍女圖還要婀娜上幾分。
李太後繞過屏風,坐在南牆紅檀榻上,沒有依著背靠與引枕,端端正正地直坐。儀態端莊,氣定神閑的淡淡對封榮開口:“皇帝,聽說你最近徹夜飲宴?現在還是燕太妃新喪,你不知道嗎?”
說完抬眼看了封榮一下。見他麵上沒有絲毫的變化,暗忖了稍許。才將手搭在李嬤嬤手上,起身來道封榮身旁道:“太妃新喪,宴會歌舞都是必須止了的,這是規矩。”
李太後說著,伸手便想要摸上封榮的麵頰。封榮卻似不經意的一側頭,望著窗外,微微牽了牽唇角,表情似笑非笑。
封榮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晦暗的痕跡,窗外綠蔭濃重,微風中樹葉一直在沙沙作響。李太後的手僵在空中,隻能長久地凝視著他的側影。
“母後。”他的睫毛盛著細密低迷的微光,抬起,輕輕一喚:“真可惜,我很喜歡那個女人呢……”
李太後受了一驚,隻看見封榮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黝黑而清澈,笑得竟如從未見過風雨世事一般。
簪花屏風後,花枝交纏的紅銅香爐裏燃著異域的沉香,嫋嫋在康慈宮裏糾纏升起,聚散如煙花。
李太後緩緩收回手,心中忖道:“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已經跟我生分到了如此地步?”
承
巧藍是早於宮使一日到的平洲。
定安將軍十年來第一次返回東都,朝謁新皇。然而本應一個月前就到東都的隊伍,被突如其來的暴熱耽擱在了平洲。
平洲的驛館是兩進的院落,七月裏即使是夜晚也似燃著火,炙熱的連呼吸都被凝結住了,而巧藍依舊披著一件漆黑的鬥篷,在侍女引領下進了內堂。
院子裏幾株狹長的白玉簪開得如月皎潔,巧藍身上猶帶著玉簪的清香跨過門檻,伸手掀落兜帽的同時,一股極其濃鬱的香氣向她撲來,巧藍一愣,細細分辨不由一驚,長居宮中的她知道,那正是長期禮佛的人才能沉澱凝結出的檀香。
侍女朝著向室內帷幕之後,輕聲說:“夫人,人來了。”
片刻後,帷幕動了動。
室內數盞燈火光芒通徹,隔絕內外的錦簾,明明布料厚重,此時在燈下也變得極輕極軟。交錯繡著蔥倩與黛紫飛鳥的錦帛帷幕,內室的人影淡淡照在其上。半晌後,才伸出一隻蜜色塗著丹蔻的手,慢慢撥開了帷幕。
鬆花色的纏枝袖下露出手指,一串沉香佛珠漫不經心在指間繞著。一百零八顆的佛珠,佛頭上的藏青色流蘇一直垂在桃紅色的裙上,隨著微緩的步伐,慢慢揚起又慢慢落下。
看著那張因眉深目重而變得濃豔的麵容,巧藍眼漸漸模糊,隻覺得香墨周身籠了一層暈光,緩緩跪在地上,顫聲道:“私逃宮婢巧藍,見過墨國夫人。”
香墨上前扶起她,微微蹙著眉,問:“巧藍出什麽事了?”
巧藍抬頭警醒地超四下看了看,方才眼神閃閃地看向香墨。
“有什麽話就說,無妨的。”香墨遣下了侍女,才偏著頭看她,那雙似是被香火迷蒙了一樣的眼睛微微眯起來,說:“那人近兩三年都不曾進過我的房間了。”
香墨說得毫不在意,巧藍卻不禁陡然一驚,沉默了半晌方才哽咽出聲:“主子她……在一個月之前已經薨了……”
香墨聞言,隻覺得心突然漲大了,擠得她透不過氣來,耳朵裏聽了一個夏天的蟬聲,像耳鳴一樣震得她緩緩後退坐在椅子上。轉眼盯著窗下白玉簪花,眼睛漸漸模糊,但她馬上低頭垂下了濃密的長睫,掩住了淚光。神態端然,可手死死攥住佛珠,心跳還是慢慢慢慢地漸漸沉重起來:“她最後都說了什麽……”
巧藍低泣:“主子說,她很幸福,請夫人您不要掛念……”
香墨鴉翼似的睫毛瑟瑟地抖著,良久,方道:“她是太後怎麽送走的?下毒?白綾?還是五馬分屍?”
“那日主子去了康慈宮喝完茶回來,睡了個午覺之後,就腹痛不止,然後就……”
卻不待巧藍說完,香墨猛地睜眼幾乎是惡狠狠的瞪著她,厲聲道:“太後為什麽突然對她下手?!我以為就算她忍不住,也要等一段時日才對燕脂下手,為什麽這麽早?!!!”
巧藍本不想說,卻在此一瞬間,瞧見香墨眼中已凝了一團戾氣,不禁心頭一突,一時也不知如何,隻囁嚅:“因為……因為……主子和陛下有了私情,被李嬤嬤撞見……”
室內的檀香凝悄無聲息的固空,愈見濃鬱,巧藍的聲音在耳邊隱隱回蕩,如同遠在千萬裏之外。香墨手指與沉香佛珠緊緊糾結,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一陣恍惚,似是有一生那麽長,卻隻是一刹那。
“所以,她說很幸福?”
巧藍再也忍不住,掩麵而泣:“是的,夫人,請節哀……”
“我知道了。我這裏你也不能久留,你倉惶出逃,看來也沒帶什麽,我給你準備些銀錢,你走吧!走的越遠越好……”
待侍女送走了巧藍,香墨坐在那裏很久很久,發不出聲音,眼卻愈來愈模糊,隻在朦朧間看見室內的燈火,明亮的照著。一片耀眼到了極處的光芒裏,燕脂的笑顏是恍惚幻在眼前,她看見燕脂站在陳王府的角門外,暮夏時落日迷離,明明是淚流不止,卻依舊勉力笑著的燕脂。
那是姐妹最後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到現在,連她最細微的神情都還清楚記得。隻是今生在不得相見,終究連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香墨緩緩鬆開自己的手,狠力的將手中的佛珠扯下來,念珠穿在藏青的絲繩上,非常結實。隻扯下了一個,剩下的珠子在線上輕輕地滑下去,嘩啦啦的灑滿了一地。這一響,讓香墨一驚,方回過神從椅子上起身。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勉強微微顫抖著手腳來到內堂。一把將佛龕上供著尺餘高的白玉觀音慣在地上,羊脂白玉斷成幾截。她隨即抄起鎏金香爐又砸向那些白玉碎片,一下,又一下直至將白玉觀音砸的粉碎。
身上被汗濕透了,沿著身子淌下,倒似被刀子一道道地割開,血湧了出來。
第二日天氣仍是炎熱難耐,即使平洲驛館花木濃蔭,還是抵受不住暑氣。陳瑞不耐,索性叫了戲班進來,在臨水而設亭台裏喧起了鼓樂,曲目是《伍子胥傳》。一時水清樂來,倒也清涼一片。
平洲並不是什麽繁華之地,因而不論伶人怎樣將聲音掐得淒淒切切,仍舊隻讓人隻覺得懨倦。香墨強打精神去看,一旁坐著此次一同赴京的陳瑞和他的正室夫人安氏,新納的第七房寵妾契蘭。
安氏到底是名門出身,此時一麵搖著手中內製團扇,一麵蹙眉對陳瑞道:“按例先皇守喪三年,期間不宜樂宴吧?”
還不等陳瑞答話,契蘭便拿著絲帕掩唇嬌俏一笑,接口道:“姐姐,出來了哪裏還有那麽多忌諱,咱們隻圖個高興就好了。”
安氏以扇掩唇,微微一笑,一派大家閨秀的儀態。隻有坐在她身側的香墨,才聽見極為輕微的一聲:“蠻子!”
而契蘭正是出身南夷。
台上的人剛唱完伍子胥自刎前的最後一句唱詞:“吾死後,將吾眼挖出懸掛於吳京之東門上,以看吳滅亡。”
那時香墨還在想,這個可憐的人,到死都無法看一眼自己的故鄉。然後,宮使的報喪信就到了。
香墨麵色如常,倒是安氏麵上神色幾轉,臉上浮起一層十分奇異的微笑,慢慢地對香墨說:“妹妹節哀。”
語音溫柔,仿佛感同身受的哀憐。
“也好,去了也是孝敬先帝爺,不算她福薄。”反觀香墨揚聲極為爽脆一笑:“還好這出戲剛好唱完了,不然今晚可得惦記呢!”
契蘭冷冷一哼,毫不客氣的揶揄道:“倒真想的開呢!”
香墨則仿佛沒聽出話外之意,仍舊笑說:“妹妹謬讚了”
契蘭還待說什麽,陳瑞已經狀似隨意的開口:“你的佛珠呢?”
香墨聲音與神情一樣含笑無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極清楚:“不小心扯散了。”
戲散人散,難得的陳瑞也跟香墨回了房,在室內繞了一圈之後,伸手捉住香墨的下頜,細細地打量著她,微笑著說:“你那尊專程請了活佛開光的白玉觀音呢?”
香墨仰首迎著他嫣然一笑,眼神晶亮,不答反問:“我們什麽時候走?”
陳瑞忽的恍惚了一下,隨即不禁失笑:“你究竟是聰明呢,還是糊塗?”
說罷忍不住伸手,抱住了香墨,香墨掙了一下,然後還是乖乖地把頭靠在他肩上。
“有的女人高興時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喜歡上一個人時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生氣時笑得最漂亮。而你,別有所圖的時候笑得最漂亮。
陳瑞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紗燙在她的肌膚上,近在咫尺的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香墨難以自製的起了一身寒栗,然而他們離得那樣近,她連躲避也無處可去,隻得任憑他用極冷的目光寸寸釘住她。
“我就是別有所圖,你不也還是十年阻我赴京?”
陳瑞輕笑:“你知道了?有這麽明顯嗎?”
他的聲音在耳畔,那樣坦然,坦然的令香墨生出一種難言的滋味,細細分辯,竟像是怨恨。
*** *** *** *** *** *** *** *** *** *** *** *** ***
戲台是搭在平洲城內一處偏僻的空場上,鑼鼓絲竹嘈嘈切切響起時,台下的人則是寥寥無幾,戲台上的人已經見怪不怪了。在陳國,胡人的戲班在每個城鎮初時受到的都是冷遇。
不多時,飾演卓文君的莫姬款款而上,金花銀地子的長緞水袖輕振,髻上插著的金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漢時往事,重重樓台下癡情男女,又是一場戲開鑼。
微傾頭,他的司馬相如不用彈奏,隻揚聲高唱,唱的是一曲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眼風若有若無掃下台去,台下不知何時已是人頭攢動,興致勃勃看著聽著。
待見到他目光轉移時,不約而同的猛然爆發出陣陣喝彩之聲。
他揚眉一笑,抬眼即不看卓文君,也不看台下,隻是看向天的盡頭。
盡頭之處,一個燒的火紅的圓日正在落下,火紅霞雲,橫臥蒼穹。映得他的眼,他眼下的平洲都染了一層橘紅,然而似隻是轉瞬之間,圓日已經落在天盡頭。黑暗迅速鋪陳而出。
他目睹此景,本應哀愁感傷的心口驀然就被一種莫名且強烈的情緒所感染,不禁揚眉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郎聲高唱道:“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音色間已無了繾綣柔情,而是說不出的豪情壯誌。
唱罷下台,後台是一間陰涼的屋子,青紅碧翠的廉價戲袍累累地堆滿了臨牆幾個木箱子,當中一排桌椅,桌子上是一排銅鏡。他結果手帕胡亂擦了汗,正看見數十名官兵在後台翻箱倒櫃的搜索著什麽,不由皺眉問道:“怎麽了?”
班主阿爾江猶坐在那裏悠閑的抽著旱煙。“好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侍妾跑了。”
說完,磕了嗑煙杆,冷不防一陣風撲來,磕出來的煙灰又都落在阿爾江一直吹落在胸前的蒼白胡須上。夾了煙灰的灰灰白白的胡子一路垂在天青的胡服襟前,也不在意,繼續抽著旱煙,倒是他看不過,彎身替阿爾江擦著胡子。
莫姬坐在妝鏡前一邊卸妝,一邊由鏡裏朝著一笑,譏誚道:“藍青,是不是你又把人家的魂給勾跑了啊?”
藍青並不理會莫姬,見搜索的人走遠了,才迅疾地斂起眉峰,在微微上挑的的眼角,忽然散射出淩厲的寒意,對著阿爾江身後的幔帳道:“我知道你躲在裏麵,人走了你出來吧!”
那帳幔泛著焦黃的顏色,已是陳舊極了。藍青說完半晌,幔帳微動,自裏麵走出一個女人。
藍青眯起眼睛看著她。
出來的是婦人裝扮的女子,看起來二十四五的年紀,身量不高,濃麗眉目倒也稱得上是個美人。
“唉?還真是躲在咱們班子裏了?!”莫姬驚得一呆,懶洋洋地站起身,擎了燭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尖銳地笑了起來:“不管你是誰,快走吧,別給我們帶來麻煩!”
燭光晃晃的落在女子身上,如同遊動的小蛇,粼粼照耀下,清晰可見女人身上月牙白的紗裙已染了沙塵,昏黃的汙漬中仍能看出其上紋繡繁複的精巧花紋。藍青不禁眉皺的更深,戲班子裏這樣的絹紗衣裳即便是上台也不用,不耐髒,不耐洗,禁不起任何撕扯,價錢卻昂貴無比。
女人在藍青冰冷目光下,仍坦然地微笑著,渾不畏懼,隻是麵上遍是塵土。目光緩緩轉過藍青和莫姬,最後落在仍舊抽著旱煙的阿爾江身上。邁步上前,福身一禮道:“老爹,求你帶我走。”
這樣大膽的說辭,連藍青都不禁一呆。
阿爾江磕了嗑煙袋,笑眯眯的問:“你想去哪?”
“東都。”女人毫不猶豫的回答,眸子裏映著火,猶如火燒雲霞,散發著炙人的灼熱明亮。
遲疑了一下又道:“就是不能帶我去東都,哪怕帶我出了平洲也成。”
藍青唇角不耐的抿成一條直線,打破了麵上一貫的冰冷,現出了焦慮和譏諷攙雜在一起的神色:“老爹,別惹麻煩。”
女人似乎誤會了藍青的顧慮,遲疑了一下便很快的褪下了手腕上一對翡翠鐲子,頸間的金鎖以及發上的簪釵,流麗的金翠之光一股腦的都塞進了阿爾江老爹的懷裏。
藍青莫姬以及阿爾江一時皆被竟被駭住,呆了片刻抬手,藍青細而長尖細若女子的手指,似乎是不堪重負地擎著寶石的戒指。其實不用看也知道,隻戒指上鑲嵌的錫蘭貓眼就已經能買下十個這樣的戲班子。
藍青抬眼再次看向女子,藍寶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紋。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嘲諷:“你把你身上東西都給了我們,就不怕我們私吞了然後趕走你,就是到了東都你沒有銀錢難道去乞討?”
“我娘家在東都,家境十分殷實,倒不用我去乞討。至於你想私吞趕走我,我便去跟我丈夫說,你們拐帶了我私奔。”
女人悠然說著,聲音柔和。因簪釵都卸了,本就淩亂的發髻就散了半邊,戲台後的燭火並不明亮,斑駁的光影裏。女人明亮到藏不住一絲陰霾的眼神看向藍青,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彎彎的,竟有一絲很無邪的味道。
自知已經惹上了麻煩的莫姬,頭痛似的摸了摸額頭:“原本跟你私奔的情郎呢?”
女人的眉微微糾結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卷了我的東西跑了。”
事實證明女人的同情心是極容易泛濫的,上一刻還在想怎麽趕走女人的莫姬轉眼就有些眼淚汪汪的看著阿爾江老爹和藍青:“算了,我們留下她吧。”
阿爾江老爹笑意更濃:“路費雖然不怎麽夠,正好咱們也缺人,叫她幫把手打打雜也好。”
“老爹!”藍青一驚,聲音也不由高了:“這怎麽行?!”
女人卻不領情,冷冷一笑:“你們別在這裏唱紅白臉,那些個東西夠你們在平洲和東都之間走上十趟了!”
藍青也不由得輕哼一聲:“你不過是個逃妾,走出去你自己看看,除了我們誰敢帶你?!”
說完,毫不客氣的將阿爾江老爹懷內的釵環擲到地上。已經被踩烏黑青綠地毯上一時珠光飛濺,一枝金花簪子落在女子腳下,綴飾的瓔珞猶在珊珊作響。女子一僵,但隻能恨恨的站在哪裏,手指不受控製地蜷曲起來,似是用了極大的力,已將自己裙捏出一條緊促的折痕,那雙眼因怒瞪的渾圓,倒似一隻被惹怒的貓,天真而倔強。
連莫姬都覺得十分有趣,嗤笑出聲:“走吧,我帶你出去。”
女子垂著頭就待隨莫姬出門,走至門口時不知是想起什麽,緩緩回過頭,一對清澈眼失了距蕩似的,帶著迷蒙的光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藍青心中猛地泛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這感覺仿佛是熟悉的,然而麵上依舊淡漠,隻一雙蔚藍的眼似是深不見底,燭光下流轉動人:“你叫什麽名字?”
“香墨。”她緩緩開口,眉宇間鎖著濃濃困惑:“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藍青的眼不禁微微一眯,唇邊輕輕抽搐,冷聲對一臉譏誚的莫姬道:“莫姬你去帶她下去換身衣服,她身上這身皮你也別貪小便宜偷藏下來,記得一定要燒掉。”
莫姬不敢再笑,連忙帶了香墨出去。微搖的燭火落在窗紗上,一點點躍躍的光,而香墨從窗前走過的影,投到了窗紗上,剪影纖柔秀逸
直至那影漸漸從薄紗上消失。不過是短短幾步的瞬間,反而漫長得猶如徒步走完整個黑夜。
直至隱隱傳來莫姬肆無忌憚的笑語:“你可當心,別被藍青鎖了魂去。”
藍青才知道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
一旁,阿爾江老爹蹲在地上一麵抽著旱煙,一麵拾起地上的金釵,嗬嗬笑道:“賺到了,賺到了!”
承
在平洲又逗留了兩天,甚至曾到驛館為定安將軍唱了一出《鳳求凰》,藍青等人才出了平洲城,往北而上。二十餘名胡人組成的戲班子,人多的無法負擔客棧的費用,大多時都是在郊外露營。
過了平洲的地界,酷熱難耐的暑意便消散了許多。這一日戲班因休整所以不急著趕路,藍青一覺睡到了晌午,出了帳篷,走不了幾步便來到蜿蜒小河前。河裏幾名胡姬在洗著衣服,岸邊樹與樹之間的係了很多繩子,洗好的衣服就晾曬在上麵。那些衣服有些是戲服,有些是胡姬們日常穿的胡服,衣色燦爛,纏花繡金簇擁著枝條一樣垂下來,盡管有繩子支撐著,仍然快垂到了地麵上。絢爛中莫姬和幾名同是伶人的胡姬坐在如茵草地上,遠遠望去錦繡勝戲。
莫姬等人和正在晾衣服的香墨香墨說笑著,胡姬膚色都極為白皙,香墨夾雜其中,更是襯得膚色若蜜。她的發同所有胡姬一樣打散了披下來,青絲繩結上扭了桂花枝的花樣,廉價的五色石榴石混著琉璃珠子在一股股細長發辮中填合,折射著陽光不斷搖曳著。畫目豔唇,倒比因是混血的緣故,黑發黑眸的莫姬更像是胡姬。
藍青走的近了,看的更加清楚,香墨每說一句話都引得胡姬們開心大笑,自己也跟著笑,隻是她的笑不似他見慣了的陳國女子嬌作的掩唇輕笑,而是露出一口白亮整齊的牙,同胡姬們一般,爽朗的笑聲飄幾乎掩住了河水的嘩嘩聲。
藍青不禁冷冷一哼,這幾天莫姬就一直在他的耳邊嘮叨,說香墨這樣好,那樣好,性子爽朗的不像是陳國朱門貴戶的女子。可藍青卻嗤之以鼻,那女人明明熱絡的同莫姬她們說笑,可眉目靈活已極,顯然是在察言觀色,轉眼垂眸時,就掩不住層層疊疊的堆花珠珞下眼角眉梢的愁意。不高興還強作歡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奸狡的陳國人慣常籠絡人心的手段罷了。
藍青再看過去時,才發現香墨已經看到了他,就聽她撲哧一笑。迎著日光的烏眸隨著笑意暈開來,蔚藍的天影水色溶散在其中,朦朦一片,竟讓他覺得微微的眩暈。
藍青並不想理她,對她的笑視若無睹,正要離開。香墨卻向他走了過來,她的身上穿著一件織著丁香花的素淨薄青胡服,腰束的郭洛帶上係著一串鈴鐺,金燦燦的在有些黯淡的半舊胡服上跳脫著,伴著發間成串柘榴石與琉璃瓔珞長長地垂下來飄在胸前,隨著她輕盈的步伐,碎玉似的清脆作響。
而她腳步移動時,藍青才發現她並沒有穿鞋子,條紋褲腳也並未束起,散散的帶著赤裸的足,每邁一步,便會帶動一陣微微的清風,驚起腳下的草輕輕搖曳,恍似繞著她的赤足不舍盤旋一般。直到走到藍青的身前,那鈴聲才終於停歇。
香墨立在藍青眼前,肆無忌憚地打量了一番,才問:“咱們還有多少天能到東都?”
藍青被她看的一窘,依舊不想理她,轉身就走,香墨卻笑著拉住了他的袖子。他無法脫身,就隻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還有半個月就到東都了。”
說完藍青抬起袖子,想掙脫她的手指,哪想扯了幾下都沒有扯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的一陣怒意,從腳底竄上來,一直到頭頂。“怎麽,你很急嗎?情郎都跑了,還急著趕路做什麽?還是……你吃不慣凡是都得動手的苦啊?”
她的臉色倏然一變,咬了咬嘴唇似想說什麽,然而終究什麽都沒說,拽著他袖子的手緩緩鬆開。
藍青走了幾步,又停住腳,轉頭對一臉看好戲神色的莫姬道:“廚房裏缺人手,叫她過去幫忙。”
莫姬一愣,隨即就想要說情,但看見藍青的神色後,便嘿嘿一笑,輕咳一聲後附和道:“都聽大爺你的。”
藍青邁步離去,目光從目光臉上迅速掃過,不曾停留半分。
晚飯前,藍青晃進廚房的帳篷時,正看見香墨對著那隻足有五個臉盆大的鍋子和媲美鏟子的炒菜勺子發呆。
“你還是不是女人?連做菜都不會?”藍青幾乎是用平心靜氣地,甚至帶點溫柔的口氣,“啊,我忘記你是從大戶人家逃出來的和人私奔的侍妾。”
眼看著麵前的人麵色驟變,他的唇際不覺已擒了一抹笑意。
香墨沉默了一下,然後轉頭背過藍青,非常輕地嘀咕了一句。
藍青模糊的隻聽到幾個字節,不由揚眉冷聲問道:“你說什麽?”
香墨見他沒有聽清,側過頭,立刻就頗為神氣地翹起嘴角,燦爛地笑了:“沒什麽。”
一片煙火的油膩中狀極狼狽的香墨,此刻卻站得筆直地,燭光將她蜜色的臉孔塗澤金紅,廉價的柘榴花在她烏密的發辮間卻開得如火如荼。她的眸子甚至帶著兩三分得意地,直視著他。
本來在心中得意的藍青,看著眼前這場景不禁有了些挫敗感和一些其他的東西,可麵上仍是維持著冷漠,眼在簡陋的帳篷裏一轉,隨即有了一抹小小的惡意:“我晚上要洗澡,記得燒一桶熱水。”
然後看她呆住的樣子,心理就忽然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欣快。走出帳外時,連自己都不禁納悶,為什麽就是喜歡欺負她呢?
“熱水來了。”
清脆的聲音響起時,泡在浴桶裏的藍青還來不及反應,簾子就被掀開,香墨拎著一桶熱水走了進來。
一盞籠在牛皮紙裏的燈影,在青布織成的有些髒汙的帳帷上晃動,不大的帳篷當中,一隻木桶散發著騰騰的霧氣,藍青的麵孔就變得有些影影綽綽。香墨又走近了幾步,才看清了藍青打濕若緞的長發下,平滑舒展的眉端,和嘴角略上翹的弧度,英俊已極的樣貌,不知怎的,香墨又一次忽然覺得似曾相識。
恍惚中藍青幾乎全身都縮進水內,羞惱交加的道:“怎麽是你?”
香墨本轉身想走,可是看藍青的麵頰不知是羞得,還是被熱水蒸得透著紅暈,越發襯得他的膚色若羊脂白玉。不由眼轉了轉,不退反進,走到浴桶前,勾起一個笑容,向前探身,深深望住藍青湛藍的眼睛,一邊將一瓢熱水澆在桶內,一邊微笑道說:“諾古閃了腰,隻好我來了。”
“看什麽看,放下熱水還不快走?!”
楊木的浴桶內,水蒸霧氣緩緩上升到了尺許的高度,向四周溢開,膩膩的粘結在肌膚上,帶著一股暖暖的氣息,在這盛夏的夜裏,幾乎讓人窒息。
藍青那烏黑發亮的發飄蕩在水中,香墨伸手抬起他的下頜。他的臉上棱角鮮明深邃,覆蓋著額際的劉海也被水打濕了,水珠從發際至眉梢,再至眼角,一直向下落在香墨的手心裏。然後,香墨就看見了他右額上那道疤痕,許是受傷的年頭長了,已經成了淡淡的一道白痕,但依舊掩飾不住的猙獰。
這猙獰忽然在香墨心底引起輕微的顫抖。
她笑,然後微微搖頭,決定不去思考這無聊的顫抖的來由,隻道:“美人如花隔雲端。”
藍青是個極度驕傲的人,此時麵孔赫然一熏,火辣辣的,是恥辱,又似乎還夾有旁的什麽,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先是垂下頭,隨即馬上又抬頭毫不閃躲,直直望回去,將一個貌似含情的詭異凝望維持了片刻後,道:“這是調戲。”
香墨輕笑出聲,卻伸出雙手,用食指的指尖放在藍青臉頰處,往兩邊扯:“調戲?小孩子,你才多大?”
她的指尖因沾了熱水,觸摸到藍青皮膚的那一瞬間,心尖似被燙的猛地收縮一下,一傳溫熱的暖流從心口抽搐一樣地波動到全身,血脈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心在胸口猛然就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失措地幾乎連麵孔都淹進水中,漲紅了臉,“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能接出個下文。
香墨已經笑著轉身離去。
戲班走了十數日就到了風吉,已經微微涼爽的天氣又陡然變得炙熱起來。戲班照例現在城外搭了帳篷,要先派人到城裏探查情況,原來應和藍青一起的莫姬中暑暈倒,就變成了香墨陪他一起進城。
本來由東門進程的他們,在說了此行的目的之後,士兵則毫不遲疑的舉槍一攔,道:“去西門進城。”
他們一愣,但也無奈又繞道西門,這次倒是未加阻攔順利的進了城
風吉城內雕鏤華閣,鮮衣怒馬,密集的黑色的瓦礫被烈日下發著耀目的白光,沒有一絲的風,反複爆曬街道都籠在幾欲窒息的熱氣之中。
藍青和香墨往東北繞,走過一條長長的街道,然後就看見一個巨大的木欄杆攔在了東城與西城之間。
一欄之隔的東城破敗的驚心觸目,餓得筋骨分明的人,盡量避免被太陽烤焦而躲在殘垣斷瓦下。還有數十個衣衫襤褸的人被把守的兵勇放進了西城,頭上插著稻草,跪在柵欄旁的空地上待價而沽。
有的則倒在地上,緊閉雙目仿若死去一般,聽到腳步聲才又勉力抬起頭,藍青一身胡服,赤紫纏銀極為眩目的,亦不過是讓那些混濁的眼晃動一下,隨即重又闔上。
香墨一皺眉,拉過藍青欲往回走,然而藍青已經止了腳步,平日總是冰冷一片的英俊麵容,此時一瞬中神色異常悲憐。
還不待藍青上前,一對人便從他們身側張揚走過,黑色錦衣家奴裝扮的中年男子,拿著皮鞭在一眾人中不由分說的就揮下。人們們不閃不避,偶有一聲兩聲低鳴,擠擠挨挨地縮成一團,目中卻露出了希翼的神色。
中年男子圍著他們轉了一圈,才用皮鞭挑起一個抱著幾個月大嬰兒的婦人的下顎,揚聲道:“我家主人隻要一個女仆,不要孩子,你扔了孩子跟我走吧。”
婦人眼中本充滿了狂喜,卻在男人一句話間跌個粉碎,伏跪在地,哭求道:“老爺你行行好,連著兩年的旱災讓所有的收成都沒了,我若扔了我兒,他就斷斷沒有活路了!隻要你讓我帶著他,讓我做什麽都成,我保證不會耽誤幹活的,我保證!”
男人將皮鞭一甩,啪的一聲脆響,如同他的神色一樣的無情:“不成!要不都餓死,要不你跟我走!”
婦人抬起頭,髒汙的麵上轉動惶惑的眼,猶豫了許久,終不肯撒開手。她懷中的嬰兒,似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慌亂的發出哭喊,細細的仿若貓叫一般。
香墨狠狠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別開眼,就看見她身側的藍青,手緊緊地握著,指節都攥得發了白。
藍青茫然四顧,守衛的士兵和身後偶爾經過的齊整明麗的人,麵上都是一片淡漠,人人都視而不見。
他忍無可忍,大步走上前,把懷中的財物盡數掏出,一部分給了那婦人,一部分給了其餘人。
“拿去吧。”
婦人和眾人愣了好半晌,然後猛地磕頭:“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那本來要買婦人的家奴也沒惱,隻是看著藍青冷冷的譏諷的笑著。
香墨的脊背猛然僵住,麵上依舊是一片淡漠,隻有背在身後的秀麗十指,不可遏止地戰抖著。
直到藍青在她肩上推了一把,才回過神來。藍青一麵拉著她走,一麵道:“還不快走!”
說完湛藍的眼掃過來,那目光卻也是淡漠得仿佛帶著一絲鄙夷的涼意。
“真不明白你們陳國人,心腸怎麽這麽狠,這要是在陸國,才不會有這種事情。你們這裏的女人也是,身份越是顯貴,就越是不笑。即便是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真是搞不懂你們陳國人。”
香墨跟著他越走越快的步伐走著,天若燃火,腳下則仿佛生了烈焰,一步一步灼燒沁骨。
兩人到底是耽誤了出城的時辰,城門上了鎖,無奈就在城中一處客棧住了一晚。輾轉了一夜的香墨天還未亮就醒了,偷偷穿衣出門,來到東西兩城的交界處。果不其然就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具屍體,衣衫破爛,麵孔肮髒的滿是沙泥,一看就是被多人圍牆踐踏過的。
她拿錢雇了輛馬車和兩個人拉到城外挖坑埋了,母子兩人一處新墳前,她站在墳前的無字木碑前。
“你們也莫要怨,世道循環就是這樣,下輩子投胎托生個好人家,要不就別做人了。”香墨低聲自語,眼睛望著無字木碑,烈日映著烤焦的黃土,她摘下自己發辮上的一束石榴石,係在木碑上,難得一陣風起,石榴石在風裏輕輕地飄著,倒像幾雙蝶兒在飛。
“我知道不給你們食物錢糧你們就會餓死,可是給了,這麽多饑餓以待的人……給不給你們都得死,這就是命,下輩子還是不要做人了。”
她哽咽了一下,又道:“對不起,幫不了你們……”
四下裏靜極了,陪著香墨的隻有路邊枯樹紋絲不動的樹影,冷不防一聲石子跳落,“劈啪”一聲,香墨驚得一戰,抬起頭惶惶地朝四下看了看,忽見樹後的藍青臉色略有些灰白,目光定定的看住自己。她一震,隨即低下頭,避開了那刀子一樣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
藍青微微蹙起眉,慢慢地點了點頭,瞧著那處新墳好半天沒有說話。然後也低下頭,一滴淚就滴落到了幹裂的黃土之上,濺出一點陰暗的,徐徐道:“原來我以為救了人,沒想倒是自己害死了她們。”
香墨猛地抬頭,目光灼灼看住他:“你救不救他們本都會死,難道你要說普天之下的災民都是你害死的?”
“可是……”
此時日已中天,灼灼的似下著火,枯樹上的蟬音雜著幹澀的嗚咽傳入耳內。香墨本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這樣的聲音早就聽而不聞了,然而不知怎地,此刻卻心底一陣發酸。
她伸手撫上藍青白皙的麵頰,那雙晶透蔚藍的眼眸幾乎是哀求的看著她,顯出了意外的脆弱。她咬緊牙關,忍了一忍,終於還是沒忍住,說:“害死他們的不是你我,不是天道,不是人道……”
“而是王道,是嗎?”藍青低低苦笑,然而馬上又高聲道,“我若是陳國的王,絕不會讓自己的百姓過這樣的日子。”
那氣勢則似吞沒了萬裏江山的蛟龍。
香墨那一瞬不禁心生驚駭,但隨即便隻以為自己眼花了,笑了笑,拉起他的手,說:“走吧。”
走遠了的藍青悄悄回頭,幾隻烏鴉掠過。焦土千頃,鴉聲嘶啞。浮華餓殍,因這王道而死的這對母子,都隻不過是滄海一粟。身居皇位的皇帝,高高俯瞰著這一切,不知是沒有看到,還是看到而無動於衷。不論是哪一樣,這個國家都病了,病入膏肓苦的卻是在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手和身軀生存的人。他想幫助,不是一個,而是所有,可是他終究是無能為力。
承
回了營地的當夜藍青就開始發熱,阿爾江老爹仍是抽著煙袋,不緊不慢的模樣,隻著人拿出配好的兩副藥給藍青送去。香墨一路走來,知道胡人一向粗心大意慣了,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剛要舉步,一直蹲在地上抽煙的阿爾江老爹磕了嗑煙袋,緩緩道:“那孩子,從小到大生病都是這麽過來的,你去不去看他,他都能熬過來。”
香墨吃了一驚,驀然停住腳步,遲疑了半晌,終究還是往藍青的帳篷走去。
冰冷的水裏,藍青在做著夢。
夢裏的自己,還是很小很小的樣子,一雙冰涼的手臂抱著他,穿梭在密密的蘆葦當中。
那人的手柔軟,然而冰冷。
他深深呼吸著,片刻後,才意識到口中彌散著濃重的苦澀,在他的呼吸之間,已經灌滿他的胸口。
藍青緩緩張開眼睛,正看見香墨,一身淡色胡服,發辮中凝結的石榴花已在昏暗燭光下失了顏色。那雙同樣朦朧了的眼,不閃不避,定定望住他。
藍青不知為何就滿足的歎了一聲。
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麽熠熠的光芒點燃了昏暗的周圍。
“既然醒了,就起來自己把藥喝了吧。”
香墨一手端著藥,一手禁不住又伸出,將藍青略長的劉海向兩邊掠了掠,然後覆在他的額頭上。
她的手暖暖的,這樣的夏日裏覆蓋在額上並不舒服,反而有些膩熱。然而藍青並沒有推開,也不起來,隻躺在那裏緩緩閉上眼,懶懶的有些無賴的道:“你喂我吧。”
香墨愣了愣,俯身下去,扶起他把藥送到他的唇邊。
藍青喝過藥卻依舊偎依在香墨的臂彎中,一縷發辮順著她俯下來的肩頸飄垂下來。他隨手繞在指間,香墨一震剛要掙脫,藍青卻忽然捉住她的手,呼吸軟軟地吹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動。”
香墨的身體立刻僵住,想要伸手推開,但看他因發熱而燒得赤紅的麵頰,便又不忍。
藍青卻隻是伸出手,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麵頰上,他抬起眼,很柔軟地笑了一笑,輕聲說:“就這樣陪著我。”
他的手糾纏住香墨的手指,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歎息的盡頭,她隻覺得自己從指尖到發梢,都有一種被依戀的感覺。
藍青閉起雙眼。
他做著這樣的夢,許多次。
但是這一次,他希望這樣一直不要醒來。
戲班子沒有進風吉,而是在藍青病好之後繼續北上,這一夜照例紮營在荒郊。藍青半夜起來,在無法入睡,於是披衣出了帳篷,卻看見香墨在篝火,席地而坐。舉壇而飲,舉止豪放爽朗毫無陳國女子的扭捏姿態。夜已深了,篝火也燃的將盡,但仍映得香墨半麵流金,襯著她發間的瓔珞墜飾,似鋪開的點點繁星。
藍青坐在她身旁,接過她手中的酒壇子,仰頭就飲。酒剛一入口,藍青便不由撇唇道:“對了水的燒刀子,這麽爛的酒你也喝?”
香墨好像喝多了,並不理他,閉著眼好半晌才低低道:“你多大?”
藍青恍惚了一下,那張蒼白的臉迎著忽明忽暗的火光毫無神情地昂起,又是一大口,散發著辛辣刺烈的劣酒,讓他不由皺緊了眉:“不知道。”
香墨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
碧藍的眼被酒氣所迷蒙,細密的波光漾起,好像一種脆弱。
“我真的不知道,大約十歲的時候我被阿爾江老爹撿到,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所以連自己多大也不知道……名字都是老爹給的。”
香墨一時語塞,眸光轉動間便不由細微地顫動著。藍青本是一臉不在乎的笑著說的,然而她那一瞬的波光,瀲灩而溫軟,柔軟的帶走了他的哀傷,他的心痛,一切都似融化在她的眼波間,竟想從此沉淪。
“可老天畢竟待我不薄,把你給了我……”他看得入神,不自覺地說出了心裏的話。猛一驚醒,竟不敢再看香墨,轉頭望向篝火忙忙地想找些別的話來岔開:“不說我了,說說你吧。你那個丟下你跑掉的情郎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去東都是不是去找他?”
香墨拿著酒壇的手微的僵了一下,終於舉起,仰頭灌下一大口之後深深的吸了氣,才道:“我其實說了謊,我沒有什麽情郎。我跑出來隻是著急去東都,而我丈夫不準我去。”
藍青一驚:“為什麽?”
“這話說來就複雜了,十年前我是饗客給我丈夫的女人,恰巧被他看中帶回了府中。以色侍人焉能長久……到了現在他已經有了第七房妾侍,不過也沒關係,我們彼此都沒多少感情。按理說,我這個不得寵的妾境況應該很糟,可是我的妹妹為了保護我,嫁給了我原來的主人,那個比他大了整整三十歲的男人。於是我娘家滿門皆有了金錢地位,我則可以與我丈夫的正妻得以平坐。”
香墨把酒壇重又遞給藍青,神色倒是神情淡然,仿佛隻是說著極尋常的一件事。
藍青心裏卻一緊,任憑平日心思機敏,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隻望著她掩著那一雙眸子的低垂睫毛微微地顫動。
“這樣不是很好?”
“十年後今日春時,我妹妹的丈夫死了,一個月前我妹妹也死了。報喪信到平洲之後,我的處境有了一點變化。我丈夫和我……妹婿的正妻關係不是很好,甚至說彼此忌憚,而我一直被懷疑是她派來的密探,所以十年來他從不讓我上京,連東都來的書信都是被他先拆閱再給我。如今形式險峻,他更加不會貿然趕赴東都,自然也不許我去。”
幹柴燒盡,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香墨說到此處五內如煎,燒刀子的酒氣似真的化成了一把刀子刺進了心口,一腔沸血似要噴薄出來。她以手掩麵,用盡全部氣力,將那一腔悲憤強咽下去。
“十年……我七歲賣身,十七歲離開。給了她的隻是十年不怎麽安逸的日子,於是她還給我,也是十年。她隻道是我舍身救了她,可是我隻知是自己害了她……她的丈夫性好漁色,喜新厭舊,那樣一個人!她丈夫正妻的手段,是怎樣厲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妹妹,她處在其中,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我連想都不敢想……我禮佛念經,日日求的拜的,隻是她的平安。可是求有什麽用?!拜又有什麽用?!”
“她死了我連最後一麵都無法見到,現在我就是死也要到東都去……無論如何也要感到東都,哪怕是一具骷髏,我也要……”
猛然襲來的淚意幾乎衝出了雙眼,她緊閉著眼,極力壓抑著,最後還是嘶喊了出聲來。
藍青一時五味陳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心中千言萬語幾經幾轉最後到了唇邊隻化成淡淡一句:“好了,我都知道,難過就哭出來的吧。”
這樣淡淡的一句,卻讓香墨心裏麵忽然安定了不少,她猛地搶過酒壇,仰頭就飲,眼望著天空,酸澀逼回了淚,心間雖仍舊疼得厲害,卻也不那麽難熬了。
“沒什麽好哭的,在陳國,女人不過是餐桌上一盤點心,任人品嚐狹玩。這是命,我早就認了。”
藍青半晌無語,香墨她自顧擎著一壇烈酒,便如身後倚著的楊樹般,一動也不動。藍青見她仰著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以至令人心驚。一路行來,以她的性子,這樣袒露自己的情緒,倒是第一次。於是,藍青緩緩歎了一口氣,麵色漸漸溫柔:“其實,我去東都,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因為我心底總有個聲音對我說,一定要來東都。但我也清楚,十有八九是找不到的。”
“這些話除了老爹我沒跟任何人說過。記得第一次見麵時,你說好似在哪裏見過我,其實我也這麽覺得。”說到此處他有些羞澀的笑了一笑,也仰頭看著夜空,看那烏黑如墨錦的天上,織繡的星鬥無聲閃耀於上。
他慢慢呷著酒,一字一句說:“等到了東都拜祭了你妹妹,你願意跟我會陸國嗎?”
聽見這樣語帶羞澀的話,香墨似稍感意外,慢慢地轉過眼睛。眼前的篝火順著微風,在風中搖曳起伏,正映著她那一雙波光流轉的眸子。藍青突然發覺,這雙眸子此時朦朧的竟無法分辨清楚她的神情。
半晌,她臉上才露出一絲淺淺的苦笑:“我已年老色衰,你才多大?最多二十一二,小孩子……”
“我不小了,我是認真的!”
藍青幾乎是嘶喊出聲,香墨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此時此刻才明白他說了些什麽,過了一刻工夫,手掩住唇卻與仍止不住顫抖,頰上暈染了兩抹嫣紅,血脈中急速奔流著酸楚的幸福。
藍青伸手抓住她的手,低聲道:“香墨,到那個時候,你願意跟我回陸國嗎?”
香墨許久不言語,藍青的眼碧藍的灩光交織暗湧,稀薄的火光映在其中,變幻迷離。她緩緩的抽出手,慢慢喝盡壇中最後的酒,才說:“讓我想想好嗎?”
說完時,她已緩緩倚在他的肩上,藍青便不由粲然一笑。
*** *** *** *** *** *** *** *** *** *** *** *** *** *** *** *** **從欽勤殿出來過了肅政閣前的煙柳夾道,就是含珠宮。一個女人的十年榮華便都在這座奢華的殿閣中,如今沒了主人,卻仍是陳宮中最耀目的一處宮殿。含珠宮前的那棵梅子樹壓滿了熟透了的青梅,仿佛是知道自己命數已盡,不顧一切用所有氣力壓彎了枝頭。
封榮信步走到樹下,照著樹幹就是一腳,樹一顫,枝上的梅子就落到了封榮兜起的前擺上。他拿起一個,餘下的一股腦地落到了地上,極盡華貴細細織了翟紋的淺天青色衣擺,卻已經是髒汙一片。
封榮將梅子拿在手裏,也不擦拭,更不待跟在身後的德保阻攔,就咬了下去,隨即酸的他皺緊了眉眼。
還要咬第二口時,張揚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哎呦,萬歲爺,您怎麽跟個小孩子似的,那青梅裏是有輕毒的,可吃不得!”
封榮並不理會,倒是德保一驚轉頭看過去,太後李氏一身鋪金茜紅的薄綃衣裙,乘在步輦上,在十數花團錦簇的宮人圍繞下,已經到了近前。而說話的則是走在前麵的李嬤嬤,德保連忙領著內侍將身子往旁邊一避,跪了下去。
李嬤嬤看封榮站在樹影下,因是背對著,所以瞧不見他的神情,但仍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仿佛有冬日裏帶著刀子的風,刮到了身上。她一個寒顫,忙跪下叩見。
李太後從步輦上下來,走到封榮身前,略帶了焦慮的輕呼道:“皇帝!”
封榮這才轉過頭,又把那顆酸的要命的梅子湊到嘴邊,輕輕慢慢的咬了一口,語氣倒似像小孩子在撒嬌一般:“母後,我每日都服毒,這點怕什麽?”
李太後臉色微微一白,不由得想起封榮小時接二連三中毒的事情,心悸的到現在還在後怕。因今日接見外臣,妝飾也分外隆重,發髻上鳳凰步搖上足赤黃金的瓔珞墜著,也隨著顫顫的輕微作響。
封榮則並不看她,兩三口抽緊著五官吃完了梅子,便看到李嬤嬤懷裏的兩卷畫軸,眼睛轉了轉了,笑問:“那是什麽?”
李太後臉上這才微微浮起一抹笑意,伸手抓住封榮,將他引到梅樹不遠處的涼亭內坐下。
“按例你要守喪三年,所以不宜喜慶之事。可是你已經是皇帝,就應該充實後宮。”
亭子裏的石凳上鋪設杏黃錦墊,黃緞氈子鋪了地,亭外烈日下一個內侍手中還捧著純金的鳥籠,籠子裏的一隻黃鸝,毛色是極為清澄的碧綠。黃鸝叫的清脆,李太後聲音輕柔溫和,柔軟地伴在黃鸝的叫聲中,仿若一個慈母。
“你那個皇後,現在就是個藥罐子,指望著她開枝散葉我是指望不上了,這些你看看好不好,好就招進來。”
德保接過李嬤嬤手中的兩卷畫軸,呈在封榮麵前一一展開。他打著哈欠,掃了一眼,然後看著左麵的執扇清麗少女,不由微微凝視片刻。
“跟子溪好像。”
子溪是丞相杜江的長女,比封榮大一歲,十六歲的時候嫁給了十五歲的封榮,如今已經是陳國的皇後。
李太後描畫極為精致秀麗的眉不由微微蹙了起來:“那是杜丞相的幼女,皇後的妹妹。”
封榮又指著右麵的紅衣少女,道:“這個跟母後好像。”
李太後的眉端般這才緩緩放開:“這是你表妹李芙,你父皇葬禮的時候,不是還看過她。”
封榮隻含糊的應了一聲,就不再言語。
太陽漸漸轉移,午後的陽光仿佛暴雨般傾瀉進了亭子,極為刺目。一名年紀稍長的女官已知情會意,用銅色描金的托盤捧著白玉荷葉盞盛的冰鎮玫瑰露,款步走進了亭子。封榮歪在石桌上,並不起身,隻仰起臉來對女官一笑:“你喂我。”
女官似早就習慣了似的並不驚慌羞澀,若無其事的拿起了白玉荷葉盞,送至他唇邊。封榮幾乎是靠在女官飽滿的胸上,輕佻的讓李太後幾乎耗費了全身的氣力,仍抑不住直呼其名的喝道:“封榮!”
幾乎是置若罔聞的喝完了玫瑰露,封榮仍舊仰著臉,等著女官拿著絲帕給他拭淨了唇角,才嗤地笑出聲來:“就子溪的妹妹好了,母後也說了,國喪嘛。”
“你表妹呢?”
封榮卻不答話,本就不大的亭子內一時靜極了,隻聽見黃鸝有一聲每一聲倦懶的叫著。午後悶熱的光線裏,封榮的常服是極薄的淺天青,左襟繡著一條夔龍,血一樣重重的鮮豔。他終於緩緩坐正了身子伏下身子去,襟上扭曲了夔龍便跟著一點點伸直,聲音沉靜如水,緩慢一字一句:“朕不喜歡她,不要。”
李太後什麽也沒有說,就起了身,待扶著宮人的胳膊坐上步輦時,才說:“由不得你喜不喜歡,你……”
“那就一切都由母後作主好了,朕都聽母後的。”
封榮突然開口,絲毫不顧及禮數,截斷了李太後的話。步輦已經走出了幾步,聽到這話,李太後幾乎是驚喜地回頭。
這樣望去,隻能看見封榮嘴角竟然仿佛是笑意,那雙烏黑的眸子中,神色流光閃動的極快,快的讓李太後的心驟然就沉了下去。
回了康慈宮,李太後的兄長官拜戶部尚書的李原雍已經等了好一會兒,想是等得急了,額上麵上密密的一層汗,也顧不上擦,更不顧不上禮數,便急切的朝著李太後的問道:“成了嗎?”
李太後眼風一轉,殿內服侍的宮女內侍就都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她精致眉宇間添上隱約一股愁鬱,道:“這事……我看就算了吧,恐怕是不成,給芙兒另在京中舊族裏找一處好人家,她將來過的幸福才好。”
“太後說的輕巧!”李原雍聞言幾乎是暴跳如雷:“你現在是太後沒錯,難道你能保證活上百年?幸福能保住我李氏?你莫忘了,曆朝獲罪牽連不過九族,隻有我陳是誅滅十族!你怎麽也得為我李氏的將來著想吧!”
李太後沒有理睬他,轉身來到洞開的窗前,窗外的大陳宮入目,滿眼的是孤冷的朱紅璨金的顏色。晌午後天悶熱得出奇,連一絲風也沒有,火燎一樣的熱,李太後卻覺得鋪天蓋地寒冰迎麵襲來,正從心到身,連同魂魄,都是冰涼。她緩緩揚起臉來,雙眼掩蓋在睫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
“我為咱們李家著想還不夠嗎!”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驚詫於聲音的激揚。李原雍看慣了她平日陰冷暗藏,竟是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模樣,知道她當真是動了怒,這才緩和了語氣:“太後知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李太後亦不由歎了一口氣,聲音輕弱,像是個倦怠極了似的:“那孩子的脾氣我這個當娘的如何不曉得,也不知道是我教的太成功還是太失敗……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也一定要到手,不想要的寧願打碎砸爛拚個魚死網破也不要。”
“你是太後,他的婚事你說了,他就必須得聽。我們不能讓杜家專美於前,說得難聽些,你死了難道要讓杜江那老匹夫在我李氏墳頭上LS?!”
一句話就仿佛這天氣,把李太後的五髒六腑都烘焙著,煎烤著。她兩手緊緊抓住刻花梨木窗欞,下唇咬碎了胭脂的朱紅,鬢邊的黃金瓔珞輕輕擺動,卻是在笑。
“我知道了,你放心。哥哥。”
最後一句喚的極輕,如耳語一般。
望著那豔麗的與年紀不稱的笑容,李原雍的心才漸漸安定了下來。
承
李太後走後封榮一個人在亭子裏犯了困倦,內侍搬來了織錦的倚榻,他就不覺睡去。天悶熱,亭子反到比殿內涼快些,內侍在一旁執了宮扇,緩緩招著涼風。封榮模模糊糊睡熟了時,忽聽德保的聲音輕喚:“陛下?”
封榮最厭惡熟睡時被人吵醒,德保明明是知道的,可停了一會兒,他還是輕聲道:“文安侯府裏來人了。”
封榮驟然張開眼,此時日頭已近西山,眼光中映進的最後一點沉重灼熱,鋪天蓋地的化成不可直視的熾烈。“她回來了?!”
“是,來人說墨國夫人一進府門,文安侯就把他遣來回稟陛下了。”
封榮唇際緩慢綻出了笑容:“還算他佟子裏識得眼色。”
說畢風也似地起身就走,薄青的衣擺幾乎飄揚起來。
封榮微服到了文安侯府時,最後一線夕照隱入天際,黑暗驟然鋪散開來,暮色裏,滿府寂靜隻隱隱傳來幾聲更鼓,想是佟子裏早就提前吩咐妥當,他們一路沒有驚動任何人便被引到了內院。
內院的偏廳位置極為隱蔽,南麵是粼粼的池水,北麵一排紫藤遮了窗子,密密陰濃油綠,內侍手中的一盞燈籠,在眼前扯出一道七彩虹光,藤間夾了一朵朵嫣紫的瘦花,嚴不透風的遮住了他們的身影,從花藤的隙中卻可以清晰看到室內。
文安侯佟子裏幾乎是伏跪在地,哀哭道:“妹妹,自從燕脂死了,這日子就沒法過下去了,好歹你也是先帝爺親封的墨國夫人,咱們佟家滿門可都指望著你了。”
從封榮的角度隻能看見女子的背影,茶色的裙在燈下如暮色裏的一簇花綻開至地,腰係著一條純白絲帶,白得觸目驚心。封榮心一緊,一時甘甜辛辣交織而過,周身血脈奔湧,仿佛似是醉了。
“佟家?哪裏來的佟家?咱們是連姓氏都沒有的奴婢出身,國姓陳字去耳為東,先皇寵愛燕脂,才賜了諧音佟姓給咱們。沒錯,我是被封墨國夫人,可說到底不過是人家的小妾。你才是先帝親封世襲的文安侯,你一個大男人,不護著妹妹,怎麽好意思就全都指望著我了?我呢?我指望著誰去?!”
香墨稍稍側側過頭來,仿佛在隱忍著什麽,神色全然不似高揚的聲音裏的又氣又恨。
封榮隻覺得有一盞熾熱的烈酒嘩一聲潑灑在了他的胸臆,心脈中奔湧的鮮血也帶了酒的灼辣,魂魄像是要脫離軀殼浮遊起來,滾滾的也不知是痛還是醉。定定地看著,再也無法滿足這樣窺視,他揚手打開樹藤,邁步而出,沉聲說道:“指望朕如何?”
室內的幾盞燭火的明晃晃的燃著,罩上的燈紗竟是鮮豔以至耀目的紅色,仿佛灼人的風拂入滿室,香墨猝然轉過的身影就深陷在這一片如晝的紅色中,聯珠團窠紋藕衫,衣袖與腰間的純白絲帶輕輕飄拂。一瞬間他眼前隻是耀目的紅,像是被一段紅紗捂住了他的眼。漸漸眼神緩了過來,一直刻骨銘心的人,麵目早已在心中模糊了,此時鮮明的映入眼前,倒仿佛隻是一個將睡未醒的夢,稀薄脆弱的一觸即逝。
夜已深重,但白日的烈熱卻沒有一點消散,而香墨眼前的男子,仍舊披著墨紗的鬥篷,身形都遮了大半。十年的光陰,當年近似懦弱的孩童已經成了大陳的帝皇,隻有那一對清澈的桃花眸子瞳仁,依然未變。
“陛下……”
香墨望著封榮,驚詫的眼睫撲閃了幾下,過了一陣子,才想起什麽似的,就待跪地行禮。
封榮勾起一個燦爛的笑,沒有半點猶疑伸手緊緊抓住了香墨的手。
“不必多禮。”封榮忍不住的一直在笑:“還記得小時候在陳王府,你也常站在廊下這麽罵人,脾氣大的不得了。”
然後又抓住她的肩,低頭凝視著她:“十年過去了,你還是沒變,香墨。”
她昂起頭,發間簪著一朵碩大白緞花,墜著的同色的流蘇自她左鬢上垂了下來,顫顫拂在耳畔。血霧一樣的火光閃爍在封榮臉上,眼眸和笑容都是一片清澈,而他的手卻是那樣凶狠的氣力,幾乎要將香墨她寸寸捏碎。
香墨猶在清澈與疼痛間恍惚,驀然的就覺出什麽一片溫軟貼了過來,觸在唇間。她猛地一震,封榮已經撤回,那觸感還在,她由詫到驚,由驚到懼又由懼到怕怖,打了個寒戰。心思幾轉,最後之用幽瞳望定了他,勉力笑道:“我叫人給陛下準備茶點。”
香墨往後退了一步,封榮上前逼上一步,香墨又退一步撤出身,借著斟茶的功夫轉眼四望,背脊就一陣發涼,她的兄長早就沒了蹤影。
她一路風塵仆仆,一進門就被兄長安排了梳洗,並未來得及打量室內,如今看去,桌椅俱覆了紅色的織錦,細密而繁複的花紋,連燈上的紗罩都是耀目的鮮紅。
倒似新房一般。
這個認識,讓香墨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手中一個不穩,茶盞就摔在了地上,頓時跌了個粉碎。
她緩步向門邊退去,仍舊扯著笑說:“怎麽沒變,陛下已經長大即位,臣妾也老了,嫁作他人婦。”
“那陳瑞呢?怎麽沒跟你一起進京?”封榮輕輕一笑,低低的一聲,極豔亦極輕蔑。
香墨再也顧不得其他,轉身就去推門,手大力的推在紅檀的門上,卻沒有撼動分毫,香墨尖叫道:“開門!!”
“子裏都已經替我們安排這麽周到了。”
封榮的聲音好似幼鳥的翅撲扇在耳邊,他的手臂,包裹住腰,他的胸依偎著她的脊背,他的臉頰貼著她的鬢角,他的心跳響徹她的耳朵。她眼前一陣暈眩,他對她說:“我等了你這麽久……香墨。”
香墨僵直在他的懷裏,脊背的衣衫已都叫汗濕透了,狼狽地貼在肌膚上,她的心也被狼狽的糾成一團,腦子裏昏昏沉沉,隻茫然睜著一對濃麗的眼,望著眼前由外反鎖的門。
封榮的手指在她的腰間緩緩滑動,隨即用力一扯,“嗤!”的一聲,腰間用雙挽扣子結成的純白長帶,已經自他的手中落下,飄落在了地上。
那聲輕響如同烏沉夜色中的一道閃電,驟然擊入香墨的腦海,她清楚的明白將要發生什麽。那猶帶著吻涼的唇和火熱的唇正不斷在她頸後肌膚上的舔摩,一隻手也已經覆蓋到了她的胸前。
她狠狠咬住自己唇,眉峰高挑,麵上漸漸顯出一種淒厲神色。她的手緩緩抬起覆在胸前的手背上,不自覺的緊緊摳進了他的肌膚。
她告訴自己,絕不認命,這一次絕不認命。
於是香墨好似一條在案板上的魚一樣激烈的扭動身體,從他的桎梏中掙脫出來。
向轉了身向內室退去,而她退一步,封榮就上前一步,修長的手指上還有幾道被劃出的血痕,黝暗深沉的眼睛,以及裏麵莫名的異光,每邁出一步,便都落下一聲極輕的足音,卻像一道道雷聲,重重地,擊在她的心口。
香墨拽緊了手心,顫抖著。 封榮已經緩步走了過來,將香墨摟到懷中,她嚇得更厲害,不由開始掙紮。
說是掙紮,其實隻是一種無力的阻擋,他的肌膚偶爾會被她的指甲劃傷,可是她始終不敢去肆意撕打,更加不敢去碰他的臉。隻為,他是君,她是臣,她不敢去觸犯天顏。
仿佛知道了香墨的無力,封榮麵上露出愉快的微笑,有些孩子氣,卻同樣透著孩子般肆無忌憚的殘酷。
*** *** *** *** *** *** *** *** *** *** *** *** *** *** *** *** **
掙紮中碰倒了蘭膏雁足燈台,紅燭都已然過半,一汪淚珠滾滾而出,凝了一地,滿眼皆紅。
封榮的動作一點也沒因她的掙紮減緩,香墨隻覺得漫天漫眼,都蒙了一層血霧,朦朧豔色裏隻看到封榮眼中笑意更炫爛,她則似飛入火中即成灰燼的蝶,振翅不能。
封榮的嘴唇深深壓了過來,香墨扭開頭,他就順勢咬上頸,一隻手撕扯著她的衣衫,她無比驚慌之中隻能拚命用手阻擋,卻發現一點用處也沒有。
雲緺玉梭,淡衫薄羅裙層疊委靡於一片紅蠟之上,倒似了菡萏香銷碧葉殘。
一時間無數流光碎影在香墨腦中轉瞬逝過。河畔湛藍雙眸,破舊帳篷裏,他燒紅的麵頰漸漸模糊……
心痛的無以複加,痛得香墨傾力一掙,推封榮推的一個趔趄,卻也拽落了半幅素白內衫,羅袖隨著鬢間的白緞花,墜落於地一團團綻開,如素白霰雪。
封榮目光更炙,再次邁步上前,香墨一步一步退後,逼得毫無退路時,腳下一絆仰麵跌倒。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來臨,觸在肌膚上的是光滑如水錦被緞褥,紅底之上霓色鴛鴦,交頸戲水,一片青蓮綠葉。
她衣不蔽體,烏發散落,還來不及起身,他就幾乎將整個身體都壓在了香墨身上。他灼熱的鼻息噴在她臉上,帶著一股低靡的薰香之氣,濃重且粘膩,如纏住羽蝶的蛛絲,抵死般的糾纏。
香墨心中又急又亂,伸手用力地抓著,指甲掐進了肉裏,抓得血肉模糊。她隻告訴自己今生今世,再不認命。
封榮鉗製住她的雙腕扭到背後,他手勁奇大,香墨幾乎聽見自己腕骨的格格響聲,似欲碎裂。她隱忍著,但雙目便已有了淚光。
肩膀上傳來一陣尖利的痛楚,那是香墨的牙齒在嘶咬著他,象野獸一樣、惡狠狠地啃著,似乎要把骨頭都吃掉。 封榮的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他的手抓了香墨的發,卻是輕柔的。她順勢仰起臉,一泓青絲傾瀉在鋪金灑赤的錦褥上。
他的手仍舊摩挲著,俯身在香墨的耳邊款款地呢喃著:“朕是陳國的帝皇,你隻能是朕的。”
聲音低低的,幾乎是耳語,可一字一字,那樣毫不留情,打碎了香墨的夢。
夜色中的荒郊,一團將息的篝火旁,那個泛著微微羞澀的男子,遠遠指著南方燦金碎銀的星空,湛藍雙目閃耀:“你可願跟我回陸國。”
火光搖曳,映得滿眼火樹銀花,滿天星鬥似都在眼前隔了一道薄紗,而他就在紗的那一頭,飽滿的額挺直的鼻竟是那麽近在咫尺,可就在指間觸及的那一刹那,卻如泡影般片片碎裂。無數浮光掠影飛逝,有人細細地吻著她的額,香墨凝神望去,封榮的眼睛深深地凝著她,而她仍舊咬著封榮,牙齒都在發顫。
香墨的口慢慢地鬆開了,想要遠離他,卻摟住了脖子,吻狠狠地落了下來。封榮的呼吸愈來愈沉,壓在香墨的身上,仿佛兩個人都要窒息了。手指一寸一寸地滑過她的肌膚,溫柔的撫弄,把她整個人都纏繞住。最後的一點衣服被撕去,她隻覺得自己似一條魚,在他的指下剝骨去皮。
他的膝蓋撐開了她的雙腿。香墨仰著頭恥辱的顫抖著,隱忍不落的淚模糊了眼眸,什麽也看不見,繃緊的身體和絕望的掙紮亦是什麽也不能阻止,
猛然的挺刺終是的戳穿了她,體內如同被粗糙的砂寸寸磨過,一瞬間香墨幾乎覺得喘不過氣來,隻是無聲的張著嘴努力呼吸。仿佛有尖尖的刺,紮入了心口,絕望痛苦蔓延骨髓。恨了又恨,香墨口中發出小獸般嗚咽的聲音,破碎了的指甲抓住了他,狠狠地掐著。
他仍在猛裂的頂著,在他的身下,香墨四肢都無力的癱軟了,隻覺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就響的要破碎……再也無力反抗。
他的肆虐就一直一直那麽進行著。
“香墨……香墨……”
他在香墨耳邊一次次迷醉的低喃,那樣溫柔而悲哀的聲調,一遍又一遍。
夜半醒來時,封榮模糊的注視著芙蓉羅帳上重重紅綃秀幃,半晌之後,才憶起自己是在文安侯的府上。
手下意識的向身畔摸去,陡然一驚,披衣就匆匆下床。他驚慌的在室內尋找著,仿若尋找一件失而複得又得而複失的珍寶。
驀的,一聲極細微的模糊啜泣傳入耳內,封榮轉身看去,隔著那片層層疊疊的雲紋織錦紗綃帷幕,香墨掩麵起伏的剪影,在深朱淺紅之中薄薄如煙。
“香墨……”
封榮掀過帷幕,上前抓住坐在地上的她的肩胛。
手指間傳來的輕微戰栗,封榮歪著頭驚奇道:“咦?你怎麽了?”
一麵就伸手出去,抬起她的低垂的下顎,纖秀白皙手指撫摸上去,竟觸到了一手溫熱的水。他疑惑的將手指送進唇間,好象有苦澀的味道。封榮呆了片刻,才慌亂的捧起香墨的臉,急急說道:“你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告訴朕,朕幫你出氣!你別哭了好嗎,你一哭朕也跟著難受了……”
說著,烏燦燦的眸子裏漸犯了水光,呆呆的看著香墨,如同受了委屈而無從哭訴的孩子。
“香墨,我喜歡你啊。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母妃對我那麽嚴厲,別人也都怕,隻有你……隻有你對我是溫柔的……可是,後來你被搶走了……”他緩緩的將頭依偎在香墨的肩膀上,香墨覺得有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肌膚上。他的聲音隨著滾落的水珠,娓娓道來:“不過沒關係,我現在是皇帝,誰也不能再欺負你。所以,香墨你別怕,我再也不會讓人委屈到你!”
香墨吃力地將他話中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字眼在腦中拚出意思,茫然的眼睛始終黑洞洞仰著。
室外,驟風突起,簷下的鐵馬錚錚亂響,洞開的窗不住碰合,不多時,青藍電光劃裂了沉沉夜色,滾滾雷聲中,雨點瘋了似的就落了下來。
這是東都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
承
下了一夜的雨,在天明時止住。佟子裏進入房內的時候,隻看見香墨已經梳洗好了坐在窗前。仍有些烏暗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眸光流轉間,透出難以捉摸的光。佟子裏竟不敢再看她,轉頭掩著嘴咳嗽了一聲,才道:“陛下臨走前說,讓你今日進宮看看。”
“有這個必要嗎?”
香墨說,聲音淡的聽不出任何情緒,冰涼的讓佟子裏不禁一個冷顫,站立不穩跌坐在仍舊搭著大紅錦的椅子上,掩麵低泣出聲:“聖命難違。香墨,我以為你懂的。”
香墨淡漠的神色仍舊像一潭沉積萬年的死水,沒有任何變化。她的口氣聽上去,輕淡得連一絲起伏都找不到。
“我當然懂,你一個妹妹給了你十年的榮華富貴,可你還不知足。現在,你賣了你另一個妹妹。”
“可惜,我沒燕脂的本事,我給不了你另一個十年。”香墨突然浮起一抹詭異的笑,一個一個字道:“我的哥哥。”
掩麵而泣的佟子裏隻覺得好似有一記耳光扇在麵上,火辣辣的帶著刺痛。竟沒有顏麵再帶下去,轉身倉皇而去。
由文安侯府成乘馬車到了陳皇宮之南的永平門,就必須得下車步行,由於此處距離內宮還有很長一段路,所以封榮特賜了步輦,以示恩遇。但無論怎樣的恩遇過了昌平門就必須下輦步行,下了步輦時香墨看著眼前皇城,金色的琉璃瓦在烈日下熠熠生輝,飛簷幾入天際。薄絲的繡鞋步態嚴謹,連裙裾浮動都是無聲的,丈餘寬的青磚就走了十數步,日頭直射下來,軟薄的單絲羅衣已被汗微濕。
香墨走到了內苑禦花園一樹桂花下時,就聽見一聲輕喚:“香墨!”
轉頭時一陣風拂過,花瓣如流雲,卷在風中恍然開時香濃,鵝黃錦緞一般鋪在她濃豔的眉目前。右手廊下華蓋輝煌,禦用的璨金蟠龍似欲飛出。華蓋下那雙熟悉桃花眸子,望著她一臉欣悅,竟是親自迎了出來。
香墨微微地一震,隨即就要跪禮,封榮笑得燦爛地說:“起來!起來!”
一麵說,一麵親手攙起她。卻被她撤身避過,仍盈盈下福,道:“請萬歲安。”
封榮定定看了香墨片刻也不惱,輕輕一笑,帶著一絲孩童似的頑劣,道:“想去看看燕太妃生前住的地方嗎?”
香墨自從走進陳皇宮就變得迷蒙的眼第一次有了懾魂的光,仰頭幾乎是焦慮的答道:“想。”
封榮身後隨侍的一名內侍急急揚聲喝道:“大膽,怎麽跟皇上回話呢?!”
香墨被那尖銳的聲音刺的一抖,卻迅速地平靜下來,揚眉一笑,眸光熠熠生輝。
“回陛下,臣妾想去,臣妾謝過陛下恩典。”
封榮淡淡掃了一眼那名內侍,然後才轉眼對香墨道:“走吧。”
封榮也不乘步輦,緩步走在香墨身側。此時陽光甚烈,路程亦不算近,腳下磚地綿延不斷,禦苑道路曲折。香墨走了一段,轉到一個曲橋上,一時隻覺得頭上烈日高天直欲撲麵而下,嚴妝之下的額頭已是一層細密汗珠。
封榮看在眼內,轉身一抬下顎,德保極識得眼色,忙呈上了一把傘。封榮接過,放在香墨手中。香墨看著那傘,明黃的龍紋崢嶸,刺的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封榮英挺卻秀致的眉不經意挑了一下,也不看她,伸出手去直接按在她的手上,吧的一聲,為香墨將傘撐了起來。那伸出衣袖的執傘的手,指節微露,指尖細長,如女子般而保養得十分秀美。傘撐起時,鼓出的幾絲風落在香墨臉上,她下意識的仰頭看去,正好對上封榮的視線。
曲橋之下是小河流水,紅錦彩石穿梭交織,遠處黃鸝的叫聲高高低低,此起彼伏。他們的手交握在傘柄上,碧色春羅和月白的衣袖,幾乎是融化在一起。封榮黑若點漆眸子裏,帶著乞求的溫柔笑意。
這一刻香墨覺得自己看見的仍舊是當年那個愛哭而寂寞的孩子。怨,憎,恨……所有的積鬱的情緒,此刻都無法對著這樣的封榮發泄。
於是,抬起的臉龐上就不自覺浮起了一種悲哀的神情,封榮似是被這悲哀引誘了,一點一點傾身下來。
兩側十數名一色青綠錦袍的內侍拱手謹立,烈日如火下,仍仿佛兩列偶人般不聞不動。
“陛下!”
幾乎就在封榮的唇落下的同時,香墨陡然側首避過,出聲喚道。
這一聲,將封榮自恍惚中喚醒過來,眼一轉隨即以異常溫柔的語氣說著:“走吧。”
說罷一甩袖,走在前麵,步態則是蹦跳。
靜安宮已經沒有人居住,內侍宮女更不會往此間隨意走動,於是已經形同荒棄。
一跨進殿門,與殿外炎熱截然相反的陰冷讓香墨猛地一個寒顫。桌椅陳設皆覆了白布,連窗子都被白布蓋著。陰暗寂靜殿內,腳步踩在青如水鏡般的磚麵上,一步一步沿著幽深的回廊向內麵走的時候,都帶了一種空洞的回聲,仿佛在走一個永遠走不完的循環。
幾轉之後到了內殿,入目的是地麵上擺放的數十個木桶,隔三步便安放一個,桶裏盛滿了冰塊。森森寒意浸透了靜安宮,一時倒似是入了冰窖。
殿閣的盡處是一個巨大的白色帷幕,封榮親自走上前掀起了帷幕。一層層淺白的紗羅,層層疊疊,仿佛是無數層浮雲交疊在了一起。而在雲的盡頭,燕脂一點生氣也沒有的躺在棺槨之中,水晶棺蓋下容顏宛若生時,看上去人偶一般。
“朕用水銀保存,麵貌一點都沒變呢!”封榮說時,一雙依漂亮的眼睛帶著深深的恍若一夢的深情,卻是對著香墨:“朕想你一定想看。”
香墨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棺槨旁的,隻覺得自己每邁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層層,漸次剝落,帶著一種無法磨滅的慘痛。
香墨終於走到近前,一隻手扶住棺槨,望著燕脂。一隻手按在心口,覺得那裏痛得要裂開了,痛不欲生。極力隱忍,極力克製,淚還是無法抑製的留了下來。
那是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槨,裏麵注滿了稀釋的水銀,無色的水波中,水銀圓圓點點,仿佛是來不及融化的碎冰,燕脂的屍體孤零零地漂浮在其中,衣裙就像櫻花一樣盛開。她的表情非常安靜,安靜的甚至看不出生前的痛苦,水紅色胭脂在兩腮和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層,金簪玉搖綴滿雲鬢。許是因為那一點胭脂點綴出來的殷紅,看起來竟仿佛是在微笑著一樣。
這樣似是幸福著的笑,將香墨的神智整個撕裂,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絕望奔湧而出。她的妹妹死了,一直在心腑內似是隔了一層薄紗的認知,此時此刻薄紗被撕的粉碎,死亡清楚的展現在眼前。燕脂十年恩寵,榮華不盡,她依賴於自己的妹妹獲封“墨國夫人”,得於正妻相同地位。然而,人之一生,富貴地位畢竟不是幸福。追根究底,還是她毀了燕脂的幸福。
積鬱日久的苦痛化為無數毒蛇的牙,啃噬著她。比在初聽到她的死訊時更加的痛,無可抑製的痛,撕扯著全身。她猛然掩麵,刹那間嚎啕出聲。
宮中女子的哭泣也是一種學問,無聲的,抽泣的,掩麵嬌羞的,怎樣都不會失了禮節和顏麵。而封榮第一次聽到這種毫無顧忌的支離破碎的哭聲,一時手足無措,隻想上前抱住她。
“香墨,你別哭,燕脂走了,還有我,你別哭……”
香墨哭得目光渙散,所有東西都影影綽綽隻存在一個輪廓。盯在封榮的臉上好久,才能看清。他睫毛長長不時眨動著,顯得他神情柔軟,柔軟如同不解世事的孩子。這樣的無辜,無辜到她恨極了,揚手就揮。
封榮不躲不閃,執意要抱住香墨,於是啪的極為響亮的一聲,耳光實實落在麵頰上。
香墨一愣,隨即掙紮撕打,卻不敢再揮手,於是終究落進他的懷中。她不甘心繼續掙紮撕打,而封榮則仿佛在對待一個胡鬧的孩子,手指一下又一下的輕撫在她的後背。
他的衣料貼在香墨的臉頰上,冰冷滑膩的觸感,還有熏衣香的味道。卻無法沾上一絲一毫人體的溫度,冷得像一塊寒冰。凍得香墨的心,也一片冰冷。
她一邊掙動,一邊放肆慟哭,終究是哭得累了,才倚在封榮的胸前。
*** *** *** *** *** *** *** *** *** *** *** *** *** *** *** *** **
靜安宮空闊而陰暗,寒冰和薰香遮不住的腐敗氣息,飄浮於疊疊的白紗之間。
封榮聲音在香墨耳邊低暗:“對不起……”小心翼翼地捧起香墨的臉,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然後,她就看見了封榮手上帶著鐲子,那是一隻白玉鐲子,玉質汙濁混沌,還因為磕損被金箔包裹了一處。熟悉的讓她莫名心驚,她猛地抓住封榮的手,尖聲道:“這是什麽?你從哪裏來的?!”
“燕脂給朕的,她說即使她死了也不準摘下來。”封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舉起手看著腕上的白玉鐲,笑得溫柔卻漫不經心:“說起來,她就求過朕的也就這一件事……”
香墨卻再也不能忍受,猛地推開他的手。封榮一時都愣住,隨即伸手去拉她,香墨狠烈掙脫,轉身踉踉蹌蹌的向殿外跑去。失了神智的腳步被宮門處的高高門檻一絆,就跌倒在了門前。
封榮慌忙上前去扶她,香墨卻隻抓住他的手,狠命的往下拽著那隻玉鐲。封榮腕上還堆疊著金絲如意結,陳國貴族男子總是要在而立之年前係著這種腕帶,以求能平安長大,長命百歲。此時金絲腕帶與玉鐲糾纏在一處,無論如何也拉不下來,香墨索性就兩隻手一起狠命的去拽。
封榮的手上還細密布著昨夜的指甲劃痕,雖敷了傷藥,但並未痊愈,痛得不由叫了一聲。但也隻叫了那麽一下,隨即就抿著唇,自己去拽那玉鐲。
“你不喜歡,朕就不帶,這就摘下來。”
香墨此時卻狠狠抓住他的手,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著,麵色死白,極慢、極堅定地搖了搖頭,兩點滾熱的淚就砸在他手上。
“燕脂愛你。天啊,燕脂愛你!”
她幾乎想笑出來,隻覺得自己是在一個荒誕無稽的夢裏。記憶的堤已決,自己那時才十三歲,已負擔了全家的生計。那年生辰,燕脂拿著積攢已久私蓄,買了一對廉價的玉鐲子送給自己。
自己的淚漸漸迷了眼,卻舍不得要,最後姐妹一人一隻戴在了腕上。晚上,燕脂在身畔,低低說:“將來要是有了自己愛的人就把這鐲子送給他。我和姐姐總是喜歡同一樣東西,衣服是,鐲子也是。要是將來喜歡上同一個人……”
說著,燕脂仰起臉,滿月的夜空銀鏡高懸,水銀似的光落在燕脂的臉上,她的眸子瀲灩生波:“那麽,我一定會讓給姐姐。”
自己輕輕嗤笑:“別傻了,我才不會喜歡上你這思春小妮子愛上的人。”
燕脂抱住自己,說話時手已經微微顫抖:“算命的先生曾說,爹娘隻有一個半女兒。我要是不長命,姐姐就替我愛他吧……”
如今當時戲語一語成讖。
巧藍來說,燕脂很幸福。隻以為是安慰自己,可是……
香墨狠狠看住封榮。
“燕脂愛你……”
封榮仿佛不知道她在說什麽,疑惑不解的歪頭一笑。
“你這個,我……”
香墨驀然發狂,死死的拽住封榮衣襟,大力撕扯著衣襟被扯住,封榮有些窒息,正要抬手掙開,忽一眼望見香墨緊攥的手,不由一怔。十根纖長的指頭不停地顫抖,抖的漸漸失去了力道,搖搖欲墜。
於是,他沒有動,隻是看著香墨。
香墨見到他的眼神時,哭喊啞然而止。
封榮的眼清澈的映著她,似望著自己,也似透過他望著極遠的地方,然而其中卻分明有著一絲令人哀憐的祈望。
我恨死你,這句話已經無法說下去。
一時間,香墨淚如雨下。
無法恨他。
他還隻是個孩子,燕脂愛他。
無論是因為哪樣,她都無法恨。
淚珠子滴到封榮胸前原本就濕漉漉的衣襟上,月牙白的顏色又深了一層。仿佛她和燕脂十年的光陰逝去,所有的都從指間漏過去了,什麽都抓不住,剩下的,也就隻有這一眼,這一麵,如此而已。
封榮的手毫不遲疑的輕輕地抱住她,她微一掙動,隨即緩緩的貓一般縮到他懷內,臉貼著封榮的胸口,再一次哀嚎出聲。
封榮的下巴正好抵在香墨的額上,他的呼吸,帶著溫熱的氣息掃過她的發鬢,他的手哄著嬰兒一般拍著她的後背。
“香墨乖,不哭,有朕在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紗衣傳入她的肌膚,她竟起了一身寒栗。香墨的手緩緩舉起,想要推開封榮,可手指停在半空中,顫抖著。
她看見水晶棺裏香墨在盈盈笑語:“姐姐替我愛他吧。”
她微側過頭,就看見封榮兩道凝視的目光。熟悉的感覺如潮水般漫來,在那個秋日黃昏,她坐在一輛小車裏離開陳王府時,他便是這樣站在角門處默然不語地望著她。
手指顫抖著,顫抖著,最終抱住了封榮。殿內靜極了,隻兩人的呼吸聲交纏地輕響。
陳國曆二百三十四年,早秋。
由大陳宮到文安侯佟子裏的府邸前,有羽林軍把守禁止閑人通行這一段路。大朝散了,宮裏的傳旨官就直到了府門前。
佟子裏將傳旨內官引入大廳,樂儀奏樂之後,香墨被引出,傳旨內官宣讀聖旨。
加封墨國夫人封戶至八千戶,文安侯五千戶。
待傳旨內官走了之後,香墨看著供在香案上的纏金龍綢聖旨,看著又在掩麵喜極而泣的佟子裏,譏諷一笑。
要知道,封王者萬戶,郡王五千戶。
名無得,實已至。
一入八月,便接連幾場小雨,天氣涼了下來。玉湖上千株碧荷開得晚,還是明麗如新的模樣。玉湖裏引過了一池清水,李嬤嬤由廊件走過,正看見幾名侍女靠在水亭中欄杆上,拿了細餌撒在池子裏,逗那些朱黃五彩的錦鯉。李嬤嬤見她們一身服飾精致,不似宮女但也不似誥命,便上前問:“你是哪個宮裏的,怎麽一點規矩都沒有?這池子裏的魚也是你們隨便逗的?”
一名女子回轉頭,也不起身,隻對著她嫣然一笑道:“奴婢們是文安侯府裏的,萬歲爺怕宮裏的人不可心,特恩典了奴婢等人進宮服侍墨國夫人。”
李嬤嬤一驚:“墨國夫人?她進了宮怎麽不去見太後?”
侍女隻管逗魚,又抿嘴一笑道:“這奴婢可不知道了,夫人正入謁呢。”
李嬤嬤被侍女語氣裏的輕慢氣得直抖,但也不敢生事,轉身就回了康慈宮。
注:一個半女兒,指的是兩個女兒,有一個會早夭。
承
李太後躺在榻上看內閣今日呈上來的票擬,李嬤嬤跪在那裏,也不管打沒打擾她就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事情始末。
“太後看看,如今那賤奴真是越來越猖狂了,您也不管管!上了年紀,信了佛,莫不是心腸也跟著軟了?”
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後卻傳出一個帶著幾分張狂的男聲,然後從屏風後轉出的人影,一身大紅官服,前胸和背後均綴有絲巾繡成的華貴仙鶴補子,一品的朝服,正是李原雍。
“芙兒就要入宮了,萬事等芙兒進了宮再做打算。”李太後閉目蹙眉,片刻之後再張開眼,雙瞳中已燃起了細小的火苗。拿著票擬的手一緊,還是淡淡的說:“我到底還是太後,你怕什麽?”
“就是因為芙兒要進宮了,我才怕出什麽亂子。”聽她這麽說李原雍仍舊有幾分不平之意,冷哼了一聲道:“我聽說前陣子皇上身邊的內侍嗬斥了那賤奴一句,回頭就被仗斃了。太後管不管都去看看,震一震那賤奴也好。”
李嬤嬤扶著李太後坐起身,也盼著勾起她火來,就附和著又說:“國舅爺說的對,好歹太後您也去看一眼,奴婢怕這麽下去萬歲爺的心裏就隻有她,沒有太後了啊!”
李太後心裏不禁一緊,如同有一滴熱水燙在心頭,猛地一陣抽縮,最後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詔鑾駕起行。
李原雍方才滿意一笑。
依照禮製,太後步輦都由十八位女官分兩行左右行,女官扶太後下輦,止住了內侍的唱報,進了煙波碧水閣。
殿閣內因天氣晴好窗戶大開著,窗紗都支了起來,迎麵碧波千頃的玉湖,無數株荷花綻開。荷花本是清淨雅潔之物,然而玉湖中嬌品貴種何止百樣,晚秋時節盛放到了極處,朵朵皆明媚碩大,花葉蕊瓣,月白、淺粉、日落紅,如一匹靡麗的畫卷霍然抖開,密密織出潑天的奢華波濤,一浪浪的湧動。
李太後落步極輕,雲履落在烏亮如鏡的金磚,無聲無息。
書案前,封榮一身夾紗常服,很閑適的正寫著什麽,香墨陪站在一側。此時風起,從玉湖麵低低的吹拂而來,像一陣無聲的浪將她一身輕薄的妝花紗緊裹在身上。
妝花紗這種料子看著極為素雅,而在日光下則緯絲顯花,花明地暗工麗異常,是西南傣族特有的貢品,即便是李太後今年也才得了一匹。
走的近了,漸漸看見封榮的左手拉著香墨,書寫的空檔就附耳細語,想是呼吸離得太近,便如蜂蝶穿梭撲上臉來,烘得人酥酥麻麻。香墨便微微側首,伸手的用指尖輕點在封榮的額頭上,不勝其煩似地將他推。
聽見漸漸近前的腳步聲,她詫異地轉過臉去,鬢間步搖綴飾的瓔珞猶在珊珊作響,微楞了一下,唇邊就噙了淡薄的笑。
“太後。”
說罷就要屈膝跪禮,卻被封榮一把拽住。他隻掃了李太後一眼,隨意喚了一聲:“母後。”,就又低下頭去寫著,隻留給李太後一個石塑般的側影。
倒是香墨將自己的手收回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蹙眉嗔道:“陛下好沒規矩,仔細給太後請安。”
封榮一邊笑一邊又拉過她的手,攏在自己掌心,當胸一揖:“拜見母後,母後萬安。”
李太後唯一頷首,淡淡一笑。拿著幾本黃綾票擬的手指無聲抽緊,夔龍紋就扭曲在了指間。
封榮垂首又寫,李太後和香墨便一個在禦案左側,一個在右側,各自默然無聲。隻聽到玉湖上蛙鳴之聲,遠遠近近的傳入耳內。
“皇帝這是在做什麽?”
好半晌李太後才開口打破一殿寂靜,話是問封榮,可黝黑深沉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著香墨。
“原來的陳王府空著也是空著,朕想賜給了香墨,可是不知道叫什麽府邸好。”
封榮落筆寫了一個清俊的“佟”字,細細端詳,卻見香墨微微搖首,於是毫不猶豫的搓成一團,扔在一旁。金磚的地上,已有了十數個這樣由昂貴的禦用箋團成的紙團。
清風微拂,玉湖粼粼的水光自密密清脆荷葉下露出,映在李太後的眼中,愈加變幻莫測。她似乎沒有看見地上的禦箋,慢悠悠說:“那就叫墨府吧。”
“墨……”封榮仍舊沒看李太後,眼骨碌碌的轉了轉,伏身向香墨耳邊低聲說道:“不錯,就墨府好了。”
香墨轉眼向李太後溫柔微笑道:“臣妾謝過太後賜名。”
封榮揚起秀麗的眉,似才看見李太後手中的票擬。
“母後是來蓋印的吧?”
各地呈來的上奏,皆有內閣擬票成皇帝禦覽批紅蓋印。封榮厭惡政事,所以交由了李太後,封榮隻負責在批了紅的票擬上加上玉璽。為此朝中老臣已有人放言說,當今的聖上隻是一枚印章罷了。
而這個被喻為印章的皇帝,拿起玉璽正待蓋上時,桃眸微睞,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霍然伸手,月白的翟紋廣袖飄起,就將香墨拉至了身前。
“來,幫朕蓋。”
說著,將秀長的指纏住香墨,抓住璽上玉龍,優遊散漫的蓋在票擬之上,內容連看也不曾看。
離得太近了,那隻手微燙的直欲燒人,溫熱的氣息撲在耳邊,香墨不由緊咬住下唇,下意識手肘向後撞去。
“蓋歪了!”
封榮被撞的一個趔趄幾乎摔倒,香墨也不管他,隻蹙緊眉神色嚴肅,幾乎起了怒意:“陛下有點樣子好不好?”
說完轉開了臉去看李太後,李太後滿臉淡漠,目光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麽。剛剛眼前發生的一切,也仿佛半分也未看見。
封榮也不惱,笑嘻嘻的蓋完了剩下的票擬,提筆又在禦箋上寫了“墨府”兩字,抬眼咬著筆端想了想,又在旁花了一朵盛開的秀美荷花。
身側的香墨卻冷笑起來:“誰要那什麽勞什子荷花,抹下去。”
封榮的聲音帶有幾分戲謔:“你不喜歡荷花啊?那你喜歡什麽花?”
香墨微微一抬下顎,冷冷睨視著封榮:“什麽什麽花,你看誰家的府邸門牌子上刻花的?”
這樣全沒有禮法的對答,李太後卻並沒有吃驚的樣子,隻是淡然看著,片刻之後拿起蓋好了玉璽的票擬轉身就走。
封榮似並未看見,仍舊拽著香墨的衣袖糾纏,倒是香墨伸手一推他。
“陛下,去送太後。”
瞧見封榮麵上首次出現的不耐神色,便放軟了聲音,哄勸道:“這是規矩。”
封榮這才笑了出來,拽著香墨將李太後送到了煙波碧水閣廊下。
“躬送母後。”
李太後上了步輦,稍稍側頭看著階上相依而立的兩人,瞳仁深邃難解,像是不見底一般。
待回了康慈宮,李原雍就迎了上來,焦急問道:“怎麽樣?”
李太後連李嬤嬤都揮退了下去,也不落座,隻在金磚的地上一步一步,緩緩徘徊。暗紫金鳳紋的裙裾拖出極細微的窸窣聲音,和映著殿閣之外微風吹過樹梢,樹葉沙沙作響。
半晌才開口道:“萬事等芙兒進宮再說,現在你不要去動她。”
她這樣的神色讓李原雍周身從裏涼到了外,但也隻能躬身揖禮道:“微臣謹尊太後懿旨。”
李太後這才坐在了榻上,不勝疲倦似的閉上了眼。
封榮小時候她管教甚為嚴厲,甚至連他身邊的乳娘和內侍都要半年一換。隻有一步走錯……
李太後歎息出聲。
到底是走錯了一步……
承
丞相杜江府邸坐落在離陳王府幾座弄堂的北城,占據了一整個弄堂。陳瑞八月中旬到了東都,中午下榻了賢良祠之後,傍晚時分就到了丞相府遞了拜帖。
此時雖是黃昏,秋老虎仍舊酷烈,四麵熱風襲來,陳瑞進了府邸,就看見杜江一身家常的青緞錦袍,已經站在廊下親自相迎。
陳瑞當年本是科甲探花出身,而禦殿之前將一株簪花插在他烏紗帽間的就是杜江。後他厭倦東都的官場永無休止似的爭鬥,棄文從軍,一直對他寄予厚望的杜江也沒說什麽,一如既往平靜,極尋常的神色,喚著他的別字道:“雲起,萬事小心,別讓為師的白發人送黑發人。”
而今陳瑞仰頭看去,正看見杜江眉須皆已白如同冰雪。陳瑞心中一陣酸楚,脫下烏紗帽才邁前一步,腳下一軟就跪倒在階下。
“受業陳瑞拜見恩師。”
杜江慢慢走下來,伸手攙起他,輕聲問:“雲起,快起來。”
陳瑞這才將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站起身來。杜江這才微微笑了出來,問道:“吃飯了嗎?”
一旁隨侍的管家接過他手中烏紗帽,忙插口道:“丞相從晌午就一直在等著將軍來,連飯也沒吃呢。”
陳瑞一驚,內疚道:“弟子入住賢良祠耽擱了,害恩師久等了。”
杜江也不待陳瑞說完,就伸手止住他:“吃過了也沒事,陪為師我再用一點。”
說著,親自拉著陳瑞的手進了飯廳。陳瑞攙扶著杜江,侍侯著他在圓凳上坐下。廳上紫檀桌上早已備好飯菜,並不是什麽山珍海味,都是家常的菜式。杜江世家出身,最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陳瑞雖行軍快食慣了,卻還是陪著他一點一點慢慢用完。
待到吃完時,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廳裏燃起了數盞明珠般的燈光。杜江朝著身後薄紗屏風後一招手,一個侍女便用添漆的托盤捧了一個玉碗款款而來。杜江接過來親自放在陳瑞麵前,道:“這是長白山百年人參熬的湯,西北苦寒,你有常在沙場,多進補一點才不會壞了身子。”
說著又捋著胸前的長髯,緊蹙了眉歎道:“我那裏還有,等你離京時,都給你帶著。說起來你也有五年沒進京了吧?白頭師弟相見難啊,下次看見你又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陳瑞一直覺得喉頭哽咽,幾乎說不出話來,拿起玉碗走過來重又遞給杜江:“恩師留著吧,我身體粗使慣了,倒是您明年就七十了,多補一補,長命百歲才好。”
“我年紀大了,虛不受補,用不著這些,就是用了也是浪費。”杜江低頭看著玉碗,微微苦笑了一聲,說道:“你也別跟我推辭,快!喝了吧。”
陳瑞拿起碗咕嘟一口就喝了下去,才問:“恩師,最近驚內有什麽狀況嗎?”
杜江淡淡一笑,輕描淡寫說道“能有什麽狀況,外戚李氏囂張橫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英帝爺開始,皇上都不大理會朝政,到了現在更是如此。然而就是朝政都交了李太後作主又怎麽樣?子溪還是皇後,我還是丞相,她還是得靠著我的。”
陳瑞卻知道政局波譎雲詭,遠非他說的那麽簡單。封榮娶了杜江的女兒,表麵上是兩派的勢力均衡掣肘,可實際上相持更激烈。處在其中正當浪頭的杜江的艱難可想而知,但也不好細問,隻又道:“鈞梁兄還好嗎?”
“這個世上弟子勝似兒子啊,鈞梁他不如你,雲起。他不是不好,然而也就這樣了,沒有太大的出息,在我看也就比李原雍好上那麽一點罷了。可是李原雍有個好妹妹,鈞梁的妹妹也不是不好,可是就身子不頂事,我要是死了,他離死也就不遠了。”
想是說的太動情,杜江一口氣沒勻過來,便咳嗽了起來。陳瑞忙起身,伸手給杜江捶著後背。
“恩師不是還有弟子,就是恩師百年之後,弟子拚上萬一,也會保鈞梁兄無事的。”
杜江緩緩點頭,低頭不語。
陳瑞心思素來靈敏,便道:“恩師似有隱瞞,出了什麽事了嗎?”
杜江微微搖了搖頭,轉身喘了口氣,若有所思的對陳瑞說:“等明天你進宮謁見了太後,咱們再說。”
陳瑞一驚:“恩師明天不去?”
杜江這才冷冷一笑,麵露譏諷道:“我沒事可不願去給李氏磕頭,算了吧。”
待陳瑞回到了賢良祠,正妻安氏仍舊沒睡,掌燈等了他好一會兒。見他進門,便親自上前一麵替他寬衣,一麵看看他的臉色,微笑道:“我今日派人到文安侯府裏了,香墨已經到了那裏,我遞了帖子告知她明日進宮謁見。”
陳瑞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明兒還得進宮,你也早點歇息吧。”
說完,轉身就奔了妾室契蘭的房間。
安氏麵上沒有半點怒色,依然然站在那裏。燭光映在鏤刻了喜鵲蝙蝠的梨木窗欞上,纏枝精致的影就在安氏麵上投下,仿佛罩著一層陰暗的紗。桌上的一盞溫了半速的冰糖燕窩沒人再去動,轉眼散盡了濃甜熱氣,冷透了。
秋日老虎炙熱,遠遠的蟬聲此起彼伏,康慈宮殿內即使放置了七八塊大冰也沒有用,仍舊抵不住暑熱深深的逼進。
李太後因接見外臣,所以穿了龍鳳織金大衫禮服,外又罩了深青卷雲紋霞帔,人在一團繁麗勝花的錦繡之中,滿臉堆歡地看著陳瑞、香墨和安氏行拜叩大禮。
他們起身後被李太後賜座,隻有香墨仍盈盈下福,道:“請主子安。”
她是李太後的近身侍婢,分屬親奴,所以特地行了雙禮。而李太後隻是微露笑意,轉頭對陳瑞、安氏和配做下首的李原雍說話,並不理香墨。
李太後一麵牽住了安氏一隻手,一麵對陳瑞笑語:“西北邊陲,風沙苦寒,辛苦你了。”
陳瑞忙起身道:“太後言重。”
李太後吩咐豁免了虛禮,又親自拿起上用的點心,放在安氏手中。安氏狀似無意的掃過香墨抿唇一笑,香墨隻做不覺坐在一旁。
珠簾掀起,一名女官奉上白瓷青花茶盞。香墨安靜坐在最下首,聽著他們的笑語盈盈,便更覺得酷熱難挨。剛剛端起茶盞,簾子外就有內侍唱報:“皇上駕到。”
李太後也正拿著茶盞,聽到此話不妨手一顫,碗蓋“叮”地一響,磕在了茶盞上。
眾人忙都起身相迎,一身明黃夔龍紋正服的封榮走了進來,並不行禮,喚了一聲:“母後。”轉頭又對地上要匍跪的諸人一甩袖,漫不在意的說:“得了得了,別給朕三跪九叩的,大熱的天虛禮就免了吧。”
說罷卻沒落座,隻站在香墨麵前,大睜著黑白分明的直直看著,緊咬著唇,片刻之後輕聲一笑道:“你穿的這是什麽啊?這麽多疊疊墜墜的,不熱啊?”
香墨端然正坐,一品誥命夫人禮服極為煩瑣,大紅織金雲霞外衫,胸前是陳瑞的一品武官的繡獅子補子。發上金冠,額上翠博山,燦金打的鳳凰口銜細密明珠,搖曳在簪了寶鈿的鬢側。金冠兩側的珠翠翟鳳口亦是吐出一條金線,珠翠雲片為絡墜著,顫顫在麵頰旁。領間有一道極窄的牙子花邊的領子係著金銀扣,加上身上的霞帔, 螺鈿珠玉帶, 極盡繁複。香墨與安氏不同的隻是翠色百褶裙。而安氏一襲織金緣襈裙,嚴整的誥命夫人的裝扮,竟連一點汗都不見。
香墨麵上已是密密一層的汗,熱的拿起茶盞,今年新貢的大紅袍還滾燙著,無奈又重新放下,便有些不耐煩的道:“怎麽不熱,沉都沉死了。”
語氣極是肆意,絕不是禦前應有的口氣。
封榮卻似聽得習慣了,並不在意,隻把自己的下巴向她一伸。香墨一時不解,愣了片刻,才看見他十二瓣金線壓線的烏紗帽已經歪了,無奈隻能起身幫他端正。因封榮身量修長,香墨仰麵間額上的瓔珞,明珠,珠翠雲片如水流般四下分散,現出濃麗眉目。
封榮雙手撫上香墨猶發著薄汗的麵頰,低笑道:“這麽多東西蓋著朕還能看見你的臉,可真不容易啊。”
一時殿內靜到了極處,烏金鼎裏燃著檀木香屑,嫋嫋的煙霧後麵,各人麵上神色迥異。
還是李原雍實在看不下去,咳了一聲道:“陛下坐吧,您不坐我們都得陪站呢。”
封榮斜睨了一眼李原雍,懶懶的坐在香墨身側,本來極白的膚色,想是剛飲了酒,兩頰染了兩片嫣紅,看去倒像抹了一層胭脂。手裏的灑金象牙扇子輕輕的搖扇,眼骨碌碌四處亂轉。
轉到殿側時,驟然眼就一亮,李太後身旁的內侍捧著一直烏木刻花的籠子,裏麵一隻純白似鵲的鳥,繡花錦帽蒙其麵,卻仍是十分神氣的模樣。
封榮將扇在一合,比象牙還要白的牙齒壓咬著扇骨,問道:“那是什麽?。
李太後微微一笑,仿佛哄著小孩子的語氣道:“這是海東青,陳將軍的心意呢。”
轉眼又對陳瑞說:“你別看皇帝都二十了,性子卻還比不上十餘歲的孩子。”
內侍見封榮眼不住在海東青身上徘徊,忙把籠子呈到他麵前。封榮仿佛聽不到李太後說什麽似的,不住的拿著扇子挑撥著海東青。
香墨見他逗得有趣,忍不住也探指過去,想要摸摸海東青雪白似玉的羽毛。不想已被馴養熟的海東青被封榮撩撥的火起,一口就叨了下去。
香墨哎呀一聲,收手時血珠子一路滾在了大紅的外衫上。
“這鳥怎麽養的?!到現在怎麽還咬人?”封榮忙抓住香墨的那隻手,氣得挑起一眉,順手將扇在慣到了地上。象牙工麗漏雕的扇子,精致華麗卻不耐用,隻聽到‘啪’的一聲,一張上好絲緞扇麵與扇骨就分成了兩截。
皇帝發怒,殿中眾人除了李太後和香墨,就都伏跪在了地上。陳瑞垂下的眼,已銳利如鷹。
“做什麽大驚小怪的,不就是咬了一下。”香墨本來疼得厲害,見了封榮發火,反倒平靜了,淡淡道:“拿著籠子囚著人家,還不興人家有點血性?”
封榮聽她譏諷反而放下心,接過內侍遞過來的純棉手帕,親自笨拙的為她包紮傷口。棉帕上似特地沾了酒,涼刺刺的,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瑞的甘香氣息,裹住了傷處,亂糟糟的辣辣一團,他自己還不覺得,用指輕輕摩挲著,輕聲道:“可咬壞了?”
“沒那麽嬌氣。”她緩緩說,轉頭看著李太後深沉的看不見任何情緒的眼,笑得更加嫣然,微施了一禮。
“太後,臣妾失儀,還是先告退了。”
說完,也不待李太後準許,轉身就走,李太後張口欲斥,可是四目相接,隻覺得那雙不笑亦含情的桃花目虛無冰冷,心就不由地一片寒涼。看著封榮然由內侍簇擁而去,李太後斜倚幾案,一雙鳳目中此時終是綻出冷厲的光,刹那而過。
起身親自攙扶起仍伏跪在地的陳瑞,笑得極為溫善:“皇帝是小孩子還沒長大,難免任性,你可別惱他。”
陳瑞彎身垂目,遮住眼中火光,笑道:“微臣不敢。”
承
香墨出了康慈宮一路快走,直走到禦苑的假山瀑布旁,嘩嘩的水聲激在鋪滿了晶徹的雨花石之上,濕重的涼氣瞬時撲來。她驀然止住腳步,一時間瀑布如銀漿在假山上潑撒下來,水波綺色七彩,四處輕漾,烈日映著水光,耀目欲盲,便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封榮伸手慢條斯理抬起了她的下頷,問:“怎麽了?見到你丈夫不高興?”
細密精繡的翟紋袖口下,手指冰涼的幾乎沒有什麽溫度,香墨緩緩張開眼,眼前的封榮笑意更濃,俊秀已極容貌在瀲灩閃耀的日光下,就有了一種邪惡。
“有什麽高興不高興,事到如今,說這些話有什麽意思?”
香墨一把掙開連退數步,翠色百褶裙拖曳迤邐,不慎踏上眼見就要倒入瀑布下的池中,封榮忙伸手攔腰攬住,但因用力過大,倒使兩人歪在了白玉欄杆上。
內侍慌忙上前攙扶時,香墨珠玉翠翟的鳳冠業已掉到了池中,發如烏瀑飛散而開。封榮一把揮開攙扶的內侍,摟著香墨縱聲大笑。香墨從來都知道他喜怒不定,也不掙紮,想著剛才康慈宮內陳瑞的臉色,不由的也笑了出來。
細小的水花,如同冬日的點點飛雪,繁亂零落的粘在他們的衣服發間,瞬間化掉。
笑到了一半,就感覺有一對極陰冷的視線望定了她。
香墨側頭望過去,不遠處宮婢環繞的女子,明眸皓齒十分美麗的模樣,隻是失之過於削瘦,麵頰尖削的幾近刻薄寡情。並沒有著嚴整宮裝,一條鵝黃鳳尾裙,裙上條條絲帶獵獵飛揚,用金線堆堆簇簇的百翟紋飾,仿佛正在迎日羽化。
此時見香墨望過來,那雙沁了刀子的眼裏立刻蕩漾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一旁本來手足無措的內侍,都應匍跪了滿地。
瀑布邊水聲如雷,在耳中隱隱回響,香墨不由一個恍惚。覺得香墨的笑聲止了,封榮也轉過頭,看見那女子稍愣了一下,便燦然一笑,用著一種稚氣且依賴的神情來輕輕喚她:“子溪,你怎麽起來了?身體好點了?”
杜子溪這才屈膝緩緩一禮:“陛下。”
被封榮拉起的香墨被他緊緊摟著,無法行禮叩見。杜子溪淡淡側首一笑,沒說什麽。她身旁攙扶的年紀稍長的女官,輕聲極溫柔的道:“萬歲,命婦不叩拜皇後,於禮不合,有失體統。”
封榮雙目陡然一橫,女官不敢再說,慌忙把頭低下去。
杜子溪此時緩緩開口,笑意暖如春風:“回陛下,臣妾小半個月前就好了。”
水光將她影拉得忽長忽短,波動不定。她聲音極細,麵上始終是沒有血色的蒼白。
封榮手中緊緊拉著香墨。眼凝視杜子溪,柔和如水,說:“好了就改四處多走走,玉池去了嗎?那裏的荷花還開著呢,景致不錯。”
說著另一隻就去撫摸杜子溪的麵頰,她神色一暖,順勢握住封榮的手。
封榮的心境一閃,極快的將手抽出,拉著香墨走開,隻留給杜子溪一個揮手的背影:“改日朕去看你。”
明黃的背影隔著細細淡薄的水霧,漸漸模糊,不再複返。
杜子溪還是屈膝一禮,淡淡的道:“恭送陛下。”
香墨有些跟不上封榮的步伐,腳下被長裙拖得有些踉蹌,可他的雙手仍舊是緊緊地抓住她,手指依舊冰冷。
她凝視著明黃的背影,微啟雙唇,輕聲一句:“陛下很喜歡皇後呢。”
封榮瞬時停住腳步,手緩緩鬆開。
“嗯,子溪很溫柔,朕很喜歡。”
說完才轉過頭看向香墨,笑了一笑。陽光映著他的臉,純然孩子氣的笑容。
像小孩得到甜蜜的糖,連瞳孔都是閃亮的。
看不見一點陰影的笑容。
“不過朕更喜歡你,雖然你一點也不解溫柔。”
香墨好似沒聽見他說什麽,隻轉眼回望瀑布,杜子溪還是站在那裏,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細密地覆蓋下一片淺淡的陰影,勾勒在臉龐深處。她的麵頰一半迎著日光,另一半卻映著水光,兩重光亮到了極處,反而有了一種異樣的陰沉。
香墨不禁喃喃低語道:“很像……”
封榮耳尖,仍是聽到了,便問:“什麽很像?”
“沒什麽……”
她微弱地笑了笑,蜜色的麵頰帶著薄薄光暈。然後一隻手極輕柔地,好像要撫摸似地,倘若再揚高一尺,便可以觸到封榮的臉龐。然而,終是沒有,轉身默默獨自走開。
耳畔傳來風簌簌吹落樹葉的細微聲響,略帶沙啞。封榮的眼瞬間黯淡,隨即快步上前。她的發因為鳳冠掉落,披散著幾乎蜿蜒在腳下,他緊緊抓住她把連臉進軟儂香密的青絲間,小獸一樣依戀。
陳瑞攜著安氏出了康慈宮,李原雍就從後趕了上來,行至陳瑞麵前微笑之間露出半絲狡意。“陳將軍,怎麽這麽急著走?我還有話個你說呢!”
“尚書大人有事?”
對著陳瑞不冷不熱的回應,李原雍也不在意,反而親熱的拉住陳瑞,輕笑道:“京中慣例,封疆到京都要設接風宴的,更何況勞苦功高如陳將軍你。可是陛下……所以這次就由我招待陳將軍,今晚在寒舍就恭迎陳將軍和您兩位夫人的大駕了。”
麵對這半諷半奉的鬼話,陳瑞淡淡一笑,眼卻已兀地陰鳩,不著痕跡的抽出手,隻道:“尚書大人美意在下怎敢推辭,今晚一定到。”
說完斂了眼神,轉身就走,直至無人處眼底才寒氣四射。安氏一直沉默的跟在他的身後,此時放上前一手撫上他的後背,輕語:“相公,香墨……”
話還沒說完,就被暴怒的陳瑞一手揮開,跌倒在了地上。
“你自己回去。”
說完也不看安氏,轉身而去。伏坐在地滿身金翠綢緞零落遍地的安氏麵色不變,仍是淡淡的模樣,隻有睫抖動了些許,落下一層重重的陰影。
來到杜府時,杜江正在花園內。菊花剛開,滿眼燦燦的黃,赤金打造一般。因天太熱,反而開得有些凋落了,因杜江不許掃,於是鋪了一地的重重錦毯。
陳瑞進來時,杜江正逗弄著他送的雪白的海東青。而這海東青陳瑞重金得了一對,分送給杜江和李太後。
看到陳瑞過來,杜江低垂的頭似是不經意間挑起眼簾便又垂了下去。
“恩師,您早就知道了?”
陳瑞說時語調十分平靜,沒有一點起伏。
杜江心口不由一窒,眼前的人,揮手之間笑談天下,平蜀道,封東漠,統帥二十萬大軍肆意馳騁,心思早已不可琢磨。
於是,神色愈加慈藹:“雲起,女人而已,不用那麽在乎。”
“弟子在乎的不是女人,而是這種羞辱。”
陳瑞唇上漸漸掛上了冷笑。垂下首,手腕在朱紅金絲銀繡的沉重官服之下已經沒了當年的蒼白,黝黑的肌膚,手指間遍布因握劍而磨出的厚繭。
“我二十歲棄文從武,轉戰南北,有今日的軍功,都說是靠恩師的提攜。可恩師知道,我身上的幾十處傷痕那樣不是真刀真槍拚回來的,西北韃靼,南之蠻夷。蜀道漠北我都走遍了,我為他陳家稱得上殫精嘔血,可是他們怎麽回報我的?我現在成了整個東都的笑柄。”
然後,他拉長了語調,含著陰狠的輕笑道:“難道,他們陳家和李家是想要逼反我嗎?”
“住口!”
杜江手中被拿著盞茶,聞言臉色丕變,茶盞揮去正好裝著海東青的玉籠子便砸了個粉碎,被金鏈圈住腳的海東青兀自在那裏撲騰。
他一揚手,一記耳光驟然狠狠抽過陳瑞毫無防備的臉,清亮地一聲響。
陳瑞並不去捂臉,冷冷眼神陰鳩地緩慢轉過頭,低低喚了一聲:“恩師。”
杜江放下顫抖的手,拉住陳瑞,已經有些昏花的眼睛陡然燃燒起來:“我知道你難,然而我們是做臣子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陳國是你的家,你的國,保家衛國,你責無旁貸,知道嗎?”
“恩師知道現在陳國已經變成什麽樣了嗎?尤其是他李氏一族的封地風吉,民生苦,苦不堪言。我能平外患卻不能省內憂。恩師……”
杜江閉目,深重而緩慢地呼吸,猛然抬眼,盯住陳瑞,白如霜雪的眉下深黑的雙眸裏如幽潭一般。
“人都說,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在我這裏則不然,我杜江眼中心中,隻有陳國的皇帝。皇帝昏庸不要緊,要知道幾百年才出一個賢君,所以百姓怎樣都與我無關,我保的,隻是我陳國的皇。”
還記得多少年前,金殿上滿朝朱紫,十幾名科甲進士俱跪在丹陛之下,而他是在最末端,那時的丞相吳連城曾說他,“文采末流,人亦末流”,一時傳位東都笑談。後來,英姿勃發之年的英帝問,“何為社稷”。那麽多人皆侃侃而談,社稷既為民,民為重,君為輕。隻有他說,社稷就是君,民輕之。於是,英帝親點他為狀元,禦筆朱砂賜他名為“江。”自此後肥馬輕裘,縱橫捭闔。
此時風起,吹的他衣袂飄舞。
一品武官水雲天青的七梁紗帽已被打歪,杜江親自為輕輕緩慢的他端正。
眼前的男子年,有和他相似的野心。好似一隻長著獠牙的猛獸,他不忍把獠牙拔除,又不願讓這獠牙咬向帝王。
那麽……
“跪下。”
陳瑞愣了片刻,還是一撩衣擺,依言跪在地上。
杜江背負了手,神情隱在綿密的陰影之中,看不甚分明:“對我發誓,你絕不反我陳國。”
打碎的碧螺春與混雜了馥鬱的菊花香氣,幽幽地一層一層,浸得他額角抽痛。杜江的目光,似一枝一枝利劍箭,砭膚的寒氣讓陳瑞不禁微微側開了臉。
半晌之後,陳瑞眉角低了低,沉聲道:“弟子陳瑞發誓,絕不反陳國,如有違言,五雷殛頂,死後鞭屍挫骨。”
許多年以後的東都,仍對那晚尚書府的盛宴津津樂道。並不為客似雲來,也不為珍饈美味流水一般的筵席足足耗費紋銀萬餘兩,而一兩銀子是貧寒人家半年的開銷。為的是,那一晚發生的一切,正式拉起了陳國波譎雲詭的爭端。
那一晚,香墨乘著千金一尺的鮫綃為飾的幃車來到尚書府時,已然遲了。
月如弓,獨上中天,正是華燈初掌時。
宴席開在露天中庭,朝堂重臣攜著女眷,金碧緋紫珠飾累累,各列兩麵幄內黑漆曲幾之後。幄是綠油油雜了金線的天皂紗,用繩係在鍛花四柱上。紗下特製鎏金蓮紋燭台,盞盞紅燭罩在金絲紅紗下愈加的明耀。天皂流金,暗香輕繚,朱衣小婢垂眉斂目而侍,倒真是一片奢靡繁華到了極處的景致。
今夜的香墨不同於白日的繁麗疊墜,發上亦隻簪了一株虞美人,手中執了一把雪香扇,迤邐著翠如碧波的衣裙緩緩走過眾人眼前。也不對坐在主席的李原雍行禮,直接坐在了陳瑞下首。
按品級墨國夫人屬於國戚,李原雍應出迎見禮,而他聽了唱禮故意沒有這麽做,便是蓄意給她難堪。可香墨淡淡就這麽端然靜坐,倒叫李原雍一愣。
一時間席上交頭接耳,四周竊竊之聲起伏,卻又能讓香墨恰好聽聞。
“都說墨國夫人妖媚惑主,如今一見除了看不出有那麽大年紀之外,還真是意外的樸實無華啊!”
“你眼神不好嗎?看清她身上穿的是什麽吧!那是‘天水碧’啊!”
驚詫中,各人的眼神皆匯作一股股險惡毒辣的箭,毫不留情地擲向香墨,嫉恨有之,豔羨有之。
天水碧,傳聞是南唐後主李煜的妃子有一次在染色的時候,把沒有染好的絲帛放在露天過夜,絲帛因為沾上露水,竟然染出了光澤潤滑如春日柳芽般的綠色,後來這種夜間露水染製而成的綠色就被稱為“天水碧”。當今皇後杜氏還是太子妃時就極為喜愛,但因身份尊貴不能著綠,卻也不喜歡別人穿著,於是每年進奉宮中的這色天水碧俱被封存庫中。當朝的命婦漸漸知道這項忌諱,便也都回避,於是東都的天水碧便這樣絕了跡。而今夜,卻是數年來天水碧色第一次現於眾人眼前。
香墨並不理會眾人隻垂目而坐,手中香雪扇輕搖。倒是她身旁的陳瑞唇際隱隱綻出一抹冷笑。而主席上的李原雍中怒芒簇簇跳動,終卻隱忍,並未當眾發作,舉杯與眾人共飲。
一時觥籌交錯。酒至半酣,李原雍仿佛微有了醉意,談笑也肆意了起來。
“侯爺最近平步高升啊,雖說是封侯,吃的卻是郡王的俸祿,叫我好生羨慕。”
話是對同被邀請來,卻被安排在宴席末端的佟子裏說的。
“都說裙帶好當風,真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啊。我們好像也得扯著點侯爺的裙帶,免得被落下的太遠了。”李原雍說著斜睨了香墨一眼,不懷好意地笑道:“雖然……這帶子來路不正。”
哄堂大笑中,佟子裏卻似不知道李原雍在說什麽一般,舉杯起身,對著上座一臉諂媚道:“李大人說的極是,皇家對我佟氏天高地厚之恩,我粉身碎骨無以為報。日前還恩賞了郡王封戶,真是一想起來就感念陛下,太後和尚書大人的無量功德啊!”
如跳梁小醜賣力迎奉說完了一襲顛三倒四的話,佟子裏竟掩麵啜泣起來。
李原雍拍案大笑,帶著一抹得意的輕鄙的神色。滿庭大笑中,惡意的,輕薄的,調謔折辱的目光盡數聚集在香墨身上。身旁的陳瑞噙著酒杯亦是淡淡笑意,而華服金翠的安氏仿佛抓住了她致命的弱點,朝著香墨露出刻薄殘忍的笑容來。
香墨隻做不聞,雪扇緩緩遮住半麵,她閉上眼睛,一絲一絲淩厲的從她的心上慢慢撫穿射過去,她要竭盡全力的忍耐,才能保證自己不蜷起來,包裹住一種想嘔出滾滾鮮血的欲望。然後,握扇的手一顫,扇如秋風裏的拂開的一瓣菊花無聲移開,露出扇後蜜色的一張臉,淺淡一笑。
李原雍一轉眼,似乎瞧見了她的笑意,眼中異光一閃,猶不肯放過她,步步緊逼道:“墨國夫人也覺得好笑嗎?”
夜風乍起,庭院裏雖菊花滿枝,附庸風雅的主人家偏偏在鋪了紅氈的庭院當中設了紫金香爐,所焚檀香疊煙,遙遙送來。香墨手中的扇漫不經心輕搖,所謂的香雪扇便是塗了龍腦的白扇,龍腦成於百年樹幹的裂縫中,狀如雲母,色如冰雪者為佳。因珍奇難得多供奉於佛前,奢靡者如“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的花蕊夫人,又或者如她,才抹在扇上,僅作飾物一用。
龍腦馥鬱又雜了檀香和菊花的香氣,她抑住蹙眉的衝動,用手指輕輕擼著扇上的流蘇,唇角仍是若有若無浮的一縷笑。
“好不好笑,還得以後才能知道啊。”
笑意淺淺,優雅而自若,款款顧盼間,眸中似有一簇極明亮的火光盈徹。李原雍麵上一沉,卻仍是隱忍不發,隻一揮寬袖,帶起一股淩厲氣旋,大喝:“來人,上戲!”
身旁的陳瑞驀然附在她耳邊,低語道:“好,很好。”
說罷向後一倚,斜斜地瞥著香墨,如鷹隼般森然,偏要掩蔽在暗潭之下。而那隱隱顯現的幽光,讓香墨有了種被寒刃剖開的錯覺。
香墨映著滿庭如晝燈火的烏色眸子一瞬不瞬望定陳瑞,半晌終於蹙了起來眉端。
“夫君說好,那自然是好。”
語畢鑼鼓絲竹就嘈嘈切切的響了起來,仿佛是陳瑞手中金盞灑落的酒,嘩地淌了出來。
東都有渭河蜿蜒穿橫而過,公卿之家的庭院慣來都引入渭河之水。李原雍府邸照例是蓄了一池秋水,又別出心裁的引出一道彎細若女子之黛眉的小河繞過庭院。水月風華之中,隔了河水隔了簇簇秋菊的水榭之上,一出鳳求凰已經開唱。
“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飾演司馬相如的戲子一身白衣, 頭冠明珠,腰結上五色絛絡,迎風飛揚,秋夜寒冽中更襯著他白皙膚色高鼻深目,俊秀至極。
李府的水榭布置的十分奢華,並未掌燈,隻以十數顆碩大如拳的明珠鑲嵌其上,光華璀璨流轉七彩,投在司馬相如的麵上,那眸子就現出了隱隱泛著湛青的綠色。
香墨握著香雪扇的手驟然抽緊,微微斂目。
席宴間已有人細細低語道:“這戲子的眼到底是藍色還是綠的?”
“戲班子進府時,我看了一眼,是藍的,想是你眼花了。”
香墨卻如同被當頭淋了一桶雪水,掩在扇下的牙齒咬住唇,仍覺得頭暈目眩。
她看得清晰無比,那一刹那間,他的瞳仁分明是綠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