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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宮》by沐非,起點女頻出版全文,隆重推薦!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第一卷 第一章 明滅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金剛經-第三十二品應化非真分》

  永嘉十二年的春天甚是邪異,才二月裏,天氣就忽冷忽熱,變個不停。福壽宮裏老太妃生受不住,終於薨了。幾日後,皇後又臥病在床,太醫們天天會診,總不見起色。內外命婦一起陳說,太後便請了國欽寺的慧明禪師來講經祈福。

  初七,六宮裏才發了春裝,宮人們口中不說,私下,卻是絞盡腦汁的想著,如何在青灰衣裙上小動針線,既不違宮製,又能顯出俏美。

  魚躍龍門,是宮中女子的夢想,所有的黛眉淺畫,寶髻千變,都不過是為了那九五至尊,為了那閑暇時的驚鴻一瞥,偶然驚豔,甚至是,一時青睞。

  漢時的未央神話,是宮中女子心中,最華美的夢。

  白天日頭暖融,卻不料,到了晚上,天色暝迷,竟下起雨來。春寒隨著雨絲,一陣陣倒上來,到了子時,轟隆隆一聲,竟打起雷來!

  蓉兒一把拿起毛巾,叫了聲好燙,一邊又給晨露額頭敷了一條冷的。她瞥了眼白萍彩兒她們,見她們仍是蜷在被窩中,不由心中發恨。

  她把毛巾一甩,狠狠扔在桌上,弄出不小的聲響,白萍‘哼“了一聲,轉身睡了過去,彩兒終於繃不住,爬起身來,遲疑問道:“晨露好些了嗎?”

  蓉兒看著她,想發怒,又忍住了:“額頭越發燙了,她本來身子就虛,捱了那一頓打,又逢上這天氣……”

  她想起剛入宮時,晨露那小小的,膽怯的笑容,想起那日棍棒齊下,她縮成一團的弱小身影。

  “要怪,就怪我們生的不好……要是爹媽給了好家世,就算做不了主子,也能做上三階的女官,有頭有臉的,也不會輕易捱打!”彩兒不甘的嘀咕著,想起娘娘們的貼身宮女,那金尊玉貴,那盛氣淩人的樣子,又是神往,又是妒忌。

  她們四個都是雲慶宮中的粗使宮女,因為出身微賤,又沒有使銀子,就被派到雜役班,什麽擦柱子,抹地板,甚至拔草除塵,都是她們的活計,白日裏辛苦奔忙,晚上也是四人大通鋪。

  其他宮女都被小太監們尊稱一聲“姑娘”或是“姑姑”,她們這些人,卻是誰也不會正眼瞧的。哪天娘娘氣不順了,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拿她們出氣。

  蓉兒一聲驚叫,打斷了彩兒的苦怨:“不好了,晨露開始發冷了……冷的象塊冰!”

  彩兒不及答話,鋪上的白萍翻身坐起:“半夜三更的吵什麽啊,還叫不叫人睡了!”

  “你真沒良心,晨露還不是為了替你的班,才會把漆灑到娘娘身上。”

  “那是她自己笨手笨腳!人死了沒,還沒死就快叫善人堂來抬人,死在這裏,還怎麽住人!”

  “你!”蓉兒氣不過,衝過去就要撕扯,卻聽見彩兒大叫:“你們快來……晨露、她,她沒氣了!!”

  蓉兒三步疾奔回東鋪角,伸手一探,頹然坐倒。

  她看著這僵直,瘦弱的軀體,看著那青白的小臉,那蹙著眉,閉著眼,好象仍在忍痛的表情,她哽咽著哭不出來。

  這一條命,何其微賤!

  她起身,抱住晨露,終於哭出聲。

  她哭著,想起家中的娘親和小妹,仿佛要把一生的悲苦,都訴之哭聲。

  彩兒躊躇著,半晌才道:“我去喊善人堂的人!”

  她拿了把傘,跑了出去。

  迎麵便是雨水,她打了個寒戰,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為著屋內淒涼的哭聲。

  屋內,沒有人再說話,蓉兒啜泣著,白萍兩眼望天。

  半個時辰後,彩兒才回來,她聲音帶著哭腔:“善人堂的不肯來,說是大雨天……就讓她挺屍在屋裏……”

  善人堂是宮中有善心的大太監和女官們設的,有些無親無靠的宮人死去,他們會拉出去埋了,現在連他們都不肯來。三人立刻明白,自己要伴著屍體一夜了。

  蓉兒悲從中來,又哭了起來,彩兒哆嗦著:“我聽說,下雨天,容易鬧屍變……”

  她的聲音帶著恐懼,隨著雷聲轟隆劈下,分外陰寒。

  白萍打了個寒戰,皺眉看了看另一端的僵硬軀體,嫌惡的挪了挪鋪蓋,說道:“少胡說八——”

  尖酸的話語戛然而止,她死死盯著屍體,突然,爆出一陣慘烈的尖叫——

  白亮的雷電,瞬間照耀整間屋子,雨聲嘩嘩,鋪上那具屍體,靜靜的,睜開了雙眼。

  她目光森然,神光流轉,令人不敢平視,雙眸轉動著,打量著四周簡陋的環境,以及,驚愕害怕的三個女人——

  雷電轟鳴,震得乾清宮內燈燭閃爍。左側有一隻雲窯瓷爐,呈大禹治水狀,其中檀香冉冉,皇帝手執黑子,意甚躊躇。

  他看著雷雨交加,也就不願去睡,譴人去留下給太後講經的慧明禪師,一起在乾清宮中對弈。

  手談之道,澹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幾日才成就一局,他兩人下到中夜,也不過局麵過半。

  白子大龍已成氣候,隱有騰雲破空之勢,黑子卻無所作為,散亂的不成氣候。

  局勢甚危,皇帝卻漫不在意,端過茶碗一試,笑道:“好茶。”

  “皇上且慢品茶,小僧卻要先取一局了。”慧明落下關鍵一子。

  “哦,朕要輸了。”皇帝仍是平和,輕鬆笑道:“禪師果然好棋藝。”

  看著他溫和平正的意態,慧明心下暗忖道,一直傳說這位萬歲性情溫厚,寬正少怒,果不其然。

  “可惜,禪師的眼界,未免太淺了些。”皇帝的聲音,在雷聲中,竟是是別樣的廖淡,和危險。

  慧明愕然抬頭,看入皇帝眼裏。

  在那溫厚平和的笑容下,笑意未達眼底,皇帝眼中深不可測,無窮的深淵仿佛要擇人而噬。

  鐺的一聲,慧明手中棋子落地。

  皇帝伸出手,那五指修長,然而堅定,他放下一子。

  仿佛是一瞬間,那散亂的各處立刻互為奧援,相為呼應。

  棋勢已成,大龍頓成死地。

  皇帝含笑看向慧明:“卿一子不過呼應五步,而朕,從不計較一子一地,朕求的,是最後的水到渠成。”

  慧明被那一眼已是驚的慌亂,逢此大敗,隻能唯唯。

  皇帝止住內侍,親自動手收拾,仍是漫然道:“太後宮中的佛像還妥當吧?”

  “此乃觀世音菩薩,遍體以七分金——”

  皇帝揮手打斷了他的介紹:“禪師認為臨時抱佛腳有用嗎?”

  這很是誅心險刻的話,讓慧明戰栗不已,他隱約知道,自己墜入了一張大網。

  皇帝笑得灑脫:“太後從你那請了一尊佛像,而道門的玉虛道長,卻即將成為護國真人。”

  慧明又驚又怒:“太後她……”

  皇帝爽朗地大笑:“難得有今日的興致。棋局已畢,禪師請回吧。‘

  慧明咬咬牙,下定了決心,必恭必敬的,跪下,行禮:“謹遵陛下旨意。”——

  清晨,粗使奴婢們來到食廳,領取自己的的一份早膳,至於高階宮女們,則要服侍完主子後,由自己的小丫頭代為領取,有些有頭臉的,甚至有自己的小廚房。

  宮中階級森嚴,一層一層,越到上頭,越有人上人的意趣。

  白萍彩兒仍是餘悸未消,遠遠的避開著晨露,隻有蓉兒愛憐的端來粥和饅頭,又變戲法樣的拿出一個紙包,裏麵是圓胖可愛的煮雞蛋。

  “快吃吧,讓你休息你不聽,待會要暈了過去可怎麽好。”蓉兒象個大姐姐似的,嗔怪數落著。眼裏卻滿是喜悅。昨晚晨露一時背過氣去,還以為她已經沒了,沒曾想,一個雷頭轟下,居然又睜開了眼,今早居然還能起身了!

  她狠狠的剜了眼白萍彩兒,暗罵道,兩個死丫頭,紅口白牙的亂說什麽屍變!

  晨露靜靜的看著她,忽然笑了:“蓉姐,你對我真好!”

  她相貌隻是清秀,這一笑,卻是明麗異常,眼波神動間,竟有一種高貴凜然之氣。

  蓉兒看呆了,半晌才回神來,卻見晨露已經低下頭去,吃了起來。

  她吃的很快,卻絲毫不見粗魯,一會就風卷殘雲的,把粥喝了,饅頭吃了,然後才是雞蛋。

  蓉兒咂舌於她的好胃口,又想起她幾日沒進水米,不由急道:“你慢點吃,幾日沒進食,如今這麽胡吃,還了得嗎?”

  晨露沉靜一笑:“不妨事,我先喝了粥湯,才吃的其他。”她繼續香甜的吃著,幾乎把臉埋進碗裏:“好餓,我真的很久沒吃了。”

  沒有人聽到,她心中那聲歎息——

  是的,很久沒吃了。

  二十六年了。

  第一卷 第二章 爭寵

  一日如常。

  晨露剛剛痊愈,隻得做些輕的活計——好在今日隻須把欄杆擦個通徹。

  蓉兒覺得很是奇怪,晨露在幹活的間歇,竟問起了宮中逸事——平日裏她可對這毫無興趣,她是個沒心眼的實在人,一五一十便講了開來。

  擦了一天的欄杆,四人回到房間,隨便梳洗後,很快就上了大通鋪。

  晨露沒有睡著。

  聽著三人均勻的呼吸,她睜開眼,披衣起身,來到窗前。

  已是半夜,亭台樓閣在黑暗中燁然生輝,遠處的鏡湖,波光微瀲。

  風景依舊,人事已非。

  現下已是永嘉十二年了嗬……

  她歎息著,如同第一次見過似的,端詳著,自己纖弱的身軀,手腳,還有這一室寒苦。

  不曾想到會有今日啊……

  她幾乎是自嘲的笑了。

  沒有人會想到,晨露,這個羞怯微賤的宮女,早已經死去。

  在這個身軀中,重生的,是她。

  在地府中,因著術士的詛咒封鎮,她連奈何橋也過不得,在火中焚燒,整整過了二十六年。

  如今因緣際會,幽幽一夢,醒來後,卻被人喚作“晨露”。

  二十六年啊……人生繁華,一朝落盡……

  我……是誰?

  她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宮中諸景,無聲的說道:

  我的名字是——林宸。

  這天下,還有多少人,記得這個,叱吒風雲的名字……

  第二日,管事太監有話,道是前日風狂疾,損了雲慶宮中各色花木,少不得要調理一番。一聲令下,四人就在庭中忙碌起來。

  今日天色大晴,風也很大,蓉兒扶起一叢枝蔓,又是培土,又是修剪,忙個不停,她抬起頭,擔憂的看了看晨露,剛說了句:“你衣裳太單薄了些——”卻聽見外麵一陣輕微喧嘩,再看時,卻見兩停宮轎落在門口照壁處,總管太監那尖亮的聲音喊道:“恭迎娘娘回宮!”

  蓉兒“咦”了一聲,道:“今日齊妃娘娘怎麽這麽早回宮,她不是要協助皇後打理六宮事務嗎?”

  隻見宮人們正欲攙扶,第一停轎中珠簾一揭,齊妃已經從轎中下來。

  她身著絳紅繡金宮裝,麵容豔麗無比,一雙鳳眼媚意天成,卻又凜然生威,一頭青絲梳成華髻,繁麗雍容,那小指大小的明珠,瑩亮如雪,星星點點在發間閃爍,烈日照映下,令人不敢正視。

  她步伐輕盈,手中卻是緊緊撕扯著絹帕,柳眉倒豎,美眸含威,三兩步就走到花叢邊。

  她的貼身宮婢香盈迎上前去,還未及開口,但見齊妃細咬銀牙,微微冷笑,也不言語,就是一掌摑去。

  香盈正是懵懂,卻不敢避讓,生生受了這一掌,臉上指痕宛然,跪地求饒:“娘娘饒恕……”

  “齊妃姐姐火氣好盛嗬……”

  身後有女子笑道,聲音清脆,卻又說不盡的慵懶嫵媚。

  第二停轎中,有一女子慢條斯理的下轎走來,她身著淡粉衣裙,長及曳地,細腰以雲帶約束,更顯出不盈一握,發間一支七寶珊瑚簪,映得麵若芙蓉。

  她在左右侍婢的攙扶下,仿佛弱不禁風,隻那眼中的得意笑意,明晃的耀眼。

  “是雲蘿這小丫頭!”

  蓉兒她們看著,險險低呼出聲。

  原來這雲蘿本是雲慶宮宮婢,齊妃本來喜她嘴甜伶俐,收在身邊,不料她相貌出眾,一次皇帝駕臨時見了她,隨口調笑,竟比起了月下昭君。這下齊妃打翻了醋罐子,忙命人遠遠打了去浣衣局。

  “多日不見她,怎麽竟成了主子?”一眾人等都暗暗納罕。

  雲蘿卻不在意,曼聲笑道:“姐姐容稟,當日我走的匆忙,有幾樣心愛物事卻沒帶走,今日一並拿走吧……明日還要服侍皇上,並沒有功夫來呢!”

  說完,也不等回應,竟嫋嫋娜娜的走去原先住處,不到一柱香,就拿了出來,微微向齊妃一躬,徑自回轎離去。

  齊妃氣得顏色不正,雙手顫抖,對著香盈又是一記耳光:“昨日皇上偶遇雲蘿,封了她做雲貴人……本宮不是讓你把她遠遠打發出去,不要再讓皇上見著嗎?你怎麽當的差!”

  香盈囁嚅道“她在浣衣局,怎麽會……”

  齊妃思索片刻,冷笑道:“必定是‘她’……昨日一早裝賢德,非要皇上陪她去煙霞閣看望老太妃,就是為了‘不經意’經過浣衣局,到時候讓這小賤人來個邂逅,還不是水到渠成!”

  香盈恍然大悟:“是皇後——”

  齊妃揮手止住了她,覺得此處人多嘴雜,正要招集心腹密商,卻見花叢中隱約有人。

  “誰在那裏,出來!”

  四人起身,未及下跪行禮,齊妃眼尖,一眼瞥見了晨露。

  她記性甚好,一下想起,這就是那日把漆滴在自己身上的宮婢,一股滔天怒火正沒處發,伸手指定了晨露:“把這賤婢拖出去,打死算完!”

  齊妃威儀深重,又在盛怒之中,一聲令下,早有人七手八腳把人拖了出去,香盈連忙跟了出去,權作監督。

  蓉兒低呼一聲,就欲起身,卻被彩兒死命拉住了,扯回地上跪下,她渾身都在顫抖,想了想,好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轉過身對著齊妃,用力在地上磕頭:“娘娘千歲千千歲,就饒了她這一遭吧!”

  她用力磕下,鮮紅的血染紅了石磚。齊妃卻理也不理,轉身回了內宮。

  再說那邊廂,香盈跟了過去,看太監們去拿了刑杖,正要施為,那喚作晨露的宮女,輕輕開口道:“香盈姐姐且慢,我有一樁秘密要告訴你。”

  話音清脆自如,好似絲毫不曾害怕。

  香盈禁不住好奇,走前兩步:“什麽秘密?”

  晨露抬頭,正對上香盈好奇的雙眼。

  瞬間,她眸中金光一閃,香盈隻覺得身不由己,直直看入了瞳仁深處,那深不見底的冥黑,竟是充滿妖異詭譎。她頭腦一涼,隨即渾噩起來。

  “姐姐你素來聰明,又憐憫弱小,一定會幫我向娘娘求情吧?”

  眼中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香盈呆呆的移不開眼,隻定定道:“是啊!”

  下一刻,她恍然驚醒,揉了揉眼,尖聲對著太監道:“先別動手,我要去稟報娘娘。”

  齊妃倚在榻邊,餘怒未消,香盈進來,小心地奉上熏香。

  “娘娘,奴婢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

  “要吞吞吐吐你就給我出去!”

  “是。皇後這番,明顯是來意不善,是對著咱們來的。”

  “嗯。”

  “所以您更不能給她抓到把柄。”香盈熱切地說道。

  齊妃以指攏了攏額前鬢發:“什麽把柄?”

  “這節骨眼上,任何不慎都可能成為把柄,按說打死個把宮女,是我們雲慶宮自己的事。可落到有心人眼裏,對景兒發作起來,可就是‘不恤人命’的罪名了。”

  “你是說放了那丫頭?”齊妃端詳著指尖鮮紅蔻丹,不悅道:“本宮最恨這等笨手笨腳的奴才!”

  “娘娘明鑒……這等蠢笨之人,不值當為她壞了我們名聲。不如,明日我找劉總管,把這丫頭調走,換個伶俐的。”

  “依你……不過,一定要仔細了相貌,不能再養虎為患!”

  晨露被赦了回去,蓉兒自是喜笑顏開,其他兩人也是嘖嘖稱奇,這兩日她們見晨露一無異狀,想起自己咋呼什麽“屍變”,臉上過意不去,對她也親切很多。

  白萍撇嘴道:“香盈這小蹄子是個心黑手辣的性子,今天居然大發慈悲,給晨露求情,難道是太陽打西邊出了?”

  彩兒殷勤的給晨露端來茶水:“妹妹你喝口茶吧……平日裏你不聲不響,沒想到跟香盈姑娘有情分。她可是娘娘跟前最得意的人……今後有什麽好處,莫要忘記了我們姐妹。”

  如此這般,四人吃過了午飯,又得了管事太監吩咐,說是下午無事,莫要亂走惹著娘娘。春日天氣晴暖,左右無事,四人都上床午睡起來。

  晨露聽得四人呼吸勻稱,輕輕捂胸,咳了兩聲,吐出了一口血,苦笑道:“好霸道邪門的功夫!”

  這“九幽攝魂術”出自西域邪教,前世時,她一時好奇,記下了這門功夫,卻從來沒用過。這次重生,危急時刻,卻起了大用,可惜這具身體資質孱弱,又沒有內功護體,才反噬到了髒腑。

  “九幽攝魂術”看似玄虛,實質不過是以眼神來控製他人心神,為己所用。這門工夫練成了極有威力,但晨露隻是粗通皮毛,一旦遇上意誌堅定之人,或是讓受者做他極為抗拒之事,仍會慘敗。

  雖是皮毛,對付香盈這不通武學的宮女,卻是足夠了。晨露忖道,再也耐不住胸中煩惡,連忙盤膝,以“黃庭養生訣”中方法吐呐。

  此訣不是武學內功,隻是通過呼吸來改善自身,強體養生,對於普通人來說,作用甚大。

  這具身體病弱太過,不知要修養多久才能重練內功。吐呐後,晨露想到了這個棘手問題,大感頭疼。

  “算了,能讓我重生於世上,已經是殊遇了,奢求太多會造天譴。”半是玩笑的安慰自己,她也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香盈前來轉達了一個重要命令——晨露轉調到禦花園。

  第一卷 第三章 驚夢

  晨露手腳利落的收拾著衣物包裹——也不過兩身衣服,幾兩微薄的體己銀子,蓉兒眼眶泛紅,哽咽道:“這一去,不知要幾時才能見著,自己仔細冷暖,小心莫要得罪貴人……”

  白萍也不複往日尖刻,唏噓道:“唉……我們這等人,不過是貴人手裏的物事,隨意調來換去,想想真沒意思。”

  彩兒見氣氛傷感,笑道:“其實禦花園也沒什麽不好,一朝皇上駕臨,要是看上了誰,那就……晨露你要多加努力才是!”

  白萍冷笑:“也就是你這等蠢人才如此作想……上次聖上賞雪,淵天閣灑掃的紫鴛故意穿了碧紋紗衣——那妮子也真經凍——聖上道是林中仙子,還沒等臨幸,太後就說她是狐媚惑主,四十杖活活就打死了。”

  三人噤然不語,良久,蓉兒才道:“這種事在宮中不算什麽希奇,明的暗的,件件樁樁,不過引得人說嘴一番,就慢慢淡了,過了一陣,誰還記得這冤死鬼?所以,”她看著晨露,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晨露,便真見了皇上,也千萬不要存著往上的心思!”

  晨露看著她擔憂的神情,心中一暖,接著,她微微羞怯地笑了:“姐姐想到哪裏去了,我這等平凡姿容,哪裏是成鳳凰的料?”

  如此這般,四人話別了一陣,禦花園管事已派了小太監來領人了。晨露停住,深深看著身後富麗幽雅的雲慶宮,還有蓉兒不舍的眼神。

  這是她重生後,第一次的住所,第一次的,同伴。

  她微微笑了,眼中的空靈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溫泉,隨即,歸為冰冷。

  ****

  宮中勝景良多,光是園林,便有聚香,曉寒,瑤林等各處,若是說到“禦花園”三字,卻必是說鏡湖邊的那處。

  此處位於皇城東角,原本是先朝寵妃的凝碧園,傳說此處以碎玉鋪地,以寒絹為花,又以地熱之術,奪天地之造化,生就一池清荷,冬日裏,氤氳成雲,有如仙境一般。

  本朝由先帝開創,他於園林一道,頗有涉獵,在原先凝碧園的底子上,又加拓展,才成今日規模。

  此處的命名也頗多怪異,傳說先帝曾提筆寫下一個鬥大的“天”字,隨即擲筆,竟是悲慟不能自已。宮中皆是愕然,後來,便隻得統稱它為禦花園。

  禦花園在宮城東角,其中姹紫嫣紅,爭奇鬥豔,也不必說,尤其是那碧波清池,嶙峋怪石,以及黑瓦白牆的水榭長廊,都是從江南一點一滴的運來,由能工巧匠精心布置,和京城的北地風景,殊有不同。

  禦花園的宮人分作兩班,一班負責修築,一班負責花木。小太監領她到時,總管正在歇息,他吸著玉製嵌金的煙杆,閉目品茶。

  半晌,他才開眼,略微掃了掃晨露,問了問名字來曆。

  他想了下,道:“你長得這樣瘦小,修築班你是幹不了的,去花木班吧。”

  花木班管事是個四十出頭的姑姑,瘦高瘦高,臉色蠟黃陰沉,問了問來曆,冷笑道:“我這裏竟成了蠻荒流放的地兒,什麽主子不要的,老的少的,做不動事的,都往這裏扔!”

  小太監賠笑道:“姑姑仁心慈厚,這丫頭也隻有您才調教得出來,要是放修築班,怕是石頭磚頭就要墜斷她的腰!”

  姑姑也不理她,轉頭問晨露:“你會伺弄花木嗎?”

  “略懂一二,以前在雲慶宮,那園子也是我們照料的。”

  姑姑的臉色這才和緩些:“我姓何,你叫我何姑姑就好。你在我花木班,就要勤懇做事,那些虛情小意,奸刁懶饞的勾當,隻要讓我看到,定是攆了出去。”

  她讓晨露跟著一位老宮女做事,平時主要是除草澆灌,若是看到名貴花木有了枯凋,就要稟告她定奪。

  晨露一一受教,正要下去,何姑姑招手讓她回來,道:“我班裏二十個,都住得滿滿的,你的住處可怎麽好……這樣,最東邊有一間房舍,平日裏堆放雜物,我讓小太監把它清出來,你就住進去吧。”

  她看了看晨露纖瘦的身形,有些遲疑:“你一個人住,又是那麽荒涼的地兒……要不,我讓一個人搬來陪你?”

  晨露一聽單獨一間,想起練功等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下一寬,聽她這一說,連忙道:“多謝姑姑好意,我家中偏遠,從小住慣了也不害怕,我初來乍到的,若要驚擾別人搬家,心裏總是不安。”

  何姑姑點頭:“倒是個體貼的丫頭……既如此,你便去吧。”

  *****

  晨露盤膝打坐,功行三十六周天後,睜開了眼睛。

  這具身體底子實在太差,先天就是孱弱,後天又失之調養——晨露本是小戶人家出身,父母早早過身,靠宗族周濟,能混個溫飽已然不錯,哪談得上什麽養生?

  她極為失望的歎了口氣:內力增長非常緩慢,和前世那一日千裏的進程,不可同日而語。雖然招式的領悟通徹透明,可要是沒有強勁內力,根本無從施展。

  她走到窗邊,微涼夜風從窗紙的縫隙中吹來,讓人頭腦一清。

  這間是她的寢居,自那日何姑姑派下差事,她就住到了這裏。轉眼間,十數日過去了。

  這十幾天可說是異常平靜。白日裏差事不重,就是除草澆灌等等,那些修剪花藝,花草培育,幾個老太監做起來就綽綽有餘了。不過何姑姑說,他們的手藝雖然看得過,就是歲數太大了,眼看著年老體衰,卻連個徒弟也沒傳下,真要沒了,可找不著誰來替。

  這裏不是什麽吃香的地方,平日裏對著泥土石塊,主子娘娘們來玩賞時,卻有規矩要避在一旁,是以一般人想的遇見貴人,純屬妄想奇談。

  晨露卻是自得其樂,不見這些貴人,也省了麻煩,這間單獨的寢居,更是讓她如魚得水。

  就是這身體根骨實在太差……她無聲的歎息著,想起前世裏驚才絕豔,又得遇名師,然後,就是……

  微弱的燭火在微風拂動下飄搖不定,映著窗前的少女,孤單蕭索。

  她眼神怔仲,喜悅,悲傷,,惘然,還有,最後的決絕。

  她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起身,推開了大門。

  初春的夜,仍是寒冷寂寥。天地,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幽黑近藍的天空中,星子在頑皮的閃爍,千萬年的佻脫,近乎無窮的冷峻。

  她隱在黑暗中,悄無聲息的,朝著更東的幽深中走去。

  這幽深一直蜿蜒,從自己屋後走了一陣,四周越發荒蕪,蒿草漸漸沒膝,腳下的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辯。

  一道高牆,隔斷了去路,中央那柵欄鐵門,已經是班駁生鏽。

  晨露想了想,還是沒有以細枝開鎖,雖然這易如反掌。

  她腳下步法奇異,隻是在牆頭一點,就到了另一端。

  牆的另一端。

  第一卷 第四章 鳳闕

  何姑姑說,你要住的房舍在最東麵,偏遠幽寂,無人願意居住,隻能做了庫房。

  那麽,姑姑,最東麵往東,是什麽地方?

  是廢棄的宮室。

  好好的,怎麽廢了?

  那是先朝的宮室,都曾是輝煌清美,令人眩目。三十四年前,韃靼人攻下了京城,在這裏燒殺淫掠,宗室受辱,天下慟哭,一夜間,萬千宮殿,都成了廢墟殘垣。

  前朝……姑姑,一間,也不是,本朝的嗎?

  她在黑夜中,不疾不徐的行走,腳踩在腐朽的落葉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月亮隱沒在雲中,寬闊而筆直的大道,延續到不遠處。

  遠處,黑黢黢的廢棄宮殿,仿若死去的巨獸。

  而越來越近的,卻是……

  她微笑,想起何姑姑,瞬間慘白的臉色。

  那隻是一瞬間的變化,隨即,恢複原樣。

  小丫頭!瞎問些什麽呢!告訴你,可千萬不能去那裏……不然,前朝千萬冤鬼,作祟起來……

  她從死寂陰森的大道走下,麵前的,是一座巍峨典雅的所在。

  宮門上方,懸有一塊匾額,半掛著搖搖欲墜,上麵被刀劍劃得稀爛,原有的字跡,全不可見。

  自古成王敗寇,連塊匾額也要毀去,氣量未免太小……

  雕成飛天鳳紋的烏木廊柱,在歲月風塵襲擾下,已不再閃亮,鮫綃裁成的窗紗,已經肮髒得不成樣子,輕輕推開殿門,咿呀的聲響,顯示它的衰老。地下的泥塵,鋪起厚厚一層。

  晨露偏過頭去,看了看更遠處前朝的廢墟,胸中塊壘,隻化作一句:“原來,都是灰塵,沒甚麽不同。”

  三十四年的,二十六年的,本來就沒什麽不同。

  歲月侵蝕了一切,灰塵把所有謊言遮掩住,也就成了千萬年的人間。

  大殿中,仍可見往日的繁華威儀。金玉禦座仍在中央,諸般寶器,一樣不少,都蒙上了一層灰垢。想來,自那一夜後,再無人踏入。

  她徑直往後走去,穿過回廊,庭院。

  她走到寢殿前,終於不動。

  筆直的站著,十指卻微微顫抖。

  門板被風吹得來回搖晃,在深夜中發出回響。

  幾下之後,終於被風吹開,為她露出真容。

  躊躇著,她走了進去。

  終於走進了,那一夜的噩夢當中。

  ****

  這是一間貼滿符咒的陰森房間。

  窗欞上,床前,梁上,柱間。

  那朱紅符咒已經褪色,在夜風中嘩嘩輕響。

  仿佛是鬼魂的低語。

  地上一層灰土,隻是在,靠窗的那一塊地,竟是被符咒密密貼住,不見本色。

  前世,她就是倒在那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原來,就是這符咒作祟……害我在奈何橋下,被烈火焚燒了二十六年……”

  她輕輕低語,聲音淡淡,語意中的刻毒悲憤,深入骨髓。

  書案前一應筆洗、鎮紙仍在,隻那宣紙和湖筆,已經殘破的不成樣子。

  她笑了,輕嘲道:原來已如此破舊,怨不得“他們”能偷天換日,把這裏也說成是前朝舊跡。

  她伸手拿起架上的《校略新編》,從最下一層,抽出了一枚物事。

  梧桐為信,上書有“執子之手”四字,墨跡宛然。

  這是她十二歲時,兩人初見麵時,他所贈的。

  猶記得,那時,她雪衣亂發,長劍滴血,身後,追兵將至。

  無計可施之下,那一抬頭,月夜下,樹間的少年,醇和俊雅……

  那樹上的親密相擁,少年的輕薄一吻,引來她羞怒一掌……

  後來,他們訂下三生之盟,從此並肩攜手,生死相依。

  再後來……

  葉猶如此,人何以堪?

  她心中平生一重狂怒,手中用力,它立即化為殘黃蝴蝶,片片飛散。

  抬起頭,她眼中如冰如雪,一字一句,輕聲曼然:

  “且給我等著……在陵墓裏的,活著安享尊榮的,一個也別想逃脫。老天縱容了你們二十六年,我來給你們報應!”

  ****

  夜色深重。

  這在陰森的舊時宮中,她恢複了平靜。

  想起了前世裏,有幾件要緊物事,她來到水晶簾後,正要伸手去探床頭暗格,卻覺得一陣不安。

  冥冥中,好似感覺了什麽危險。她屏除雜念,閉眼細聽。

  呼嘯的風聲中,有兩人的腳步。

  一人腳步輕穩,似是修習過名門武學,隻是功力不高。另一人卻甚是怪異,呼吸心跳步伐,幾乎都不能感覺——竟是當世一流高手!

  晨露俯身,藏於床後,卻聽得兩人穿過前殿,回廊,來到了寢宮門前。

  在一片廢墟中,又是這樣詭異陰森的宮室,又是什麽人,夜半來到此處?

  咿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寢宮前後,以水晶簾隔開,隻見兩人來到了書案邊,停了下來。

  “瞿卿,情況如何?”

  發問者聲音不大,亦很年輕,卻有一種上位者的威權。

  隻聽得“咚”的一聲,卻是另一人把什麽重物放下。

  “這是郭宣的首級。”

  另一人躬身回報,聲音沉穩醇厚,大約是四十多歲,晨露心中一顫,生出一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

  “哼……先帝托以重任,朕也曾溫言勸慰,再想不到他越老越怕死,做下這等事來……留他不得。”

  “微臣此去,倒是在城東看到些有趣的。”年長者輕笑。

  “有趣的?”

  “是。有小賊從京兆尹衙門溜出,身法很看得過。背上是一隻鼓鼓囊囊的圓包袱……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年長者笑著揶揄道。

  晨露聽著這異常熟悉的聲音,終於想起,不由身體一顫,!

  “什麽人!”中年男子一聲斷喝,顯然已經覺察,兩人一起向簾後奔來。

  晨露雙手一撐,往旁邊飛退,竟從小窗裏躍裏出去。

  兩人追到窗邊,卻因身高體魄,都不能通過,繞到正門,卻已經晚了一步,夜色中隻見一道身影。

  中年人也不言語,腳下步伐一變,竟如輕煙似的追了上去。

  兩道黑影在樹叢中無聲追逐。

  中年男子正追著,卻見前方身影突兀停下,正在樹下候著自己。

  月光如水,空中鳥雀驚飛,樹下素裳少女,恍如鬼魅精靈一般。

  她容貌隻是清秀,卻別有一種凜然剔透,令人不敢平視。

  她凝望著,微微一笑,輕輕說了一句:

  “月涼風華染。”

  男子一怔,下一瞬,他不複穩重,麵容激動得扭曲,伸手抓住少女:“你到底是什麽人?!”

  少女並不回答,隻是莞爾,那頑皮又無邪的嫵媚,好似在什麽地方見過——

  “你的同伴追來了。明晚子時,湖邊見。”

  第一卷 第五章 禦前

  皇帝散心回宮,卻不就寢,隻是拉了侍衛統領瞿雲下棋。

  “那人可追到了嗎?”皇帝又是執黑,卻是懶懶的,瞿雲一見卻是心下一緊——皇帝平日裏端正,若現這慵懶之象,卻是有了大半把握。

  “皇上,那人輕功之高,平生僅見,臣未曾追上,不過……”瞿雲觀察著皇帝臉色,斟酌著說道:“我瞧著背影,是個女子,身法倒是有些眼熟——我師門也曾有幾位高人來訪,這位不知是哪位前輩門下。”

  這樣似是而非的答案,卻是讓皇帝信服了,他點頭道:“那樣隱秘避人的所在,那人居然藏匿其中,要不是實在撞見,實在駭人聽聞——你看,是哪邊的人?”

  瞿雲沉吟道:“不會是太後那邊的——他們的手腳沒這麽快,幾位顧命大臣那邊,我都盯死了,並沒有這一號人物。仔細想來,莫非是藩王們的手筆?”

  皇帝搖頭:“雖然他們手下奇士如雲,我瞧著,卻不象。若是連你我平日裏密談布置的地方都被他們偵聽,他們就不會失去先機了——他們要是有這個能耐,朕這個皇帝早就被逼宮退位了。”

  他端起茶,緩緩撥動著清碧茶葉:“朕瞧著,不似潛伏偵聽,倒象是偶遇。”

  瞿雲眉間不易察覺的一跳,卻又斂住了:“……在那種廢宮裏偶遇?”

  皇帝笑了:“瞿卿你選了個好地方,偏僻成那樣都有人光顧。”

  “臣惶恐,險些壞了大事。”

  皇帝灑脫地以扇輕敲他的肩頭,竟是有些少年人的惡作劇——

  “哈哈,不用擔心。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明日便可得知。”

  他看著驚愕的瞿雲,笑道:“瞿卿你忘了,朕的鼻子可是患過怪病,隔著十丈遠,便能聞出母後院中的天蓼花。”

  他笑得自若:“那女子身上,有一種微弱的香味,那是金翹蘭獨有的。”

  “明日一早,我們去禦花園。”

  ****

  禦花園

  眾人清早起來,鏟得幾下泥土,把一小株月旦扶正,正要互相搭手上綁帶,卻聽得門前一陣人聲。

  “大統領,是您哪,今日怎麽有空前來。”總管連忙把來人迎進。

  “哼……有空!總管你可說的輕巧。聖上還等著我回稟呢——昨夜皇上到此散心,不慎把先帝賜予的一枚扳指遺落,今日一早就命我等尋它來了。”

  總管一聽,不敢怠慢,連忙聚齊了兩班人等,全力搜尋,卻連一個影子也不曾見到。

  侍衛統領瞿雲氣極,麵上露了冷笑:“不曾想這禦花園還出賊了!既如此,就一個一個搜吧!”

  他很有把握道:“昨晚人都睡了,定是今天一早有人撿了,不及轉移,還在身上。來啊,與我搜身。”

  他又看看了瑟縮著的宮婢們,道:“宮女到堂裏去,去調個女官來搜。”

  半盞茶功夫,女官就到了,卻聽得身後傳來青年男子的清朗笑聲——

  “瞿卿在這裏智破扳指案,朕耐不住好奇,也來觀摩。”

  隻見隨侍流水般進了園中,幾個一等侍衛簇擁著的,卻是年方二十的永嘉皇上,元祈。

  他隻著了平日的雲錦常服,上麵的淡金龍形燁燁生輝,明亮晨光下,更映得他瞳若點漆,風神俊秀。

  他眉目象極了先帝,隻那瞳仁中一抹重影,出自太後。

  太後娘家林氏,乃是十世九卿的名門世族,前朝延琳公主下嫁,就是仰慕林家家主林昭雲的風雅倜儻。他們生有四子一女,唯一的掌上明珠,就是先帝的中宮,現今的太後。

  林氏向有重眸,這是上古帝王的象征,有人或進讒言,先帝卻付之一笑:“李後主亦是重眸,如今宗廟何存?”世人多讚其心胸豁達。

  且說皇帝,先不多言,坐於內堂,安看瞿雲破案。

  一番搜身後,仍是無果,皇帝少年心起,便道:“朕也來當一番青天,讓每個人一一過堂,朕一審便知。”

  這說法當真荒唐,但九五至尊開口,誰也不敢反駁。

  元祈和瞿雲端詳著堂下,先把其中太監遣散,對視一眼,又把身形體態不符的一一揮退。看著剩下的十餘宮女,皇帝喝了口茶,側過身去,對著瞿雲悄聲道:“其實園中眾人,身上都不免沾有花香,光憑此項,怕是要抓個十幾二十個回去。”

  瞿雲但笑不語。

  元祈輕聲道“你們一一上前,把手伸給我看。”

  ****

  一盞茶的工夫,七人已經退下,終於,輪到了晨露。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元祈握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一道真氣,試探性的從腕間衝入,霸道地遊走於四肢百骸,迅速向丹田行去。

  她不動聲色,本就微弱的真氣四散,因為太過微弱,所以不能察覺

  元祈鬆開了手。

  她正欲走下堂去,正見皇帝兩指一扣,在咽喉處點到即止。

  “除了她,其餘人可以退下了。”

  看著宮人們魚貫退下,元祈把她交給瞿雲,任由後者把她綁縛。

  “你知道,為何朕能看穿嗎?”

  皇帝俊美溫和的笑容,印入她清冽如雪的雙眸——

  “內力的試探,不過是幌子而已。十五人中,隻有你一人,被我握住手,絲毫不曾羞怯。”

  他意味深長地凝睇:“其餘人麵若桃花……而你,始終如一。”

  他看了看瞿雲:“你不是說有些熟悉嗎,那就交給你審吧!”

  ****

  “你到底是什麽人?又是受了誰的指使?”

  瞿雲冷冷掃視著對麵,問道。

  這是在密室裏,除了他們兩人,再無第三個。

  少女倚在桌邊,卻是被點了穴道,絲毫不能動彈。

  她微微一笑,如同萬樹梨花一齊綻放,清雅燦爛,那平凡麵容,瞬間讓人目眩。

  瞿雲卻覺得背上一冷,那笑容映入眼簾,竟有一種頑皮鬼祟,陌生而熟悉的感覺,從記憶中跳過……

  “月涼風華染……你現在也是位大叔了,再不會夜半爬樹,被蚊子咬成豬頭了罷?”

  什麽!!!

  瞿雲覺得五雷轟頂,也不過如此。

  他全身都在戰栗,身下座椅禁不住,喀嚓幾聲,已經斷為幾截。

  月涼風華染……那是許久以前的笑謔之語,卻清晰仿佛昨日。

  那個大他三歲的女孩,做不成師姐,就巧舌如簧,騙他說樹上吸取月華,使人長高,他一直為“矮冬瓜”稱號發愁,就半夜在樹上睡覺。

  蚊蟲嚶嗡,他強忍著,一心隻是長高。

  天明醒來,清秀小臉已成豬頭,她卻施施然來了句:“月涼風華染……哎呀,小雲你染過頭了……”

  師父對這兩隻活寶,惟有歎氣,通通罰過後,下了斷言:

  “一條道走到黑——這說的是你;還有你,別在那偷笑,你小心將來,聰明反被聰明誤!”

  此後多少年,他想起前塵往事,總會覺得,師父的話,竟然一言成讖。

  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是,從至高處跌落,如琉璃碎裂的,林宸。

  一條道走到黑……這是,蹉跎了半生,仍念念不忘的他。

  他的手指,仍在顫抖,伸出手,他簡直不敢碰觸,那近在咫尺的少女——

  “你究竟……是誰?”

  “小雲,是我……我回來了!”

  第一卷 第六章 尚儀

  第二日早朝畢後,元祈便召來瞿雲,指著一碟點心賜他,卻見瞿雲神情怪異,大抵竟是氣惱憂心。

  瞿雲行過大禮,對著微訝的皇帝,連連道:“臣惶恐,還請萬歲網開一麵,饒過這孽障!”

  元祈感到有趣:“那女子真是你熟識?“

  瞿雲歎氣,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有位至交,已許久不曾見麵,前些年聽說收了個小女娃為徒,剛才看了信物才知道,就是這膽大妄為的丫頭!”

  元祈看著他苦惱的樣子,輕笑起來,一邊示意左右給他賜座,一邊道:“是江湖上的人?怎麽竟闖到朕的宮裏來了?”

  瞿雲的眉頭皺得更深,恨恨道:“說來這丫頭也是苦命,竟看上個薄情小子,平日裏山盟海誓,昧起良心來,就翻臉不認人——他從背後暗算,害得這丫頭重傷,之後也連番追殺,她就替了采選的宮女混了進來——您聽聽她說的:‘最危險的地方卻最為安全。’簡直混帳!”

  元祈笑不可抑,溫和醇厚的笑容,在大殿陰影裏暖如煦日,一旁的宮人不由臉上飛霞。

  “瞿卿,這位小姐實在有趣——還未請教芳名?”

  “她叫晨露……唉,實不知我那老友是怎樣教養她的,竟是這等乖謬妄為的性子!”

  “能在宮中藏了半年,未曾露蛛絲馬跡……這位小姐確有過人之處,你去召她來,朕也想見見。”

  ****

  半盞茶剛過,便有一女子奉詔前來。

  她已經換過一身素裳,身形很是纖瘦,盈盈拜倒於階下,再無一言。

  皇帝想起方才,那一群宮女在等待鑒別,一怔之下,才想起,自己隻顧得“麵如桃花”,這女子究竟長相如何,卻沒有細看。

  “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頭,元祈一瞥之下,竟是一楞。

  她並不特別美麗,稚嫩的麵容隻是清秀,惟有那一雙眼眸,與眾不同。

  那黑,黑得神光流轉,顧盼間,一時覺得寒光冰雪,再看,卻又似秋水長天的憂悒。

  隻靜靜的看著,就仿佛要被吸入……

  元祈一穩心神,立即清醒過來,他收斂了笑容,揮退了左右,也不叫起,任她跪著。

  “你叫什麽?”

  “晨露。”

  “你如此膽大妄為,頂替混入宮中,可知犯了大罪?”

  “大略曉得的,聖上。”

  晨露微微抬頭,望向禦座,她跪在陽光當中,不知是受傷還是怎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

  “我當時身受重傷,武功幾乎全廢,沒奈何,隻得躲入宮中。更何況,”她靜靜看著皇帝,:“皇上您不會不知,采選民間女子入宮為役,富家有不願,自古以來,買來貧家女子相替的,不知凡幾。所以……當時我以為,法不責眾。”

  “好個伶牙俐齒的女子,若朕獨獨不赦你呢?”

  “聖上,您和我都心知肚明,那夜在廢宮中,我窺見了您和瞿統領的秘密,您就不會容我離開了。”

  “你不為自己求饒嗎?”

  “要想讓您饒我一命,定要讓您覺得我對您有用,而我,確有這個價值。”

  “哦?你會什麽?武功,還是軍略?”皇帝簡直是冷笑了。

  “一無所長,就算是武功,也比廢人好不了多少。”晨露一笑,眉宇間一片鋒利爽朗:“但,我能成為您手中利刃。”

  “朕文有朝中大臣,武有四方將士,何需用你?”

  “大臣和將士們都不能讓您完全放心。那帶血的頭顱就充分說明了這點,更何況,您連自己的乾清宮都不待,卻要去廢宮密謀——若沒有掣肘,何至如此?”

  幽深大殿裏,少女的聲音在空中回響,清冽,而充滿了奇異的誘惑。

  元祈靜默了,心下雖暗暗震撼,麵上卻絲毫不露。

  “你如此大言不慚……也罷,看在瞿卿的麵上,先讓朕看看你的才能吧——你先跟在朕身邊,再做區處。”

  他喚來秉筆太監:“傳朕的旨意,禦花園宮人晨露,忠於王事,為人恭敬勤謹,冊為尚儀。”

  晨露很配合的的大禮拜謝。

  回身看著一派自若的晨露,皇帝低聲問道:“朕還沒問你呢,你到那廢宮之中,到底是做什麽去了?”

  晨露起身,一臉苦笑:“我想,去看看世上是否有鬼。”

  “啊?”元祈想不到她會如此回答。

  “皇上……您難道不知道,世上女子,對所謂的鬼怪傳說,都是又怕,又愛。”

  元祈愕然,想起幼時,陪伴他的丫頭保姆總在一起講什麽無頭鬼,不由點頭失笑。

  他暢快的笑聲,傳到了大殿外,太監宮女們不由麵麵相覷。

  ****

  尚儀,又稱為尚儀禦侍,屬於正六品的女官秩級,一般是冊封給皇帝身邊的左右親信,雖然品秩不高,卻是相當清要的職位。

  元祈素來溫和多情,對後宮亦是雨露均沾,惟獨自己身邊,卻從未有貼身得用的女官,隻得隻幾個懂事伶俐的太監如秦喜,田旺之流。太後憐惜他,每次要賜予,都被婉言推拒。

  對此,宮中都一致認為,年輕的皇上是怕把妙齡女子放在身邊,後宮免不了妒忌,生出事端。

  ****

  晨露聽了瞿雲的說法,笑容裏帶了微妙的諷刺。

  一個把後妃當作棋子使用的人,又怎會顧及她們的感受?

  至於事端,他是惟恐不多吧!

  瞿雲懊惱地看著她:“皇上居然要把你留在身邊,還是這等敏感的職位……”

  “把棋子放在明顯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麽作用,以及……對手會如何應對。”晨露滿不在乎道:“皇帝這招不過是在試探,我的真實實力,還有,其餘各方的勢力。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沒有打消對我的懷疑。”

  瞿雲苦笑著說:“我服侍這位有十多年了,不經過重重考驗,他本來就不會輕易信任一個陌生人。”

  他輕歎著,不讚同地看著晨露。

  “為什麽要留在宮中?這裏看著平安和樂,實質卻是凶險詭譎,一旦出事,你根本沒有自保的能力!”

  “小雲,你一個人在皇帝身邊,才是凶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準備做什麽嗎?”晨露雙目清冽生輝,怒氣中隱有擔憂:“那夜,我一聽你和皇帝密謀,就知道你們的打算了!——你何苦去招惹‘她’?”

  瞿雲聞言,咬著牙不說話,好一陣,終於挑眉怒道

  “難道由著那妖婦得意?!二十六年前,她害死了你……我永生永世都記著,她受封中宮時,那誌得意滿的神情!!!”

  他看著晨露,眼裏滿是痛楚:

  “師父隻有你我兩個弟子,你這一走,我也沒什麽牽掛,心裏想著,就拚了命,也要讓那兩個狗男女身首易處。試了幾次,都險些得手,最後,我混入宮中,花了幾年的工夫,才爬到現下位置。”

  他冷笑著,繼續說道:“老天有眼,我還沒來得及動手,一個早早死了,剩下這妖婦,她享盡了世間尊榮顯貴,一刀了結太便宜她了!我幫著她兒子與她作對,總要讓她死在親生骨肉手上,這才痛快!

  第一卷 第七章 梅嬪

  “師兄!”

  晨露怒喝,喊出了一聲。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稱呼,瞿雲頓時被震在當場。

  “我要知道你這樣胡亂妄為,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你為何要做這樣危險的事!你把自己的性命,當作什麽了!!”

  晨露氣得微微顫抖,半晌,她才平靜下來。

  “既然,我已經回來了,我的仇就要自己來報。我有言在先,小雲你幫忙可以,但不許再以身涉險,否則,我立即撒手離開,再不管這些舊年恩怨!”

  “小宸,……已經二十六年過去了,現在朝中形勢,以及各方勢力,你都不太熟悉……還有,你現在的功力……”

  瞿雲忽然驚覺自己說過了,擔憂的看著晨露。

  “泰西的聖賢說過:人生如同涉川,同一河流,絕無二次——小雲,我是那種屢次溺水的笨蛋嗎?”

  她的聲音,輕而自信,甚至帶著佻脫的調侃,瞿雲卻感到整個心間都在鈍痛,他的鐵鑄大掌顫抖著,竟深入桌麵整整兩寸。

  “這二十六年間,天下,又出了何等人物,我也很想見識一番——你且寬心,‘他’這一去,普天之下,再無人可以惑我飲下‘牽機’。”

  她語氣淡淡,眸間閃耀的光輝,讓皓月都為之失色。

  即使是何等絕麗,也不及這一瞬的風華——

  卻偏生,燦耀陽光照耀在她身上,映成熾白,隻顯得無盡單薄,與蕭索。

  他再也忍耐不住,緊緊抱住她,如同幼時那樣,溫暖安謐——

  “即使再有也不怕,有師兄在這,再沒有人能夠傷你分毫……”

  晨露任由他抱著,忽然撲哧一笑——

  “臭阿雲,不害臊,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就當起師兄來了……明明我比你大三歲的說……”

  這句經常抬杠的話,終於讓氣氛輕鬆下來。

  瞿雲慢慢鬆開她,寵溺著笑了,不複平日的穩重儒雅:“師父明明說了,不分年齡,隻看入門先後——本來就該我是師兄。更何況,依著現在的年齡,我可是長了你一輩——是誰說我是大叔來著?”

  此時,門外有人稟報,皇帝身邊的太監秦喜過來了。

  這是個年紀很輕的小太監,他恭謹地先向瞿雲問好,又向晨露行了一禮:“皇上給尚儀您安排了住處,讓奴才帶了幾個小子,來幫您收拾搬過去。”

  晨露想了想,道:“我還要回禦花園一趟,煩勞公公,是可否下午再搬?”

  秦喜笑著躬身道:“是奴才過急了,尚儀您可別見怪——既如此,就好了,日頭也暖和些。”

  瞿雲在旁瞧著,笑著揶揄他:“猴脾氣又上來了,聖上有什麽旨意,你巴不得下一刻就辦妥帖了——這個你拿著,晨露這丫頭你好歹多看顧些。”

  秦喜接過銀票,收入懷中,笑著又行了個大禮:“統領大人總是體恤奴才們——您放心,我們幾個兄弟都有數——其實您大可放心,皇上對尚儀大人,定是一百個青眼有加。”

  又寒暄了幾句,他這才辭了出去。

  瞿雲對晨露道:“你別瞧這猴崽子收的快,那是知道我是皇帝的人,若是其他宮主子,他一轉眼就會回去稟報。”

  晨露一笑:“皇帝挑得好人才……倒是比他父親懂得識人。”

  後一句說的極低,也聽不出什麽語氣,瞿雲也不知道她是褒是貶。

  ****

  晨露到禦花園裏告別了舊日宮人,見了她這個皇帝欽點的幸運兒,有人是真心祝願,有人是既羨且妒,有人更是憑空造出許多揣測。

  前世裏她閱曆非常,世情早已見慣,也不理睬那些複雜目光,她徑自向何姑姑道別。

  許是天氣暖和,何姑姑的氣色好了很多。

  “你這孩子也是有福澤的,既然作了尚儀,可要好生謹慎——論理,我也不該倚老賣老,不過白囑咐你一句。”

  “哪裏,姑姑的金玉良言,晨露真是受益匪淺。這宮中,確要謹慎才好——比如……姑姑的一些花草,還是種得隱蔽些才好,若是遇上行家,可怎麽好呢?”

  “你……你怎會!”

  “銀木槿、露華、丹覡……雖然夾在名花叢中,枝葉也相似,可萬一被人識破,這宮中就免不了血雨腥風了。”

  晨露悠然一笑,起身告辭,隻留下一句:

  “改日,我會再來拜訪姑姑的。”

  ****

  晨露跟著秦喜一路走來,來到了暢春宮前。

  路上,宮人們見了秦喜,無不恭敬問好,而秦喜也絲毫不曾倨傲,看他待人接物間頗知進退,便知他實不負皇帝的看重。

  “尚儀您勿要生怪,乾清宮裏素來沒有女官,皇上怕娘娘們胡思亂想,又要鬧出是非,才讓您住在暢春宮中。好在此處離乾清宮也不遠。每日晨間您乘宮車到萬歲身邊即可。”

  暢春宮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宮室,它勝在“近”,“安”二字——離著皇帝很近,卻又別樣寧靜清逸,雖不顯山露水,卻是一處極為雅致矜貴的所在。此時正是初春,陽光卻是晴好,滿院裏柳枝嫵媚,清波蕩漾,配著飛簷上鳥語呢喃,實在讓人心曠神怡。

  還未到主殿,便聽得一聲柔和笑聲:

  “可是尚儀來了嗎?”

  隻聽得環佩丁冬,卻是眾人簇擁著一位佳人,迎上前來。

  她身著天青色流雲綢衫,映得麵容晶瑩秀麗,在陽光下,一笑間生出小兒女的嬌憨真摯。

  “我聽說尚儀姐姐要搬來,高興的了不得。謝天謝地,總算有人來和我同住了。”

  她上前牽了晨露的手,高高興興的進了主殿。

  這便是年僅十六歲的梅嬪,暢春宮的主人,她懷了元祈的龍裔,已一月有餘。

  ****

  一番見禮忙亂後,晨露搬進了西側的小院,身為禦侍,她身邊也派有一個小丫鬟,是乾清宮裏撥來的。

  她叫寶兒,名字俗氣是因為進宮後就一直在乾清宮,自然也沒有什麽附庸風雅的女主子來改名。

  梅嬪晚間便偷偷的跑來,還帶了好些糖果宮點,兩人便隨意聊天起來,她很是好奇的問起宮外情況,當晨露抱歉的告訴她,自己也半年沒出宮後,她不甘心地眸子暗了暗:“我好想看看北海……也不知道,娘親的身體怎樣了……”

  梅嬪懷了一個月的身孕,宮中眾人照看得很是嚴密,才來了大半個時辰,便有人找上門來,說了一番早睡的道理,她隻得不甘的返回前殿。

  ****

  第二日,天邊才現曙光,晨露便早早起身,洗漱後,穿上有品級的宮裝,前來迎她的宮車就到了。

  這車駕並不氣派,但也坐的溫暖安穩。早春的清晨寒氣凜冽,晨露來到乾清宮,元祈正從殿中起身,見了她,略點了點頭,就上了九龍輦車。

  這浩蕩煊赫的隊伍,一路行去,很快便來到太和殿前。

  寬闊浩長的漢白玉走道上,左右禁衛氣勢如雲,元祈卻以目示意晨露,低聲道:“在暢春宮中過得可好?”

  晨露目不斜視,同樣低聲道:“您是想問,那宮中主人如何吧?”

  “何來此說?”

  “乾清宮裏既有了女官,住在本宮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您還會怕人胡亂猜想嗎?您不過是想用暢春宮的凶險,試試我的斤兩。”

  元祈遞過無聲輕笑,和讚賞眼神。

  “皇上……我有言在先,這種做人保姆,防賊千日的差事,並非我所擅長,更何況……這些賊大多身份特殊,抓住了,反而獲罪於天。”

  “天?真是笑話!朕乃天子,隻要朕不罪你,誰能奈你何!”

  前方就是太和殿,兩人不再說話,元祈走上寶座,眾臣三呼萬歲,早朝開始。

  晨露如其他從人一樣,恰如其分的侍奉在皇帝身後,她的耳朵,卻不曾放過任何一句廷議。

  第一卷 第八章 母子

  早朝完後,元祈要去太後宮中請安,母子會麵,自然無須太多隨從。晨露上午就得了空閑。

  她才回到自己院中,便聽得有人輕輕敲扣門扉。

  開門一看,是梅嬪獨身前來。

  已是初春,她卻被白狐裘裹了個團子似的,進門就迫不及待的脫下。

  “才前後幾步的路,就非要我穿這累贅……姑姑也忒折騰人了!”

  她抱怨著,見了晨露,“咦”了一聲,她睜大了眼睛,好奇仔細打量著:“姐姐你今天穿得很不一樣……”

  “這是尚儀大人當值時的朝服。”

  梅嬪身邊的嶽姑姑出現在門口,她手中端著福壽鑲字漆盤,上麵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藥——

  “娘娘,您好歹體恤奴婢們一下,喝完藥再出門……您剛才嘴裏答應著,一轉眼就跑來這裏,可讓人好找!”

  她嘴上埋怨著,手卻已利落地把藥端到桌上,接著,從容不迫地給晨露行禮:“見過尚儀大人。”

  晨露知道她是宮中主事,更是梅嬪母親的陪嫁,一向很得看重,笑著止住她:“姑姑不必多禮,還是伺候你家主子喝藥吧!”

  嶽姑姑端起碗,以白玉湯匙舀起,妥帖地喂入梅嬪口中。

  藥的奇異熱香,隱隱透出,在房中氤氳。

  晨露眸中一凝,仔細聞了聞,確認自己所記不謬,問道:“這藥是從哪裏來的?”

  嶽姑姑道:“是皇上讓太醫配成的,黑黢黢的一大包,都是龍眼大小的顆粒。據說是養氣安胎的獨門方子——怎麽,有什麽不對嗎?”

  她人老成精,亦是富貴人家浸潤出來的,聽著話氣,立刻警覺起來。

  晨露失笑,搖頭道:“姑姑謹慎太過了,我隻是覺得,這藥聞著奇香,不象宮中太醫的手筆。”

  嶽姑姑鬆了口氣:“尚儀請恕老奴多疑,實在是這節骨眼……”

  梅嬪在旁邊聽著,覺得話題沉悶,兼而凶險不吉,便笑道:“姑姑太過小心了,朗朗乾坤,哪能出了那種邪事?”

  晨露看著她,隻見她喝完了湯藥,正無事把玩著身上鏤金鑲玉的玲瓏。

  那玲瓏隻得鴿卵大小,玉質本是是雪瑩無瑕,內裏分得九層,層層相套,,又分別鏤成各種圖案,以純金描點,又飾有米粒大小的紅寶,寶光四射,略一晃動,就有悅耳風聲。

  這樣巧奪天工的玩意,就是在宮中,亦不多見。

  梅嬪手中撥弄著,臉上漾起稚嫩甜美的笑容,盈盈大眼裏滿是清澈和純真。

  她家中亦是小富,詩禮傳家,素來得父母寵愛,在宮中不久,又得到皇帝的眷顧,可說是從未嚐過愁苦滋味。

  嶽姑姑看著這副光景,惟有苦笑,深覺肩負重擔,想起一事,又叮囑道:“娘娘,一大早皇後那邊就傳下話來,邀請後宮妃嬪去她宮中赴宴,您沒忘吧?”

  梅嬪立即拍手,雀躍道:“對了,時辰到了,我該去換裝了——等會可以嚐嚐皇後那邊的密製雀珍了,上次賜了給我,那味道實在是好。”

  嶽姑姑一聽,大為惶急:“老奴正要說到此處,娘娘請千萬謹記,食物之類,隻有等大家入口,方可嚐試,還有要用銀製碗筷……”

  她想起晨露也在,口中若有若無的解釋道:“其實皇後娘娘再是賢德不過,可是宮中大宴曆來人多手雜,我家娘娘又懷了龍裔……”

  她眼前一亮,對著晨露道:“尚儀您下午不當值吧,不如您和我家娘娘一起去——也好認識拜望一下諸位娘娘,她們都不識得您呢。”

  晨露一聽,就心中雪亮,好在皇帝本意就是如此,也就順水推舟應了:“晨露本就該拜見各位娘娘——隻是我本微末,又不請自去,皇後娘娘未免見怪。”

  梅嬪立即反駁:“才不會呢,皇後娘娘對人謙和,為人很好。昨天晨省時,她還問起姐姐你呢,說不知是怎樣靈巧知禮的女子!”

  手伸得好快!晨露暗道,於是笑道“恭謹不如從命”,一行人換過裝束,去往昭陽宮中。

  ****

  這邊廂,後宮妃嬪早早就穿衣梳妝,準備赴宴,太後的慈寧宮中,卻是雍睦和祥,母子兄弟歡聚一堂。

  元祈到得太後宮中,遠遠就聽見元祉那華麗清朗的笑聲。

  他進入正殿,先給太後端正行了大禮,坐在葉姑姑親手奉上的座椅上,這才有空暇去看自己的三弟,靜王元祉。

  多日不見,這位朝野側目的風流王爺,仍是不改以往習性,一身的金燦奢華。隻見他頭戴金冠,上鑲大顆夜明珠,光華燦爛,手間一道龍紋扳指,翠碧通透。他全身華服寶履,腰間卻隻得一抹異彩,仔細看去,竟是古樓蘭最神秘的“月神淚”。

  這樣一身珠玉,換作他人,定是傖俗不堪,可這位靜王佩來,卻更映得姿容非凡,恍若神仙中人。

  靜王規規矩矩行大禮參見後,才笑謂皇帝:“多日不見,皇兄瞧著格外精神,怪不得說,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等他回答,又壞笑著回太後道:“母後剛才說,怕皇兄勞累過甚,其實一點也不用擔心……皇兄很是康健,這不是,梅嬪娘娘有孕了!”

  皇帝被這憊懶無賴的家夥氣得七竅生煙,恨不能學著舊時模樣,把他拎過來扼個半死。隻得用眼嚴瞪,卻更換來他得意情狀。

  太後瞧著兩人並坐,皇帝一身簡捷清爽,對著靜王奢華極致,心中暗歎兩人稟性,麵上卻絲毫不露,隻是被靜王元祉逗得笑嗆,喝了一口茶,才緩過來,笑著指定兩人:“到我這裏還這樣淘氣!”

  先帝英雄蓋世,驅除了蠻夷,創下本朝這輝煌基業,在子息上頭,卻甚是單薄,宮中妃子一連生了三位公主,一個皇子也無。直到當今太後,亦是當時的中宮,誕下今上元祈,才緩解了一時隱患。其後有妃子產下一子,可惜又夭折,這位靜王元祉行三,乃是太後堂妹惠妃所生,平時常膩在她身邊,倒和親生的沒有分別。

  元祈起身,為太後換過茶水,才霽顏道:“三弟能學老萊子娛親,逗得母親開懷一笑,瞧著這點,再怎樣無賴可氣,朕也不跟他算帳了!”

  元祉卻不善罷甘休,徑自笑得詭秘:“聽說皇兄又得絕世佳人,還掩人耳目藏到暢春宮梅嬪那裏?”

  皇帝還未及大怒,太後就斥他:“你這混世魔王,哪有這樣編排毀謗人的!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兒,又是做的女官,就在你嘴裏隨意糟踐麽!”

  她回過頭,莞爾一笑,四十五歲的婦人,笑起來仍是皎美不可方物。

  “祈兒,你新封尚儀的事,我亦聽說了——那女子真有那麽出色,讓你改了不要女官的初衷?”

  皇帝不禁失笑:“是那個奴才嚼了舌跟?”他橫了靜王元祉一眼:“還有那煽風點火,以訛傳訛的家夥,才把一件小事傳成這般。母後,您見了便知,那丫頭容貌實在平常,什麽絕世佳人,還什麽掩人耳目!她不過是瞿卿的子侄輩,朕瞧著說話行事爽利,才封了個尚儀。”

  太後以畫扇輕點他額頭:“你啊,曆來就是這謹慎的性子,女官也挑個長相尋常,聽說為了避嫌還讓她住在暢春宮——這未免太過了,你貴為天子,即便真臨幸了什麽人,也是常事。我兒如此作為,真要作聖人嗎?”

  元祈答得滴水不漏:“孩兒亦知這個道理,但曆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能修身,便不能齊家,而後宮若是爭鬥不休,即使是天子,亦會受人恥笑。”他看了眼太後,又補充了一句:“母後應該也明白這個道理。”

  太後聽著這含沙射影,別有寓意的話,不由麵色一僵,但這話冠冕堂皇,無論如何也不能加以反駁,她隨即笑了。

  “你這孩子就是端正太過,罷了,有你在,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三人又聊了些瑣事,兩兄弟這才辭了出去。

  第一卷 第九章 爭宴

  太後冷哼一聲,隨手把精美絕倫的畫扇一扔,麵沉如水,左右噤若寒蟬,都不敢出聲。

  她身邊的葉姑姑心知肚明,遣散了眾人,上前拾起畫扇,寬慰道:“主子別氣壞了身子,皇上性子一向如此,也沒什麽歹意。”

  “沒什麽歹意?你瞧他話裏的意思,倒是在疑我一般……”

  “皇上怕是心中有了芥蒂……也難怪,上次皇後娘娘那樣作為。”

  “哼,一個兩個都那麽不省心。淑菁這丫頭小時看看還好,大了竟是愚昧不堪……哎,也難怪,我這兒子,看著寬仁,實際最是剛性,淑菁是犯了他的大忌了!”

  太後恨鐵不成剛的皺眉,淑菁是皇後的閨名,正是她二哥的掌上明珠。

  “梅嬪娘娘這次有孕,該怎麽處理?”葉姑姑瞧著她神色黯然,轉移話題問道。

  “還是老法子……叫淑菁這丫頭沉住氣,船到了橋頭,由不得它不直!”

  這隱晦含糊的話語,中間蘊藏的血腥,讓葉姑姑悚然,她連忙道:“我這就去跟鄂姐說。”

  太後看著她匆匆而去,取過桌上畫扇,仍是一臉悠然高華。

  ****

  昭陽宮中,後宮妃嬪陸續到了,皇後才起身升坐,受了眾妃參拜後,連忙讓眾人起身就座。

  一時宮中花團錦簇,鶯嚦婉轉,說不盡旖旎溫柔。

  晨露冷眼看去,卻見昭陽宮格局不凡,諸般寶器,皆是內斂古樸,明明是奢華到了極點,卻一絲也無炫耀之意。看那擺放的位置姿態,卻象有了不少的年月。

  這定是當年,太後的手筆。晨露忖道。

  果然,回首細看,就可見鮫綃裁成的帷幕低垂,珠光如霧,內院的光景,與此殊然不同。

  此處乃是正殿,十幾個妃子看似姐妹般親密,仔細端詳,卻能看出端倪——此間隱隱分了三派。

  皇後和那日到雲慶宮式威的雲貴人頗有默契,想想那日齊妃的話,是皇後提攜了雲貴人,她才能脫出賤役,進而蒙寵。

  雲貴人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宮裙,上麵綴了星星點點的珍珠,一派小家碧玉的貼心模樣——估計是不想搶了皇後的風頭。

  正中央坐的,就是一直臥病,這幾日才有所好轉的皇後,隻見她身著正統的鳳冠朝服,眉目間有六七分象了太後,亦是不多見的美人,隻麵容有些蒼白,顯得孱弱溫文,舉手投足間,名門高閥的貴氣立現。

  下首右邊第一,坐的是齊妃,她揚著眉,有些桀驁地瞧著皇後那邊姐妹情深,臉上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仿佛勝券在握。

  後宮裏,她是皇帝最眷寵的一個,曆經兩年而不衰,前陣子,元祈迷戀梅嬪,卻很快有孕,不得再幸,這陣子多了個雲貴人,可數數侍寢的日子,仍是她多出了一大截。

  她亦是出身高貴,乃是先帝欽定的顧命大臣齊融的女兒,齊融素來以顧命重臣自居,朝中多人以他為首,這一黨對太後和林家都很不滿,甚至有傳言說他曾道“牝雞司晨”。

  齊妃身邊亦有多名嬪妃圍繞,她仿佛對上首的皇後不屑一顧,隻頻頻看向正對麵,

  那邊首席空著,仿佛正在等待。

  過不多久,隻聽太監唱命,眾人都不再談笑,齊齊看向門口——

  傳說中的羅刹惡鬼,聞名遐邇的周貴妃終於到來。

  這時,初午的梆更終於敲響,這正是皇後請柬上說的時間。

  那是一個穿著大有古風的女子。

  寬袍廣袖,腰間以玄黑紅紋為帶,綴有金戈。她的腳上不穿繡鞋,而是非金非玉的晉式木履。

  她身後使女捧著的也並非如意香巾,而是一柄短劍。

  她上前,給皇後行禮,然後,坐到了那空著的席首。

  晨露聽說過這位周貴妃許多傳言,那些人談到她,都是環顧左右,然後心有餘悸地說道:“那是個羅刹惡鬼……”

  她是天門關周大將軍的女兒,從小長於軍中。

  初時,皇後鳳體違和,元祈就欽點了她掌管六宮事務,不料她以軍中律條治理後宮,在三個月內,罷黜了四名妃嬪,杖死的宮人竟有十一個之多。

  她拿人時證據曆曆,凡是生事害人,造謠貪瀆的,一個也不曾輕饒。

  那三個月,是後宮最為清淨安全的時候,也是太後和元祈最頭疼的時候——前來哭求哀訴的人絡繹不絕。

  最後,迫不得已,皇後仍主持大局,由周、齊二妃協助,這才平定了是非。

  周貴妃一落座,齊妃就笑著嬌聲說道:“周姐姐真是好氣派,大家都等你一個呢!”

  周貴妃連眉毛也未曾一動:“皇後的懿旨上說是時,是你來得太早——莫非是你太餓?”

  她未曾到達,就知道今日是齊妃最早,這份勢力,簡直駭人。

  晨露暗笑,這位倒真是軍中習氣,不早不晚,隻是準時。

  皇後看著她們坐下就言語不善,連忙轉移開話題,她朝著梅嬪親切笑道:“妹妹今日身體可好,你懷了龍裔,定是非常辛苦——對了,你今日派人來,說是新尚儀也要一起前來,這位就是嗎?”

  她看向梅嬪身後的晨露,目光越發親切溫柔:“好小巧的女孩……皇上也真舍得使喚。”

  她對晨露道:“可憐見的,見了你,就想起我妹妹來……你近前來,讓本宮仔細瞧瞧。”

  幾十雙目光立刻聚集過來,她們早聽說皇上封了尚儀,有了貼身女官,患得患失之下,怕本就稀少的寵愛更被分了去,已是如臨大敵。

  一看之下,眾妃倒大為安心,隻是個清秀的小女孩,沒有什麽可以媚惑皇帝的美色。隻有齊妃冷哼一聲,大概想起了,這就是她宮中遣出的那個。

  晨露大大方方走上前去,禮數周到地參拜了皇後,皇後越加歡喜,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些,才放她下去。

  正式開席後,皇後說了幾句,春日明媚,且在此小酌之類的話,就宣布開席,諸嬪妃一番梳妝打扮趕路,又互相說了許多熱絡親密的話,正好也有些餓了。

  這時膳品已經絡繹不絕的送了上來,頓時奇香四溢,皇後不愧為高門大閥出身,她宮中的菜色,都是眾妃聞所未聞,一嚐之下,都是拍手叫好。

  雲貴人連忙討好皇後:“娘娘,這宮中禦膳房,已是匯集天下名廚,不料您這更是藏龍臥虎,這些菜色臣妾不要說見過,就是做夢,也想不到有如此美味!”

  齊妃見她就恨得牙癢癢,臉上笑得更加嬌媚:“喲,雲妹妹這麽愛吃啊,既這麽著,今後皇後用膳,你且在一邊候著,剩下的總有你的份!”

  雲貴人聽著如此惡毒露骨的譏諷,氣得胸口起伏:“姐姐在說什麽,我竟沒聽見!!”

  皇後一看勢頭,連忙不動聲色的緩和:“雲蘿這孩子孝順,不過見我體弱,變著法子哄我開心,齊妃你也是做姐姐的,怎麽計較起了小孩子說話……其實天家女子,誰沒見過世上珍饈呢——齊妃,我聽說你父親前陣子,也對翠色樓的菜品流連不已,是嗎?”

  翠色樓是京城最著名的酒樓,這句話乍聽尋常,不過,齊妃父親齊融,前幾日和此間的美貌女伎通宵歡娛,清早被人撞見,已是滿城風雨。

  皇後這時候提出,就有知情人竊竊私語,齊妃氣得柳眉倒豎,偏又發作不得。

  晨露站在梅嬪身後,見她一邊好奇懵懂的看著眾人鬥口,一邊源源不斷的把食物送入口中,不時還露出幸福的微笑。

  她倒吃得舒服!晨露哭笑不得,俯身到她耳邊正要讓她注意儀態,突然,她僵住了。

  梅嬪手邊有一碟才送上的鬆子魚露,她夾了一箸,正要送到嘴裏。

  這個味道……

  仿佛是一道閃電劃過腦海,晨露頓時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這樣的鬼蜮伎倆!

  她伸出手,果斷地製止了梅嬪——

  “娘娘,這個不能吃!”

  側對麵,齊妃還在生著悶氣,她無意中一抬頭,正好看見這一幕。

  她提高了聲量,好讓滿場都能聽見:“尚儀,你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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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第十章 驚懼

  (糾正一個錯誤,齊妃的老爹叫齊融,某非昨天吃了藥,頭昏眼花的,所以就出了這樣一個BUG)

  齊妃簡直是眼前一亮,她提高聲量這麽一句,頓時全場都看向此處。

  她越發來了興致,對著晨露道:“尚儀,我見你方才製止梅嬪妹妹,不讓她吃這鬆子魚露,莫不是……”她微笑著,加重了語氣:“這菜裏,有什麽不妥?”

  此話一出,所有人臉色蒼白,一齊放下手中筷箸,如臨大敵的模樣。有人心慌,竟把一隻琉璃碗盞碰倒在地,“當啷”一聲,更是聽得心驚膽寒。

  晨露露出極為吃驚的神情:“齊妃娘娘何出此言?梅嬪娘娘有龍裔在身,太醫特地囑咐過,安胎藥不能遇上河海類的‘發物’(注),所以才……”

  皇後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勃然大怒,不等她說完,就打斷道:“齊妃,今日數你閑話最多,敢情是狂悖了嗎?你若是身體有恙,還是及早延請太醫,也免得妹妹們受這些無妄驚嚇。”

  她氣得臉色越發蒼白,由左右侍婢攙扶著,徑自回了後殿休息。

  皇後拂袖而去,這宴席也就顯得尷尬沒趣,眾妃都是人精,看著不是事,隨便哼哈敷衍了幾句,也各尋由頭告辭回去。

  一頓春日會宴,以意興索然,馬虎告結。

  ****

  晨露和梅嬪乘輦車回了暢春宮,嶽姑姑迎上來,見麵色不對,已知有異。

  從午後到掌燈時分,這段“會宴風波”已經以暴風般的速度傳遍了後宮。

  整個半天,晨露的耳邊沒了清淨,她被追問不過,歎了口氣,終於開口。

  “嶽姑姑,你把那包安胎藥扔掉吧,改日請皇上換太醫重新開過方子,再請人驗過,讓幾個可信的親手配藥。”

  什麽?!

  梅嬪和嶽姑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嬪就是再純真無知,也已經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姐姐……您是說,那藥裏有毒?”

  她秀麗小臉一片慘白,手中的茶盞搖搖欲墜。

  “這……這不可能嗬……,那藥丸都是老奴我用銀針一一驗過的!”

  “姑姑,這藥丸無毒,隻是有些異香,會盤亙在體內,三四日不去。一旦遇上某些植物的根,兩者相加,就會成會虎狼之藥。”

  梅嬪尖叫一聲,茶盞當啷落地,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晨露點到為止,看著一老一小的恐懼表情,正想好生勸慰她們回去,就聽到門外稟報,奉天子詔令,宣她覲見。

  ****

  乾清宮

  元祈不似往常般與人對弈,隻是在擺著古人棋譜,看那書卷,已是極為古舊,卻仍是清爽的一塵不染,顯然主人極為愛惜。

  “今日真是熱鬧……”他微笑著對晨露道:“朕這些後妃,一個個賢良淑德的了不得,又是大大的才女,如今連《本草》也嫌太淺,配起上古偏方來了!”

  晨露聽著他這危險刻薄的言辭,很是荒謬的,竟是從心裏生出知己之感。

  這亦是她忙碌半天後,唯一的感受。

  梅嬪用的藥丸,沒有絲毫害處,隻是在其中,加了極為少量的一味奇香,它本身毫無作用,若是遇上一種植物的根,就會在人體內化作劇毒,慢慢使人虛弱而死。

  而皇後宴席上,那道鬆子魚露裏,就混有那種根煎熬成的汁水。

  它亦有香味,隻是類似鬆子清香,常人不易察覺。

  可惜,隻是不易……並非不能。

  晨露想起禦花園那位何姑姑,她所種的幾味毒物,就比這高明多了,無色無味,天下間幾乎無人可以覺察。

  手段高下,立時就可以看出

  她和此事無關,那麽,種那些珍奇毒物,又是為了什麽?

  這宮中,抽絲剝繭的,果然謎團重重。

  “晨露……朕果然還是小瞧了你,你對毒物藥解很有造詣,看來朕讓你住在暢春宮,真是選對了人。依你看,這次?”

  元祈仿佛是漫不經心的問,深邃黑眸中看不見任何情緒。

  “皇上,犯人是誰,其實並不重要。”

  晨露想了想,石破天驚的,答了一句。

  “哦?”

  皇帝居然笑了,溫和俊美的臉,因這一笑,讓人如沐春風。

  但,他的眼裏沒有笑意,隻是深不見底的冥黑。

  無形的威壓,隻在這一眼之中。

  若是讓那些平日以為他“寬和端正”的人來看,定要嚇得昏死過去

  “若是這不重要,那麽,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晨露仍是自若如初,完全不受影響:“皇上,您又何必明知故問,若是真能揪出真凶,我想您肯定會樂意為自己去掉一道障礙——可是,這次,您失望了。”

  她看了看皇帝,知道對方仍在考究自己,就繼續說道:“藥丸那邊,若是追查太醫,他不是失蹤,就是自盡。而皇後的宴席呢,更加不好辦。我敢肯定,包括皇後在內,每個人的小碟裏,都有那種根的汁水——那麽,究竟能把誰當凶手辦呢?皇後?她那個廚師是新請的,她也一定會叫屈:沒有人會明顯到在自己宮中害人——誰都會如此作想。”

  “真是妙計……在自己宮中下手,反而不會有人相信——朕這位梓童,真是越發長進了。”

  皇帝的笑容越發銳利,那明顯的惡意,讓人揣測到,他是想起了一些不快記憶。

  “梅嬪那邊,這幾日你還要照看著。”

  “皇上,我曾說過,沒有防賊千日的道理。我並不習慣這種單純防禦。”

  元祈聽了這大膽言辭,也不動怒,隻是有些煩躁:“你那日的豪言壯語到哪裏去了——你不要推辭,這份差使非你莫屬。若是缺人手,瞿卿那裏隨你挑就是!”

  晨露聞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元祈隻覺得一陣清涼,些微煩亂立時消散,整個人,如同浸在寒潭之中。

  那清冽沉靜,如冰雪般晶瑩的黑眸……

  就是怎樣的絕色佳人,怎樣的明眸魅惑,也及不上這一眼的風華……

  一直到晨露告退,皇帝仍有些失神,仿佛沉浸在什麽裏。

  ****

  夜已深,晨露從乾清宮退出後,也不坐宮車,一個人獨自行走著。

  她看著四周,清幽月色下,宮牆如千年萬年般矗立,裏麵隔斷的,是燈火輝煌,鶯歌燕舞,還是淒清慘淡,冷宮獨守,亦無人得知。

  今天的一幕,在見慣黑暗血腥的她來說,簡直不堪一提。

  但這歡聲笑語背後,由纖纖女子們主導的陰謀和殺機,仍是讓她黯然。

  這些十幾歲的少女,才拋去了家人的嬌寵,進到這金碧輝煌,又暗無天日的宮中,是經過怎樣掙紮,才學會了,微笑著,以美麗的手指,去扼殺別人的希望和生命?

  她們踩著同伴的屍骨平步青雲,可曾害怕,可曾愧疚,以至,暗夜夢回,一時驚噩?

  她們爭的是寵,是子嗣,爭的,是千萬年來女子能得到的至高頭銜,可曾想過,這一切,到頭來都歸於塵土,又有什麽意義?

  元旭……這就是你要的嗎——

  三千佳麗,一顰一笑,一悲一喜,榮辱浮沉,隻係於你一身……

  晨露站在如水的月下,在二十六年後的一日,向著陵墓裏的某人,問道。

  幾重哀傷,幾重悲憤,到最後,化為決絕的憤怒。

  這憤怒,如同冰河破堤,凜然洶湧,銳不可擋——

  元旭……你且瞧著,這朗朗乾坤,我將親手顛覆!

  宮牆無語,一如千古。

  ****

  晨露晚上回來,已是已時,她沐浴過後,正要上床。

  門欞上,有輕微的敲擊聲。

  那是小心翼翼的,卻又隱忍的急促,仿佛含著極大的恐懼。

  她打開門,隻見一人身著白色單衣,頭發蓬亂,就那樣,呆呆的,立於月下,就象幽魂一般。

  是梅嬪。

  她已經全無那份懵懂的安詳,她瑟縮著,泣不成聲。

  她伸手,抱住晨露,就象扯住了救命稻草,低喊道:“姐姐,求你救救我!”

  “娘娘……?”

  “姐姐,我好害怕,一閉眼,就想起今天的事……宴席上,大家笑得都很假,很怕人……我以為光吃不說話就可以了……可是!她們居然要害我!!”

  “姐姐……你一定要救我……你知道是誰下毒吧……你快去稟告皇上,他會救我的!”

  晨露簡直要歎息,救?在這個後宮裏,誰又能救誰?

  皇上?那就請拿出證據,無故廢後,就是帝王也不能如此妄為。

  她輕輕掙脫了梅嬪,清晰的,緩慢的說道:“娘娘,請你冷靜!”

  她看著少女狂亂驚慌的眸子,緩和了聲調:“我會盡量注意你的安全,可是,娘娘,在這世上,沒人誰,可以一生一世的救你,保護你。”

  最後的話,斬釘截鐵,毫無回旋餘地。

  雖然殘忍,可是她希望,這懵懂純真的少女,能徹底明了,自己是在怎樣的一個世界。

  “誰也不能嗎……”

  梅嬪仿佛在一瞬間,領悟了自己的處境。

  她的目光不再狂亂,慢慢的,黯淡下來。

  “可是,我的真的不想死……爹、娘,你們為什麽要送我到這吃人的地方!!”

  她低低呢喃著,一步一步的,退著走回自己的寢宮。

  夜涼如水,映著她嬌小的身影,逐漸遠去。

  注:我國中醫認為,有一些食物,如牛肉,魚類海鮮,醬油等等,都是“發物“,會幹擾藥性的吸收,以及傷疤的愈合。所以有JM弄破了臉,可千萬表吃以上食物,小心留疤。

  第一卷 第十一章 人心

  之後幾日,元祈特地免去晨露的當值,讓她能長居暢春宮。

  這幾日平安無事,終於到了十天一次的大朝。

  這一日早朝,文武官員都會到齊,一些要緊政務也會當廷決斷,所有儀仗從人,浩蕩煊赫,一樣不缺。

  作為有品秩的女官,晨露不能不去。

  太和殿中,兵部尚書黃嘉直正在慷慨激昂的讀著奏章:

  “彼蠻夷之邦,牧獵腥膻之徒也,民風膘悍,向以掠劫之行為勇武,前朝景樂年間,入我中原,燒殺擄掠,其罪罄竹難書,中原千裏,幾成白地……我太祖嚐大敗其於一役,其可汗僅以三千騎得脫……今卷土重來,不過跳梁小醜,何足掛齒,懇請陛下火速發兵,一旦王師挺進,定能殲其全部,以梟首傳之天下。“

  晨露冷眼旁觀,就見元祈端坐於龍椅之上,看似聽得認真,嘴角一絲冷笑卻昭示了他的情緒——

  他很不耐煩。

  晨露聽著這長篇大章的激昂語句,突然想笑。

  殲其全部,以梟首傳之天下?

  這些文官飽食終日,天天看多了晉書想學謝安,他們以為韃靼十二部是吃素的,紙糊的,隻要輕輕一撚就灰飛煙滅?

  當年,平虜軍中,,有如雲猛將,奇才謀士,亦有將士用命,上下一心,殫精竭慮,才堪堪驅逐了韃靼。

  雖如此,忽律可汗仍率本族精悍的三千騎兵,遠走漠北,當時大家心中都有計量——這群自詡為蒼狼之子的草原勇士,必有一天會卷土重來。

  所以,她逗留千裏之外,一心隻想未雨綢繆,未曾料到,卻是禍起蕭牆,急轉直下……

  另一道更為響亮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黃大人,你可知道,世上腐儒皆是好名,隻要能千古流芳,能博個忠君愛國之名,就亂嚷什麽開戰……您這樣的書生之見,對國家社稷有百害而無利!”

  晨露聽著甚是順耳,卻不料,此人得意洋洋的話鋒一轉:“依本侯之見,韃靼各部近日有不穩跡象,純粹是因為剛渡過冬,食物器械皆是不足,所以又欲掠劫,若我天朝以泱泱大國的懷柔之心,多賜其以厚禮,則必定能消弭大禍,若其仍是不罷休,那麽,索性把我朝軍隊從北郡六國周邊撤出,韃靼就是暫時到它們那裏‘打草穀’(注),也不幹我天朝什麽事——且讓他們互相鬥去吧!”

  此人自以為幽默風趣,晨露聽得卻是大怒,暗想此人比那書生意氣的黃尚書更加不堪,居然欲以天朝聲譽,以及屬國的利益,來換得一時太平。

  本朝開國以來,民心所向,皆是因先帝能驅逐異族,救民於水火,那八年艱苦歲月,民間家家都有死傷,對韃靼都是恨不能啖其肉,若是讓民眾知道要向韃靼厚禮卑詞,立時就要民聲鼎沸。

  至於屬國,那更不可取,當年,自己遠赴千裏,就是為了……

  卻聽“啪”一聲,竟是元祈把他的奏章,親手拿起,擲於地下。

  殿內一片死寂,眾臣噤若寒蟬,都不敢再開口。

  “南冠侯,久聞你在親貴子弟中,以通曉謀略著稱,今日一見,真是讓朕大開眼界!”

  元祈的聲音淡淡,也聽不出喜怒,不知怎的,殿內群臣都覺得胸口發悶,好似被這無形的威壓鎮住了。

  元祈的聲音越發輕緩:“還有誰,和南冠侯一般,能想出這等‘妙計’的?”他目光如電,象利刃一般掃視全場。

  咕咚一聲,一個膽小的官僚終於堅持不住,雙腿一軟,昏死過去。

  “扶植北郡六國的定策,是先帝時定下的,為的,不是什麽威撫海內的名聲,而是以六國的勢力,進可遠擊韃靼,退可拱衛中土。有些人鼠目寸光,是否以為先帝和朕都是為好名?朕告訴你們,你們想錯了!“

  素來寬和的皇帝,偶露崢嶸,終於讓一班臣子認清了,他是何等樣人。

  ****

  晨露隨著早朝完畢,就要回自己院子,今日並不是她當值。

  正是旭日高升的辰時,在路上,一輛華貴輦車背向馳過,看方向,是去娶香園賞玩散心的。

  看車形古樸典雅,是晉時式樣——竟是周貴妃的?

  那樣冷峻的女子,也會喜歡花草?

  晨露有些意外。

  回到暢春宮時,才得知梅嬪今日仍是委靡,嶽姑姑勸她也去聚香園散心,得用的從人一早就隨著她去了。

  她想起剛才的車輦,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不祥。

  ****

  娶香園並不很大,亦沒有太過精致的園林,它所特有的,是百花齊放的燦爛絢麗,幽香入骨。

  晨露走入園中,一眼就看到梅嬪和周貴妃正在小池邊數著遊魚。

  梅嬪仍是那副驚惶無力的感覺,仿佛隨時要跳起來逃走。

  她走了過去,離兩人還有一丈來遠,才被梅嬪偶然回頭瞥見。

  “姐姐你來了——”

  她精神仍有些恍惚,一時腳下一滑,眼看要墜入池中。

  一旁周貴妃的侍女眼明手快,一手及時抓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正要攬住她的腰,把她拉回岸上。

  電光火石間,晨露看見,那侍女的掌心,竟有一點詭異朱紅——

  她來不及阻止,情急之下,擲出腰間牙牌,正好砸在她手腕上。

  那侍女吃痛之下,手不由一縮,終於拉了個空。

  這幾個動作說來複雜,其實間不容發,隻是在一瞬間完成,旁人聽得牙牌落地,馬上被梅嬪的尖叫壓過——侍女沒能拉住,她仍是墜入水中。

  這池塘甚淺,眾人反應過來後,立刻七手八腳把她救了上來。

  她渾身濕漉漉的,春日池水仍帶寒意,一陣風吹過,她凍得瑟瑟發抖,臉色也很是蒼白難看,不知是凍的,還是受了驚嚇。

  “尚儀,你是想要梅嬪的命嗎?”

  周貴妃勃然作色,示意左右以鬥篷裹住梅嬪,眼神森冷的直視晨露:“你故意阻止我的侍女救人,才害得梅嬪落水——你是想謀害皇嗣嗎?”

  晨露不怒反笑,抬起頭,她深深看了周貴妃一眼。

  周貴妃自幼長在軍中,凶狠殘暴的眼神,不知見過多少,這少女清淺一眼,卻讓她從心中生出悚然。

  那幽黑的眼眸,清冽冰冷,寒光冰雪一般,沁入骨髓。

  周貴妃仿佛不能承受,倒退了半步,她冰封一般的麗容上,有生以來,終於生出驚愕。

  弱不禁風的少女,僅以一眼,就壓製住了她的威儀。

  晨露俯身撿起牙牌,掃了一眼在場眾人,終於開口——

  “娘娘你想問我的罪,是嗎?”

  聲音清冷幽然,仿佛在問,世上最簡單不過的事。

  “今日我不想將事端擴大,……所以,娘娘,您其實很幸運。”

  滿不在乎的,身著絳色鸞鳥朝服的少女,強勢而自然的說道。

  太過囂張!

  周貴妃骨子裏的冷傲被她一激,終於壓過恐懼——

  “你這是威脅我麽?”

  晨露微微一笑,清秀麵容,刹那竟是明麗絕豔。

  “您不妨看作是勸告,若是皇上知道,您這位了不起的侍女,是何等樣人……我想,後宮上下,其實很期待看這個熱鬧的。”

  她也不行禮,讓左右扶了梅嬪,徑自離去。

  周貴妃看著她的背影,隻覺得那份無形之力終於撤除,她鬆了口氣。

  這小小女官,究竟是何等人物……

  她兀自驚疑不定,

  “尚儀,謝謝你。”

  從水中救起,就一直渾渾噩噩的梅嬪,終於清醒過來。

  她眼神不再驚惶,如大夢初醒,脫胎換骨一般。

  清了清嗓子,她溫柔有禮的問起剛才緣由。

  聽完晨露的簡單解釋後,她不再如前日一般哭泣,慢慢的,居然笑了。

  那平靜的笑容,多少有些詭異——

  “你又一次救了我,我真是沒用。”

  她笑厴如花,很是燦爛:“這些女人,不害了我肚裏的龍裔,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低語,最初的童稚純真,蕩然無存。

  “我死了兩次,終於想明白了——我不想死,我絕不能讓她們害死!”

  “誰再想害我,我必要讓她付出代價!”

  往日秀麗稚氣的臉,在這一瞬間,微微扭曲。

  一如,後宮中,其他後妃。

  第一卷 第十二章 星墜

  第二日早上,晨露起的稍有些晚,今天她是下午當值,剛剛梳洗完畢,瞿雲居然來了。

  他繞過前殿,來到這清淨院落,不由感慨:“原來還是你這最為幽靜!”

  晨露親手煮了茶給他,卻見瞿雲慌忙擺手道:“饒了我吧,我還想多活兩年——經你手調製的食物,實在難以下咽。”他端起瓷碗,輕嗅了一下,苦笑道:“果然……你又用燒過頭的水來煮茶,這樣的澀重,除了你,別人絕難做出。”

  晨露不禁羞惱,晶瑩麵容上生出一層淡淡緋紅,一把奪過茶盞,嗔道:“不想喝就別喝!一個男子漢,還這麽婆媽挑剔!不想想在山上,都是你做飯的……”最後一句,聲音越說越小,似乎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瞿雲哈哈一笑,靈巧的奪過茶盞,一邊躲閃著晨露,一邊喝了一大口,這才滿足的歎道:“這才是你的獨門手藝啊!”

  在這裏,他興致很高,人到中年的儒雅穩重,似乎都消失無蹤,仿佛歲月不曾流逝,他和她,仍是師父門下兩個愛鬥嘴的弟子。

  “對了,我記得你也有個小丫鬟服侍的,怎麽讓你親手做這些瑣事?”

  “飲食方麵,我不願任何人插手。”

  晨露隻是簡單答道,那聲音中微帶的一絲異樣,卻讓瞿雲瞬間明了,二十六年前的那盞“牽機”,在她心裏,留下了怎樣的噩夢。

  逝水如斯,歲月永不停留,他們,也早已不再是,那無憂無慮的少年男女。

  他歎了一口氣,換了話題:“小宸,你真準備插手梅嬪的事?”

  晨露無奈道:“我並非同情心過剩,也不愛淌混水,不過你家皇上讓我住在這,就是為了讓我就近保護她,為了博得他的信任,我才不得已管了這事。”

  “小宸……這樣很危險!”

  晨露冷笑道:“若是要向‘她’複仇,什麽法子都是危險的,在這裏,皇帝反而能成為我的護身符。“

  瞿雲歎了口氣,知道勸不住她,隻得拉過她的手,以自身真氣,引導她那微弱的內力運行。這是他唯一能給她的保障。

  一番勞動,兩人都額頭見汗,晨露自覺得益非淺,苦笑道:“看來這具身體還真不練武的材料……昨天在禦花園裏,我在牙牌中貫足真氣,也不過讓人微微吃痛,真是無用!”

  她把昨天的情況又說了一遍,很肯定道:“我不會看錯,那個侍女掌心那道紅印,分明是極北摩訶教的‘冥焰掌’,若是被她按住腰間穴道,梅嬪晚上就會小產而死。”

  她有些憤怒——隻因為宮宴初見時,她對周貴妃,這有著魏晉氣韻的女子,頗有好感。

  那樣從容不迫,英姿颯颯的女子,竟也和那群爭風吃醋,構陷暗害的宮中婦人一樣……

  她有些失望的歎了口氣:“你還是把這件事匯報給皇帝吧,估計兩邊的侍女都會緘默不說——也讓他知道知道,我的差事有多累人!”

  ****

  下午,淅淅瀝瀝竟下起雨來,晨露撐起一柄水墨描繪的紙傘,走出院門,看著滿地青翠欲滴,她撇開平日的院門,從側邊小徑繞行。

  一直走到前殿側廂的位置,卻見嶽姑姑領著一個中年婦人,貼著廊下,又輕又急的走著。

  她有些驚惶模樣,不料一抬頭,卻見晨露正在眼前站著。

  她很不自然的笑了笑:“尚儀大人下午當值嗎?”

  未等晨露開口,她又笑,指了指身後跟著的婦人:“這是前頭的老宮人,娘娘想問問她一些古記掌故,也好避開忌諱。”

  晨露不置可否的掃了那婦人一眼,那走路姿勢、那身匆忙而就的宮裝,就顯示出蹊蹺。

  再看她手裏,有一個包得方正的物事,倒象是個小箱。

  她不動聲色的寒暄幾句,這才離開。

  一盞茶後,她來到梅嬪的寢殿外,貼著窗欞,小心地把窗上輕絹挑開一條逢。

  隻聽得裏麵一個婦人聲氣:“娘娘容稟,您的身子並不要緊,不過是虛寒內蘊,肝氣有些鬱積,吃些藥就不妨了。”

  梅嬪有些不耐道:“這些話太醫也會說,我想知道這一胎到底是男是女?!”

  裏麵靜默了片刻,那婦人才道:“老身恬為杏林中人,醫者父母心,論理是不該窺視天機,不過梅老爺已經把您的苦楚都說了,即如此,就讓老身用家傳的‘線脈’來一試吧!”

  接著裏頭一陣忙動,晨露已不欲再聽,轉身走開了。

  ****

  元祈今日的奏章很多,晨露一直在旁協助,直到掌燈時分,才回到暢春宮。

  臨近主殿,她不放心,仍湊到那條縫隙裏,又看了一眼。

  隻見主殿燈燭被風吹得一閃一滅,昏暗中,梅嬪呆坐著,燈光投影在她臉上,隻見她神情變幻不定,一時淒苦,一時咬牙,最後,她有些扭曲抽搐的,笑了。

  “既是個女的,就別怨我狠心了……”

  低地幾乎聽不到的言語,被晨露勉強收入耳中

  她的笑容,竟是別樣的狠毒,和得意。

  晨露不忍在看,轉身回了自己院落。

  經過兩次險死還生,梅嬪的性情,已有了微妙的變化,她不再如初見時那樣嬌憨無邪,也學著其他妃子,有了自己的心機,自己的謀劃。

  這就是宮人女子的心路曆程,無論怎樣美好的女子,在這個泥潭血泊,吃人不見骨的地方,都會漸漸浸潤,沾染,最後,從心底裏吐出毒汁,去戕害別個。

  這裏沒有出淤泥而不染,隻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適者生存,勝者為王的觀念,簡直已成為天理公道。

  晨露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那膠結如銀的圓麵,在天光的渲染下,竟呈現一種微微的赭紅,如同,蒙上了一層鮮血。

  晨露感到一種不祥。

  ****

  事情很快就發生了,第二日已時剛過,元祈正和幾個重臣商議事務,隻見秦喜跌跌撞撞的奔到殿前,又是焦急,又是畏懼的不時探頭看裏麵。

  “你探頭縮腦的做什麽?!出了什麽事?”元祈一眼瞥見,看著他鬼祟的模樣,有些怒意。

  “萬歲……不好了,暢春宮梅娘娘出了大事!”

  秦喜急得不顧他人在場,氣喘籲籲的嚷了出來。

  殿中諸臣都是麵色一沉,元祈親政四年來,後妃鮮見有孕,連著幾例的小產滑胎,引得內外謠言紛紛,無論如何,皇嗣上的單薄,都會讓天朝處於不穩狀態,身為重臣,他們很不樂見這種情況。

  元祈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下一刻,他心中的怒火,如同狂濤巨浪一般,洶湧澎湃。

  他眼光一凝,有如實質的銳利,直直盯著秦喜,問道:“情況如何?”

  “太醫說……很是不妙,孩子……估計保不住了。”

  秦喜被那神魔般恐怖的眼神一瞪,說話都有些艱難。

  元祈咬牙冷笑:“終於還是得逞了!”

  他平素溫和寬仁,如此怒態,讓所有人都兩股戰戰,不知道雷霆怒火會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元祈振衣而起:“去暢春宮!”

  “啟駕暢春宮——”

  司禮太監的洪亮嗓門,此刻聽著分外心驚。

  元祈趕到時,梅妃性命已無大礙,隻是那一個多月的胎兒,隨著觸目驚心的鮮血,已化為烏有。

  他來到梅妃床前,她已經幽幽醒轉,看到元祈親來,她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被元祈製止。

  “你身子這麽虛,和朕來這些虛禮做什麽?”元祈很是憐惜的幫她掖掖被角,心裏滿是說不出的愧疚:“都怪朕,沒有好生照顧你的安全。”

  梅嬪雙目紅腫,聞聽皇帝自責,頓時流出淚來,珍珠一般的淚滴,順著潔白如玉的臉頰,緩緩滑落,把側邊的繡枕都濡濕一片,如此淒美情態,任誰都要為之心酸。

  “皇上,您對臣妾情深義重,皇恩浩蕩,臣妾已不勝惶恐……”她看了看旁邊的晨露,露出感激的微笑:“別的不說,就是您讓尚儀住在我宮裏,就很是眷顧臣妾了……您知道嗎,尚儀救了我好幾次呢!”

  皇帝眼光轉為冷厲,顯然是想起瞿雲稟報的“聚香園事件“,他連忙問梅嬪:“這次又是怎麽回事?”

  他不問還好,一問出口,梅嬪似乎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物,瑟瑟發抖,整個人綣在被中,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傷心。

  第一卷 第十三章 決絕

  “到底怎麽回事?”元祈沉聲問道。

  “回皇上,昨日,在聚香園……出了一點事,臣妾再也不敢去各處園林水榭,可太醫囑咐要多行走,才對胎兒有好處,所以臣妾就在前邊宮道上緩緩散步,行到偏僻處,卻沒曾想……突然衝出兩個宮女,很用力的撞了臣妾一下,然後就……”梅嬪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那兩個宮女是什麽模樣,你還記得嗎?”

  梅嬪想了想,有些遲疑道:“當時太過驚慌,沒記得她們的相貌……不過,”她想了片刻,突然若有所得,很肯定的道:“她們的的裙裾上,繡有流光的青碧祥雲。”

  在場的宮女宦者一聽,臉色都變了。

  宮中曆來等級森嚴,一般嬪妾宮中,不得有衣著過分華貴的宮人,隻有主子封了妃位,跟前主事才有資格穿帶有繡紋的衣裙。其中又有嚴格的規定,中宮從人以五彩花鳥為飾,而妃子的扈從隻能以青色祥雲為記,每年製作宮裝的時候,尚衣監都會嚴格管理,絕不允許逾越本分的現象出現。

  元祈一聽,眼光更為森冷。現下已毫無疑問,幕後主使必是周、齊二妃中的一位。

  “讓她們兩人速速趕到此地,朕要親自來問!”

  他低沉的說到,秦喜素來伶俐,不問便知“她們兩人”定是指二妃無疑。他連忙一溜小跑去傳達旨意。

  ****

  一刻剛過,齊貴妃就匆匆而來,她今日亦在聚香園賞花,一聽出了這等大事,不敢怠慢,連忙趕了過來。

  她麵色有些潮紅,額頭見汗,顯然是剛才沒用肩輿,而是親身走來的。

  她隻知梅嬪的孩子沒了,見到眾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當下心中一沉,強笑著,想皇帝盈盈拜倒:“臣妾見過皇上!”

  元祈沉聲道:“別給朕來這種虛禮,梅嬪這次遭人暗害,你宮裏的人也不脫嫌疑,你怎麽說?”

  齊妃一聽,嚇得魂消魄散,若是沾染上這等罪名,就算元祈對她的寵愛再盛,也不會輕饒了她。她跪在地上,失措的喊道:“臣妾可對天發誓,絕沒有做這種事……”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若說臣妾宮中有嫌疑,又有什麽證明?”

  元祈示意秦喜,他立刻心領神會的把整個事件揀要緊的說了,齊妃一聽,覺得又冤又氣,眼中含了淚珠道:“皇上,裙上繡了青碧祥雲的,並非隻有我雲慶宮一家,麟瑞宮那位整日拿刀弄劍的周貴妃,才是最值得懷疑的,對了,臣妾聽說……”她立刻把聽來的傳言又加油添醋:“昨日梅妹妹和周貴妃在聚香園觀賞池魚,周貴妃的侍女還把她推下水去,受了好大驚嚇呢!”

  “一派胡言!”

  剛剛趕到的周貴妃聽到這番說辭,雙目如冷電一般逼視她:“這樣顛倒黑白的謠言,隻有你這種無知婦人才會造出!”

  她雖是匆匆趕到,寬袍廣袖的裝束仍是一絲不亂,她對著元祈,從容不迫的解釋到:“昨日梅嬪不慎摔下池去,若不是我的侍女相救,早就受寒損了元氣。”

  元祈看著她雙目誠懇清澈,若不是聽了瞿雲的匯報,真要就此相信她,他冷笑一聲:“汝父軍中高手如雲,隨便一兩個,就可以做成這件事……你要朕怎麽信你呢?”

  周貴妃的父親,是聞名天下的大將軍周浚,他前朝時乃是景樂帝的京營將軍,年少時就有知兵之名,先帝創立本朝時,他順應情勢,率眾來投,先帝雖不能盡信,但也不忍英才埋沒,就讓他加入戍邊的鎮北軍之中。

  不料先帝英年早逝,皇帝隻是十歲的孩童,中宮以太後之尊臨朝稱製,饒是她睿智善謀,仍隻是女流之輩,韃靼看準這個機會,又有蠢蠢欲動之勢,危急時刻,名門大閥和各路藩王都擯棄前嫌,齊心禦敵。

  此役中,最大的功勳,卻是為周浚所得,他以奇兵奪下天門關,斷了韃靼大軍的補給,才使這虎狼之敵退卻,朝廷和蠻夷堪堪打了個平手,這才沒有貽笑天下……

  此後,他再建鎮北軍,又逼得朝廷把整個北郡給他作了封地,一時鋒芒無二。

  這樣的強勢人物,把女兒送入宮中,雖不免有居心叵測的猜疑,但仍是積極表現了誠意,帝室為了籠絡軍心,一開始就把周氏封為貴妃,僅在皇後之下,可說是尊貴已極。

  對於這位周大將軍的跋扈,元祈早有腹誹,此次借這由頭,終於爆發開來。

  卻說周貴妃見皇帝動了真怒,隻是微微冷笑,她毫不懼怕地迎上元祈的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皇上對家父早有疑忌,臣妾無話可說……”

  她站起身來,從侍婢手中奪過短劍,滄啷一聲,拔出刃身。

  冷光照著她冰冷晶瑩的麗容,她滿不在乎的看了一眼皇帝身前戒備驚疑的侍衛,手下用力,竟朝著玉石台階劈下。

  她劍中貫注真氣,金石相交,隻聽得一聲清鳴,那短劍斷成兩截。

  “皇上,我以武者的名譽,在此發下誓言,今日之事,絕非我的作為,若有虛言,就讓家父和我,有如此劍般身首異處!”

  她鏗鏘說道,語意堅決絕斷,隱隱有金石之音。

  習武之人,斷劍發下這等誓言,可說是嚴酷之尤,皇帝瞧著她倔強冷然的麵容,怒火慢慢熄了下去。

  齊妃一看皇帝態度軟化,急得連忙上前哭訴:“皇上休聽她胡言亂語,這樣的誓言誰都能紅口白牙的亂說,定然是她害了梅妹妹……”

  她哽咽著,開始數說周貴妃平日裏的跋扈專擅,連哭帶鬧之下,更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

  元祈耐不住她哭鬧,高聲叱道:“今日先到此為止,你們兩人都給我滾回去!齊妃你再這樣撒潑,朕立刻黜了你的妃位!”

  這一著非常有效,齊妃斂了啼哭,隻是小聲啜泣著,由宮人扶著離開,周貴妃卻是鎮定自若,拜別皇帝,挺直了身板就走。

  ****

  昭陽宮

  皇後聽著遠處鬧得沸反盈天,一徑笑得溫柔高貴。

  她賞玩著指尖鏤金鑲珠的套花,有如隔岸觀火一般,笑得悠然:“梅嬪這小丫頭真是出的好計……可惜,仍比不得鄂姑姑你的老辣呢!”

  旁邊侍立的中年婦人笑了,她一副圓臉,慈眉善目的,笑起來更覺可親:“對付這等小丫頭,若不能手到擒來,老奴哪還有臉一直服侍太後?太後老主子那邊,何家妹子一傳來諭旨,我就知道,動手的時候到了。”

  她又看了眼皇後:“娘娘,不是老奴倚老賣老,實是您這次太過鹵莽,那種汁水雖然與鬆子味道類似,但遇上精通此道的江湖中人,仍是可以識別。那個尚儀,聽說是瞿雲薦來的,小小年紀就在江湖上混跡,這樣的人精,您還想瞞得她去?”

  皇後很誠心的道歉道:“給姑姑添麻煩了,淑菁真是過意不去。”

  “娘娘這樣說,真是折殺老奴了……要說,也梅嬪那小丫頭太傻,仗著父親有兩個錢,就想收買守宮門的太監,把外人放進來——真是好笑,這宮裏上上下下的,哪個敢違逆太後的旨意?那個女神醫一進門,早有人通風報信來了!”

  皇後笑得分外愉悅:“那日我輕車簡從,去到梅嬪的暢春宮,徑自進了主殿,那女人的臉色真是精彩嗬……她剛得知是個女胎,正沮喪得了不得,又乍一見我,那臉啊……白得象鬼一樣。”

  “本宮那日就跟她攤了牌,這小丫頭倒也狠心,讓神醫留下緩時發作的墮胎藥,聽說安全不傷身,就急不可耐的用了……嗬嗬,這樣一盆汙水潑在那兩人頭上,保管她們有口難辨,恐怕……現在正在皇上麵前,互相攀咬呢!“

  皇後笑得身體直顫:“不過……我那日對梅嬪說的,倒也不完全是假話,她這一胎隻是個女的,根本不能母以子貴,若是跟本宮合作,拔了那兩個眼中釘,她又沒生出男胎,本宮為什麽還要為難她呢……今後,有本宮不時抬舉提攜她,又沒有周貴妃的暗害,她的日子,也是花團錦簇呢……若是運氣好,皇上也疑心齊妃,那泰半寵愛都移到她身上,就更劃算了!”

  她似乎很滿意這種合則兩利的事,仔細一想,又奇道:“為什麽姑姑你這麽肯定是個女胎呢?若神醫診出是個男兒,梅嬪根本不會答應這樁交易!”

  鄂姑姑又露出那和藹寬厚的笑容,隻是目視皇後,皇後前後一想,頓時驚詫得魂飛天外:“難道……?”

  第一卷 第十四章 鬼魅

  鄂姑姑一臉淳樸良良善,看著皇後,輕描淡寫道:“京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梅嬪家中,早有我們的人盯著呢。她父親到處打聽神醫,我們就給他送上門去了……可笑這些人,不過是太後手中的棋子,到現在還自鳴得意。”

  皇後驚訝過後,又是一陣得意:“梅嬪那小女孩真是可憐啊……她若是知道,自己肚裏說不定是個男胎,怕不要恨斷了腸?”

  鄂姑姑卻不笑,她語重心長道:“娘娘,您也要加緊努力才是,今後,會不斷有新人進宮,一味剪除,也不是辦法。若您能有了嫡子,還怕其他妃子生他幾個?”

  皇後臉上浮上幽怨,溫文孱弱的氣質,任誰見了都要心動:“我努力又有什麽用?皇上他,根本對我毫無眷戀,太後還讓我要抓住他的心,這絕無可能……也罷,反正,其他三位伯叔父家亦有美貌郡主,我要是不能,讓她們進宮替了就是!”

  最後的話,帶著賭氣,和些微的憾恨,她眸中蒙起水霧,想起剛才鄂姑姑說的“棋子”,她此刻竟有些兔死狐悲——在太後心中,就算自己這個嫡親侄女,也不過是另一枚稍許貴重的棋子。

  鄂姑姑麵色一沉:“娘娘不可自輕自賤!太後統共四個兄弟,要說身份尊貴,也惟有二公子——就是令尊靖安公,我人老了就改不過口來——還有繼承林家基業的大公子了。大公子現下已貴為藩王,他家郡主必是嬌縱不堪,怎比得上娘娘您賢淑溫柔!”

  皇後口中諾諾,心下仍是憤憤:大伯父身為藩王,封地千裏,死士悍將不知凡幾,太後雖然在朝堂上一徑維護他,卻也暗中忌憚他的勢大,隻想挑個軟弱無主見的兄弟來做左右手,於是,才捧了自己做中宮。

  想起當年,自己父親諂笑著,歡天喜地的送自己入宮受封,皇後不由齒冷,她暗中歎道:“為何送我到這進不得見人的地方……”

  ****

  暢春宮中正一片忙亂,太醫來開過方子後,太監宮女們各自忙亂起來,煎藥的,換洗被褥的,給梅嬪按摩推拿的,迎接前來慰問的後宮妃子的,記帳收禮物的,一時竟忙得沸反盈天,

  宮人侍婢手裏忙著,嘴也沒閑者,她們說的最多的就是暢春宮中這件大事。

  晨露倚在門邊,正遙遙聽著庭院裏灑掃的宮女們閑嗑牙。

  她內力雖淺,這樣的距離,卻也並不困難。

  宮女們談及這件事,都先要左右看看,確定管事姑姑們不在,才神神秘秘的開口。

  三個女人一台戲,更何況是這十來個小丫頭?

  晨露聽了一會,都是什麽作祟啊什麽陰謀的無稽之談,正想轉身走開,隻聽得一個小宮女很不屑道:“你們說的半點道理也沒有……依我看啊,是娘娘和某人犯衝,來惹來這場大災!

  她的同伴連聲反駁,小丫頭脾氣也被激起來,略微提高了聲量:“你們忘了嗎,上次娘娘去皇後那裏赴宴,回來後就象中了邪似的哭哭啼啼,一臉害怕。”

  有人讚同,也有人不服氣,小宮女也不去理,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我諒你們也不知道,昨天午後,天下起了雨,總管大人居然叫我去把落葉青苔掃掉,這麽多的積水,不是為難我嗎——好了好了,別著急,這就要說到正題了——那天我掃了一會,就看見一行人來到了門口,你們知道那轎子裏的是誰?”

  她吊足了大家胃口,才得意洋洋說道:“就是皇後娘娘!我雖然不認識她,那身金線繡的九鳳緞衣還是認識的。這可嚇死我了,連忙避開。皇後進了梅娘娘的寢宮,一個多時辰才出來呢——今天,梅娘娘就出了這等慘事,可不是她和皇後的八字犯衝,一見麵就要倒黴?”

  她理直氣壯的下了結論,正說的高興,隻聽得身後清冷聲音響起:“你們不好好做事,就在這裏沒上沒下的毀謗主子嗎?”

  宮女們回頭一看,竟是那位尚儀大人,頓時嚇得臉色煞白,張口結舌的說不話來。

  “都散了吧,下次再讓我聽到這種無稽狂悖的昏話,必要嚴懲——你,且留一下。”晨露指了指剛才饒舌的小宮女。

  那小宮女已經抖得象篩糠,她雖然不曉事,但毀謗主子的罪有多重,還是明白的,她怯生生的說:“尚儀,您千萬別告訴娘娘和管事們,求您了!”

  晨露把她帶過一邊,寬慰幾句,待她不抖,才詳細問起昨日皇後來時的情形。

  小宮女當時忙著閃避,哪能知道什麽重要的,隻是把剛才的話重複了,末了,她思索著,有些不肯定道:“皇後走的時候,遠遠看著嘴角翹起,好象很高興的樣子。”

  ****

  皇後到底意欲何為呢?

  晨露一直想著,直到掌燈時分,她進了廚間,還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廚下香氣四溢,聞著就食指大動。這是梅嬪自己的小膳房,她吃不慣宮中的溫火膳,所以也學其他嬪妃,延請名廚在廚下烹煮。她一向平易近人,每日讓廚師照樣做一份給嶽姑姑和幾個年長管事,晨露身為皇帝的親信,也依例有一份。

  經過前世那場噩夢,晨露每日都是親自來取,回院後更是仔細驗過,才會食用,今天也不例外。

  她取過食盒,正要離去,忽然,她好似聞到了什麽。

  在這菜肴的香氣流轉混淆的地方,她有些狐疑,再次深嗅一口,仍是不能確定。

  冥冥中,那一道隱約的藥香,若隱若現,仿佛是幻覺,卻又真實存在。

  她俯下身,在灶下細細搜索著。

  什麽也沒有。

  灶中好似經過猛烈燃燒,把什麽都燒成了焦炭。

  她不死心,仍在灰燼裏仔細察看。

  一道微小的珠光,在灰裏閃爍。

  她拂開一看,竟是一枚小巧精致的於玲瓏。

  它隻得鴿卵大小,玉質雪瑩無瑕,內分九層,層層鏤成各種圖案,以純金和紅寶點綴,略一晃動,就有悅耳風聲。

  看著這熟悉的飾物,晨露有些失神,她想起了,那童稚純真,帶著滿不在乎笑容,把玩著它的嬌小女子。

  腦中的迷霧,在這一刻,終於豁然開朗。

  她看著手中玲瓏,隻想到了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

  ****

  晨露趕到鉗清宮時,元祈正在練字。

  他每一筆都是飛揚隨興,偏偏那份挺拔氣勢,幾乎要從筆尖流瀉而出。

  “梅嬪怎樣了?”

  他見了晨露,隻深深看入她的眼,開口問道。

  齊、周二妃終要給個懲戒,但此事禍首不明,無論懲處了哪一個,都要喊冤。他心中躊躇不定,所以對梅嬪很是愧疚。

  即使他平日裏運籌帷幄,殺伐決斷,無不明快果敢,即使他一貫拿妃子當手中黑白小子,這時,他仍有愧疚。

  回答他的,不是晨露那清澈如同冷泉的聲音,而是,珠子被擲出,落於書案的聲音。

  他接住一看,是一枚玉玲瓏。

  晨露的聲音接著響起:“皇上,您是否對此物有所眼熟?”

  “這個,是您當時禦賜之物,梅嬪娘娘隨身帶著,很是珍愛。”

  “這樣一個小物件,最後出現的,卻是灶下的爐膛裏。”

  晨露清冷眼中更顯幽寒:“我已經明白了整個事情的真相。”

  第一卷 第十五章 聞笛

  “要從哪裏說呢……首先呢,昨日午後下起了雨,梅嬪讓親信的嶽姑姑賄賂了守門的太監,把一個名滿京城的女神醫喬裝帶了進來——她很想知道這胎是男是女。”

  “那個老婦人以獨門‘線脈’確認是女胎後,梅嬪很沮喪,可是讓她想不到的是,緊接著,皇後就親身前來,笑著揭穿了她,不過接下來,皇後提出了一個很有誘惑力的計劃……”

  “那就是,讓女神醫提供不傷身的緩和藥材,墮下這胎,然後嫁禍給周、齊二妃……我甚至能想象皇後的說辭——無非是,反正是個女胎也沒什麽可惜,本宮今後會盡力扶植你,除掉周、齊二人,即保證了你的安全,又可以奪過寵愛……梅嬪本來對‘聚香園事件’就心有餘悸,再加上齊妃深得您的寵愛,所以,她決定和皇後合作,兵行險著。”

  “讓我想通這些關鍵的,就是這枚玉玲瓏。我到廚下去拿取食盒時,在雜糅的菜香中,隱約聞到一股藥味,實在不能肯定,我就在灶下尋找藥渣,結果,卻意外找到了這個——”

  元祈手中捏著玉玲瓏,目光深邃森冷,已是憤怒到極點。

  “上次赴宴,梅嬪就知道我能分辨出各種藥香,所以不敢把藥碗端進自己的寢宮,隻能到廚下偷偷的一氣喝完,她匆忙燒盡了藥渣,卻不慎把隨身的玉玲瓏落在灶灰裏。”

  晨露冷靜而縝密的分析完,元祈已是怒不可遏,他猛的揮袖,掃下桌上一隻景泰藍筆架,冷喝道:“賤人可惡,竟敢戕害我的骨血!”

  他氣得微微顫抖:“朕對梅嬪素來不薄,很是愛重她的嬌憨純真,不料一眨眼的工夫,她竟成了這樣的蛇蠍,連親生骨肉也下得了手!”

  他說到最後,已是微微傷感,這天下最顯赫的九五至尊,年僅二十的青年,生來冷情無欲,難得對一個女子心生憐愛,卻不料最後如此結局。

  晨露卻出言反駁:“陛下這話錯了,此事也不能全怪梅嬪……要知道,真相這東西,就象鄉間的洋蔥,剝下一層,還有另一層隱藏在下!”

  元祈聽她意有所指,警覺到另有蹊蹺,他冷靜下來,以目示意晨露說下去。

  “您隻須想想,為什麽梅嬪剛讓神醫混進宮,皇後就能及時趕到?還有……我亦對醫術略知一二,一個月的胎兒還沒基本成形,僅憑一根線就能診出男女,真真是天方夜譚!”

  話說到這裏,皇帝如醍醐灌頂,猛醒過來,他不由悚然生驚:“難道……這一胎並非是女,而是……”

  “我剛才已經說了,沒有人能在一個月時判定男女,那女神醫一定得了關照,到時候隻需說是女胎,所以,胎兒的性別,隻怕永遠是個謎。”

  她看著元祈痛恨憤怒得睚眥欲裂,輕輕的,加上了最後一根稻草:“皇後娘娘定是想不出這等毒計,她上次的計劃,何其淺陋!怕是有人在背後策劃。”

  元祈想也不想,冷笑道:“皇後的腦子是沒有這麽靈巧,有母後這等女中諸葛,還是有什麽事不能辦成?”

  他麵容森寒,笑得卻越是歡暢:“林家……前朝就依仗著裙帶關係往上攀爬,本朝就更是猖狂……母後儼臨朝多年,專橫跋扈,儼然成了宮中至尊。她兩個長兄,一個庸碌無為,另一個更是狼子野心,貪婪凶恣,有什麽資格稱公封王?!大家慢慢走著瞧……朕青春正是鼎盛,還愁除不了這些虎狼蛇鼠!”

  晨露低下頭去,掩下唇邊的無聲微笑……終於到了這個地步!

  她靜靜欣賞著皇帝切齒痛恨的樣子,滿意的知曉,她播下的仇恨種子,終於發芽。它會繼續滋長,壯大,終有一天,它會讓這一對母子,殺個你死我活。

  元祈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著,稍稍冷靜後,他有些憂鬱的開口:“真是可笑……朕身為天子,富有四海,說到親近家人,竟是一個也無。母後這樣跋扈擅權,想把朕做個傀儡,皇後……我見到她那偽善柔弱的樣子就惡心,妃子呢,不管怎樣的好女孩,進了這染缸一樣的宮中,都會變得猙獰如同鬼魅,誰也不能幸免……至於我親愛的弟弟們,哼哼,怕是巴不得我哪天死於非命,好繼承這寶座……”

  “朕真的很難受,很寂寞……果然,身為帝王,就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你能明白我的苦嗎?晨露……”

  他的為難,憤怒,寂寥,和內心最深處的軟弱,都在在和一瞬間爆發,他近乎失控的問著晨露,卻在回身時,被那清冷雙眸,生生澆熄了滿心洶湧。

  那雙眼,清冽如同歲月輪回,一看之下,卻好似攝人心魂。

  卻隻有她,一如初見,不曾沾染了世間汙穢。

  “每次看到你,都象十二月冰雪,讓朕涼到骨髓……”元祈苦笑著說出感受,心下卻不期然冒出一句——

  任是無情也動人。

  他輕輕問道:“朕這會子心裏悶得謊,你會撫琴嗎?”

  晨露沒有回答,他頓時醒悟,失笑道“朕忘了,你是出身江湖……也罷,你且在一旁,聽朕一曲罷。

  他淨手,取過窗下瑤琴,校了下音,信手撥弄起來。

  那琴聲很是激昂,隻是壓抑了太多的悲鬱沉痛,才幾下,就聽錚的一聲,琴弦斷成兩截。

  元祈苦笑:“雅樂必須焚香靜心,這會子果然不成曲調。”

  晨露看著他,終於開口:“您未免想差了,即使是江湖人士,我也略識音律——這裏有笛子嗎?”

  元祈有點驚訝,還是命秦喜去取了上好的來。

  這是一隻綠玉雕琢成的短笛,笛身通透晶瑩,看著就不似凡品。晨露略一擦拭,湊到唇邊,正要開始,元祈卻突然靠近道:“此處終究憋悶,我們到上麵去。”

  他竟是一拉晨露的手,挽著她提氣一躍,上了屋簷。

  晨露不料他會做出這種舉動,坐定之後,不露痕跡的掙開他的手。

  笛聲,由整個皇宮的最高處,幽幽響起。

  初時有些生澀,慢慢嫻熟,不知不覺間,陷入某種迷境。悠揚如同天籟的笛聲在夜空中飄忽不定,俯身看去,底下萬千宮闕,瓊樓玉宇,亦是黯然失色,浩瀚蒼穹間,惟有這一道笛音,長存不滅。

  那是百花盛開,姹紫嫣紅的繁華如夢……

  卻原來,都付之斷瓦殘垣……

  那是情人間呢喃相依的璧人一雙……

  卻不料,竟是躲不過,世情人心……

  那是壯士舞幹戈,八千裏路雲和月的沙場豪情……

  卻終究,不許人間見白頭……

  笛音越發顫動,隱忍,然而決絕,迷茫,卻又驚醒,這欲哭難言的萬古同悲,最後,超然而成天地間的清冷和無垠。

  元祈隻覺得心中塊壘,為之一空,忍不住,竟想長嘯一聲。

  兩人並肩坐著,星空閃爍下,各自沉浸在思緒中。

  他想起世事艱難,卻不複煩亂,隻覺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他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何必強求他人的理解?

  她卻有些恍惚。許多年前,那眉眼帶笑的少年郎,也曾滿含深情的,給自己吹奏一曲……

  那是一個多麽美好的夜晚,可惜,歲月無情,不複當年。

  恍惚間她仿佛聽到了,一道清麗女音在吟唱:

  斂笑凝眸意欲歌,高雲不動碧嵯峨。

  銅台罷望歸何處,玉輦忘還事幾多。

  青塚路邊南雁盡,細腰宮裏北人過。

  此聲腸斷非今日,香灺燈光奈爾何。(注)

  ……

  注:李商隱-《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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