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挽雲歌》作者:楚晴( 第三屆新浪原創大賽總狀元) - completed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小說以南宋末期國難之中的黨爭為背景,描寫了七王子雲倦初的深明大義和舍身救國,尤其是以危難之中的真情實意——愛國家、愛百姓、愛蘇挽卿,寫出了一個清流標舉、超塵拔俗的極具人格魅力的亂世英傑。作品在曆史命運的大背景之下,寫意式的狀寫了個人命運的起承轉合,給人一種人生若夢的藝術感受。
  作品故事曲婉引人,注重性格描畫,敘述從容,語言精致而有書卷氣,其風格與所表現的內容相得益彰,因而有著較高的文學水準。

朝華出版社 出版 作者:楚晴

  第一部分
  宮殿並不深,所以裏麵雖沒有點燈,但借著火光,殿內的陳設也依然能瞧見個輪廓。屈指可數的幾件家具中有一張臥榻,榻上伏著一個隻著白色單衣的少年。也許是白衣與黑夜構成了反差,那少年的輪廓身形竟是如此的清晰可辨:他側身伏在榻上,隻露出半邊麵頰,雙目緊閉,扇睫投下的深深陰影映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上,隻覺脆弱得讓人心痛。可即使憔悴若此,卻也難掩他天生俊秀,黑夜之中也隱隱能感到他的清俊絕倫。
  一滴水之恩(1)
  宋徽宗政和七年紛紛的白雪飄揚於天地之間,染得人間一片潔白。銀裝素裹之中,忽有朵朵煙花直衝九霄,綻開在玉屑紛飛的天空,引來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陣陣興高采烈的歡呼。
  又是一年除夕夜,東京汴梁照舊的煙花,市集,燈火,歡樂。
  汴河兩岸人山人海,燈火通明,喜慶的燈籠照亮了每個店鋪或大或小、但都擦得雪亮的招牌,也照亮了街市上無論男女老幼一例的歡樂笑臉;汴河之上水波澹澹,橋如彩虹,船似遊龍,流光溢彩。
  真好一幅繁華麗景!
  相對於民間的喧鬧,一向歌舞升平的皇宮,今日卻顯得有些冷清。白雪覆蓋的亭台樓閣在煙火的映襯下,機械地反射出忽亮忽暗的光華,無力,甚至蒼白。偌大的皇宮曠若無人,隻有長明的燈火還隱約昭顯著幾分節日的氣氛。
  幾個人神色匆匆的走在通往皇宮深處的甬道上,甬道的盡頭是一座漆黑的宮殿——這裏大概是今夜全城惟一沒亮燈火的地方。
  仿佛是被人世遺忘的角落,外麵的喧鬧與繁華絲毫也透不進這裏高厚的牆壁,隻有冷風和飛雪可以輕而易舉地闖入,將整座宮殿凍成了冰陀。
  冰封之中惟一的溫暖是前庭裏生著的一堆火,兩個軍士圍火而坐。
  雖然穿了厚重的棉衣,兩個人還是凍得不住哆嗦。其中一個年長些的軍士向火裏又丟了一塊柴,火焰陡然躥升了寸許,但很快又淹沒在接踵而來的風雪之中。
  “老李,你說,這皇帝老子心還真狠。”年輕些的軍士嗬著手說,“自己的兒子也說關就關,害我們也大冷天的跟著受罪。”
  “不想活啦!皇上的事也輪得到你多嘴!”老李瞪了年輕軍士一眼,說道,“再說,皇上他兒子多了,也不缺這麽一個。”
  年輕軍士點點頭,附和道:“說得也是——也不知裏麵這位犯了什麽事——還是個孩子呢,怪可憐的。”
  “皇家的事誰說得準?你也甭打聽。”老李見怪不怪地說,“當心殺頭。”
  年輕軍士向身後的宮殿望了望,說:“你說怪不怪,裏邊這位自從關進來倒是不哭也不鬧……”
  “連聲兒都沒有。”說著,老李也忍不住向殿內望去。
  宮殿並不深,所以裏麵雖沒有點燈,但借著火光,殿內的陳設也依然能瞧見個輪廓。屈指可數的幾件家具中有一張臥榻,榻上伏著一個隻著白色單衣的少年。也許是白衣與黑夜構成了反差,那少年的輪廓身形竟是如此的清晰可辨:他側身伏在榻上,隻露出半邊麵頰,雙目緊閉,扇睫投下的深深陰影映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上,隻覺脆弱得讓人心痛。可即使憔悴若此,卻也難掩他天生俊秀,黑夜之中也隱隱能感到他的清俊絕倫。
  年輕軍士歎了口氣說:“大冷天的,他就那麽躺著,別已經……”
  老李啐了他一口:“胡說些什麽?剛才還聽他又咳了幾聲。”
  年輕軍士心中不服,爭辯道:“他才幾歲?這麽咳下去,你說他還能活多久?”
  老李不理他,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也許他一心求死,也說不定……”話說了一半,他忽然停住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庭外,臉上竟露出駭然的神色來。
  “怎麽了?”年輕軍士見他神色不對,也跟著向外望去,很快也愣住了。
  原來外麵不知何時已站著幾個人,正用冷冷的目光看向兩人。
  “三皇子!”老李先靈醒過來,忙伏地高呼。
  年輕軍士也連忙跪下,跟著喊道:“三皇子千歲!”
  三皇子趙桓“哼”了一聲走進來,冷冷說道:“剛才你們兩個都在說些什麽?”
  兩個軍士嚇得麵如土色,一個勁兒地磕頭求饒。
  趙桓卻不再理會他們,徑直走入殿中。
  “七弟?”趙桓邊走邊喚,卻無人回應。他眉頭一皺,疾步走到榻邊,扶起榻上的少年,連搖帶晃地又呼幾聲:“七弟,七弟!”
  少年這才悠悠轉醒,睜開雙眼,瞳中飛掠過一抹欣喜的神色,他動了動嘴唇,想喚聲什麽,但最終他還是將那個已到嘴邊的稱呼給咽了下去。
  趙桓並沒有注意到少年情緒的微妙變化,見他醒來,先是寬了寬心,又複皺眉,說道:“怎麽連盞燈也不點?”
  少年苦笑,似想出言阻止,趙桓的手下已取出火折,點亮了燈火。
  殿內一下子亮了許多,少年的病容也在趙桓麵前暴露無遺。見他衣著單薄,神色憔悴,趙桓眉頭皺得更緊,說道:“大冷天的,你就穿這個?”說著,就動手解自己身上的大氅。
  “不用了。”少年終於開口,氣若遊絲。
  趙桓卻不理他,硬將大氅披在他身上,說道:“難道讓我看著你凍死?”
  少年輕咳一聲,隨即苦笑:“反正我本來就是個該死的人了。”
  “胡說些什麽!”趙桓低斥一聲,然後道,“什麽死不死的?!我還要救你出去呢!”
  “你瘋了?!”少年的聲音一下子提高,更顯得中氣不足。
  “當然沒有。”趙桓堅定地說道,“都已經布置好了,你就跟我走吧。”
  “你要……帶我出宮?”少年驚道。
  “不然怎麽辦?你又不讓我去向父皇求情。”
  一滴水之恩(2)
  “不……”少年剛說了一個字,便跟著一陣劇烈的咳嗽,他不支地伏在趙桓身前,一手掩口,咳得直不起腰來。
  “你怎麽病成這個樣子!”趙桓扶住他的肩,隻覺得大氅下的身軀瘦得可憐,心疼道,“我更得救你出去了。”
  少年半晌才止住咳嗽,抬起頭來,蒼白的麵頰上一雙清眸格外明亮,他搖搖頭,說道:“真的不用了。”聲音很低,卻很堅決。說罷,他攤開手心,竟赫然是幾滴血!
  趙桓一見,心登時涼了半截,他自然知道一個少年咳血的含義,不禁愣了。
  少年的唇角竟微微地上揚,語調平靜得不能再平靜:“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頓了頓,仿佛下麵的話需要仔細斟酌,方才說道:“三……殿下,請你別再為我費心了。”說到此處,他又一頓,神色之中有掩不住的淒涼,半天才說:“我……不配。”
  趙桓隻望著眼前的少年出神:這哪裏像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該有的語氣?這簡直就是一個垂死之人的消極、棄世!這雙眼又哪裏還像他那個聰穎淘氣的七弟永遠閃著光彩的靈眸?它們太過清澈,太過平靜,平靜得簡直不含一點生氣!
  趙桓心中一酸,不禁激動起來,他抓住少年的雙肩,用力地搖晃著,仿佛是要把他心底最後的那點活力給拽將出來,他大聲說道:“沒什麽配不配的!我隻知道你便是我的七弟!我隻認你這個七弟!”
  聽到這話,少年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他也並非無情之人,隻是這世界傷他實在太深——自從被關進這裏,他便已對這世界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已找不到任何能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他的確是在等死,是在厭世,因為死對他來說早已是一種解脫。
  十三年的天倫之樂、繁華迷夢,在那個夜晚驟然破滅,快得就像是一場噩夢,快得甚至讓他來不及去喘息,去思考,洶湧而來的喪母之痛、囹圄之災就一下子將他吞沒,一夜之間,他就由眾人仰視的皇子淪為一個階下囚徒。
  他才十三歲啊,即使再聰穎,再伶俐,可麵對這樣突然的災難,他又能做些什麽?除了承受,除了一死,他的確,別無選擇——並非他棄世,實是世棄他。
  他何嚐不想活下去?可父皇的一紙圈禁密詔已明明白白地割斷了他與這個皇室,乃至這個國家的血脈親緣,更有那個驚天的秘密,山一般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窒息。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理由可以活下去,即使活下去了,他也不知該如何麵對這片生他養他卻又因他而抹上暗色的山河。
  他真的無法麵對啊!
  所以他才一心求死,甚至等著父皇早些降下一道賜死詔書,徹底切斷他與這片江山的所有瓜葛。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被命運生生地扯斷了線的風箏,他隻能,墜落,別無選擇。
  趙桓的這幾聲“七弟”卻好像是一根無形的線,挽住了風箏的墜勢,聲聲敲開了他死寂已久的心門——這世上竟還有人把他當做親人看待!竟還有人對他懷著感情!
  可這份建立在“兄弟”名分下的感情,又能在這個重視血統勝於人情的帝王之家維持多久呢?
  心中雖這樣想著,無瀾的死水卻還是有了微波的蕩漾,少年眼中已有生機若隱若現。
  這時,趙桓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改變了太多人的一生——“隻要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愛你,你就該為他活下去。”
  感動就這樣漫天卷地地襲上沉寂的心頭,驅散了久久盤桓的死亡陰影。
  是的,隻要有一人愛他,他就應該活著,哪怕將來會麵對更加慘烈的結局。
  少年忍不住哽咽,終於叫出了那聲憋在心頭許久的——“三哥”。
  趙桓笑著,用力給了少年一個擁抱,兄弟相擁,都有熱淚盈眶。
  “肯跟我走了?”趙桓問。
  少年點點頭,問道:“你打算怎麽做?父皇那邊呢?”
  “父皇出宮與民同樂去了,宮裏的人都從駕了,我也是偷偷溜回來的。”趙桓說著,轉過身去,將自己的隨從都招呼進來,其中一個身上還負著一個黑布口袋。
  趙桓站起身來,對仍跪在門邊的兩個軍士說道:“你們可想起了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麽?”
  老李早已搶答道:“小的們今兒都睡死了,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看見……”
  年輕軍士也忙跟著點頭,雖說在宮裏待得不久,可這樣的靈醒他也還是有的。
  趙桓冷笑了一聲:“你們倒是很機靈。明日,你們就去稟告,說七皇子病死了,懂了嗎?”
  “小的明白,明白。”
  少年正勉力下床,喘息著問:“三哥,要是有人驗屍……?”
  趙桓扶住他,回答:“我已經打點好了,再說又是大過年的,這麽不吉利的事,通常不會有人在意的。”說著,他便扶著少年往外走。
  “等等……”少年忽然說。
  “怎麽了?”
  少年指指那個黑布口袋:“那裏麵……?”
  “是個乞兒,路邊凍死的。”趙桓極簡短地回答。
  凍死的?少年下意識地點點頭,身在皇宮之中,他已對草菅人命司空見慣了,所以對趙桓的回答,他也隻是將信將疑,圖個心理安慰罷了。
  而他臉上卻不禁露出一種淒然的神色來。因他覺得有些恐懼,恐懼他竟從來不知道他的三哥也可以做出這樣以命換命、李代桃僵的事情:在他的印象中,三哥一向是個善良得近乎懦弱的人,他沒什麽脾氣,也不喜歡在眾兄弟中炫耀些什麽,盡管他的母親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相反的,倒是他自己仗著天資,喜歡淘氣,喜歡出人頭地,別的兄弟都懷著嫉妒,而與他無甚深交,隻有三哥寬容地包容他,與他手足情深。
  一滴水之恩(3)
  他一直以為他是了解三哥的,可現在才知道,他原來對他從來都不了解——這就是皇室嗎?每個人臉上都戴著一副麵具,誰也不肯摘下來,因為這副麵具已深入了他們的靈肉,與他們血脈相連。
  “走吧。”趙桓又一次扶起他,關切地問,“還能走嗎?”
  少年這才從恍惚中醒過神來,對著趙桓關切的目光,隻覺得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怎麽能怪他的三哥戴著麵具呢?三哥來救他,可是欺君之罪呀!
  是他,讓三哥不得不露出皇室中人的殘忍本性;是他,讓三哥原本潔白無暇的人生第一次有了汙點。他有什麽資格去恐懼,去責怪?——一切都是他的錯,一切都是。
  “七弟?”
  ——又一聲“七弟”。
  少年的眼睛又一次亮了起來,像是已決定了什麽,他輕輕掙開趙桓的攙扶,踉踉蹌蹌地朝門外走去。
  少年身上的大氅滑落下來,趙桓下意識地接住,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他單薄的身影緩緩地移到了門外。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皇宮成片的瓊樓玉宇在月光的反射下閃著幽幽的寒光,在雪地上拉出巨大的黑色陰影。
  少年麵對著那些宮殿,緩緩跪下,白色的身影旋即隱沒在黝黑的陰影中——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身,再跪,一叩首,再叩首……竟是三跪九叩的羅天大禮!
  禮畢,他起身,回頭走向趙桓,瘦弱的身軀仿佛隨時都會被狂風吹散,眼中的清光卻堅定地閃爍,平靜得如同輪回後的重生。隻見他深深一揖,隻說了一句:“——舊恩恰似薔薇露,滴在羅衣到死香——”便倒在了冰雪之中……
  靜靜的古運河,靜靜地流淌,穿過千年的歲月,看過十世的煙塵。
  深夜的河上漂著一艘船,孤寂得就像是初冬時節仍殘留在枝頭的葉片——已經枯萎,卻無力凋落。
  艙內有個虛弱的聲音低聲問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艙外有人回答:“回七……少爺,三少爺讓小的們送您去臨安方家。”
  “方家?”
  “回少爺,方家是三少爺在江南的產業。方家方老爺本是陳太傅的心腹,後來因事開罪了陳太傅,丟了官,被判死罪,是三少爺替他求了個人情,他才免了一死,就到了臨安,替三少爺打理財務,做做買賣,誰知竟成了巨富。他這人倒也知恩圖報,對三少爺一直忠心耿耿。”
  “……”船艙裏沉默了很久,不聞回音。
  “少爺?”艙外人忍不住問。
  “咳咳……什麽?”
  艙外人道:“回少爺,臨安就快到了,三少爺囑咐說:您的身份除了方老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出門在外,總要有個名字才便宜……”
  “明白了。”
  艙中又沉默良久,方聽那虛弱的聲音沉吟道:“母親是雲妃,我便姓雲吧,至於名字……就叫……倦初……吧。”
  二隱隱煙波(1)
  宋欽宗靖康元年光陰荏苒,十年流光便如白駒過隙一般從人間飛過,快得讓人簡直不敢眨眼,生怕兩瞼相觸之間,便又多了多少滄桑的曆史,變了多少曾經的朱顏,讓人一聲喟歎。
  這便是身處末世的心情,恨不得日夜睜著眼睛,生怕一覺醒來,便已換了廟堂,改了朝代。
  沒有人能阻得住曆史滾滾的車輪,也沒有人能參得透這個風雨飄搖的王朝究竟會有怎樣的未來。
  並非不問世事,並非不愛國家——前方偶有的捷報,義軍抗金的大捷,總還是能讓人熱血沸騰的,可沸騰過後往往看到的並非是河山的收複,反而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室一次又一次地出賣那用鮮血換來的尊嚴。
  這怎能不讓人失望?
  碌碌平民,生命本就猶如草芥——亂世之中,金兵蹄下,流的總是宋人的血。
  是無奈,更是悲哀。
  也罷,也許老天早已將一切注定,身為一介草民又何需再反抗些什麽?
  反正變的是敵人的名號——從遼國到金國,不變的是侵略;反正變的是皇帝的尊號——從徽宗到欽宗,不變的是懦弱;反正變的是人世,不變的是山河;反正一切都是可以變的,不變的卻是及時行樂——揚州瘦西湖,自古便是人間的繁華極點。杜牧有詩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說的便是這樣一幅紙醉金迷、酒綠燈紅。
  就連這樣一個冬夜,瘦西湖也仍是一番繁華麗景——湖中遊船上的絲竹管弦,湖邊酒肆裏的把酒言歡,交織成一張曼豔的大網,鋪天蓋地的熱浪仿佛連廿四橋邊的紅藥也能催開。
  而這極點中的極點恐怕便是百年老店——福興樓了。
  福興樓臨湖而建,共分三層,一層是散座,中央是供歌女、舞姬以及戲班表演助興的高台,二三樓是雅座,臨水一麵是簾幕小窗,臨台一麵是金鉤珠簾,兩邊牆上掛的是些名人字畫,當然多是些贗品,不過粉牆上也留著些文人墨客的酒後之作,龍飛鳳舞的題款之中也確可尋得幾個名家。日日爆滿之中,簾外輕歌曼舞,簾內觥籌交錯,珠光琥珀搖曳之間,真不愧是一座人間仙境。
  此時福興樓又是高朋滿座,二三樓的珠簾或卷或垂,隻聞一片杯盞之聲。
  一樓高台之上坐著個歌女,一曲唱畢,她站起身來,樓上樓下一片哄然叫好之聲,緊接著便是一把把的金鈿白銀撒了一台。那歌女忙道幾個萬福,拾起一地賞錢笑著走下台去。
  接下來走上台去的卻是一半老徐娘,喝酒的眾人都是一愣,隨即便訕笑起來。
  二樓一間垂簾的雅座中傳來一聲輕笑,發笑的是一青衣少年,二十出頭年紀,卻偏長著一張“娃娃臉”,劍眉下的眼睛生得新月一般,這一笑起來更是眯成了兩條窄縫,讓人看了說不出的親切。他劍眉一揚,回身笑道:“想不到這樣的老女人也敢上台,真是可笑,你說是吧,公子?”
  沒人應聲。
  他歎了口氣,上前兩步,貼著他那個一直凝視窗外的公子,又喚一聲:“公子?”
  依舊沒人應聲,他的公子此刻正斜倚著窗欞,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窗外,身著一襲舒適的白衣,絕世而獨立,似乎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
  青衣少年忍不住也順著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卻隻見冷月之下幾株孤零零的寒梅,猶自含苞,連朵花也沒有。
  這有什麽好看的,家裏不多得是?他心裏嘟囔一句,口中卻道:“公子,別看了,你難道能把它們看開不成?”
  白衣公子仿佛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像是回答他的問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低聲說道:“梅花又豈是為人而開?”
  青衣少年笑笑:“我說不過你,你想看便接著看。我隻是想知道你究竟什麽時候才下去找那個人?”他指指樓下散座中一個獨自飲酒的中年男子。
  白衣公子微笑道:“總得等他喝完了那壺酒吧。”
  青衣少年在心裏估算了一下那壺酒還剩多少,忍不住問道:“公子,你千裏迢迢跑來揚州,就為了找他?”他又看了那人一眼,語氣中頗有不屑之意。
  白衣公子聽出他語中的懷疑,解釋道:“你可莫小瞧他,他可是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十幾年前,我還是在朝堂上……”話說了一半,他忽然頓住了,一麵側耳聽著外麵的嘈雜,一麵問那青衣少年:“你可曾聽見剛才外麵說了什麽?”
  青衣少年見他神情忽變,不禁奇怪,順口答道:“是有人和樓下的那老女人打招呼,叫她萬春樓的張嬤嬤。”
  “萬春樓?”白衣公子低聲重複著,“是不是那座官妓院?”
  “你什麽時候對這些……”青衣少年的眼睛又彎了起來。
  白衣公子卻不理他,站起身來,走到珠簾之前,望著外麵,問道:“她剛才是不是說要賣一個歌女?”
  青衣少年點點頭:“是呀,叫杜若蘭來著……”話一出口,他自己也停住了,隻覺得這個名字十分耳熟。
  “你可還記得那杜將軍的女兒叫什麽?”白衣公子問道。
  “就叫杜若蘭!”青衣少年眼睛都亮了,“一定是她!杜將軍蒙冤被害,家人都被發配,女眷就充了官妓,義軍救出杜夫人的時候,她不是說杜小姐被弄到了萬春樓?”
  二隱隱煙波(2)
  “是,沒想到竟能在這裏遇見——咱們一定得救她。”白衣公子點點頭,他的聲音依舊很低,卻無形之中添了幾分幽冷和威嚴的味道。
  青衣少年明了地點點頭,掀簾而出,看似慵懶地倚在一根廊柱上,眼睛卻緊緊地盯著下麵的動靜。
  那杜若蘭果真是將門之後,杏眼桃腮之中竟帶著幾分英氣,雖不幸淪落風塵,卻是冷若冰霜一般。
  樓上一些見慣了鶯鶯燕燕的紈絝子弟,何曾見過如此女子,都是色心大起,紛紛卷了珠簾,走到回廊之上爭相競價。不多時,杜若蘭的身價已升至二百兩白銀,這在一個初出茅廬的官妓已是十分少見。
  那張嬤嬤早已笑得合不攏嘴,左萬福,右請安的向各位捧場的公子大爺道著謝。
  “三百兩!”有人叫道。
  張嬤嬤一見是個熟客,忙堆笑道:“多謝徐公子。”
  還沒謝完,樓上便傳來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等等,我出一千兩。”
  張嬤嬤忙抬頭,隻見是一青衣少年,長著張英俊的“娃娃臉”,麵目卻不熟識。
  那徐公子哪肯罷休,又叫道:“兩千兩!”
  樓內響起一片轟然叫好之聲,因為即使是當時最當紅的名妓也不過是這個身價。
  杜若蘭卻依舊是一臉冰雪之色,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
  青衣少年笑笑,價錢也翻了一倍:“四千兩。”
  四周的叫好聲更是能將樓掀翻,二三樓的珠簾已差不多都卷了起來,隻除了青衣少年身後的那一間。
  徐公子臉漲得通紅,咬牙叫道:“六千兩!”
  此時的叫好聲恐怕隻能用山崩地裂來形容。
  青衣少年皺皺眉,不言語了,他倒不是身上沒有錢了,可那錢是……他下意識的想回頭看看裏麵公子的反應,卻又忍住了,因他心知他的公子一定是要他將錢都用上的。
  青衣少年猶豫間,那徐公子已得意起來,自認為勝券穩操的他連忙在眾人的喝彩聲中朝樓下走去。
  “一萬兩。”一個悠然似夢的聲音從惟一低垂的珠簾後傳出,聲音不大,卻讓滿堂寂靜。緊接著,珠簾一動,說話的男子挑簾而出,一襲白衣,俊美得攝人心魄,連一直一動不動的杜若蘭此時也忍不住抬起頭來向樓上望去。
  ——因為實在沒有人能對這樣一種氣質無動於衷——他的確生得俊美,但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卻絕不是這張俊美的麵孔,而正是一種氣質,一種謫仙一般的氣質——他的膚色略顯蒼白,一雙清瞳之中的光澤更是淡到幾乎透明,白衣之下的身軀頎長卻更單薄,這一切都讓他整個人看來淡得像抹白影,可清淡之中卻偏又散發出掩飾不住的光澤與華彩,直教人看得忘了呼吸。
  那徐公子竟似看呆了,半晌才緩過神來,問道:“你……你剛才說多少?”
  “一萬兩。”白衣公子微笑,淡雅如梅。
  “還是把你的藥錢搭上了?”青衣少年走到他身邊,低聲說。
  “雲樓誰做主?”白衣公子淡淡反問,語氣不容抗拒,臉上卻微笑不改。
  “當然是你做主。”青衣少年悻悻地退到他身後,心道:你也就是在不顧惜自己身體的時候,才像個主子似的威嚴。
  白衣公子不再理他,走下樓來,問那徐公子道:“這位公子對在下的價錢是否還有意見?”言下之意便是還可再爭幾個回合。
  他的聲音溫文而平和,那徐公子聽來卻覺得身上莫名的幽冷,那語氣中更帶著幾分隱隱的威嚴,教他不敢再發一言。
  白衣公子又笑了笑,言道:“承讓了。”
  徐公子隻得訥訥地幹笑幾聲:“哪裏,哪裏。”
  那張嬤嬤早已迎了過來,喜滋滋的接過青衣少年遞與的一疊銀票,連道了數聲謝,才肯離去。
  青衣少年向杜若蘭低語了幾句,杜若蘭又驚又喜,忍不住喜淚盈眶。
  此時,卻忽傳來一低沉的男聲,喝醉酒似的拉長了聲調吟誦著:“——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杜若蘭臉色微變,她雖不是真的“商女”,卻也知這言語是衝著她來的。
  白衣公子聞言,轉身迎向那說話之人,淡淡說道:“這位兄台,不知有何高見?”
  “高價?”那人故作耳背,說道,“還能有什麽比一萬兩更高的價?”
  “裝什麽糊塗!”青衣少年見說話的正是自家公子要找的那人,不禁更為不屑,於是“低聲”說道,卻又足以讓在旁的人都聽見。
  白衣公子卻並不生氣,反而走到那人桌邊,坐了下來,手一抬,竟給那中年人斟了一杯酒。
  中年人大感意外,連忙問道:“這位公子……你這是幹什麽?”
  白衣公子依然微笑:“在下十分佩服先生的憂國之音,故敬先生一杯。”
  中年人愣了,想不透麵前的這位濁世佳公子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白衣公子又道:“記得當初先生刺臂血書,力薦聖上抗金守城,其言之懇切,其語之忠烈,萬人景仰,天下傳誦。在下當時便想,若能見得先生一麵,親耳聆聽先生憂國之音,那該是怎樣的激動人心!想不到今日有幸,讓在下得償夙願,故在下一定要敬先生一杯。”
  他話說得文雅,其實帶刺——當年是上書力主抗金,今日卻是對一弱質女流大發牢騷,將這二者相提並論,怎不教人汗顏?
  二隱隱煙波(3)
  中年人的臉色一下子又青又白,言道:“你……你知道我是……”
  白衣公子神色斂然,語含敬意:“先生便是李綱李丞相。”
  “我哪裏還是什麽丞相?!”李綱擺擺手,長歎了口氣,“落魄如此,也直教公子笑話了。”
  “他居然是李丞相?”青衣少年向他的公子吐了吐舌頭,“難怪你說你見過他。”
  聽到這話,李綱也覺得眼前的白衣公子似乎有些麵熟,卻又怎麽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哪裏見過,於是問道:“不知二位是……”
  青衣少年連忙答道:“我叫方熾羽,這位是我家公子。”這倒不是他有意愛搶先發話,實在是因為他家公子本就不愛出門,更不愛對外人說出自己的名字,所以這樣的問話一向都是由他來代答的。
  此言一出,附近的座位便已有人開始竊竊私語——隻要是在宋國,就沒有人會不知道江南首富——臨安方家,知道方家的便沒有人會不知道那個武功甚高卻不善經商的方家大少——方熾羽,知道方家大少的便更沒有人會不知道方家真正的主事——雲樓公子。
  傳說方家大少和雲樓公子一向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尤其是方熾羽,原本是心高氣傲的一代俠客,卻心甘情願地出讓自家生意,成了那雲樓公子的貼身保鏢,而那雲樓公子更是鮮少露麵,世人都是隻聞其名,而不見其人,以致市井傳說紛紛:有人說他是個七旬老者,也有人說他是個翩翩少年,更有甚者,一口咬定那雲樓公子是個女人。
  既然眼前這個青衣少年便是方家大少,那他口中的公子不就是……
  眾人好奇的目光都紛紛聚向這邊,終於聽那白衣公子開口說道:“在下姓雲,草字倦初。”
  此言一出,不僅是一旁眾人,連李綱都不禁心道:原來這便是那名滿天下的雲樓公子,果然氣度不凡!
  雲倦初對李綱歉然一笑:“李丞相,剛才我言語之中多有冒犯了。”
  李綱忙道:“哪裏哪裏,雲公子諷得極是,不過……”他頓了頓,猶豫了一下,終於說道:“我還是不懂公子自己為何要花這一萬兩銀子?”
  話說得很委婉,卻是帶著鄙夷的,雲倦初自然聽得出來,他不介意地笑笑,並不解釋,反問道:“我也不懂李丞相為何要花這許多銀子天天買得一醉?”
  李綱臉色微變,冷笑道:“我早說過我已不是丞相了,不求一醉,又能若何?”
  雲倦初也冷笑道:“想不到一次貶官揚州,便將丞相你擊垮了。”
  李綱冷嗤:“笑話!仕途沉浮李某何曾放在過心上!”
  “那又為何如此消沉?”雲倦初追問。
  “世人皆醉,難道要我獨醒?”李綱咽下一杯酒,反問。
  “誰說世人已醉?”雲倦初直視他。
  李綱大笑:“這滿樓滿街,你我眾人,難道還醉得不夠嗎?”
  雲倦初道:“那是因你自己先醉,所以看不清世人!”他透明的眼波中忽然射出一種犀利的光來,教李綱看了不禁一怔——他一定曾見過這雙眼睛的,可究竟是在哪裏見過,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半天,他才又道:“我又何嚐想醉?隻是世事讓人心灰啊。”
  雲倦初的眸子亮得好像能穿透對方的靈魂似的,他說道:“若我能證明世人未醉,丞相又可願複醒?”聲音依舊不大,其中卻有著一種攝人的激情。這種激情就像是冰封的雪原下隱含的綠色,現在看來似無跡可尋,但一旦春至,這些生命的代表便將會鋪滿整個原野。
  侍立一旁的方熾羽眼睛都亮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雲倦初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可他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當初也正是這個原因讓他心甘情願的留在了雲倦初的身邊。所以他知道,雲倦初這樣的語氣,是沒有人能不為之動心的。
  果然,李綱的醉眼也亮了。
  “可有紙筆?”雲倦初轉身問店家。
  “有,有。”店家忙將文房四寶伺候上來——福興樓一向是文人騷客的聚集之處,所以文房四寶是店中的常備。
  雲倦初提筆揮毫,幾個雋秀的字跡躍然紙上,一筆一畫猶如行雲流水,隱約透著股尊貴之意。他寫的是一首詞。剛看他寫了幾個字,李綱的酒便都醒了,眼中的光彩忽明忽暗,看得出是心瀾暗湧。
  書寫完畢,雲倦初放下筆,朝一直站在一旁的杜若蘭道:“姑娘可否……”
  杜若蘭不等他說完,便點頭道:“公子之意若蘭已明白,公子所書之詞若蘭也曾熟讀,一直深深欽佩作者的一片赤膽忠心。”說著,她看了李綱一眼,又道:“我知這詞應一關西大漢執鐵板而歌,若蘭雖不才,但為報雲公子恩情,今日卻也願勉力為之。”
  說罷,她走上高台,抱起一把琵琶,纖指急弦,其聲鏗然。
  樓中一下子就靜了,外麵好像也一下子靜了。人們都覺得這幾聲急弦仿佛是彈在他們的心上,就好像是那日日縈在心頭,卻又不敢麵對的國破家亡的喪鍾——聲聲催淚!
  聽著琵琶弦聲,“她可配唱這曲子?”雲倦初問李綱。
  李綱心服地點頭:“怎會不配?”
  雲倦初頷首道:“我相信也沒有人會比她更適合唱這闋詞了。”
  李綱不解:“難道是因為她值一萬兩?”
  二隱隱煙波(4)
  雲倦初的臉沉了下來,正色道:“當然不是,隻因她是杜將軍的女兒,真正的忠良之後。”
  李綱啞然,不禁有些慚愧,心中更是對這位雲樓公子景慕萬分。原本像他這樣一個做過丞相的人都是心高氣傲、從不服人的,但今日他卻徹徹底底地服了。
  那邊杜若蘭已開始唱了,她的嗓音並不圓潤,甚至有些沙啞,可正是這種沙啞讓人感到了一種蒼涼,一種屬於這個末世的特有的蒼涼。這種蒼涼深藏在每個人的心底,好像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的悲嘯,又仿佛亂世兒女浮生飄零的哀歌——“長江千裏,限南北,雪浪雲濤無際……”
  這正是李綱自己的詞——《喜遷鶯》,寫的是淝水之戰,整首詞借古喻今,氣勢雄渾,激蕩著一種殞身報國的豪氣,因此流傳甚廣。
  唱了兩句,便已聽見有人在輕輕地跟和,聲音之中也是說不盡的蒼涼。很快的,這份蒼涼便漸漸蔓延到全樓,原本輕歌曼舞的福興樓竟成了人們宣泄久久壓抑的愛國之情的地方。更多的人則循著歌聲走進了福興樓,更有人認出了李綱,紛紛喚著:“李丞相!”
  見此情形,李綱的眼睛不覺竟有些濕了。他回頭看著雲倦初,真誠地說道:“多謝公子的一番苦心。可我現在已無兵權,真乃有心無力啊。”
  雲倦初依然微笑,說道:“你看這些百姓,這種激情,隻要李丞相肯振作起來,振臂一呼,又何愁天下沒有應者?大宋實不缺兵,缺的乃是丞相這樣的賢臣良將,如果連丞相都放棄了,那百姓心中的那把火便真的永遠也燃不起來了。”
  李綱心中一震,雲倦初所說的何嚐不是他日日所想?誰忍心看著金兵鐵騎之下山河呻吟、百姓流離?可朝廷懦弱,奸臣當道的現實,卻讓他一顆拳拳報國之心一次次的遭受打擊。所以他以為自己已經心灰了,他以為大宋已經沒有希望了。可雲倦初的這幾句話卻像是一個火種,準確無誤地射入了他的內心深處,點燃了他滿腔的熱血,教他的心跳又一次和上了保家衛國的強音。
  想著,李綱猶如醍醐灌頂,不覺感歎:“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雲倦初淡淡一笑,眉宇之間忽多了幾分憂色,他壓低聲音道:“既然丞相已經醒悟,那便請丞相能盡快回京……”
  “怎麽?”
  雲倦初皺皺眉,回答:“京城最近可能有急。”
  李綱起先一愣,隨即便明白了雲倦初話中的意思。其實他自己也是身在江湖,心在廟堂,他自然也認真研究過當下的局勢,早已有了些不祥的預感,但又自知如今自己人微言輕,一腔報國熱誠必定不得施展,可心中擔憂之情偏又無法遏止,這才分外地借酒澆愁。所以他會發愣,為的並不是這話中的“急事”,而是雲倦初的敏銳,這種敏銳讓他心中的那種熟悉感又多了幾分。
  “丞相可否答應?”雲倦初問。
  李綱緩過神來,忙道:“國難當頭,我自是義不容辭!我當立即召集各地義軍,趕赴京城。”
  雲倦初似乎放心了一些,他笑笑,輕聲道了句:“多謝。”
  福興樓裏此時已聚滿了人,外麵則還有更多的人想往裏擠,那店家早已焦頭爛額,忙跑過來對李綱道:“李丞相,您看……這些百姓都將您當做大宋的救星,都急著想見您哪……可我這小店……實在……”
  李綱點點頭:“知道了,我便去外麵見他們吧!”
  店家忙不住地哈腰稱謝,將李綱引向門外。走到門口,李綱似乎想起了什麽,他連忙回頭眺望,卻哪裏還有雲倦初的影子,心中不禁有些悵然若失……
  雲倦初此時已在一葉扁舟之上,半倚艙門,望著滾滾江水出神。
  方熾羽站在船頭,按劍當風,豪邁異常。
  此刻已是第二日的淩晨,天卻還未亮,如鉤的新月高掛在滿天濃雲之中,卻已無力再撒下什麽光輝來,所以江上分外的黑,黎明前的黑暗裹脅在刺骨的江風之中,迎麵撲來,直教人打了個寒戰。
  方熾羽被冷風嗆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地終止了他的豪邁姿勢,回頭走向船艙,卻見雲倦初也站在艙外。他眉一皺,快步走向雲倦初,說道:“你又不想活啦?!外麵風這麽大!”邊說,邊將人往艙裏拉。
  “不礙的。”雲倦初話音未落,人已被拉入艙中。
  “不礙?”方熾羽不以為然的皺皺眉,“你看你,簡直風一刮就倒。”
  雲倦初笑笑:“哪有那麽嚴重……”話音未落,麵上已浮上了病態的紅暈,他雙眉緊蹙,以手掩口,已是咳個不止。
  “又犯病啦?”方熾羽急了,忙撫著他背,助他順氣。
  雲倦初卻哪裏還說得出話來,他一手掩口,一手伸向方熾羽。
  “什麽?”方熾羽不解。
  雲倦初費力地吐出一個字:“……藥……”
  方熾羽這才反應過來,忙從懷中掏出個藥瓶,將其中僅剩的幾粒藥丸全都倒了出來,遞給雲倦初。
  雲倦初接過,咽下,好一會兒,方才緩過顏色,止住了咳。
  見他好轉,方熾羽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了原位。天知道這已是他多少次為雲倦初擔這份心了。每次雲倦初一咳起來便是怎麽也止不住,偏偏他又不肯吃藥,每回都要方熾羽“軟硬兼施”。想到這裏,方熾羽一愣:今日怎麽這麽反常?不是他逼雲倦初吃藥,反倒是雲倦初向他討藥?心中疑竇頓生,他問道:“你今日……這是……?”
  二隱隱煙波(5)
  雲倦初閉著眼睛,悠悠地說道:“我……還不能死。”
  方熾羽又愣住了:什麽叫還不能死?難道他一直是在等死?
  雲倦初又道:“熾羽,今日耽擱了買藥的事,你便過幾日取夠了銀子,重來揚州一趟,去覺通大師所說的那家保善堂再求些藥來……”
  這更是千古奇聞了!雲倦初竟主動要求買藥!方熾羽心中卻並不高興,反倒生出些不安之感。他隱約覺得雲倦初心中一定已有了什麽大事,或是有了某些預感,而這些預感竟能讓他拖著病體來找李綱,竟能讓他想去買藥!他也不笨,想到這裏,又聯想到雲倦初的身份,腦中竟蹦出了個天大的念頭,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忙問:“你究竟預感到了什麽?是不是……?”
  雲倦初的眼睛忽然睜開,清澈而明亮,隻是其中添了幾許深刻的擔憂,讓它們看來有些疲憊,他點了點頭:“不錯,依我所見,金兵將攻京城。”
  “真的?”心裏雖已有了準備,方熾羽還是忍不住叫出聲來。
  “我倒寧願是我想錯了。”雲倦初歎了口氣。
  他話雖這樣說,方熾羽卻知道他的預感從未錯過,可他仍抱著一絲僥幸問:“可金兵現在不正跟太原守軍僵持不下嗎?”
  雲倦初回答:“的確如此。太原之戰已打了近八個月,不止是朝廷的大部分兵馬,就連王彥他們也全都去太原駐守了。這樣一來,京城卻成了座空城。而金兵此次卻是兵分兩路而來的,咱們在太原黏住的是完顏宗翰的左路軍,可他們的右路軍又在哪裏呢?咱們卻都忽略了。而這支右路軍卻恰恰是金兵的真正主力——太子完顏宗望親率的部隊。太原戰事膠著了八個月,他卻一直按兵不動,你想想,他是在等什麽?”
  “他是想讓咱們把注意力都放在太原,他便可趁機攻打京城!”方熾羽豁然開朗,又問道,“京城急需防守,而王彥他們又脫不開身,所以你才會去找李丞相?”
  雲倦初點點頭,卻不再說話——這一番分析已讓他有些不支,這疲倦當然有體力上的,可更多的卻來自於他的內心:越分析,他便覺得形勢越危急,越覺得自己現在的努力並不是回天的良方,甚至隻是自欺欺人。也許他應該自己去的,可他還是……無法麵對……
  你幹嗎不親自去向皇上說明險情?不僅是雲倦初,連方熾羽此刻心中也是這樣想的,可他沒有說出來——映在他眼底的雲倦初已是病容滿麵——他的眼睛又一次閉上了,好像是睡著了,方熾羽卻知道他一定還醒著:他隻是累了,他隻是想暫時地逃避些什麽。所以每次見雲倦初閉上眼睛,方熾羽心裏便會有種恐懼:生怕他從此醒不過來,更怕他醒過來了,又要開始傷神。不知為什麽,他總能在雲倦初眼底看到一種深深的悲哀,雲倦初雖然刻意隱藏,可還是能被人看出來,因為這悲哀實在是太深、太重,深得無法掩蓋,重得讓人心痛。
  方熾羽輕輕走到艙外,隻願艙內的雲倦初這回是真的睡著了。
  天漸漸地開始亮了,風卻刮得更緊,方熾羽卻覺得心中有股熱血在悄悄地沸騰——這便是雲倦初的魅力所在——他自己淡得像抹影子,可他發出來的光卻總能喚起其他人的激情,讓他人不自覺的臣服於他的光華之下,無怨無悔。
  自己又是什麽時候開始歎服於這種人格的?方熾羽自問。
  ——大約是八年前吧,也是這樣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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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分
  方明權心中一驚:這幾年,太行山王彥的名字恐怕沒有人會不知道,他武藝高強,足智多謀,在太行山踞山建寨,手下據說有一萬弟兄。強盜自然是以打家劫舍為生,但王彥卻與眾不同,他隻帶數十名手下打劫富戶,其餘的弟兄反而是以抗金為業。於是,王彥的名聲亦正亦邪,大江兩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王彥有一項脾氣卻是天下公認的,那便是遭他洗劫的富戶無人幸存。
  三玉宇雲樓(1)
  宋徽宗重和元年臨安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柳三變的一闋《望海潮》真可謂道盡了這座江南名城的無邊風月,千種繁華。而其中一句“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更是引得金主對中原大起覬覦之心,引兵南下。此典故雖是無可考證,但也足見臨安風物之豐饒。
  轉眼歲月滄桑,北宋王朝雖日益衰落,臨安景致卻無甚改變,依舊的嫵媚風雅。而這西湖之濱更多了千頃樓台,瓊樓玉宇之間又添西子幾分煙霞。
  ——這便是臨安方家。
  方家乃是江南首富,名下產業遍及江南各地,方老爺方明權樂善好施,方家大少方熾羽仗義行俠,方家的事業可謂是如日中天。但樹大招風,這樣的萬貫家財總也會招惹上是非。
  一個冬夜,方明權照例走入方家主樓,準備查看一下此月的賬目。剛一進樓,他卻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他宦海浮沉數十年,對於危險,總有種本能的直覺,所以才能麵對商場中的爾虞我詐遊刃有餘。
  他定了定神,走向他書房那扇緊閉的大門,步履依然穩健。他相信自己的腳步聲足以讓書房中的人聽得一清二楚,要是在平時便會有一個貼身小童來為他開門,可此時,那扇古舊而又威嚴的大門卻始終關閉著。他在書房門前停下了,暗自猶豫著是否該進去,正在此時,耳中傳來了隱隱的打鬥聲,他心中一凜,推門而入。
  眼前是刀光一閃,幾個大漢站在眼前,其中一個一揮掌,門便再一次關上,而外麵的打鬥聲卻越來越清晰了。
  方明權心知是遇上了強盜,雖大難臨頭卻也不十分慌亂,因為他知道他若一慌便會連累全家,更有那個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人。
  “你們想幹什麽?”方明權問。
  “想向方老爺借點銀子。”一大漢回答。此人身材高大,雙目炯炯,看來是這夥強盜的頭目。
  方明權冷笑:“借?需要以刀劍相向嗎?”他指指窗外的火光——他的家丁已和強盜撕打起來。
  那強盜“哼”了一聲,道:“隻要你乖乖交出銀兩,老子便留你全屍!”
  方明權不答,暗自想著脫困的辦法。
  門忽然被撞開,有一十六七歲的少年手提長劍衝了進來,向方明權大叫:“爹,外麵……”正是方熾羽。
  話說了一半,他便頓住了,因為他看見那強盜頭目已製住了他的父親。他趕忙三兩下解決了幾個阻攔他的強盜,提劍大喝:“你放了我爹!”
  那強盜頭目卻將刀架在方明權脖子上,冷笑道:“方大少爺果然武藝非凡!”
  方熾羽怒道:“你是什麽人?竟敢來我方家撒野!”
  那強盜頭目答道:“太行山王彥!”語氣之中頗為自豪。
  “原來你便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方熾羽的眼中已噴出火來。
  方明權心中一驚:這幾年,太行山王彥的名字恐怕沒有人會不知道,他武藝高強,足智多謀,在太行山踞山建寨,手下據說有一萬弟兄。強盜自然是以打家劫舍為生,但王彥卻與眾不同,他隻帶數十名手下打劫富戶,其餘的弟兄反而是以抗金為業。於是,王彥的名聲亦正亦邪,大江兩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王彥有一項脾氣卻是天下公認的,那便是遭他洗劫的富戶無人幸存。
  想到這裏,方明權臉都白了,忙向方熾羽呼道:“你別管我!快去雲樓!去……”
  “我不,爹!”方熾羽哪放心得下父親。
  方明權急了,大叫:“你快去!要是他有什麽事,我怎……怎向主子交代!”
  在這種情況下,他本是不應該說出這些話的,因為這樣一說無疑便暴露了雲樓中人的重要性,但他現在已是逼到絕路,心知這次在劫難逃,隻求能仗著方熾羽的高超武藝搶先將那人救出來,教他也能死得心安。
  “爹!”方熾羽猶豫著,最終還是極不情願地向門外移去。
  這時,忽又有強盜撞進門來,被急於出門的方熾羽一腳踢翻,在地上掙紮著對王彥道:“大哥,湖邊有座樓……隻亮了一盞燈,兄弟們已殺到那樓邊……”
  聽到這話,方熾羽的腳步停下了,他心知一切都已晚了,因為那座樓便是——雲樓。
  “你們不能進去!你們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們!”方明權的臉已是蠟黃,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懇求著,聲音已是無力之極。
  王彥冷笑,對手下說:“你們就先守在那樓外,還有,把方家人都帶到那裏去!”
  “是!”一個大漢忙跑出去。
  王彥將方明權交給另一個手下,自己則對方熾羽說:“方大少爺,你還不放下兵器?”
  方熾羽咬咬牙,扔掉手中劍,一個大漢忙搶上前來製住他的穴道。
  王彥已認定那雲樓之中必藏著什麽重要對象,於是笑著招呼手下:“帶上方家父子,咱們去那樓裏瞧瞧!”
  其實王彥想錯了,雲樓隻是一間普通的樓閣,裏麵既沒有藏珍,更沒有埋寶,樓裏隻住著一個人,而這個人是誰,叫什麽名字,是什麽來曆,除了方明權以外,就連方家上下也無一人知道。他們隻知道這個人對於方明權來說很重要,方明權不準任何人對樓中人有一絲一毫的不敬,他們都尊稱那個人叫“公子”——雲樓公子。
  三玉宇雲樓(2)
  穿過一片梅海,便是一扇朱漆的大門,這樓已經有些年頭了,所以這門上的漆也因陳舊而褪色,隻有門上兩個銜環的獸麵還有些亮眼,讓這斑駁之中透出幾許神秘的威嚴。
  雲樓外麵已站滿了方家的家人,被強盜們看守著,人人臉上都有著怒氣,卻沒有人叫罵,更沒有人哭泣。人人都隻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還有那雲樓之中的一點燈光。他們都好像感染到了什麽似的——那扇大門任門外人聲嘈雜,卻從不開啟;那點燈光任門外刀光劍影,卻從不搖曳。
  看著那扇門,方熾羽的心竟莫名地安定了一些,他甚至開始回想他印象中這兩年以來這扇門曾開啟過的次數——第一次是送“公子”進來,然後是大夫,再然後是送藥,後來是父親的朋友覺通禪師前來診病,再後來又是送藥……
  方明權卻沒有方熾羽那樣的“好興致”,他也緊緊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看著王彥一步步的向它走近,每一步就像踏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已然麻木,就隻等著門被敲開的那一瞬,便徹底地沉到海底。
  就在王彥伸手推門的那一刹那,門卻開了,從裏麵。
  開門的是一白衣少年,十五六歲年紀,眉目如畫一般。
  除了方明權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紛紛心道:——原來這便是那雲樓公子。
  王彥也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方明權拚命想保護的並非金銀財寶,而是一個弱不禁風的美少年。半晌,他才問道:“你是誰?”
  那少年微笑:“閣下夜闖民宅,我沒問你是誰,你怎麽反倒先問起我來了?”
  王彥被問得一怔,四周傳來了譏誚之聲,自是方家眾人見他尷尬,暗自歡喜。
  少年又道:“閣下倒也不忙自介,我雖孤陋寡聞,卻也能猜著閣下身份。”
  王彥鎮定了一些,反問:“是嗎?”
  少年笑道:“閣下武藝高強,豪邁粗獷,應是一山之首,一寨之主,是也不是?”
  王彥冷笑:“不錯。”
  少年依然微笑:“閣下占山為王,手下兄弟如雲,做的是刀口上的買賣,是也不是?”
  王彥也仍冷笑:“不錯。”
  少年又道:“閣下殺富濟貧,行俠仗義,橫行四海,縱橫江湖,是也不是?”
  王彥弄不清楚眼前這個美少年與他繞來繞去的兜圈子究竟是何意圖,有些不耐煩地回答:“你說的都不錯!”
  少年臉上笑意更濃,聲音依舊不大,卻漸漸透出股犀利來:“占山為王,占的是我大宋疆土;刀口買賣,傷的是我大宋子民;殺富濟貧,殺的是我大宋富商,濟的卻是那賊子金兵!請問閣下,是也不是?”
  “你——”王彥臉漲得通紅,萬沒料到對方會殺出這樣一招來,讓他現在進退維穀,想說“不是”,他剛才偏又明明承認自己“占山為王”、“殺富濟貧”,回答說“是”,更是萬萬不可。
  四周已有人叫起好來,當先的便是方熾羽。
  “公子……”方明權雖覺出氣,心中卻更加擔憂。
  王彥果然惱怒起來,目露凶光,狠狠說道:“你究竟是什麽人?在這兒逞口舌之能?”
  少年回答:“在下雲倦初,兩年前從北方遷至此地,一路之上隻聽人人都提起閣下和太行山寨,議論閣下之威名震動天下,引得百姓夜不敢出戶,日不敢獨行,大宋人人自危,金人拍手稱快!”
  王彥心中知道他這番言語是帶誇張,他當然清楚自己雖幹的是殺人越貨的買賣,可山寨卻是打著抗金的旗號,但雲倦初的字字句句卻仍舊像刀子一樣深深紮在他的心上,他忍不住吼道:“我太行山寨行事光明磊落,殺的都是金兵金將,怎麽會快了金人之心?”
  雲倦初不以為然地笑笑:“是嗎?閣下殺人劫財,弄得大宋人心惶惶,皇上日夜憂慮,難道不是暗助金兵的?”他語氣之中充滿譏誚,仿佛是聽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
  四周的笑聲更大了。
  王彥氣得渾身發抖,心中卻清醒了許多,他豁然明白了雲倦初話中的含義:他王彥當初起兵,便是看不慣朝廷懦弱,願自率弟兄拋灑一腔熱血,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誰知是想得容易,真正建了寨子之後,他才發現原來一切並不像上陣殺敵那樣簡單。寨子裏一萬弟兄還有老幼婦孺,個個都張著嘴要吃飯,死了的弟兄,家人要撫恤,傷了的弟兄,要延醫療傷,這些銀子從哪裏來?迫不得已,他才學著梁山水泊,幹上了這“劫富濟貧”的買賣。他也知這並非是件光彩之事,隻好安慰自己:這是為了抗金大業。漸漸地,他便真的將這理由當做了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可雲倦初這麽一問,卻將他問倒了,讓他驀然發現心中的那一切理由竟都是那麽站不住腳。
  但他並不願意那麽快示弱,反擊道:“老子殺的都是貪官汙吏,為富不仁,他們吸的是百姓血汗,難道不該殺嗎?難道殺了他們,老百姓也會惶恐嗎?”
  雲倦初冷笑一聲,說道:“貪官汙吏固然當誅,可他們的家人奴仆又有何辜?你卻滅人全府,一個不留。巨賈富豪之中固有卑鄙小人,可更有清白起家,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指著外麵的方明權,又道:“就像方老爺一家,家世清白,樂善好施,難道他們也是奸佞之人嗎?”他淡得透明的目光冷冷對上王彥充血的雙眸,聲音幽冷得如同一道冰淩:“你敢說你刀下沒有冤死之人嗎?——冤死一人,十人心傷,你還敢說你沒有攪得大宋人心惶惶嗎?”
  三玉宇雲樓(3)
  “……”王彥已完全說不出話來,隻覺手心裏全是冷汗。
  雲倦初繼續說道:“你可以不怕擔這千古罵名,可你是否問過你的弟兄介不介意這罵名呢?他們視你為大哥,原是指望你能領他們衝鋒陷陣,保家衛國,而不是為人鄙夷,被天下人唾罵——你總該不辜負他們的信任才好。”
  他這一番話,言語誠懇,語重心長,眾人聽了都不禁心生敬佩:想不到一個少年的見識竟是如此深遠卓絕。
  王彥回頭看看他手下的弟兄,他們顯然都已被雲倦初的話語深深打動,個個眼中都放出異樣的光來,默默地看著他們的大哥王彥,等待著他的決斷。
  王彥拿刀的手不住地顫抖,許是握得太緊的緣故,思慮許久,他終於低下頭去,低聲說道:“你說得不錯,可是我這一萬多人……”
  雲倦初淡淡一笑,卻自有種安撫人心的神采,言道:“你可是擔心你手下的生計?”
  王彥抬起頭,輕輕點了點。眼前的雲倦初看來清瘦文弱,卻偏讓他這個七尺昂藏忍不住想向其求教,仿佛他的身上能散發出某種光彩似的,讓人不自覺地臣服其下。
  雲倦初心知王彥已被說動,於是言道:“你若信得過我,肯放下屠刀,我倒可以為你的山寨謀個生路。”
  王彥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畢竟雲倦初的來曆實在是太神秘了,就連四旁方家眾人也開始議論紛紛。
  雲倦初當然明白他們的心思,於是他問方明權道:“方老爺,我三哥可是你的主子?”
  方明權雖不解其意,但仍點頭答道:“是。”
  雲倦初笑了,又問:“那我又是不是你的主子?”
  方明權回答:“那是自然。”
  雲倦初滿意地點點頭,又問:“那我又是不是這方家產業的主子?”
  四下響起一片私語之聲,誰都想不到雲倦初會在這個時候來鯨吞方家的家產。
  方明權卻微察其意,猶豫著不肯回答。
  雲倦初於是又問一遍:“到底是不是呢?”他的聲音冷得威嚴,不容抗拒。
  方明權隻得回答:“是。”
  雲倦初這才又露出微笑,轉頭對王彥道:“這下,你總該相信我的能力了吧?”
  王彥已然心服口服,忙道:“王彥願憑公子做主!”
  雲倦初不慌不忙地又道:“你既信得過我,便請讓你的弟兄先行回去,你我二人再行細談,如何?”
  王彥猶豫了一下。
  雲倦初道:“你我二人在這小樓之中也不知要談多久,不如雙方都散了,免得大家受累。”說著,他便轉身向樓內走去。
  王彥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回頭向手下喊道:“弟兄們,你們先回去吧!”
  聽到這話,他的兄弟們都在心裏暗自權衡了一番,均覺雖說王彥孤身留在方家,可他手中畢竟有那雲樓公子,萬一事有不協,他也不會吃虧,於是互相交換個眼色,便都聽命退去了。
  危機解除,方家眾人這才明白了雲倦初的心思,還哪裏肯走,都紛紛聚到了樓門之前。
  方明權道:“公子,你怎可……?”
  雲倦初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從容笑道:“我信任王寨主。”
  他說話的聲音依舊不大,依舊幽冷,可這回人們卻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跳都隨著這話漏了一拍。他的話中就好像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平平淡淡的,卻總能點燃人心底最深藏的激情。
  竟有人信得過他這個殺人如麻的“強盜”!王彥隻覺得血直往上湧,他一掌擊在手中的鋼刀之上,一柄鋼刀頓時斷為兩截。他單膝跪下,深深一拜:“公子,我王彥和太行山寨一萬弟兄從此便是你的人了!”
  雲倦初走上前去,彎腰扶起他,淡然說道:“別這麽說,你仍舊是你弟兄們的首領,誰也不能代替——至於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接著,他又自語似的低喃:“最好就當從沒有過我這個人……”
  王彥隻覺得眼前的光好像一下子就散了,那雙剛才還充滿犀利的眼睛竟又一次淡到了透明,可這次的透明背後卻讓人分明看到了一顆悲哀的心……
  雲倦初沒有食言,他果然擔起了太行山寨萬餘人的生計。
  他先是與王彥一夜長談,然後便與方明權商量將方家產業的分號開至山西,給太行山寨提供了一個可靠的生計來源。王彥從此便徹徹底底地放下了他“劫富濟貧”的生意,專心一意地領著手下的一幹弟兄奮戰在抗金前線。弟兄之中若有死傷,他們的家屬則由方家安排供養。這樣一來,太行山寨的弟兄沒有了後顧之憂,自是人人奮勇,殺得金兵聞風喪膽,太行義軍的名聲也從此傳遍天下。
  雲倦初救了方家,也救了太行山寨。
  那一年,他十五歲。
  他的身體依然不好,雲樓大門為數不多的幾次開啟仍是多為送藥。可他在方家人心中卻再也不是那個神秘的“藥罐子”了,他已成了他們心中的神明。
  方明權漸漸開始頻繁地去雲樓問詢意見,甚至一再地請雲倦初掌管方家產業,因為方家產業本就是趙桓像大多數成年皇子一樣在宮外所置的財產,他隻是替主子打理而已。但他如今年事已高,對商場之事已然力不從心,偏偏獨子方熾羽又喜武不喜文,正愁無人接替之際,雲倦初的出現正解了他心頭困擾——他是趙桓的親弟,替兄理事自是義不容辭。
  三玉宇雲樓(4)
  對於他的盛情,雲倦初卻一直拒絕,當初他插手方家事務,本是迫不得已,此時又怎想真的入主方家?
  但他終究還是纏不過方家父子——方明權不知為何竟幾次“投資失誤”,以至方家幾度危機重重,雲倦初無奈之下隻得出手相助。而方熾羽則自那一夜之後開始如影隨形,當起了雲倦初的“跟班”,還十分心甘情願。
  終於漸漸地,雲樓的大門變得不再神秘,但方家上下對雲樓公子卻更加敬畏,這種敬畏使雲樓公子的聲名逐漸傳遍了江南,乃至整個大宋。
  盛名之下,雲倦初卻仍舊淡得像抹雲,他的微笑依舊是清清淺淺的,眼底的陰影也還是那麽深沉,對於他來說,好像什麽都不曾改變過,隻有樓前那片梅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四蕊珠貝闕(1)
  雲倦初正式入主方家產業是在他十八歲那年,而那一年,他遇到了她——那個改變他一生的女子。
  她便是蘇挽卿。
  蘇挽卿是方明權的外甥女,父母去世後,她便來到了方家,那一年,她剛滿十六。
  雲倦初從未見過這樣一個女子,這樣一種綻放的美麗。
  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著一件紅色的鬥篷,豔麗得像朵紅梅,而他正在雲樓前的梅海中駐足——他一向很少走出雲樓,一來是身體的緣故,二來是他自己本就不願沾染上紅塵。他在樓外停留最多的時節,通常是在冬季或是初春,因為那時外麵人少,而梅花卻多。
  他一向對梅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尤其是白梅——那一片片冰琢一般的花瓣總會讓他感到種莫名的悲哀與歎息,這讓他覺得熟悉,因為他自己本就是生活在悲哀和歎息中的。
  有不大的雪,落在了梅樹之上,覆蓋住了或紅或白的嬌嫩,他信步走到一株白梅之前,伸出手去,輕輕撣著枝上的一層薄雪。
  忽然身後有個悅耳的聲音響起:“你此刻撣了,明日還會有雪落的。”
  他沒有回頭,隻淡淡說道:“能偷得一時綻放也好。”
  背後有輕盈的腳步聲,踏在雪地之上,十分動聽,緊接著,那悅耳的聲音又響起,在他的右邊不遠處:“你看!”
  他本不是很容易就為人所左右的,此時卻也忍不住轉向右邊——她站在一株紅梅之旁,但他可以打賭,他是先看著了她——因為她實在要比那株紅梅耀眼許多。
  看到他轉過臉來,她明豔的粉頰上便像染上了春水一般,流瀉的眼波在他的俊顏上驚鴻一瞥,隨即化為盈盈的一笑,柔媚過她手中拈著的紅梅,隻聽她說道:“這些紅色的花多好,即使雪再大,也掩不住它們的鮮豔光彩!”
  他承認她的話是對的,因為他相信如她的美便是掩不住的,更因為她剛才那些含羞的嬌態早已映在了他的心底,漾開了層層的漣漪。但他沒有說話,隻向她一笑。
  見他不語,她又笑道:“我知你心裏還是喜歡白色的多一些。可是,既然上天給了它們世間最奪目的美麗,它們為什麽又要將這份美麗掩藏在白雪之下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藏著仿佛是醇酒似的誘惑——你能完完全全地倒影在她的波心裏,自己卻會醉倒。
  雲倦初的心仿佛漏了一拍,不知是為她的話,還是為她的眼,但不論是哪一樣,都仿佛能直達他的內心深處。心雖一動,聲音卻一如往常的平靜——他一向都是很善於掩飾自己的感情的:“這是你的想法,可你並不知道這些白梅是否願意將它們的光彩釋放出來。”
  她顯然沒有聽過這樣的說法,不禁愣了一下,一會兒方才答道:“可上天既然給了它們美麗,它們又為何不願釋放呢?”
  他聞言微笑,順手摘下一朵白梅,白色的花瓣映著微雪,散發出清淺的透明光澤,就好像他此刻的眼神一般閃爍無定,他回答:“也許美麗正是它們的悲哀,它們倒寧願自己是平凡無奇的。”
  “所以,它們寧願被掩蓋。因為隻有這樣,它們的美麗才不會成為罪過,隻有這樣它們才能融入世界,對嗎?”她看著他,問得極認真,瞳心的波光仿佛已照見了他的悲涼。
  雲倦初的眼中不自覺地升起一種淡淡的無奈來,輕輕笑道:“也許是的。”
  她點點頭,目光膠著在他手中的白梅之上,半晌才歎道:“可是這樣深刻的隱藏,這樣冰冷的覆蓋,不是太痛苦,也太悲哀了嗎?”
  雪蕊在他的手中輕微地顫了一下,他的眼波流連在梅旁那抹絕美的身影,竟覺難以離開:她的清眸藏著太多的關懷,她的朱唇含著太多的憐惜,多得讓他甚至分不清這份深沉的感歎與心疼究竟是為了這花,還是為了……
  這世上難道竟會有人懂他?他在心中低問,眼神之中不覺流露出一種柔和的光來,隻是此時這種光澤隱在他一向清淺的眼波中,連他自己也未曾覺察。
  麵前的芙蓉靨卻忽然又紅了,像是晚空繾綣飄過的一抹霞色。她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好像是驀然想起了要去凝視手中的梅花。
  空氣中隱約有了種讓雲倦初並不熟悉的熾熱,這使他的呼吸開始有了些窘意。
  “公子!”——幸好有一聲呼喚闖入了這方天地,讓院中尷尬的氣氛終於有所緩解——方熾羽走了進來。
  “挽卿?!你怎麽也在這兒?”一走進來,方熾羽便看見了那女子,故意沉下臉來,向那女子道,“我爹正到處找你呢——還像小時候一樣,剛來就亂跑!”
  “表哥,我隻是迷路了而已。”被喚做“挽卿”的女子頑皮地笑道,長睫之下有閃閃的靈光妖嬈地跳躍著。
  見她一笑,方熾羽也笑了,因為實在沒有人能在這樣一個絕色女子麵前總板著臉的。
  “表哥,你一笑起來,還是像個孩子!”她咯咯地嬌笑。
  方熾羽瞪了她一眼,可又無計可施——誰讓他長了張長不大的“娃娃臉”呢?於是他假慍道:“公子麵前,你可別太放肆!”說著,便向雲倦初介紹道:“這是我姑母的女兒——蘇挽卿。”
  “這便是你家公子?”她明明是疑問的語調,語氣中卻仿佛很肯定。
  “在下雲倦初。”雲倦初微微頷首,第一次不等方熾羽搶答,便報出了自己的姓名。
  四蕊珠貝闕(2)
  “公子。”蘇挽卿福了一福,“久仰大名。”
  她的眼又一次直視著他的眼,眼中卻沒有一般人慣有的崇敬和仰慕,隻有一種淡淡的歡喜——是他所不懂得的少女的心波。
  雲倦初又一次覺得氣氛尷尬了起來,他不露痕跡地垂下睫去,仿佛在注視著雪地之上婆娑的梅影。
  隻聽蘇挽卿對方熾羽道:“表哥,你說舅舅他找我?”
  方熾羽道:“是他已經給你準備好了繡樓,讓我帶你過去看看。”
  “好啊,在哪兒?”
  “就在對麵!”方熾羽指指不遠處。
  她的目光正好對上不知為何也抬起眼來的雲倦初的雙眸,不覺臉又緋紅,紅得像她手中的梅花。
  於是,她轉過臉去,對方熾羽道:“表哥,你帶我去看看吧。”
  “公子,那我……”方熾羽向雲倦初請示著,並沒有意識到此時院中的氣氛微妙。
  “請便。”雲倦初好像是剛回過神來,有些不自然地微笑。
  “告辭了。”蘇挽卿也回他一笑。
  望著她與方熾羽並肩離去的背影,雲倦初隻覺得心中有些悵悵的。
  正在此時,剛走到門口的她卻轉過身來,眼中燃著四溢的柔情,向雲倦初道:“我還是覺得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不然上天幹嗎要將它們創造出來呢?”
  她漸漸遠去的紅色影子耀眼得像火,燃燒著梅海的每一個角落,滿院的梅花竟也開得分外奪目。隻是這奪目之下依然隱藏著種淡淡的淒涼,淡得不露痕跡,就像雲倦初此時又重歸平靜的眸光。
  他的眼眸總是很平靜的,喜也很平靜,悲也很平靜,就像是一泊波瀾不興的湖。但湖心永遠散發著一種幽幽的光彩,那是來自於湖底深處的絕豔才華,也是其深處的無盡悲哀。這種光彩就好像是旋渦一樣,教人好奇,景仰,甚至深陷。可是每當這種光彩釋放一次,就好像又耗去了他幾分心神,幾分生氣,因為在每一次的釋放之後,人們便會發現湖水的光澤變得更加平靜,平靜得仿佛隻剩下悲哀。
  這泊湖,也許永遠不應該有波瀾的。
  “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雲倦初將手中的雪蕊放在鼻畔,嗅著那股若有若無的清香,微微苦笑。
  雪,不知何時又從天上飄落了下來,紛紛揚揚,遮蓋住了剛剛展露出美麗一角的雪骨冰肌。
  雲倦初這回沒有再去撣拂些什麽,因為他知這一切都是徒勞——生就是白色,生來就不該耀眼。如果非要拚得一時盛放,那隻有換來一世的悲哀——他已經有了這樣的教訓,他不能再錯了。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那頭盛放的鮮豔,她曾站過的地方有一朵紅色的梅花,應該是她剛才折下的。
  他想將那朵花撿起來,但最終,他沒有。他隻是轉過身去,走向雲樓。
  冰樣的花朵從他指間悄悄滑落,落在雪地之上,好像一聲輕輕的歎息。
  紅色的花朵則在它的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它,好像是一滴燃燒的眼淚。
  一陣風吹來,紅色的花朵借力飛旋,飄落在白色的花朵之上,纏綿膠著,雙雙化為春泥……
  隻是不知,來年的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的橫斜疏影究竟會是紅色,還是白色的花蕊?
  漸緊的寒風和紛飛的玉屑又在催動著看似靜默的梅海隱藏了一整年的躍動心情——三季的沉睡,隻為一冬的盛開。
  雲倦初知道冬天又來了,梅花又要開了。
  他不自覺地回想起初春時的情形,回想起那朵比紅梅更明媚的笑靨。其實這一整年,他也並未停止過回想——那種盛放的美麗不知何時早已烙在了他的心頭,成了他抹不去的牽念,也是揮不斷的心傷。
  他抬頭看著對麵繡樓上她曾經時時向他敞開的窗戶,此刻卻已緊閉。他好希望此刻他的心也能像這緊閉的窗一樣封鎖住一切,可往事卻悄悄的湧上心頭,如同夢的碎片,情的點滴……
  相識一年,他們似乎永遠在相遇,又永遠在失之交臂——當疏淡的梅英飄飛如雪,淡粉的希望揚瀉枝頭,空中不時傳來的燕語鶯歌,糾纏著西湖之旁如絲的春柳,蘇挽卿的美便化為一朵明媚的桃花,伴隨著江南纏綿的細雨,悄悄綻放在他的心頭。
  這樣的春天總是令人心醉的,因為那漫天的緋色就像是滴不盡的相思,拋不完的纏綿——纖纖十指輕撫的旋律訴著她少女初開的情竇,道著她為君心動的衷腸——“蓮絲長與柳絲長,歧路纏綿恨未央,柳絲與郎係玉臂,蓮絲與儂續斷腸”——她總是有意無意地跟著琴吟唱著,攪得他一向平靜的心湖竟洶湧得像片汪洋。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葉小舟,忽然遇見了一道傾泄而下的瀑布,恣情飛濺的水珠浸潤了小舟的內外,教他不自覺地追尋著水的氣息,不斷地朝著那道銀河似的誘惑飄近。可他偏又清醒地知道那醉人誘惑下麵藏的是無底的深淵,隻要他踏進一步,便會無止境地淪陷。他清楚這種淪陷的含義,這種淪陷會耗盡他的一切心魂,會讓他永遠都停不下腳步。他並不害怕這種永無休止的給予,他也真的很想這樣忘情地給一回,可他知道自己什麽也給不起。
  他一出生便注定了隻能孤獨,因為那道與生俱來的枷鎖早已困住了他的心魂,鎖住了他的生命。他又怎能再去困住那道絢爛的水華?因為他的一切其實隻是虛幻,他的懷抱隻會是她的深淵。所以,他的眼眸依舊平靜,平靜得仿佛映不出她越來越熾烈的雙瞳。
  四蕊珠貝闕(3)
  於是,夏的豔陽便在他靜如止水的眸光中悄悄溜走,隱沒成風卷的落葉裏一聲聲斑駁的歎息。
  歎息聲中,繡樓的那扇小窗終於關閉,窗後的倩影也再難尋覓——她開始綻放於高牆之外。正如雲倦初所想,她的美是掩飾不住的——隻一個秋天的時間,她已成全臨安公認的第一美人。
  她愛笑,笑得灑脫,笑得別有情致,以至於臨安文人筆下描繪她傾城一笑的詩詞多得都足以編一本集子;她偶爾也哭,哭得毫不掩飾,每到動情之處,便是梨花帶雨,傾倒眾生。
  她有很多的朋友,上至王孫公子,下至一介書生:她可以與三五知己結伴交遊,揚鞭策馬;也可以靜坐一天,一動不動,隻為讓一位她認為才華橫溢的無名畫師照她畫一幅仕女圖。
  她恣情地生活在紅塵之中,將一切凡規俗矩拋諸腦後。
  方明權自然對這樣一個不顧禮教的外甥女十分頭疼,三番五次地下令讓她與那些朋友斷絕來往,甚至將她禁足在繡樓之內。
  但此時,他總會去為她說情。
  重獲“自由”的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複雜,每次也不道謝,隻輕輕地問:“為什麽?”
  他記得自己總是一笑:“因為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說罷便走。
  他卻不知蘇挽卿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之後便流出淚來。
  因為此時,他已走得很遠。
  他以為小舟這樣遠遠地飄開便可以避開那個宿命,便可以守住它所不敢擁有的美麗水幕,卻不知它已滑到了旋渦的邊緣,命運的手心裏早有悲劇在悄悄鋪展……
  剛剛等開滿園的梅色,已是太子的趙桓下了江南。
  “五年不見,你變了許多。”趙桓說。
  雲倦初隻是笑,笑麵前的三哥變得更多。三哥已完完全全是一副儲君的模樣了,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來的尊貴與威嚴,教他見了熟悉又陌生——那是一種屬於那個站在峰頂的家族所特有的俯視天下的驕傲,他從生下來也在其中浸潤著。雖然這五年來,他很想忘記,但這種驕傲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越想擺脫,越會不自覺地流露。他真的很羨慕三哥可以將這種驕傲堂而皇之地昭顯,而他卻隻能將這份驕傲當做一種桎梏。
  “怎麽,長大了便不愛說話了?”趙桓玩笑道。
  雲倦初微笑:“見到三哥的帝王之氣,臣弟哪敢多言?”
  “你也這麽說?”趙桓的眼中流露出一種無奈來,“在宮裏,我便找不著一個知心的,想不到出了宮,你也……也許,真不該當這個太子的。”
  “不,三哥,怎麽能這麽說?”雲倦初忙道。
  趙桓苦笑:“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是不喜歡去爭些什麽的。”
  雲倦初低眉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沒有說話。他很清楚三哥的本性,他其實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他也擁有皇室中人爭權奪利的手腕和通性,可比起其他人來,他的確心太軟了,也太懦弱了。一個善良的人,在民間,他會成為一個好人,在宮裏,他卻會成為一個敗者。當一個肩負天下的儲君,其實他並不合適。
  趙桓又接著道:“朝政紛亂,兄弟之間更是鉤心鬥角,我真的很累。”說著,他拍了拍雲倦初的肩,又歎了口氣。
  雲倦初抬起頭來,深邃的眼睛淡然地望向遠方,悠悠說道:“三哥,這便是權力的代價。”
  他的聲音真冷,冷得不帶一縷感情,冷得已將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於權力的旋渦之外。趙桓怎會聽不出這冰冷之中的婉拒意味,不禁歎服雲倦初的聰慧:他早已料到自己向他訴苦的含義了。於是他不再拐彎抹角,直言道:“你肯不肯回京助我?”
  雲倦初搖頭。
  “你還在怪父皇?”
  雲倦初又搖頭。
  趙桓自嘲地苦笑:“你果然不肯答應!雖然我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我能理解:是那座皇宮傷你太深了。”
  “不,是我……傷了那座皇宮。”雲倦初想這樣說,可最終隻說了一半——他的苦澀隻能他自己知道,也隻能他自己承受。
  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趙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五年前他那雙平靜得沒有生氣的眼睛,心裏一軟,於是他說道:“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一直身體不好。”
  趙桓的體貼讓雲倦初心中愧疚更深,麵對著這樣一個推心置腹。手足情深的哥哥,他又怎能忍心拒絕他的求助?於是他道:“三哥,我雖無意朝堂,卻也可助你於泉林之中。”
  趙桓笑笑:“那也好——現在強敵環伺,民心不穩,我這個太子是真不好當啊。”
  說著,他們走到了雲樓的梅海之前。
  梅海那頭立著一抹絕麗的背影,雲倦初隻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蘇挽卿,雖然她已許久不曾在雲樓出現。
  她依舊穿著那件紅色的鬥篷,站在那裏,似在等人。
  天空是一種澄淨的淺藍,冬日透明的陽光穿過滿院橫斜錯落的疏影,折疊成紗一般柔和的光暈,灑在她的身影上,散射成一種嫵媚的緋色,映襯著她那恣情綻放的嬌豔動人。
  雲倦初停下了腳步,遠遠地站著——他一向都是這樣遠遠地守望著這份美麗,也守望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動——她來了,他便走,這似乎已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
  四蕊珠貝闕(4)
  “她是誰?”趙桓的聲音有些異樣。
  雲倦初這才發現趙桓竟也和他一樣停住了腳步,兩眼中映著那抹紅色的魅影。
  雲倦初覺得心好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澀:“她……她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裏麵的蘇挽卿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回身向他笑道:“公子,你看這株梅花……”
  真像是當日的情景,她依舊站在一棵梅樹旁,依舊笑得耀眼過一樹紅梅。
  眼前的景致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當日的情景和今日的現實竟在雲倦初腦海裏重疊,教他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偽。恍惚之中好像又聽見蘇挽卿在說:“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他聽見趙桓笑著喝彩,這才發覺今日的情景已換了主角,他已完完全全地身在了場景之外。
  “今晚乃是月下賞梅的良辰,姑娘可願與我同樂?”隻聽趙桓問道,問得極溫柔,卻不容抗拒。
  蘇挽卿愣了愣,隨即便明白了趙桓的意思,心頭有種深重的恐懼沉沉地壓了下來,她下意識地看向雲倦初,美麗的眼睛中充盈著無助。
  雲倦初似乎看見了,又似乎沒看見,平靜的臉上一無表情,任誰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麽。
  蘇挽卿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起來,空洞得什麽都不剩,隻有漆黑的瞳人幽深如無盡的長夜,誰也不知盡頭。
  雲倦初的心便隨著她空無一物的眼瞳緩緩地下沉,一直沉到無邊的沉默中。
  “你看怎樣?”趙桓又問了一遍。
  感到絕望已如滅頂的潮水,悄悄地淹沒了她的身心,蘇挽卿居然緩緩的笑了,笑得極輕,極淡,也笑了很久——“民女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殿下,民女繡樓之下便有一片梅海……”——她答應了,還將趙桓請去她的繡樓!
  她輕柔的笑聲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紮入了雲倦初的胸膛,讓他仿佛聽到了“噗”的一聲——他知道,那便是他心碎的聲音——原來心碎竟是如此容易,不用猛烈的外力,不用拚命的敲打,隻要輕輕一碰,其中充盈的愛恨便能漫溢,讓它隻能選擇破碎,碎個徹底……
  雲倦初第一次覺得雲樓的燈很亮,很刺眼,將他碎了一地的心照得清清楚楚,連尖銳的棱角都照得那麽明顯。
  雲樓顯得很空,空得讓方熾羽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回蕩:“你為什麽不說話?”
  雲倦初苦澀地笑著:“說什麽?”
  方熾羽瞪著他:“你心裏明白!”
  雲倦初閉上眼睛,依舊微笑,笑得淒涼,笑得酸楚。
  方熾羽正在氣頭上,見他依然在笑,忍不住暴跳:“你怎麽還笑得出來?你難道不知道挽卿的心意嗎?你怎麽忍心將她送上龍床!”
  “三哥……他比我好。”雲倦初的聲音低得讓人心痛。
  方熾羽冷笑:“比你好?好在哪裏?好在他是太子,好在他富貴嗎?”
  雲倦初咬著下唇,一言不發:他能辯解些什麽?他又有什麽資格去辯解些什麽?心頭的沉重與悲哀早在見她的第一眼起,就壓在他的心頭了。這一年以來,它們已將他的心淩遲了太多次,即使現在再加上方熾羽的斥責,即使現在它又一次流血不止,他也絲毫不會在意。
  方熾羽忽然停止了咆哮,兩眼緊緊地盯著外麵——對麵繡樓的燈滅了,而趙桓卻不見出來。心裏的最後一絲希望隨著隱滅的燈光刹那間墜到了穀底,他隻覺得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正將他的五髒六腑攪得粉碎。
  將蘇挽卿視同親妹的他此刻哪還管什麽主仆之儀,忍不住拉起坐在椅中一直沉默的雲倦初,將他拽到門口,指著對麵漆黑的繡樓,對他吼道:“你看到了?!你毀了她了!”
  雲倦初的目光依然冰冷得透明,幽深得像是再也泛不起任何波瀾。他直直地注視著繡樓上那扇漆黑的窗戶,嘴角竟露出一絲笑意:“終於滅了……”
  “你怎麽這麽冷血!”方熾羽被他的話驚呆了,他永遠也無法想象一個男人居然能在一個深愛他的女人委身於他人的時刻笑得出來,即使他不愛她,他也不該有這樣的反應。更何況憑自己的直覺,他知道雲倦初並不是無動於衷。
  雲倦初依然在笑:“燈滅了,不好嗎?至少證明這一晚……她是安心的……”他的聲音忽然顫得厲害:“難道你覺得夜夜看著她的繡樓孤燈長明,夜夜與她青燈相照是一件好事?你們從來就不知道,兩盞青燈,兩個影子,映在各自的窗欞之上是怎樣的一種淒涼……”
  方熾羽愣住了,下意識地鬆開了手,因為他意識到雲倦初這是在向他訴說,而雲倦初一向不是個愛向別人解釋的人:一句話如果他不想說,他就會將它一直藏到墳墓裏。所以,他才更顯高深,更顯莫測,因為實在沒有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而雲倦初此刻已不在乎自己是否還應再維持“雲樓公子”的一貫冷靜了。他並非是神,他並非不知道痛。更何況他的心已經缺了好大的一個口子,傷痛、酸楚、委屈就像潮水一樣汩汩地向外流著,讓他想止也止不住。他依然在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蒼天:“你們都在怪我,怪我在三哥要人的時候不發一言。可是,我真的,又能說些什麽呢?”
  方熾羽動了動嘴,想接下他的問話。
  雲倦初搖搖頭阻止了他:“我知道你們想要我說什麽,你們要我說她是我的……畢竟三哥是在我的雲樓遇見她的。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我若是這樣說了,她便真的成了我的女人了!”
  四蕊珠貝闕(5)
  “這樣不好嗎?”方熾羽脫口而出:這也正是方家上下的心願,因為他們都覺得這世上實在再找不出其他的美麗能配得上雲倦初或蘇挽卿。
  雲倦初苦笑:“不好,沒有比這更糟的了。”
  “為什麽?”
  “因為……我配不上她。”雲倦初又看了一眼他每天不知要看多少回的繡樓小窗,慢慢的走向院子。他的腳步很慢,很重,仿佛不堪重負,雪地上留下兩串長長的腳印,延伸向遠處一棵梅樹,一樹的鮮紅。
  “我活在這世上,已是一個錯誤。我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苦,我一個人承受便罷了,怎能再教她來……”雲倦初沒有再說下去,這已經是他所能傾訴的極限了:當雪覆蓋住大地,有誰知道這滿眼的潔白下麵藏的是泥濘的黑土?就像是這世上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雲樓公子光鮮華麗的外表下麵藏的是怎樣一種深刻的自卑……
  “你原來……是喜歡她的……”方熾羽低聲說,他已漸漸沒有了剛才的怒氣。雲倦初話他當然不可能完全聽懂,因為其中有太多太多的不堪重負並非是常人所能理解。可是他卻知道能讓雲倦初這樣一個人開口向別人傾訴的該是怎樣的一種悲痛,甚至絕望。他還能從他的話中感到一種真切的壓抑,更有一份無奈的情感,深沉如海。
  雲倦初停住了腳步,許久沒有回答。最終,他轉過身來,清清淺淺地笑著,隻是眼中有晶亮的東西隱隱約約地閃爍著。他問:“下雪了?”
  方熾羽仰頭看看天,又看看他,回答道:“不,是你哭了。”
  說罷,他便走出院子,頭也不回。因為他知道一個男人的眼淚是不願被別人看到的,更何況他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
  “淚嗎?”雲倦初撫上自己的臉,果然有冰涼的水滴順著指縫流了下來,涼得徹骨,要不是它們泉湧似的不斷流淌,他還真以為是雪。
  他真的做對了嗎?看著她投入三哥的懷抱,便真的能給她幸福嗎?
  也許是的,因為在他心中,確實沒有比三哥趙桓更好的人了,他可以帶給她一切:榮華富貴,錦繡江山,萬千寵愛,甚至愛情。有了三哥,她便可以徹底地將他的影子從生命裏揮去,她便可以開始另一段人生,有另一種生命。
  他實在應為她高興。
  可心痛的感覺又為什麽如此地強烈呢?仿佛是被剝離了生命的一部分。淚水更加洶湧的從頰上滑落,仿佛連眼眶也無力再承載。
  這難道便是愛——他生來就不該擁有的奢念?
  因為他自己不就是一個“愛情”的錯誤?一個深宮內院中不該有的悲劇?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將借三哥的手送給蘇挽卿的所謂“幸福”……
  而幸福,深宮之中真的有幸福嗎?
  就像雲倦初此刻翻騰的思緒,遠方的夜空呈現出一種詭譎的神色,深藍色的上空之下竟是一層層從暗到明的色彩,從紫到橙,從橙到紅,從紅到粉,再從粉化為一抹水藍。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歎息,歎息一段即將被高牆深院、金碧輝煌所掩埋的情緣。或紅或紫的光暈映在雲倦初麵前的紅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漣漪,漣漪之下的紅梅紅得無奈,紅得不再生氣盎然。
  ——這是落雪的前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空終於變成一片深沉的墨藍,壓抑了許久的滿腔冰冷和水汽,終於化為了片片飛雪……
  當最後一片雪融進雲倦初的淚的時候,他終於發現自己已踏入了那個滅頂的深淵:原來他竟一直那麽深地愛著她!
  因為,不該輕彈的男兒淚,已如落梅,飄灑一夜……
  一夜心碎,一夜銷魂。
  蘇挽卿渾渾噩噩地跟著趙桓走下她的繡樓,腦中隻回旋著他剛才的一句話:“我要帶你回宮。”
  回宮?回宮成為太子的姬妾,日後的皇妃?回宮去享受那些人人向往的榮華富貴?她搖頭——紅顏未老恩先斷的故事,書上寫得太多,人也說得太多。更何況,她不愛他。不論他是太子,還是皇帝,他注定隻能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寒光撲麵,她這才發覺眼前的世界已是銀白一片——雪,大概已下了一夜。或許是因為冷,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趙桓看在眼裏,他命人拿來一件貂裘的披風,親自披上她的香肩。
  她緩過神來,忙跪下謝恩。趙桓卻扶起她,然後調笑地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外邊哪及芙蓉帳暖?”
  是啊,芙蓉帳暖!
  從此她便是芙蓉帳後的一抹香魂,便是宮怨詞中的一朵淒豔。她從此便無須再看紛紜市井,再感人間冷暖。她隻需埋首於一場場繁華夢中,期待趙桓給她榮耀,給她恩寵。然後,便是一朝春盡紅顏老的凋零……
  芙蓉帳暖,能暖幾春?
  她下意識地將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緊,可心底的寒氣卻一寸寸地肆虐上眉睫,侵入她的骨髓。腦中泛起一個模模糊糊的白影,讓她心醉,又心碎,卻怎樣都抓不住。
  正魂不守舍時,耳邊傳來趙桓的聲音,顯得很焦急:“怎麽,他又病了?”
  她這才發現趙桓身邊不知何時又多出一名侍衛,正在向他稟告著什麽。
  趙桓皺了皺眉,便匆匆而去,教蘇挽卿愣在原地,不知是該跟著,還是該等著。
  四蕊珠貝闕(6)
  這便是太子的女人了?他想何時離去,便何時離去,連個理由也不必說。蘇挽卿冷笑著:自己難道真的在乎嗎?不,她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她的心不在這裏,她的心早已在今年的初春,失給了雲樓滿院的梅花。
  腳步卻不自覺地跟了上去,等她發現自己竟已身在雲樓院外的時候,她方才醒悟自己之所以會情不自禁地跟隨,竟是因為趙桓是去往雲樓。
  腳下的路太過熟悉了:那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曾多少次出現在她的夢中,通向那頭雲倦初清清淺淺的笑容。她也曾多少次悄悄走上這條小徑,裝作欣賞他滿院的花木,明知道他就在裏麵,卻不敢去敲門。而當他偶爾意識到她的存在,當他輕咳的聲音向門邊移近,她便會飛快地消失在小徑的另一頭,雖然心中好想看看他的病情有沒有好轉。
  順著小徑,穿過一道積雪的拱門,便是他真正的天地——這裏隻種梅花,隻住他一人。她一直記得最初邂逅的時候,她與他爭論梅花的顏色,她知他是借梅喻己,可他知不知道,他本人其實要比這些梅花奪目得多?他又知不知道,一顆少女的芳心已在那時被他的光彩牢牢吸引,和他談梅抬杠,隻是想再多聽一會兒他的聲音?
  說不清是為什麽,自見他第一眼起,她的心便被情絲纏住了。她渴望他微笑中不經意流露的柔情,她好奇他病弱的身軀下深藏的智慧,她更憐惜他眼底似乎濃得化不開的愁緒。她想靠近他,她想懂他。也許最初的動心隻是因為他如詩如畫的風采,可越是在這裏住久了,有關他的一切便越發強烈地衝擊著她的心扉——因為透過眾人的描述,她隻看見一抹隱藏在盛名之下的孤獨靈魂。而這抹孤獨的靈魂卻一直散發著絢目的光彩,就像他一貫溫文的微笑,將他的一切哀愁掩飾得那麽好,可他自己又是如何承受的?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因為她一向都有一種能看透人內心的能力。這種能力為她贏來了許多的知己——那些與她結交的王孫公子,江湖俠士絕不是僅衝著她的美貌來的,他們是將她當做知音的。所以她相信這一年的相處,自己的眼睛已洞穿了雲倦初靈魂的一角,看到了他內心無以倫比的孤絕。可是這種孤絕的源頭在哪裏,她卻怎麽也看不穿。所以,她才分外地想去揭下他神一般的麵具,甚至貪心地想用她的柔情去化開他心底的悲哀。
  這些絲絲纏繞的情絲,曾讓她的心多麽甜蜜而充實啊!蘇挽卿自嘲地笑著,抬起螓首——她已是多麽的習慣,走到這株紅梅之前,透過盤曲如虯的枝幹,看他曾站過的地方開著的雪蕊冰瑩。豐潤的紅色花瓣剛好“貼近”著那如雪的華采,幸福地燃燒,含笑枝頭。可他又知不知道她在笑呢?他的眼睛永遠平得像鏡,連她都能照見自己的癡心了,鏡中的清光卻依舊冰冷,冰冷得絕情。
  絕情?是的,他的確絕情。絕情到看著她交遊四海而無一絲醋意,絕情到親手將她推進太子懷中,絕情得讓她一年的心情起落竟隻成為庸人自擾,竟隻換來今日的黯然銷魂——他絕情得就像神,她怎麽會傻到想去參勘神的內心?
  淡淡的藥香飄進她的鼻畔,拉回她忽悲忽喜的思緒,讓她意識到她已在雲樓之內。
  雲樓的陳設極為簡單,這是雲倦初一貫的淡然風格。其中惟一奢侈的物品恐怕便是麵前這麵巨大的蘇繡屏風,屏風後麵是他的臥榻。
  趙桓已走進屏風之內,蘇挽卿站住了,她一向都隻是接觸雲倦初屏風外的世界,從來沒有再往內踏進一步,何況如今?
  隔著這道半透明的屏風,她隱約瞧見裏麵的情形——趙桓坐在床邊,床前還侍立著方家父子。模模糊糊的有一抹白色,掩蓋在簾帳之內,錦被之下,隻聽得見他低柔的聲音:“三哥,勞你擔心了。”
  趙桓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大抵是好好休養之類。
  蘇挽卿沒有心思聽他的話語,耳朵隻在期待雲倦初的聲音:他的聲音怎會那樣的虛弱,虛弱得讓她止不住的心痛?
  她為什麽還要心痛?難道要帶著這份心痛終老深宮?想著,她狠了狠心,邁步向門外走去。從這裏,可以看見門外那片梅花的海,紅白相映,猶如水波爛漫。她覺得自己便像是海中的一朵浪花,無怨無悔地沉溺於海洋神秘的胸襟中,期待著無情的它給她一個夢想,然後再被夢醒的殘忍擊個粉碎。
  “三哥,臣弟求你了,你不能……”雲倦初的聲音卻忽然提高,顯得急切而無助。
  心漏了一拍,她微微偏轉了一下視線,停住了腳步。
  “為什麽?”趙桓的聲音也大了,聽得出來他正壓抑著怒火。
  雲倦初的聲音顯得極為疲倦,中氣不足地回答:“三哥,宮裏的規矩是不能納民女為妃的,你是太子,怎能給他人落下口實?”
  趙桓沒有說話,顯然是無言反駁。
  雲倦初又道:“據我所知,四哥他們還有九弟都已封了親王,他們可都在虎視耽耽,一旦你有任何的失誤,他們都會抓住機會向父皇進言的,三哥你本就不是長子,父皇立你為儲君更是力排眾議,你怎能讓小人抓住把柄,讓父皇失望?”
  “這……”趙桓仍在猶豫。
  雲倦初也不再說話,屏風後麵好像忽然被冰封住了一樣。
  蘇挽卿卻知道,那“冰封”之中一定有一雙比冰還冷的眼睛,散發著比陽光下的微雪還幽冷的光彩。她轉過身去,向那屏風悄悄走近。
  四蕊珠貝闕(7)
  屏風後的沉寂終於由方熾羽的一聲驚呼打破:“公子,你……”
  她看見雲倦初掙紮著起身下床,白色的身影甩開所有想攙扶他的手,最後跪在了趙桓麵前,他的聲音那麽迫切,那麽焦急,像開閘的潮水一般完全衝開了她的心門,第一次讓她覺得他也有情——“三哥……就算臣弟求你……別帶她走!”
  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喘息和劇烈的咳嗽,蘇挽卿隻覺得屏風後的那抹白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知清淚已盡濕雙眸——男兒膝下有黃金啊!清高若他,竟會跪求——為了她——為她跪求!
  “好了好了,你起來吧,我答應你便是了。”趙桓的聲音中透著股無奈,“那以後呢?”他低聲道,像是問人,又像是問己。
  雲倦初輕喘著回答:“要麽……太子與民女相忘於江湖……”說著,他忽然飛快的以手掩口,停頓了一會兒才又勉強繼續:“要麽……登基之後,再接她……入宮……”
  相忘於江湖?他為什麽不讓她徹底地死心,在深宮中枯萎,與他相忘於江湖?他為什麽要在二人已無望相守之後,讓她知道他的真心,他的傷痛?他為什麽要留下她,讓她柔腸百結,情絲千糾?
  太多的愛恨情傷一下子洶湧而來,仿佛是海洋忽然回應的聲浪,緊緊地包裹住她,教她在他深沉卻更淒涼的情意中沉溺得喘不過氣來。她飛步走出雲樓,想穩定住胸口滌蕩的愛恨交織的情緒,卻又忍不住一步一回首,生怕當她走出這道門時,剛才的一切便又會是一場夢。雖然這場夢已撕裂了她的芳心千回萬回,卻更鮮活地燃著了她的生命!
  回首間,她第一次看清了他屏風上繡著的圖案,竟是一株似火燃燒的紅梅!
  她一直多麽傻呀,總是妄想透過這道屏風去看清裏麵的世界,其實他卻早已將滿腔愛戀悄悄流露,不經意地就表達在了她的麵前!
  最後一次回首後,蘇挽卿笑著跨出門去。
  滿院紅梅花開盛火,涅盤出一隻撲火的飛蛾……
  趙桓又在蘇挽卿的繡樓住了三天,終於決定回京。
  臨走之時,他將她攬在懷中,呼吸著她清淡的發香,眷戀地承諾:“挽卿,我會派人來接你的。”
  蘇挽卿揚首輕笑:“還是請太子忘了我吧,挽卿不願成為太子的麻煩。”
  她的如花笑靨又一次讓趙桓沉醉,自從那日雲倦初向他跪求留下她之後,她的臉上便一直帶著這樣的笑容,像一團熊熊燃著的火,燙得教他舍不得將視線移開。但他又必須離開,為了每個皇子都向往了一輩子的至尊大位,他必須先舍棄眼前盛開的這朵奇葩。
  他又吻了吻她的唇,她豐潤的雙唇冰冷地接受,不帶絲毫觸感和響應。這讓他不禁疑惑:她笑靨中盛滿的激情究竟是為了什麽?
  於是他又道:“不要離開臨安,在這裏等我。”
  蘇挽卿依然自顧自地微笑,看向他的眼眸中卻映不出他的分毫來。
  帶著些許悵然,趙桓終於離開了臨安,從此再沒有回來。
  “你可以走,想去哪裏都可以。”紗帳後麵傳來雲倦初幽冷的聲音。
  “我走了,你們怎麽辦?”蘇挽卿隔著中間的紗帳,問道。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屏風之後,雲倦初的榻前。
  “我自有辦法,你不用擔心。”雲倦初輕輕地回答,然後便輕輕地咳嗽。
  “我不走,我會留下。”蘇挽卿看著紗帳,堅定的回答。
  她的眼睛真亮,亮得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紗帳,雲倦初別過臉去,自欺欺人地避開她令人神迷的目光——他不願她看見他擁被而坐的病態,更不願讓她看見他為她心碎的蒼白。
  “你怎麽了?”蘇挽卿問,她不要他將自己藏在紗帳之後,她要他直麵相對,哪怕這樣的代價是彼此粉身碎骨,她也無悔無怨。
  “沒什麽。”他怎能告訴她,他為她一夜枯站,三日咳血?他怎能告訴她,他為她暈倒雪地,險些喪命?他情願她什麽都不知道,他不要帶給她繾綣之後的幻滅。
  “我恨你。”他為什麽什麽也不肯說?他究竟還要將自己藏多久?蘇挽卿緊緊地咬著下唇,從貝齒與朱唇的縫隙中吐出幾個字來。
  雲倦初卻在帳後輕輕地笑了:他情願她恨他,因為哪怕是血淋淋的恨,對他來說也比她一絲淺淺的愛容易承受得多。他說道:“是我欠你的。”
  他一定又在笑了。蘇挽卿雖然看不見他的神態,卻也能從他似乎輕鬆一些的口吻中聯想出他唇角的微揚。他就那麽“害怕”她的愛?寧願承受她恨意的淩遲,也不願麵對她真情的給予?
  “你實在欠我太多。”她努力地想控製自己的情緒,可眼眶還是止不住地發酸。
  “的確。”雲倦初微笑著歎了口氣。他不能讓她聽出他的聲音中包含了太多的辛酸,太多的憐惜。他的確欠她太多——先送她一個繁華錦繡,後又將她推至一片淒清落寞。他雖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確應將她留下來,因為綾羅綢緞隻會帶給她淒涼,亭台樓閣隻會將她的靈魂深鎖。可這個挽留是否已經太遲?她畢竟已成了三哥的女人,她還能否擁有他想還給她的自由?所以他才分外地想讓她離開,離開過去的一切,在天涯海角尋一個知心良人,代他償她一世情緣。
  四蕊珠貝闕(8)
  “你打算怎麽補償我?”蘇挽卿也開始微笑,清亮的眸光追隨著紗帳起伏的皺折:他欠她的,欠她滿腹的情愫,欠她不曾閑的相思,也欠她如今已無望的相守。
  “你說吧,我盡我的能力。”她肯讓他償還也好,至少讓他的心不會丟得那麽徹底,至少能讓他還有在同一方天空下與她共存的勇氣。
  “你答應我三件事。”她步步緊逼,不給他絲毫的逃避時間:如果隻能用恨代替愛去接近他的心魂,那麽她便不惜執著這把雙刃的利劍去刺破他的心房,也割碎自己的內心,隻要能讓她觸到他真實的心意,哪怕會嗅到鮮紅的血腥。
  “我答應。”雲倦初鄭重的回答,但她若是能看見他的容顏,就必不會再想去用仇恨來強迫他麵對——他已是如此的憔悴,憔悴得像耗盡了一切生氣,憔悴得沒有一絲光彩。
  “你真的答應?如果我要你的命呢?”蘇挽卿苦笑著,他答應得真爽快,他就真的這麽想償清他們間的一切,讓彼此從此再無瓜葛?
  “盡管拿去。”雲倦初話中的笑意及輕鬆,她隔著紗帳也能聽得分明。
  “若我要你的心呢?”她苦笑著追問,心中升起絲小小的希望來。
  “那便連我的命一塊拿去。”雲倦初的眼波中流出一種奇異的笑意:這或許是他交給她真心的最好方法。
  他為什麽這樣冷?為什麽要這樣傷她?她隻是想要他的心而已,為什麽他卻寧願給她命?他明知這隻是一句“玩笑”,可他卻連句謊言也不肯給!蘇挽卿背過身去,因為雖然隔著層紗帳,她卻也仍是擔心他能感到她在因絕望而流淚。而她不能絕望,她要在他的麵前微笑,在他的麵前綻放,她相信她總有一天能等到他的直麵相對!於是她說出了她的第一個要求:“我想開一家酒樓。”
  雲倦初愣住了,他萬沒想到蘇挽卿的第一個要求竟會是這樣。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她究竟是想再回到以前知己遍天下的生活,還是僅僅為了再測試他的心意?可她知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她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表小姐了,她已成了太子的女人,這樣的放浪形骸,隻會為她帶來殺身之禍。
  “你不用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這隻是我從小的願望。”蘇挽卿說道,“也正是我的堅持:美麗是應該用來綻放的。”
  紗帳後麵的雲倦初久久地沉默著,讓蘇挽卿的呼吸都好像跟著他停滯:他明不明白她的意思?她這樣做隻是想告訴他,他將她留下來是對的,她寧願在盛開之後接受一場滅頂的暴雨,也不願在深宮之內冷清地老去。她依然是原來的她,對美麗的執著從未改變,對他的心也永不改變!
  “我答應。”雲倦初終於開口,平靜的語氣中隱藏了他太多的感動和擔心:她為什麽一定要選擇在他麵前綻放?其實以她的美麗,她可以明媚在世間任何一個角落!他寧願她在一個新的天地中自由地盛放,讓他獨自去承擔瑰麗背後的罪責。
  “謝了。”蘇挽卿站起身來,任誰也看不出她此刻眼中藏的是悲是樂。
  “還有呢?”雲倦初問。
  “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吧。”蘇挽卿露出狡黠的笑容來:他真的以為答應她三個要求便可以償還一切?他錯了,她會好好珍惜這三次機會,與他糾纏一生的。天地可以傾覆,滄海可以桑田,她卻是不會放棄他的!今生可能永遠無法得到他的懷抱,但隻要他能與她真心相對,她便可以為他承擔婦德的譴責,叛逆的鞭笞,上窮碧落,下隱黃泉!
  “但願你早些想到。”雲倦初低低地歎息著,他不知道在他夜夜咳血、渺若風燭的有生之年還能有多少機會去補償她的心殤,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道深深的鴻溝,不知何時便會變為一座高聳的宮牆。
  “我會的。”蘇挽卿笑著向門外走去——迎接她的是否真會是來年的春光呢?
  當春天來臨的時候,西湖之濱便已多了一間華麗的酒樓,它是由方家建造,名為貝闕。於是如今的西子湖畔,最出名的便成了兩座樓,一座自然是雲樓,另一座就是貝闕。
  對於建貝闕,方明權開始極力反對,直到雲倦初終於開口答應入主方家產業,他才不得不服從命令讓貝闕完工。
  接著,蘇挽卿走進了貝闕,成了它的女主人。
  她就像這春日裏滿樹的桃花,初綻的羞澀,怒放的絢爛,飄落的風情,大大方方地展露於萬裏晴空之下,贏得貝闕永遠不變的高朋滿座,也為她自己贏得了謎一般的聲名——有人說她豪邁,酒入柔腸,繡口一吐,竟“大江東去”;也有人說她嫵媚,弦上玉柱,纖手一撥,便“寒蟬淒切”。
  有人說她千杯不醉,君不見陳年的女兒紅,酒香四溢,醺醉了貝闕上空的晚霞,卻染不上她的春風笑靨;也有人說她實不善飲,君不見雲樓自釀的竹葉青,清淡如水,卻隻需三杯,便能映濕橫波目,醉臥芙蓉台。
  有人說她冰清如月,閨儀出眾,一向笑麵迎人,喜怒從不輕易形於色;卻也有人說她實則性情如火,奔放灑脫,一夜西湖細雨,竟有人見湖心一葉扁舟之上,有她白衣勝雪,臨空飄舉,沐雨而歌。
  在外人看來,她身世是謎,性情是謎,一顰是謎,一笑是謎,眉是謎,眼也是謎。
  謎得嫵媚,謎得攝魄,謎得怦然,謎得隻教人迷醉——迷醉得像八月十五三潭映出的湖心月,迷醉得像貝闕藏的香飄十裏的女兒紅。
  四蕊珠貝闕(9)
  她是江南綠柳編織出的夢,是西湖清波蕩漾出的美——是的,她便是美!美得不矯揉,不造作,無須脂粉,無須修飾。
  她開貝闕,將自己的美呈於冉冉浮生的街市,而鄙夷那些裝飾精美的高牆深院。她更無視那些繁華鏤飾的黃金枷鎖,以無拘無束的美麗燃燒著自己的生命,無畏地向世俗、向禮教宣戰!
  她的美,卓絕千古,驚世駭俗,就像驚雷一聲,挾著閃電,綻放在濃雲密布的天空——美得絕魂!
  可雲倦初每天看著這種美,卻隻會心痛。
  他知道這一輩子他都欠她的——即使她永遠在笑,笑得似乎很快樂。
  可雲倦初卻知道,她的內心其實並不像她的笑容那樣灑脫。他常常注視著繡樓那扇緊閉的小窗,幽幽的燈火之下映出她倚窗獨坐的剪影,淒清地在他的心上也添一抹暗色,他知道她此時一定不是在笑的。
  白天時,她是貝闕風華絕代的女主人;黑夜裏,她卻隻是繡樓孤燈下寂寥的一縷魂。就像他,白日裏,是眾人景仰,智慧卓絕的雲樓公子;夜晚時,卻是獨挑青燈,相照寂寞的斷腸人。
  雲樓的孤燈夜夜不熄,那是他僅能的安慰,悄悄地回應她的一片衷腸,期望她的漫漫長夜不致也像他的一樣霜般清冷。
  其實,他多麽想擁住窗上絕魂的身影,可他不能,即使她不是他三哥的女人,他也隻能一如既往地逃避,平靜……
  五年,一千多個清索的長夜,隨著燭光的搖曳化為縷縷輕煙,飄散在輪回中仿佛不留痕跡,就像琴弦上永不停息地吟哦——雲一互,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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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分
  蘇挽卿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麽,他一定在擔心他的三哥。那她呢?蘇挽卿笑笑:當那天趙桓離開的時候,她便知道等待已起了個頭,雖然已過了五年,這場等待卻沒有結束的意思——趙桓似乎已忘了她,不曾來接她,也不給她任何名分。這卻正是她所期盼的,因為隻有這樣,她的青春才不會被永遠地鎖入那深宮的高牆;也隻有這樣,她才還能與雲倦初生活在同一片水波之旁,哪怕隻能是冷漠相對。可這次的巨變卻讓她有了某種預感,似乎這場等待已將走到盡頭,結局卻誰也不清楚。
  五國難當頭(1)
  宋欽宗靖康二年歲月鬥轉星移,雲倦初的擔心果然變成了現實:這年正月,金兵圍困了汴梁城。
  在這樣國難當頭的時刻,江南的臨安卻依然是火樹銀花,慶祝著這年的上元燈節。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奇豔的煙花裝點了夜空,在九霄雲端綻放之後,化為醉人的花雨,傾其最後的光華如漫天星辰的清淚,撒向人間,點亮了上元燈節裏每一盞璀璨的花燈。
  點點“星光”照亮了貝闕中雲倦初憑欄的側影,讓他所見的滿目繁華都流動成眼波裏掠過的浮影。
  他永遠是那麽孤絕,即使在人再多的地方,他清淺的光芒下也隻有他一人的投影。
  蘇挽卿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麽,他一定在擔心他的三哥。那她呢?蘇挽卿笑笑:當那天趙桓離開的時候,她便知道等待已起了個頭,雖然已過了五年,這場等待卻沒有結束的意思——趙桓似乎已忘了她,不曾來接她,也不給她任何名分。這卻正是她所期盼的,因為隻有這樣,她的青春才不會被永遠地鎖入那深宮的高牆;也隻有這樣,她才還能與雲倦初生活在同一片水波之旁,哪怕隻能是冷漠相對。可這次的巨變卻讓她有了某種預感,似乎這場等待已將走到盡頭,結局卻誰也不清楚。
  想著,蘇挽卿默默地給雲倦初斟了一杯酒。
  雲倦初沒有回頭,隻說道:“你知道我不能喝酒。”一如往常的,他不用直麵相對,也能知曉蘇挽卿的每一個舉動。
  蘇挽卿道:“這是你們雲樓的竹葉青,表哥臨走前告訴我的。”方熾羽說雲倦初不能喝酒,因為酒的辛辣會讓他咳血。所以,他特意叫人釀製了這種溫和如水的酒來。因為他知道:一個男人是不能沒有酒的,他可以很少喝,卻不能滴酒不沾。當然,喝酒並非是為了那股子辛辣,有時喝酒隻是為了一醉,就像雲倦初——一醉解千愁。
  雲倦初點點頭,說道:“熾羽他一向都將我照顧得太好了,就連這回他去揚州買藥,還要托你來看著我。”
  蘇挽卿回答:“不讓我來,誰給你倒酒?”
  雲倦初笑笑:“你怎知我想喝酒?”
  蘇挽卿的唇角優美地揚起,輕柔地笑道:“每當你想逃避的時候,你便會想喝酒。”她笑得極溫柔,話卻極尖刻。
  五年了,她說話還是這樣一針見血,將他逼進角落,無可招架,雲倦初在心裏輕歎一聲,微笑著反問:“你又怎知我想逃避?”
  因為你逃避的眼神,我實在是太熟悉了,蘇挽卿心道。但她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她雖然愛逼他,卻還不願傷他。她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又問道:“你很擔心你三哥?”
  雲倦初點點頭:果然不出他所料,還未等李綱趕到京城,完顏宗望已率軍圍困了汴梁,將他那已成為皇帝的三哥困在了城中。
  “擔心也無濟於事,這幾年,你已盡力了。”蘇挽卿勸道。
  事實上,雲倦初的確已為趙桓做了太多:自他掌管方家,他便利用方家生意的名義將方家商肆向江北擴展,有的商號更是開到了宋金邊界。這些商號多是些酒樓茶坊,因為他知道這些地方往往是探知兩國軍情民情的最好消息來源。而此間工作的工人大多是王彥的手下,各個是忠肝義膽、武藝高強的抗金好漢。
  有了這樣靈通的耳目,王彥的抗金活動自然更為靈活,義軍的行動也更加活躍,五年之間,人數已發展到十萬。他們在前方殺敵,雲倦初於臨安運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然而,這一年年的忙碌也讓雲倦初的身體更加虛弱,一年之中他往往有半年在不斷咳血。
  雲倦初苦笑著搖頭:“可最壞的可能還是發生了……”滿眼的魚龍光轉,在他的眸中竟已化成倒影闌珊,讓人覺得淒涼得可怕。
  蘇挽卿忍不住問道:“你當初為什麽不親自去提醒他?不親自助他主持大局?你應該不是最近才有這個預感的吧?”她太了解雲倦初的智慧,也太了解他對趙桓的情誼,這才讓她奇怪他為什麽遲遲不去向趙桓示警。
  她的問話正戳中了雲倦初心底的要害,讓他心底的那股內疚又翻湧起來,這是他藏得最深的心痛,也是他這十年來一直無法麵對的悲哀所在。
  他終於轉過身來,端起那杯酒,碧綠色的酒光映出頭頂的一盞孤燈,微弱的火苗在風中無助的搖擺。
  蘇挽卿看著他緩緩地喝下那杯酒去,覺得自己就像是那酒中的一滴,順著他的喉口一直滑落到肝腸,一樣的苦澀,一樣的心傷。
  正在這時,方熾羽奔了進來,一臉風塵的向雲倦初急道:“公子,不好啦!我剛從江北得到的消息:皇上他親自出城求和,被……被金兵扣住啦!”
  “哐”——酒杯從雲倦初手中跌落,掉在冰冷的地麵上,摔了個粉碎。
  雲倦初臉色慘白,雙目緊閉,長睫不住地顫抖,顯是在強忍奪眶的的眼淚,修眉深鎖之中掩飾不住的痛徹心扉。他勉強地向前邁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一口鮮血猝不及防地噴出,濺上了白袍,刺目的鮮豔。
  蘇挽卿嚇了一跳,伸手扶他。
  雲倦初下意識地抓住她,遲疑片刻,又嘔出一口血來。最終,他鬆開了手,推開她。
  這一推仿佛用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氣,蘇挽卿被推得後退一步,方才站穩,而雲倦初則力不支體地往下倒,幸虧方熾羽及時地扶住他。
  五國難當頭(2)
  “回……雲樓……”雲倦初靠在方熾羽肩頭,喘息道。
  “那我們走了。”方熾羽表情複雜地看了一眼蘇挽卿,便扶著雲倦初往外走。
  蘇挽卿也不答話,仿佛還沒從剛才雲倦初的一推中緩過神來,隻靜靜地看著二人向門外走去,肅立的身影如同一座玉雕。
  他那一推,好像是要將他自己完全地從她身邊掙開,好像是要斬斷他們之間若有若無的一切,又好像是要揮別整個人間……
  那一瞬,他究竟是已決定了什麽,還是準備再一次地逃開?
  心念一動,她朝他低問,聲音像冰珠墜地,其音鏗然:“你是不是又想逃避?”
  雲倦初聞言止步,回眸遞給她一絲苦笑:“不,我已無路可逃。”
  是的,他的確已經無路可逃,因為就連他的生命也沒有再給他留下逃避的時間。
  覺通禪師坐在雲倦初的床邊,他已經搭完了脈。
  房內隻守著方熾羽,因為這次雲倦初在暈過去前,囑咐他誰也不要驚動,好像他自己已有了什麽不祥的預感。
  這一回他的情況的確要比五年前他在雪中站了一夜,最後暈倒的那回要嚴重得多,以至於整個房間都被一種沉默所籠罩,誰也不想先開口,仿佛一開口,便會有一根係著千鈞的絲線悄悄斷裂。
  “我還有多久?”雲倦初閉著眼睛,平靜地說。明明是問句,他的語調卻平穩得連個起伏都沒有。
  覺通猶豫了一下,伸出一個指頭。他知道閉著眼的雲倦初自然看不見,但他知道方熾羽是一定會代他詢問的。他與雲倦初是忘年之交,所以讓人傷心的結果總還是不忍向朋友直說。
  方熾羽小心翼翼地問:“……一年?……”
  覺通搖頭。
  雲倦初的眼睛仍閉著,臉上連一絲不安都沒有。
  方熾羽的聲音卻已開始發顫:“……一季?……”
  覺通依舊搖頭。
  雲倦初的眼睛終於睜開,靜如止水的眼波平滑得如同琉璃一般。
  方熾羽的臉都白了:“……一月?……”
  覺通還是搖頭。
  “不會是一天吧?”雲倦初的聲音好像是從天邊飄來,清淺的笑意綻放在他蒼白如雪的俊顏。他的眉宇之間竟又散發出淡淡的光彩來,超脫平和,甚至輕鬆坦然。
  有很多人都說雲樓公子俊逸如畫中神仙,可又有哪支筆能畫出他這樣的風采——他明明就在你麵前,卻還是讓人不敢相信——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淡然灑脫,這樣的絕世之才?仿佛隨時都會乘風而去,消失於人間。可神仙眼中又何來如此多的牽掛,如此多的辛酸?
  覺通望著雲倦初,雲倦初淡雅的笑意似乎感染了他,讓他心中的沉痛竟然稍淡,於是他微笑道:“並非一天。”
  “那是什麽?”雲倦初望著覺通,平靜的期待著他的答案。
  “阿彌陀佛。”覺通道,“乃是逢一進十。”
  “逢一進十?”方熾羽不解地問,他似乎比雲倦初更著急。
  覺通回答:“就是說隻要能平安度過今年,雲公子便還有十年陽壽。”
  也就是說雲倦初最少不過一年,最多也隻有十年?方熾羽覺得自己心都涼了。與雲倦初相處已有十年,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和雲倦初之間除了主仆之情之外,還有的是怎樣一些感情,教他一直不願離開雲倦初的身邊。他隻知道雲倦初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已經習慣了日日逼他吃藥,天天護他周全,如果萬一有一天雲倦初真的不在了,他的心也會隨之飄忽無蹤,不知所措,他會不知他以後該拿什麽去填補他生命中的這份空白。
  “一年,應該夠了。”雲倦初幽冷的聲音仿佛能教房中徘徊的死亡陰影悄悄地後退。
  聽到他這樣的聲音,方熾羽的心中好像能燃起希望來:這是他最為熟悉的雲倦初的語調,最幽冷,卻最能激起他人靈魂中最深埋的熱烈。
  覺通卻和方熾羽的想法迥然不同,他耳中隻聽出了另一種含義,於是他問:“你是不是要去完成什麽心願?”
  雲倦初遞他一個微笑,默認。
  “可是為償一段情?”覺通又問。
  “大師怎會知道?”雲倦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因為當十年前老衲來為你治病的時候,你眼裏便藏著份愧疚了,而且與日俱增,今日你的眼已盛不下它了,相信你的心也同樣盛不下了。”
  “那大師又怎知是因情之故?”雲倦初明知故問。
  覺通歎了口氣:“紅塵之中最讓人執著的便是情字——親情,友情,男女愛情,愛恨嗔癡,有幾人能將之勘破?而這些便是你眼中愧疚的源首,也是你的病根。”
  雲倦初笑笑:“這麽說,若是我此次一意孤行,非要償清情債,那便真的不治了?”
  覺通回答:“償清情債談何容易?你若執意如此,便如一溺水之人不向河岸求生,反倒奔向汪洋,結果必然是沒頂。”
  雲倦初又笑:“可若他不償還心願,他即便是能僥幸上岸,也會終身不安。”
  “可他得償心願之日,便是油竭燈枯之時。”覺通提醒他。
  雲倦初雲淡風清的微笑:“那他也無怨無悔。”
  他欠這片山河實在太多了,他欠它的哺育,欠它的顏麵,欠它所給的人間一切——兄弟之情,癡心深愛……若他這一年的生命能換來江山笑顏,三哥重歸,那他又何吝那區區十載?
  五國難當頭(3)
  覺通知他心意已決,深深歎道:“為何要到情根深重,難以自拔之時才想去補償?”
  雲倦初的聲音無奈中透著股淒涼:“因他心底有魔。”
  覺通斑白的慈眉中漸漸透出一種欽佩的光來,他已不指望自己能勸阻雲倦初的心意,他隻希望自己能讓雲倦初深鎖的靈魂徹底地釋放,因為作為一個忘年的朋友,就連他也期待著雲倦初久久壓抑的華采能毫無掩飾地恣情璀璨,於是他微笑著言道:“佛,無魔不成。”
  佛,無魔不成?雲倦初笑了:他何曾想過成為佛?他隻想成為天地間一朵無人知曉的雲,飄過滄海桑田,默默地貪戀著他所虧欠的浩茫人間。
  但他也明白覺通的意思,他已經不會再畏懼他心裏的那些魔了,因為這次他已別無選擇,他隻能傾盡自己畢生的力量——無論它們是神,還是魔。早在十年前,當他以三跪九叩告別那座皇城的時候,他不就開始等著這樣一天了嗎?等著有一天他能償清所欠的一切,然後絕塵而去,不用再麵對世間任何滾滾雲煙……
  看著雲倦初琉璃般平靜的眼波中終於閃爍著前所未有的自由光彩,覺通覺得雲倦初已領悟了自己話裏的含義,他仿佛已能看到未來將有一道怎樣絢爛的光華點亮每個人的眼睛,甚至是整片河山!可他卻不知道,在這美絕天宇的釋放背後,將會有怎樣一個令人扼腕的慘烈結局,留給青史悠悠喟歎……
  覺通止住了心馳神往,從袖中掏出一個白色的瓷瓶,說道:“原先的那些藥,雖不能根治你的病,卻也能保你暫時平安。老衲這裏還有些藥丸,萬不得已之時,便服下救急。”
  “多謝大師。”雲倦初微笑,他明白自己的病已無藥可醫,覺通這是在給他救命丸了。
  方熾羽不太清楚這兩人說了這半天的禪語究竟是達成了怎樣的協定,隻覺得好像連覺通都已對雲倦初的病無能為力。他有些不安,退而求其次地問覺通道:“公子他總是咳血,大師可還有良藥?”言下之意:即使不能痊愈,能減輕些痛苦也好。
  覺通搖頭:“老衲說過了:他的病實是在心,他若一天不停止操勞,便一天不得安寧。原先的那些藥中有些安神的成分,隻能勉強減輕些症候,若想徹底止住,已無可能。”其實誰都知道,雲倦初得的是一種耗久的疾病,每次發病雖都不致命,卻也均能耗他三分心神。生命之力便這樣一點點的從他體內流出,猶如他咳出的鮮血,久久不止,直到有一天油幹燈盡。
  一個出家人,不用把話說得這麽殘忍吧,方熾羽心裏想著。覺通的話讓他的心終於完全地沉到了冰海裏,隻覺寒氣從心底裏向外湧。
  “熾羽,替我送送大師。”直到雲倦初的聲音傳來,方熾羽仿佛凍僵的腦海才有了一點反應。
  “大師,請。”他忙走向覺通。
  覺通朝他微微頷首,說道:“不必客氣,好好照顧你家公子。”說罷,飄然而去。
  方熾羽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他回頭看向躺在榻上的雲倦初。雲倦初此刻已閉上了眼睛,蒼白的麵孔映在昏黃的燈光下,隻讓人看了分外心痛。
  窗外的燈火依舊斑斕的燃燒,奇絢的煙花將夜空照了個通明,方熾羽走出去,默立在外間,一夜未眠,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他要守護著他的公子,讓他來年也能看到這漫天落“星”如雨……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後主寫這句詞的時候,大概萬萬沒料到那個毀了他帝王生涯的宋室皇朝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國破家亡,山河破碎,金兵攻陷了東京汴梁,包括欽徽二宗在內的整個皇室,在京幾乎所有文官武將,以及宮內畫工樂師三千多人都成了金兵的俘虜,被四送北方。
  自得到這個消息,雲倦初已在榻上躺了三日。這三日中,他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可方熾羽卻知道他一定沒有睡去,也沒有昏厥。他能感到在雲倦初看似平靜無波的麵容裏正孕育著一場驚世的風暴,而當他睜開雙眼的那天,便會有一道燦若星辰的光芒照亮大宋瀕臨破碎的岌岌江山。
  方熾羽站在屏風外麵,靜靜地期待著。
  清晨薄紗一般的陽光,恬淡柔和地透過鏤花的窗欞撒進雲樓,分隔為條條纖細的光束,包繞著隨空氣飄浮的風煙,散發出淺淡的光暈,將室內巨大的蘇繡屏風照成氤氳的妃色。
  雲倦初終於睜開了眼睛,他起身下床,麵對著窗戶,任窗欞斑駁的黑影將他的白衣照得或明或暗。
  方熾羽走了進去,隻聽見雲倦初幽冷的聲音:“我要進京。”
  “進京做什麽?”
  雲倦初望著窗外,一字一句的說道:“當、皇、帝。”
  說著,他推開窗戶,陽光和白雲流瀉入房內,照得一室璀璨華光。清淡若無的微笑在他的麵頰上綻開,散發出奪目的光澤,竟比那藍天白雲還令人神往目眩。
  雪落,梅開。
  聽著雲樓的大門緩慢而沉重的關閉,像是把前塵往事統統都關在了門內,當踏出這扇門,他就該和曾經的一切告別。十年的人間冷暖,十年的愛恨糾纏——所有曾經纏繞在他心頭的影子都將化作嫋嫋輕煙,是時候讓他來償還一切。
  “公子?”方熾羽輕聲的呼喚,讓雲倦初回過神來——過眼煙雲的背後忽然有一抹紅影逐漸的清晰,清晰的就站在梅海的那一邊。
  五國難當頭(4)
  心忽然被扯痛,他這才發現原來他還沒能和塵世徹底的決裂,因為還有一根線牢牢地係住了他的心弦,而這根線的另一頭就藏在她那雙水眸之中,隨著柔波牽動著他最深的眷戀——蘇挽卿就站在那一頭,看著他,柔情四溢。
  她已經很久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了,自從開貝闕之後,她的眼波便變得稀薄而透明,甚至犀利,仿佛可以看透整個紅塵似的,輕易地將他的一切逃避映在眼底,然後化為冰冷的火焰,燃著他所有的心虛。秋水中的波光太過清冽而透徹,透徹得隻映出他的身影,卻不含一點愛,不帶一絲恨,甚至沒有她自己。
  而今天,仿佛預感到了什麽,她的眼波卻是如此的黏稠,膠著著濃得化不開的淒婉、絕豔、哀愁,點點滴滴都隻映著一個字,那便是——愛。
  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在雲倦初心中刹那坍塌,自以為堅厚的防線也在瞬息間瓦解,他的腳步止在了梅海的這一頭,一步也邁不出去。千條萬條離去的理由像根根鎖鏈,想拉著他前行,卻偏偏不及她滿載深情的一眼,隻須一眼便能將他的腳步牢牢牽絆。可他注定是必須離去的,所以他隻能希望時間就此停駐,讓他一生就自私這麽一回……
  一陣風闖進了小院凝駐的時空,花瓣紛揚起來,遮住了彼此凝睇的視線,隻見漫天落梅如雪……
  冷風喚回他最後一絲理智,雲倦初輕輕歎了口氣:“該落的終究是會落的。”
  蘇挽卿看著他,堅定的回答:“該開的也終究會開。”
  雲倦初別過頭去,終於邁出了第一步:“等該落的落盡了,便還會有新的盛開。”
  蘇挽卿旋身迎著他走來的方向,心知他決不是走向自己,而是走向告別,她急道:“可我偏要守著那一朵!”
  雲倦初的腳步停駐,無奈地笑著:“可你難道能守住四季輪回,保證它永開不謝?”
  蘇挽卿走近他,用稠得化不開的柔情深深地凝視他,給他斬釘截鐵的回答:“我能,隻要它肯為我而開!”
  說著,她撩開了額前濃密的留海,微揚起遠山一般的蛾眉——眉心間刺著一朵鮮紅似火的梅花,紅得仿佛能燃著他死寂的心魂。
  清晨簾幕卷輕霜,嗬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人說梅妝是壽陽公主額上拂不去的落梅,今日卻成了雲倦初心中抹不掉的殤愁,像紅豆熬成的傷口——三日光陰,他用來訣別塵世的眷戀,她卻將無悔的思戀刻在了眉間——對他的愛,永生不謝!
  心別樣激烈地跳動著,仿佛是被她額上的鮮紅所燙灼,雲倦初忍不住伸出手去,指腹輕輕拂上了她的眉心。她則靜靜地看著他不舍的雙眸,回應著他生平第一次的衝動。
  滄海桑田、時間流轉都在相觸的靈犀中悄悄凝滯,隻將一根又一根糾纏的情絲化為繾綣的紅線,纏繞著三生石上恒久的誓言。
  許久,“我該走了。”雲倦初忽然硬生生地收回手。
  “我知道。”蘇挽卿點頭:她原本就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也不想留他,因她懂他眼底深藏的悲哀,她看中的是更長遠的幸福。她知他此去必定是為了趙桓,也許隻有讓他還清了所欠,才能真正地追求所得。
  雲倦初淡淡地微笑,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讓我等你。”當他已走到她的身後,蘇挽卿說,“這是我的第二個要求。”
  雲倦初搖搖頭,腳步不停。
  他卻不知蘇挽卿此刻也並未轉身,“我就當你默認了。”她笑著對自己說,笑到含淚。
  “她真像隻飛蛾。”當走出小院時,方熾羽對雲倦初說。
  雲倦初的聲音微微顫抖:“可我卻不是火。”
  方熾羽一愣。
  隻見雲倦初癡癡地望著剛才觸碰過她的手指,喃喃道:“我是水啊——永遠不該有波瀾的死水……”
  六隻身赴險(1)
  宋欽宗靖康二年春東京汴梁已被攻陷,金兵肆意搶掠一番後終於撤離,留下了一個國號為“楚”的傀儡政權,以張邦宗為帝。張邦宗懦弱無能,實權多掌握在一個名曰崇遠的道人手裏。而一些沒有被擄去的宋室大臣則攜傳國玉璽逃到了南京應天府,在原丞相李綱和大將宗澤的提議下,想擁立在濟州的康王趙構為帝。
  此刻,雲倦初正在去往應天府的途中。
  “公子,你為何不直接回汴梁稱帝?”方熾羽問道,“那個張邦宗早就不得民心了,將他拉下馬還不是易如反掌?”
  雲倦初搖搖頭:“那張邦宗甘為金狗,人人得而誅之,實不足為患。在東京他手下做官的也是一幫無用之臣。但在應天府聚集的卻多是我大宋的忠臣良將,我要想坐穩龍庭,必先得到他們的支持。”
  方熾羽皺皺眉:“可他們現在似乎想立康王為帝。”
  一絲寒光在雲倦初的眸中一閃,還沒等他答話,一群蜂擁而至的流民便將他倆的對話衝散。
  “公子,小心!”方熾羽趕忙將雲倦初推到牆角,用自己的整個身體護在他的身前。
  雲倦初的目光越過方熾羽高大的身軀,久久地駐留在麵前的流民身上,方熾羽隻覺得他的目光似乎越來越冷,也教他越來越陌生。
  “開城門了,開城門了!”有守城的士兵高聲的喊著,“慢慢進,不要擠!”
  洶湧的人潮卻哪裏管他的言語,紛紛爭先恐後地向城內湧去。
  “公子,咱們也進去?”方熾羽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隻覺心裏毛毛的。
  雲倦初點點頭。
  正在這時,城門卻開始悄然關閉。
  “這是幹什麽?剛開門就關門?”“放我們進去!”後麵被阻住的流民憤怒的呼喊著。
  方熾羽拉著雲倦初好不容易擠到了城門之前,見城門正在關閉,他忍不住也叫道:“為什麽要關城門?”
  守城的士兵見他和雲倦初氣度不凡,悄聲說道:“剛剛聽說金兵這兩天就打過來啦!你們這時候進城不是送死嗎?”
  “公子?”方熾羽看著雲倦初,等著他的決定。
  雲倦初想也不想,上前兩步,走進城裏。
  方熾羽忙跟上他,就在他們跨入城內的一瞬,厚重的城門在他們身後轟然關閉。
  飛揚的塵土掀起一陣沙霧,將城門外震天的哭聲和怨怒擋在了外麵。城裏城外就這樣成了兩個世界——一個是慘痛的哀號和悲憤的怒罵,卻還有著一線生機;一個則是死一般的沉靜,暗湧著毀滅的波濤。
  方熾羽不停地在往後看,看著身後那扇沉重的門將整個國破家亡的悲哀血淋淋地壓在他心上,直教他窒息。
  雲倦初卻一直向前走著,走得很慢,也很沉穩,因為他知道他每走一步,都踏著成千上萬的生命和淚水,而在這條血淚鋪就的道路上,他隻能向前走,再也不能回頭。從此他的生命便隻承載著這份血染山河的沉重,而這份沉重將推動他堅實的步履沿著這條長路,走入未來的漫漫長夜,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隻願給江山帶來一片光明……
  “你當真是七皇子?”李綱代表行宮中的所有大臣問出這樣一句話。
  雲倦初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遞給李綱。
  李綱接過,打開:“玉牒?”已有幾個官員圍了上來。
  玉牒乃是皇子身份的見證,上麵寫有皇子的出生地點,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在場諸穩婆、嬤嬤、宮女的姓名,最重要的是加蓋著皇帝的玉璽大印。
  “皇七子趙初,生母玉辰宮雲妃……”幾個大臣口中讀著,又仔細的察看著玉牒上加蓋的皇印,開始有些相信了。
  “李丞相,我們曾見過麵。”雲倦初道。
  李綱點點頭:“就是幾個月前,不過……”不過當時的雲樓公子怎忽然成了七皇子?
  雲倦初微笑:“不,我是說十年前,咱們在朝堂上見過。”
  李綱努力地回憶著,終於想了起來:“是了,當年七皇子在朝堂之上解了金使出的三道難題,大揚我國之威。”當時,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那個年僅十三歲的皇子所表現出的膽略和才華驚呆了,但不久以後便傳來了他不幸夭折的消息,朝野上下還曾為此甚為惋惜。如今他怎麽又還活著呢?
  雲倦初知他心底疑惑,早已想好了說辭:“當年由於我體質虛弱,父皇便從道士之言,另尋替身代我承受早夭之劫,而將我送去了江南調養。”
  李綱點點頭:宋徽宗極崇道教,在宮內設了道觀,對道士言聽計從,百姓私下裏都稱之為“道君皇帝”。因此,雲倦初的這番說法令他十分信服,再加上他本就對雲倦初敬慕異常,所以對他的身份已信了大半。
  於是他將玉牒還給雲倦初,問道:“七皇子此來所為何事?”話中有兩層意思,一方麵是承認了雲倦初的身份,另一方麵則是探詢他可是為了皇位而來。
  其餘眾臣見李綱已確認了雲倦初的皇子身份,也就不好再多言,心中卻道:這下可有一場奪位之爭了。
  雲倦初坦然道:“現在大宋正是生死存亡之關頭,我豈能偏安江南坐視不理?因此我雖不才,卻也願為江山盡一份責任,將父兄早日營救回來。還望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六隻身赴險(2)
  他話說得慷慨激昂,意思也很明白:他的確有意皇位,但他要這皇位決非為了自己,而是要用手中的權力引領整個大宋救出被擄走的二帝。
  眾大臣沉吟著,雖然雲倦初的話真摯誠懇,可是他畢竟是半路殺出,又十年未在朝中,立帝這種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豈能光憑他幾句話就確定?
  於是,不久便有趙構的支持者道:“康王忠厚仁孝,深得太上皇寵愛,諸位大人以及天下百姓都期待擁他為帝。七皇子既不肯偏安一方,不如輔佐康王,共同匡扶宋室。”
  此言一出,便有人頷首讚同,更多的人則是竊竊私語,作觀望之態。
  雲倦初早料到登基之路並非一帆風順,從容答道:“九弟他既忠厚仁孝,相信他也一定能明白長幼有序的道理,不會將這區區皇位放在心上。他若知我登上帝位,也必定會襄助於我,為國家社稷盡心出力的,不是嗎?”
  他身旁的方熾羽聽著,忍不住偷笑:雲倦初的反問一向是最能將人逼進死胡同的。記得當初王彥便被他的一連串反問弄得狼狽不堪。
  那支持者果然被雲倦初問得一愣,強詞道:“雖說長幼有序,可康王早已進爵親王,可見他的才能是有目共睹!”
  這話已經是強詞奪理,以勢壓人了,雲倦初笑笑,正要反駁,卻聽門外有士兵通報道:“稟告諸位大人,金兵已在城外十裏了!”
  “什麽?”李綱擰緊了濃眉:探報不是說他們明天才會到嗎?怎麽來得這麽快?
  雲倦初走上前去,問那士兵:“是哪個金將率領?有多少人馬?”
  那士兵不認得雲倦初,卻覺得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天成的尊貴之氣,不由自主地答道:“是金太子完顏宗望率領,共十萬兵馬。”
  雲倦初點了點頭,沉吟不語。
  屋內仿佛受他的沉靜感染,眾臣心裏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誰也不敢多言。
  “城中是不是沒有兵馬?”雲倦初忽問。
  李綱臉色微變,反問:“七皇子怎知?”
  “若有兵馬,又怎會急著關閉城門,棄百姓於水火而不顧?若有兵馬,一向主戰的李丞相怎會一言不發,諸位大人的神色又怎會如此慌亂?”雲倦初的聲音冷若寒冰,淡淡的目光中透著股讓人膽寒的犀利。
  李綱知道什麽也瞞不過雲倦初,於是便直言道:“七皇子說得不錯,此城的確是座空城。宗澤將軍帶走了大部兵馬想去救回二位陛下,可惜並未成功,他此時恐怕在回程途中。”
  雲倦初又問:“那他何時能趕回?”
  李綱道:“大約今晚。”
  今晚?等他回來豈不是什麽都晚了!雲倦初心道,但表麵上依舊若無其事,想了想說道:“帶我上城頭看看。”
  “好,七皇子。”李綱立刻答應:雲倦初臨危不亂的氣魄讓他好生佩服。他領教過這位雲樓公子的厲害,也見識過這位七皇子的膽略,此時已到生死關頭,他相信如果還有人能夠救下全城,那人必定就是雲倦初。
  其餘的大臣也紛紛跟了上去,想看看這位重現人世的七皇子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們竟然圍而不打……”雲倦初望著城下圍得鐵桶似的金兵道。
  李綱回答:“他們恐怕並不知道這裏是座空城。”
  雲倦初點頭讚同:“應該如此。完顏宗望一向謹慎,從不打無把握之仗。”
  李綱道:“他這樣圍著咱們,不是想等援兵,便是想暗施偷襲。”
  雲倦初不解:“就是宗澤將軍在,咱們也不過五六萬人,他卻有十萬兵馬,又何需等待援兵,教完顏宗翰搶了功勞呢?”
  李綱笑了:“七皇子你想,他那號稱十萬的軍隊,在攻打汴梁之後還能有十萬嗎?”
  雲倦初莞爾:的確,汴梁雖失守,但兩軍交戰之中也讓金兵損失慘重。
  這時,有士兵來報:“金帥遣使送來一封信。”說著,將信呈上。
  “他們要我位尊之人前去議和,否則立即攻城。”李綱看罷,言道。
  “這是金人慣用的伎倆,皇上便是這樣被他們騙去扣留的。”有大臣憤憤道。
  雲倦初沉吟道:“這便是他們圍而不攻的目的了,他們是想扣住我領軍之人,比如李丞相,這樣咱們就群龍無首,他們便可輕而易舉易地拿下應天府了。”
  “我們李丞相可是他們想去便去的?”有人道。
  雲倦初道:“若是不去,讓金人恥笑咱們大宋無人是小,探知咱們城中空虛是大。”
  群臣議論紛紛,均覺兩難。
  李綱冷笑道:“我李綱便去了,難道還怕他們不成?”
  雲倦初阻止他:“李丞相不能去。”
  李綱疑道:“那……”
  雲倦初的眼中閃出光來:“金人此計看似高明,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因為他們不知道一件事……”
  “那是……”
  一抹清逸的淺笑在雲倦初的頰上綻開,散發出幽冷而犀利的光彩:“他們不知道此刻城中最尊之人並非是領軍的李丞相,而是我——大宋的七皇子。”
  群臣都怔住了,麵麵相覷。
  隻聽雲倦初又道:“所以,李丞相不能去,該去的人是我。”
  “七皇子,您更不能去了!”眾臣紛紛阻止。
  六隻身赴險(3)
  雲倦初輕描淡寫地擺擺手,說道:“要想守住此城,隻有這次機會。我會盡量與金人周旋,拖延時間,以便宗澤將軍能及時趕回來。萬一他們要扣人,我去了,最多是給大宋再添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質;若他人去了,則正好中了金人的奸計:大宋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眾位良將英才。”
  “七皇子……”眾人雖覺他說得有理,卻也不忍他隻身犯險。
  雲倦初幽然說道:“諸位不必為我擔心,我此去也未必不能歸來,若是萬一不幸,倒也可以去與我父兄團圓……”說到這裏,他的聲音開始變得鄭重而冷峻:“若此城不幸失守,你們斷不可呈一時意氣,一定要保住性命,輔佐我九弟,救出我皇兄和父皇,一雪國恥!”
  “七……”李綱還在猶豫。
  雲倦初語調不怒自威:“李丞相,各位大人,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你們若還將我當成皇子,便聽我的命令,一切以大宋安危為重!”
  “是,七皇子!”響應他的是大宋的希望之音,如山堅定。
  一直站在雲倦初身旁的方熾羽深知雲倦初又一次點燃了眾人的希望,而且這次的點燃的是一把燎原的烈火,它將燃遍大宋的萬裏江山。
  雲倦初走下城去,走向城門,在城門口,他停住了。
  “熾羽,這次你別跟著我了。”雲倦初說。
  “那怎麽行?”方熾羽道,他這回之所以會一直站在那裏而不出言阻止,便是下定了決心要跟著雲倦初同赴金營。
  雲倦初轉過身來,清冽的眼眸好像早已看穿了方熾羽的心事:“你若真將我當成你的公子,便不要跟我去,我還有要事要交給你。”
  “什麽事?”
  雲倦初俊眉微蹙:“若我回得來則罷,若回不來,你便替我接手王彥和他的義軍,要他們無論如何,哪怕是召集江湖中人用搶的,也要替我辦到一件事——將我三哥救出來。”
  “是,公子。”方熾羽答應著,卻有些疑惑,“你不也交代上麵那些官兒辦了嗎?”
  雲倦初歎息道:“他們雖忠心耿耿,卻還是要聽別人的……”
  方熾羽更疑惑了:“別人?你是說將來可能即位的康王?他難道不想救出自己的父兄嗎?”
  雲倦初苦笑,流露出掩不住的淒涼之色:“這便是帝王家……父非父,子非子……”
  說完,他轉過身去,走出城門,頭也不回……
  須臾之間,雲倦初已身在敵營之外。
  金兵圍城之後,將大帥行營和部分兵力都駐紮於城外一座小山之上。從山下遠遠望去,漫山軍旗招展,遍野金戈鐵戟。午後的陽光照在兵刃之上,泛出爍爍的寒光,教人不寒而栗。
  雲倦初深吸了口氣,穩步向山上走去。
  山頂有一座荒廢已久的寺廟,這便是金兵元帥——金國太子完顏宗望的行營。
  剛到山門之外,便見數十個全副武裝的金兵排成兩隊,將整個行轅守得嚴嚴實實,足可看出領軍之人的小心謹慎。一個金兵進去通報,不多會兒,便從大殿內走出一人,身材頎長,劍眉星目,一身戎裝,甚是威武,這便是金帥完顏宗望。
  雲倦初與完顏宗望相距不過數十步,在雲倦初打量對手的同時,完顏宗望也將雲倦初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微訝之後隨即一笑:“宋國男子果真是柔弱啊。”說著,他一揮手,大殿側門“哐當”一聲洞開,兩列親兵錦衣花帽,配一色寬邊刀,疾趨而出,昂首怒目地排列在通向大殿的甬道兩旁,麵目十分猙獰,個個更將刀背虛靠在肩上,刀刃向外,排成一道刀廊。
  雲倦初微笑:“這便是太子的待客之禮?”
  完顏宗望冷笑:“怎麽,不敢進來?”
  雲倦初淡淡一笑,邁步踏入刀廊。
  行不兩步,便聽完顏宗望問道:“來者何人?”——兩道寒光“倏”地攔於身前——乃是兩柄鋼刀。
  “大宋使者。”雲倦初從容應答,一手抬起,用手背將一柄鋼刀輕輕一推,優雅得仿佛是在拂拭麵前的塵土。那持刀的士兵竟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完顏宗望皺了皺眉,意識到麵前的這個俊美書生與以往的宋國使者似有很大的不同:原來每有宋國來使,他便擺下這個刀廊,多數宋使一見這個陣勢便嚇傻了,膽子稍大的即使敢上前幾步,但一見兩把鋼刀忽橫在麵前,也就不敢再進了。這樣一來,宋使便已先失了氣勢,還未上談判桌,宋國便已先輸一局。這一招下馬威,百試百靈,卻想不到眼前的這個宋使竟一反常態,居然敢用手去推刀。
  完顏宗望的眼中閃出寒光來,問道:“是何官職?”
  “無官無職。”雲倦初不動聲色地又上前了幾步,目光穿過寒光閃閃的刀廊,放出幽冷的光澤。
  “無官無職?”完顏宗望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宋國果然是無人了,竟派一個布衣來議和!
  “無人?”雲倦初冷笑一聲,“我大宋人才濟濟,揚手遮天,揮汗如雨,怎可說是無人?隻不過大家各司其職,什麽身份的人做什麽身份的事罷了。”
  完顏宗望怎會聽不出他話中“晏子使楚”的意味,把臉一沉,道:“你究竟是什麽人?”說話間,又有兩把鋼刀攔住了雲倦初的去路。
  雲倦初這次沒有再向前進,反倒站住了,揚眉望著完顏宗望,反問:“太子想要我是什麽人呢?”
  六隻身赴險(4)
  完顏宗望被他問得心頭一緊:是啊,他想要他是什麽人呢?原本這議和便是假,要一探宋軍虛實,扣留宋軍將領是真,可宋軍竟派來這樣一個“布衣”,實在是匪夷所思。是宋軍已識破了他的計策,還是……宋軍對於這一戰已有了很大的把握,所以無須“議和”?他生性多疑,此刻心中不禁翻騰起來。
  雲倦初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思,站在原地,淡笑不語。
  不多時,完顏宗望便已有了計較,語帶嘲諷地說道:“想不到你們宋人言而無信,明裏說是派城中握權之人前來議和,卻隻派來個小民……”與宋國交戰多年,他深知宋人講究麵子的秉性,所以故意拿話相激。
  “太子此言差矣,我大宋豈會像貴國一樣反複無常?”雲倦初冷冷地對上完顏宗望冒火的雙眸,又道:“我雖無官在身,卻的確是貴國所邀之人。”
  完顏宗望的眼睛眯了起來:“是嗎?”
  雲倦初推開麵前的鋼刀,說道:“我乃是大宋儲君。”
  “儲君?”完顏宗望吃了一驚,脫口而出,“你難道是太子?”此話一出,頓時後悔:瞧眼前人雖年輕,卻絕小不了欽宗十歲,怎會是太子?
  雲倦初怎會看不出完顏宗望自悔失言的窘態,微笑著回答:“當然不是。”
  完顏宗望畢竟是太子,此刻也已冷靜下來,狐疑道:“既不是太子,又怎可以儲君自居?”
  雲倦初漫不經心的語調中似乎含著諷刺,目光更犀利地直射完顏宗望的雙眼:“誰說儲君非得是太子?凡能繼承一國大統之人便是儲君……”說著,他的目光很微妙地閃了一下,緩緩又道:“有些人即使成了太子,也未必是儲君。”
  話音未落,完顏宗望的臉色便驟然一變,雖稍縱即逝,卻也未逃出雲倦初的眼睛,甚至連一些跟隨完顏宗望多年的親兵都能看出完顏宗望臉上流露了難掩的慌亂。
  雲倦初心中暗舒了口氣——看來這一次自己押得不錯。
  原來早在臨安,雲倦初為了指揮王彥義軍,便已對金國皇室成員的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金國皇帝共有七子,其中以六皇子完顏宗浩最為得寵,此人精明強幹,早有奪嫡之心,在金國與太子完顏宗望鬥得水火不容。而其餘五子要麽冷眼旁觀,要麽各效其主,其中完顏宗翰便是六皇子一邊。所以這次金兵分兩路攻宋,兩路人馬卻是各懷鬼胎。這才給了宋國喘息的機會,此刻也惟有抓住金兵這個弱點,才能反敗為勝。
  完顏宗望像是明白了什麽,眼中精光忽現,一揮手,所有的親兵都放下了鋼刀,他自己則對雲倦初一個抱拳:“請!”
  雲倦初微微頷首,一撩袍角,大步跨進殿內。
  完顏宗望也跟著走進殿內。
  “砰”的一聲,殿門在身後關閉——此刻已真的深入敵營。
  雲倦初與完顏宗望對麵而坐,中間橫著一張矮幾,幾上是兩杯茶。
  雲倦初伸手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地撥著茶葉,似乎很是漫不經心,腦中卻一刻也沒停歇:剛才的一番對話讓他已能隱約摸清完顏宗望的脾氣,他或許正可以利用這種脾氣,讓應天府,也讓自己得以全身而退。但目前,他隻有等,等完顏宗望先開口——他本就是來拖延時間的,他要利用這番等待,給全城一線生機,也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
  茶的霧氣氤氳在二人之間,霧氣背後的眼眸平如一泊靜水,讓人實在難以猜透他的心思。完顏宗望很不喜歡這樣的被動,忍耐許久之後,終於忍不住道:“閣下……”他對稱呼很犯難,也對雲倦初的身份十分犯難。
  “在下趙初,徽宗陛下之皇七子。”雲倦初知道他想問些什麽,開口解了他的疑問。
  完顏宗望心頭疑竇雖解,卻暗自不甘自己心思總被對方摸透,於是他反唇相譏道:“我倒從未聽過閣下的名字。我原以為攻陷汴京之後,你們趙家已被我們擄盡,卻想不到還有漏網的。”
  雲倦初聽到這話,心中暗惱,臉上卻不見一絲慍怒之色,反笑道:“我本不是父皇寵愛的兒子,雖同為皇子,卻是常年遠放京外,像太子這樣的要人,又怎會聽說我的名字呢?”
  他話說得不急不徐,在完顏宗望聽來卻恰恰是字字針對著自己:他貴為太子,卻總是被派去打仗,反倒是老六整日坐守京城,白得功勞。被雲倦初這麽一激,他心中不禁惱怒,惡狠狠地說道:“閣下今日究竟所為何來?是來議和的?還是來與你父兄會合的?”
  雲倦初聞言,知完顏宗望已動殺機,至少是想將他扣留,此時已不便再激,於是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斂容道:“我此來是想和太子做筆交易。”
  “什麽交易?”完顏宗望濃眉一擰。
  雲倦初高深莫測地微笑著:“解一城之圍,換兩個皇位。”
  完顏宗望先是一怔,隨後便舒眉,像是明白了什麽,他臉上換上了狐疑的冷笑:“你是讓我解南京之圍?”
  談到正題,完顏宗望反倒不似剛才的焦躁易怒,雲倦初不禁暗讚這位金國太子越臨大事,越是冷靜,這同時也證明了他對二人正在談的這筆“交易”極為上心。雲倦初知他多疑,於是十分爽快的點點頭:“不錯。”
  完顏宗望的眼中幽幽地閃爍著寒意,冷笑著言道:“我隻想以一城之圍換一個皇位。”
  六隻身赴險(5)
  雲倦初也還他一抹冷笑:“若不解一城之圍,便無一個皇位。”
  “是嗎?”完顏宗望反問,他對此次用兵雖無十分把握,卻也深知即使此戰敗北,與他攻下汴梁的大功相比也不足以影響到他將來的即位。
  雲倦初也知自己這一兩句話還不足以動完顏宗望之心,於是心念一動,他忽然訕笑幾聲,顯得極為不屑。
  完顏宗望的目光閃爍無定,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麽?”他雖明知這是雲倦初的圈套,驕傲和自尊卻不允許他對此沉默。
  雲倦初見一擊即中,臉上微笑不改:“我笑太子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怎麽講?”
  雲倦初眼見時機已到,卻並不急於將心中計劃和盤托出,反問道:“太子認為拿下應天府需多久?”
  完顏宗望道:“不出三天。”
  雲倦初笑著搖搖頭:“太子何必欺我,若是如此容易便能拿下此城,太子又何須找我來議和呢?”
  與聰明人對話,話不必說得太完全,因為言外之意往往比已說出來的內容更豐富,也更動人心魄。
  完顏宗望心裏一沉:他當然知道三天之內拿不下應天府,否則他也不會圍而不打,錯過可能的戰機。他作戰一向謹慎,總是喜歡以最少的代價去換得最大的勝利,因為他知道在宋國的每一戰都關乎著他這個太子的將來,隻要有一戰稍不留神,便會前功盡棄。
  何況他打仗也隻是為了多立戰功以鞏固自己的地位,自然是要犧牲越少越好,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為將來可能的宮爭保存實力。而上回攻打汴梁,雖立大功,卻讓他的部隊損失慘重。想起兩軍最後開展的巷戰,連他這個沙場老將也覺得慘不忍睹。所以這回,他才不願貿然攻城,而迂回地采用了圍而不打的戰術。誰知這招竟被對方看破,心中不由有些沮喪。
  誰知雲倦初更問出一句誰也想不到的話來:“太子認為滅宋又需多久?”
  完顏宗望一愣,他倒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時躊躇起來,但他又怎能在敵方麵前示弱,胸中升起一股豪氣,答道:“不出三年!”
  “三年?”雲倦初的瞳中散出輕蔑的光來,嘴角的弧度也更上揚了一些,冷笑出聲,笑過之後卻是神色一斂,凜然道:“真是癡人說夢!我大宋泱泱大國,幅員萬裏。憑你小小金國,彈丸之地,便妄談滅宋於三年之內?實在是無稽之談!”
  完顏宗望想不到麵前的秀雅書生竟也有此鏗然之聲,心中不禁佩服,想壓倒對方的念頭也更強烈,於是回敬道:“我與你國交戰多年,確是勝多敗少,直打到你國京城,連你父親兄長都為我所擄,我憑什麽三年之內拿不下你宋國?”
  雲倦初輕咳兩聲,他並非是神,完顏宗望屢次侮辱他皇兄,他也難以不動怒。但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氣的時候,他的身體也不容許他將本就不多的精力放在生氣上。他於是強自鎮定了情緒,說道:“明人不說暗話,我此來既是為了交易,我自對太子以誠相待,也希望太子能以誠對我。我現在可以明說:想要滅宋,若太子帶兵,少說十年,若他人帶兵,則更遙遙無期。就算你僥幸入主中原,可這十年當中,你身後的朝廷足夠發生多少巨變?”
  聽到這話,完顏宗望的手不自覺地握住了茶杯。
  雲倦初知他心動,於是更加咄咄逼人:“我說十年也還是半壁江山。若我以長江天塹據守,你金兵久居北方,不善水戰,若揮師南下,必阻在長江進退不得。想當年曹操擁兵百萬,揮師江東,自以為船堅兵銳,江東膏腴之地唾手可得。卻不料孔明東風乍起,周郎火燒赤壁,百萬雄師瞬息灰飛煙滅,連曹操自己也險些喪命於是。太子以為自己和曹操可能一比?金兵與操兵可能一比?區區江東與我皇皇大宋又可能一比?”
  一種徹骨的冰冷從雲倦初依舊淡漠的眸子裏冷冷地流出來,教完顏宗望看了不覺心悸。雲倦初的每一句話都像敲在了他的心坎上,讓他驀然醒悟自己這幾年征戰非但不能鞏固地位,反倒是在為他人做嫁衣,給他人一個邀寵攬權的機會。想著,他沉吟不語。
  幾番交鋒,雲倦初已大約摸到了完顏宗望的脾氣:越是碰到他在意的事,他便越冷靜。見他沉默不語,握杯的手鬆了又握,雲倦初心知此時已是更進一步的時機,方待開口,喉口卻湧起一陣不適。怎麽這個時候犯病?他心中暗暗叫苦,明白是過度操勞的緣故。於是他不動聲色地拿起茶杯,以袖掩口,輕咳幾聲,還好並未嘔出血來,暗舒口氣的同時也意識到他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再與完顏宗望消耗下去,隻能速戰速決。
  這都隻是一瞬間的事,拿定了主意後,雲倦初的神色又恢複如初,淡然說道:“太子,你我同為皇室中人,一些事情大家不言自明。太子若肯解應天府之圍,便能早日脫身於戰事,而安於本國事務,而我……”他坦然一笑:“則可順利即位。以小小應天府換兩個皇位,太子是聰明人,怎會想不透呢?”
  完顏宗望怎會想不透其中關蹊:若是繼續在外征戰,或許是可以借戰功鞏固地位。但是宋國雖弱,攻破它卻並非一朝一夕,自己最大的努力可能也隻能拚個劃江而治。但到那時,若是老六向皇上進言讓自己攻取江南,自己豈不是真的深陷泥潭難以自拔?到時就算不戰死江上,也是久攻不下,導致江山易主。心裏雖是這麽想的,他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閣下這話,我仍是不太明白。”
  六隻身赴險(6)
  雲倦初知道完顏宗望多疑又謹慎,自己不把話說透,他也難以盡信。於是他輕笑,神情也更加坦白:“我不妨直言,自從汴梁之變,我大宋皇室確已存人不多,能繼承大統之人也隻餘下我與九弟。我雖居長,卻不及九弟得寵,因此朝中大臣多想立他為帝。所以,我才不得不冒險前來,與太子做這番交易。”
  雲倦初雖說的都是宋朝皇室糾葛,在完顏宗望聽來倒與自家景況處處相和,不由信了七分。他心中主意雖定,嘴上卻不肯放鬆:“你得皇位,於我有何益處?”
  雲倦初聽他口氣知他已經心動,他深諳利令智昏的道理,於是開出了漫天籌碼:“我若登基,可向太子歲貢白銀五千萬兩,絹帛絲綢五千萬匹……”
  他說到此處,戛然而止,在完顏宗望聽來卻像是意猶未盡。須知現在宋國向金國的歲貢才不過是此數的一半,而雲倦初所說的更是向“太子”進貢,豈不是這多出的一倍盡歸自己所有?他心中不由大喜。
  與金兵間接交戰多年,雲倦初深知金兵的脾性:金人久居荒蠻,對中原向往的不僅是土地,更多的則是金銀財寶。所以每下宋城,金兵往往是洗劫一空後便撤兵離去,並不派兵駐守,所以很多城池都是在兩國手中爭爭奪奪。之所以不派兵駐守,一是因為金人實在比宋人少了數倍,二是打天下易,坐天下難的道理金人也明白。
  宋土雖富,若換自己治理卻也未必能得到如此多的利益,何況大戰過後,雙方都需休整,財政收入就更打折扣。若此人真能如此進貢,倒真是個一勞永逸的生財之道,父皇也定會歡喜。想到這裏,完顏宗望的嘴角已開始不自覺地上揚。
  雲倦初眼中笑意更深,又補上一句足以打動完顏宗望的話:“若得帝位,我,願向貴國稱臣。”
  他隻說了“我”!
  他怎會放任金人來吸宋人的鮮血,他怎會允許堂堂大宋去向金狗俯首稱臣!即使此時說這話是迫不得已,是權宜之計,他也決不會放棄整個大宋的尊嚴。所以他隻說“我”,隻有“我”!——隻讓他一人來承受這一國的屈辱,隻讓他一人去遭盡後世的鄙夷。不管會付出什麽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完顏宗望哪裏想得到雲倦初用詞中的字斟句酌,他隻覺得雲倦初開出的條件已讓他十分滿意:作為儲君的對方既肯稱臣,則意味著宋國將正式成為金國的附庸,這樣一個聚寶盆似的附庸,一定會讓他父皇滿意的。至於雲倦初的條件,幫他即位其實對他利多弊少。他所培植的傀儡張邦宗早已控製不了局勢,遠不如一個真正的宋室皇子來得可靠。而那宋朝的九皇子趙構也不知底細,萬一是個一心抵抗的角色,那豈不麻煩?眼前倒是個聰明人……
  思慮再三,完顏宗望終於點頭:“好。”
  雲倦初斜倚椅上,看似十分隨意,心中卻是十分緊張的在等待完顏宗望的答複。他深知這一“交易”事關重大,如能成功,則不僅解了南京之圍,更能給大宋帶來一段伺機反攻的喘息時間。聽得完顏宗望的一聲“好”,他不禁心弦一鬆,暗籲了一口氣,微笑著問道:“太子可是答應了?”
  “答應了。”完顏宗望似笑非笑地說,“不過口說無憑,還要請閣下立約為證。”
  “那是自然。”雲倦初雲淡風清地笑著,清眸中閃爍著清淺若無的亮光,對於這份契約背後隱藏的結局好像已經知道,又好像什麽都不知道……
  完顏宗望站了起來,大聲說道:“來人哪!”
  廟門大開,陽光一下子照射進來,照出一地的光亮,也照出一地的塵埃。明亮的光線更照在殿內年久失修的佛像臉上,照出他洞穿一切的微笑,更反射出隱約的光華,將一切世事輪回的背影都照得那麽清楚,清楚得刺眼,清楚得直教人悲哀……
  和約簽訂,已是黃昏。
  雲倦初緩緩起身,踱到殿門之前,立住,旋身一笑:“太子,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他說話聲音不大,平和而從容,卻使得整個金營驀然寂靜,隻聽見刀劍在風中輕聲的龍吟。
  金人向來言而無信,扣留宋使幾乎已成了慣例:上至皇帝,下至士兵,隻要是進了金營的就幾乎沒有人能自由離去。
  今日是否會破例呢?
  此時就連金兵都在期待——金人最重豪傑,雲倦初走進刀廊而麵不改色,金兵私下早就視之為英雄,他們也不禁好奇太子會作何種決定。
  眾人屏息期待的同時,完顏宗望也正暗自思量。他抬首望向殿門:夕陽如血,正在半空,從殿內看去,不偏不倚正懸在雲倦初的右肩上方。淡金色的餘輝,浴雲倦初一身白衣,壯美得令人驚歎。
  完顏宗望不由地站起身來,做了個手勢,對雲倦初道:“請!”
  雲倦初含笑頷首,轉身離去,走至殿外,原本凶神惡煞的金兵竟自覺後退,讓出一條甬道。
  望著雲倦初的背影,完顏宗望神色複雜的歎了口氣,目光竟有些若有所失。他眼中忽然精光一閃,大聲喊道:“請留步!”
  雲倦初驀然停步,眉峰輕輕一蹙,麵前已有兩把鋼刀攔住去路。他於是輕歎一聲,緩緩轉身,眉宇間竟猶自帶笑。
  雲倦初的鎮定自若讓所有的金兵都暗生敬意,眼見完顏宗望出爾反爾,臉上都露出不滿之色。
  六隻身赴險(7)
  誰知完顏宗望竟朗聲大笑:“閣下果真真英雄——拿酒來!”
  金兵見狀都不由歡呼,恰恰掩住了雲倦初的數聲輕咳。
  完顏宗望親自斟滿兩大樽酒,說了聲:“請了!”便一飲而盡。
  “謝了。”雲倦初接過酒樽,送到唇邊。他以袖掩口,喝得極慢。
  一會兒,他終於飲幹。完顏宗望親自接過酒樽,一抱拳:“恕不遠送。”
  雲倦初也一拱手,並不說話,轉身便跨出山門。
  完顏宗望在山門口站立良久,看著殘陽似血,將雲倦初白色的身影籠在其中,模糊竟成紅色,隻教人覺得異樣悲壯。
  完顏宗望心中悵然,他下意識的低眉看向手中的酒樽,白玉製成的酒樽中竟也有一抹暗淡的紅色,好像是天邊淒美的斜陽……
  完顏宗望濃眉揚了揚,仿佛明白了什麽,又仿佛失落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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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分
  放在肩頭的雙手依然那麽平和沉穩,說話的語調也依舊是那麽清淡沉靜,眼前的雲倦初仿佛是剛剛遠遊歸來,依舊瀟灑恬淡。他人明明就在麵前,他的身體甚至還在他的懷中,方熾羽卻覺得自己仿佛連他的魂魄都觸不到。  雲倦初常常會讓人覺得他不是個凡人,因為他的絕世之才,更因他的縹緲氣質。方熾羽更是覺得他對死亡的坦然與超脫讓人難以置信:他活著,卻好像命不是他自己的,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是為自己在活著。
  七九五至尊(1)
  山風習習,裹脅著幾許料峭的春寒,也送來壓抑不住的春的氣息。
  雲倦初已走到了山下,回首望著那龍潭虎穴一般的小山,暮色之下已呈灰暗,隻有禿木蒼石之間升起嫋嫋炊煙,讓人覺得還身在人間。一抬首,正上方是一輪紅日,離他近得仿佛擎臂可及。雲倦初不禁心弦一鬆,喉中難忍的不適便像翻江倒海般湧將上來,他猛烈地咳嗽著,以袖掩口,又開始“吐紅”。
  金人的酒竟比想象中的還要辛辣,剛一入喉,便像火灼一般,再喝幾口,已是胸口起伏,血腥之氣一下子就湧將上來。所以,他隻好喝得盡量慢些,以防一飲而盡之後,自己會受不住這樣強烈的刺激,當場咳血。盡管如此,他記得方才喝酒的時候仍覺喉口一甜,是血嗎?他也不敢肯定,也不知完顏宗望是否看了出來。
  想著,咳嗽更加難以抑製,雲倦初一手掩口,一手在懷中摸索了半天,這才掏出一個瓷瓶——正是覺通給的“救命丸”。他忙服下,方才緩了過來。
  雖然犯病,腳步卻並未停止,雲倦初不覺已在應天府外,此刻金兵已遵令撤去,留下滿地新綠的小草,正掙紮著從金兵踐踏過的地方重新抬起頭來。
  “公子——”從城門內飛奔出一個人來,正是方熾羽。
  虎口脫險,乍見故人,雲倦初習慣地一笑,竟覺眼眶微濕,這才完全意識到剛才的生死一線:他原來並沒有他自己想象中的堅強與冷漠,麵對死亡的時候,他原來也還是會有眷戀。
  方熾羽早已顧不得什麽主仆之儀,甚至是君臣之禮,單膝跪倒,一把抱住雲倦初,聲音已有些哽咽:“公子……你終於……回來了。”
  隱約的淚意早已被初春的寒風吹幹,感動和不舍也隨著它悄悄地飄遠,抑或是深埋,雲倦初將兩手放在方熾羽的肩頭,雲淡風清地回答了一句:“是啊,回來了。”
  放在肩頭的雙手依然那麽平和沉穩,說話的語調也依舊是那麽清淡沉靜,眼前的雲倦初仿佛是剛剛遠遊歸來,依舊瀟灑恬淡。他人明明就在麵前,他的身體甚至還在他的懷中,方熾羽卻覺得自己仿佛連他的魂魄都觸不到。
  雲倦初常常會讓人覺得他不是個凡人,因為他的絕世之才,更因他的縹緲氣質。方熾羽更是覺得他對死亡的坦然與超脫讓人難以置信:他活著,卻好像命不是他自己的,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是為自己在活著。
  方熾羽忽然有些明白了這五年來蘇挽卿為何總愛將雲倦初逼到山窮水盡,因為隻有此時的雲倦初才會讓人覺得真實存在——或悲或喜,都發自於心——這才像個世人。
  雲倦初的手移到了方熾羽的肘上,想要扶他站起。方熾羽直起身子,卻猛然瞥見了雲倦初袖口上的斑斑血跡,驚道:“公子,你又犯病了?”
  雲倦初先扶他站起,才答道:“喝了點酒。”
  “是金人?”
  雲倦初點點頭,在與方熾羽關於他身體的爭吵上,他總是理虧的一方。
  果然方熾羽倒吸一口涼氣:“你怎麽能喝他們的酒?且不說你的身體受不了,萬一他們在酒裏下毒怎麽辦?”
  雲倦初笑著搖頭:“那完顏宗望生性多疑,我若不喝,如何取信於人?再說,這酒中並沒有毒。”他竟指指染血的袖口:“不信你看,這血都是紅的。”
  “公子你!”他怎麽還能笑!方熾羽心疼得差點掉下淚來。
  雲倦初仿佛並沒有注意到方熾羽的淒然之色,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說句:“進城吧。”
  方熾羽的嘴動了動,仿佛是要說什麽,但最終沒有開口,隻是默默的跟了上去。
  走著走著,雲倦初的腳步霍然放慢,終於在進入城門後停了下來。
  城內的街道兩旁早已站滿了成千上萬的百姓,道路中央恭立著文武百官。一見雲倦初歸來,原來翹首以盼的人群竟驀然安靜,但喜悅之情已明顯地點亮了每一雙眼睛。領頭的李綱手捧玉璽,當先跪下,高聲呼道:“恭迎聖上——”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衣衫作響,所有的人都已在雲倦初麵前跪下,原先寂靜的城池中爆發出山一般屹然的呼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雲倦初真的成為了大宋皇帝!
  雲倦初的聲音依舊不大,在山呼一般的聲浪過後,卻如同一聲驚天的春雷——“朕定不會辜負天下之念,定會以揮師雪恥、救出二位陛下為己任,至死方休!”
  這一聲春雷,炸開了國破家亡的恥辱下久久壓抑的激情,這股激情如同山洪一般爆發,如同岩漿一般熾熱,在每一個宋人心中燃起了一簇不熄的火焰,而這簇火焰即將順著每一根血管,和著每一跳脈搏,燃遍大宋皇朝的每一個角落……
  方熾羽跪在雲倦初身側,仿佛已聽見了自己熱血沸騰的聲音,他抬起頭看著雲倦初——斜陽餘輝,勾勒出他俊美如畫的側影,一身白衣在風中飛揚,如玉如瑛,他整個人籠在淡金色的陽光之下,散發出的璀璨光澤亮得叫人不敢逼視……
  方熾羽卻總覺得有絲古怪——雲倦初此刻竟沒有在笑!他一向都是在笑的,無論麵對強敵,還是直麵生死。可在這登上人生頂峰,俯瞰萬裏江山的一刻,他卻反而沒有在笑,這究竟是為什麽?
  方熾羽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他眨眨眼睛,更仔細的看去,卻更吃了一驚——
  七九五至尊(2)
  雲倦初正彎腰接過李綱手中的玉璽,在接過玉璽的一刹那,他閉上了眼睛,待他起身之時,睫上竟赫然有一滴淚!
  雲倦初將玉璽托於胸前,麵朝夕陽,微微抬首,眼睛仍舊是閉著,耳邊萬民的山呼萬歲早已淹沒了早春乍起的獵獵風聲。那滴淚也早已消失不見,像是被陽光所融化,又像是隨春風而消殞。
  方熾羽隻覺心中一悸,想到雲倦初帶血的衣袖,他的心竟一下子沉了下去:為什麽會有不祥的預感呢?
  到達汴梁的時候,已是暮春。
  金兵擄掠後的汴梁城已不複當年的繁華盛景,淒清蕭索的街道兩旁,自動退位的“楚帝”張邦宗率領著手下的官員以及全城的百姓跪迎在連天芳草之中。
  雲倦初走下禦輦,張邦宗連頭也不敢抬地直呼“萬歲”,雲倦初並沒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張邦宗身後的道人身上,停佇許久,波心之中散出一種冷冽的光來,隨著他略微浮動的心緒一圈圈地散開。
  被他注視的道人接近五十年紀,兩鬢已然花白,眉目俊雅,略顯冷峻,看得出年輕時應是個俊美男子。他的目光也毫不掩飾的凝聚於雲倦初的身上,冷中有熱。
  “叛國篡位,該當何罪?”雲倦初低聲問著,眼眸卻仍未離開那道人。
  “這……”張邦宗嚇得語無倫次。
  “罪誅九族。”有聲音冷冷地響起,正是那道人。
  “崇遠,你……”張邦宗不敢相信地回頭看他,臉色已嚇得煞白。
  雲倦初開始微笑,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崇遠道人的落井下石。
  崇遠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雙手呈上:“皇上,這是節製天下兵馬的令牌,宮亂之時為貧道僥幸獲得。貧道深知此物之要,因此才忍辱偷生在張邦宗麾下,正是等待皇上一朝即位,好交與皇上。”
  雲倦初接過令牌,沉吟不語。
  “皇上,張邦宗及其黨羽該當如何處置?”隨駕的李綱問道。
  雲倦初微笑,眸中有寒光一凜:“叛臣賊子一律按律法處置,至於這位崇遠道長……朕看……”他沒有明說對崇遠的赦免之意,但口中尊稱的“道長”卻讓周圍久居廟堂的百官全都領會了他的弦外之音。
  “臣等明白了。”李綱點頭。
  “起駕回宮吧。”雲倦初喃喃道,“朕已經許久沒回宮了……”
  他仿佛是自語,又仿佛是感歎,隻見下麵跪著的眾人中有一雙眼睛在聽到這句話後精光一閃……
  站在荒廢多年的玉辰宮內,看漫天落紅如雨,雲倦初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誰知命運的齒輪卻是環環相扣地運轉著,將他硬推至風口浪尖,力挽狂瀾,也讓他不得不想起滴血的曾經。
  輕暖的風吹進內室,細白的蛛網在風中顫抖著,繚繞在寢殿中陰暗的牆角,斑駁的雕梁,以及如今已殘缺不全的暖閣的鏤花圖案,雲倦初隱約記起那裏鏤刻的是祥雲的圖案,因為曾經有宮人告訴過他,在他的母親當年得寵的時候,父皇曾特意讓工匠鏤了這樣的圖案,將她的封號——“雲妃”嵌於其中。這些圖案從他出生便存在了,並隨著歲月的老去,慢慢的褪色、凋零。
  暖閣裏是母親的床塌,也是他溫暖的過往。雲倦初伸手撥開床上密結的蛛網,厚厚的灰塵下麵有一具古琴,琴旁有一點微弱的亮光,他拂開灰塵,竟是一根玉簪。他將玉簪攥在手裏反複端詳,直覺地認為是母親的,可又怎麽也想不起來母親究竟何時戴過。
  窗外不知何時響起了淅瀝的雨聲,打在他的心房之上,痛得鑽心,心潮洶湧地起伏著,腦中塵封已久的往事竟像開了封的書頁一樣,飛快的翻動著,將他卷入十年前那場痛不欲生的旋渦裏……
  如果時間能倒流,如果命運能讓他選擇,他一定不會去選擇出人頭地,一定不會去破解那年金人刁難的三道難題。可是,一切都已發生了,就算他後悔了十年也沒有用處,當年隻是一時興起,又如何會料到那將造成他一輩子的悲哀?十三歲的他料得到朝堂上父皇的欣賞,群臣的讚歎,兄弟的嫉妒,卻料不到金人竟會懷恨在心,而向宋國提出要以他做人質,更想不到他會因此而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謎。
  十年前的那個冬夜,這裏還是個美麗的夢幻,而他就躺在這張臥榻之上,透過雕花的暖閣間隔,看到了他繁華迷夢的破碎。
  那天外麵也下著這樣大的雨,敲打在綠簷紅瓦之上,就像是聲聲催命的咒符,從夢中驚醒的他聽見了外間低低的爭吵聲——是母親和一個男人——一個陌生的男人。
  “小聲點,別吵醒初兒!”男人的聲音傳來。
  “你還記得他?”——是母親的聲音。
  他的心跳開始莫名的加快,有一種窒息的預感像蟒蛇一樣纏住他的身心,叫他想睜眼卻怎麽也睜不開。
  “雲清……”那男人叫著母親的名字,“你不要意氣用事。”
  “意氣?”母親顯然已經憤怒,“難道將初兒送到金國去,就算是理智嗎?”
  男人道:“皇帝不是已經答應了你:若肯將初兒送到金國去,他便立他為太子。”
  “太子?”母親冷笑,“太子的虛名重要,還是他的性命重要?送去金國的人質,有幾個能活著回來?況且金人要初兒前去,本就是為了報複!”
  七九五至尊(3)
  “我自會暗中保護他的。”男人說。
  “……”母親沉默半晌,隻聽見她痛苦的啜泣聲。
  “雲清……”男人小聲地喚著。
  他忍不住睜開眼睛,昏黃的燈光下映出一個男人的側影,正擁著母親。他驚呆了,他想喊叫,想下床,可最終他什麽也沒有做,因為一種刺骨的寒意正從腳底迅速躥升到頭頂,將他的頭腦完全凍僵,讓他動彈不得,也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忘懷。
  “你……你究竟把我們母子當成什麽?”母親低聲的喘息,身子顫得像風中的煙燭。
  “……”男人遲疑著。
  母親的聲音裏透著股絕望:“你心裏可曾有過我?可曾有過你的親生兒子?你隻將我們當做你複國報仇的工具,是嗎?”
  “不……”男人直覺地回答。
  “啪”——母親的一個耳光打斷了他的解釋。
  男人捂著臉,怔怔的。
  母親從他懷中掙脫,扶著柱子,淚流滿麵:“蕭崇遠,想不到你如此無情無意,是我看錯了你,你以為你真做得成那秦時的呂不韋?你走,你走……”
  男人遲疑了好一會,終於消失在黑暗中,留下無盡的長夜,埋葬了母親的青春,也鎖住了他的心魂……
  “母親……”雲倦初閉上眼睛,讓所有的回憶在他腦中最後一次糾纏,也選擇與心底的魔直麵。
  窗外雨聲漸止,身後有腳步漸近——他來了——“皇上……”身後有渾厚的聲音響起。
  雲倦初將玉簪放入懷中,轉身麵對著來人:“這裏沒有旁人,你也不必拘禮了。”
  來人摘下覆麵的黑巾,露出一張清臒的臉,正是崇遠道人。“沒想到你還活著。”他的目光閃爍著,“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雲倦初神情冷漠的看著他,回答:“我一直醒著。”
  崇遠的嘴角上揚起來,張口想說些什麽。
  雲倦初阻止他:“還是聽我說吧。蕭崇遠,遼國太後簫綽之後,世襲遼國北院大王,後以道士身份潛入了大宋皇宮,法號崇遠……”
  “原來你調查過。”崇遠打斷他的話,“不錯,我大遼原派遣了十名貴戚子弟,潛入宋金兩國,為的是挑撥兩國關係,卻不料,我剛入宋不久,大遼就斷送在金宋手裏……”他的聲音沉了下去,顯得極為痛心。
  “於是你的任務又變成了複國?”雲倦初望著崇遠,不帶一絲感情,清冽的眼神冷冷的穿透了他的靈魂。
  “當然。”崇遠回應他的也是冷漠,冷峻的麵孔上也找不到一點父子重逢的喜悅,隻有點點火星在他眼中閃爍,“如今隻有我還活著,也隻有我還有這個機會。”
  他眼中的熱切映在雲倦初眼底,隻讓他看見了權力的欲望,於是他冷笑:“你已得到了節製全軍的令牌,差一點就成功了,可為什麽又把快到手的龍椅讓給我?”
  “因為它在你這個名義上的皇子手中,就不會引起宋民的懷疑,這於我複國更為有利。”崇遠微笑,“你雖然是宋君,可你和我一樣流的是契丹人的血。”
  這就是他生存的意義?雲倦初眸中恒有的悲哀終於壓抑不住地像漣漪一般漸漸散開:為什麽要生他在這個世上?為什麽要讓他流著契丹人的血?為什麽要讓他成為權力鬥爭和皇室血統的祭品,讓他永遠飄搖在血緣和恩情之間?他咬著下唇:“我倒希望我從來就不曾存在!”
  崇遠的眼中有幾許複雜的無奈,但他不願讓對方瞧見,於是別過頭去,隻將手中的黑巾握得死緊。
  宮殿外麵忽然傳來打鬥之聲,隻聽方熾羽在大聲呼喊:“有刺客!”
  崇遠不由自主地朝大門看去,冷麵上閃過一絲擔心。
  雲倦初看在眼底,卻不動聲色:“你快走吧,回你的道觀,從此不要再出現!”
  崇遠移動了一步,又停了下來,看著雲倦初。
  雲倦初知道他在等什麽:“我會留命實現你的複國大願的。”
  他冷淡的語氣讓崇遠心裏先是一酸,隨後便又化成冰冷,他留下一句:“我會的!你也記住你剛才的話!”便重新覆上黑巾,閃身離去。
  他又一次這樣走了,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親生兒子淪入險境……雲倦初自嘲地冷笑,轉過身去,走向殿門。
  “公子,你沒事吧?”方熾羽在外麵焦急地敲著門,雖然雲倦初已登皇位,他卻怎麽也該不了口,依舊叫著雲倦初“公子”,因他每叫一聲“皇上”,便感到雲倦初又離過去遠了一些,也離他遠了一些。
  “沒事。”雲倦初打開殿門,方熾羽飛快地跨進來,又將殿門緊緊關閉。
  聽到外麵一陣兵刃相交之聲,雲倦初問:“是不是侍衛們趕來了?”
  “是。”方熾羽點點頭,戒備的貼在門上聽動靜,“還好刺客人不多,宮中的侍衛應該夠應付。”自從汴京失陷之後,皇宮被洗掠一空,連宮人們也被擄走殆盡,偌大的皇宮竟不剩幾人,記得他當初進宮的時候隻覺毛骨悚然。現在的侍衛宮人都是不久前才招進宮的,而且數量少得可憐。胡思亂想一番之後,方熾羽道:“公子,究竟是什麽人要殺你?”
  雲倦初給他一抹清淡的微笑:“我怎會知道?”
  他的笑太過雲淡風清,反倒讓方熾羽生疑:“你一定知道的!沒有什麽事是你不知道的。”
  七九五至尊(4)
  雲倦初閉上眼睛,搖搖頭:“朕不知道。”
  這是他第一次在他們二人之間用“朕”,方熾羽不再言語了,這尊卑分明的“朕”字就像種酸澀卡在了他的喉口,如同他越來越強烈的不祥預感。
  時間在荒廢的宮殿內悄悄地凝固,隻有隱約傳來的打鬥聲仿佛離他們越來越近切。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廝殺終於轉為平靜,有人在門外稟報:“皇上受驚了,刺客已被盡數剿滅。”
  方熾羽想開門,卻被雲倦初拉住:“你知道外麵說話的是什麽人?”言下之意:究竟是侍衛剿滅了刺客,還是刺客殺盡了侍衛?
  方熾羽怔住了:他從不知雲倦初會如此多疑,麵前的雲樓公子已讓他覺得越來越陌生。“那我出去看看,你自己小心。”他從後窗繞向屋頂,企圖躲避雲倦初眼中陌生的冷冽。
  雲倦初貼在門上,依靠身後的宮門支撐他身體的重量,平靜地看著方熾羽的身影一步步遠去,體味著那份即將到來的孤寂——從此之後他便又要回到孤獨一人,因他選擇的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越往前走,就會有越多的人離他而去,也許還未等到他的身世公布於天下,漫漫長路上就將隻剩他一人踽踽而行。所以他才執意要揮別過去的一切,以免這一幕幕的別離將他本就不多的心血一次次地抽幹。
  ……
  “公子,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方熾羽不知何時已經回來,見雲倦初麵色蒼白,忙搶上前來。
  “沒有。”雲倦初下意識的扶住方熾羽,習慣地看著他的“娃娃臉”又一次為他露出擔憂之色。
  雲倦初的手抖得厲害,方熾羽甚至能透過衣衫感到他手上細密的冷汗。他也會恐懼?他也會依賴?方熾羽在心中疑惑著。
  雲倦初穩了穩心神,勉強問道:“查看清楚了嗎?”
  “外麵確實是侍衛,幾個人我都見過,是李丞相原先的部下。”方熾羽回答。
  “那就好。”雲倦初點頭,不露痕跡地將手從方熾羽身上移開,“開門吧。”
  “是。”方熾羽打開門,門外還未消散的血腥很快替代了門內年久失修的腐朽之氣。
  “啟稟皇上,康王昨夜奉旨入京,現在正在偏殿候駕。”有侍衛報。
  “知道了,朕這就去見他。”雲倦初說話間,似乎無意地看了一眼身側的方熾羽,眼中是些許無奈。他知道方熾羽關心他,與其讓他私下冒險去察刺客的身份,倒不如他親自告訴他。
  康王一來,刺客也來?方熾羽有些反應過來,他忽然又想起了雲倦初在應天府說過的幾句模棱兩可的暗示,瞬時間明白了些什麽,不由不寒而栗:“他可是你弟弟……”
  “如果當你隻差一步便能登上皇位的時候,卻忽然有人捷足先登,你會怎麽想?熾羽,這便是權力頂峰的誘惑,沒有人能夠抵禦。”雲倦初平靜地解釋,仿佛習以為常,“因此,隻有人不擇手段地奪取皇位,卻沒有人能在坐上皇位後將它讓出來。”這是最普遍的人性,康王也不會例外,若他成皇,他怎會想救出父兄,放棄到手的天下?
  方熾羽領悟地點頭,跟著雲倦初走在空曠的皇宮中,聽著天上北回的雁鳴,聲聲叫得他心頭淒楚。寬廣雄偉的殿宇在他眼前靜靜地鋪展,也將深宮最深切的孤獨和恐懼悄悄地呈現在他麵前。
  “熾羽,你現在若走,我不怪你。”雲倦初說,他寧願現在就接受離別,為了方熾羽,也為了他自己:他知方熾羽為人正直,必定難以習慣這權力中心的暗潮洶湧,而他自己也還沒有準備好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公子,你呢?”方熾羽看著雲倦初。
  雲倦初微笑:“我生來就注定走不了。”其實他比誰都更想擺脫這些爾虞我詐,手足相殘,若不是身負著人間重重恩情,他早就不惜一死,也要離開。
  “那我也不走。”方熾羽朝他堅定地笑笑,兩彎“新月”中閃爍著毅然決然。
  雲倦初停步望著他,心中不知是感動,還是辛酸。
  “但我要你說句實話。”方熾羽道,“公子,你不顧一切,甚至不惜性命的登上皇位,就真的一點也沒想過自己?”
  他怎會是為了自己?他甚至寧願自己從來就不曾存在!雲倦初平靜的眼波中閃爍出星般光彩,他正視方熾羽的雙眼,仿佛也正視著天下人的眼睛,一字字地坦白道:“我願流盡一腔血,隻為報答大宋二十三年的養育之恩。”
  ……
  靖康二年冬轉眼已是八個月後,潔白又一次渲染人間煙火,玉屑又一次飄飛宮牆內外。深深的長夜裏,煌煌的殿群中點亮著一盞通明的孤燈,忘我地燃燒,以生命的最後璀璨挽救著光明的沉淪,照耀著整個宋室江山……
  雲倦初即位八個月來,重用主戰的李綱、宗澤等人,並且大膽起用年輕將領,宋國利用金國奪嫡的朝爭之機,經曆了短暫的休整。而自從與雲倦初立約之後,完顏宗望便開始暗中將自己的軍隊後撤,以便為國內的朝爭積蓄力量。這樣一來,左路的完顏宗翰便獨木難支,宋軍趁勢轉入了收複失地的反攻階段。
  “前線戰報。”
  “戶部籌糧折子。”
  “兵部請餉……”
  ……
  “給我,給我就行……”方熾羽守在雲倦初寢宮門口,軟硬兼施的搶奪著前來晉見的大臣們手中的奏折,“諸位大人,你們就先回去吧。”
  七九五至尊(5)
  “方公子,我這裏可是緊急軍務啊!”有大臣一邊護衛著手中的“八百裏加急”,一邊懇求,“你就讓我進去見皇上吧!”
  “離早朝還有三個時辰呢,你們就不能讓皇上歇會兒嗎?”方熾羽細眯著眼睛,毫不留情地搶過那人手中的“加急”,“我一定幫你們把折子遞進去——你們怎麽還不走?”
  “可是……”群臣雖然奏折被奪,卻仍不甘心離去,“方公子,現在正是與金國決戰之機,大宋存亡在此一線,我們怎麽走得了呢?
  “你們到底走不走?”方熾羽急得滿頭大汗,他何嚐不知現在情況危急,可裏麵的雲倦初的情況才更令人擔憂:他方才又咳血,卻偏舍不得進那救命的丸藥,竟然一時不支,昏厥過去,也不知現在醒過來沒有。
  雙方正僵持不下,有人看見李綱也走了過來,忙叫道:“李丞相,你看這……”
  李綱手中也有奏折:“方公子,非常時期,可否通融?”
  方熾羽一視同仁地將他手中的奏折也搶過:“不行!”
  李綱想了想,說道:“隻我一人進去,還不行?”
  方熾羽依然斬釘截鐵:“不行!”
  “我這裏都是軍國大事,說什麽也要見到皇上!”李綱也急了。
  “熾羽?”二人爭吵間,殿內傳來雲倦初虛弱的聲音。
  “公子,你醒了?”方熾羽喜道。
  “剛醒。”雲倦初回答。
  “打擾皇上休息,臣等知罪。”眾臣都隻道將他從熟睡中吵醒,卻哪知他是命懸一線。
  “不礙。”雲倦初道,“李愛卿,你進來。其餘臣等就先回去吧。”
  “是,皇上。”李綱忙上前幾步。
  方熾羽不情願地為他推開門,看著他走了進去,又將門關緊。
  雲倦初靠在熏籠旁,隱約的火光反射出身上龍袍淺淡的金光,映襯著麵容上掩飾不住的倦意和病態。
  李綱心中一酸,竟然一愣。
  “什麽事?”雲倦初淡淡地問,聲音極為中氣不足。
  李綱這才緩過神來,說道:“啟稟皇上,我軍三戰三捷,現已攻至金國境內,離他們京城不遠了!金國太子完顏宗望譴使求和,願放回二位陛下!”
  雲倦初的眼睛亮了起來:“之前你們有沒有提出過要釋放二位陛下的要求?”
  “沒有,我軍一心想以力戰救出二位陛下,所以從未提出過。”
  “那便好。”他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一抹欣喜笑意綻放在雲倦初蒼白的麵頰,他不禁站起身來,問道,“你怎麽看?”
  李綱卻皺眉:“回皇上,金人一向嗜武,這回卻主動乞和,令人生疑。”
  “我們兵臨城下,金人自然畏懼,況且完顏宗望正忙著與他六弟爭大位,他自然不想分神和大宋交戰。”雲倦初解釋道。
  “皇上英明。”李綱又沉吟道,“如真能釋放二位陛下自然是我大宋之福,但金人忽然主動提出放人,而且他們向來言而無信,此事……”
  雲倦初仿佛早已料知一切,眸中波光一凜,問道:“他們可曾附加什麽條件?”
  李綱想了想,點頭道:“的確有,完顏宗望提出:二位陛下回歸之日,便是皇上與他簽訂的和約履行之時。隻要皇上守信,他也不會食言。”
  “果然如此。”雲倦初釋然地微笑,“告訴他們,朕答應,隻要他們放人。”
  “遵旨。”李綱應承道,心裏忽然湧起一種別樣的情緒。
  “還有什麽事?”雲倦初問。
  見雲倦初身形憔悴,李綱本想將滿腹的軍務都咽下去,雲倦初卻像看透了他似的:“有事便說吧,朕還撐得住。”
  “皇上,這是兵部的……”於是李綱便隻得一一遞上了眾人的奏折。
  ……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處理完了所有政務,“退下吧。”雲倦初輕聲地咳嗽,向李綱擺擺手。
  “微臣告退。”李綱擔心雲倦初的身體,嘴上答應著,腳步卻在遲疑,眼見雲倦初緩緩轉過身去,踱向內室,內室的窗戶透射出漸明的光線,他原以為是白雪對月光的反射,這才發現是黎明的曙光。雲倦初清瘦的背影迎向清晨幽冷的光線,散發出清淺的光芒,一如往常地令他不自覺地臣服其下,他深感於這樣的臣服,因為這種臣服不是發自於對皇權的畏懼,或是對國家的自覺,而是一種衷心的歎服,為人格與智慧所折腰,為胸襟和氣度所震懾。
  “還有事?”雲倦初聽見李綱的腳步在門口停住,轉身問道。
  “這……”雲倦初清亮的雙眸在蒼白的臉頰上顯得格外明亮,波瀾不興卻能洞穿一切,若即若離的光芒之下更隱藏著誰也難以參透的心思,讓人敬畏,也讓人心痛,李綱躊躇了一會兒,終於問道,“皇上,微臣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雲倦初微笑:“說吧。”
  李綱道:“請問皇上,那和約中到底是何內容?”
  雲倦初微微一怔,眉心一緊:“你們無須知道。”
  “微臣讓皇上為難了。臣告退了。”李綱推門欲走。
  “等等。”雲倦初叫住他,“你們之所以無須知道,那是因為這是一份永遠不必履行的和約。”
  不必履行?李綱不解,隻得退出門去,踏著黎明的曙光,將二位陛下有望南歸的消息傳遍了廟堂上下。
  七九五至尊(6)
  “誰?”案上的燭火忽然晃動,方熾羽敏感地覺察到了是有人夜探寢宮,忙抽出配劍:自雲倦初即位以來,幾乎每個月都會發生行刺事件,他已被磨煉得異常警覺。
  果然,一個黑衣人躍梁而下。
  伏案批折的雲倦初抬起頭來,看著那黑衣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是你。”
  “公子?”方熾羽不解。
  “你先退下吧,熾羽。”雲倦初道,“他不是刺客。”
  “是,公子。”方熾羽帶著疑惑走出門去,關上殿門。
  “你真的要讓他們回來?”黑衣人劈頭蓋臉地問,一手扯下黑巾,正是崇遠。
  雲倦初冷笑:“你相信?”
  崇遠搖頭:“我不信——沒有人會將到手的皇位讓出來。”如果欽徽二宗歸來,雲倦初的帝位必然不保,甚至危及生命,他不信他會不顧江山和性命。
  “所以,他們回不來。”雲倦初手中的朱筆仍不停地在一份份奏折上圈圈點點。
  “那你又為什麽答應議和?讓他們留在金國不是很好嗎?”崇遠問。
  雲倦初漫不經心地掭著朱筆,冷笑道:“你錯了。他們留在金國一日,金國便可牽製我一日:兩軍交戰,金國若以他們為人質,你說我是退兵的好,還是不退兵的好?若是退兵,則無法借宋軍一雪咱們亡國之恥;若不退兵,這宋國百姓又要怪我不忠不孝,我豈不兩難?況且,金國雖然凶險,但對於他們來說卻最安全。”
  崇遠盯著雲倦初的朱筆,凝神沉思,眼見筆頭上流下紅色的水滴,滴滴勝血:“你想將他們弄出金國,再派人除之?”說著,他眼中已浮現出殺機。
  雲倦初冷冷地微笑,眸中犀利的寒光自能洞穿一切:“這又何須我動手?自會有人搶先去辦的。”康王對皇位如此熱衷,一心要掃除登基的一切障礙,此時此刻他既然能派人來殺他,又怎會不派人去殺他父皇與兄長?
  對於幾個月來宮中時常發生的行刺事件,崇遠也有所耳聞,很快便明白了雲倦初的意思,他眼中殺氣漸消,釋懷地點頭:“好一招借刀殺人!那我就坐觀其成了。”說罷,便再無留戀地飛身離去。
  有這樣出神入化的武功,當年要救出他和母親應該不是件難事,可他卻沒有,雲倦初暗自想著,眼中微有些濕意,嘴角也勾勒出辛酸的笑意,不知是為母親,還是為自己。
  為什麽母親會看不透呢?——深宮之內隻有權力,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感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權力麵前都是那麽的無力,為了皇位和江山,什麽都可以丟棄。這已經是千百年來,宮廷的最深烙印,沒有一個王朝,也沒有一個民族能夠例外。所以,完顏宗望才肯放回欽徽二宗,他的目的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教宋國因為兩個皇帝的歸來而掀起一場朝爭,一國三君,不論鹿死誰手,他都能在宋國的內亂中漁人得利。
  看著手中的朱筆,鮮紅的筆尖之下圈點的是整片河山,而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各懷鬼胎,妄想讓這支朱筆按照他們的意思,為他們的利益而書寫,可他們的如意算盤卻都打錯了!雲倦初冷笑著,將朱筆移到了燭火之上,沒有聲息地,筆頭瞬息化為了灰燼。
  “熾羽,你進來吧。”雲倦初放下筆杆,站起身來,打開殿門,朝正在玉階下徘徊的方熾羽說道。
  方熾羽走進殿來:“公子,什麽事?”
  雲倦初走回禦案之後,輕咳著吩咐,神色疲倦:“熾羽,你盡快通知王彥,讓他一定親自率兵在二位陛下南歸途中暗中保護,不得有誤。”他相信崇遠聽了他剛才的話,應該不會對趙桓不利,但康王卻仍是不得不防。
  “是,公子。”方熾羽答應著,又道,“可你不是不讓我與王彥聯係,不讓他們知道你的身份嗎?”
  “你真的沒和他們聯係嗎?”雲倦初笑笑,“那外麵怎又多了幾個武藝高強的新侍衛?”
  “原來什麽也瞞不過你。”方熾羽的新月眼又彎成了兩條縫,嘻笑著說道,“我的確讓王彥派些弟兄來保護你,那也是因為宮中人手實在不夠,而刺客又實在太多。你該不會治我欺君之罪吧?”
  雲倦初微笑著搖頭:“怎麽會呢?”話音剛落,便又感不適。
  “公子!”方熾羽見雲倦初麵色忽然一變,便知他又要犯病。日夜操勞必然積勞成疾,更何況雲倦初本就身罹重病。這幾天來,眼見他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多,真讓他擔心他是否能熬過覺通所說的一年之期。可雲倦初的光彩卻絲毫沒有因疾病而減弱,他的智慧與氣魄更讓人常常會忘了這樣璀璨的生命竟會是風中之燭。
  “咳咳……”雲倦初熟練地一手掏出絲帕掩口,一手推開案上的奏折,防止可能咳出的鮮血會飛濺其上——在這樣的時刻,他深知自己身上肩負的是什麽,普天之下又有多少雙期待的眼睛正熱切地向他仰望,所以他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的病情,也決不能給任何人帶來失望。
  方熾羽飛快地掏出藥丸給雲倦初服下,待他氣息稍定後,勸道:“公子,你先歇會兒吧。”
  一方染血的絲帕飄落於地,雲倦初終於點了點頭。
  方熾羽將雲倦初扶至榻上,見他不再咳血,方才走向外間。
  他想去吹滅禦案上的燭火,卻當先看見了地上的絲帕,斑斑的血跡映在明黃色的絲帕之上,格外刺目,也格外教他心酸:天下人都盛讚雲倦初一代令主,政績斐然,可又有誰知道他是在用血和生命力挽狂瀾?如今勝利已在望,生命也將絕,便如天際的孤星,照亮了黑夜,卻注定在迎接曙光的時刻,自己消隕而成塵埃。
  七九五至尊(7)
  方熾羽深深地歎了口氣,將染血的絲帕放在燭火之上,燒著的絹絲化為了嫋嫋輕煙,隨著被他吹滅的燭火一起隱入了淒清長夜……
  八生死契闊(1)
  雪落的時候,別離多。
  他的夢中為何是漫天的雪花?為何有遍野的落梅如雪?他拚命地想挽留住下落的雪片,卻一次又一次地見它們化成了清水,流逝在指間。
  雲倦初從昏睡中驚醒,孩子氣地伸手察看,想弄清楚手心裏冰涼的濕意究竟是汗水,還是“融雪”。殿內沒有點燈,看不真切,他勉力起身,披衣下床,走向外間,外間也是漆黑一片。心裏升起種異樣的感覺,他喚著:“熾羽?”
  沒有人應聲,他更疑惑,於是走向殿門,因為方熾羽一向都守在門外。越近殿門,一種熟悉的危險氣息便越是清晰,下意識地,他打開了殿門,想一看究竟。
  皓月當空,讓他看清了殿外刺客與侍衛正在激戰,也讓刺客發現了他的存在——一柄短劍閃著寒光疾速地向他飛來,幾乎同時一道身影也飛到了他的身前——是方熾羽為他擋了這一劍。
  受傷的方熾羽向前撲倒,雲倦初想扶他,結果卻是不支他突如其來的重量,被他一塊帶倒在門內。
  “熾羽……”雲倦初直覺地想坐起,鼻中濃烈的血腥卻教他的心房倏忽糾結,身上忽來一股力量,他掙紮著直起身子,將方熾羽滑落的身軀放在自己的雙膝之上。
  短劍已沒入方熾羽的後背,銀色的劍柄在黑暗中閃著冷光,雲倦初隻覺得呼吸都快隨之凝結:“熾羽,都怪我……我為什麽要開門……”
  “不……”方熾羽喘息著安慰他,“我本來就不行了……”
  雲倦初這才注意到他一直捂著胸口,他顫抖著握住他捂胸的手,讓血光一點一點地映入他地視線,一種溫熱的潮濕也在瞬間刺激了他已趨麻痹的感官。“熾羽……”他低呼著他的名字,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能任緊咬的下唇滲出絲絲鮮血。
  手上忽然一痛——是方熾羽借著他的手抵擋疼痛,他這才回過神來,生平第一次慌張地環顧左右:“我去傳太醫!”
  “別……”方熾羽更緊地抓著他的手,“你別動,……外麵危險……”
  “危險?你為什麽還隻顧著我?為什麽要救我?”雲倦初忍不住低叫,忙不迭地按住方熾羽胸前的傷口,想為他止血,卻隻感到泉湧一般的熱血,在他指間奔湧,將他的龍袍也染成暗紅一片。
  “你是我的公子,我自然要救你……”方熾羽毫無血色的“娃娃臉”上流露出一種欣慰的光彩:什麽叫“士為知己者死”,如今他終於明白。
  強烈的鼻酸令他幾乎窒息,生命的流逝更讓他心亂:為什麽?為什麽總要讓他親眼目睹身邊的人因他而死,他卻隻能接受上天這些殘忍的安排?心潮奔騰,淹沒了他最後一絲幻想,雲倦初終於哽咽:“該死的人是我啊……”
  方熾羽搖頭,滿含著淚意:“不……大宋……離不開你……”
  萬箭穿心般的心痛,讓雲倦初不敢再麵對方熾羽淚光閃爍的雙眼,他知在生命盡頭的人往往心思敏銳,所以生怕自己的負疚會讓臨別的方熾羽不能走得心安。於是,他閉上眼睛,但還是禁不住淚落滿腮:“可我注定是要離開的……我已經快償清了……”
  “公子,你錯了……”眼眶終於承載不住太多的離別傷感,淚水滑落,方熾羽隻覺自己的最後一點氣力也仿佛在隨之流出體外,他勉強地再續上一口氣息,隻為將心中深埋了多年的話統統講完,“你活著……不該是為了……報償……”
  雲倦初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隻化為沉默的泫然。
  “公子,我心裏其實一直有一句話……”方熾羽的眼中帶著憾然,炯亮的雙眸如暗夜的星辰,閃耀不滅。
  他眼中的缺憾像針刺一般紮入了雲倦初的心房,強迫他冷靜下來麵對最後的訣別:“你說吧……”不論他說什麽,不論他問什麽,哪怕是他最深藏的秘密,最悲哀的心殤,他也會如實相告,隻求能讓熾羽安心地閉上雙眼。
  “也許我很大逆不道,很不愛國……可我真的一直都這樣想:我寧願這一年你不曾即位,而是待在雲樓養病……”方熾羽的氣息越來越孱弱,終於緩緩地合上了雙眼,“大宋河山收複……在我心裏……遠比不上……你十年的生命……”
  淚,滴在遍染暗紅的衣衫上,逐漸變得冰冷,一如他的身軀。
  “熾羽……”雲倦初不確定的輕喚,心裏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當他從夢中醒來,方熾羽便又站在他的麵前,用新月般的眼睛對他微笑,再叫他一聲“公子”。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隻剩下他顫抖如風中秋葉的聲音沉澱在凝滯的空氣裏,伴隨著他手中、膝上的暗紅,一起慢慢冷卻、凝固……
  他怔怔地抬起雙手,借著淒清如刀劍的月光,終於看清了他所想知道的手中的濕潤究竟是什麽——不是汗,更不是水,而是血!——他完全想錯了,他沒有料到最先離他而去的竟會是熾羽,他更沒有料到竟然會是這樣的一種離別……
  腦際頓時空白一片,淚水也忽然在眶中凝結。不知過了多久,時間的扉頁終於替代了腦中所有的念頭,隻有方熾羽的音容笑貌占據了他整個腦海,反複地重疊,反複地重演——從逼他吃藥,到為他釀酒,還有與他為蘇挽卿爭吵……一切一切都曆曆在目,別樣的清晰,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心痛得厲害,內疚、仇恨、自責以及無數不知名的情緒就像把把利刃,生生地將他的心剜去了一塊,這種感覺就如同十年以前的那回——失去血親。他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已將熾羽當成了手足,當成了家人。
  八生死契闊(2)
  而家人,也是第一個離開他的人。
  現實的身影終於漸漸侵入了他的腦海,如同他喉頭洶湧而來的哽咽,教他的喘息沉在喉際,生疼。他拚命地想將這一切壓回心底,卻適得其反地讓痛苦的清醒越來越多地占據心頭——他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條通向孤獨的不歸之路,而熾羽的離開才是命運的序幕,從此以後,上天的利剪便將會一根根地剪斷他與塵世的所有聯係:血統、權力、愛戀……直至最後將他拋入無底的深淵。
  為什麽要讓他活在世上?難道就是為了讓他承受這一幕幕痛徹心扉的離別?雲倦初仰頭向天,在心中低聲地呐喊,月亮卻忽然隱入雲層,隻留下無邊的黑暗,將他淹沒在裏麵……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外人的聲音闖入了他封閉的世界——“皇上,皇上?”
  雲倦初沒有起身,隻用空洞的目光看向來人,原來是李綱——他得知皇上遇刺,特來護駕。
  李綱見方熾羽遇害,也是悲憤異常,他深知雲倦初與方熾羽的情誼,強壓悲痛說道:“還請皇上節哀……”
  雲倦初聲音嘶啞:“抓到凶手了嗎?”
  李綱遲疑著回答:“……抓到了……”
  “主使者是誰?”雲倦初收緊十指,將指尖深深地嵌進了掌心中。
  “他們……不招……”李綱在猶豫,生怕說出那人之後會引起手足相殘。
  雲倦初的眼眸像冰淩般幽冷,直直地刺進了李綱的心底:“那就想辦法!”
  “如是……”李綱低聲道。
  雲倦初沒有一絲猶豫地作出了決定:“不論是誰,朕命你立刻派兵捉拿——朕要他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
  “皇上……”
  雲倦初知他想說什麽,冷冷地直言道:“朕意已決。朕不怕背手足相殘的罵名——你們都下去吧。”
  人們逐漸散盡,隻留他一人咬牙獨自承擔哀傷:哽咽的感覺依然一遍又一遍地侵襲著他的喉口,讓他真想流淚,真想痛哭,甚至號啕,眼眶卻依然幹澀得擠不出一滴淚來,似是因為淚水都已在與熾羽訣別時流幹,又仿佛是因為再多的淚水也無法洗盡心坎上濃重的悲哀。
  許久,哽咽終於衝出了喉際,沒有變成淚,卻化成了血……
  暝色未散,蘇挽卿卻睡意全無,她起身坐在床畔,任飄忽的思緒將她的胸膛填滿。
  記不清這已是她第幾次這樣從夢魘中驚醒,仿佛這八個月來,夢魘就從不曾離開。夢裏她總是身處在一片潔白的梅海,落梅紛紛中,她焦急的尋找著雲倦初的身影,卻總有千枝萬節緊緊地纏住她的雙腳,讓她眼睜睜地看著他白色的身影化為一抹清亮的光華,消隱在梅海的那頭,遍尋不見。
  浮浮沉沉地在夢境中掙紮,讓本就蕪雜的心緒,更在浮沉中糾結成一團,教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從夢中驚醒,梳理著慌亂的心思,了無睡意地坐在床邊想象著未知的將來:當下一個清晨來臨之時,他會懷著怎樣的心情走入朝堂,而當暮色降臨之時,他又會帶著怎樣的心緒去迎接日落,在日落之後,幽深的皇宮中是否也隻剩他一盞孤燈,兀自長明……
  時間在心海奔騰中悄悄流逝,淡淡的曙光又一次漏進鏤花的窗欞,她站起身來,走向小窗,看著八個月來從不曾遺漏的日出漸漸將光明灑向整個人間。
  舉國都在傳說二位陛下即將歸來,這萬民欣喜的消息卻讓她的娥眉展了又皺,皺了又結——雲倦初終於完成了心願,可他又會為自己選擇怎樣的未來——是歸來,還是離開?
  她承認,她曾經不止一次地有過自私的念頭:八個月前,她還曾真的希望雲倦初能借趙桓的被俘,而斬斷君臣手足的牽絆,擺脫倫理綱常,麵對心中所愛。可對雲倦初的了解,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而最終選擇了等待。
  為了他,她願意喝下等待這杯苦酒。因為她心中有更大的奢望:她所盼望的絕不是躲藏在他終生愧疚下的一晌貪歡,而是在經曆了漫長的等待之後,用彼此燃燒的心魂釀造出的甘甜。為了他,她必須忍受長久的孤寂,也必須拋卻自私,舍棄狹隘,而將目光放得更長、更遠……
  心因為即將到來的未知命運而狂跳不已,雜亂的“鼓點”揣著欣喜,更藏著不安。而當她聽到門外漸近的腳步聲,看到門外佇立的身影,那些時時侵來的不安終於有了真實的印證——“舅舅,你怎麽來了?”她打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方明權憔悴的麵龐。
  “挽卿……”方明權艱難開口,卻說不出下文。
  心中強烈的不祥預感,像汪洋中的巨浪,淹沒了她的身體,隻留下抖瑟的喘息,等待著不幸的答案:“舅舅……出事了?”
  方明權嚅動雙唇,嘶啞的回答:“熾羽……他……走了……”
  “……表哥……”腦海一片空白,她無意識地呼喚,任氤氳的霧氣瞬間浸濕雙眼,“他是……怎麽……?”
  “為救公子……”方明權強忍住淚意,回答道。
  她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明白了錦繡皇宮之下真的隱藏著刀光劍影,也明白了雲倦初在決定重入宮廷時的毅然決然。
  “挽卿……”方明權欲言又止,閃爍的雙眸中仿佛隱藏著更大的不幸。
  這讓她的心又開始激烈地跳動:僅為了表哥,他不會親自來找她,除非——“是不是……公子……”她試探地詢問,努力掩飾著不安的情緒,生怕給瀕臨崩潰的方明權又添悲痛。
  八生死契闊(3)
  “自從熾羽出事,公子便再沒有走出過寢宮大門。”方明權給她回答。
  心卻沒有因他遇刺當晚的無恙而平定,反而有更深的擔憂湧上了她的心頭,她猛然抬眼看著方明權,不期而然的,在他眼中她看見了隻有方家人才懂的更深的憂慮——雲倦初的身體會不會已承不住這樣殘忍的失去?
  得到了驗證的猜測在心中翻騰,她強迫自己承受著突如其來的一波又一波的悲痛,咬緊牙關拉回最後一點冷靜:“舅舅,挽卿能做些什麽?”
  果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方明權心裏安慰了一些,說道:“宮裏來人了,要咱們家派人接替熾羽的位置……”
  “舅舅,你是說……”她已從方明權期待的雙眼中,看到了呼之欲出的下文,心版上一下子燃起了一簇蠢蠢的火苗,灼熱著她的每一根血管。
  “你,願意去嗎?”方明權問。
  “願意!”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能守在雲倦初的身邊,是她向上天祈了多少年的願啊!為著這個心願,她用盡了每一個無眠的長夜,耗盡了每一縷思念的心神,魂牽夢縈。
  衝動過後卻是漸濃的擔憂:“舅舅,我……”她蹙起了柳眉,理智告訴她,她這一行將多麽地驚世駭俗,將多麽地離經叛道。她雖然從來不曾懼怕過這一切的後果,甚至早已準備好了成為家庭和世俗的叛逆,卻從不曾料到她會得到方明權的支持,也從不曾想到會將整個方家都牽連到這場旋渦之內。
  方明權遞給她鼓勵的目光,深知她此行的意義決不僅僅在於挽救一段淒婉的愛情,老淚縱橫的他向她坦白自己的心意:“挽卿,你放心去吧——公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在我心裏,他絕不僅是我的主子,他和熾羽一樣——如今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我不能再失去另外一個……”
  感動的淚水盈滿杏眸,她迎向方明權寄予厚望的眼神,用力地點頭,額上的梅瓣嫣紅似火……
  冬去的日子,大地無聲,冷月無痕。
  雪花早已隨著冬日的腳步漸漸走遠,隻剩下屋脊、樹梢上沉澱的薄雪,在偶爾的哪怕是輕微的風動之中,紛揚落下,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天氣依舊清寒,清寒到讓人懷疑初融的冰雪之下,藏的究竟是不是來年的春天。
  穿過次第開啟的宮門,不在意宮人驚異的眼神,一身素服的蘇挽卿走上寢宮前的玉階,注視著漆黑的宮殿,任淒清的月色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極淡。
  房內沒有燈光,雕龍刻鳳的殿門在月光下化為兩道漆黑的陰影,深重地壓在她的心頭,如同越來越濃的害怕失去的心情,讓她幾乎找不到勇氣去開門入殿。
  蘇挽卿使勁地平服著心中強烈的不安和恐懼,一手顫抖著緊握成拳,一手扶著殿門,想借此來支持她最後的勇氣。卻不料殿門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堅實——在她一扶之下,竟順勢向裏敞開。
  她吃了一驚,轉身問門外肅立的侍衛:“這門沒鎖?”
  侍衛們麵麵相覷:“小的們不知。”
  “難道你們這麽多天都不曾推過門?”她不信:自方熾羽出事,到她趕來,少說也有七天,人人都在為雲倦初的閉門不出而心急如焚,卻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殿門原來從未關嚴?
  “小的們哪敢。”侍衛們的如實回答解了她的疑惑,“皇上曾吩咐過誰也不準進去,別說我們,就連李丞相他們也隻敢在殿外聽宣。”
  黑暗的氣息透過半啟的殿門,冷冷地鋪展在她麵前,讓她想起了五年前趙桓吹熄繡樓燈火時,她永生難忘的沉淪與絕望——這便是皇權,它就像眼前這扇華麗的大門,透射出隱隱天威,也阻隔了門內門外一世的愛恨情仇。
  此時此刻,人間至尊的富貴榮華都化作了她心中奔流不息的心痛,為門內景況不明的他,也為門外心掛魂牽的自己。勇氣在一刹那注滿了心房,沒有遲疑地,她提起了裙擺,跨過高高的門坎,走進了漆黑的宮殿——人人都可以分享他的光華,卻惟有她,願陪他度過無邊的黑暗。
  輕輕掩上身後的殿門,她在陌生的黑暗中尋找著熟悉的身影,而且這比在夢中容易許多——身著白衣的他,與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幽深的夜裏散發著淡遠的光彩,讓人過目不忘;卻會消融在梅海同樣潔白的美麗中,與她悄悄地擦肩。
  而在此時,他就背對著她,靜靜地斜倚在窗邊,舉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如水的月華輕紗一般籠住他清瘦的身軀,將他清俊的背影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簾。
  最壞的一種可能終於被驅逐出腦,蘇挽卿長長的籲了口氣,蓮步輕移,走向窗邊他孤絕的背影:她相信世間萬物的存在都有著自身特殊的意義,而她此刻來到他的身旁,是否也有著特別的含義?——她跋涉千山萬水,掙脫禮教世俗地一路尋來,是不是就為了相伴他孤獨的身影,分擔他不肯泄露的悲愴?還是僅僅為了燃燒他的心魂,和他一起化塵為煙?
  有一種熟悉的氣息悄悄地飄向雲倦初因悲痛而麻木的感官,讓他已停止思考許久的大腦泛起了種種猜想,有幾分歎息,更有幾分雀躍,離他仿佛極遠,又極近,如夢一般。雲倦初遲疑著:是否要回頭看看?
  心跳一路漏拍,讓她覺得腳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好生虛浮,像踩在棉絮上一般。冷不防地,蘇挽卿腳下一滑,她踉蹌地重新站穩,借著月光,看向腳下讓她險些跌倒的東西——原是一方絲帕,帕上有血,視線又滑向左右,她驀然發現原來地上還散落著許多的絲帕,無一例外的明黃顏色,無一例外的血跡斑斑。
  八生死契闊(4)
  她猛然抬頭,憂心如焚的水眸正對上他回轉的視線。
  四目相對,竟真的無語凝咽。
  他的目光幽幽飄來,寂寞得恍如隔世,蒼白如紙的麵色更告訴了她帕上血跡的源頭。蘇挽卿這才真正地體味到方明權為何要讓她來:因為失去方熾羽的雲倦初是如此地需人安慰,他看來悲痛欲絕得仿佛已失去了整個人間。
  他的確覺得自己已失去了整個人間:蘇挽卿的情,他無法接受;眾人的景仰,讓他愧疚不安。他惟一可以坦然接受的便是與方熾羽之間手足般的友誼,這是惟一讓他覺得安全而無愧的聯係,讓他可以依賴著這脈聯係,在心底悄悄地將方家當作自己的家,將大宋當做自己可以生存的空間。
  可如今這惟一的聯係也被無情斬斷,而他卻正是造成這出悲劇的罪魁禍首,這讓他有何麵目再去麵對那曾經生活了十年的“家園”?他想負疚而去,卻偏又放不下即將了卻的夙願。所以沒有人能明白方熾羽對於他的意義,也沒有人能明白他此刻絕望的心情。
  於是,“怎麽是你?”雲倦初低聲詢問,緊靠著窗邊的矮幾。
  “我來代替表哥。”蘇挽卿直覺地回答,看見雲倦初痛苦地閉上眼睛,才自悔失言。
  她不應該提到熾羽。這麽多天,他將自己關在房內,就是在逃避現實:他不願相信熾羽已真的離開。他守著長夜,不敢點燈,不敢觸碰有關那天的任何回憶,奢望著一切都隻是一場夢,卻從不見自己夢醒,隻看到不變的日頭在他無眠的雙眼中東升西墜,告訴他今日過後還有明天。
  “我記得你說過:該落的總是會落的……”她強迫自己狠下心腸,勸慰他的傷痛,自己卻也在說出每一個字的時候,心如刀絞。話未說完,她便已忍不住捂住了櫻唇,不願有一絲微弱的泣音鑽出唇齒,更不敢比他更先流下一滴眼淚,因她生怕,生怕她的悲痛會讓他更加地自責、自棄,更加難過得無以複加。
  雲倦初久久地沉默著,用手扶著幾案,支撐著欲墜的身軀,任幹澀的哽咽又一次充溢喉際。
  她走近他,將他的手放上自己的雙肩,用柔荑攬住他不停起伏的脊背,幫他撐起滿腔的哀傷:“你若想哭,就哭吧……”
  他在她身前深痛的喘息,凝住僅剩的力氣,想推開她的關懷。
  她卻仿佛早已料到了他的意圖,在他施力以前,緊緊地擁住他,附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請求:“請別離開,你還有我……請別離開……”
  他還有她——試圖掙脫的念頭漸漸在她含淚的懇求中煙消雲散,他看向她的杏眸,向那雙仿佛含了千言萬語的秋水低問:“告訴我……我是不是已失去了整個人間?”
  “沒有!隻要你不放棄,你便不會失去!”她用力地搖頭,否定他的揣測,告訴他正確的答案,“你知道嗎?是舅舅讓我來的,他從不曾怪你……他說: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他不想再失去你……”
  話音未落,所有的語言便已淹沒在雲倦初終於衝出喉際的哽咽聲裏,七天以來積蓄的所有悲痛終於都奪眶而出,化成滾滾淚水,墜落滿腮。
  “倦初,倦初……”她反複地低喚,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直到自己也跟著伏在她頸窩抽泣的雲倦初一起,淚流滿麵,哽咽難言……
  不知過了多久,稀薄的晨光終於穿透了濃黑的長夜,緊閉了七天七夜的殿門終於在晨曦之中輕輕開啟,蘇挽卿走出寢宮,微眯著雙眼,迎向與殿內反差過大的明亮光線,也迎向與殿內格格不入的喧鬧——百官都站在殿外。
  “皇上龍體是否安好?”李綱上前一步,問道。
  蘇挽卿點點頭:“皇上無恙。他請丞相覲見。”
  李綱遵旨走入殿中,蘇挽卿也跟著走進了門內,不想逾矩,於是她隻守在外間,點燃了火盆,掏出他曾散落一地的染血絲帕,一塊一塊地丟入火中,讓自己起伏的心緒隨著火苗的閃爍忽明忽暗。
  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一夜的相擁而泣,頸項上仿佛還留著他淚水的微溫,懷抱中仿佛還殘留著他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昨夜深刻的悲痛讓彼此都無暇體味緊擁之時心房間躥動的情思,更不及深思這深情相擁的行為對於彼此的感情究竟是做何解。直到此刻,滾燙的火焰熏紅了她本就微赤的酡顏,她這才開始回過神來體味自己的心情——有幾分滿足,更多的卻是不安。
  追尋不到這份不安的來曆,卻知道自從她第一次為他心動,這份不安的情緒便跟隨著她每一波心跳,悄悄地散開。理還亂的煩躁心緒,讓她不得不轉移思路,百無聊賴地將注意力轉向內室中二人的談話。
  “……兩天後,二位陛下便能抵京了……”
  她蹙起眉,思量起飄入耳中的話語對於雲倦初的將來意味著什麽:他終於拯救了宋室,一切又將能回到以前,而得償心願的他,會不會真的就此離開?就算他孱弱的病體,在鬆卸下所有責任之後,還能支持得下來,可他們之間還未表達的情愫會不會又停止在相擁一夜?
  她不要,不要又開始無盡的等待,不要在揣測他欲說還休的心意中惴惴不安;她已無力,無力重新開始梅海兩頭的孤燈相照,更無力再承受掙脫倫理枷鎖時的神魂俱裂。
  手上忽然的疼痛讓她驚醒,原是恍惚之中燒到了手指,她下意識地縮手,同時拉回飄悠萬裏的思緒,又有隻字詞組飄進腦海——
  八生死契闊(5)
  “皇上,請您三思……這是請您繼續主政的聯名上書……共一百二十八個各地官員……”
  李綱所有的激動和熱切卻最終都凝固在雲倦初冷冷的回答裏:“不要再說了,朕意已決。”
  他聲音中透露的涼意讓她寒由心生,不覺纖手微顫,最後一塊絲帕隨之滑落進火裏,火苗升躥,她茫然地抬頭,看見李綱從她麵前失望地退下,然後是雲倦初深不見底的雙眸,對上她充滿疑惑的杏眼。
  雲倦初默默地走到她的麵前,用水一般柔和的微笑蠱惑住她的視線,卻在同時,將他手中的聯名上書投入了火盆。
  “你怎麽?”意識到“上當”的蘇挽卿慌忙的想搶救出火中的上書,他卻搶先一步攔住她,讓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上書在無情的火焰中化為灰燼。
  她抬起頭來,迎向他:“為什麽?”
  “不要問。”他避開她詢問的目光,火光雖映紅了他毫無血色的麵頰,卻燒不盡他淡到透明的眸光中冷冷的冰雪。
  半晌,“我累了。”他轉身,像是要走向內室。
  “……那我先出去了。”她強忍住在眶中打轉的淚水,從他身邊走過,有種熟悉的離愁別緒在心中悄悄地升騰,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來得強烈。
  走出寢宮,輕輕地掩上殿門,她終於忍不住背倚著殿門,將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化為珠淚顆顆,盡情宣泄。卻不知道,並未移動腳步的雲倦初其實就站在門板那麵,聆聽著她的嗚咽,也讓自己最後一滴惦念的眼淚,無聲地墜落在心田……
  “丞相,你讓我去?”蘇挽卿為難地輕蹙黛眉,要不是正午豔陽高照,她真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是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李綱向她連連拜托,“皇上執意要放棄皇位,無論我們怎樣勸阻,他也不聽。”
  “可既然二位陛下即將歸來,皇上他要歸還皇位也是理所應當的啊。”
  “話雖這麽說,可天下人卻都清楚皇上的卓絕才智,他才是統領皇輿周天的恰當人選。”李綱說,卻隱藏了某個最重要的緣由——功高蓋主。
  “可他既然想放棄,那自有他的道理,我又如何能勸得他回心轉意?”她仍是搖頭,不想讓身心疲憊的雲倦初再卷入朝政風雲。
  “可你了解他!”李綱堅信:能開啟那扇關了七天七夜的殿門的女子,絕對不是個普通人,至少對於雲倦初來說,她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隻有你,或許能勸阻他不要拋下江山,不要輕易離去!”
  離去?大腦敏銳地抓住了李綱話中令她心悸的字眼,她想起了那份被雲倦初扔進火裏的上書,終於點點頭:“那我去試試!”
  “你為何帶我來這兒?”雲倦初不解地看著麵前笑靨如花的蘇挽卿,糊裏糊塗地發現自己竟身處宮外的街市之上。
  “讓你這個皇帝也體驗體驗百姓生活。”蘇挽卿向他狡黠地微笑,眸光閃爍。
  雲倦初皺眉暗忖她的目的,他知道李綱正午時曾找過她,於是他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等待她這個說客的出現,卻不料她直到天黑才露麵,還硬將他拉到了宮外。
  他深鎖的雙眉烙在她的眼底,她歎了口氣,伸手想撫平他皺起的眉峰:“別皺眉嘛。我說實話就是了。”
  “說吧。”他一麵凝神期待著她的答案,一麵伸手想移開她大膽逾越的小手。
  蘇挽卿向他苦笑:“你三哥就快回京了,我也……也該回去了。”
  本來在阻止她逾矩的手指卻在瞬間僵直,他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柔荑,啞著嗓子問道:“回去?”
  這回逾禮的倒換成了他,蘇挽卿的心中漾起陣陣甜蜜:原來他還是在乎她的。她坦然地凝睇他的眸子,回答:“是的,我要回去了,難道你想讓我留在宮裏嗎?——宮裏真悶,你就不能陪我出來會兒嗎?”
  沒有人能夠拒絕她水眸之中漫溢的期望,雖然懷疑她仍是另有目的,雲倦初還是露出了微笑:“好,我陪你。”
  他想鬆開握住她柔荑的手,她卻反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將水蔥般的纖指緊緊地扣在了他的十指裏,牢牢地,不肯鬆開。
  他隻得放棄徒勞的“掙紮”,任自己被她拽著,在人潮中亂跑,將隨從的侍衛遠遠地甩開。
  和平重歸的汴梁城又恢複了往日的繁華,心頭的疑惑也似乎隨著太平祥和的氣氛漸漸飄遠,雲倦初緊跟上蘇挽卿的腳步,流轉於市井之間,從街邊的古董店,到橋下的首飾攤。一路上,蘇挽卿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買,隻洋溢著燦若星辰的笑容,將每一處熱鬧的景致都一一看遍。而他,則在不知不覺間默默地捉緊了掌中的小手,生怕彼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意失散。
  終於,蘇挽卿在一座人來人往的小橋上站住,望著波光粼粼的汴河,倒映出天上的一輪明月,感歎道:“今晚的月亮真圓!”
  雲倦初與她並肩站在橋上,聽到她的話語,這才想起今日又是十五月圓之夜。不由的,他想起了去年上元之時,覺通大師有關“逢一進十”的結論,驚異地發現算到今日剛好是一年。
  整整一年,他終於用盡他最後的輝光換來又一次的月圓。心中湧起一陣輕鬆,更浮出萬般不舍,他知道這次已真的是時候讓他拋下這煙火人間。下意識地,他看向身邊佇立的蘇挽卿,並在她明媚的眼波裏,找到了自己最大的不舍來源——
  八生死契闊(6)
  “去年月圓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月圓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她有意無意地在他身邊柔聲吟誦著這闋關於月圓的名篇,仿佛是在問他:今年此刻他與她同看明月,明年此時,他會不會與她天人永隔?
  他從不知道,世上竟會有人如此地貼近他,他的人,乃至他的魂——雖然他從不開口,她卻總能剝離他所有的偽裝,讓他的心思都一覽無餘地暴露在她的清瞳之下。難怪不管他表現得有多絕情,多冷漠,她卻從不曾放棄,原來她早就看透了他的真心,他為她心跳的滿腔愛意。
  感動的眸光不覺流瀉出他的眼角,她卻忽然逃出他目光的籠罩,重新將明眸的焦距移向了橋下的流水——她也是聰明人,她懂得這一放一收將會怎樣強烈地牽動他的心緒,而要讓他肯留下,必須得先讓他自己明白他對她、對這方紅塵,究竟有多麽眷戀。
  夜色越來越濃,水上船家的燈火照亮了潺潺的流水,也照亮了水波之中二人的倒影,她凝視著水中彼此隨著波光搖曳的身影,忽然轉身朝向他的側影:“月到十五,分外明亮,尤其今年,你可知為何?”
  他轉頭向她了然地微笑,她卻不等他答話就告訴他答案:“因為今年的月圓是你帶來的。”是他挽救了這片河山。
  終於明白了她拉他東走西逛的目的,她是想用人間煙火挽留住他的腳步,可他真的去意已決,於是他小心地挑揀著字眼:“你錯了,沒有人能改變月亮的圓缺。該圓的時候,它自會是一輪銀盤;而新月如鉤之時,你也無須擔憂,因為隻要經曆不長的等待,便又能見滿月清輝,灑滿人間。”
  “也許……”失望的神色瞬時灰了她的明眸。
  他有些歉然,於是真心地說道:“謝謝你今晚拉我出來,也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她眼波閃爍著想從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溜走,卻被他下麵的話語吸引住了雙眸——“今晚是我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市井繁華。”雲倦初看進她水波蕩漾的眼底,“今晚的每一件事物,我都看到心裏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懷。”
  隱約地,雙眼有些滾燙,視線也變得模糊,她怔怔地看著他,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喜是憂。
  “咳咳……”耳邊傳來雲倦初輕聲的咳嗽,她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他虛弱的病體怎經得起剛才的一番人海穿梭。她忙扭過頭去,悄悄拭幹奪眶的清淚,掩飾著擔憂的情緒,建議道:“要不咱們去那邊的茶樓坐坐?”
  “好吧。”雲倦初又一次被她執緊了手,跟上她輕巧的腳步。
  蘇挽卿仿佛在逃避著什麽,腳步格外得快,終於一不留神,在茶樓門口與一個飛奔而出的小小身影撞了個滿懷。
  “小弟弟,沒撞壞吧?”蘇挽卿慌忙扶起摔倒在地的男孩,急切的詢問。
  “沒事。”男孩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臉的不在乎。他抬起頭來,看著“肇事”的蘇挽卿,童稚的眼睛忽然對她的容貌感上了興趣,“這是什麽?”他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摸上蘇挽卿額上的“紅梅”。
  蘇挽卿笑笑:“好看嗎?”
  “好看。”男孩認真的回答,轉念又想起了什麽,關切地問道,“疼不疼?”
  有根敏感的心弦被悄悄地觸動,蘇挽卿搖搖頭:“不疼。”
  “那我長大了也要弄一個!”男孩調皮地笑著,一眨眼便消失在人海。
  “小孩子真有趣。”蘇挽卿喃喃道。
  “還疼嗎?”卻不意,雲倦初在她身後輕輕的問。
  “孩子都不疼,我會疼嗎?”她裝作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轉身看著他,給他一個“請你放心”的誇張笑臉。
  在看見她的笑臉之後,雲倦初竟展顏笑了。
  他突如其來的笑意讓她好生疑惑,他則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塊絲帕,輕輕擦拭著她的眉心,然後遞到她麵前,上麵是髒兮兮的一片。
  “一定是那個小孩!”想著自己方才的“花貓”模樣,她紅了臉,羞赧地搶過絲帕,用力地擦拭著眉間。
  雲倦初仍然在笑,輕淺的光彩映照著麵頰,俊美如畫。
  他從未這樣笑過——蘇挽卿看著雲倦初的笑容,幾乎看呆了:認識他五六年了,他幾乎無時不在微笑,可優雅的笑容下深藏的悲哀卻總是讓她心碎。但今天他的笑容卻隻讓她感到輕鬆,因他笑得是如此灑脫,如此純粹,完全地發自內心,而不是僅僅因為習慣。
  心中湧起一股酸澀,她忽然撲入他的懷中,將螓首埋入他的胸膛,輕輕的嗚咽。
  “你……怎麽了?”被懷中突來的軟玉溫香嚇了一跳,雲倦初紅了麵頰,低聲詢問。
  “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這樣笑。”她抬起頭來,迎著他探詢的目光,“你不是為掩飾而笑,不是為安慰而笑。你笑,隻是因為你快樂。”
  快樂?聽到她的解釋,他怔住了:這個詞離他好遠,他甚至已經忘了什麽叫做快樂。他已經習慣了塵世給他的悲哀,卻從不知道塵世也會帶給他快樂。陌生的感覺讓他的心莫名地疑惑,他又問道:“可見到我快樂,你又為何要哭呢?”
  傻子。她在心裏低低地歎息,又一次將掛滿珠淚的玉顏埋進了他的懷裏:“因為這麽多年,這竟是你第一次快樂。我……好難過。”
  八生死契闊(7)
  她竟是在為他心疼呢!一種綿綿不絕的暖意刹那間充溢了他的心胸,原來他的生命竟然會在她的心中紮根紮得如此之深——她的歡喜憂愁竟都牢牢地係於他身。既然她為他的憂傷犯愁,那麽她又幾時真正的快樂過?雲倦初忍不住用力地將她抱緊,附在她耳邊輕柔地保證:“別哭了。今晚,我也要讓你快樂。”
  蘇挽卿一生中從未領略過這樣一種快樂。
  站在熏風殿外的回廊上,手握著用薄如片紙的白玉製成的酒杯,杯中盛著宮廷中最甘甜的禦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整個京畿的夜景,沉醉在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
  她仰頭喝下杯中的佳釀,想到江山溫柔的曲線此刻就平靜地延伸在她的麵前,一種熾熱的快感便刹那間湧遍全身,她甚至仿佛可以聽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聲音,聲聲都像在詢問,詢問遠方起伏的山巒,靜臥在她腳下時,究竟是懷著何種心情?
  酡顏上浮出明媚的笑意,她終於明白了世上原還有這樣一種讓人欲罷不能的快樂:手握重權,俯瞰天下——這便是九五之尊。
  “原來這便是當皇帝的感覺?——真好。”微醺的她問身邊的雲倦初。
  雲倦初隨意地笑笑,給她又斟上杯酒。
  他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心,讓她心裏泛起種種疑惑,於是她走向他,看進他的波心:“怎麽,你不喜歡?”
  “江山如此錦繡,如何會不喜歡?”他不露痕跡地避開她其實想問的內容——他是不是不喜歡做皇帝?
  他的言辭閃爍又怎會逃過她的細心,於是她將計就計地繼續著由他引起的話題:“是啊,如此多嬌的江山,必須得配上一代英主才行。”
  想不到她仍沒有放棄勸他留任的打算,他苦笑:“什麽叫一代英主?”
  “英明睿智,愛民如子,胸懷寬廣……”她開始列舉她所知道的他的一切優點。
  “你錯了!”雲倦初打斷她,“身為一代英主,甚至是一個普通帝王的最先決條件,是他必須擁有一片雄心,一片比疆土還要廣闊的雄心。”
  蘇挽卿怔住:“你難道沒有?”
  “沒有……或者說它已離我遠去。”雲倦初給自己也斟了杯酒,仰首喝盡,輕咳數聲之後,他看著蘇挽卿疑惑的眼眸,開始講述他長久不願憶起的曾經,“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第一次跟隨父皇走上這處可以俯瞰整個京師的回廊,我也曾像你剛才一樣興奮。而在宮廷中耳濡目染的我,很快便懂得了這份激動的含義,於是我便開始運用我的天資,出人頭地,引起父皇注意,並在內心裏悄悄地向權力的頂峰探出手去。”
  “這很正常,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雄心的——就像是當一個人仰頭看天的時候,他總是看不到天的盡頭,於是他便想比天空更遼闊;當一個人俯瞰大海的時候,他又總是看不到水底,於是他便想比大海更深遠。”蘇挽卿插口。
  “這樣的想法,卻不應存於宮廷。”雲倦初搖頭,“因為在宮廷裏做夢的代價實在太大、太大……隻可惜當時的我並不明白這個道理,早熟的心智和張揚的鋒芒,最終隻讓我看到了血光,帶給我終生的悔恨。所以,我對這一切都厭倦了,如果不是三哥的事,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站在這裏……”他不由歎了口氣,眼中流瀉出淡淡的無奈。
  “可你現在又站在了此地,難道也不會有當年的夢想了?”她問,想知道既沒有了雄心的他,如今又是靠什麽在統禦天下。
  雲倦初將目光投向了遠方靜臥的山巒,輕笑:“其實我的夢想很小,我隻想在這片河山中尋一個可以生存的位置……卻怎麽也尋不到……”
  “這便是你的全部悲傷嗎?”她直直地看向他多年積鬱的雙眸,詢問著他濃重哀愁的真正原因。
  她亮得炫目的眼眸像是要看穿他最後的秘密,可他又怎有和盤托出的勇氣?他掩飾地喝下一杯酒,然後點點頭,避開對此話題的深究:“其實帝王之位對我來說,就像個花瓶……”
  “那是什麽?”
  他緩緩道:“擺得越高,摔得越重……”
  竟有這樣的說法?皇位對他來說竟意味著毀滅?!愧疚和不舍全都湧上了心頭,“我不該幫他們勸你。”她喝下杯中的酒,和著滑落而下的清淚顆顆。
  “怎麽又哭了?我還答應要讓你快樂。”雲倦初對她露出笑意,又給自己倒了杯酒,“這樣吧,我罰酒一杯……”
  “不,你別喝……”她卻一把搶下他手中的酒杯,“這杯,我喝。”
  “挽卿……”
  她用還掛著淚珠的笑靨給他回答:“你能帶我來此,對我傾訴心聲,我哪能不快樂?”真的,第一次,他向她吐露真心,不用拐彎抹角,不用借物抒情。讓她不用費心地猜測,更無須莫名地憂心。
  “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快活。”她將明霞染就的俏臉貼近他的胸膛,聽著他隆隆的心跳,“心跳得好快呢——你是不是也很快樂?”
  “你醉了。”他不回答她的問話,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咱們進去吧。”
  她卻不依不饒地揚起臉,用霧濕的清眸凝視他:“你回答我。”
  他遞給她溫柔的淺笑,鄭重地回答:“我也很快樂,而且今生今世便屬此刻最為快樂。”
  聽起來真像是訣別——鼻子又開始酸酸的,蘇挽卿使勁地閉了閉眼睛,也學他將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隻露出絕麗的微笑:“那咱們進去吧。”
  八生死契闊(8)
  “好。”他第一次主動向她伸出手去,她握住,跟隨他進入熏風殿,將半醉半醒的心情統統丟在了殿外。
  “挽卿,你醉了。”雲倦初說。
  蘇挽卿哧哧地笑著,反駁道:“你喝得不比我少,為何我醉,你卻不醉?”
  望著燭光搖曳中她嫵媚的醉顏,他輕輕地笑了,點頭承認:“那我也醉了。”
  像是聽懂了他的一語雙關,她深深地凝眸於他,然後似醉非醉地苦笑:“其實醉了有什麽不好?”清醒才是彼此痛苦的源泉。
  她又喝下一杯酒,芳醇的美酒此刻卻化成了難以下咽的苦澀,讓她不得不借著酒意一吐為快:“隻有醉了,我們才可以這樣對坐,忘掉彼此的身份;也隻有醉了,我才能自欺欺人地以為我們之間還有些……瓜葛……”
  說話間,點點淚光閃爍在蘇挽卿含情的雙眸,醇酒般清冽,醺然的粉頰藏著嬌豔欲滴的嫣紅,她便像朵待綻的紅梅,承受著風霜雨雪,隻為在心愛的人麵前綻放最最迷人的笑靨。
  貪戀的感覺像蟒蛇一樣纏住了雲倦初的身心,不舍的情緒更像是尖銳的利器,將他本就不甚堅強的心房刺到流血,原指望這一晚的甜蜜溫存能讓她稍感快樂,卻不料放縱柔情的結果是讓他們更多地了解了彼此的心意,也讓他更深地體會了她為情所困的折磨。
  千種內疚,萬般情意,最後卻隻能化為一句——“挽卿,對不起……”他隻希望將來她能將他忘記。
  她卻佯醉而笑,飄忽的目光阻住他差點脫口而出的訣別之詞,然後如夢的目光又飄向別處:她害怕聽到他下麵的話語,更不願心中的不安印證為現實,所以她隻能選擇逃避——反正他都已逃避了那麽多年,這種擦肩而過的體驗,彼此都早已習慣。
  蘇挽卿蒙矓的眸光繼續飄悠在殿內的每一個角落,然後忽然明亮起來,她手指著雲倦初的身後,問道:“那是琴嗎?”
  雲倦初轉身看去,點點頭:“是的,是一張琴。”
  “這裏怎麽會有琴?”
  “自然是我的。”
  “你的?”她訝然,“是雲樓的那張?”
  “是熾羽給我……”話說了一半,他忽然停住,鎖住了眉峰。
  知道熾羽的死對他打擊太大,蘇挽卿忙岔開他的思路,她站起身來,向他走去:“我想彈琴。”
  “我來……”見她腳步踉蹌,他轉身想拿給她,卻不料忽然有一種乏力的感覺侵入了他的四肢,讓他竟渾身無力。
  而與此同時,蘇挽卿的手剛好也觸到了那張古琴,醉意蒙矓的她腳下一滑,她下意識地抓住了他剛巧也放在琴上的手,誰知力不支體的他竟像一片羽毛,與她一起滑落在地。
  時間就這麽停住了,停在永夜的滴漏裏,停在彼此凝視的空間中。他和她,僅一線之隔,呼吸貼著呼吸,近得隻夠泄露出幾縷略帶酒意的空氣,在華美的殿宇中悄悄的蔓延。
  他看著她:她美得攝魄的眼眸就略帶蒙矓地閃爍在他的眉睫前,長睫勾勒的優雅弧線更是緊貼著他的麵頰,仿佛唾手可得,吹彈可破的雪膚因美酒的關係而透出一種明媚的妃色,仿佛枝頭怒放的紅梅,掩不住的華彩盎然。
  她也看他,看他的容顏依舊冷如微雪,隱藏在蒼白之下的血液似乎連酒精也無法點燃。一種微溫的感覺悄悄地湧上了睫間,她賭氣地想站起身子,卻不料滿頭的珠翠鉤在他的前襟,她急欲擺脫累贅的糾纏,伸手拉下金釵,卻不料一頭青絲頓時如瀑流瀉。
  當濃密如情網的青絲籠住了雲倦初的整個視野,一種狂熱而陌生的情愫便開始在他的心中悄悄點燃,心跳開始脫離了他的控製,他終於明白自己早已陷入了一張用柔情織就的大網,而經緯縱橫的源頭原來就藏在她的眼底,隨著她流淌的眼波,跟著她輕盈的呼吸,沿著她每一縷秀發傾瀉入他的心田。壓抑半生的情懷終於融化在她密結的情網裏,他伸手攬住她欲離的腰際,將溫熱的唇瓣覆上了她的櫻唇。
  他首次流露的狂熱激情就像封藏已久的佳釀,初次開啟便幽香四溢,熏染了她整個身心,教她的每一次心跳都深深地沉醉其裏,難以自拔——就讓她醉吧,就讓她醉吧!讓她沉溺於期盼已久的愛情裏,跟隨著由他催動的驚濤狂瀾,一波又一波地心潮狂亂!
  激越過後,是他沉沉的喘息,回蕩在她的耳邊,像漾情的漣漪,一圈圈地散播開去,讓深吻後彼此心跳怦然的聲音,不露痕跡地激蕩著皇城內院的冷漠內斂。
  蘇挽卿終於如願以償地在他臉上找到了浮動的紅暈,而他眼中深藏的情意更是化成了春水般流瀉的溫柔,灑滿她的酡顏,讓她不禁一次又一次地明霞撲麵。
  她嬌羞的桃花粉頰,映入他的眼底,額上的梅花更是紅豔似火,亮得耀眼,雲倦初吻上她眉心的灼熱:“……真燙……”
  “它一直就很燙。”蘇挽卿伏在雲倦初的懷中,用纏綿的發澤糾纏住他的思緒,低低地傾訴著當初刺梅的心情,“刺在人身上的東西怎麽會沒有溫度呢?”
  感到放在她腰間的手因這話而微微顫抖,她安慰地朝他笑笑:“可是一點都不疼。”見他流露出懷疑的神色,她又補充:“真的,刺時我一心隻想著你,哪還會注意到疼與不疼?”
  她看似輕鬆的笑容卻在他心底投下了深深陰影:他究竟是用什麽蠱惑了她的芳心?又是怎樣占據了她的心扉腦海?讓她費盡心思地追趕著他的腳步,不顧倫理綱常地一路尋來,隻求他輕輕一吻,便能歡喜開懷。
  八生死契闊(9)
  迎向他探詢的目光,她給他無怨無悔的答案:“也許是我傻吧,偏偏喜歡冷冬裏的梅花,寧願日日都守在冬季,盼著梅開不謝。可花落花開的宿命總是有賴季節的主宰,我既無力挽留冬去的腳步,就隻好將期盼的熱望雕刻在眉心,懇求至愛,不要離開!”
  “挽卿,你何苦……”他隱忍住滿腔的淚意,將深深的感動化為呢喃的聲調,在她耳邊糾纏。
  “倦初,別離開,好嗎?”她緊緊地盯住他深不可測的雙眸,生怕那幽深難測的湖底又湧起多變的心瀾。
  雲倦初閉上眼睛,沒有回答,隻是更緊地抱住她的纖腰,又一次與她唇齒糾纏。
  良久的深吻像潤物的春雨,漲起漫溢的桃花春水,將她的心房緊緊填滿,讓她來不及細思他沉默不答的含義,而被一種幸福的錯覺占滿了心田。
  “還想拿琴嗎?”直到他低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這才從濃烈的纏綿中清醒過來,紅著臉點頭,起身離開他的懷抱。
  雲倦初也隨著她緩緩起身,竟已力不從心。他明白這是油幹燈盡的前兆,一年的心力交瘁,七日的自鎖身心,還有今夜的心潮澎湃,他已快耗盡心魂,這讓他自疑是否還能看到明日的朝陽。
  她深情繾綣的目光卻又投射進他的心湖,讓他漸弱的心潮隨著眸光搖曳波瀾澎湃,讓他不禁願用生命的最後火花換她滿足的笑靨!於是他將古琴置於膝上,信手撥動了琴弦。
  心隨著悠遠的琴音微微一怔,她忙端詳古琴,不覺驚呼:“難不成這是司馬相如的‘綠綺’?!”
  他向她溫柔的微笑:“隻可惜它一直未能彈奏它該彈的曲子。”說罷,舉手弄弦,終成一曲《鳳求凰》——“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在他如潮洶湧的深情中,她開始迷失了方向,所有的清醒理智都融化在他悱惻的弦音中,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夢境:依然是滿目的梅海,紅白相映。她迷醉地投入其中,苦苦追尋著他若即若離的身影,卻總是在伸手之間便失卻了他的影蹤。她正焦急無助,卻傳來飄逸的琴聲,引她驀然回首,終於看見了他真切的笑容,就綻放在離她最近的身後……
  燦若星辰的笑花點亮了蘇挽卿的眉宇,她柔柔地依在雲倦初的身前,仿佛依靠著永生永世的幸福。甜美的夢幻在她的麵前悄悄鋪展,熏風殿中隻剩下她漸趨均勻的呼吸和他低回纏綿的吟哦——“……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當舞動的光影通過雕飾精美的窗欞漏進熏風殿時,蘇挽卿終於睜開了惺忪的睡眼,環顧著四周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不禁驚異這竟是自己很久以來的第一次安眠。坐起了身子,一件白色的長袍從身上滑落,她這才追尋到了一宿美夢的來源,也在同時驀然發覺長袍的主人,此時並不在身邊。
  她來不及撿起散落一地的珠翠,匆匆忙忙地挽起長發,奔出殿外,焦急地詢問門外的侍衛:“皇上呢?”
  “回寢宮了。”侍衛回答。
  “什麽時候?”她追問。
  “昨天夜裏。”
  “……夜裏?”也就是她剛睡著,他便離開了?她蹙緊了娥眉,想找到一點有關他離去的記憶。
  侍衛見她神色有異,以為她不相信,於是補充道:“昨夜皇上好像喝醉了,還是我背他回去的呢……”
  蘇挽卿卻不等他說完,便徑直向寢宮跑去。
  推開虛掩的殿門,她跑進寢宮的內室,見雲倦初躺在床上熟睡未醒,她才放心地舒了口氣。
  晨曦淡淡地照射進屋內,灑落在明黃錦被鋪就的龍榻上,反射出一種柔和的光澤,讓在其中熟睡的他看來好像飄然若仙。
  “難怪那麽多人說你像個神仙。”看著看著,她輕輕地說,禁不住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床前,蹲跪在地上,牢牢地盯住他熟睡的容顏,“有時我好怕你真的就飛走了。”看似荒謬的擔心卻真實地勾起了她時時不安的心緒,她忍不住伸出柔荑,想握住他留在被外的手掌,手指卻在觸到他手背的瞬間倏忽收回——他的手怎麽那麽冷?
  她驚跳起來,試探的喚著:“倦初……”
  他卻依然閉目不醒。
  蘇挽卿心中大亂,慌張地抓起他的手用力地握著,妄圖暖回他冰冷的溫度,卻不料在他被抬起的手下發現了一方明黃色的絲帕,浸透鮮血!徹骨的寒意一寸寸地躥升至頭頂,她顫抖著伸出玉指,探向他的鼻側,心隨即便因他似有似無的鼻息而徹底沉到了海底。
  “倦初,倦初……”她緊緊的抱住他,用盡全身所有的氣力喚他,企圖尋回他不知散落何處的心魂和生氣,卻不料聲聲泣血的呼喚中,他的雙目仍舊緊閉,若有若無的氣息也仿佛漸漸地冷卻在她顫抖的懷裏。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她將螓首埋在他的懷中,搖晃著他的身體,大聲懇求著,任冷冽的寒意從她的粉頰一路肆虐到心底。
  搖晃中,忽有一個白色的瓷瓶從床內滾落到她的麵前——“藥!”心底頓時燃起一股希望,蘇挽卿連忙打開瓷瓶,倒出幾粒藥丸,放入他的口中,卻不料昏迷的他根本無法吃藥,於是不假思索的,她將藥丸在自己口中嚼碎,然後以唇送進了他的口中。
  八生死契闊(10)
  一粒、兩粒、三粒……溫潤的唇瓣將生的希望渡入了他的體內,她扶起他的身子,將他的俊顏靠在自己的肩上,用盡身上最後的力氣緊握住他的手,生怕略微鬆手,便會教死神贏得這場戰爭,將他從人間奪去。
  心房糾扯之中,她終於明白了自己長久以來不安的來源:她竟是那麽地害怕失去!因為雲倦初實在是太像他的名字,對於人間,他就像是一片雲——投影在波心,然後隨風而散,波心卻依舊是波心,不留一點塵埃。
  “倦初,求你,別離開我,別離開人間……”她跋千山,涉萬水,越過彼此的心防,一路辛苦地追尋著他的腳步,為什麽卻總是在兩心相距最近的時候,被命運分隔得最遠?
  這難道就是上天欽定的宿命嗎?不!她不承認!於是她抬起盈滿珠淚的明眸,看向窗外,毫不屈服地接受著宿命的挑戰:“天……請不要……不要奪走他……隻要他能醒來,我願用我最珍貴的東西……與你交換……”
  ……
  不知過了多久,望著他依舊靜如止水的麵容,蘇挽卿喃喃的問:“天……你聽到了沒有?”
  天不回答。
  絕望的念頭逐漸占滿了胸腔,她已再也沒有力氣去作任何抗爭。晶瑩如露的淚珠滾落在他緊閉的雙眸,在他的睫上輕輕抖動,閃爍出清淺的光澤,讓她的視線漸漸模糊,直到這片光澤沒有因她的淚水幹涸而減弱分毫,反而越來越明亮,她這才恍然:它們一定還有著除她以外的來源——果然,雲倦初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用世人永遠難以猜透的霧濕雙眸,定定地凝望她。
  她卻一時愣住了,怔怔地望著他,仿佛是要將他重返人間的模樣深深地烙在心房。
  四目相對,又一次的無語凝咽,又一次的恍如隔世。
  他就如同做了一場夢,夢中他如雲般飄遠,如梅般凋謝,卻偏有千絲萬縷牢牢的捆縛住他離去的腳步,與上天爭奪,也與他的心爭奪,織成一張無法擺脫的情網,將他硬生生地拉回人間。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將十指插入她的烏發,尋覓著情網的根際,卻不意她匆忙盤起的雲髻在他伸手的同時驀然散落,飄逸一頭的絲縷,將他的十指深埋。目光隨手遊離之間,他的眉頭卻驟然緊蹙,心碎的眸光填滿了雙眼:“你的頭發……?”
  聞言,她轉身看向房中的銅鏡,在銅鏡中看見了自己發中若隱若現的銀絲,也看見了他眼中的傷心欲絕。她轉過身來,抽出被他緊握的發絲,淡然說道:“不要緊,這說明上天已經滿足了我的願望。”
  望著她釋然的微笑,他問:“什麽願望?”
  “別讓你離開。”
  心底湧起一股痛惜,雲倦初低下頭去,避開她無怨無悔的目光,喑啞著嗓子說道:“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非要留我在人世?熾羽這樣,你也這樣。”
  “為什麽?”蘇挽卿重複著他的問題,敏感地抓住了他話語的核心:原來與她爭奪他生命的力量,不止是老天爺,更有他自己!而他自己離世而去的心意竟比老天還堅決——救命的藥丸明明就近在手邊,他卻偏偏放棄希望!恍然之下她終於想起了昨夜是十五之夜,也想起了方熾羽曾偷偷告訴過她的“逢一進十”。
  “那昨天……你一直是……在騙我?”她顫聲問,驀然醒悟:昨夜幸福的錯覺竟是他的一手安排,因他早就準備好了在今晨撒手人寰。
  “是。”他閉上眼睛,承認昨夜的快樂是他贈予的訣別。
  “啪”——她用一記清脆的耳光回敬他的欺騙。
  雲倦初撫著燙麻的麵頰,感到一絲滾燙正沿嘴角悄悄流下。耳中她因憤怒而粗重的呼吸卻在漸漸地減弱,隨即便不聞她的任何聲響,仿佛她的氣息也在悄悄地飄遠。他自欺地閉著眼睛,生怕真的麵對她離去的背影。
  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嗎?不要拖累她的生命,不要牽絆她的美麗。讓她對他灰心,讓她永遠地離他而去。就讓他獨自去承擔未來的狂風驟雨,花上哪怕一生的時間去體味這份錐心蝕骨的失去。
  而無以複加的心痛竟像潮水般襲來,比死亡還難以承受!心房凋零之間,他已忍不住顫抖……
  一種襲人的香甜卻在此時重新沁入了他的鼻腔,一種微溫的柔軟也摩挲在他的唇邊,他慌忙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從來不曾離去的她,正用自己的衣袖輕拭著他嘴角的血絲。在她如水的清眸裏,他禁不住沉溺,忽喜忽憂的心思攪亂了他的全部冷靜,“我……”他艱難開口,卻被她的玉指堵住了雙唇。
  她清澈見底的水眸倒影出他全部的心事,戳穿他所有的偽裝:“你是不是想說昨晚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者說你從不曾愛過我?可我沒有喝醉,更不是傻子!我了解你,你所有的壓抑我都能看得到,昨夜你難得的放縱我自然也能體會!看著我的眼睛,你敢不敢告訴我你昨夜的溫柔細吻、纏綿情歌全都是作戲?還有你不經意間流露的柔情蜜意全都並非發自心底?”
  在她步步緊逼的質問下,雲倦初終於慌亂在彼此洶湧的情潮裏,他伸手移開她的纖指,點頭承認:“是的,我不敢——因為昨夜你是我的全部想念。”
  蘇挽卿的明眸閃亮起光彩,璀璨奪目的光澤下,他卻更覺自己生命的黯然,他最終還是用最平靜的微笑淹沒了她升起的希望:“可我現在卻隻想找個地方,安靜地死去。”
  八生死契闊(11)
  “你休想!”蘇挽卿失態的大叫。
  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真的可以是一縷輕煙,走過人間而不留半點痕跡?他錯了:他是一個生命啊!一個美得逼人,亮得攝魄的生命啊!即使他不在乎,即使他從不是在為自己活著,可他卻確確實實地存在著——雲樓、貝闕能證明他的光彩與智慧;皇天後土能證明他的付出與犧牲;而她則能證明他在深深地愛著!
  明明他就站在她麵前一顰一笑,明明他就有著凡人的一切喜怒哀樂,可他卻硬要將自己湮滅,讓人們忘卻,甚至不惜用死亡來磨滅他在人世的一切牽掛,一絲眷戀。可他知不知道:他已經攪亂了太多人的心湖,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他的身影又早已被多少人銘刻在心?他明明已經攪得天下風雲變色,卻偏要固執地絕塵而去——就像雲中飄落的雪花,總以為在來年的春天便能化為春水,了無蹤跡,卻不知他已喚醒了滿院紅梅怒放的青春!冬日,她願為他綻放枝頭;春來,她願為他化塵作土!她願為他拋棄一切繁華瑰麗,而隨著一江春水一同煙波流轉,隻為那三千取一瓢之中有著他的氣息!
  看著她為他心碎,雲倦初更不忍心再讓她沉溺於情絲的糾纏,他狠下心腸,訴說著自己的堅持:“我已經實現了我在世上的所有夙願,償盡了所有的恩情,我耗盡生命就是為了拚湊起破碎的光陰,讓一切都能回到以前——我從不曾存在時的以前!”說著,他輕輕推開她的柔荑:“別讓我的血,髒了你的袖。”
  “究竟你是怕髒了我,還是怕我髒了你,怕紅塵髒了你?”蘇挽卿落淚如珠,望著眼前清高不若凡人的雲倦初,猜想著他一切能讓他棄世的理由。
  “不,你不懂。”雲倦初搖頭,吐露了他十一年來心底隱秘的悲哀,“我倦世棄世,並非是怕紅塵汙了我,而是怕我……汙了紅塵。”
  蘇挽卿怔在他這句話裏,也怔在他眼中流瀉而出的悲哀之中,她凝集所有的智慧和柔情看進他深如汪洋的眼底,問道:“告訴我,在你愁雲深鎖的眼神後麵,到底藏了什麽?”
  他已經累了,累到無力再瞞她些什麽,糾纏不清的感動與負罪感已讓他徹底疲倦,心甘情願地被她窮追不舍的勇氣所俘獲,他鼓起勇氣,終於決定向她坦白他內心所有的秘密,於是他說道:“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是什麽?”她迫不及待的問。
  “等會兒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要出聲,更不要出來。”
  早知道是這樣的情形,她絕對不會答應雲倦初的要求,蘇挽卿不安地躲藏在內室的門後,緊張地注視著外間對峙的兩人,並覺得隨著寢宮內凝滯許久的沉默,連她自己的呼吸也會沉澱在這樣的暗流湧動裏。
  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將所有的波濤洶湧都推到了台前——崇遠開口:“我沒想到,你會騙我。”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竟會給他設下一個如此精心的騙局,讓他數十年的苦心經營都毀於一旦。
  雲倦初平靜的笑了笑:“這也是不得已,為了救出我三哥,我必須這麽做。”
  崇遠冷笑著:“我看錯了你。”
  雲倦初搖頭:“你都從沒正眼瞧過我,哪裏談得上‘看錯’?你看錯的隻是權力的力量,它並沒有你想象中的強大,不是嗎?”
  “是啊,誰能想到你竟舍得放棄到手的江山社稷?告訴我,他們宋人究竟給了你什麽?讓你這樣死心塌地地維護他們?你還記不記得你身上流的是契丹人的血液?!”崇遠咆哮著,他想知道究竟是什麽“迷惑”了雲倦初,讓他竟然選擇向自己的血統倒戈。
  蘇挽卿的心跳在崇遠的咆哮聲中重重地跌宕,腦海霎時一片空白,隨即又湧上了狂潮一般的莫名悲哀,她強壓著狂亂的思緒,屏住了呼吸,等著雲倦初的答話給她一個明確的證實。
  雲倦初的聲音依舊低柔而輕緩,平靜得幾乎讓人難以想象他此刻麵對的是怎樣一種風刀霜劍,但其中流露的深沉哀傷卻又教人聞之心酸:“你問他們給了我什麽?他們什麽都給了我,擁護、愛戴、信任,更有二十四年的養育之恩。可你又給了我什麽?這一身契丹血統又給了我什麽?它隻給我自卑、恥辱,甚至剝奪了我接受人間關愛的資格!”
  依舊地靜如止水,依舊地波瀾不興——他一如往常的語調卻讓得到了答案的她禁不住淚落雙頰,她終於知曉了他所有的秘密,終於讀懂了他眼底悲哀的根源,原來他竟一直背負著這樣的身世秘密,原來將他壓抑得最深的竟是人間的情和身上的血!
  外間有腳步聲傳來,如同悶雷震在心版,她終於收回了紛亂的心緒,在已漏聽了許多對話之後,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了外麵,心跳不覺隨著加快。
  崇遠走向雲倦初:“你以為這樣便可以阻止我?”
  雲倦初冷冷地看著他,微笑:“三哥他們已在京畿軍力的保護之下,你已經沒有機會去刺殺他們;而那塊節製天下兵馬的令牌我已讓人妥善地保管,你也沒有機會去發動宮變。你手中已經沒有任何籌碼了。”
  氣急的崇遠一把揪住雲倦初的前襟:“可你還在我的手裏,而且據我所知,李綱那一夥人還想擁你為帝!”
  雲倦初並不掙紮,卻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你忘了自己曾說過什麽?”崇遠隨之一愣。
  八生死契闊(12)
  蘇挽卿也跟著一愣,直到看見雲倦初憂心如焚的眼神越過身前的崇遠向她看來,她才意識到他這話是對她說的,也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將半個身子露在了外麵。她慌忙藏回門後,眼眶又濕了:想不到他在性命攸關的情況下還想著她的安危。
  見蘇挽卿在自己的提醒下縮回了身子,雲倦初這才又轉向眼前的崇遠:“我不會給你任何機會的。”
  “可隻要你活著一天,你便流著契丹人的血一天,你無法選擇!”
  雲倦初幽幽一笑:“如果我死了呢?”
  崇遠驚道:“你想幹什麽?”
  雲倦初淡然地笑著:“今早我已經死過一回了。”
  聞言,崇遠的手驀然鬆了,而在他鬆手的同時,有一閃綠光從雲倦初的身上滑落於地——是一根玉簪。
  崇遠飛快地撿起那根玉簪,冷冽的眼波瞬間變得柔和:“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雲倦初愣了愣,聲音也不似剛才的幽冷:“不是——我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她的。”
  “是。”崇遠肯定地點頭,“我見她戴過一回……”
  有一種陌生的情愫點點滴滴地漏進了雲倦初的心房,也凝住了原本劍拔弩張的空氣,他與崇遠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停佇在了靜靜閃光的玉簪之上——透過那道悠然如夢的綠光,他們都不禁想起了一抹美麗的剪影,一種疏離許久的溫柔……
  “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崇遠問。
  雲倦初反問:“你又有沒有想過她?”
  崇遠目光閃爍,終於點頭坦白道:“我承認,我對不起她。可你身為人子,又怎能再次傷害她?”
  “你這是什麽意思?”雲倦初疑惑,想不透他為什麽忽然關心起了已逝的母親。
  “當年你母親她用自己的性命向皇帝保證你的血統,可你還是被軟禁,這說明你那個所謂的‘父皇’壓根就不相信你是他的兒子。他要是回來見到了你,見到你登上了皇位,你認為他是會感激你救回他呢?還是仍舊要殺了你挽回他的臉麵?”
  已預料到崇遠拐彎抹角的目的,雲倦初在心底冷笑起來,他的眼神又重歸冷漠:“所以為了保住性命,也為了永遠守住那個秘密,我必須保留手中的皇權,對嗎?”
  “對!皇權就是一切,隻要你是皇帝,便沒有任何人可以再置疑你的血統,就是那個太上皇,他也隻能在至高無上的權力麵前,承認你的身份,更何況他本來就沒有證據。”崇遠的雙眼熱烈地燃燒著,口中滔滔不絕。
  “這樣,你便又有了希望?又借我獲得了權力?”雲倦初沒有耐心聽崇遠繼續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一語道穿他的真意。
  崇遠停下了,許久才說道:“隻有權力才能將你的身世永遠封存為秘密,也隻有這樣才能保住你母親的名聲……”
  “名聲?”雲倦初禁不住打斷他,忽然咳嗽著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唇,從指縫中流出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若風中枯葉,“你怎麽敢提她的名聲?”
  崇遠被說中了心事,麵色青白地急著辯解,全然沒有注意到雲倦初的麵無血色:“你以為我真的不在乎她嗎?我苦苦爭鬥了那麽多年,也就是想早些完成複國大業,早些給你母親一個名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見雲倦初一手支在桌上,身子微顫,還未等崇遠反應過來,蘇挽卿便已飛快地從內室奔出,扶住了雲倦初即將滑落的身軀。
  “挽卿……你怎麽出來了?”雲倦初下意識地將蘇挽卿往身後拉,因為他看見了崇遠眼中忽現的殺氣。
  蘇挽卿卻搖頭,掙脫他的保護,一邊扶穩他,一邊直麵崇遠殺氣騰騰的雙眸,質問道:“你憑什麽這樣逼他?你難道沒見他在吐血?”
  崇遠終於看到了從雲倦初的指間滲出的鮮血,不禁怔住了。
  蘇挽卿掏出一塊絲帕,遞給雲倦初,然後站在了他與崇遠之間:“你可曾關心過他?可曾知道他這麽多年是怎麽過的?又可曾知道他因為背負了這個秘密而拚命壓抑著自己,該恨的沒法恨……”她看向雲倦初,“該愛的沒法愛……”
  雲倦初別過臉去,不願讓漸濕的眼眶投影進麵前的兩方視線。
  蘇挽卿則又回頭麵對著表情複雜的崇遠,繼續說道:“你何須用雲妃娘娘的名節作為打動倦初的理由?又何須以此作為自己熱衷權力的借口?難道娘娘在乎的真會是這些虛名嗎?”
  “那她在乎什麽?”崇遠忍不住問。
  “你應該知道的,”蘇挽卿道,“——是愛啊。”她有意無意地看向雲倦初,開始將雲妃當年的心情娓娓道來,也將自己的無悔展露在心上人的耳畔:“恐怕沒人能想象女人麵對愛情的勇氣是多麽強大,多麽令人敬佩——什麽名節,婦德,都隻不過是世俗強加給女人的枷鎖,在愛情的偉力麵前,它們都將變得一無是處!她們寧願將生命付之一次燃燒,也不願套著一副黃金枷鎖終其一生!因此我欽佩娘娘的勇氣——為了心中所愛,她可以拋棄榮華富貴,甚至生命!”
  眼淚悄悄地從她明亮的水眸中滾落,真情觸動的她閉了閉眼睛,然後輕輕地笑了:“隻要你曾說過你愛她,她便可以為你越過千難萬險,即使隕落黃泉,也無怨無悔……”
  玉簪的淺綠色光澤仿佛和著她的話語,熒熒地閃爍在指間,崇遠癡癡地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將它收入懷中,他沒有再看一眼麵前的兩人,仿佛在逃避著什麽似的,飛快地轉身離去。
  八生死契闊(13)
  看著崇遠的身影終於消失在殿門之外,蘇挽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走向殿門,用力地將它關緊,然後便伏在上麵,久久不曾離開。
  寢宮之中終於又恢複了平靜,隻聽見彼此隆隆的心跳聲在流淌的空氣中悄悄蔓延。
  石破天驚後的寂靜卻最難讓人忍受——雲倦初支撐著走到蘇挽卿的身後,將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肩頭,她原本平靜的肩膀卻忽然聳動起來,然後便傳來了她低聲的嗚咽。
  “怎麽了?”他問。
  她猛然回身,撲入他的懷抱,抽泣著:“他怎麽可以這樣對你?”見到剛才的一幕,她方明白,原來父子血親竟也是可以用來形容一種痛的,而雲倦初本就傷痕無數的心房又被這種刻骨之痛傷害了多少回?!
  撫著她起伏無定的脊背,一種不敢確定的惴惴悄悄湧上了他的心間,他試探著詢問:“這下,你全都知道了?”
  她在他懷中點頭,模糊不清的回答:“我好恨……”
  “恨什麽?”他的懷抱因她的回答而倏忽僵硬:他應該早就知道答案的,這世上沒有人能容得下他的。
  誰知她卻給了他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好恨,好恨自己沒有早些出現在你的身邊,沒能早些分擔你的憂愁。”
  擁著滿懷的暖意,雲倦初隻覺得一種滾燙的感覺瞬時盈滿了眼眶,讓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擁有的幸福是那樣實實在在,那樣理得心安。他的心也頭一回那樣踏實,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一個人——陪伴他孤獨的行程,就算有一天物是人非,所有的人都離他而去,她也會不離不棄地緊貼在他的身旁,為他的傷心難過落淚,為他的歡喜巧笑嫣然。
  “挽卿……”他的手臂在深情的低喚中忽然收緊,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忙抬起螓首,卻看到了他的喜淚一串。以為他仍是在為往事心傷,她抽出被他箍緊的手臂,輕輕摟住他的頸項,心疼的問道:“你的心,還疼嗎?”
  他搖頭,笑意淺淺:“不,不疼了,因為已經有人幫我撫平了。”
  秘密,壓在心頭是座山,藏在魂裏便是把鎖,而說出來時,卻輕得像陣風……
  早春的風伴隨著漸暖漸亮的陽光,透過十一年來首次開啟的窗戶,灑進了玉辰宮的暖閣,揚起了一地細碎的塵埃。
  蘇挽卿坐在蒙塵的梳妝台前,聽著身旁的雲倦初訴說著當年曾在這裏發生的一切……
  “……那晚,他的離去,剛巧被一個宮女看見,於是那宮女便告訴了父皇,父皇大怒,質問母親,並且懷疑我的身世。為了保護我,母親抵死也不承認我非父皇親生,最後觸柱而亡,以死相證……”說到這裏,雲倦初的聲音微微發顫。
  蘇挽卿伸手抱住他,將他全部的難過都收入懷中,恨不能幫他分擔那日的憂愁。
  雲倦初則又一次擦幹她臉上的淚水,心中不覺訝異:已為他的故事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淚的她,就如同水做的一般,可流不完的淚中偏又藏著鐵一般的堅強,一心想陪著他承擔所有的不快。想著,他又繼續:“父皇雖然在心裏認定我非他骨肉,卻苦於沒有證據,隻好將我軟禁在這裏,任我自生自滅。然後父皇又殺了那個通報的宮女,就等著用我的死來讓這件宮中的‘醜事’永遠地成為秘密。”
  聽到“死”字,她敏感地微顫,他連忙安慰她說:“然後,我三哥救了我,將我送出宮去,就到了你舅舅那裏……”
  “再然後,你便遇見了我。”世間的因緣便是如此的奇妙——在他什麽都失去的時候,卻也悄悄注定了他將擁有一份別樣的未來。想著,她向他綻開明媚的笑靨,就連臉上還掛著的珠淚也閃耀著甜蜜的光彩。
  他深深地沉溺在她的如花笑靨中,心中的感動忍不住跟著她“珍珠”的每一次閃爍圈圈漾開:“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點值得你愛?”
  “我也不知道。”
  人間情愛有幾分能說得清楚?若是一切都能用因果解釋,那他們在前世,甚至是前世的前世,又是誰允了誰的心,誰欠了誰的愛?要讓今生生死相許,以情相還?
  緋紅爬上了她的芙蓉粉頰,她轉過臉去,鬆開擁住他的雙手,含羞地拂拭著梳妝鏡上的灰塵,也將她霞染一般的嬌顏映在了華麗的銅鏡之內。
  他注視著銅鏡內的人間絕色,同時也清晰地看見了烏瀑之中夾雜的銀絲斑斑,不覺心痛:“我常常在想,我又究竟給你帶來了什麽?廝守無望,還有……一夜白頭……”
  蘇挽卿搖頭,微笑著問道:“你可知道,我向上天乞求留下你時,我拿什麽與他交換?”
  “一定是你最珍貴的東西。”
  “你猜是什麽?”她追問。
  “美麗。”他很快回答。
  她忍不住流露出驚訝的神色來,她從不知道原來他對她也如此地了解,她在鏡中朝他笑笑:“猜對了一半。”見他不解,她解釋:“因為美麗是我曾經最珍貴的東西。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長得很美,十四歲之後,媒人更是踏破了我家的門檻。很多人都將我比做花,花兒自然怕老,怕凋謝。所以我寧願在一場春雨中消殞,在一聲春雷下凋落,也不願接受秋日的殘陽看似溫柔的撫摩,因為這一撫,我就老了啊——美人遲暮,將是怎樣的悲涼?美麗是我那時全部的自尊和驕傲,是我的一生,我甚至願意死於青春,死於韶華,這樣我的美便永遠不會因歲月而褪色。所以,我無視世俗,我堅持要開貝闕,我要讓每個人都能記得我綻放時的美麗,尤其是你!而當得不到你的響應的時候,我甚至以為我可以什麽都不在乎——隻要美,而不要愛的!”
  八生死契闊(14)
  眸光在鏡中與他迷人欲醉的眼波交會,她體味到了他目光中的含義:在他心中,她的美麗永遠長開不謝。她轉過頭去,麵對著他:“所以,現在對我來說,美麗已不再是最重要的東西。因為當早晨我差點失去你的時候,我才驀然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我心中最珍貴的竟然是你!於是我拚命的乞求上天,告訴他:我願意風塵在青絲中偷換上白發,願意流年在額頭上刻上細紋,隻求上天能給你生命,哪怕一天也好!我願意一朝經曆四季,一夕青絲成雪,隻求時間能過得快些,教我能與你在一天之內,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地重複著她的話語,鄭重地,像是……承諾。
  她則將小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胸膛,久久地聽著他為她怦然的心跳,擁著他遲來的愛意,任無聲的流光穿越過相執的四手,將此一刻凝成永恒……
  當月亮緩緩升上了夜空,將淒清的月華灑落寢宮一地,焦急等待的雲倦初終於盼到了從相府歸來的蘇挽卿。
  “李綱他們怎麽說?”雲倦初問。
  蘇挽卿搖搖頭,歎息:“他們還是一心想擁你為帝,甚至還準備來個萬民上書。”
  “想不到我燒了一份,他們便又來了一份。”雲倦初歎氣道,“那你有沒有給他們看我與完顏宗望簽的和約?”
  蘇挽卿點頭:“當然給了,可他們說:以五千萬兩白銀換一代令主,值得。”
  “值得?”雲倦初深深地歎了口氣,雖知他們也是一番好意,卻也煩惱這樣的“冥頑不靈”。
  蘇挽卿依偎在他的身側,讓他一身的疲憊和無奈也流瀉到她的身上,勸慰道:“你也不能全怪他們——珍珠即使埋在沙裏,也是注定了要發光的。”
  一絲悲哀卻從他的眸中溢出,他自嘲道:“可是又有誰知道珍珠其實隻是矯飾了一層光亮外表,看來冰清玉潔,可產他的蚌腹卻是汙濁不堪。”
  “別這樣說自己,更別這樣說自己的身世。”她慌忙地想挽回她所勾起的傷痛,“倦初,你無須背負上一代的罪孽,也不用承擔傾世難還的恩情,你便是你!”
  “我懂。”雲倦初輕笑,笑中有些許澀然。
  望著他笑中含愁的模樣,她歎了口氣:“我現在方才明白,你倦世棄世竟是因為世事弄人,人間情冷,你卻偏又愛它太深。”
  “隻要你懂我,就行。”雲倦初的目光中閃爍著無數感動,他伸出手去,輕撫她柔軟的長發,她卻忽然將一縷青絲繞上了他的指尖。覺察到她突然灰暗起來的神色,他問道:“又怎麽了?”
  她依舊繞著他的指尖,將根根青絲糾纏其上,良久不肯開口,直到有忍不住的淚珠偷偷打轉在眼眶:“你打算怎麽辦?”她抬首看他,雖然胸中心潮澎湃,卻不敢向他直接問出心中所想:他又將選擇以怎樣的方式擺脫這皇位?
  “我不會再主動放棄生命了,也不會再逃避。”他給她所期待的回答。
  “真的?”
  “真的。”他抬起被她的發絲死死糾纏的手指,向她示意:他早已被這些纏纏綿綿的情絲給糾纏住了,哪裏還逃得開?
  喜色浮上了她的眉梢,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承諾,芳心漏跳一拍的同時,也帶來了滿腔暖暖的心安。她投入終於等來的懷抱,忽然覺得自己原來已經走累了、尋累了,隻想懶懶地倚靠在他的溫柔裏,永遠不要離開。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個得償心願的孩子,隻想把握著眼前的小小幸福,而將明朝所有的將來都拋在腦後,任憑安穩的幻景模糊住雙眼,而不讓現實的身影侵入彼此的視線——她其實隻是一個很貪心、很傻氣的女人,隻希望能永遠生活在夢中,永遠不要醒來。
  “別離開……”已升起蒙矓的睡意,她卻仍舊不敢完全的放心,這兩天來,時時不停的這句懇求仿佛已成了她的習慣。
  “放心吧,我不離開。”他在她耳邊承諾著,看著她終於在他身邊孩子似的安眠。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對人間滿懷的不舍和貪戀,竟都是來源於身旁這個散發著淡淡馨香的美麗精靈,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滴眼淚都仿佛烙在了他的心版,充盈了他全部的喜怒哀樂,教他一次次地回眸,一次次地眷戀,最後選擇留下,無論前路如何。
  他也終於真正理解了趙桓當年對他說過的那句話——“隻要這世上還有一人愛你,你就該為他活下去。”這句話曾支持他走過了十一載春秋,而他也曾一直固執地認為:為那個愛他的人而活,便是應將報答對方的愛作為自己的全部生活,而自己的一切都是在為對方存在。可現在他卻發覺自己原來一直錯了:為那個人活著,並非是為了要報答,而是因為自己在被對方所愛時,也在深深地愛著對方,而這種愛才是生活的真正意義——無論親情,還是愛情,也無論將來和結局!
  看著懷中熟睡的她,他輕輕地笑了:她可以刻意忽略夢想的背麵,他卻必須負載彼此的未來。於是,他伸出手去,攤開身前的一方宣紙,一手攬她,一手執筆,坦然落墨,揮就明朝人生…………
  窗外夜漸深沉,仿佛連上天的諸神都已在靜謐中沉沉睡去,隻有千古依舊的月光冷冷地灑下光華,將人間所有已知或未知的命運都籠罩在溫柔的銀輝裏……
  八生死契闊(15)
  又是一夜好夢,蘇挽卿醒來,卻發現身邊的溫暖源頭又一次消失不見。伸手觸及昨晚他躺過的地方還留著淡淡的餘溫,她慌忙起身,來不及梳發,便直接追尋著還未飄遠的溫度——他一定剛走不久。
  果然,他就站在寢宮外間,早已等著她似的,用清澈而沒有陰影的雙眸微笑著凝睇於她。
  她情不自禁地想奔向他的懷抱,卻在走了兩步之後,驀然停步,因她發現他今日竟是一身整齊的白衫,而並非這兩天一直身著的龍袍,恍惚之間,她竟有了些回到過去的感覺。殿外傳來鼓樂之聲,她連忙跑向還未開啟的殿門,通過門上的窗戶,看到了門外的百官和儀仗。
  還未等她開口詢問,他便出言解了她的疑惑:“今日當出城門迎接我父皇和三哥歸來。”
  聞言她怔住,僵直了脊背,竟慌亂得難以成言:“你……真的要去?”
  他點頭:“當然。”
  “你答應過我,你不會離開的!”她急了,下意識地擋在殿門之前:他究竟知不知道這一去的後果是什麽?他很可能從此一去不返!
  “是的,我答應過。我不會忘的。”他走近她,忽然抱住她,讓她的喘息變得起伏不安,腦際一片空白。
  就在她頭腦渾噩的瞬間,他卻已經與她調換了位置,變成了她在門裏,他在門邊。
  又是一次別離的架勢,蘇挽卿望著他迷醉人心的眸子,不甘心總被他迷惑,於是決定也采取她以前慣用的手段:將他逼到山窮水盡。想了想,她朝他明媚地笑著:“你就想這樣走了嗎?你別忘了,你曾答應過我三個要求,如今你還欠我一個!”
  雲倦初微笑:“請說。”
  她斂起了笑容,鄭重的對他宣布:“這次我要你的命!”見他不解的以目光探詢,她接下去解釋:“從此以後,你的命便屬於我,不管是五年還是十年,都不許你輕言放棄!如果老天爺他非要奪走你,也得先問問我允不允許,我要跟他爭,不管他的力量有多強大,他的手段有多高明,無論是用天災人禍,還是重症頑疾,我都不會放棄你!昨天我已經贏了他一回,我有信心再贏下去。如果萬一我輸了,那我便跟著你下黃泉,去陰間找你!”
  “挽卿……”她的一番話雖然霸道,卻讓他頭一次體會到了她纖細敏感的情絲之中竟藏著這樣堅定的毅然決然——她比他想象中要堅強得多,他也終於能夠放心地讓她走入他的靈魂,陪他一起迎接難測的來日。
  “你答應嗎?”
  “答應。”他伸出手去,將她抱了個滿懷。
  在他毫不遲疑的回答中,她找到了他對愛的回應,如她一樣堅定毅然。
  對於這份愛,他們都已付出了太長的等待,仿佛是一朵花開——等待的時間永遠長於花期的鋪展。但不就是由於這漫長的等待,他們才會懂得彼此的心意,才能看到這瑰麗的盛開?
  透過他陰霾散盡的雙眸,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氣與堅定,看到了他所期待的未來——他所期待的不是一次短暫的絢爛,而是並蒂連枝的歲歲年年。
  他已不再逃避,哪怕是借口為她著想。是她,將他心中的桎梏統統砍斷。他的生命,他的靈魂第一次沒有了束縛,生命之火第一次自由地燃燒,迸發出的輝光,奪目得坦然。為了能換得完全屬於自己和她的將來,他終於敢於去麵對他的過去,以及有關他身世的一切糾纏,下一次賭注,與他全部的憂愁與無奈徹底作個了結。
  凝望他許久,她終於綻開了春光般的傾城笑靨,將他推出門去,而她自己則佇立於門口,百官的麵前,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身後的女人,她要陪他迎接外麵的世界,無論是風是雨……
  “李丞相,你們是否真寫了所謂的‘萬民上書’?”走在出宮的路上,雲倦初忽然問跟隨身側的李綱。
  “回皇上,寫好了,正欲呈太上皇禦覽。”李綱不敢隱瞞,照實回答,仍舊試圖勸說些什麽。
  雲倦初笑笑,遞給他一紙詔書:“在你向太上皇遞交上書之前,先替我宣讀一下這個。”
  “遵旨。”李綱疑惑的接過詔書,更加疑惑的看見雲倦初唇角的弧度,隨著城門的逐漸臨近,而越來越輕鬆地揚起。心中驀然騰起一種惴惴,他下意識地握了握手中的詔書,卻不知道正是這份詔書保住了他與所有聯名上書的官員的身家性命,也將雲倦初自己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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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分
  他已無心再去管什麽人情冷暖,更不在乎皇權之下是否還藏有真實的情意。因為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毫無意外地落在他預料之中,仿佛他等這個結局已等了很久很久——除了一件事讓他稍感意外,那便是父皇見到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你不是我皇室血脈!”,他沒有想到父皇竟會恨他至此,不惜當眾公布,而不顧皇家的顏麵——剩下的一切便都按著他的想法順理成章地發生:李綱宣讀了他所謂的“身世之秘”,然後全場嘩然,再然後是囹圄之災。
  九天意弄人(1)
  宋欽宗靖康三年春欽徽二宗南歸,欽宗複位,尊徽宗為太上皇。
  雲倦初揭身世之謎於天下,述其確非皇室血脈,而是僥幸獲得皇七子之玉牒,從而鬥膽假冒,欺世奪位。
  此言一出,天下震驚,徽宗當即下令拘捕雲倦初依律處置。
  但假冒皇子之事實在來得太突然,也太匪夷所思,天下人在震驚的同時,卻也在心底期待著雲倦初能多給天下幾分解釋。
  然而雲倦初卻什麽也沒有說,隻在鎖鏈加身之時淡淡一笑,淡如流雲,燦若星辰……
  十一年後的今天,雲倦初想不到自己又一次被鎖在玉辰宮內,仿佛這裏是他生命的一次次起點,也是一次次終點。
  春寒依舊料峭,冬季寒冷的尾聲和春天初暖的序幕,交織在空氣當中,讓人分不清強弱,也料不準將來。
  一如當年的世間情冷,他也一如當年的毫不畏懼,隻是,原因不同:十一年前,他是抱定了棄世而去的念頭,所以靜心等死,任風刀霜劍,而毫不在乎;如今,他卻是對生命充滿了尊敬和眷戀,因為他的生命中多了一個美麗的牽掛,讓他甘心承受一切苦難,而甘之如飴。
  他已無心再去管什麽人情冷暖,更不在乎皇權之下是否還藏有真實的情意。因為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毫無意外地落在他預料之中,仿佛他等這個結局已等了很久很久——除了一件事讓他稍感意外,那便是父皇見到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你不是我皇室血脈!”,他沒有想到父皇竟會恨他至此,不惜當眾公布,而不顧皇家的顏麵——剩下的一切便都按著他的想法順理成章地發生:李綱宣讀了他所謂的“身世之秘”,然後全場嘩然,再然後是囹圄之災。
  百官驚訝又鄙夷的神態,三哥愕然又複雜的表情,以及父皇得償夙願般的殘笑,一切一切都別樣清晰地在麵前流閃而過,他承認在那一刻,他確實感到了悲哀,極痛,也極沉重,仿佛是命運殘忍地獰笑著,在背後一掌推來……
  曾經他是多麽地害怕這種悲哀,這種孤獨,甚至選擇以死亡來逃避,因為這是怎樣一種痛入骨髓的孤獨啊——他也許是這世上最孤絕的人,卻也最怕被人間拋棄。
  就因為怕了這份孤獨,就因為怕了這種拋棄,將世事看得太清楚的他,才不得不選擇逃避,將靈魂深鎖在孤絕的外表下,不敢讓任何的情意叩開他的心門,因為一旦心門被叩開,他便會對這個世界又多抱幾分希望,而最終會被失望傷得更深。
  可當今日真正麵對了這種悲哀,他卻覺得它並沒有他十一年來所想的恐怖,因為他還有她——有了她,他還怎麽會認為自己是孤獨的呢?即使世上再無他的容身之所,他也能在她的眼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現在,他隻有一個念頭,那便是活著:活著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至少可以用來想她,可以用來兌現他對她的承諾——他的生命已屬於她,隻要他活著一天,他便沒有對她、對愛食言。
  初春的寒意中,他又開始咳血,不堪重負的身體好像就快崩潰,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痛恨自己孱弱的病體,因為雖然知道朝廷在結束了冗長的爭論之後,可能還是會賜他一死,可他卻不願病魔搶先一步帶走自己。
  也許對大多數死囚來說,在囹圄中病死是一件幸運的事,至少可以減輕押赴刑場的痛苦和屈辱,保留最後的自尊。而對他這樣清高而華麗的生命來說,自尊更曾是他的全部,讓他十一年糾纏在自卑和矛盾之中,拚命地壓抑著自己的光彩,甚至不惜在一場力挽狂瀾之中耗盡自己的全部生命,換得一身潔白,絕塵而去。
  可當他終於了解了她,了解了她的愛,他這才恍悟:原來真正的愛從來就不論尊卑貴賤,無論他身份怎樣、前路如何,她都會一如既往地相伴他左右,與他一路同行,用她堅定執著的側影帶給他無窮的溫暖。
  因為她,他此刻可以如此平靜地麵對幽禁的歲月,不將它們看成一種逼近死亡的絕望,而將它們看成他為她而活的最後甘甜;因為她,他的人生煥然一新,他開始無比珍惜自己的生命,因為他的生命如今已負載著更多的含義,而她,便是他三生石上因緣注定的甜蜜負擔——為了她,他願意將最後的生命活足,不論是一天,還是十年!
  窗外逐漸揚起的春風終於悄悄地萌發了來年的綠意,他走到窗前,伸手撥開密結的蛛網,讓滿含生機的早春氣息,慢慢地滲入屋內,也滲入心田……
  暗夜的星光在漆黑的天幕中閃爍,趙桓卻覺得它們的光彩都遠不及眼前的這對明眸——清光搖曳在她的眼中,恍若醉人的醇酒。他忽然想起在金國的歲月,每當看著天邊兩國皆同的星辰,他便會常常想起這雙眸子,想起這雙眸子的主人如火綻放的瑰麗青春,對她的回憶最後竟成了他對自由的深切想念。
  而當今日剛剛抵京的他,一踏入久違的寢宮,這雙在思念中描摹了千萬回的星眸居然就出現在眼前,讓他覺得仿佛是身處夢境。
  “你知道嗎?”趙桓走近她,說道,“在那邊,朕常常會想起你,而一想起你,就會分外地想念自由。”
  蘇挽卿看著他:“皇上既懂得自由的珍貴,就請還給他自由。”
  趙桓驀然醒悟:她會出現在這裏,決非是他夢想成真,而是因為她早就入宮,一直就在這裏,而這裏在此刻以前還是雲倦初的住處。於是他皺眉:“原來你是為他而來。”
  九天意弄人(2)
  蘇挽卿明白他想到了什麽,坦然一笑:“我的確是為他而來。”
  趙桓心中升起了怒意,他逼近她:“你應該知道他犯的是什麽罪,沒有任何一個皇帝能容忍這樣的欺騙!”
  “欺騙?”蘇挽卿冷笑,“皇上,究竟是他欺騙了您,還是皇上自己欺騙了自己?”
  “什麽?”
  “人還是皇上當年救出宮的,別人不知道,皇上還不知道今日站在麵前的雲倦初就是您那個‘七弟’嗎?”
  “……”趙桓楞了。
  “可皇上卻任天下都相信他一手編造的謊言,眼睜睜地看著他鎖鏈加身!皇上,您難道就沒有一點疑惑嗎?”
  “為什麽?”趙桓終於問了出來,好像如夢方醒,“為什麽他要那樣說?”
  蘇挽卿淒然一笑:“為了皇上您,也為了天下……”說著,便將她知道的一切從頭道來……
  聽完蘇挽卿的一番敘述,趙桓幾近錯愕,他在殿中來回地踱起了步子,穩定著自己紛亂的心潮——如今,他什麽都明白了,從當年雲妃的死,到雲倦初今日為何要撒一個彌天大謊——雲倦初知道徽宗歸來之後,決不會放過他這個玷汙皇室血統的私生子,而與此同時,朝中偏又有大批不知內情的大臣想擁他繼續為帝。為了避免徽宗因懷疑他籠絡朝臣而大肆株連,他惟有選擇在百官舉薦以前,向天下公布自己的身世,粉碎所有人的希望,也讓所有想通過他獲取利益的人死心。
  可是他又不能直接公布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因為這樣一來,徽宗便必然會追究他十多年前是如何從囚禁中逃出,而這樣便恰恰暴露了趙桓當年“偷梁換柱”的欺君之罪。
  所以雲倦初隻有幹脆否認自己的身份,宣稱自己是欺世盜名的騙子,將罪責全部攬到自己身上。
  而這樣的說法更保全了徽宗的麵子,也讓他沒有理由去追究雲倦初當年逃脫的經過——徽宗隻是想雲倦初死而已,隻要能找到理由殺他,他便不會再為難別人。這樣一來,雲倦初便用一己之身,保全了牽連在內的所有人。
  想到這裏,趙桓不禁停下了腳步,長籲口氣:雲倦初此計雖苦,但論其心思之精妙,布局之縝密,普天之下怕也無人敢出其右。倘雲倦初他在位時有一念之差,現在的大宋恐怕早已不是趙氏江山。
  想著,他眉峰皺了皺,走到龍椅上坐下,說道:“縱然這其中有此番隱情,可皇室血統又豈容玷汙?更何況他還有謀朝篡位的彌天大罪!”
  “謀朝?篡位?”蘇挽卿冷笑,“皇上,您可知道,當倦初他決定即位的時候,他的身體已很有可能支撐不過一年?一年啊!他要皇位做什麽?他不惜生命代價謀得皇位,隻是想救出您而已!他早已知道自己一旦再踏進皇宮,便再也無法活著出去,可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甚至還獨赴金營!”
  “在金營裏,他也簽了那份喪權辱國的條約。”趙桓插口。
  “什麽叫喪權辱國?難道一份從未執行,並且因簽署者的退位而失效的條約,還能說是喪權辱國?”蘇挽卿質問,“倦初他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大宋的一絲尊嚴,他為了維護這份尊嚴而不惜犧牲一切。可他最終又得到了什麽?私生子的秘密成了他‘謀朝篡位’的理由;權宜之計的條約變成了他‘出賣國家’的表現!——皇上,您曾經與他那麽兄弟情深,讓他不惜用生命來報答您,可現在,您又為何如此無情呢?”
  “無情?皇宮之中本來就是規矩大於感情,在這裏隻允許忠誠,而最痛恨背叛!”趙桓言有所指地將矛頭指向她。
  “什麽叫背叛?是不是口是心非地屈服在權力之下便是忠誠,而忠貞於自己的心意就是背叛?皇上,當您站在天下之巔,俯瞰腳下的時候,您能看清匍匐在地的群臣中有幾個懷著像倦初待您的那片忠誠?如果皇上認為自己看到的便是忠誠的話,我情願選擇所謂的背叛!因為為了我的心,我願付出一切!”蘇挽卿毫不畏懼地迎向趙桓的目光,用眸中火一般的堅定回複著他的問題。
  望著她燦若烈焰的瞳仁,趙桓心中升起了種種熟悉的感覺:這樣的目光他似乎曾經見過,而且對它不及探詢的情緒更在他心底藏了好多年,他驀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擁著她的日子,於是他問道:“你說你願意付出一切,那如果要用你來換他呢?”
  “皇上是說用我來換他一命?”蘇挽卿的眼中波光閃動。
  “如果你肯進宮,朕或許可以向太上皇求情,你要知道,這件事的決定權主要在他老人家。”他軟言利誘。
  蘇挽卿幽幽地笑著,像是能看透他似的:“皇上,以您手中的權力就不能赦免他嗎?”
  趙桓愣了愣:的確,以他手中的權力怎會赦免不了雲倦初,可他為什麽就從來沒有想過呢?其實這次他想要救他並不十分困難,至少比十一年前甘冒欺君之罪的那回要簡單得多,可他為什麽一下子如此依從起了父皇,如此膽怯起來?他又究竟是在害怕什麽?
  渾身開始不自在起來,一如回京之時重新穿上久違的龍袍時的局促不安——清晨之時,當馬車緩緩地駛入城中,那古老而厚重的城門,黃沙鋪地的道路,雄偉巍峨的皇宮,以及匍匐在地的萬千子民——一切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又是那麽陌生。心頭竟莫名地生出一種恐懼,恐懼眼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繁華迷夢,因為他已經不再熟悉掌握自己甚至天下命運的感覺,雖然他又一次地離皇權至尊那麽接近。
  九天意弄人(3)
  當馬車終於停住,侍從為他打開了車門,他探身擺脫馬車內的陰影,心頭的不安卻被眼前的光華更深地激起——雲倦初就站在他的麵前,清雅地微笑著,一襲白衣,未著龍袍,文武百官乃至整個天下卻全都跪在他的身後,是的,他的身後!即使他已將皇位歸還,即使他已走下金殿,可他的輝光卻是那麽遮掩不住,直教頭戴皇冠的自己自慚形穢。
  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走下馬車的,甚至記不清父皇對雲倦初說了怎樣一句引得全場騷動的話,隻記得當一臉驚愕的李綱用顫抖的聲音,宣讀著雲倦初自擬的詔書的時候,當聽到雲倦初並非皇室血脈的時候,自己心中的慶幸竟然大過驚訝。
  全場隨著詔書的念畢而陷入一片死寂,隨後便是一片沸騰——有數十名官員當即向他和父皇請求將篡權奪位的雲倦初淩遲處死,以正國法。聽到這話,說不出是怎樣的心情,讓他有些忐忑地看向雲倦初——他仍舊淡淡地微笑著,負手而立,微微揚起下頜,清冽的目光越過所有人的頭頂,幽幽地投向遠方,眼中好像什麽都有,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隻那一眼卻足以讓他不安叢生,因為他太了解雲倦初目光中的深意——他眼中有的是江山,沒有的是自己——而這就叫做帝王——真正的帝王!
  這讓他堂堂一國之君怎能容忍!他驀然發覺:也許從前是他的願望太小了,他隻想平平安安地擁著江山,從不想做個開疆辟土的盛世大帝!所以他注定了什麽都要失去。而如今,屈辱和自卑卻激起了他的雄心,他才是大宋的皇帝,他決不容許任何人的鋒芒埋沒了他的光彩,決不容許!
  他不能再懦弱了,他必須奪回過去的尊嚴和霸權,他的手並不大,所以他必須把握住什麽,他已不能再失去——首先便是麵前美麗的身影。於是他問蘇挽卿道:“怎麽,你不願意?”
  卻不料——“不願。”蘇挽卿幾乎是沒有遲疑的回答:事到如今,生死已非人控,卻決不能在她和雲倦初之間再築一道難以逾越的綱常之牆。
  趙桓不禁惱怒:“沒有人能夠拒絕朕!”
  蘇挽卿滿不在乎的笑笑:“皇上,我如今可是他的人!”
  趙桓冷笑:“你還曾是朕的人!”
  蘇挽卿挑挑眉:“可百官都看見我從他的寢宮裏走出來……”
  “不要以為朕舍不得殺你!”
  “皇上認為挽卿還會在乎生死嗎?”
  趙桓冷笑:“那朕也可以讓你終老深宮,永世不能與他相見!”
  蘇挽卿微笑,笑得極甜蜜:“那我便做他幽禁一生的情人。”
  趙桓幾乎要拍案而起,但皇帝的身份卻不容他失態,於是他獰笑著:“若他死了呢?”
  蘇挽卿輕笑,並不回答,隻用毅然決然的眼神定定地看著他——她的眼睛還是那麽美,美得動人心魄,瞳孔之間更因燃著了濃烈的愛戀而堅定執著得迷人欲醉。
  趙桓心中一時百味雜陳,有憤怒,有嫉妒,甚至有感動……
  “朕要你回答。”他說。
  “等看到結局時,我自然會說。”蘇挽卿將目光投向窗外,窗內窗外皆有星光閃爍。
  “那朕便等著。”趙桓擰著眉,也將目光投向了窗外,看著越來越濃重的夜幕終於漸漸遮掩了星光點點,恍如他越來越洶湧的心潮……
  夜已深沉,星光早已隱入了無邊天幕,隻留下遼遠無際的陰影沉沉地壓在人的心頭。
  被成群的宮女“護送”著,蘇挽卿走向趙桓給她指定的住處——熏風殿。趙桓的打算是那裏樓高殿深,又地處偏僻,不會引人注意,更不會引起朝臣的議論。卻不知這正中蘇挽卿的下懷,因為那裏曾有著她妃色的回憶,曾回蕩過他纏綿的弦歌,更重要的是,去往熏風殿的途中必須要路過玉辰宮,而玉辰宮裏,有他。
  走著走著,她終於看見了一盞孤燈的微芒閃亮在她正前方的殿宇之中,隨著距離的拉近,窗上清臒的側影也漸漸映入了她的眼簾——孤絕縹緲,如夢似幻——那便是她的愛啊,她生生不忘的牽念!
  她有沒有告訴過他她愛上他時的感覺?——當嬌嫩的情苗在心版上破土而出,她的心裏便像多了千萬顆直待萌發的種子,並隨著她每一次的心動,悄悄地長大,結出含羞的花苞。而當她終於等到了他的響應,心中所有的花朵便一下子全都盛開,甜蜜的花香熏醉了她的心房,讓她隻想不顧一切地朝他飛奔……
  蘇挽卿忽然拔足飛跑起來,飄動的衣袂如同天河的水波,瀲灩在黑壓壓的殿群之間;又如飛舞的流光,拂掠過光陰的長練。
  “蘇姑娘!”當宮女們反應過來,想去阻攔,她卻已經跑出去很遠,跑到了玉辰宮廊下的玉階之前。
  “什麽人?”兩道寒光擋住了蘇挽卿的去路。
  “走開!”她不顧一切地想推開阻攔她的兵士,身後卻又有趕上前來的宮女,將她攔得更緊。
  “放開我!別攔我!”蘇挽卿近乎絕望地喊叫著,掙紮著。
  正在此時——“放開她!”有人在她背後喝道——原是趙桓。
  她回頭看他。
  他冷笑了一下:“你果然來了!好大的膽子!”
  她不回話,轉身推開杵在她身前的兵士,提起裙擺,邁步走上了第一級台階,然後第二級,第三級……毫不在乎在她身後冷眼旁觀的趙桓臉上會流露出怎樣的表情,甚至是殺念,可她仍是一直朝前走著,直到還剩最後一級,她卻驀然停住了,因為此刻,玉辰宮的殿門開了——雲倦初就站在門檻後麵,隔著殿廊,靜靜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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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意弄人(4)
  他的眼波依然是那麽靜,靜得像是深秋密林之中的兩泓寒水,清醇欲醉。但她卻知道這泊寒水之中早已不再藏著欲言又止的無奈,抑或是難興波瀾的死寂——它們平靜,隻是因為它們堅定,它們永恒。
  看著近在眼前的身影,蘇挽卿已忍不住想邁出最後一步,撲入他的懷中。
  “挽卿……”雲倦初卻忽然開口,輕輕地搖了搖頭,“別過來。”
  蘇挽卿怔住了,忙環顧左右,卻並沒有發現有人前來阻攔。
  雲倦初就像看透了她似的,淡淡說道:“你難道沒看出來嗎?橫阻在我們麵前的,是整個大宋皇朝!”
  說話間,他輕輕的咳嗽,當他下意識地以手掩口,蘇挽卿聽到了金屬聲響——是他手間的鐐銬。
  “大宋皇朝?”望著他手間的鎖鏈,蘇挽卿忽然笑了,笑得無盡感傷,無限淒涼,“倦初,這就是你拿生命換回來的皇皇大宋嗎?這就是你拚命所要保護的人間嗎?他們在怎樣對你?難道這一身枷鎖便是他們給你的報答?難道你還要為這樣的人間奉上一腔噴湧而出的鮮血嗎?”她的聲音本是很悅耳的,但在此時卻因憤怒而尖厲,像根針似的,直刺入每個人的心底。
  站在不遠處的趙桓便已被激怒:“蘇挽卿,你用不著激朕!朕總有一天會讓你看到結局的——要朕放他,除非天落紅雨,六月飛霜!”
  蘇挽卿淒然的望著雲倦初,水眸之中禁不住有淚珠滾落:“你聽到了嗎?這就是你‘三哥’的回答!你還要再顧念什麽君臣父子,還值得為他以命作賭嗎?”他是否還對趙桓抱了一線希望?可他知不知道,當他清晨決定去麵對他們的時候,他便已經賭輸了:當年的三哥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雲倦初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笑而不答,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除了她。許久,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竟又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光澤來:“不輸了過去,怎會贏得將來?”
  “將來?”蘇挽卿望著腳下隻差一步的台階:他們之間連一級台階都邁不過去,還奢談什麽將來?此刻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跨出這一步去,投入他的懷抱,哪怕倫常是劍,國法是刀!她情願自己是一團烈火,一團為愛癡狂的烈火,燒盡他一身的枷鎖,燃著彼此的生命,隻為一次不離不棄的膠著!
  就在她下決心的一瞬——“你難道已經放棄了嗎?”雲倦初的聲音幽冷而犀利,“還是你已經忘了今天早上你對我說過什麽?”
  她怎會忘了?!
  可當初預料未來的時候,縱然有想過千萬個不幸的結局,也難以比及近在眼前的慘烈!因為那時她還抱著一絲僥幸,總還懷著一點希望。
  而此時,命運早已獰笑著掀開了最後一層麵具,殘酷地剪碎了她所有的幻想,抽絲剝繭之後,裸露在她麵前的便隻有血淋淋的現實——他要麵對的何止是病痛的折磨啊!他要麵對的是史書詬筆,是絕情一刀!更有他不惜用性命力挽的河山生生地要將他推向的絕境!
  讓他孱弱的病體承受這樣的苦痛,她於心何忍?看他燦若星辰的輝光被捆縛在枷鎖之下,她又怎忍讓他這樣屈辱地活著!——就當她當初自大了,就算她現在食言了,是她低估了這個世界的殘忍,更高估了自己的堅強!
  她現在已不想再逼他了,他又何苦要逼她,逼她直麵最後的慘烈?!
  “我答應過你的,我決不會食言!”雲倦初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的低柔,柔得像是輕拍沙灘的潮水,和著她漸漸平和的心跳,在她胸中蕩起不絕的漣漪,“不要放棄,因為你是我的希望,有你在,我便決不離開!”
  隆隆的心跳聲在胸膛裏堅定地響起,蘇挽卿恍然明白了雲倦初為何有那麽大的魔力——隻要他一句話,便能收服人心,甚至力挽狂瀾——因為他隻一句話便能說進人的心坎裏,叫人不自覺地又擁有了希望,而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僅靠著一點希望活著?
  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悄悄地湧動,許許多多散落在心房中的記憶都被他的話悄悄地喚醒,讓她想起了她曾對他許下的心願,她曾為他刻下的紅梅,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呼喚——“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堅定的眸光終於又回到了她的清瞳,她緩緩地遞他一抹微笑,教唇角輕揚的每一寸弧線都映在他的眼底,讓他牢牢相記。
  雲倦初也還她三分笑意,繾綣深情,二分欣慰,一分無悔:“我真想再回到我們初遇的時候,看漫天落梅如雪……”
  “是啊,落梅如雪……”蘇挽卿點點頭,走下玉階,臉上猶帶千千笑意,當她走過趙桓的身邊,趙桓“哼”了一聲,怔怔地看著她臉上明媚的笑容,隻覺得異樣熟悉,仿佛在多年以前,他便已見過,卻依然讀不懂這其中的深意。
  他當然永遠不會讀懂,因為這份笑容叫做希望——因愛而生的希望——而他自己對蘇挽卿究竟有沒有愛,或者說他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愛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心火在胸中生生滅滅,他轉過頭去,看向依然佇立在門口的雲倦初,雲倦初的目光輕悠悠地飄向他,隨後淡淡一笑,沒有怨,也沒有恨,就如同十多年前,當他們還是孩子,當他們還是“兄弟”。
  一種莫名的心緒開始在胸中升騰,蕪雜而強烈,讓趙桓不敢再麵對雲倦初的平靜,於是他轉過身去,吩咐了一聲:“將鐐銬去了吧。”說罷便走,頭也不回。
  九天意弄人(5)
  雲倦初沒有動,依然靜靜地站在門口,望著趙桓遠去的背影在越來越濃重的黑夜裏逐漸的模糊,逐漸的消殞。
  究竟是什麽改變了他們?——是歲月?還是人心?
  又究竟是什麽模糊了彼此的麵孔?——是命運?還是自己?
  雲倦初閉上眼睛,任春夜的風拂過他的衣襟,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疑雲,更吹不散地上他拉長的身影。但他知道:無論物是人非,在他心裏都曾有過一盞明燈,而他也總會站在燈光之下……
  “公子?”——竟有人走到他跟前,輕輕地喚道,雲倦初睜開眼睛,看著麵前身著帶刀護衛服色的身影,不禁淡然一笑:“——想不到你是我的牢頭。”
  夜雨聞鈴,腸斷聲。
  淒風苦雨,已在汴梁持續了十日——點點滴滴,都是離人淚。
  蘇挽卿倚在門邊,靜靜的聽著風搖簷鈴,泠泠作響,聲聲淒苦。
  在她身後,是飄舞的紗幕,紗幕之後是六十四份奏折——出自六十四個不同的官員之手,卻都寫著同樣的內容——請求皇上將雲倦初淩遲處死,以正國綱;奏折之旁是十張聖旨,署著不同的日期,卻都有著相同的內容——納她為妃;聖旨之旁曾經有九條白綾,雪樣的白綾,條條卻都被她剪碎,扔在了風中。紗幕後的一切都是趙桓所賜,給她看“結局”,讓她作選擇——三條路,接受任何一途,都是死路——他的死路。
  在她身前,是寬闊的殿廊,廊外是城垛,垛外是依舊靜謐的山河,在驚風密雨中溫柔地舒展,幾乎讓人難以想象在它柔和的曲線之下藏的是怎樣一種殘忍,殘忍到要將還它以笑顏的人千刀萬剮!
  千刀萬剮啊!這讓那個永遠笑意淺淺的身影如何承受,而這每一刀又將怎樣割碎她的心房?!
  她不敢再往下想,隻得匆匆地將思緒一次次壓回心裏,再化做無休的清淚,隨風滑落。
  風中的鈴聲依舊淒厲,聲聲斷魂!——玉辰宮的屋簷下是否也掛著這樣的風鈴,他又是否聽到了這聲聲催淚的鈴聲,每一聲都是她肝腸寸斷的悲鳴!
  思潮翻湧間,風中送來輕柔的琴聲,她慌忙擦幹了眼淚,因為她知道這便是他的響應——他聽到了,聽懂了!每天的這個時候,每天的縹緲琴聲,是他手中躍動的琴弦,也是他生生不息的心弦,傳達給她不變的信息——他還活著,為她活著。而每當聽到他的琴聲,她便會毫不猶豫地將“欽賜”的白綾鉸個粉碎。
  於是,她一如往常地轉身回屋取剪子,卻不意殿中已有人到。
  “又是一份?”她冷笑著問道,甚至沒有抬頭,依舊尋著她的剪子。
  “也是最後一份。”
  她猛然抬首,朝著話音傳來的方向——竟是趙桓親臨。
  白綾緩緩地從纖手中滑落,落到冰冷的地麵上,痛苦地在風中扭曲……
  “……皇上……”她強壓著淚水,艱難開口,卻又忽然咬住下唇,怎麽也不敢問下文。
  “朕已下旨,明日午時。”
  鮮血滲出下唇,將她的唇瓣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紅,她的眼睛更像把刀子:“皇上,你真殘忍……”
  “殘忍?”趙桓竟像被激怒,又像被說到了痛處,“如果朕殘忍,朕就不會力排眾議將淩遲改為棄市!”
  “那挽卿便替他謝謝皇上的‘仁慈’。”蘇挽卿冷笑著。
  “你現在該作決定了。”趙桓忽然快步向她走來。
  她搖頭,後退,退到了殿外,殿外的雨中。
  趙桓追到門口,一手掀起紗幕,朝著外麵的她喝道:“你想抗旨?”
  “皇上也不能食言!”蘇挽卿冷冷地轉過身去,走得更遠。
  趙桓想追上去,但最終並沒有邁開步子——他是皇帝,沒有為女人淋雨的道理,隻提高了嗓門:“朕什麽時候食言了?你難道還沒有看到所謂的結局嗎?”
  蘇挽卿依舊沒有回頭,站在城垛之旁,雙眼望著下麵的萬家燈火在風中閃著柔光,耳畔是飽經風霜的鈴聲,仿佛是那天第一次登臨此處時,雲倦初辛酸的輕笑——“其實我的夢想很小,我隻想在這片河山中尋一個可以生存的位置……卻怎麽也尋不到……”
  直到此刻,她方才真正領會了其中的無限淒涼——他隻希望萬裏江山能向他張開雙臂,萬家燈火能給他份溫暖。他何曾想要為君?他何曾想要將天下踩在腳下?他付出一切,隻是想讓人間給他一個位置,一個位置,而已……
  可尋一個位置就那麽難嗎?給他們的愛求一個容身之所也那麽難嗎?
  淚如泉湧,蘇挽卿卻笑了:或許隻有將自己銼骨揚灰,埋入了土裏,才是彼此最好的結局——因為到那時,他們已化做了塵埃,或幻做了天地——風是彼此,雨是彼此,淚,也是彼此……
  風雨帶走她最後一滴眼淚,蘇挽卿又向城垛邁進了兩步,荷袂如飛。
  預感到了什麽,趙桓忍不住追到了雨裏:“朕可以再等,讓你看到最後的結局,朕……可以允你去送他……”
  蘇挽卿緩緩地轉過身來,輕笑著搖頭:“不,我已看到結局了,我現在便可以給皇上答案——若是他死了,我做他的鬼!”說罷,便又轉過身去,像縷輕煙,躍入了風中……
  “別——”趙桓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卻隻有袂角滑過指尖,而她,已直直地墜了下去……
  九天意弄人(6)
  “不——”趙桓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這雙又重新掌握天下的手,手中又盛滿了霸權——他犧牲了他最親密的手足而獲得的霸權。可除了霸權,他手中又真的把握住了什麽呢?什麽也沒有,隻有她飄落的衣袂輕拂過指尖的感覺——冷冷的,空空的,宛若揮手時袖底流過的風……
  不知是否因雨的緣故,他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模糊到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隻有她飄飛而去的影子,反複地掠過他混沌的視野,像是暗夜中滑過天際的流星。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閉上了眼睛,不想去追尋“流星”最終墜落在何處,因他不敢,也不願……
  十雲中飄雪(1)
  蘇挽卿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還活著,並且毫發無損。
  躺在一家客棧的床鋪上,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可窗外依舊的冷風寒雨,卻告訴她淒淒長夜還未過去,她依舊得麵對現實,以及一波又一波的心痛。
  她坐起身子,看向房中佇立的高大身影,問道:“是你救了我?”
  其實這句話本不必問,因為即使經曆了一場劫後餘生,她也仍能記起是麵前這人接住了墜樓的她,並且將她帶到了這裏。
  “是我。”那人走到蘇挽卿麵前,“蘇姑娘,可還記得我?”
  “王彥!”她失聲叫道,方才不及細看,此時才發現對方竟是熟人——以前方熾羽曾帶王彥去貝闋喝過酒,她忙問:“你怎會在這裏?”
  王彥道:“我是想去求姑娘勸勸公子……”
  “公子?”她不解的揚起眉峰,“你怎麽能見到他?”
  王彥略帶尷尬的回答:“因為我奉命看守玉辰宮。”
  蘇挽卿眉峰落下,輕笑:“想不到你是他的牢頭。”
  王彥苦笑:“公子也這樣說。”
  “想不到你是我的牢頭。”——這是雲倦初見到他時的第一句話。
  他不由騰地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
  反倒是雲倦初平靜地笑笑,示意他手中的鑰匙:“怎麽,你不是來為我開鎖的?”
  他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打開雲倦初手間的鐐銬。鐐銬之下是一雙纖瘦而蒼白的手,腕上已被勒出了道道紅痕,讓他看著不由一陣酸楚:這曾是一雙執掌天下的手啊,如今卻隻落得如此淒慘的境地!眼眶不覺一熱,他狠狠地將手中的鐐銬甩在地上,恨不能借此發泄他全部的怒氣。
  金屬脆響之後,雲倦初的聲音聽來格外沉靜:“要學會忍。”
  忍?!他咬了咬牙:這些日子他已經忍夠了!他雖說出身草莽,可是並不糊塗。他知道自己和太行山寨,在朝廷用得著的時候便是“義軍”,用不著的時候便是“土匪”,一樣逃不過剿滅的命運,宋江方臘便是最好的例子,而他不能重蹈覆轍。所以,朝廷招安,他接受了;讓他離開太行,進宮當差,他也忍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朝廷派給他的第一件差事竟然是看守玉辰宮,看守他的恩人,他的公子!眼睜睜地看著公子受苦,他覺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
  “公子,我……其實……”他艱難開口。
  雲倦初打斷他,清淺一笑,卻含無限欣慰:“你還肯叫我聲‘公子’,我便已滿足了。”
  一股熱血一下子湧上了心頭,他激動道:“不管怎樣,公子永遠都是我的公子!我隻知道大宋是公子保住的,皇上是公子救回來的!公子做皇帝,天下人高興,連我們殺敵都殺得痛快!”
  在他激昂的話語中,雲倦初卻隻是不住地搖頭,不住地搖頭……
  他卻越說越激動,隻覺得有一把火正在心頭燒著,而且越燒越旺,衝動之下,他一把抓起雲倦初的手。
  “你要幹什麽?”雲倦初一驚。
  救你出去!他暗下決心,卻不回答,轉身走向外麵——外麵即使是黑夜漫漫,卻畢竟還有,自由的風!
  “放開我!”身後的聲音卻比夜更沉,比風還冷。
  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雲倦初掙開了他的手:“你怎麽……”話未說完,紅暈便已浮上了他蒼白的麵頰,他忍不住伏在門板上,咳嗽不止。
  “公子!”他早已慌亂。
  雲倦初一手掩口,一手緊抓著門框,指尖深深地嵌進了門框,支撐著他下滑的身軀,也仿佛支撐著他最後的希望——即使渺茫,卻不肯放棄。
  他連忙扶住他,雲倦初靠在他身上深痛的喘息:“你現在……已是……朝廷的人……”
  他別過頭去,不敢看雲倦初的眼睛,卻見門外更深夜濃,黑幕籠罩的大地遼遠而無邊際,與沒有星光的夜空交融成一體——黑暗,沒有盡頭……
  “有刺客!”左近忽然有人呼喊,緊接著便見看守玉辰宮的侍衛們紛紛向外麵跑去,追逐著一個模糊的黑影。
  他想一探究竟,卻被雲倦初拉住,隻聽他冷笑:“這時候,還會有人想殺我?”
  他一怔:的確,雲倦初此刻已是必死之罪,又何必冒險進宮行刺?——除非——他看向雲倦初,隻見他微蹙著眉心,望向遠方黑影,隨即又一笑。
  莫非這“刺客”是來救他的?他一拍腦袋:救他!此時侍衛早已盡數被那刺客引走,他何不趁此機會救雲倦初出去?
  雲倦初的聲音卻冷冷地響起:“你就守在這裏,一步也不許離開。”
  “公子?”他不解: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雲倦初的眼神冷如新雪,像是早已將他的心事看透:“你若還當我是你的公子,便聽我的。”
  雲樓公子的命令是沒有人能違抗的,他隻得停在原地,目光卻戀戀不舍地看著門外:門外縱然有千重險阻,卻還有著一線希望……
  “想想你的弟兄。”雲倦初又說了六個字。
  隻六個字便冰封了他所有的衝動——是啊,他還有十萬弟兄,他的確不能連累了他們。身處天平之間,一端是十萬弟兄,一端是再造恩人,孰輕孰重似乎明白確切,可他就真的能將這一份恩情坦然放下嗎?難道他的公子就真的這樣瀟灑超脫嗎——他為什麽總愛拿隻身性命去換取他人的?難道他的命就真的比誰都輕嗎?
  十雲中飄雪(2)
  與此同時,追丟了“刺客”的侍衛們也紛紛歸來,重回原位的層層看守也徹底斷了他的念頭。
  “這是什麽人?跑得比兔子還快!”“對皇宮比老子還熟!”
  ——耳邊傳來侍衛們的議論,他不由看向雲倦初,隻見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究竟想到了什麽?
  像是要解他的疑惑,雲倦初微笑,旋身向殿內走去。
  他不自覺地跟了進去。
  雲倦初在榻上坐下,將一具古琴置於膝上,輕輕拂拭著上麵的灰塵,低聲道:“你可知我剛才為何不讓挽卿過來?”
  他當然不知道。
  雲倦初又問:“那你又可知皇上為何放任挽卿說了那麽多大逆不道的話?”
  他依舊不知道。
  “那是因為他要積蓄自己的怒氣,以便痛下決心——”雲倦初抬起頭來,眼波如水,“立時殺我。”
  “啊?”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心道:皇帝老子要殺人還不是想殺就殺,用得著這樣痛下決心?
  雲倦初垂睫輕笑,笑聲中有掩不住的淒涼之意:“其實……三哥,他本是個極善良、極心軟的人……”
  琴上灰塵已然拂盡,露出古舊的琴身,中間君弦已斷,雲倦初伸手拉直了卷曲的琴弦,接上,信手一撥,便有清冷的琴聲流瀉而出。
  “在這個時候,衝動救不了我。”雲倦初的聲音在琴聲中低低響起。
  他終於弄懂了雲倦初的深意:不論是他,還是其他任何人,此時若想逞一時之勇,都隻會激怒趙桓,讓他立時痛下殺手;即使僥幸成功,也隻能換來席卷天涯的海捕文書。
  縹緲的琴聲在雲倦初手中漸已成調,和著他幽冷低柔的聲音:“我此刻還不能死,我答應過她的。”說著,他抬起眼來,眼中滿是希望,以及信心。
  “公子,你有辦法?”他的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
  雲倦初的目光悠然地飄向遠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有沒有說他想到了什麽辦法?”蘇挽卿問。
  “沒有。”王彥搖頭。
  心房猶如千絲揪扯,浮浮沉沉之間,絲縷糾結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蘇挽卿卻一根也不敢輕易鬆開,生怕一鬆手,便會心墜深海。她隻得苦笑:“隔牆有耳,他或許不便說。”
  “難怪公子手上一直在撥琴。”他忙附和。
  四目相對,皆是苦澀一笑,誰都知道自己是在欺騙自己。
  王彥忙又勸道:“公子向來料事如神,他既救得了大宋,又怎會救不了自己?”
  大宋是雲倦初拿生命換的,他還能拿什麽去換自己?眼眶一熱,蘇挽卿忙閉上眼睛,強自鎮定著情緒,她不能讓心痛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為了他,她的眼睛必須保持澄澈,哪怕這樣會將殘酷的結局看得更清。她不能再逃避了,也不能再次選擇先他而去,既然他都從未放棄,她又怎能不陪他到底?
  “對了,你今晚是來找我……”她忽想起了王彥先前的話。
  經他一問,王彥立時焦急道:“你可知明日……”
  她點點頭。
  “你又可知公子接旨後說了什麽?”不等她回答,他便迫不及待地報出了答案,“他竟讓我請旨守衛法場!”
  “他當真這麽說?”
  “是!”王彥點點頭,“可我怎麽能去守法場?讓我親眼看著公子死,還不如殺了我!”
  蘇挽卿輕歎一聲:“這便是你家公子——一心替別人著想,卻不管別人是否接受得了他的好意。”
  “所以我才想起了姑娘,想請姑娘說句話,或許姑娘能勸得了公子,能明白他的心!”
  蘇挽卿卻搖頭:“正因為我明白他的心,所以我不能勸他,反倒要勸你。”
  “姑娘也要我做那不忠不義之人?”
  “你若不答應,才是辜負了公子的一片苦心。”
  “我明白,我們這一班弟兄,都聽公子的調遣,皇帝他當然不放心,我若是肯去守法場,便是與公子撇清了關係,皇上便不會再為難我們。可是,我……我哪裏……”說著,他濃眉一揚,“我豁出去了!他們讓我守法場,我偏要去劫法場,拚了一死,也要救出公子!”
  “你可知公子還為何讓你去守法場?他就是怕你一時衝動,去劫法場,連累了眾兄弟!”
  “我守法場,要劫豈不更加容易?!”王彥仍是不甘心。
  一道閃電在心頭飛快的劃過,蘇挽卿站了起來:“是啊,的確更容易!”
  王彥的眼睛都亮了:“你也讚成?那我這就去找在京的兄弟!”
  “等等!”蘇挽卿叫住他,“劫法場的不該是你!你依舊得是守法場的人!”
  “什麽?”
  “是的,你依舊要去守法場,而且一定要是你!”蘇挽卿水眸之上薄霧散盡,瞳心有烈焰燃起,“我相信這便是你公子的意思,也是他的辦法。”
  “可……”
  蘇挽卿明眸若星:“你若想救公子,便不要怕擔這不義的罵名。”
  王彥用力點點頭:“隻要能救公子,王彥我什麽都不怕!”
  “那好,你召集你在京的弟兄,讓領頭的來見我,然後去找李丞相,讓他保舉你去守法場。”
  王彥答應著,匆匆走出門去。
  此夜真長,吩咐穩妥了一切,居然還是暝色幽深。雨聲漸止,得令的諸人已紛紛散去,隻留下淒清的燭火,流淌著燭淚,滴在心坎,燙灼而又不安。
  十雲中飄雪(3)
  “公子這回有多少把握?”王彥不安地問,他仍舊不敢相信剛才蘇挽卿吩咐眾人的便是公子的計劃,因為那些事情都實在太簡單,簡單到令人不安。
  蘇挽卿搖頭:“恐怕沒有。”
  “沒有?”
  “沒有。”蘇挽卿點了點頭,隨手拔下頭上的銀簪,挑動著不安的燭火,發中的銀絲也隨著燭光閃爍,“他這次完完全全是在作賭。”
  “公子他哪一次不是在作賭?哪一次不是置於死地而後生?”王彥反駁,想給自己找些希望。
  的確,雲倦初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有哪一件不是先將自己推到絕境?又有哪一件不是絕處逢生?所以,世上才會有那麽多人傾倒於他的膽識和氣魄,可又有幾人知道他實際上一直是在下一盤危險的棋?一人一事皆是棋子,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人心乃至天下仿佛都控在他手,其實他自己才是局中最危險的一卒,若有一步之差,便是萬劫不複。
  而他每次都能化險為夷,靠的自然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智慧。可這又是怎樣一種智慧啊!隻有她知道,這是一種痛!是一種對權勢的了解,對人性的認識,更有對人間背麵的清醒——時時將自己推入深淵,用一己之身去祭祀黑暗,拿一腔熱血去換取光明——這是怎樣一種淒涼的“智慧”!
  可這次,他還能贏嗎——這次他賭的可是他從來都掌握不了,甚至從來不敢奢望的東西。在嚐過一次次背棄和傷害之後,他怎麽還敢在這廂下注?
  “公子他這回賭的究竟是什麽?”王彥忍不住問。
  半晌,蘇挽卿方才淒涼的笑了笑:“……是人間有情……”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淒清的夜為何總是沒有盡頭?——已到了天明的時刻,暝色卻依然固執地占據著天空。
  趙桓不知道自己已呆呆地在熏風殿裏坐了多久,隻知道雨聲在滾滾紗幕之外漸漸歇止,鈴聲在風中越搖越急。心念一動,他走出熏風殿,拾級而下,踏上了深長的甬道。
  看著甬道兩旁的燈火正一盞接一盞地依時而滅,他忽然覺得淒涼得可怕,他很想讓這些燈再多亮一會兒,心裏卻知道這不可能,因為這便是皇宮裏的規矩:到時便要滅燈,不論天有多黑,也不論這燈給人們帶來了多少光明。
  甬道的盡頭依舊佇立著那座清冷的宮殿——玉辰宮,趙桓下意識地向它走去,思潮翻湧,一時竟也理不出個頭緒。
  揮手示意眾侍衛免禮,他走進殿內,殿內依舊是一點幽幽的燭光,一如當年,這次,他卻沒有再叫人點燈,因為他不知道光亮之下他要與雲倦初相對的,是怎樣一副麵孔。
  殿內的一切都照老樣子擺著,一如十一年前,仿佛什麽都沒有變過——就連榻上側伏的身影——一樣的蒼白,一樣的憔悴,也一樣的清俊無倫,可趙桓卻已不敢麵對,更不敢再上前抱他,喚他一聲“七弟”,因為流年已逝,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他本是來告訴雲倦初蘇挽卿的事的,他要讓雲倦初知道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得到她,而如果沒有雲倦初的存在,他或許早已將蘇挽卿納為嬪妃,給了她所有的幸福。所以,雲倦初應該對這一切負責,所以,他必須死。
  可是如今,他卻什麽話也說不出口。於是,他隻得別過頭去,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走向殿門,卻在此時,他突然聽到了琴聲——從背後傳來的琴聲,他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卻不回頭,因為他知道:雲倦初醒了。
  琴聲如溪,溪流成渠,仿佛是某年的仲夏,一雙星眸熾熱地迎向他:“三哥,將來你若是做了皇帝,我長大了便做你的宰相!”;渠匯成河,河水微漪,仿佛那天他點頭默許,看著一幫跋扈的兄弟被整得洋相百出,而那個始作俑者卻正躲在他的身後,唇角微揚:“三哥,還是你護著我。”;漪聚成波,波起浪和,仿佛他們在跟著師傅搖頭晃腦,念的是什麽來著?隱約是“煮豆燃豆箕……”
  歲月的長河一去而不複返,停留在原地的永遠隻有回憶。雖然不願承認,事實卻擺在眼前:他們都已經長大了——他已不再是那個護幼的兄長,而他也不再是那個無邪的七弟。風塵已讓他們改變,如今他是一個並不算成功的帝王,而他則是一個光芒四射的勁敵。而他們之間更多了多少理還亂的恩怨,樁樁件件都像是分水的山嶺,讓他們的生命越走越遠,最後,對麵而立……
  琴聲驟歇,趙桓忍不住回頭,隻見人琴俱在,君弦又斷。
  淒淒燭光勾勒出雲倦初兩泓深不見底的潭眸,眸光清淺若無,卻勝水波燦爛,趙桓不禁歎了口氣:“也難怪有人肯死心塌地地為你——你竟如此耀眼!”
  雲倦初放下琴,站起身來,執起蠟燭,低眉看著地上兩人的影子:“有光,也有影。”
  好個有光也有影!他竟將自己比成一根燭!他也的確是一根燭——燃燒生命,照亮了河山,是最亮的燭,卻也投下最深的影!因為不論是他的身世,還是他簽訂的和約,給江山帶來生機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給它帶來了恥辱。這雖不是他的錯,卻是他的命!
  燭火幽幽,映照著雲倦初平靜地麵容,宛如白璧無瑕——可又有誰生來無垢?不知怎的,雲倦初忽然想起了許多因他而死的人,從最初的那個“乞兒”,到後來的熾羽……
  十雲中飄雪(4)
  趙桓此刻卻是另一種心情,他本指望在這最後的時刻,雲倦初會以兄弟之情求他,卻不料他竟如此平靜地交付出自己的命運,甚至還以這樣的比喻來替這個皇朝的恩將仇報找借口——有光也有影,這的確便是雲倦初必死的理由,因為他實在給江山、給皇室,也給趙桓自己帶來了太大的陰影——仔細想來,雲倦初即位前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無疑是在弈一盤絕世之棋:一紙和約,換江山一線生機;一張詔書,免朝廷一場風雲。步步為營,將兩國爭鬥玩弄於股掌;棋線縱橫,將朝政人心執掌於手中。而這些卻恰恰有失一國之君堂皇正大的風範——一國之君應順應天道,做循規蹈矩之事,而不是時時掌控人心,更不應每每將身負天下的自己置於死地。
  人可以說雲倦初聰明,也可以說他透徹,因為他的眼睛實在太亮,亮得將一切暗流洶湧都看得那麽清楚——尤其是陽光背麵,人性之惡,所以他才能夠敏銳的抓住一切時機,扭轉時局,所以他才是名滿天下的雲樓公子,才是力挽狂瀾的救世之君。
  趙桓思潮翻湧,但他卻刻意忽略了一點:雲倦初這一份超人的清醒是從哪裏來的?——他之所以了解人性背後的陰暗,是因為他被這些陰暗傷過,傷得極深。而他更忽略了一點,這其中傷雲倦初最深的便是他自己,是他這幾日給了雲倦初最重的一擊。
  雲倦初秉燭走近,趙桓看他,四目相對之間,彼此都感覺似乎能將對方看得更加清晰——恍惚是天色漸明。
  雲倦初吹熄了手中的蠟燭,嫋嫋輕煙飄散在空氣之中。
  趙桓忽然心裏一酸:“用不著它了?”
  雲倦初看向窗外:“用不著了。太陽就快升起來了,它光熱無窮,本身也沒有影子。”
  是的,太陽是快升起來了,大宋和三哥都是時候擺脫他的陰影了。不論他有功還是有過,靖康二年——他在位的歲月,其中大宋的興衰榮辱,都應隨著他的消失,一塊沉入時間長河——倘若他還在一天,三哥便一日擺脫不了被他救回的自卑,以及在蘇挽卿身上的情場失意;倘若他還在一天,大宋便一天忘不了曾經有一個來曆“不明”的皇帝統禦過整片山河,而他自己也會一日深陷在身世血統的糾纏之中,掙脫不開。
  絲絲溫熱的感覺一下子躥上了眼眶,趙桓的鼻子竟有些酸了,一種即將失去什麽的感覺正悄悄地爬上他的心頭,一如幾個時辰以前,他知道他的手中又要什麽也不剩了。
  “啪”——不知是誰的淚搶先落到了地上,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漸漸冷卻、風幹……
  雲倦初抬起霧濕的雙眸,眸中清澤無限:“這一世,我還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
  趙桓機械地點了點頭,猛然回身,疾步出門,卻聽背後一聲——“三哥!”
  “啊——”他下意識地答應,停住。
  “我求你最後一件事。”
  “說吧。”趙桓答應著,心裏卻忽然想到:如果雲倦初是開口求生,他該怎麽回答?他是否還狠得下心腸?
  誰知——“請在法場周圍,以白綾相圍……”雲倦初頓了頓,“……她的眼睛裏……不該有我……身首異處的樣子……”
  趙桓哪裏還說得出話來,隻得匆忙地點頭:他怎能不答應?他此刻還怎忍心讓雲倦初知道蘇挽卿已經……或許她的眼睛裏已經什麽都裝不進了……
  飛快地在玉辰宮前的甬道上走著,趙桓仿佛在逃避著什麽,又仿佛身後的宮殿中藏著某種殘忍似的。可他又怎能逃得開?因為殘忍的正是他自己。
  晨曦已漸漸露出了端倪,紅簷綠瓦也慢慢現出了痕跡,滿目繁華中,趙桓卻突然閉上了眼睛,驀然發覺:原來他一點也不期待日出,一點也不……
  天,藍得澄澈,蒼茫無際,有誰能告訴她最後一絲雲影將要飄向哪裏?風,輕柔飄逸,拂過耳際,又有誰能告訴她最後的眼淚要落於何地?
  十丈白綾,如千重人世,隔阻了蘇挽卿的視線,惟知今日,她身在外,他人在裏。
  白綾之外,是人潮洶湧,她冷冷看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雲倦初果已算準了第一步——人山人海足以讓她將王彥手下安排其中。可她又不禁想問這滾滾人流,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情立於此地?是惋惜?是諷刺?還是麻木?
  恍惚間,身旁有人低喚:“蘇姑娘。”她扭頭一看,竟是李綱。
  李綱神色黯然:釀成今日慘劇,他其實也有一份責任,當初若不是他執意相留,雲倦初此刻怕早已擺脫是非,遠走天涯。
  蘇挽卿勉強一笑:“丞相也來送他?”
  李綱點點頭,隻見他身後還有一群朝臣,各個便裝打扮,皆是神色慘淡。
  “連皇上也親臨了。”——不知誰說了一句。
  蘇挽卿回身望去,果見龍馭駕臨——雲倦初的第二步竟也算準,她心裏不禁又喜又悲。
  趙桓走下禦輦,當先便看見了蘇挽卿,不禁一怔。
  蘇挽卿的眼波冷冷地飄過他驚愕的麵孔,如雲似煙。
  趙桓凝視她許久,終於移開了目光。他竟然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麵無表情地走向禦座。
  蘇挽卿長籲了一口氣:她昨夜的墜樓恐怕是雲倦初惟一沒有料知的事情,原本她還擔心此事會激怒趙桓,現在看來,似乎沒有,想著,心裏不禁升起些希望來。
  十雲中飄雪(5)
  趙桓在禦座上坐下,依舊一言不發。
  早春的空氣便這樣靜靜地沉澱了,天地無語,人群亦無聲。天地之間仿佛有一根不絕如縷的細線,不知操控在誰的手裏,而隻要觸及,就會風雲突變,石破天驚。
  當一陣陣春風終於吹散了這久久沉寂的空氣,蘇挽卿忽然揮手上揚,飄飛的衣袖中竟飛出了片片白色——晶瑩五瓣,原是朵朵紙梅!——天地間的那根線原來就掌握在她的手裏——揚手之間,竟是落梅如雪!
  然後人群之中,兩旁樓閣之上,竟有百人傾灑,風起之時,更有萬梅齊飛!
  風起梅飄,天地變色——所有的人都驚愕在這突來的落“梅”之中,隻見那片片玉屑隨風飛揚,漫天飄灑,落向白綾內外,好似一場大雪,又如天之清淚!
  “六月飛霜啊!”李綱感歎一聲,隨即便俯身撿起落在地上的幾片紙梅,揚手撒向空中。隨後便有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隻手撿起了灑落於地或飄落在身的紙梅,用力向天空拋去……
  蘇挽卿珠淚已下:誰說這世間情冷?誰說這天地殘忍?若是情冷,又怎會有如此多人敢助她揚這一場“春雪”?若是殘忍,又怎會有這連綿不絕的清風,直送九霄,助她飄“雪”雲中?此時,她好想告訴雲倦初:他沒有愛錯這片河山,這片河山還願給他一個位置!
  越飛越高的“梅瓣”,越落越多的“飛雪”,逐漸紛揚了整個天地,也漸漸遮住了趙桓的視線,他忽然想起了昨夜滑落眼際的那顆流星——原來她已墜落雲中,飄飛如雪。
  正恍惚間——“皇上,您看……”身旁的開封府尹不安地請示,“這樣……怕是要出亂子……”
  趙桓麻木地點點頭:“讓守衛們去阻止。”
  得令的法場守衛王彥很快便帶著兵士們走向了人群。
  “落梅”卻依舊飛揚,兵士的鎮壓更造成了混亂,在這混亂之中,似乎誰也沒有留意到一抹黑影閃入了白綾之內。
  “皇上!”蘇挽卿的聲音也在同時響起,“此時難道還不算‘六月飛霜’?君無戲言!皇上難道忘了自己曾說過什麽?”
  “要朕放他,除非天降紅雨,六月飛霜!”——自己說過的話像閃電一樣劃過心頭,趙桓心中不禁一悸,他注視著不遠處肅立如玉的蘇挽卿,隻見她飛袂飄舞,青絲當風,其中竟有銀絲閃閃——青絲是愛,銀絲是情!千絲萬縷結成一張纏綿的大網,仿佛能籠住整個天地情愁,但他卻深知這張大網不想籠住別的,它隻願籠住白綾圍住的一方天地,天地之中的一縷心魂!
  他也實在從未見過這樣一種美麗——愛恨情愁,生離死別,都別樣清晰地寫在她的臉上,眉若遠山,明眸含霧,更有其中一點紅梅,亮得毫不掩飾,美得毫無顧忌,隻為一人盛開,隻為一人瑰麗!即使千層“飛雪”也隔不斷她如火熾烈的視線,迷離光彩,璀璨奪目!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種縹緲如雲的華彩來,想到它們很快就會在自己的手中消殞,驀然發覺自己竟有多麽的殘忍!猶豫的目光正好對上蘇挽卿如梅的堅定,仿佛是在告訴他:他的手,其實是可以把握住什麽的,用他自己的能力,也許,還來得及!
  趙桓霍地站了起來:“傳朕旨意——停止……”
  可是,他還是遲了一步——所有的話語,所有的希望,都凝固在白綾之上飛濺的一道血紅中……
  一切都凝滯了——風、“雪”、甚至人的目光,世間惟一靈動的竟是那一道血紅,雖然它在白綾內麵,可每個人都能看見它映在綾上的輪廓,都能想見它的鮮紅,它的溫度——它還是熱的,它還在流動,正順著靜止的白綾流淌而下,或成溪流,或成散珠……
  “公子——”王彥終於忍不住一聲呼喊,而這聲呼喊扯碎了所有人的心……
  這難道就是他想要的結果?粉碎了雲倦初的生命,他就真的擺脫了陰影,就真的贏得了一切嗎?——為什麽他偏忽略了呢——蠟燭帶來的光明其實遠比它帶來的影子要多得多!
  其實死亡並不能帶走一切,悔恨反而會越積越深。歲月的長河中會永遠沉澱著懷念,讓他一生都不能忘記他曾這樣親手葬送了他的兄弟,葬送了他所擁有的惟一的真摯感情!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不是……
  此刻,他甚至有點慶幸答應了雲倦初的最後要求,若讓他親眼看到了白綾後的慘烈,他恐怕一生都會生活在無法擺脫的恐懼裏——他會恐懼自己,自己的殘忍,他會將自己看成千古罪人——趙桓呆呆地站在那裏,慢慢地流下淚來——點點滴滴,他此刻終於明白——那是後悔……
  淚眼模糊中,他忽見一道火光從白綾內升起,大約是借著白綾內散落的紙梅,竟然越燃越烈!
  府尹又已慌亂,忙問道:“皇上,您看這火……”
  趙桓沒有理會,他又一次看向蘇挽卿,她依舊肅立如玉,淚光迷離,水眸中卻更有著清光閃耀,映著熊熊烈焰,燦若星辰。
  “怎麽會有火?”府尹得不到命令,也不敢撲救,隻得低聲嘟囔著,“難道有鬼不成?”
  趙桓的眼睛卻忽然一亮——“這一世,我還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雲倦初的話不停的在耳邊回響,久久不絕……
  又看了一眼蘇挽卿明霞染就的容顏,趙桓終於明白了什麽:也許,上天還給了他一個救贖的機會;也許,他還能在世間為自己也為他人保留最後一點真情——他閉上了眼睛,不讓一滴眼淚再脫出眼眶,因他不想,也不能,再後悔——“讓它燒吧。”他走下禦座,“替朕也添一把火,就算朕送他一程……”
  十雲中飄雪(6)
  烈焰滾滾之中,天地依舊靜默,靜默得仿佛在孕育著一場重生……
  靜默中,禦輦漸漸遠去,隻留給人們一個雕龍刻鳳的模糊背影,蘇挽卿卻望著那背影悠悠地笑了:“倦初,你賭贏了……”
  懷著各自的心情,人群也逐漸散盡,隻留下麵前的大火依然熊熊地燃燒,吞沒了白綾,也吞沒了白綾以內一切有關生命的痕跡。
  因為無人敢抗旨撲滅,所以火勢肆無忌憚地蔓延,看著這似乎永無止境的火焰,蘇挽卿卻又笑了,笑得極美,極豔——她知道這火總有一天是會熄滅的,當它燃盡了它所有的燃料——一段有關“挽雲”的傳說……
  熱,或者說暖——一種他從未體會過的暖。輕微的搖晃中,雲倦初感到了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氣息悄悄地籠罩著他,溫暖,而安全,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當他還是個孩子,他還可以安然地躲在母親或三哥的後麵,還有人為他遮風擋雨。
  又一陣搖晃,讓他從隱約的貪戀中蘇醒,發覺自己正身處一輛馬車之內,而他身上還蓋著件黑色的外套,極舊,卻極暖。他坐起身來,掀起身上的外套,目光觸及上麵的斑斑血跡,以及一條刀割的長縫,方才憶起不久前的一切……
  白色的花瓣飄進白綾之內,他知道綾外的一切都一定如他所料:落梅如雪吸引了所有的注意,而王彥則憑著製止人群之機帶走了大部守衛。可是,綾內一切,又是否能在他掌握之中?
  想著,他伸出手去,讓一片片花瓣輕盈地落入掌中,柔柔地摩挲著他的掌心,仿佛是兒時母親的愛撫,又仿佛是蘇挽卿深情的親吻——一切一切,都是他倦過,更愛過的人間——人間有情?他當真賭對了嗎?
  頸後有冷冷刀風,仿佛是上天無情地嘲弄,他閉上了眼睛,任花瓣不舍的滑過指間,墜向大地,飄向深淵……
  刀鋒卻並未落下,反有一股勁風拂掠過身後,隨即是有人悶哼一聲,重重地倒了下去。他忙睜開眼睛,麵前立著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這世上他最陌生卻又最熟悉的人——崇遠。
  “意外了?”崇遠道。
  他垂睫輕笑,點了點頭,隨即便又搖頭:即便是必輸之賭,九分注定之下,也還有一分希望。
  又有如雪紙梅飄入白綾之內,他聽見了蘇挽卿的聲音,以及趙桓的許久沉默。
  崇遠冷笑著:“怎麽,你賭的是他?”說著,他撿起了掉落在被他一掌擊斃的劊子手身旁的鬼頭刀。
  正在此時,外麵傳來了趙桓的高呼:“傳朕旨意……”
  趙桓的“停止”剛剛出口,崇遠手中的刀也已落下,一道血紅飛濺上白綾!
  “你——!”他怔怔地看著崇遠左臂上深長的傷口,傷口噴出的鮮血正是白綾上的那道鮮紅。
  崇遠點了止血的穴道,居然對他笑了笑:“很好,你賭贏了。”
  他則望著白綾紅血,終成一笑:“是的,我的確贏了,全贏了。”
  獲得全勝的時刻,也是心弦一鬆的瞬間,他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畢竟僅靠希望支撐著活至今日,對任何人來說都太累了。他強拉住渙散的意識,勉強說道:“放一把火……什麽痕跡……也別留……”說罷,便是眼前一黑,眼眶卻是一熱……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最終有沒有流下來,因為隨後他便失去了知覺……
  伸手掀開馬車的布簾,外麵已是晚霞滿天,籠住了前麵駕車的崇遠冷硬的背影,有幽幽綠光閃爍在他的發髻之間——是那根玉簪,雲倦初心裏一熱,他忽然覺得崇遠或許一直是深愛著他母親的——畢竟在十多年後還能記得對方隻帶過一次的玉簪的人,並不多。
  一陣冷風忽然吹來,他忍不住一陣咳嗽。
  “醒了?”崇遠忽然開口,他依舊趕著車,並不回頭。
  雲倦初下意識地點點頭,隨即便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便又“嗯”了一聲。
  崇遠沒有再說話,一任彼此久久地沉默著。
  許久,雲倦初終於忍不住開口:“謝謝。”
  “哦?”崇遠似乎冷笑了一下。
  雲倦初盯著他的背影:“我欠你一條命。”
  崇遠又冷笑了一下,笑中卻含無限淒涼:“你又何止欠我一條命?”
  的確,他還碎了他的夢,雲倦初心道,卻刻意忽略崇遠話中的真意——他的生命本就是崇遠給的——他是他的……生父。
  直至今日,兩個人的對話還是冰冷,這似乎已成了他們的習慣,好像不用這樣的方式,他們便找不到其他途徑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抑或是感情。
  “你居然能想出這樣一個法子,膽子真不小!”崇遠冷冷道,掩飾著其實的擔心,“你就知道我一定會來?他又一定肯放過你?”
  “不知道。”他老實回答:這何嚐不是他此生最大的一次冒險?他是在和權力欲望爭奪兩顆人心,他哪裏有一分勝算?
  “這樣也賭?”
  雲倦初淡淡一笑:“我別無選擇,非賭不可。但也還是你那天的夜入皇宮才讓我下定了決心。”正是那天崇遠引開了所有的侍衛,王彥想借機救他,才讓他想到了今日的種種障眼法。
  崇遠又冷笑了一下,即使他已將人救出,卻仍不願承認自己其實一直在設法相救。
  “你帶我去哪兒?”雲倦初看著身邊飛掠而過的霞光雲影,問道。
  十雲中飄雪(7)
  “帶你去看蒼天曠野……”
  “不去。”雲倦初沒有猶豫的打斷他,“我要去找她。”
  崇遠忽然歎了口氣:“就為了那個女人?如果……沒有她呢?”
  雲倦初微笑:“死也不去。”
  夕陽在天的那頭緩緩西墜,馬車追逐著光亮消隕的痕跡,奔向那頭收攏斜陽的澹澹水波——那條千古不變的運河,河上漂浮著條條或行或止的小舟,各自等待著各自的歸客——他們的歸宿又究竟在何處?
  崇遠忽然哼起了一首極盡蒼涼的歌,用的是雲倦初從未聽過的語言,從未聽過的曲調,他卻分明感到自己的血液開始隨著這陌生的曲調奔湧拍和,像是一種本能——這便是血緣,這便是祖國。
  世上可以有很多感情,或濃或淡,或甜或苦,其中卻隻有一種是最本能也最深刻,那便是愛國之情。平時也許沒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可隻要有一點火星,它便能點燃整個心靈,因為它在人的心中根深蒂固,血肉相連。
  所以,一個遊子即使是白發蒼蒼也想著葉落歸根;所以,一個再健忘的人也還總記得在他出生的院落裏有怎樣一棵老樹;所以,即使那個家,那個國,已成了一個舊夢,卻還有人願為那個背影奮鬥一生。
  如果,他生下來就看見蒼穹碧野;如果,他生下來就嗅著風香土馨,他或許也會像崇遠那樣愛著那片北國的,可是——“誰讓我從一出生,便隻看到皇皇帝都,煙雨江南……”雲倦初的目光清冷如霜,穿透明霞萬重,直入白雲深處——千裏沃野,嫋嫋炊煙,還有西湖之旁相依相偎的兩座小樓——這裏才是生他養他,給他情意的土地,他深深眷戀的人間!
  崇遠終於轉過臉來,雲倦初也舉眸望他:相似的眉宇之間卻是兩條迥異的道路,各自獨行——誰也不能說誰錯了,隻知誰也不能後悔——因為一生隻能選一條道路,一生也隻能為這一條慨當以慷!
  馬車終於緩緩地停下,鋪展於麵前的是萬裏水波。
  “你到了。”崇遠跳下車,伸出手來。
  雲倦初抓著那手,跟著跳下。
  崇遠很快鬆開手:“我走了。”
  雲倦初下意識地點頭,看著崇遠又登上馬車,那一瞬間,他忽然發覺自己原跟崇遠那麽相似——隻要選定了一條路,便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不管要舍棄什麽,犧牲什麽,也不管路上會有多少人棄己而去,表麵上孤絕得什麽都看得極淡,實際上最怕孤獨。
  他也驀然理解了崇遠對他近乎殘酷的逼迫,崇遠其實是將自己積蓄了幾十年的所有愛恨、所有夢想都加諸在他這惟一的希望之上,因為他已失去了國家、愛情,他是那麽的害怕再次失去。
  可也正是這最後的希望給了他最深的背叛,雲倦初此時方覺自己這十一年來的怨恨其實很虛妄,而他自己又何嚐不無情?他忽然想說些什麽,可又能說些什麽呢?說“血濃於水,愛大於恨”?還是道聲抱歉……抑或是喚一聲——“父親”?
  猶豫之間,崇遠已掉轉了馬車,車廂甚至已遮住了他的背影,雲倦初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千言萬語隻化為一句——“保重!”
  剛剛起步的馬車停了一下,隨後又開始了奔馳……
  長路漫漫,盡頭終成雲煙。
  雲倦初轉過身去,麵朝著運河,目光隨波逐流,而後忽然停駐,一種雀躍到近乎失控的心跳聲開始在胸膛內隆隆響起,不自覺地,眼眶已是一陣灼熱,所幸喜淚還未完全模糊住視線,他還能定定地看著那抹靜立在碼頭的紅色纖影——蘇挽卿!
  水天一色中,他開始急急地向她邁出步去,失掉了所有的優雅風度——他原以為他還要在人海中費一番尋找,卻不意她竟這樣仙子般的就出現在眼前!他走得飛快,快到開始喘息,卻一步也不敢放緩,仿佛這早春的風中有什麽在牽引著他,牽引著他的步履,讓他從天上一直尋到人間,尋到夕陽的那頭——那頭……他的生命!
  而當她的身影終於近在眼前,他也終於肯放慢了腳步,以便細細的將她麵朝水波的背影看個了然——隻見她雙手合十,麵對夕陽,纖弱的背影執著而堅定,似乎在祈禱著什麽,又似乎在等待著什麽——等待著相伴永遠!
  感動的淚悄悄滑出了眼眶——他知道她在祈禱什麽,於是他從身後緊緊地擁住她,給她,他無聲的承諾。
  她慌忙轉身,用那雙藏了千言萬語,而千言萬語也描繪不盡的水眸凝睇於他,然後反複低喚著他的名字,撲入他的懷中,將他擁得那麽緊,仿佛是擁著她失而複得的今生……
  他則吻上她額上似火的梅花,生怕它就此凋落,生怕他眼前的隻是一場夢,因為他們都已經曆了太多的夢醒夢碎,多到不敢相信掌中遲來的幸福。
  “別離開了……”她又開始念叨起她念念不忘的詞句,她聽別人說過的,這樣的念念會成……生咒。
  “你一定能如願的——我不離開,永遠不離開!”他附在她耳邊保證。
  “你知道?”她抬起眼來:他知道她剛才在許願?
  “你說呢?”他微笑。
  她還他堅定眼波:“那是我和老天的事情。”
  他抬首望天,清淺一笑:“那也是我和老天的事情。”他當然知道她是想起了他的“十年之期”,他一直知道她是個不甘天命的女子,而在擁有了幸福之後,他竟也和她一樣貪心起自己的生命。
  十雲中飄雪(8)
  清淚奪眶,她迫不及待地奉上豐潤的芳唇,他俯身吻住她,纏綿而濃烈,仿佛是要給她更多的承諾,又仿佛是在尋覓著跨越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後終於重逢的彼此……
  “願嫁我嗎?”他忽然問。
  她起先一怔,隨後點頭……
  水天之間,夕陽之下,霞是嫁裳,水是喜娘,他輕輕執起她手,招來一葉蘭舟,乘舟而去,天地都是他們的新房!
  她隨他踏上小舟,伴他埋首煙波,誓言無聲,相執兩手。
  “客官,去哪兒?”——船家發問。
  她揚首看他,他淡淡一笑——是啊,去哪兒呢?
  也許去茫茫戈壁,看大漠孤煙;也許催一葉扁舟,戀石橋楊柳;抑或是哪兒也不去,隻於人境結一草廬,他學司馬相如隱簾後打算,看她如卓文君般當壚沽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朝暮暮,任冬去春來,疏梅灑落萬點閑愁。
  俗世虛名已無須在意,於是在物換星移中,丟一杆筆給悠悠青史,任知與不知的史官言家評點春秋……
  就讓一切都隨雲而逝,隻因——浮生若夢,人生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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