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海的夜

(2010-06-10 06:55:11) 下一個



四月,在上海出差。

晚飯後,一個人回到賓館位於十七樓的房間,慵懶地陷在沙發裏,把電視的所有頻道來回翻看了二遍,最後決定關掉。

四月的上海, 夜色溫柔。連日溫馨的霏霏細雨,將白日的塵埃洗滌無餘。我站在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眸望去,霓虹閃爍,燈火闌珊。那些燈光、樹影和夜巴黎百貨商場哥特式的樓頂,還有穿著春裝步履悠閑的行人,都安然浮在夜色裏,一種上海特有的輕佻而不失優雅的氛圍,輕輕彌漫。狄蘭 · 托馬斯說:夜是流動的一切。

驀然,我生出想出去走走的衝動。去哪兒呢?想起有個叫冰雪婧兒的二十多歲的女孩住在這個城市。她是我的筆友,從未謀麵,也未曾想過謀麵,她倒是給過我她的電話,但沒有用過,甚至不記得是否記下來了,抱著僥幸的心情,下意識地去翻看自己一直隨身攜帶的電話本。果然在一串號碼下寫著:冰雪婧兒。

電話撥過去,果然有個女聲回話。我自報家門後還擔心對方記不起來,沒想到她脫口而出說出我是誰。

“ 你現在晚上有空嗎?我在上海 ” 我對後麵四字加重了點語氣。

“ 我在上班。 ” 她答。

“ 你今天加班?你們編輯部很忙嗎? ” 我有點出乎意料。

“ 不,我早不在那兒幹了,我在星巴克當招待,嗬嗬嗬 ……” 電話裏傳來一陣笑聲。後來她告訴我,她三 個月前從一家雜誌社辭去記者之職,現在在一家叫星巴克的咖啡店裏做女招待。

“ 那,我可以來見見你嗎?現在。 ” 我說。

“ 可以啊。 ” 她給我講了她店的地址。

出門攔了輛出租車,直奔星巴克咖啡店而去。路上行人如織,車水馬龍。 出租車帶著我暈頭轉向地在街道上兜來兜去,開車的司機是個剛上班沒幾天的新手,一不留神又兜回了老地方,而我很多年沒到上海了,上海變化又大,一點方向感都沒有,直到看到淮海路與雁蕩路交叉口的路牌,猛然間有種熟悉的感覺,估計離她的店不遠了,趕緊下車。三十年代的霞飛路如今的淮海路,一向是海上舊夢的象征,在世紀末的後殖民情調裏,它和那些充斥著旗袍、黃包車、爵士樂的歲月重又變得令人矚目起來,像打在上海懷舊心裏的一個蝴蝶結。

在左顧右盼之間,我終於看到了星巴克,很小的店麵,裏麵漏出昏暗的光。兩年前,我們曾經通過電子郵件交換過照片。雖然她在照片上隻是個側影,影像也不是很清晰,但是我一進門還是把她認出來了,也許是當時店裏就二、三個服務生的緣故吧。

“ 先生,您想喝點什麽? ” 她抿著嘴笑,顯然她也認出我來了。

“ 您可以陪我喝一杯嗎? ” 我故意問道。

“ 當--然-- ” 她拖長了音調。

“ 你不在上班嗎?你們老板會生氣的。 ” 我說, ” 我自己喝咖啡,你做你的事吧,見到你了就行啦。 ” 我不想打擾她的工作。

“ 我跟老板說了,有個朋友遠道而來。他同意我陪你說會兒話,條件是你在這個店裏至少要喝滿五杯咖啡。 ” 她笑著說。

接著我們握了下手,她的手涼涼的,柔弱無骨。

在柔和而略顯昏暗的光線下,我們麵對麵坐下來。這時我才看清她的麵貌,眉眼清秀,青春可人,長得很象金庸小說裏的王語嫣

她從手袋裏拿出一包 七星牌香煙,抽出一根慢慢點燃,煙霧嫋嫋地向上升起,在 旁邊牆上懸掛著的 馬奈的名畫《草地上的午餐》前方擴散開來, 空氣中蕩漾著淡淡的煙絲味道,此時 唱機裏飄來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的音樂, 整個房間 洋溢出中世紀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情調。

兩杯 卡布基諾咖啡端上來了,外帶兩份精致的蛋糕。

她用 小海豚般天真的眼神大方地看著我,仿佛剛從匪夷所思的某個海洋深處旅行回來,帶著一種匪夷所思的衝擊力。我在她的直率麵前有些拘謹起來。

“ 你無聊的時候會做什麽? ” 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 無聊的時候會做瘋狂的事情,譬如說飛到千裏之外去見生人。 ” 她說,臉上掠過一絲揣摩的神情,似乎在想我對她的話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 你怎麽想到到這裏打工呢? ” 我認真地問。

“ 在咖啡館裏能看到一些有趣的人,包括象你這樣的人。 ” 她調皮地回答。

她告訴我,她白天在家寫作,晚上才出來打工。她的第二部小說馬上就要出版了。

“ 恭喜你呀,你的職業可以名利雙收。 ” 我很俗氣地恭維了一句。

“ 還是你好,不用靠碼字生活,想寫就寫,不想寫也沒負擔。我們可不一樣,聽到同班同學又出書了,心裏那個急啊。幾天寫不出字來,就會去喝酒胡鬧。 ” 她 用一種平靜的口氣說道。

“ 你在這裏做招待,顧客都很禮貌嗎?要是遇到傲慢的,你會不會覺得很委屈呢?堂堂名校的才女。 ” 我說。

“ 是經常有顧客把我當外來打工妹的,言語上小看我。有一次,有個顧客說我沒文化來著,我正想衝他發火,看他手裏拿著我的小說,心想他是我的讀者,於是就算了。 ”

“ 是不是當時你心裏特得意。 ” 我調侃道。

“ 是的,有一點。 ” 她點點頭,臉上仿佛又顯出當初的得意。

“ 你做化學好玩嗎? ” 她問道, “ 中學時的化學課,我就隻記得那些五顏六色的液體和很可愛的玻璃小瓶子了。 ”

“ 你我都被誤導了,後來走上化學這條路才知道,絕大多數的化合物都是白色的或棕色的,就象燒糊的飯菜。 ” 我告訴她。

不知怎麽地,話題繞到愛情上來了,因為這是小說的永恒題材。

她說: “ 完美的愛情我不敢奢望,但是他至少要容忍我的任性,無條件地容忍。比方說,我現在對你說想吃酥餅,你就什麽也不顧地跑去買,氣喘籲籲地跑回來遞給我,說: ‘ 喏,婧兒,這是酥餅。 ’ 可我卻說: ‘ 我現在又懶得吃這玩意兒了。 ’ 說著, ‘ 呼 ’ 的一聲把酥餅往窗口扔出去。這就是我所追求的。 ”

“ 這似乎和愛情不大相幹啊。 ” 我不無愕然地說。

“ 相幹!你不知道罷了, ” 婧兒說, “ 對女孩兒來說,這東西有時非常珍貴。 ”

“ 就是把酥餅扔出窗口? ”

“ 是啊。我希望你說: ‘ 婧兒,怪我不好,我本該估計到你又不想吃酥餅了才是,我簡直太愚蠢了。為了表達我的歉意,讓我再去給你買份巧克力蛋糕。 ”

“ 然後怎麽樣呢? ”

“ 然後我會好好地愛你,報答你。 ” 她說著,緩緩地吐了口煙,雙目 現出一片清亮,盈滿一層薄薄的淚水,好像春風吹過的雪地的小溪 ,仿佛此刻她已墜落到愛情之中。

“ 我覺得這相當不近情理。 ”

“ 可對於我,那就是愛情呀!可是沒有人能理解 … … ” 說著,婧兒微微地搖了搖頭。

此時,她包裏的手機響起來,她拿出來,換上一種親昵的聲音。 “ 在哪兒呢?猜你就 在老 K 家,終有一天你會死在麻將桌上的。我現在跟朋友喝咖啡,晚上 12 點再通電話吧。 ”她嘎嘎嘎地笑著,眉眼間風情閃爍。

“ 是我新交的小男朋友打來的, ” 她放下電話對我說, “ 他是個瘋狂的畫家,下次介紹你們認識。現在的小男孩很會說話的,剛才他口口聲聲說要死在我的床上。 ” 她又笑起來。

她的笑有一種捉摸不定的美,忽而嫵媚,忽而溫柔,像一種撫摸,能夠給我溫暖而親密的感覺,在我心裏引發一陣天鵝絨般的柔情。

談到人與人的微妙關係,我問她: “ 如果有個我的讀者開車四、五個小時來看我,是不是說明她對我有意思呢? ”

“ 不見得!也許她是順路,也許她喜歡飆車,拿你做個借口,也許她就是無聊,你別自作多情。 ” 她又說, “ 譬如你今天來看我就不是特意為我,特意為我的話你一定會預先約我,是嗎? ” 她看著我的眼睛。我隻好老老實實承認是因為無聊,臨時才想起她的。

不知不覺間,已過午夜。 咖啡沁人心脾的氤氤香氣,釀出親密融洽的氣氛。

“ 我有兩張世博會的票,你明天有空嗎? ” 她柔聲地問。

“ 哦,我明天早晨的飛機回美國。 ” 我不無遺憾地答道, “ 謝謝你。 ”

想起明天要長途飛行,於是我要告辭。我付了賬,起身說: “ 謝謝你,謝謝你的咖啡。 ” 她說: “ 不客氣。 ” 走到門外,我反應過來是我請她喝的咖啡,怎麽我謝謝她啊。

走在馬路上,此時行人稀少,月朗風清。白天瀉青滴翠的梧桐樹葉在明月銀輝下,隱隱約約地呈現出深暗的黛色,在夜風裏發出 “ 莎莎 ” 的聲響。喧囂的夜上海漸漸走入她的夢鄉。

嗬,夜上海,上海的夜。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漢有褲 回複 悄悄話 星巴克室內不可以吸煙的吧
漢有褲 回複 悄悄話 王語嫣啊。令人神往... ...
沽酒雪夜 回複 悄悄話 謝金花。好久沒聽到你的甜美嗓音了呢,給大家唱一個。
北美金花 回複 悄悄話 正在聽楊坤的[月亮可以代表我的心],裏麵也有咖啡, 嗬嗬.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