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能奉獻的唯有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
~ 英國首相丘吉爾於二戰期間在國會的演講,(“I have nothing to offer but blood, toil, tears and sweat“.)
寫這兩章的時候,丘吉爾的這句名言忽然出現在腦子裏。這該也是我父母對孩子的心聲吧。
我以前以為我會是最好最溫柔的媽媽 ,就象我的媽媽一樣,而且自然而然的就會是。後來發現全然不是這麽回事兒,這讓我且驚且悔 – 原因之一就是:我對孩子的投入太少了,也遠不夠耐心。不是做了父母,馬上就 成為最無私最奉獻的一個人了。當父母的,要在撫養孩子和自己的多重目標理想裏權衡和掙紮。投入的多少,懸殊大著呢。
對我父母來說,讓全家吃飽穿暖,沒有太難;但要掙出額外的開支,難得很,因為掙錢的渠道太少了。我們小時候很羨慕那些掙工資的人,因為旱澇保收,不用靠天吃飯。可是我爸爸後來在鄉政府做了一個職員,整個74-81 年代,他的月工資一直是39元錢。從81-85,也不過漲到 45 元。1981年,兩個哥哥上大學了。要謝謝政府,哥哥們在大學裏領著一等助學金, 省儉著可以支付大部分飯錢,可是所有別的衣食住行的開銷呢?全靠父母額外的辛勞和血汗。整整16 年, 甚至父母的大半生,都在想法設法,為掙錢掙紮,辛苦備至。
最早的記憶裏,冬天的時候,有人來我家買豬肉。我出生那年,爸爸蓋起了自己的房子,一個小家終於有個像樣的小窩立足了,可是欠了三四百塊錢 的饑荒。那是從生產隊借的,要逐年從工錢裏扣,結果五年間家裏就沒開過餉,就是說,爸爸幹了五年的活兒,拿不回家裏一分錢。隻能靠自給自足或賣一點兒農產品。
爸爸開荒種糧,偷偷地賣給缺糧的人家。有幾年間,北方有客人來我們那兒收購土豆,因為土豆需要換代才長得好。爸爸緊緊盯著這個機會,每年在自家的自留地裏主種土豆,又找人拉近乎,打招呼,爭取讓人家買我們的。
後來當地有了鄉辦工廠,媽媽也走出家門,三班倒去幹活。我記得我的生活一下子亂了,沒人給我梳頭了,我隻好自己紮著歪歪扭扭的辮子。中午回家吃飯,等得著急,因為媽媽回家有時比我們還晚呢。
真正的艱難,是從哥哥們上高中離家住校開始。媽媽管錢,她會挺驕傲地說:“俺從來沒有象有的人家,把家裏搞得一分錢也沒有。”她說的一分錢,是字麵意義上的。家裏有一對瓷的小肥皂盒,裏麵放著一些硬幣。有時候那就是家裏全部的存錢。
可是媽媽盡量避免這種絕望境地,她的訣竅是“預警”,或者叫“危機升級”: 有時家裏還有五塊或十塊錢呢,她會告訴爸爸說金融危機了,到底線了。爸爸當然恐慌。 可是爸爸有多少辦法呢?最主要的是預支工資。
爸爸一再地說單位的出納的好話,對那人很感激,因為他總是很體諒地給爸爸開綠燈。同事也很理解爸爸的難處,羨慕他有三個很出色的能念書的孩子。
爸爸在單位幹活很賣力,每年都能拿到困難補助。記得最高時兩百塊,相當於半年的工資,對我們家來說,是筆巨款呢。爸爸也格外地兢兢業業,保持好印象。記得1984年,開始實行包產到戶,每個村子一下子多出好多事兒來。爸爸花了三個月,每天起早貪黑,到一個村子去幫助丈量土地、分地、幫會計算賬、做年終決算等等,直到年末。
那個村子離我們家較遠。家裏有一輛舊自行車,我上初中時,走路需要大概半小時,可是騎自行車,不僅快,而且還覺得神氣。那時一輛新的也就一百五十來塊錢,可是家裏哪裏有這個閑錢。回想起來我非常不懂事,常跟爸爸搶自行車。早晨先下手為強,騎車就跑了。爸爸隻好步行大約40多分鍾,到達那兒。那個村裏一位好心的會計每天留爸爸在他們家裏吃午飯,爸爸很感激。
工資是遠遠不夠的,得尋找一切掙錢的機會。我上初中的時候,80年代初吧,市裏要鋪一條大管道引水入市,可以自願報名挖2.5米深的坑道,四塊錢一米,到深處挖到石頭,增加到8塊。爸爸媽媽就包了一段, 20 米。爸爸白天上班,傍晚下了班直奔那兒挖土。媽媽白天泡在那兒挖。我放學時去看過,嚇了一跳,好高啊。那麽深的坑,根本沒法把土一次性扔到上麵。得分兩級往上搬運,用的是最簡單的工具鐵鍬,一鍬一鍬地移土。媽媽很累,可也堅持著。有一次附近的一個陌生人看媽媽幹得太辛苦,就說:“看你這樣,能挖多少?”就主動過來幫媽媽幹了一會兒。那次總共掙了200 多塊。
就是那樣的血汗錢,也並沒機會掙的。哥哥們上大學的第二年,83年吧,暑假回家,爸媽犯了愁。秋天開學了,兩個孩子每個總得拿上一兩百塊錢走吧?可是錢包已空空如也了。這時大哥開始想辦法了。他在北方讀書,發現那兒的蘋果桃子都是從南方一帶進來的,有差價可賺。
這時大哥第一次經商,也許就開始了他的經商之旅。
那時國內剛開始有長途販運,基本還是邊緣地帶,被叫做“二道販子”之類的,既被人歧視,法規也不明晰。大家偷偷地商量幾天,毅然做出從來沒幹過的事兒,後果再說。爸爸和大哥在當地買了一卡車的蘋果桃子,販運到北方,三四天後賣完了回家來。
媽媽日夜不安,她永遠對行車有一種恐懼,這次又加上另外的各種擔憂。好在順利,賺了幾百塊錢,解了燃眉之急。可是這可是鄉村的一件大事,人言沸沸,都在傳說我們發了大財。爸爸是請假的了,可是沒有事先申請做這個,因為明擺著通不過。爸爸在大會上挨批評了,理由是“國家幹部搞非法販運”。現在聽起來是多荒唐的理由。那年的補助也沒了。爸爸一向是多要強的人,幹起活來,別人挑不出毛病的。但這次自覺顏麵無光,埋下了後來辭職的苗子。
開源的渠道太少,隻好節流了,家裏的花費已被壓到最低。還怎麽省呢?有一些小故事,可見一二。
哥哥們讀高中時,和我上的是同一個縣裏的重點高中。每兩個月左右坐公共汽車回家一次。家裏附近就有一站,車票錢是九毛。可是如果他們在前一站下車,可以省下四毛錢,兩個人就是八毛錢。
為了省下這八毛錢,哥哥們每次都舍近求遠,走上約半小時,10裏地的路,穿過田野,夏天的時候還要趟過一條河, 提前一站下車回家,第二天再走上一程上車。他們從來沒提出要搭家裏附近的車。爸爸自己也總是送他們上車,一路聊著,沒覺辛苦。
有一次,他們周末回家,幫忙幹菜園子裏的活兒,好像是拔蘿卜,幹完活,匆匆忙忙地,快來不及了,爸爸就提議今天就從這兒上車吧,不去省那點錢了。幾乎有點兒驚訝,爸爸捕捉到了兩個孩子臉上的驚喜! 爸爸後來感慨不已,為家裏的困難,更為孩子的懂事。 決定從此以後,就從家附近那兒上車了。
另一個省路費的辦法是搭便車。那時鄉裏有時有卡車去鎮上。爸爸就帶著哥哥們去等。有時要等上幾個小時,人家才準備就緒,出發。
1983年,二哥也考上大學了。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還在田野裏幫忙幹活,爸爸拿著信高興地一路找到他。去學校報到的那天,爸爸和他等了半個上午,搭著鄉裏的卡車去鎮上。半路上忽降大雨,鋪天蓋地地,傾盆而下,車子並沒有停。 他們坐在車頂,蜷縮著,毫無遮攔,隻好任由大雨澆了半個小時。全身濕透。
後來車停了,車頂的人躲到車底下躲雨。到了車站,二哥拿出隨身帶的衣服,換上了去坐火車。爸爸脫了衣服,擰幹,晾了一會兒,又穿上,搭車回家。爸爸總是很驚訝,九月的涼天氣,在那樣的暴雨裏暴澆那麽久,穿了那麽久的涼衣服,竟然沒生病。
明擺著,無論怎麽省,靠爸爸那點兒的微薄的工資是絕對維持不下去的,還有我這個大學預備軍在後麵等著花錢呢。加上一點兒其它的原因,1985年,爸爸媽媽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 – 辭掉工作,賣掉房子,搬到城裏打工去。
最讓爸爸想不到的是, 若幹年後上麵來了一個新政策:有些鄉鎮幹部可以轉換成正式職-工,也就是說,若幹年後可以領退休工資。爸爸合乎一切要求,但是晚了 – 他在這個政策的限定日期前幾個月,辭職了。這是爸爸一生的痛,他會說自己:一輩子踩著倒黴的點兒。媽媽盡量避免提及此事。他從16 歲 (1955年)加入農村合作社開始工作當會計, 26歲入黨,1985年離開,辛辛苦苦幹了三十年,沒有得到一分的退休金。老了,花兒女的錢,實在不得已。爸爸一點兒也不情願的,他老是歉疚似的。這是後話了。
1984年,爸爸媽媽變賣了所有的家產,搬到了城裏,其中的不舍是難以描述的。破家值萬貫。每一件農具,每一點東西,都是一分一分攢起來的, 但處置起來,基本收不回一分錢。養的雞鴨豬狗全部處置掉。說起家裏的狗,別人告訴我們它怎麽一趟一趟地跑回老房子那兒找我們。我在高中住校,省去了全部的操勞,也不想聽狗的故事的細節,避免傷感難過。相比人的求生的艱難、生活的掙紮,那點兒情感實在不值得考慮的。
最後,隻帶著賣了房子的兩千七百塊錢,爸媽開始了無房無職業無居民證的城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