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仍豔豔地照著,但已能感覺到秋風涼了。玉米地裏的葉子嘩啦啦地隨風響著,院子裏仍是閑閑,豬呀,雞的偶爾弄出一些聲響。媽媽做著一些洗洗曬曬的活計,炒些幹花生什麽的要給我帶上。九月,新學年又開始了。我又要離開家了。
現在,每在那個季節,經過玉米田地,我都會回想起那時的情景和心境。淡淡地,一點點的惆悵,一點點的離愁。那惆悵裏麵,最多的還是對前麵又要開始的艱苦生活的一些無奈。高中的三年,真地很苦。但我確寫了人生最輝煌的一章。是什麽在驅動著我如此刻苦奮鬥?我至今還在思索。
第一個苦是最始料不及,又無法應對的,是我人生第一次麵臨的大挑戰。結果是,第一學期的其中考試,我從班裏的第一名掉到了第十名。發生了什麽事?
對一個十四歲的,單純得一塌糊塗的小姑娘來說,這個打擊太大了,給她的幫助太少了!
第一次離家住校。學校在郊區,周圍都是農田,老師們都要搭學校的班車上班。教學樓看上去蠻氣派的,但生活區卻條件很差。水房和住處是分開的,每天要端著臉盆去打好洗臉水存放在床下。廁所是露天的,離住處有個兩百米吧。晚上黑漆漆地,去一趟廁所很害怕。睡得地方是一溜軍營似的平房,每個房間擺著上下兩排床。我們的房間住著三十來個高一的女孩。半夜裏,大家進進出出上廁所,可有人想過要記得鎖門?至少在那件事兒發生之前,從沒有人擔憂過。那是八十年代初,在一個郊區學校,那些壞事犯罪都不會進我們的腦子。對了,門的鎖,是最簡單的栓鎖,半夜裏迷迷糊糊的,很容易忘了鎖的。
大家都是第一次離家住校,第一個星期天就有人回家探親了,第二個星期更多。我去學校的第一天就病了,很想家,但我忍著沒有回去。想省一點三塊多的來回車費,更重要的,聽媽媽的話,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學習上,不要周末老往家裏跑。媽媽囑咐我這個的時候,是輕描淡寫地說的,但與父母的親密和信任,讓我對父母的期望和囑托看得很重,不肯讓他們失望,即便是件小事。
那一晚上,空蕩蕩的大屋子裏,隻剩下了五六個女孩吧,而我,是唯一的一個睡在下鋪的,上鋪和左右都沒人。半夜,忽然醒來,覺得喘不過氣來,再一定神,驚覺是有人在掐我的脖子!而且人就跪壓在我身上!
我馬上意識到怎麽回事了,要大喊,可是喊不出聲來,隻拚命掙紮,推開那個人。心裏怕得要死,都不敢睜開眼睛麵對。撕扯了一小會兒,竟然一下子把那個人推下床了。聽見“咕咚”一聲,那個人摔到地上,爬起來“咚咚”跑出去了。
我大聲叫喊,開始兩下發不出聲,但馬上嗓子就恢複了,把屋裏的人都驚起來了,大家一片恐慌,不知所措。隻能把門鎖上。我移到上鋪的一個床上,呆到天亮。
這事兒,馬上傳遍了全校。我對來調查的兩個人,尷尷尬尬地簡單說了事情經過,但從未聽到任何下文。管校舍的老師把門鎖又加固了一下。因為沒有嚴重後果,這事也就放下了。
但對於我,這個後果很嚴重 – 我從此生活在恐懼之中了!
剛開始的那幾天,大家從晚自習回來,嘰嘰喳喳地擔憂著今晚那個壞人會不會再來。有人甚至低頭查看一下床底。原先挑床鋪的時候,都不願意住上鋪,但現在,住上鋪的人頗有幾分自得 – 她們會是安全的。
大家說歸說,一會兒照睡不誤。又過了幾天,都漸漸淡了,畢竟她們都不是當事人。
隻有我,日日夜夜,放之不下,經曆著從未有過的壓抑和緊張。當時還不太懂得分析辨認自己的心理狀態,隻能不由自己地被情緒推著走。每天晚上,怕著擔憂著,直到太倦了自然睡去了。早晨醒來,大大舒了一口氣:一夜平安。最可怕的是白天,我恍恍惚惚地,好象要期待什麽,有實在沒有任何可期待的,隻是看著時間流逝,心裏空空如也,情緒低落。一天又一天,無法排解。
要是放在今天,家長們都要鬧瘋了吧?要是這事兒發生在西方,一大推的心理谘詢措施馬上緊跟到位了吧?可是那會兒,沒人包括我自己意識到我是多麽無助、掙紮。而且,我是絕不會讓父母知道此事的,直到今天。我能想象他們會是怎樣的難過、憂心忡忡,我媽媽大概每晚都要被這些負麵情緒折騰得半夜不眠。
說起媽媽,她現在記憶力非常差了,可是過去的事情記得很清楚。我知道有兩件事是她一生裏最深的痛,其中之一就是我這第一次離家求學。
那時沒有電話,基本也不寫信,除非有什麽急事。我第一個周末沒有回家,是他們意料之中的。但第二個周末他們去了公共汽車站去等,下午的兩趟車都來過了,眼巴巴地盼著,都落空了。媽媽快撐不住了。當年我的兩個哥哥離開家去高中和大學,媽媽有些依依的,但並沒有太多失落,因為,他們是男孩子,就應該去闖天下的。媽媽身邊,還有我這小棉襖兒在甜甜蜜蜜著呢。但這次不一樣了。媽媽第一次麵臨空巢的失落,尤其與我,這個整天“摩挲”著親密無間的女兒的突然分離,她受不了了。每天傍晚,盼不到我回家,她心裏都掏空了似的,十分想念。她又不是會自我排遣的人,日日煎熬。媽媽愛說的一句話是:“想孩子的滋味不是人受的滋味。”這是她自己的親身體驗。
偏偏爸爸的同事的女兒和我同班,人家那個周末回家來了。爸爸的同事就傳話說:“聽說你女兒在那兒生病了,但已經好了。”爸爸把消息帶回家,媽媽立刻就哭了,然後頭疼,人就垮了似的,一下子就病倒了。去了醫院打了一兩天的點滴,又懨懨地病了幾天。
還是那位同學,又把話兒傳給我了:“聽說你媽想你都想病了!”我大吃一驚,趕緊寫信,說那個周末就回家。
在車站,三個星期分別後,我見到了等候的父母。他們微笑著,很欣慰的樣子,還撐著情緒。媽媽一臉的憔悴病容,嘴巴邊上好多的瘡。我們剛剛都經曆了一場小小的磨難,又是第一次久別重逢,歡歡喜喜地一起回家了。那時家裏已經很拮據,媽媽還是做了一點好飯,包了餃子給我吃,第二天下午我返回學校。彼此情感上都安慰許多。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兒,我隻字未提。
我的安全感並沒有因為回家一次得到改善,我知道我的學習成績要受影響了。我的近視眼也困擾著我,看不清黑板。期中考試結果出來了: 排名第十。史上最差成績!
我還是團支部書記呢。班主任把我叫到門外,也不責備,也不追問原因,隻輕輕地歎息說:“從第一名到第十名啊!”我沒有辯解,也不覺羞愧,我的苦我知道。
但我明明白白地也知道: 我絕不能再這樣沉淪下去了!
我的誌氣上來了。眼鏡也配上了。我瘋了一樣地學習,要追趕上去。多年學習,我太懂得得高分之道了:
每一個要背下來的東西都記住,每一個疑點都弄明白,做額外練習。
從早晨五點半起床跑步,到晚上八點下晚自習,我幾乎把每一分鍾可能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隻在周日花點時間洗衣服。心裏還直惋惜丟掉了一兩個小時。
期末考試,我又考回了班上第一。我又可以篤定自信了。最最重要的,在那樣急切地要奮起直追的動力的驅使下,我的恐懼感被擠到了腦後。我為考試難題作業種種課業焦慮著,不太去想象可怕的情景了。我戰勝了自己!
第二年,我們也搬到了另外一棟宿舍。這次是一個一個的小一點的房間連在一起,外帶走廊。要進來,要經過兩道門,雖然第一道門是不上鎖的。我們的房間又在中間。比原來的要安全多少倍!我這次,又早早地挑了一個上鋪,兩旁的床靠得也很近。 搬進去的第一天,我座在我的床上,高高興興地和大家嬉鬧說笑著,好喜歡我的新宿舍。晚上,美美地睡著。什麽叫高枕無憂,我算體會到了。
甚至不久,就在我們隔壁的女教師宿舍,又一次有人晚上闖了進去,再一次發生了同樣的事兒。仍然,沒有查出什麽。後來也再沒發生過。但,我再也不怕了。
我不大回首這段經曆,畢竟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但是它對我的人生很有價值。年少的我,第一次獨自麵對人生的大困境。一旦征服了它,自己的心智成長了一截,解決問題的自信增加了,對闖蕩天下的畏懼大為減少。近期看,高中裏後來的問題和苦都不算什麽了。遠處看,我後來一步步走著,留京,擇婿,出國,總有一點兒“傻大膽”的豪情。這種力量感,豈不是就這樣 一點兒一點兒累積起來的?
"這種力量感,豈不是就這樣 一點兒一點兒累積起來的?" 我太同意了。無論是我們自己的成長還是對孩子的養育都是要從小積累這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