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看到一個東北地區的風俗展覽,裏麵提及東北三寶之一“靰鞡草”。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爸爸是怎樣用靰鞡草給我們墊鞋的,一時感念。我猜爸爸用的不一定是真正的“靰鞡草”,隻是很象而已,而且有時用的是“玉米窩兒”,就是包著玉米棒的軟皮。冬天時,我們的汗腳很容易把棉鞋底弄得濕濕的,爸爸就把草或“玉米窩兒”撕剪得細細碎碎的,做成一塊一塊鞋墊狀,每一兩天給我們換一次。這樣,鞋底幹幹暖暖的,就不怕凍腳了。
這樣的細節數不勝數。鄰居說我媽媽:“拿孩子真高貴”,意思是待孩子很金貴。這話也適用於我爸爸。他們一生的目標和事業就是:家庭。既不大到“治國平天下”,也不小到追求自我實現個人價值,而是給他們的孩子以最多的關注和愛護。對他們來說,這好象是一件理所當然、自然而然的事情。
爸爸媽媽經常深夜裏聊天。最多的話題就是圍繞著孩子,一個一個列舉著,談論著當天孩子做了什麽,說了什麽,咀嚼著欣賞著可愛的可笑的小事情,很少聽到失望或批評之語。
我媽媽有時讚揚爸爸說:“別看你爸爸脾氣火星亂爆的,可是對孩子一點也不。”真地是這樣。我媽媽更是以一種謙卑之意欣賞著自己的孩子。她總是把我們地好處歸功於爸爸,幾乎是誠惶誠恐地看護著孩子。
我們附近有一條河,大人們的擔憂之一就是怕小孩子去玩水淹死。我哥哥們小時候,夏天時我媽媽不敢午睡,怕一不留神,哥哥們又跑到河裏去了。我媽自己形容說:“象把老虎似的。”“把”,就是看著,監視的意思。
對家和孩子看得如此之重,就導致媽媽總是過分地憂慮。她總擔心最壞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丈夫孩子身上。
我們常在晚飯桌上談理想職業。我媽媽經常被我們揶揄,因為她什麽都怕,最後的選擇窄而又窄,最理想的就是辦公室工作,今天說起來的公務員了吧?她對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擔心出事,司機、海員、飛行員,這一類太危險;當兵更不可以。
現在我大哥做生意,飛來飛去的,他幹脆從不告訴我媽媽他的旅行計劃。隻有他從旅途回到家了,才告訴我媽媽他剛剛去了什麽地方。
當你把一個人看得遠遠高於你自己的時候,當你對有些人有敬畏之意的時候,當某些事對於你重大無比,你不敢絲毫懈怠時,你就會克服你性格、情緒、體力等種種限度,不惜巨大犧牲,展示出最好的業績。
爸爸對他自己的成就,我能總結出兩句,其中之一就是:“沒給老婆孩子吃什麽好的,但沒讓你們挨餓受凍”。爸爸整年整日地幹活,媽媽就總忙著想著給我們做點兒好吃的和讓我們高興。努力的結果是,我們有了一個非常健康的身體,溫馨的童年生活,好多快樂的日子。
我在大學時跟一位一直在大城市長大的同學講述童年生活,她大為驚詫: 又窮又髒的農村裏怎麽會有這樣田園般的快樂生活呢?
就是這樣。這也要感謝我們那兒的政治氣氛相對寬鬆、自然生存條件算是不錯的吧?在中國的那個年代裏,我們的快樂和安寧是非常非常難得的。
我有時想,如果我不是在農村長大,現在對中國的習俗就不會了解得這樣多。隻有在鄉村,而不是城市,很多習俗才仍然延傳著,實踐著。這些給了小孩子多少的神秘、想象的空間和期待!
端午節,是我們最愛的節日之一,因為可以吃粽子和雞蛋,我還可以戴叫“龍尾”的裝飾。我喜歡看媽媽做粽子。媽媽先把棕葉泡軟,然後在桌子上一層一層碼好,搭起個圓錐筒,把黃白兩色米塞進去,最後收口,用細草結結實實地紮起來。在一個大大的鐵鍋裏,上層蒸著一堆粽子,下麵煮著雞蛋。一大鍋粽子,有時要吃上近一個禮拜,反複地蒸熱。越到後來,粽子越香,因為葉子的清香滲了進去,米也變得非常糯軟。
每年我們分得的雞蛋多少,全看家裏雞們的多少和業績了(一笑)。多的時候能分到七八個。我和哥哥們比賽破雞蛋 - 看誰的雞蛋頭最堅硬,能打破別的蛋。當然我總是輸,因為這實際上真正靠的是玩手腕兒。
“龍尾”,是媽媽用桃枝和花布條縫起來的一個彩色的串兒,掛在衣服扣子上,飄飄蕩蕩地。我也很喜歡,大概因為它用了一點兒植物在裏麵,各外覺得別致。
有時媽媽會說,今天是二月二,龍出水,要吃麵條。有時會說是什麽什麽日子,要做大餃子吃。我現在想起這些,覺得很好笑:為什麽這些節日非要跟吃聯係起來呢?中國的吃文化,根深蒂固啊。
可是吃,是哥哥們和我童年裏最幸福的記憶之一。好吃的東西少,就格外渴望,爸爸媽媽也就費心盡力地讓我們吃得好。
記憶裏一幅畫兒:媽媽站在院子裏,發愁:做什麽飯好呢?菠菜不愛吃,土豆天天吃煩了,還吃什麽呢?
我自己成了家之後,很無知淺薄地批評媽媽說:“你那會兒為什麽不找點兒菜譜之類的看一看?可以做各種各樣好吃的呀!”
沒有肉,沒有海鮮,舍不得用油,米麵和雞蛋蠻稀罕的,有限的幾種調料,再巧的媳婦,能變出多少花樣呢?
可是媽媽真地盡了她的全力,不肯糊弄,在有限的條件下想法設法讓我們吃得高高興興的。好笑的是,當年我們吃的好多土菜,下裏巴人的東西,現在忽然間,竟然登上了大雅之堂,有的甚至變成高級飯店裏的佳肴了。
比如說“蘸醬菜”,我們家常吃。就是大醬蘸各種生的蔬菜,有大蔥、小水蘿卜、小白菜。有時是挖來的紫色的帶點兒清香的苦菜, 據說能“去火”。我們還用小白菜包玉米餅子蘸醬吃,更好。
媽媽還把野蔥加進玉米麵的大餃子了,很添食欲。用寬寬大大的柞樹葉墊在籠屜下麵,蒸芸豆大餃子。葉子的味道很明顯,是我的最愛之一。
孵小雞時半孵化了的“壞蛋”,媽媽會用灶火慢慢地悶烤著吃,又香又勁道。
哥哥們夏天去河裏捉魚,摸蝦。經媽媽一煮一燒,全家都愛。很好的調劑。
而吃的盛宴、極點,就是每年殺豬和過年兩天。
我們知道“殺豬菜”, 已經成了東北名菜了。那會兒好象沒有正式的名字,但那一天的隆重和意義,非身臨其境者,不能體會。渴望了一年的胃,終於可以開戒了。而且在未來的兩三個月裏,天天有肉吃,那種期待和憧憬,足以讓你熱愛生活,讚美生活!不誇張地說,一年裏的快樂好像一大部分都寄托在這頭豬上。
殺豬那天,也是家家大開派對的日子,親朋好友聚在一起,真正地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還要和鄰裏親戚們互相饋贈。一頓飯下來,有時幾十斤的豬肉都吃掉了。之前的準備工作也很多,包括切煮大盆的蘿卜幹(片)、大盆的酸菜絲、大捆的粉條、大白菜等,等等。
那一天大人孩子們都很高興。豬皮,豬毛可以送到供銷社賣一點錢。男孩子們踢著油汪汪的足球–
豬尿泡做的,跑來跑去。
以後的一兩個月裏,天天有驚喜。爸爸媽媽要煉油,也是大事兒,我們可以等著吃油渣和炸豬砂肝;豆腐架子和豆腐包在每家每戶傳著,我們等著喝豆腐腦,吃熱豆腐。
那些天媽媽忙得要命。她還要做豆包兒,蒸高粱麵或黃米麵和白麵的兩色花卷,做肉凍,等等。做血腸時,暗紅的血腸在爐子裏咕嘟咕嘟地煮著,媽媽不時地拿針在上麵紮個小眼,滿屋子的香氣熱氣。 光看著,感受著,我心裏已經喜氣盈盈了!
我那時曾經問過媽媽:“你天天這麽忙,太辛苦了吧?”媽媽搖搖頭說:“有好東西做,心裏高興。就怕沒好東西。”
是的,那些家裏糧食不足、沒有殺豬的家庭,雖然不多,在我們眼裏有淒涼之意。
小時候的過年,是記憶裏最陶醉最無憂的時光。其內容,比聖誕節更豐富;其激動,堪比狂歡。年三十中午一桌子的酒菜,香得流油的年夜餃子,哥哥們的爆竹,我的新衣服,還有日日的玩耍。我和哥哥們都有同感,以後的歲月裏,享受過多少的好東西,但很少體會到象兒時那樣強烈的幸福了。
我們自然明白,這樣的幸福,是爸爸媽媽辛苦努力起來的。即便生活在農村,即便我們立誌要逃離,可是爸爸媽媽把我們的生活經營得有聲有色,一家子快快樂樂的。
有句英語名言:“人們可能忘記你說了什麽,但不會忘記你給他們怎樣的感覺”。我的父母給我們的感覺就是溫暖,再溫暖。在快樂的心境裏我們也相信父母,願意聽從父母,取悅父母。學習,幾乎從來不用父母操心。兄妹三個,也彼此幫助、帶動向上。讓我一再慶幸的是,在我的求學之路上,我的父母兄長,怎樣地幫我掌舵,躲過了人生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