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爸爸總是在幹活。早晚是家裏的自留地,上下午是隊裏的公家的地。他幹活還下死力氣,不知道偷懶。他最鄙視的人也就是偷奸耍滑的人。有的人幹隊裏的活兒,吊兒郎當的,但一回到家,立刻精神煥發。有的人永遠隻使三分力。爸爸評論這種人,會說:“這樣的人,這一輩子就完了。”
農家的活兒,是無窮無盡的。尤其那會兒,一個非商業的小農經濟,好多東西都是靠最簡單的工具,最原始的手工,從頭做起的。我家四周的院牆,是真正地靠我爸爸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起來的。爸爸先到石坑用炸藥爆破,炸出石頭後雇車拉回家,然後把大石頭裁成小一點的塊兒,再把每一塊石頭敲打,鑿成長方形或方塊。最難鑿的是青石,好象是所謂的花崗岩吧,很硬,得一鑿子一鑿子地鑿出一個平麵。可是它中看,青凜凜的顏色,又結實,要放在門臉兒這一麵的。爸爸隻能靠零打碎敲的時間,每隔幾天鑿出幾塊石頭,一點兒一點兒地,用了幾年的時間,才壘完這個院牆。
爸爸從71年始做了五年的隊長,管著全村80來戶三百來人的生計。一個隊長,大事小情,可忙累著呢。他每天白天先要“派活兒”,然後跟別人一樣地幹活兒,晚上還經常去開會,政治學習。村裏的人晚上常來我家,說一些人事的糾紛訴求。印象深的,有一位精神不十足到位的老寡婦,含辛茹苦把獨子養大。村裏的人對她很體恤,她也學會了說幾句場麵上的話。得到照顧,就會說要感謝黨感謝毛主席。她的兒子不聽話,她就會來找爸爸。爸爸就去把那個男孩罵一頓,訓一訓。
有一年秋天收獲的季節,玉米稈子都從地裏拉回來堆在寬闊的場院上,婦女們都做在那裏掰玉米棒子,小孩兒們跑來跑去。忽然起火了。遍地都是易燃的材料,全村老少牲畜一年的口糧都在那兒呢。我不記得火有多大了,但記得男女老少都跑著奔著挑水滅火,很驚悚。那天晚上,爸爸很晚才回來,很少看見他那樣沉鬱的臉。他匆匆吃完飯,又出去了,說是怕灰燼裏還有火星。
那會兒當個村官,可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多拿錢,一樣是掙工分的。爸爸對今日的村幹部,又看不上,又無奈:“光拿錢,不幹活兒。”村裏有棵很老的大槐樹,我爺爺的時候就在那兒,可近年被誰砍倒拿走了。我爸爸氣得大聲嚷嚷,抨擊那些村幹部不管事。不消說,他認為要是他這會兒還當頭兒,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發生了也不會聽之任之。
我們大了以後才聽說,我爸爸還會拉二胡呢。我們抱怨,為什麽不教教我們。可一轉念也就理解了:爸爸哪有那個時間和閑情逸致!
我爸爸忙外,我媽媽顧內,她的活兒一點兒也不少,那是真正的家裏的“半邊天”。除了照顧全家的一日三餐,還要喂養那些“張口獸”- 豬和雞。我們一般同時養兩口豬:一個當年殺掉,另一個小一點的留著下年。媽媽總說:“一年怎麽也要殺一頭豬,大人孩子盼盼著的就是這頭豬呢。”
養雞,是從孵小雞開始的。要選或買雞蛋 – 如果你家裏沒公雞,就要去鄰居家買。然後把做窩的母雞移到家裏,看護著。過了半個月左右,就要在燈下檢視,挑出那些孵不出小雞的“壞蛋”。等到出殼日期將近,要時時查看。有的小雞能夠用尖尖的喙叨破蛋殼,呼吸了。有的不能,若等的時間太長了,會窒息而死的。媽媽判斷,若有的小雞需要外力,就用一把細細的錐子,挑破那一層薄膜,把小雞的喙撥到蛋殼外。然後一點兒一點兒的,把蛋殼掰掉,把濕漉漉的小雞放在熱炕上,讓它們繼續睡。等到它們睜開眼睛,身上也幹幹了,就站起來嘰嘰喳喳叫著,那就是毛絨絨的可愛的小雞雛了。
我小時候,非常喜歡看小雞孵化的過程。對於媽媽,這隻是第一步。還要經過一段時間的喂養,小雞才能下蛋或殺了吃肉。有時流行雞瘟,大批的雞都死了,肉也不能吃。有一年,好幾隻雞竟被毒死了,因為鄰隊的隊長在地邊撒了農藥,不許附近的農家放養雞。媽媽好長時間都記恨著那個隊長。
我自己做了家庭主婦後,覺得媽媽也了不起了:她怎麽能夠幹出那麽多活兒,而且那麽少的休息。她總有好多縫縫補補的針線活。棉襖,棉褲,被子,褥子,都是先裁剪,再絮上棉花,然後一針一線縫起來的。吃的黃醬,也是用大豆自家做的。要先把大豆泡起來,然後再拿到碾子上碾碎,再經若幹工序。夏天時她還割蒿子或做破布條,晚上燒起來熏蚊子,因為舍不得花錢買蚊帳。
要一一列舉起來,這個單子可就沒完沒了了。媽媽要去一趟娘家,當天來回,爸爸就緊張兮兮的 - 家裏就運轉不通了。媽媽會略嗔地說: “我賣給你了”。
爸爸媽媽整天忙碌著,我們小孩也要幫忙,尤其是哥哥們。兩個哥哥的主要任務是撥豬草和拾燒柴。喂豬青草,豬愛吃,又省糧。整個春夏季,拔豬草是小孩兒們的主活兒,家家如此。哥哥們那會兒就已經是村裏的模範孩子了,因為他們聽話,從不用打罵,就乖乖地去幹活。
每天放學回家,兩個哥哥就推著兩個軲轆的小推車去拔豬草了。豬愛吃一種叫絮草的草,細細長長的梗兒,貼著地麵枝枝蔓蔓地延伸開去,比別的草要難撥,量也小。可是我們摸索出來,這是豬最愛吃的。我哥哥們每天出去,都能推回一車的絮草回來。車停在街上,爸爸一會兒去卸車。爸爸私下跟媽媽笑著談論著,很明白小男孩的心思 – 故意讓爸爸卸車,看看他們的勞動成果。絮草還要晾曬,幹了之後粉碎成糠給豬冬天吃。記得有一年,竟然裝了幾麻袋的糠。可想而知,他們的工作量有多大。
我大哥多年以後留學日本,開始的階段打工極其辛苦,他感慨說,幸好是早年在農村長大,吃過苦,受過累,才能堅持下來。
我們早年就是看著父母的勤勞和忙碌長大的,他們言傳身教,我們自己也學會了勤勞。而勤勞的習慣是很容易轉到學習和其它追求上的,甚至影響一生。至於我們為什麽能那麽願意接受父母的教育引導,我認為那是情感的力量。我父母靠著他們天然的對孩子的愛,與我們建立了很強的感情的紐帶。這個,寫起來,要用幾章的篇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