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蠻喜歡那個男孩子的，所以格外覺得尷尬。我移開眼睛，小聲說：“我爸媽是農民。”他乖巧地不再問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
今天我終於可以很坦然地提及我的出身，甚至很驕傲地談論著我走了多遠的路，我的生活的反差有多大。那是因為我已經走出來了，可以俯視曾經的寒微。而且讓我高興地是，今天的村民，生活和心態也大不一樣了。年輕的，很多就在城裏打工買房，跟城裏人無異。老一輩的呢，有的覺得住在農村比城裏還好呢，住房寬敞，有自家小院，還沒汙染。
可是，三四十年前，中國的農民，就是社會的賤民或奴隸階層啊！少有人去探討中國的戶籍製度有多不公平，農民被怎樣地壓榨，怎樣被剝奪了享受社會大部分資源福利的權利。大家看到的是巨大的城鄉差別，感覺的是對農村人的歧視。即使今天，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就算你混得很像模像樣了，也會有一個標簽跟著你：“鳳凰男”，“鳳凰女”。同樣的兩個年輕人，假設風度談吐相當，但一個出身書香門第，一個來自偏遠農村，如同兩幅畫，馬上被配上了不同的框子和背景，一個凸顯尊貴，一個降價處理。
你如果那會兒問一個村民，關於中國社會階級或階層的劃分，他可能連官方天天灌輸的工農商學兵這一提法都說不出來。可是，婦孺皆知，這世界人分兩種：城裏人和農村人。這兩個階層是如此涇渭分明，就象黑與白，夜與晝。這兩類人的生活方式，高低貴賤是如此街壘森嚴，他們是絕對不能通婚的 – 社會學上證明階層流動難度的最高指標。
更可怕的是，這種身分是“世襲”的。父輩風吹雨曬，土裏刨食，艱難地掙個溫飽，兒孫輩也基本如此。當地有一些機會，象參軍了，老師了，政府機構了，也是寥寥無幾，還有靠關係後門送禮等等操作。
我們從有記憶就知道這種差別。這兩個階層的生活一點倒是一點都不隔閡。幾乎每家都會有城裏的親戚，常來常往。辦事兒買東西看病，非去城裏不可。城裏親戚的優越感，農村親戚的仰仗豔羨，太正常了，沒人會去評論道義上的對或不對。明擺著嘛!
有哪個農民不夢想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也會成為城裏人？
這個夢想，是有可能實現的，那就是讀書好，考上大學！
有人曾說，高考是中國法律裏可能最公平地被執行的一個，不管這最的底線有多低。對農民們來說，這不啻於黑夜裏的一盞燈火，迷途路上的指引。隻要你夠好，那個萬眾矚目的金蘋果就屬於你！
我媽媽在結婚前在附近最大的城市住過幾年，當過看孩子的小保姆。她的怨和憾之一就是沒能留下來當城裏人。那時還不太嚴，農村姑娘若能趕緊找個城裏人嫁了，或者有個落腳的地方，硬待著不走，也就留下來了，後來街道也就認了。
媽媽沒能留下，可是留下了她對城裏人安逸的生活的向往。她常常對我們細細碎碎地描述著，比較著，給我們最早的啟蒙就是：世界上有一種更好的生活；一定要考上大學，變成城裏人。這就是教育學上所謂的夢想注入的階段吧？
我爸爸更加入了一層他自己的夢想。爸爸是當地的能人，聰明，肯幹，口才好，出身貧雇農，應該是青雲直上的苗子。可是他上高中體檢沒過，為了一點其實後來發現根本沒有的小問題。有一次去縣裏當小通訊員的機會，卻因他的領導太喜歡他，替他回絕了。他當過會計，隊長，副村長，鄉裏的職員。如此而已。一輩子遺憾著愛讀書卻沒機會多點書，沒有更大的出息。
可是他的孩子們一定要讀書！爸爸最愛說的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啊！”說的時候鏗鏗鏘鏘的，一字一頓。
他還明明白白地把我們的前景分析給我們看:“我們沒有任何關係，無權無勢，誰也指望不上。你們兩個大男孩子，一天掙8，9 公分，一年滿打滿算能省下這麽多錢。攢了多少年，娶個媳婦，蓋個房子，拉下的饑荒十年二十年的還。你，可能跟你叔學個木匠，可是那活兒容易嗎？看你叔落下的一身腰腿病。你，一個小姑娘，頂多當個小學民辦教師。”
可是如果我們如果能考上大學，那就是鯉魚躍龍門了。豈止是搖身一變成城裏人，還會進國家機關，當官甚至當教授。那才是真正的前途不可限量！天地之差，天壤之別！
我爸爸還有一句說了能有一千次的話：“隻要你們能考上，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們念!”
一般這後麵總要跟著我們的調侃:“一個鍋有多少鐵，能賣出多少錢？”可是，這決心，是擲地有聲的。至少我，從來沒懷疑我會因為錢而無法高攀。
媽媽甚至不敢大聲教育他們孩子奔著那兒去。隻是戰戰兢兢地祈望著。
我媽媽還有一層憂慮：她們家的成分是富農。她怕連累我們。她說：“要是真地那樣了，我就去死了算了。”我一點也不懷疑她真地會做那樣的犧牲，假設她的犧牲能換來孩子們的前途。
等我們大了點，更對當一輩子農民的那種命運有恐懼之感。於我們的父母習慣了農活不同，我們忍受不了那些髒累，尤其是我。舉個例子：暑假偶爾去幫忙去水稻田裏拔草。那種叫稗子的草，長得象極了水稻，我得彎下腰細細地辨認，再撥出來。天熱，我彎下腰再站起來，眼前就有點兒發黑了，要暈似的。更可怕是水蛭。腿上覺得疼，一看，一條水蛭已經鑽到皮膚裏了。趕緊拍打，把它扯出來。疼，並不厲害，是怕和惡心。
這種活，我幹了頂多一回兩回。可是足以讓我明白，這種生活，根本就不是一個選項。隻有背水一戰，靠讀書殺出一條路。
共識，在大人孩子那兒，很早就達成了，從來也沒動搖過。問題是：我父母又通過什麽激勵著孩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發奮學習的？這一點上，我父母現在經常被人請去傳授經驗。我也在總結呢，歸納出四條：榜樣的力量，情感的紐帶，傾力支持，家庭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