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喜馬拉雅登山季,尼泊爾海拔8000米以上,20多人死於登山,他們散布在各個高峰上。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既代表了人類的勇氣,也代表了人類的盲目。我們跟蹤了一個中國企業家組成的登山隊。他們經曆了一係列糟糕的情況:大擁堵、雙目失明、力竭、糊塗。他們聽到了印度人的呼救,爭執過要不要救人,但最後選擇了無視。這不僅僅是一個登山隊的故事。海拔8000米以上,人性會被放大。大自然給人類提供的一切權利都被取消了,隻保留了最古老的一項,那就是自我保存。“在那個地方去討論人性或討論道德,不好說。”登山隊的人說,因為,“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最終,這個故事以持續26個小時的營救告終。
撰文丨姚胤米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穀雨工作室
德州撲克的ALL IN玩法
衝頂前,在海拔7900米處的4號營地,劉永忠看到了第一個屍體,用登山繩掛著,“躺在那裏”,是保加利亞的伊萬。5月17日,伊萬在洛子峰撤下來後,死了,隊友把他放在了那裏。
這已經不是第一個死去的登山者了。4月23日,一個馬來西亞人體力衰竭,在4號營地上方,等了兩天才被救下來,後來運回新加坡,也死了。
劉永忠在路上看到了這個新聞。他擁有15年的高海拔登山經驗,“把它當做一個客觀來看待”。直到這時,整個喜馬拉雅登山季,已經死掉了10餘個人。每個人都知道,這很正常,一個死亡概率問題。
1.3%。——數字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但直到親眼目睹,它才突然變得具體起來。劉永忠所在的登山隊,衝頂珠峰的共有八人,有人開始感到害怕——他們有的是第一次挑戰八千米以上,“從沒見過這個”。
“今年,整個氛圍都感覺到挺緊張的。”劉永忠說,特別是衝頂前看到了屍體,“會叫人有思想負擔”。但路上,他們穿著厚重的登山服,幾乎沒有人談論這個,仍然按原計劃進行。
死亡並沒有停止。等到他們下撤時,再次經過4號營地,“又有一個(屍體)躺在邊上”。——拿個東西包著,兩個登山者的遺體,一前一後地放著。
每年5月,登頂珠峰的最佳窗口期隻有不到10天。今年,颶風“法尼”掃過喜馬拉雅山,窗口期天氣變得極其不穩定。5月14日登山路線開放後,山上仍陰晴不定,狂風大作,氣溫也低於平均水平。
四月底開始,所有的隊伍都陸陸續續來到大本營,等待這個衝頂的窗口期。碎石錯落形成的山脊處,密密麻麻支著帳篷,營地建在冰川的石頭上。——每年,冰川都會變化,他們沿著冰川進去,搭建營地,等待時機。
從南線攀登珠峰的注冊登山者共378人,歐美人、印度人、中國人,加上當地的向導夏爾巴人、廚師、後勤。到了5月中旬,大本營的人數最多時超過一千。
時間窗口很短,他們爭分奪秒,都不想錯過這個時間。
圖 | 劉永忠
三十多支隊伍,良莠不齊,陸陸續續地出發了。有職業登山家,也有業餘愛好者,還有“想要在珠峰上見到佛祖”的人,以及印度軍人。——他們有的臨時組隊,有的“並沒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去爬珠峰”。
就在這時,孫斌組織的巔峰探遊隊(以下簡稱巔峰隊)開始衝頂了。這是一個由企業家組成的登山隊,4男2女,加上探險公司的向導,一共9人。他們中,有來自東莞的企業家,也有掌管5家上市公司的大佬、還有東北鐵嶺的老板,年紀大的已經超過50歲。
上山過程中,每個人都配了一個夏爾巴人。——這是生活在喜馬拉雅的高山種族,從小生活在4000米以上,是必不可少的當地向導。
所有登山隊將要經曆的事情是一樣的:從大本營出發,2號營地、3號營地、4號營地,衝頂。——這個過程,他們會經曆各種角度的冰雪坡、大雪原、陡峭的岩石地形、到了南峰後,一個雪脊向右拐,上岩壁,到達希拉裏台階,要登頂了。
經驗豐富的探險公司會告訴登山者,每一步該做什麽,甚至包括上廁所要采取的步驟:怎麽把拉鎖拉開,把裏麵的褲子脫下來。——在海拔8000米以上,所有的事情都不尋常。
有的登山者把這形容成打德州撲克,“ALL IN”,“全賭上了”。還有的人,“臨出發前寫好了遺囑”。
準備就緒
4月9日,孫斌的巔峰隊就趕到了大本營,提前了40天。在後來回憶那次致命的大擁堵時,他覺得很正常。——“登山者人數增多已經很多年了,這是個很明確的現象。”但是,這隻是個環境的誘因,並不致命。
真正的原因是——他們自身不夠強大,也沒有很好的用氧策略。
圍繞珠峰,有大量的探險公司提供登山服務,西方的、尼泊爾的、中國的,但有些公司並不合格。在營地,可以看到大量的印度軍人,還有一些身材很胖、能力不是很強的人,也來了。——利益驅動下,尼泊爾的管理比較寬鬆,這吸引了大量登山者。
孫斌看起來精力旺盛。中等身材,皮膚黝黑,體型壯碩,雙手寬厚而粗糙,說話沉穩而專業。讀書時,他是北大山鷹社骨幹,攀岩隊隊長。畢業後,加入中國登山協會,是08年北京奧運會的珠峰火炬接力負責人。過去20年,孫斌登頂過七大洲最高峰,也徒步抵達南北極點。
2008年,孫斌創辦了一家戶外探險公司,推出攀登七大洲最高峰和徒步南北極的項目。——90年代後,商業登山隊出現,探險公司會幫助登山者做好一切:在珠峰,向導幫他們建營,把物資搬上去,帳篷、衣服、食物、氧氣,都放在指定的地點。
3月20日,孫斌不小心弄傷了左腿一條韌帶,4月19日手術後,在珠峰大本營又待了三個星期,“這三個星期時間是廢掉的”,膝蓋消腫和彎曲上沒有任何進展。高海拔地區氧氣匱乏,就連拔掉手指上的一個倒刺,傷口都要天天流血不愈合。
他隻能留在大本營指揮。——對於一個商業登山隊來說,他的角色是必要的:登山隊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協調人,能夠準確地判斷天氣,應對突發情況。
參加這個項目的企業家,訓練在半年前就開始了。以周為單位,他們在群裏打卡,徒步、遊泳、跑步。每個周末,孫斌還會帶北京的隊員到郊區跑步,提前適應“每天在高海拔區域要幹的事”。
這是個緩慢的過程。到達營地後,前麵20天,他們開始適應7300米左右的缺氧環境。——在高海拔,一旦缺氧是致命的。身體需要慢慢接受刺激,提高代謝能力。
接下來的六七天,他們從5000多米的大本營搭直升機下來,回到低海拔地區,讓消化係統重新工作,“把適應過程中損失掉的肌肉和糖原找回來”:有的回到成都,有的到澳門、香港,還有的留在加德滿都,吃吃喝喝。——“把體能恢複到90%。”
最後——重新回到大本營,準備出發。
珠峰大本營
但他們一直等了6天,天氣還沒有穩定下來。從五月初開始,人就越來越多,很多人在大本營等了半個月。——來登珠峰的中國人有70人,和不同的探險公司合作。他們安頓下來後,互相走動,打聽對方登頂的時間。
每天的安排很豐富。——“去冰山走走,攀攀冰啊”。隊員們不斷提醒自己:“接下來我要迎接挑戰,我要攻頂了。”
出發前,孫斌把人召集起來,開了個會。他要求在原本每人帶3瓶氧氣的計劃下,增加為每人攜帶4瓶。——正常狀況下,4瓶氧氣可以支撐一個人16到24個小時。他們還準備了很多備用氧氣,由夏爾巴人帶上去。
結果證明:他的判斷是準確的,這救了兩個隊員的命。
但並不是所有的登山隊都做好了準備。直到開始衝頂,珠穆朗瑪峰才顯示出它的威力。
大堵車
劉永忠提前了兩天,是最早登頂的一批。這讓他們錯開了那次大擁堵。那是5月20日。天氣並不穩定,但他想要搶時間。——團隊中有兩個隊員計劃在之後衝擊洛子峰,時間窗口很短。
21號早上,他們撤離4號營地。直到下來時,到6400米的2號營地,他看到那條上山路線,已經擠滿了人。“哇,很震撼,整個感覺到,就好像行軍這樣的。”
他說,“下麵排一大串,像螞蟻上來。”
巔峰隊的中國向導張寶龍就在這個“一大串”的隊伍裏。5月22日中午前,他們到了8000米處,支了一個帳篷,吸著氧氣睡了一覺。到了晚上七點半,開始衝頂。
登山者的頭燈星星點點,從4號營地蜿蜒向上,形成一條燈帶。上山時,天色漆黑,隻能看到頭燈照亮的一小塊路。隨著時間向後推移,天漸漸亮了,隊員們才看清周圍的一切:左邊是懸崖,右邊是冰川,隻容得下一人行進的狹窄山路上,密密麻麻排著200多人。
陽光的到來,讓山巔顯示出恐怖的一麵,隊伍開始出現擁堵。——在希拉裏台階處,四個印度女人停住了。她們穿的登山服,看起來很臃腫,上得很慢。“她們不掌握基本的攀岩技術。”下麵有人懷疑。
“這樣的體能,為什麽會上來?”有人說。
張寶龍在隊伍的尾巴處,被滯留在8600米的一塊岩石上,等了一個半小時。那塊岩石坡度很陡,沒有雪,腳踩下去會滑,“然後會害怕”。等的時間越來越久,憤怒和埋怨開始在人群裏滋生、激發。
有人開始罵罵咧咧,說著各種各樣的語言。但在山上,這是沒用的,“也不知道在喊的是什麽話。”有人催促前麵,go,go, go。但回答是, how to go?
“超車”是不可能的。要想越過前麵的人,必須獲得對方的同意。孫斌把這叫做“路權”。——有一次,他在北美爬山,風很大,前麵的人走得很慢。
能不能讓我們過一下,他說。Why don’t you get up early?很幹脆的拒絕。
大擁堵開始後,危險出現了。體能在漫長的擁堵中快速消耗,有的人出現力竭、腦水腫、幻覺,每一項都足以致命——
一個美國人突然坐在路邊,體溫開始下降。夏爾巴人給他做心肺複蘇。但沒過多久,他的體力又下去了,就在那邊坐著,直接死了。
8700米處,一個印度女人體能耗盡,突然開始說胡話,從人群中跌了下去,死了。
在攀登途中,很多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直到後來,他們才聽說死人了。——巔峰隊裏,張寶龍感覺有人不對,就跟他聊天,撥弄撥弄他。
“你還好嗎?”他說,“加油,你快登頂了。你現在不上你就死了。”
煩躁的等待。張寶龍覺得自己也有點缺氧。他把氧氣調到了最小,感覺不到快與慢,“腦袋不太好使了,就在那一直站著”。
23日上午8點,巔峰隊的隊員全部登頂。
圖 | 珠穆朗瑪峰金頂
峰頂平坦的地方,隻有兩張乒乓球桌那麽大,最多的時候,上麵擠了接近二十個人——但是,沒有人願意放棄。在下麵一米台階處,有人會等半個小時,直到上麵的人下來。
有很多旗子,各種各樣的。拍照片的,玩抖音的,還有打電話的。——巔峰隊裏,一個喜歡打高爾夫球的老板,背著球杆上去,捏了三個雪球,揮了三杆。
很危險,張寶龍說,大多數人幾分鍾就下來了。已經下撤的劉永忠幾乎什麽都沒幹。風特別大,從北坡,從中國那邊吹過來,“一下子就冷了”。拉旗子也拉不開,凍得手指疼。他們隻待了十分鍾,就匆匆下撤。
此時天已經亮起來了。從世界最高峰看下去,山路顯得極其陡峭。但這時候,危險才真正開始。
下撤、自保、呼救
上午九點半,孫斌的對講機突然接到消息,兩名隊員在下撤過程中遭遇意外:一個隊員突然失明,雙眼都看不見了。另一個隊員身體力竭,“站得太久,最後沒勁兒了。”
兩個出現問題的隊員,一個55歲,一個56歲,都是知名的企業家,在那個時刻,他們的心態也穩不住了。
“我突然發現我自己不行了,我需要氧氣,”一個說,“我需要夏爾巴,我要救援,我要直升機!”
“派十個夏爾巴給我,我要坐直升飛機。”另一個說,“給我打個帳篷在這兒,我要在這兒睡覺。”
“沒有直升機。”孫斌告訴他們。直升機最高隻能開到海拔7000米。你們得自己往下挪,孫斌說,我想辦法派人上去接你們。
幸好他們準備了充足的氧氣。路上,他們挖出了備用氧氣。張寶龍和另外幾個向導,把氧氣開到最大,讓他們吃東西、喝水、休息,然後一步一步往下挪,“他們很堅強,還沒有廢,還能往下走。”
張寶龍的繩子和眼盲的隊員是連在一起的。——上山時,他就說有一隻眼睛開始模糊。他牽著他的手,兩隻手握拳而對,每走一步,他的手都能打到張寶龍的手上。
“我往左你就往左,我往右你就往右。”張寶龍說。兩個人走過南峰頂,在之前堵車的岩石那裏,才走不動了。那裏相對好救援一些,地比較傾斜,是一個“大麵兒”,向導們把繩子係在他的腳上 ,“拿繩拽他腳,往下扯。”
移動效率非常慢,一個小時可能隻挪動了幾十米。整條下山的路上隻剩下他們幾個人了,“後麵都是喊救命的。”他們已經看到一個人死掉了,還有一個人,半個身體已經被雪埋住了,歪在那裏吸著氧。
一個印度女人,張寶龍說,但在當時,誰也不會把氧氣給她,誰也不會上去救她。
他說:“也不是不管你,在8000米就這樣,我救不了你,你死了就死了,這不是很正常嘛。”
這時候,失明的企業家開始說話了。“寶龍,你快,你上去把那個人救了,你要是救了她,我就跟你走,你要是不救她,我就不跟你走了。”說完,他做出一副要就地休息的樣子。
“我救個屁啊,我還沒把你救下來,救什麽救啊。”張寶龍說。他壓力很大,很生氣,“你跟我耍什麽無賴。”
又過了一會兒,失明的企業家突然大喊,“寶龍呢?寶龍在哪兒?我隻聽寶龍的話。”
“我就在你麵前,你跟我走吧。”張寶龍慌了。
“我不跟你走!”他說,“你不是寶龍!”
張寶龍很生氣,“我草,你他×老頭也不聽話,還不趕緊走。”他連哄帶騙,“帶拽”,用繩子綁著往下放。
圖 | rocker拍攝,孫斌供圖
在營地裏,孫斌“很緊張”,對講機時斷時續,他不知道山上的進展。到了下午5點,前方說,還沒到8500米的陽台處。孫斌嚇死了,“我說完蛋了,這怎麽辦,這邊人趕快上去。”
一直等到天黑下來,四個去救援的夏爾巴才和張寶龍接上頭,他們背著吃的和水,還有救命的氧氣,“一共八個人,把這兩個人弄了下來返回南坳”。這時已是晚上11點 ,他們整整走了26個小時。
失明的隊員休息了一夜後,醒來就複明了。——在高山上,“眼壓升高,會造成視網膜的一些問題”,睡一覺就好了。但另一個力竭的隊員,身體透支嚴重,回到大本營稱重,他比來時輕了13公斤。
“人都脫形了。非常慘。肌肉萎縮造成頸椎支持不住腦袋,都得用手這麽托著。”孫斌說。
氧氣不夠用了
死亡是正常的。登山隊員們反複強調,“這山上,去年也死了七八個。”張寶龍說,極限運動裏,這已經是可以降低到足夠小的死亡概率。
最可怕的情況隻有兩個:一個是壞天氣,大風,看不見,“可能會迅速失溫,迅速凍傷,就死在上麵了。”
另一個是斷氧。——隻要三五分鍾,就會感覺到全身發麻,“就像坐馬桶坐久了那種麻,包括臉,也會表皮缺氧”,人體會凍傷得非常快,水腫也會出來,使人迅速失去行動能力。
氧氣管理是登山者的重中之重。這次致命的擁堵,大多數死亡都是由缺氧導致的。“那些不負責任的探險公司是要被譴責的,因為他們沒有很好的氧氣策略,沒有對客戶產生評估。”孫斌說。還有一些人,自不量力,結果他損害到了很多人,他堵住了很多人,這些人是要被批評的。
在海拔8000米以上,老練的登山隊員會反複告訴新手,管好自己的東西,尤其是氧氣。登山前,孫斌的登山隊會進行一種叫“視覺意象”的訓練,把所有的細節像過電影一樣,想上一百遍。
——你的背包裏水、能量膠要裝多少,吃的東西是放在兜裏,還是背包裏?風鏡放在什麽地方?頭燈有沒有備份電池?
——遇到突發狀況,比如臉很麻,要檢查氧氣是不是在中間位置?遇到擁堵,叫夏爾巴把氧氣調到2,一旦開始走了,加到3或者4。
夏爾巴人向導會幫他們管理物品。登頂時,備用氧氣會被埋在指定的位置。但這仍然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一旦氧氣不夠,登山者會命懸一線。十年前,第一次登珠峰時,劉永忠經曆過一次。那次走的是北坡,狀況發生在下撤途中,劉永忠覺得“怎麽走得那麽辛苦呢”,他以為氧氣調小了,就回頭叫向導幫他放大一點。
向導往氧氣瓶上一看,“氧氣沒有了,放什麽。”“沒有了?那怎麽辦?”劉永忠急了。
“我(能)有什麽辦法?”向導回答,“你還要往8300那個營地,那裏才有氧氣。”
我怎麽熬啊,劉永忠心裏想,下去還有幾個小時。“死了,向導不管我了。”唯一的辦法就是——降低海拔。雖然呼吸困難,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但前麵是一個陝西的隊友,走得很慢。
“誰誰誰,我這個沒氧氣了,你能不能快一點。”他說。
前麵沒有動靜。“他肯定也沒氧氣了”,劉永忠很慌。下麵全部懸崖峭壁,不好超,就隻能一點一點挪。他叫向導留意,有沒有別人留下的氧氣瓶。——一路上撿了三四瓶,全是空的。
幾個小時後,他才到達營地,劉永忠看到陝西的隊友已經“癱在地上走不動,呼吸困難了”,向導到營地弄了瓶氧氣,給他戴上。
死亡
這一次,到了營地後,危險也沒有解除。下撤耗盡了最後一絲體力。到了4號營地,他們特別疲憊,決定在那裏休息一晚。半夜,有一兩個隊員叫了,說氧氣怎麽還沒來。夏爾巴跟他們換了氧氣。第二天一早,劉永忠身後一個帳篷裏,一個中國隊員突然大叫,叫得很急。
“那個印度隊員不好了!”他說。幾個向導過去,看到印度人瞳孔已經放大,窒息。劉永忠以為他死了。
他們趕緊給他按了按胸部,印度人“咳了兩下,就活過來了”——經過一晚上呼吸,氧氣麵罩上凝結了不少水滴,有時候會滴到登山者的身上、脖子上,但印度人氧氣麵罩裏的水“恰好把氧氣管堵塞了”,導致窒息。
劉永忠和印度人2011年就認識了,兩人一起登過洛子峰。這個80後印度商人對珠峰特別執著。2016年,他們一起登珠峰時,印度商人沒能登頂,特別遺憾。
劉永忠想,“登了兩次,這次登上去了,下來如果睡了一覺,第二天又死了,那樣就覺得很可惜了。”
他不想再失去隊友。
2009年那次登頂,他的隊伍裏有一個江西隊員,登頂前出現了腦水腫,開始變得狂躁。向導叫他不要上,“他硬要上”。他說,要把那個旗子拿上去。但登頂後下到8750,他就走不動了。
兩個向導在那裏陪著他,從下午三點陪到半夜三點,領隊從營地派上去的兩個營救的人還沒上到8500,就看到上麵那兩個向導“帶著隊友的遺物下來了”。
他們和上來的人說,“不要上了,已經死了。”
第二天,幾個向導上去,把死者的遺體往裏麵的石頭那裏挪了挪。死去的江西隊友很健談,他曾對劉永忠說,“自己有很多老鄉在平湖的工業區辦企業。”
他們年紀相仿,差不多都是四十歲左右。
67年前,新西蘭登山家埃德蒙·希拉裏第一次登上珠穆朗瑪峰上後,越來越多人想要征服這座世界屋脊。從職業登山家,到民間愛好者,他們從各個國家而來,用肉體和勇氣發出挑戰。
並不是所有人都準備好了。在8000米以上,什麽都沒有,空氣是稀薄的,有時會出現幻覺、眼盲、躁狂,人性也會被放大。——但是,“在那個地方去討論人性或討論道德,不好說。”
孫斌說,“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將近300個登山者將生命留在了珠穆朗瑪峰。大風和大雪早已埋掉了他們的足跡。張寶龍說,有時候,夏爾巴人上山時,看到這些遺體,會用雪把他們的身體蓋住。——“舉手之勞的事,我幫你蓋上了,你保佑我安全登頂。”
這次登山季,8000米以上,死亡人數超過20人,其中印度人最多。在珠峰南坡,尼泊爾死亡11人。北坡,中國有2個外籍登山者死亡。——一個女登山者羅音(化名)告訴我,等到她從北坡登頂撤下來後,聽到後麵的隊員說,一個澳大利亞人不行了。
他們把他抬了下去。
圖 | rocker拍攝,孫斌供圖
有點恍惚
回到中國後,孫斌和登山隊的企業家們先是飛到成都,在那裏吃吃喝喝,他們全喝多了。——那個力竭的企業家,吃不下什麽。隻吃了點冰粉,說,這個好,涼涼的。
他們覺得很恍惚。
“你想。我們從山上下來的那一天,”孫斌說,“——哥們昨天還在頂上,世界之巔,人這一輩子,有哪些事情值得我付出這麽多努力。我這個獨一無二的,在一個目的地,一個舞台,所以你看我,哥們我不僅做企業厲害,我幹其他的也挺厲害,是不是?”
媒體開始報道這次珠峰的大擁擠,把它描述成一場災難。一個記者采訪了一個來登山的美國醫生,說這裏混亂、擁擠,就像個動物園。在網上,故事風向變成——“有錢人沒事閑的,花錢找死。”
登珠峰需要錢。孫斌的隊伍,報名費為每人5萬美金。綜合其他探險公司的平均數據,一個人想要登頂珠峰,花費至少要在30到45萬人民幣。
帶了多年登山隊,張寶龍見過形形色色想要征服高山的人。他們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態。年紀老的,大概都有一個想法,“想要證明我比同齡人的體力好,我還能登珠峰。”年輕一些的,除了個人愛好,“多多少少是要給別人看的”。還有網紅,想要向朋友證明“自己還挺牛逼的。”還有通過直播登珠峰,給自己的社交平台賬號漲粉,“賣賣東西,將來有一些營生”。
最後的一種人——單純就信某個東西。“你可能理解不了,但是他們對這個東西付出的,遠不是你能想象的。”
張寶龍和那位短暫失明的企業家一起登過峨眉山,他看見客戶先點了一盞6666的佛燈祈福。這一次,登珠峰前,他和張寶龍說,“我是要上去見佛祖的。我祈求見到佛祖。”
下撤時,遭遇失明。他又對張寶龍說,“我祈求見到佛祖,所以我的兩個眼睛都瞎了,我再也不敢祈求見佛祖了。”
“各懷目的。”張寶龍說。
在登山圈,“就沒有人覺得這些人怎麽樣,覺得他們都是傻×。”張寶龍身上有非常明顯的銳氣,他的思想像他的身體一樣尖銳。但是,他說,這樣看的人也很狹隘,“這些大哥們也不在乎。他們是幹嗎的,不知道啊。他們就天天在那爬那個石頭,那石頭有什麽可爬的,還沒珠峰好。”
張寶龍是85後,膚色很黑,人也瘦,是那種精瘦,從他露出來的胳膊、小腿,可以判斷出他身上有很多這樣緊實的肌肉。——我們在北京一個咖啡館見麵,談起登山,他對我說,“我們都得到了很多。”
“就是,還挺需要一個勇者的心。”我說。“你還是認為登山者就是傻×比較好。”他用一種自嘲的口氣說。
回到北京後,孫斌告訴我:
“就像馬斯克做SpaceX登月計劃, 日本有錢人花了2.5億報名,他圖什麽呢?就是說,我這一輩子,來到這個世界,我可以成為除了那些宇航員之外,第一個去太空中看看我的地球的人,這是多麽了不起、多麽好的一種感覺。”
——他說這話的時候,坐在北京的一間辦公室裏,剛剛在附近的一家理療中心做完身體複健,掰動受傷的大腿,一趟治療下來,“衣服全是濕的”。
5月31日,他參加了一次聚會。那是在北京昌平的柿子林卡開的一年一度的PARTY。中國國家登山隊隊長王勇峰也去了,他們基本都經曆了中國西藏、四川、雲南以及國外等多地,“五千、六千、七千、八千”的進階式登山訓練才去攀登珠峰的。他們一起吃燒烤、喝酒、唱歌,折騰了一夜,也談到了這次珠峰的事。
“一樣的,”孫斌說,“你去月球上看一看,跟你去珠峰上看一看,本質上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