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0年代,中國遼西鄉村。
要過大年了,大家回城,留下我看點兒。
我在知青點裏過大年,一個人過,陪伴我的還有兩口豬。
這是知青點的支柱性資產,比我自己還貴重。那年代,糠菜半年糧,見點油星,全靠這兩口豬了。
兩口豬一黑一白,個頭不太大,大的叫小二兒,小的叫小三兒,直呼其名,叫誰誰到。雖然戧毛強吃的,尖嘴猴腮,倒也機靈,不是野豬,勝似野豬。因為,也沒多少東東喂它們,它們就遙山北嶺到處跑,午飯或天黑時才回點。純正的綠色豬,但是,整天練長跑,根本就是“馬俊豬”,不可能存住膘。
大家也算過賬,圈養,豬食消耗太大,再說,要給“豬首長”配個專職飼養員,不值,省下人工改天換地,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豬就自立更生吧。結果可想而知,這豬進點都是“老知豬”了,就是長不大,豬不肥,就不能殺吃肉,那時,公社有政策,不夠斤數不準殺,屬於資源的不浪費。美國人後來才跟咱知青點學會這種理念的。現在,也講究不夠大不抓不殺。應了那句話,人怕名,豬怕壯。
老知豬,總不夠宰殺條件,卻跟人混熟了,頗具知識,很有些智慧。吾不如也!
年三十兒那天,雪花飄飄,那年雪大,賊拉地冷。
豬知道天冷,也知道過年了。所以,二位豬先生煨在圈裏睡懶覺,不愛起早。
晨起,我推開被子,如同推走一座山。因為,我的被子是親媽給做的。老人家怕凍壞我,被子絮了兩層棉,把兩床被愣給縫在一起了。又重又厚,平時疊不起來。整天平鋪在那裏。
住的土屋,沒窗沒門,麻袋片掛窗框門框上,權且遮風擋雨。冬天,全值望燒土炕,蓋厚被。
(2)
當你進窩已畢,再慢慢地伸展你的手腳,肉體所到之處,冰冷徹骨。
終於,被窩有了熱氣兒,卻又凍得頭皮發麻,沒辦法,就把狗皮帽子戴上。
結果,早起眉毛上,狗皮上都是白霜,算是一大景觀。
順便說一下,當年我點有不成文規矩,講求一級睡眠,就是現今老美們的綠色環保睡眠法。其要點是,啥也不穿。
貧下中農都光腚睡,知青也別搞特。
再說,人家老鄉見知青睡覺還穿點啥,一直搞不懂,最不理解的是,睡覺就是睡覺,那要專心致誌。再說,一個睡覺,穿恁多衣服幹啥,即不符合多快好省的原則,也絕對幹不成啥事兒。豬們並不存在脫衣睡覺這回事,因此,它們對我的睡覺問題缺乏足夠的理解,這令我相當遺憾。
當我披衣起炕,見到不大的土屋裏幾乎已成銀白世界:一夜的風雪從遮擋門窗的麻袋片底下飄進,早已掩埋了半截土炕,半截灶火坑。
想洗把臉?半臉盆水都凍得起脊了。
過大年第一件事兒,先喂豬。
人家豬是領導。
我的命沒人家值錢,人家那叫集體財產,我卻是革命工具,是磚頭瓦塊,東西南北隨便搬。
拎起破水桶和水舀子,一步三晃去夥房,那兒有口大泔水缸,給豬們溫些泔水當年飯吧。一瞧,半缸泔水早都凍絕底了。
咋整呢?拿斧子砸,冰花四濺,堅如岩石,沒見過這難弄的年飯。
找來秫秸,點火烤泔水缸。。。
(3)
雪住了,風停了,太陽升起了。
過年了!
寒冬漸去,春來了,豬們知道,豬們比人敏感,豬們更貼近天地與自然。
它們伸伸懶腰,再互相依偎,以濕潤的豬鼻子輕觸對方,告訴對方,今日可以多睡一會兒。豬們享受著斜射進豬欄裏的暖陽,呼吸著雪域荒村的清新空氣。不時地噴出一小團熱氣,又很快融入這寒冷之中。
過年的火焰,幫我驅散了嚴寒,我高喊一聲:小二兒,小三兒,過年了!
豬們被我驚醒,它們也意識到:今日不太尋常,偌大的一片土屋,倉房,院落,失去了已往的熱鬧喧沸,整個世界,一片寂寥,隻有白雪,荒村,楊樹林。。。沒有一絲熱氣。現在,一聲高亢的呐喊,使它們的腦中立即浮現出的,是一頓熱騰騰的大餐!這大餐超出一切,高於宇宙,高於天地,高於任何情感,其誘惑力如此之驚人,對豬們而言,本該如此!
豬們爭相躍起,像兔子一樣,一溜煙似地來到夥房。
眼前的情景卻令豬們不解?
大缸,火焰,冰凍的豬食,旁邊的我。
豬們看到了我的無助,豬們很懂事,在那一刻,顯得相當悲天憫人,又很沮喪。
小二兒抬起頭瞅著我,它有一雙細小,卻可愛的眼睛,似乎還是雙眼皮。細看,竟也長著濃密的,美麗的睫毛,有著烏黑的眼珠兒,像極了黑色的寶石,像是會說話一樣。小三兒卻靠在我的腿邊,一動不動,它眼吧吧地瞅著那火,我看到它的嘴角邊掛著饞涎,晶瑩珶透,清澈的饞涎。
我知道,如果整個世界和人間都充滿了愛,到處是鮮花與愛,到處是大餐與可樂,我的小二兒,小三兒們必定是出類拔萃之豬!
——豬們在企盼著年飯。
我呢?
我的年飯又在哪裏?
(4)
媽的,好不容易打點了豬們的年飯,豬們吃飽曬太陽,再不理我了。
我相信,豬們一定會思考點啥:那火焰,那帶冰碴的淘米水,那飄在上麵的一把苞米麵,這豬食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至於我過年吃啥?我還是寄希望於最偉大的豬,它們會替我思考和創造。
目下,這年一定要過,不過不足以平民憤!一個人折騰吧!
我有倉房的鑰匙。
捅開那把降駒不下馬的大銅鎖,推開那扇門,抖落下來幾縷灰塵,驚跑一群吱吱亂叫的耗子。。。
兩麻袋玉米,三麻袋高粱,半扇破鍋蓋,幾落粗瓷二大碗,竹筷子散落一地,破罩拎掛在屋頂,兩隻半自動步槍倚在門後,自從上次去打狼,就沒再用過,這東西不能當飯吃。。。
破木桌上有倆挺大的瓷壇子,醬紫色,肚大,口小,底收緊,就是店家醃臭豆腐的那種,揭蓋伸手抓一把:大粒鹽,放嘴裏苦鹹苦鹹的,換另一隻,揭蓋伸手再抓一把,空空的,摳到底兒了,滑膩膩的,心裏犯疑,鼻子湊上一聞,心中大喜!感情!這壇子裝過葷油,還剩點兒底兒,心中更加湧起一陣子狂喜,這便宜叫我占大了!
喜滋滋,樂顛顛,小心弈弈,抱緊壇子,生怕閃失。
懷抱臭豆腐壇子,心中生起一輪紅日,這壇子就是拿新媳婦也不換,因為,它會帶給我香甜,帶給我年味,帶給我滿足。
如果說,“食色,性也”,我寧可先要“食”,至於“色”嘛,就是老婆,目下也不能當肉吃,留待以後慢慢再找。
何況,那個年代,人味並不咋值錢,而且,有人還丟失了人味。
人,哪有肉值錢呢?聽老輩人講,圍困長春那年,一塊苞米麵兒大餅子,就能換回一個嶄新的新媳婦,我深信之。
點火,做年飯!
夥房那口十八印的大鍋,做飯給幾十人吃的,炒菜要用鐵鍬去攪拌。一個人的飯菜,用啥鍋呢?思來找去,還是用洗臉盆子吧。那時的知青點,點情各不同,都有些發明與專利。平時,大家的臉盆都一樣,那種鋁製的,又輕,有不怕磕碰,最要緊的是,可以當飯鍋,比如清燉個兔子肉啥的。
這盆即洗臉洗衣,泡臭襪子,洗臭腳,還拿來煮東西,是多功能的。我一直把它從知青點帶到上大學,結婚成家時還偷著藏著舍不得扔,後來,到底叫老婆給換破爛兒的了。據說,值3毛6分錢。擱現在,就是3萬6千塊,我也不能賣。我痛失一件無價之寶!
老婆見我喜愛這物,若有所失,又幫我買一新的,鋥光瓦亮,其實不懂我的心,雖然那盆長的醜,但是挺溫柔——好使!幫我很多。
那上麵有滄桑,有記憶,有我的革命曆史,愛人愛物,愛物愛人,不能分開。。。
(5)
爐火燒紅,擦淨臉盆,煮上一鍋高粱米粥。
東翻西找,折騰半天,又找出半碗黃豆粒兒。。。
四菜一湯:幹炒鹽豆子,清炒白菜片,五香雪裏蕻,拌四辣,外加羅卜條湯,丟幾片蔥花,撒幾粒味素。
爐火正旺,米香濃鬱,寒舍竟然騰起了一片熱氣,真挺像過年的!
幾個碟碗擺上炕席,脫鞋上炕,席炕盤腿而坐,大模大樣,再從破箱底兒裏抻出半瓶地瓜燒——此時,遠處的村落隱約已有爆竹之聲,於是,突發奇想,咱也要整點年味過大年,咋整呢?帖張紅對聯?那年月,連糊牆的報紙都當卷煙紙了,揩腚都沒紙。。。掛個紅燈籠?拉倒吧,點燈都沒油,半截臘頭是寶貝。。。但是,過年說啥也要紅火一下,老鄉們講究這個,寧可信其有,圖個吉利,掛個啥呢?掛個紅褲衩吧!反正咱睡覺也不穿它,還挺新鮮的。
——找根樹杈一支,火紅的褲衩掛在土屋門前,給這寂寥的銀色世界增添一抹喜慶的紅色年味。
自己舉起半瓶老白幹,不再耽心有人搶,就著四菜一湯,坦蕩自如,連吃帶喝,吃得高興,喝得過癮,吃好喝好,十分滿足!
真的是,天地與我同歡慶,日月為我放光芒,悠悠然忘卻宇宙萬物,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年。。。就是一個爽!
酒菜下肚,人倍兒有精神,竟有點兒豪情滿懷!
想給家裏發個手機短信,拜拜年!
短信就寫: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過年好嗎?我在鄉下挺好地,此致敬禮!此致——那個敬禮!
又想給回城過年的知青朋友發條短信。
短信寫道:親愛的朋友們,啥時能回來?掛起紅褲衩,再喝老白幹?過大年,下大雪,一人沒意思,大家一起該有多開心——此致握手!此致——那個握手!
(6)
暈暈乎乎下了炕,想吃點主食。
主食就是高粱米粥,洗臉盆不帶蓋,燜不成幹飯。
粥還挺熱乎,菜都吃沒了。看到了油壇子,又來了興趣。
那點油底兒都控出來炒菜了,但是,扳過壇子一聞,似乎還有豬油味,香氣誘人,又把饞蟲勾起,但是,壇底朝天再也控不出一滴油了。
寫到此,我有一道難題求教於列位看官:
說是一個傻知青,見到一個裝葷油的大壇子,壇子早就空空如也,但還留有少許誘人的香氣。。。最後,傻知青終於將這香氣全部利用,他到底用了啥辦法?請回答。
答案參考請見《知青點的中國年》一文。
該文發表於2009中國年,載於《中國古狗》網頁,作者:老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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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準答案見下集,將在正月十五推出,敬請關注。
(待續)
(7)
過年前說道,老狼一人獨守知青點兒,在遼西荒村過大年,有二豬相伴,自己吃好喝好,倒也其樂陶陶。為製造節日氣氛,不惜將舍不得穿的火紅褲衩掛起,以示歡慶。其實是有點兒喝多了,按現在說法,就是耍呢?耍大刀呢。所謂,叫花子打鼓窮想樂。
話說半瓶地瓜燒下肚,老狼豪情滿懷,晃晃悠悠起身下地,一邊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一邊想整碗粥喝,又見到那隻大油壇子了,不由得見壇起意,欲將裏麵僅存的一絲殘香盡收入腹中,太缺油水了。
肉味難拒,欲壑難填。
但是,壇子空空如也,僅殘存肉香,何以搜集利用之?
老狼就來個人肉搜索,教於網上諸君,幫想高招。就有馬姐教與妙法。
其招法倒也生猛,與老狼所用之法同出一轍,所謂,英雄所見都差不多,馬姐還是挺有才地!
當時,老狼先是倒提偌大壇罐,再高舉過頭張大嘴巴,湊近罐口,再滿懷熱望,盼有油滴能流入口中,無奈,舉得兩臂發麻,舔得舌燥口幹,雖香氣猶存,卻沒有一滴香油進肚,老狼一時興起,勃然大怒,雙膀一叫力,開!把個好大油壇子墩在炕上,再把一洗臉盆子米粥盡傾入壇中。
然後,抱起大壇子,猛勁搖晃,這一搖,直攪得雲山霧罩,這一搖,直晃得神思飄渺,當時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最後搖得天旋地轉,一個偌大壇子,加上一壇米粥脫手而去,摔得壇碎八半兒,粥撒六方,刹時間,寒舍騰起一團熱氣,熱氣蒸騰著濃鬱的米香肉香。。。
老狼不管那套,端起殘瓷斷瓦,一連喝了“八碗”粥,打著飽嗝,倒頭沉沉睡去。。。
沒想到,狼真的來了。狼早就惦心上這兩口豬了。
狼以前遇過它們,但一直沒得手。
有一次,狼有了機會想下手,但是,看到小二兒挺可愛的,白白的皮膚,粉嫩的鼻,剛想先吃它,再一看,旁邊的小三更可愛,黑黑的眼珠,長睫毛,真的是:一雙丹鳳三角眼,兩道柳葉吊梢眉,又生的身量苗條,體態風騷,素麵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正在發愣之時,二豬並行,有說有笑地,眼看就溜噠回知青點了,結果,狼一念之差,竟錯失良機。
用現在的話,叫做,機會隻垂青於有準備的狼。
眼下大雪封山,但狼不能閑著,這不,尋著熱氣與米香肉香就找上門來了。
狼差啥?狼也要過年啊!
(8)
如今月黑雪大是年夜,狼知道,人們此時就光顧高興了,因為,最近山上也沒套子了,打狼的人少了,就表明人們的階級鬥爭弦鬆了,今晚有機可乘,狼就摸黑下山,直奔半山坡上的知青點。
狼躡手躡腳,來到豬圈前,豎起狼耳偷聽,倆豬卻沒睡覺,還在竊竊私語,似乎還嘮的挺樂嗬,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
其實,豬能嘮出啥深刻的,有哲理的嗑,那是在說夢話,狼卻當真了。
狼又仔細地測算了一下距離,高度,空間,選取一個最佳的角度,要一舉搞定小二,因為小二是白豬,暗夜中很顯眼,容易被鎖定。。。
就這樣,開始!
狼騰空躍起,在半空之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輕巧地躍過用青石砌就的圈牆,準確地撲向小二。
小二美夢正酣,它雙蹄前伸,豬頭稍斜,嘴角帶皺,堆滿笑意。。。
狼最善長攻擊活動的目標,麵對著仆伏在地的豬卻一時無從下口。何況,豬趴在地下,咬不到氣管咽喉,狼有些失誤,但是,狼決不輕言放棄,它從正麵撲上去,狠狠地叼住了小二的脖子,然而,再瘦的豬,後脖梗還是肉厚,當然也不致命。
一陣劇痛襲來,中斷了小二的美夢,小二本能地一梗脖子,倒把狼嚇了一跳,它牙關緊咬,,乘勢狼腰輕扭,前爪重按,後腿一蹬,卻把小三兒給蹬醒了。
小三張開朦朧睡眼,立即就被眼前情景驚呆,但是,這豬一點兒也不害怕,我說過,咱知青點的豬也不一般,那叫野生綠色老知豬,整天滿世界跑,而且倆豬早就配合默契,不僅經常互練擁抱,而且掌握攻擊技巧,幹事凶悍異常,頗有沈陽二王之風。
狼是遇上好對手了。
白豬嗷嗷低吼,梗著脖子不就範,黑豬毫不猶豫,張嘴照準狼屁股就啃了一口。狼疼得倒吸口冷氣,高聲叫道:你小子真咬哇!你不知這是演小品嗎?
兩豬與一狼竟在豬圈中展開殊死博鬥!
有道是,自古英雄不怕虎,如今我豬何懼狼,知青自有英雄氣,養豬不肥鬥凶頑!
好一場豬狼大戰,直把個豬圈方圓攪得地暗天昏,白雪紛紛揚揚,黑土騰起迷霧,狼呲牙裂嘴,豬小眼圓睜,狼體帶傷,豬耳帶血,雪白雪紅。。。如同當年的遼沈大戰。
正是:當年古戰場,緣何豬圈中?
豬狼大戰,如火如荼,正沒有窮期,豬與狼兩敗俱傷,都已呼哧帶喘,混戰多時,最後誰也沒力氣了,各峙一方,要握手言和。。。
老狼聞聲醒來觀瞧,不僅大吃一驚,酒力煙消雲散,但見寒舍地下一片狼藉,破壇子摔的粉碎,米粥撒得滿地,黑白倆豬嘁嘁嚓嚓吃得正香,豬嘴亂拱,搞得天翻地覆,恨不能連石頭瓦片一起吃了,見主人醒來,舉起粘滿米粥的豬鼻子,哼哼著打招呼,趕情還想上炕坐一坐。。。
此乃,知青點中一夢,醒來又是一年。
(全文結束)
春節快樂!
高粱粥倒進壇子裏
點讚笑兄!英兄所見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