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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和醫院是否曾錯割梁啟超之腎? ? ??梁啟超與協和醫院的“百年公案”   文/李昕(作者係三聯書店原總編輯,資深出版人)   

(2018-08-10 20:42:59) 下一個

協和醫院是否曾錯割梁啟超之腎?

 

??梁啟超與協和醫院的“百年公案”

  文/李昕(作者係三聯書店原總編輯,資深出版人)

  本文經作者授權搜狐發布,原載香港《橙新聞》和深圳《晶報》。

  (一)

  1924年冬,梁啟超51歲。他莫名其妙地患了一種病,總是尿中帶血,而病因不明。此病總共大約陪伴了他四、五年時間,一直到他1929年 去世始終未愈。起初,情況不嚴重,且無痛苦,他不以為意。那時他不僅在清華講學,而且在京城各大高校都有定期演講,甚為忙碌,顧不上看病。加之夫人李蕙仙 不久前因癌症複發去世,他悲痛不已,寫下了聲情並茂的《祭梁夫人文》,度過了一段難捱的時光,自然也沒有心情去看病。過了一陣子,忽然發現自己病情加重, 因為考慮到夫人是患癌症去世的,他才開始擔心自己亦有不測,感到需要去醫院查一查了。可這時已是1926年的1月。

  梁啟超先生

  開始,他去的是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德國大夫在半個月時間裏為他做了全麵檢查,排除了結石和結核,但由於醫學檢測設備不足,最終無法判斷病原病因。出院後, 他嚐試使用中藥,未見效果。他與列名“四大名醫”的中醫肖友龍有些來往,前往問診,答複說,尿中帶血,“這病不是急症”,“任其流二三十年,亦無所不 可”,令他不免失望。因為懷疑自己患癌,他決定到協和醫院做徹底檢查。

  協和是美國人在華開辦的醫院,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醫療器械,已可以進行X光 透視等檢測。協和的醫生借助器械,很快查明他的膀胱和尿道一切正常,便懷疑是腎的問題。對於究竟是哪一隻腎髒作怪,醫生做了一係列左右兩腎的對比試驗,先 是驗出兩腎的排泄功能左強右弱,接著進一步的化驗,發現左腎排泄物“其清如水”,而右腎排泄物帶血。於是醫生認為尿血的原因在右腎上,與左腎無關。接受了X光透視之後,醫生果然發現他的右腎有一個櫻桃大的黑點。經多位專家診斷,一致認為那黑點是腫瘤,且是導致尿血症的病因。

  在懷疑是癌的前提下,協和醫院決定為梁啟超做手術,切除右腎。3月16日, 梁啟超被推上手術台。主刀醫生是當時的協和醫院院長、著名外科專家劉瑞恒,副手則是一位美國醫生。劉瑞恒幹淨利落地切除了梁啟超的右腎,就手術本身來說, 不可謂不成功。但手術以後,血尿並未停止,雖然有時血量很少,肉眼看不出,但化驗證明,病症未愈。協和醫院再次檢查,卻查不出任何原因,隻得名之為“無理 由之出血症”。4月12日,住院35天之後,他出院回家了。

  割去一腎,病狀依舊,手術白做,而病人身體受損。在這個病案中,協和醫院出現誤診,這是顯而易見的。5月29日, 梁啟超之弟梁啟勳在《晨報》發表《病院筆記》一文,記述梁啟超在協和醫病之經過,文中難掩對醫生的失望和不信任。因為梁啟超是社會名流,所以此文引起軒然 大波。眾多文化名人關注此事,陳西瀅、徐誌摩等借此撰文抨擊西醫,引發了一場“中醫西醫”的是非之爭。但無論如何,引起討論的核心問題隻是手術該不該做, 右腎該不該切,醫生的診斷靠不靠譜,盡管嬉笑怒罵中對西醫的“科學精神”不無揶揄諷刺,但大抵談論的是協和醫生的醫術精專與否的問題,而不是醫德方麵的問 題。

  然而時隔70年以後,有兩本書舊事重提,講出了聞所未聞的荒誕故事:

  一是美國哈佛大學教授、中國問題專家費正清的夫人費慰梅在《梁思成與林徽因》(中國文聯出版社,1997年)中寫道,40年後的1971年,梁啟超的公子梁思成住進了協和醫院。他從自己的醫生那裏得知了他父親早逝的真相:

  “鑒 於梁啟超的知名度、協和醫學院著名的外科教授劉博士被指定來做這腎切除手術。當時的情況不久以後由參加手術的兩位實習醫生秘密講述出來。據他們說,在病人 被推進手術室以後,值班護士就用碘在肚皮上標錯了地方。劉博士就進行了手術(切除那健康的腎),而沒有仔細核對一下掛在手術台旁邊的X光片。這一悲慘的錯誤在手術之後立即就發現了,但是由於協和的名聲攸關,被當‘最高機密’保守起來。”

  無獨有偶,幾年以後,梁思成的續弦夫人林洙在《梁思成》(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一書中也寫到這件事:

  “梁啟超因患腎病,多年來常尿血,經北京德國醫院及協和醫院診斷,一側腎已壞死,應予切除。”

  “在協和施行手術,執刀醫師是院長劉瑞恒。但因他的判斷有誤,竟將健康的腎切去,而留下壞死的腎。對這一重大醫療事故協和醫院嚴加保密。”

  “在1970年梁思成住院時,才從他的主管醫師處得知父親真正的死因。”

  兩 人說法如出一轍。這場醫療公案被演繹為協和醫院院長、外科教授劉瑞恒玩忽職守的故事。而協和醫院為了隱瞞事實,也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這樣一來,事情的 性質完全變了。這個病例不再是一次難以避免的誤診,而變成了協和醫生無德、不負責任、草菅人命的證據。往嚴重裏說,果真如此,醫生行為如同犯罪!

  事實真相果真如此嗎?

  (二)

  為了辨析費慰梅和林洙兩人說法的真實性,我查閱了梁啟超本人和親友在這場手術前後寫下的多篇文章,發現所謂“割去健康的腎,留下壞死的腎”的說法,與當事人、知情人的原始記錄相矛盾:

  梁啟超之弟梁啟勳(仲策)當時留下《病院筆記》和《病床日記》兩文,分別發表於1926年的《晨報》和1929年的《大公報》上,可視為知情人的第一手記錄:

  《病床日記》中說:

  “(梁啟超)入協和醫院,由協和泌尿科諸醫檢驗,謂右腎有黑點,血由右邊出,即斷定右腎為小便出血之原因。任公(指梁啟超)向來篤信科學,其治學之道,無不以科學方法從事研究,故對西洋醫學向極篤信,毅然一任協和處置。”

  “及右腎割去後,小便出血之症並未見輕,稍用心即複發,不用心時便血亦稍減。”

  這裏說得明白,診斷認為病在右腎,割去的也是右腎,並未割錯,尿血不止是另一回事。

  《病院筆記》裏還記錄了手術中協和醫生力舒東和主刀醫生劉瑞恒開的一句玩笑:

  “據力舒東之言,則當腰腎割出時,環視諸人皆愕然。力與劉作一諧語曰:‘非把他人之腎割錯乎?’劉曰:‘分明從右肋剖開,取出者當然是右腎,焉得有錯?’乃相視而笑。”

  這玩笑也證明了主刀醫生劉瑞恒是明辨左右的。

  北京協和醫院

  梁思成在1929年其父去世後,曾作《梁啟超得病逝世經過》,內中也提到1926年其父“入協和醫院檢查多日,認為右腎生瘤,遂於3月16日將右腎全部割去,然割後血仍不止。”至於梁啟超本人,則在手術後發表的《我的病與協和醫院》的聲明中,也明確說自己的病,“據那時的看法罪在右腎”,“右腎有毛病,大概無可疑,說是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

  無論梁啟超本人、其弟梁啟勳,還是其子梁思成,當初都證明是梁的右腎被懷疑有病,而且正是這隻被懷疑的右腎在手術中被切除了。並不存在費慰梅、林洙二人所說,“竟將健康的腎切去,而留下壞死的腎”。他們三位作為當事人和知情親屬、見證人,在手術後幾個月或幾年之內所做的記錄,總比外國朋友或不知情的親屬70年後根據第二三手資料寫下的回憶錄來得可靠。當然,費慰梅也寫到了她的資料來源,她說:

  “上海的張雷,梁啟超的一個好朋友,和兩位實習醫生也很熟,把這些告訴了我,並且說:‘直到現在,這件事在中國還沒有廣為人知。但我並不懷疑其真實性,因為我從和劉博士比較熟識的其他人那裏知道,他在那次手術以後就不再是那位充滿自信的外科醫生了。’”

  原來,費慰梅依靠的隻是這樣由傳話而來的間接人證,而林洙無非是複製費慰梅的說辭。因為根據上麵引述的梁思成在其父去世時的說法,他在1971年 住進協和醫院時,即使是有人告訴他當年主刀醫生“割下健康的腎,留下壞死的腎”的荒誕故事,他也不會相信。梁思成當年是親眼看到過其父右肋的手術刀口,也 見到其父右腎腫瘤病理檢查結果的人,所以這故事不應是他告訴林洙的。我在這裏判斷林洙複製費慰梅的說辭,當然也有證據。其一,林在費之後出書,她沒有為費 所講述的故事添加一點新材料;其二,林、費二人的著作,竟然出現相同的差錯,就是把梁啟超1926年的3月因尿血到協和就診的時間,都錯寫成1928年的3月。林作為梁啟超的兒媳,犯下這種低級錯誤簡直匪夷所思。同時還需要說明,貌似知情的她們,把手術時間錯誤地推後了整整兩年,這對社會輿論形成嚴重的誤導。因為1928年3月,距離梁啟超去世隻有大約10個月的時間。於是人們很自然地把梁的去世和這場手術聯係在一起。

  當然,始作俑者是那兩位編故事的實習生。他們作為手術參加者,傳出如此閑話,實在令人詫異。分析來龍去脈,極有可能的是,他們誤把手術進行時力舒東醫生和劉瑞恒醫生那句玩笑話(“非把他人之腎割錯乎?”)當做事實傳播了。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費慰梅和林洙兩女士在著書之時,為什麽不去核對一下當年的原始資料?這些史料唾手可得,要弄清事實,實在不難。而以訛傳訛,其害無窮,真不該是她們二位所做的事。

  當然,最有分量的證據還是梁啟超的病曆檔案。2006年8月10日,北京協和醫院舉辦了一次病案展覽。展覽中出示的梁啟超在協和醫院就醫的病案,使這樁與他有關的百年公案真相大白。

  病案記載,1926年3月8日,梁啟超因患尿血症住進協和醫院,經X光檢查發現其右腎有一黑點,診斷為瘤,遂決定予以手術割除。手術後解剖切下之右腎,可見櫻桃大小之黑色腫瘤,經化驗排除癌症。提示這黑色腫瘤是良性瘤。

  病案內並附梁啟超本人聲明,即上文提到的《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的英文稿。這是梁啟超為了避免人們誤解協和醫院,特地放在病案裏麵的。(《健康時報》2006年8月28日)

  根據病案可知,梁啟超的右腎隻是長了一個較小的良性腫瘤,並沒有惡性腫瘤,它不是尿血的病因,也完全沒有必要切除。協和醫院對此施以手術,顯然是基於對尿血原因的誤判。但是,手術並沒有將健康而無腫瘤的腎切下,反將有腫瘤的、“壞死的”的腎留在體內。費、林二人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

  梁啟超用英文所寫的《我的病與協和醫院》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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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由 於費慰梅和林洙的特殊身份,她們以貌似見證人的姿態獨家“揭秘”,其文章的影響力便非同一般。一時間,文化界廣為流傳梁啟超被“割錯腎”的奇聞,甚至大家 普遍接受了一個說法,即梁啟超的早逝,是由這次手術導致。在互聯網上,議論此事的文章鋪天蓋地,眾口一詞的議論,是把“割錯腎”作為協和醫院早年的一件不 可告人的重大醫療事故。有的文章竟然危言聳聽地使用“協和醫生殺人”這樣的標題,也有人發表感想,說“我心目中的一個偶像(指協和醫院)從此倒下了”。

  至於主刀醫生協和醫院院長劉瑞恒,自然成了眾矢之的。不僅網絡上對他頗多激憤之詞,甚至有的研究性文章,也會提及此事,斷定他不僅醫術不精,而且醫德有缺,草率行醫,罔顧人命。製造了重大醫療事故以後,逃避責任,拒不認錯。

  其實,在梁啟超病案中,無論是協和醫院還是劉瑞恒本人,都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澄清。

  劉瑞恒醫生

  首先,這隻是一個誤診,並不屬於醫療事故。之所以說是誤診,原因在於協和負責診病的醫生錯把右腎上的黑點當做是尿血的原因,而且認定那黑點是惡性腫瘤,必須施以手術。事實證明尿血與那個黑點無關。但是在這樣一種診斷下,主刀醫生按照診斷要求,正常實施手術方案,順利切除了右腎,這完全談不上醫療事故。

  其次,手術本身是非常成功的。梁啟勳的《病院筆記》中說:

  “至於劉瑞恒,不能不謂為高明。割後絕不發熱,且平複速而完好,雖則病人身體之強健,醫生認為有異於常人,然亦良工也。”

  其三,當時西醫剛剛引進中國,國人對西醫的診療方法和分工缺乏認識,滿腦子都還是中醫“一體化”治療的概念。中醫診病治病一人包辦,哪位醫生接診,醫好醫壞,自然是他負全責。但是西醫不然,各科醫生各負其責,需要動手術的疾病,主治醫生和主刀醫生通常不會是一個人。在梁啟超病案中,劉瑞恒並不負責尿血症的治療。他作為協和醫院的院長和外科教授,當時是國內外科醫生中的第一把交椅,京城著名的“劉快刀”。他是被特地請來做手術的。費慰梅的書裏說,“鑒於梁啟超的知名度、協和醫學院著名的外科教授劉博士被指定來做這腎切除手術”,梁啟勳也談到,劉瑞恒做這場手術,是應梁啟超本人的要求“越俎而動”的。也即是說,劉瑞恒出任主刀醫生,一是因為盛情難卻,二是因為對梁啟超格外重視。

  再者,誤診的責任並不在劉瑞恒。他是外科專家,而梁啟超的診斷,是由泌尿科和內科醫生做出的。梁啟超的好友伍莊在《梁任公先生行狀》一文中說梁1926年“入北京協和醫院養病數月,歐美醫生凡五六人診治之,斷為腎壞,請施刀圭”。梁啟勳的《病床日記》也提到,其兄入協和醫院,是“經泌尿科諸醫檢驗”,方得出診斷的。梁啟超本人寫給協和醫院的聲明中,則提到診斷他患有“無理由出血”的,是幾位“內科醫生”。這些都說明,劉瑞恒並未參與疾病的診斷,僅僅是被特邀動刀的外科專家。

  然而,隻因這一刀,劉瑞恒卻被輿論塑造成了一場醜聞的主角。不僅手術被解釋成重大事故,而且誤診也成了他的責任,汙水全潑在他一人身上。輿論所指,他簡直是玩忽職守,罪責難逃。但是站在客觀的角度來看,劉瑞恒何其冤也。

  上麵所述已經表明,所謂劉瑞恒不辨左右“割錯腎”的故事,肯定是子虛烏有了。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發問,這場手術是不是一個“錯割腎”的故事呢?也即是說,梁啟超的“割腎”是否可以避免?

  其實這個問題是可以討論的。

  如果從“割腎”以後的療效以及對於“櫻桃大黑色腫塊”的病理檢驗結果來看,“割腎”是無意義的,應該避免。然而在診斷的當時,當尿血不止而X光又在腎上發現異常黑點的情況下,就很難做出是否需要動手術的決策了。且不說那是90年 前西醫在中國剛剛建立之時,醫療的設備還不完備,醫務人員的診斷水平和臨床經驗還有待提高,就是在醫學發達的今天,如果發現同樣的病狀,難道醫生就可以斷 然決定不動手術,改由其他方法去治療嗎?須知,癌症凶險,防之宜慎,幾乎每個醫生和患者本人都會這樣想。現在的醫院裏,如果誰生了腫瘤,在不能斷定腫瘤是 良是惡之時,保險起見,醫生大多主張切除。我們每個人的周圍,應該都不乏這樣的事例,就是某人生腫瘤,醫生決定切除,手術後發現,被切下的是良性瘤子,患 者甚至為此而竊喜,而慶幸。梁啟超的腫瘤切除的決定,大抵也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才做出的。隻不過,他的腫瘤是在右腎的內部,手術無法剖腎取瘤,隻好將右腎整 個摘除。

  那麽,作為主刀醫生的劉瑞恒,是否可以在手術過程中避免割下沒有癌變的腎髒呢?手術以後,在這一點上,他受到很多詬病。最有代表性的文章是著名文人陳西瀅的《盡信醫不如無醫》,其中有這樣一段話,談論梁啟超手術過程:

  “腹部剖開之後,醫生們在左腎(按,應為右腎,下同)上並沒有發現腫物或任何毛病。你以為他們自己承認錯誤了嗎?不然,他們也相信自己的推斷萬不會錯的,雖然事實給了他們一個相反的證明。他們還是把左腎割下了!可是梁先生的尿血症並沒有好。”

  這 意思無非是說,劉瑞恒應該在看到腎髒沒有異樣之後立即終止手術,把病人切開的腹部縫合。一般沒有醫學經驗的讀者,讀到陳西瀅這一觀點,都會以為言之成理, 但這恰恰是似是而非的見解。學習西醫出身的魯迅知道事情不像文人揣度的那樣簡單。他為此事撰文,在為西醫辯護的同時,譏諷陳西瀅的文章是“對腰子不很有研 究的文學家”在“仗義執言”(《馬上日記》),因為陳的說法,實在是違背常識了。

  我也不通醫學,但是我就此事請教過腫瘤外科的專家。他告訴我,“上個世紀20年代,用X光診斷右腎腫物已經夠先進了,手術後證實右腎確有腫瘤,這說明X光的診斷沒有錯誤。因為腎髒的良性腫瘤(錯構瘤、血管瘤)很少見,而且良性瘤不會導致血尿,所以這時醫生自然會懷疑梁是生了惡性腫瘤。開刀時,打開腹腔,可能看到兩個腎髒一樣。因為大多數腎髒腫瘤生在腎髒內部,是沒辦法用肉眼看到的,手術全憑術前X光片指示該切哪個腎,肺癌手術也如此。”

  於是我問,“假如你是主刀醫生,遇到這種情況會如何處理?”

  他回答說:“回到當時的情況下,因為沒有其他檢測方法,根據術前患者尿血之臨床症狀+X光片示右腎腫瘤,我是主刀醫生也一定要切除右腎。”

  所以說梁啟超“丟腰子”,雖是源於誤診,但卻帶有某種必然性。

  (四)

  右腎切除手術之後,梁啟超的尿血症未見好轉,這是肯定的;但是若要說每況愈下,卻也不符合事實。病情隻是反反複複,時好時壞而已。梁自己認為,總體情況畢竟比手術前好些,“過去每天小便都有血,現在不過隔幾天偶然一見”,“便 血之多寡,輒視工作之勞逸而定。”休息得好,也便多日沒有血尿。所以醫生總是囑其靜養。然而梁講學著書,沒有一刻稍閑,實在靜不下來。這樣,從手術以後直 至他去世前,約三年時間裏,他是協和醫院的常客,曾多次就醫,治療不同病症,包括繼續治療血尿,也包括醫治痔瘡、小便堵塞和肺部感染。

  很多人根據手術後三年梁啟超以57歲 盛年而逝,便很自然地將他的死和“割腎”聯係起來。最早發難的是好友伍莊,他在寫給梁啟超的《祭文》中說,“予不用愛克斯光鏡,予知致君之命在於割腎。” 至於今天的人們,在欣賞梁啟超的超卓才華、歎息他的英年早逝之餘,也難免想當然地認為,如果不是錯割一腎,梁的一生或許不至於這樣短吧。

  但是梁啟超的死,終究與尿血症無關,也與割去一腎無關。 他不是患尿毒症或者腎功能衰竭等病症去世的。他留在體內的左腎,一直工作正常。梁啟勳在《病院筆記》中,曾提到其兄右腎切除後,“幸而左腎之排泄功能,決 無障礙”。所以盡管右腎被冤枉地割去,倒也“不必追悔矣”。這句話不僅證明了費慰梅、林洙所謂“割去健康的腎,留下壞死的腎”是虛妄之詞,而且似乎也證明 了梁啟超的尿血症,可能與兩個腎都無關。因為既然長有腫瘤、且排泄功能有問題的右腎都不是尿血的原因,那麽便無理由懷疑正常的左腎是尿血的原因了。

  根據家屬的記錄,梁啟超的死因是肺部感染。

  梁思成的《梁任公得病逝世經過》一文記載,其父梁啟超1928年秋開始患一種怪病,起初病情較為輕微,隻是發燒,食欲不振,沒有其他症狀。先由日本醫生診治,未見效果,於1928年11月28日,轉到協和醫院就醫。協和醫生為他拍了肺部X光片,發現左肋微腫,於是懷疑有肺癆。但是取痰化驗,沒有找到肺結核菌,卻發現痰中有大量“末乃厲”菌(monelli)。之後醫生又從梁腫脹的左肋取出膿血化驗,同樣發現此菌。醫生做了實驗,將梁的膿血注入小動物體內,結果看到小動物內髒潰爛出血。

  協和的醫生都沒有治療這種病症的經驗,他們遍查醫書,最後是在美國威斯康辛州某醫學雜誌上,查到唯一一篇論文,討論的病曆與梁啟超的病情相似。但該論文建議使用的藥物,協和醫生考慮病人體質過於虛弱,擔心發生副作用,隻能勉強試之。結果未能控製病情發展,梁啟超於入院50多天後去世

  梁的好友伍莊的文章中也說,梁啟超最後患病十分怪異:“有瑞典醫生謂其病甚奇,世界上患此病者曾有三人,二人死而一人生雲。”

  這些記錄,都表明梁啟超患的病,至少在當時,是絕難救治的。至於“末乃厲”菌究竟為何物,在今天看來這種病菌引起的肺部感染應稱之為何種病症?因在網上搜尋無果,我便請教了胸科專家和微生物科專家。

  可是胸科及微生物科專家均不知道“末乃厲”(Monelli)這個細菌名稱,自然也不知道由此細菌感染引起的疾病。微生物專家還專門查了細菌譜係,亦未發現此菌。專家告訴我,“可能是近一個世紀它已變異或不存在了,正如天花病毒當年肆虐世界百多年,後經全世界幾十年種牛痘免疫,此病已被滅絕一樣。”

  如此說來,梁啟超之死的病因,大概就沒有人能說清楚了;但他的死肯定不是因為切去一個腎,倒是清楚的。

  然而坊間不斷有人在繼續編著名人故事。費慰梅曾說,劉瑞恒“在那次手術以後就不再是那位充滿自信的外科醫生了”,意謂此人自慚形穢,從此變得灰溜溜。殊不知,就是在給梁啟超做完手術之後,劉瑞恒當選中華醫學會理事長。梁啟超去世後,又有 一個巧合被故事高手發現了。他們注意到劉瑞恒離開了協和,到南京國民政府中央衛生署擔任次長。於是這次離職就被解釋說,劉因為在梁啟超之死上難辭其咎,故 而辭去外科醫生的職務,黯然出走,離開協和,目的是逃脫罪責。其實細心的讀者都能看出,劉到南京上任,是升職,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另有任用”,何況,他 被調往中央衛生署的時間,並非在梁啟超去世以後,而是在梁最後一次到協和就醫之前,也就是1928年11月。而且他後來一段時間,即使在南京工作,仍然兼任北京協和醫院的院長,直到1934年。

  劉瑞恒簽署的公函

  根據《劉瑞恒博士與中國醫藥及衛生事業》一書(台灣商務印書館,1989年) 介紹,劉瑞恒作為中國第一個哈佛醫學博士、中國現代西醫外科的開創者,之所以不顧家人反對,毅然放棄自己的外科醫學專業,而到中央衛生署任職,先任次長, 後長期擔任署長(抗戰期間兼任軍醫署署長),這是由於他認為在當時貧窮落後的中國,推動公共衛生建設是當務之急,此舉更有利於救國救民。他在協和醫學院教 育學生,總是要求大家畢業後要為國家的公共事業效力,不要開私人診所給自己掙錢。他有一句名言:“不管私人事業如何賺錢,公眾職務總是更為重要。”於是這 一次調動,他是踐行了自己的話。在所謂“公眾職務”上,他推進和提高醫學教育及公共衛生建設,大至創辦各類醫學院校,組織各種醫療培訓,小至在落後地區修 建公廁、消滅蚊蠅,向一般民眾普及基本衛生知識。因而他對中國現代醫學衛生事業發展是做出了重要貢獻的,被譽為“中國公共衛生事業的奠基人”。

  說到這裏,讀者可能已看清楚,有關梁啟超與協和醫院的“百年公案”,其實不過是一場有關名人私事的捕風捉影的集體炒作而已。

  附記:我並非梁啟超研究之學者,寫作此文純屬偶然。原本是想寫一點關於劉瑞恒的文字,談談這位醫學大家的人生事業和貢獻。因為此人是我家長輩------家 母劉佩錦的伯父,我自幼便知他一些故事。誰知動筆前一查史料,竟發現多年來有關“割錯腎”的故事一直在誤導輿論,致使劉瑞恒的名譽極度受損。對我來說,這 便成了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不說清楚,一切都無從談起。於是我才不避考證之煩難,寫下此文,並非僅為某人翻案,更求還事實以本來麵貌,糾正百年來以訛傳訛之 誤也。歡迎史學界、醫學界方家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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