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鑄之女陶斯亮在2015年第2期《炎黃春秋》刊發《我與中央統戰部六局》,文中寫道:2005年1月的一天,我最後一次去看紫陽叔叔。見他明顯消瘦,特別是兩隻手近乎幹枯。他掛著氧氣,坐著說話似還有底氣,頭腦也極清楚,隻是離不了氧氣,也不能站立活動,一站起來血氧飽和度就會從90%掉到80%。至於家,清貧至極。房廊門窗已是油漆斑駁,室內沒一件鮮亮的擺設,仍用著公家配置的家具,早已陳舊不堪。在伸手可及的飲水機龍頭上,係一根繩到門把手,那是紫陽叔叔為小狗進出設置的。他的忠實夥伴,小狗“拉肯”已死,現在是一條西施犬在守護他。梁阿姨在另一間房獨坐。她的雙眼已失明,什麽都不能看,天天孤零零地坐著,消磨著時光。看到這個破敗不堪的家真讓人沉重,鼻子發酸。
2005年1月16日,趙紫陽全天昏迷,情況持續惡化,次日早7時1分,趙心髒停止跳動。圖為1982年12月27日,趙紫陽在埃及開羅
1987年,我的醫生生涯正如日中天,當了20年醫生的我眼看要修成正果,突然間一切全變了,一直栽培我的院長在手術台上突發腦血管意外,我的航船失去了動力。不甘心混日子的我決心放棄心愛的專業,轉業到中央統戰部一局當了一名處級調研員。
這是一片嶄新的天地。到部裏後,經常見到一些名字如雷貫耳的人物:費孝通、雷潔瓊、錢偉長、程思遠、周培源、梁漱溟、周穀城、賈亦斌、謝冰心、吳祖光、蕭軍、王光英、吳階平等等。開會議論的全是國家大事:聽黨外人士對教育法、新聞法、經濟改革、知識分子政策、港台問題的討論;參與過胡適故居是否應該修複、周作人漢奸案能否平反這類重大問題的報告起草;甚至有幸去中南海聽中共中央召開的民主黨派座談會。
從1987年到1989年,我在統戰部雖然隻有兩年,卻一頭紮進了我們黨聯係黨外知識分子的工作,回想起來,還真是全心全意(卻又是徒勞無功)地做了一些事。其中,我身處幾個重大曆史關頭,目睹了各方各麵、黨內黨外、上上下下的政治表現,經常縈繞於心。將這些做一番梳理和反思,想必有其特殊的價值。
組建六局(黨外知識分子局)1987年3月初進中央統戰部一局時,真有找不到北的感覺,幸而黨外知識分子處的處長熊運藻將我要了去。熱情而又經驗豐富的老熊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和信任。從此,我與黨外知識分子結緣,有的至今仍是私人朋友。
上世紀80年代,被文革中止活動的8個民主黨派還來不及有什麽像樣的發展,總人數不過30萬左右,而黨外知識分子有2,000多萬。不僅人數龐大,更重要的是,知識分子這個階層處於某種政治覺醒和要求獨立思考的狀態。在遭遇多次整肅後,他們灰頭土臉、意誌消沉,但是粉碎“四人幫”、真理標準討論、十一屆三中全會、十三大提出政治體製改革,接連幾個大動作,重燃了他們的希望之火,多年被壓抑的願望和政治要求,同黨內高層改革派的主張出乎意料地契合。到了80年代中後期,科技界、教育界、文藝界、醫衛界、社會科學界,以知識專長服務社會已經不僅僅是一種謀生手段,而且逐步形成了具有獨立政治需求的群體。他們當中,湧現了成批的代表性人物,活躍程度遠遠超過了8個民主黨派。這種態勢,給黨的知識分子工作提出了全新的任務,統戰部僅僅在一局(民主黨派局)設置一個黨外知識分子處,已經明顯地無法適應工作需要了。
1988年10月12日,中央統戰部六局又稱黨外知識分子局正式掛牌成立。熊運藻和我均任副局長,局長暫時空缺。
雖然剛成立的六局不大,但引起了海外的關注,台灣《中國時報》用的標題是《統戰部新機構,增設第六局專事懷柔被冷落的讀書人》。
從1987年春到1989年5月實際停止工作,我僅做了兩年黨外知識分子工作,而我在副局長崗位上才不過半年時間。捫心自問,可以用兩個“一腔熱血”來概括我這兩年的工作:一腔熱血地為黨的統戰事業賣力;一腔熱血地為知識分子服務。至於孰輕孰重,還真沒去多想,因為我不認為二者有矛盾。但實際上這裏有個“屁股和腦袋”的問題,這是我以後被醍醐灌頂後所悟到的。
我相信“長期共存,互相監督,肝膽相照,榮辱與共”這個新時期的統戰方針,更牢牢記住了閻明複部長的一句話:“統戰部的工作就是團結服務,修橋補路。”
我還記住了吳階平的一句話:“像周總理那樣去做知識分子工作,這就是標準。”吳醫生是周總理的主治醫生,後來當了九三學社中央主席。
知識分子獨特的訴求與發聲上世紀80年代末已是“眾聲囂囂”,知識分子總體上支持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方針,雖然也有種種不滿,但是對國家還是充滿希望。正如一位知識分子說的:“我們這一代人有牢騷,對政府有意見,但乃是屈子之騷,焦大之罵,是為了楚國和賈府啊!”
當時最突出的是知識分子待遇問題,所謂“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是那個時候最流行的調侃。對這一現象,我曾有過這樣一段概述:“我國有知識分子2,500多萬,其中科技專業人員隻有868萬(均為當時數字),占全國總人數的0.78%,而全國卻有文盲2億多,中國的知識分子本應很寶貴。然而事實不然,一組數據表明,勞動密集型行業職工平均工資高出知識密集型行業職工平均工資49元。從增長率看,工人工資平均增長率是15.5%,而工程技術人員工資平均增長率僅為 11.5%。這種倒掛現象在全世界都絕無僅有。同為發展中國家,印度知識分子平均工資是工人工資的5~6倍,這符合規律。連趙紫陽同誌也認識到體腦倒掛問題,並說此問題不解決長期吃虧的是我們。”後來鄧小平對老布什說了這樣一句話:“現在看來改革的一大失誤是沒有重視教育和知識分子待遇低下。”承認這一現實是需要大智慧的。
在我們舉辦的座談會上,知識界最強烈的呼聲是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改善知識分子待遇。有位院士說:隻希望在書店看到一本“我要求不高,好書,能夠立即掏錢買下來。”我在北大見到張岱年、季羨林、周一良等學界泰鬥,對他們簡陋的著裝好生驚訝。北大老同學向新生這樣介紹:“在校園裏你看誰穿的最破誰就是頂級教授。”
1988年,在1214期新華社《國內動態清樣》上刊發了一篇文章《但為教師求一屋》,描述了北京37中教師劉××住房的悲慘景象:夫婦二人均是師院畢業的中學教師,在一間隻有8平方米的低矮黴臭的小屋裏居住了17年,兒子身高1.7米,但床隻有1.4米,睡覺隻得長期弓成蝦米狀。閻明複部長看後很動情,立即批示“請知識分子處商市委統戰部,先解決劉老師的住房困難,解決一戶,安定一大片”。(寫這個批示時,黨外知識分子局尚未成立,所以批到一局的知識分子處)後來我們找北京市給解決了。
當時別說是普通教師,就是知名人士生活條件也都很差。如著明音樂教授沈湘,三代人擠在兩間小屋裏,連鋼琴都放不下。作家梁曉聲一家三口住在北影筒子樓一間小屋裏,除床外隻能放一張矮飯桌,他的幾部長篇小說就是趴在矮飯桌上寫出來的。而更淒慘的還是1982年從香港回京定居的知名老編輯經明士,他終身未娶、孑然一身,又被親戚拋棄,住在一座破敗的高層建築裏,大門對著垃圾桶,又髒又臭,非人所居。大名鼎鼎的紅學家周汝昌住在一個大雜院裏,家裏破破爛爛,讓人看了唏噓不已。
知識分子第二個不滿是教育問題。當時教育經費嚴重不足(直到2012年教育經費在GDP中比例才首次超過4%這一國際最低標準),百歲老人雷潔瓊曾怒斥1987年教育經費被挪用。國家對教育的不重視,造成大批兒童輟學,上大學更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正是對當時進大學的寫照。由於教師收入低,隊伍不穩定,人才大量流失,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令人感動的是,有識之士憂慮民族興亡甚於自身的貧困,北京三中的聶老師含淚說:但最讓我“盡管我們是知識分子裏的乞丐,痛心的還不是待遇問題,而是教師素質下降,這關係到民族的命運。”時任北大校長的丁石孫在《中國青年報》上也痛切直言:不重視教育的人將成為千古罪人!一石激起千層浪,北大學生高呼:“丁校長好樣的!” 我們支持你!轟動一“丁校長,”時的報告文學《神聖憂思錄》和《國殤》,振聾發聵地反映了當時中國教育的狀況。
腐敗也是知識分子熱議的話題。當時還沒有現在這樣的從黨、政、軍到社會的全麵徹底的腐敗,而主要是“雙軌製”催生出的“官倒”現象。官倒本質上是“權倒”,他們倒賣土地、項目、批文、礦產……幾乎無所不“倒”,極大地破壞了國家的經濟秩序。
1987年我去部裏時,正值“反自由化”運動在中國知識分子內心造成了一個沉悶的低氣壓狀態。1986年底的學潮隻是暫時平息,1987年元月開除劉賓雁、方勵之、王若望黨籍,這股浪頭最終導致了胡耀邦被迫辭職。這一係列政治事件都讓知識分子感到陣陣寒意。他們的情緒在我麵前袒露無遺。
在六局我隻是個過客,但這兩年聯係黨外知識分子的工作經曆,卻讓我全過程地觀察了海上熱帶小氣旋是怎樣發展成12級台風的。
截然不同的兩位副部長上世紀80年代末,由於胡耀邦總書記下台,激起了社會上,特別是知識分子群體的逐步高漲的不滿情緒,同時,一些不切實際的、過激的言論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無疑,統戰部被推到了風口浪尖。1989年4月的一天,閻明複部長召見一局的鄭洪溪、孫楠兩位局長,研究室的任濤主任,還有六局的我,研究應對當時複雜形勢的對策。閻部長先傳達了中央常委胡啟立與加籍華人、清華大學教授彭培根的談話,彭提出中央領導層應與方勵之對話。閻說我們對不同政見者應該有個清晰的指導方針,讓我們幾個局室搞一個方案出來。他讓我們打消顧慮,大膽去想,有問題他負責。這個活兒具體派給了一局的王彥君和六局的沈衝。次日就拿出了初稿,標題是《對處理黨外知識分子朋友中的不同政見者的幾點建議》,我認為寫得不錯,對持不同政見的知識分子做了具體分析,提出了區別對待的方法。
但主管副部長看後很不滿意,尤其對“重要的原因還是我們以往知識分子政策失誤”一句批得很重,認為我們太右,堅持讓推倒重來。這位主管副部長是老統戰,忠誠是毋庸置疑的。他堅持認為當前仍應遵從黨的一貫方針,即“依靠左派打擊右派團結中間派”,因此對右翼的自由知識分子有本能的反感。有次開座談會,我請了文革史專家高皋參會,這位主管副部長質問我為什麽邀請高皋這樣的人來統戰部?我急了,說:“知識分子反感被稱為統戰對象,每次開都要我們三請四請的,現在他們肯來,是由於覺得在統戰部可以說些真話,他們的意見有渠道反映上去。”後來主管副部長在一次會上說:“陶斯亮對統戰理論的理解,猛聽上去有點道理,實際上是違背黨的一貫方針政策的。”
幾天後,常務副部長李定叫我去他辦公室,對我們按主管副部長意圖修改的關於“敏感人物”的做法第二稿很不滿意,說我們還是舊觀念,本質上把這些人當“臭老九”,視為圈外人,而我們統戰工作就是要把圈外人拉到圈裏來。他又認為我們太“左”。
兩位副部長的意見相去甚遠,讓我很為難,但心裏還是認可李定的。李定是統戰理論家,有修養有水平,很受閻部長倚重。1989年,他主動承擔了部裏幹部行動的一切責任,是第一個被免職的部級幹部。這是後話。
李定對我們的批評我們是服氣的,後來我寫了一篇《敏感人物之我見》交差了事。該文核心要點是:1.提出對“不同政見者”的定義,要慎用這頂帽子。2.對方勵之這樣的不同政見者在處理原則上以法律為度。3.對絕大多數黨外知識分子以愛國為界。4.對旗幟性人物要重點做工作,要下大功夫。
“京豐賓館會議”覓精英六局是由一局的黨外知識分子處演變而來,所以一成立就已經有了一支相當可觀的朋友隊伍,有些是國寶級的大知識分子,如梁漱溟、程思遠、吳祖光、蕭軍、沈湘等。還有一批是在各自專業出類拔萃的中青年知識分子,如許嘉璐、梁從誡、劉西拉、王立平、韓美林、梁曉聲、傅敏、鄭也夫、何新、劉世定、章立凡、林毅夫、黃方毅、陳兆綱等。我們還與一些“異見人士”或“敏感人物”有所接觸,如方勵之、金觀濤、溫元凱、許良英等。
除了邀請這些朋友開會議政,在內部刊物上反映他們的訴求,解決他們的實際困難外,逢年過節我們還要備些薄禮登門慰問。印象最深的是梁漱溟貼在門上的一張小字條,上麵用毛筆工工整整寫著一行字:“各位訪客,因本人年事已高,請將談話時間限製在兩小時。”我看了直樂,九旬老人接待訪者如此寬鬆,還要張貼告示,足見老人是多麽較真的一個人。就因他這種倔強的、對是非曲直死磕到底的性格,使他吃盡苦頭,也贏得了人們的崇敬。
當時,我們局的朋友的特點是大(大學者)、老(老知識分子)、名(知名人士),感到缺乏年輕的新鮮血液。很巧,時機很快就來了。
1989年2月,由全國青聯、青年經濟學會及體改所聯合舉辦了一個“十年改革中青年理論與實踐研討會”。我當時還是全國青聯常委,故受邀參會。李定副部長布置給我一項任務,到會上物色一批有議政能力、社會影響力較大的青年精英,以擴大六局的朋友隊伍。
會議在京豐賓館舉行,故而也稱京豐賓館會議。這個旨在總結十年改革開放經驗的會議,議題之深、陣容之強,可說是萬眾矚目。參會人數超過400人,匯集了從中央到地方,從體製內到體製外,從蜚聲中外到初出茅廬的各路精英。還包括了諸如嚴家其、包遵信、戴晴、溫元凱等有爭議甚至參加過“31人簽名”的一些學者。黨內的中青年幹部李克強、俞正聲、王岐山、李源潮以及劉延東作為會議組織者(也可視為日後冉冉上升的政治精英)也悉數到會。趙紫陽派他的秘書李湘魯,兒子趙二軍也“潛伏”於會,認真旁聽。可見這個會是多麽的風光,它本可以與1984年的莫幹山會議相媲美,然而後來在各界準備隆重紀念莫幹山會議30周年之時,京豐賓館會議仿佛被人遺忘了,上網查,隻有一篇紀念它25周年的文章,出自新華社記者仲大軍之手。
會後我向部裏提交了書麵報告,對會議有讚賞也有批評。首先,我肯定了整個會議民主空氣濃厚,暢所欲言,與人大、政協“兩會”的沉悶氣氛形成鮮明對比。整個會議的熱點是政治體製改革,雖然討論議題有好幾個,但與會者都擁到政體改革這一組,致使經濟改革、文化建設,甚至連通貨膨脹等熱門話題都受到冷落。這是會議組織者未料到的情況,這反映了在經改步履維艱的情況下,知識分子希冀從政體改革中找到出路的心態。而會議的最大缺陷也恰恰在於此,兩三百人討論政治體製改革,理論上顯得單薄,更拿不出方案來,種種看法均難達到共識。相比之下,對新權威主義的辯論要透徹一些。許多有見識的青年精英對這種無理論準備,無隊伍架構的狀況很焦急。雖然京豐賓館會議沒有完全達到預期效果,但就政治體製改革而言卻是啼聲初試。
在會上,周其仁有段受到熱烈歡迎的講話:“現在為政治體製改革焦頭爛額的人太少了,而輕飄的人又實在太多了,我們許多號稱精英的人似乎還不屑於做紮實研究的事情。但是如果我們不改變這種根本性的弱點,那麽人民將來隻好與‘精英’們告別。”
而我的收獲是完成了李定布置的任務。青年經濟學會秘書長給我開列了一份推薦名單,他們是周其仁、鄧正來、李盛平、孫立平、陳越光、周舵、黎鳴、謝百三。我如獲至寶,回部後登記造冊,列為六局的新朋友。
很快我們就領教了這些精英的口才、學識和思辨能力。記得周舵第一次來統戰部,是何等的少年意氣啊!他不屑地對我說:“你們那一代人是迂腐僵化的一代!”噎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可歎的是,也正因為六局的緣故,他們中一些人的命運從此改變,有的甚至遭了大難。而最令我痛心的,他們幾乎都被追究與統戰部特別是六局的關係。25年了,作為六局當時的負責人,我始終懷著深深的歉疚。今天我要說句公道話,他們來統戰部是符合組織程序的,是我們請進來的。他們隻是憂國憂民,一腔熱血,他們起初的動機隻是為了幫助我們了解真實的情況。
25年過去了,社會上出了不少時尚的青年“新星”,可惜他們隻是部分人心中的偶像,而不是國之精英,從這點講,周其仁在京豐賓館的那段講話的指向性並未過期。上世紀80年代精英的特點很鮮明,他們清貧但富有理想和使命感,他們了解民情國情,強烈地想改變這個社會,目的很單純。他們的學風踏實、不浮躁,這些人對國家政策製定和對民眾啟蒙的作用,至今尚無人能企及。當然,在政治體製改革的理論研究上,現在的研究和著述要比那時係統、完整、深刻得多。
向總書記反映情況文革前在廣東,趙紫陽與我父親陶鑄共事15年,他那時年輕瀟灑,我管他叫紫陽叔叔。那時他雖是中國最年輕的省委書記,但工作經驗卻很豐富,有一套自己的見地。他工作作風紮實,注重調查研究,每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基層跑。父親每當談起他和王任重時,那種欣賞之情毫無掩飾地溢於臉上。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父親還認為是自己連累了紫陽叔叔,還在為“我雖不曾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而痛心不已。我也當麵聽過紫陽在廣東時期的老同事杜瑞芝說過“趙紫陽絕頂聰明,我們當中沒有哪個能超過他”。
雖然父親與紫陽是工作上的好搭檔,但“君子之交淡如水”,作為私人關係,兩家鮮有來往。倒是他來北京後,由於我家就住在中南海邊上,子女間走動多了才成了朋友,我也時常去海裏看望他。但自從到六局後,我再跨進他的門檻就“別有用心”了。
1987年夏,我進部裏剛3個月,就去探望了他。當時我剛於6月份參加了由企業家雜誌社、新觀察雜誌社和世界經濟導報社召開的“深化改革座談會”,會上提出深化改革要從理論突破入手,並第一次碰觸了“所有製改革”這一禁區,時任總理的趙紫陽竟也關注了這次會議,並認為深化改革座談會上所提出的那些觀點沒有什麽問題。
我還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事踏過總書記的門檻。我調到黨外知識分子處後不久,便到北京人藝搞調研,見到了我仰慕已久的大藝術家於是之、藍天野、林連昆、顧威……。讓我驚訝的是他們比普通人更普通,簡直就像胡同裏的大爺大叔。實際上他們也確實清貧,但他們最強烈的訴求卻是解決職稱問題,這關係到社會對他們的認可。有一次去看紫陽叔叔,我反映了國寶藝術家們的狀況,還開玩笑地說:“人家人藝對你有意見啦!說你老不去看他們的戲,當年周總理、陳老總等中央領導經常去看他們的戲。”“我很喜歡看人藝的戲,趙說:我喜歡話劇。但現在不比五六十年代,看一次戲麻煩事很多,你拿些錄像來看看。”
於是我向人藝要了5盒錄像帶,有《小井胡同》《紅白喜事》《左鄰右舍》《吉慶有餘》《遛早的人們》,後來又送過《狗兒爺涅》。紫陽叔叔還真看了這些錄像,他說他比較喜歡《小井胡同》,而“狗兒爺”太慘了些。
後來北京市文聯書記告訴我,文化部、中央職稱辦和市職稱辦均下到人藝了解情況,給出的意見是不受框框約束、實事求是地評,並且人藝的高級職稱名額不得低於文化部直屬的藝術團體。
黨的十三大後不久,我去看他,也不知天高地厚,張口就說:我認為你還是適合“紫陽叔叔,當總理,不適合當總書記。”他饒有興趣地問我持這樣看法的人多不多。我說:“至少我媽媽是這麽認為的,她說你擅長經濟,懂基層,有實際工作經驗,更適合當總理。紫陽輕輕歎口氣:““我也是這麽認為的,我婉拒了幾次,可是不行啊!”
他還問我群眾是否認為我們這個黨很腐敗了?我說知識分子中很大一部分人這麽認為。他又問:“群眾究竟希望體製改革改成什麽樣子?”這個問題我沒回答清楚,因為那時誰也想象不出彼岸是什麽樣。他又問我閻明複對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是什麽態度。我知道這個問題敏感,於是含糊地說“他很慎重,比較穩”。
1988年下半年,社會上和知識分子當中,流傳著針對趙的很多謠言,主要是說趙的孩子搞“官倒”,還說趙的總書記位子也將不保。船到深海卻要臨陣換船長,我預感到情況不妙。10月的一天,我與我先生理由去看望紫陽叔叔,向他反映了社會上對他的兒子們的流言。他說:“本來我還有點兒信,責令他們不得參與任何與商品沾邊的活動,但你今天說起大軍,我反而放心了。”大軍是趙的5個子女中最老實的,事後了解所謂大軍犯事也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我趁機說起了知識分子與黨的關係緊張、腦體倒掛現象、知識分子政策失誤,以及知識分子本身敏感而又脆弱的特征。“當前改善與知識分子的關係從抓教育入手最為有效。”我說。但他感興趣的是“這次的‘反自由化’ 很溫和,大多數人都沒受到傷害,知識分子為什麽還會反應這樣大”。理由說開除劉賓雁等人的黨籍對知識分子衝擊很大,他極力為劉賓雁做了辯護。我也說文人往往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毛病,別太在意他們說什麽,否則自尋煩惱。趙說:“你們還要考慮黨內及一些做實際工作的同誌的承受力,不處理這些人,另一方麵的人就會認為黨太軟弱無能。但現在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好的,人們敢於講話了。”
又聊到經濟問題,這是趙最擅長的,他說:資本主義國家到現在也沒有擺脫周期性衰退,社會主義國家也沒有擺脫經濟過熱不斷調整這條規律。我國5年一調整,1958年大躍進,1963年調整;1966年文化大革命,我當總理後,1981年調整;1983年很好,但1984年又調整;1987年又麵臨過熱,但感到形勢還不錯,因此計劃內的不做改動,主要壓縮計劃外的這一塊。現在看,計劃內的基本控製住了,但計劃外的,整個社會的基建規模和消費膨脹。今年年初,想索性把價格放開,現在看,欠妥。調整和價格改革是兩回事,可現在撞到一起了。外國人問我是哪一派,我說我不是學者固守自己的學派,我是領導人,就得博采眾家之長,今天用這個派,明天取那個派。現在各種物資大戰,哄抬物價,國家一統起來就好了。
趙有時也主動通過小兒子五軍叫我去中南海,直截了當地問些問題,如中小學教師對增加10%工資有何反映?知識分子對允許自謀出路政策有何反映?我也直率地回答:反映是這些措施解決不了什麽問題。他讓我如實回答嚴家其究竟有什麽言論時,我為嚴君做了辯護,我說:“我了解嚴家其,他人非常單純,書生氣,他隻是對改革有些擔心。他認為真正行之有效的措施應該是簡單的,而現在有些理論搞得太複雜了,連他都看不懂了。”趙聽後說,這些人其實也沒什麽,讓外麵輿論給弄嚴重了。至於後來的變化,我掐算不出來兩年後的事。
回憶那段經曆,我至今都希望當時那些見麵確實為最高層了解知識分子的真實情況,從而善待知識分子起了正麵的作用。
尾聲2005年1月的一天,我最後一次去看紫陽叔叔。見他明顯消瘦,特別是兩隻手近乎幹枯。他掛著氧氣,坐著說話似還有底氣,頭腦也極清楚,隻是離不了氧氣,也不能站立活動,一站起來血氧飽和度就會從90%掉到80%。
至於家,清貧至極。房廊門窗已是油漆斑駁,室內沒一件鮮亮的擺設,仍用著公家配置的家具,早已陳舊不堪。在伸手可及的飲水機龍頭上,係一根繩到門把手,那是紫陽叔叔為小狗進出設置的。他的忠實夥伴,小狗“拉肯”已死,現在是一條西施犬在守護他。
梁阿姨在另一間房獨坐。她的雙眼已失明,什麽都不能看,天天孤零零地坐著,消磨著時光。
看到這個破敗不堪的家真讓人沉重,鼻子發酸。
要告別了,萬沒想到紫陽叔叔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你批評我對知識分子不夠關心,不如耀邦關心,我都記著哪!”曾經的總書記,位高權重,一生波瀾壯闊,在我們都知道已是最後的見麵時,卻說出這樣一句略帶孩子氣的話,讓我特別的震動,這才是人性啊!越是接近生命的終點,人性越是濃烈到極致,而極致就是回歸本真。
閻明複是個很有個人風格的統戰部部長,這個被我母親認為是最“天真”的人,對誰都以誠相待,以情感人,即使是嚴厲地指出民主黨派的某些不妥做法時,也都帶著真摯的感情色彩,所以深受民主黨派和海外朋友的信賴和尊敬。但在統戰部內部看法就不一致,有人在對黨的統戰方針和策略這樣的問題上不認同他,甚至反對他。我認為這隻是認識上的問題。有幾位這樣的部領導讓我非常敬佩,因為他們為人正派,辦事公道。分管幹部人事工作的副部長武連元就是這樣的人,他曾長期從事核工業工作,有著工科生特有的嚴謹、理性和務實,他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會盡全力去保護你的政治生命。1991年初的一天,武部長叫我去他辦公室,對我說:有些人認為,“部領導開會,你沒解決好‘誰統誰’的問題,不適合再留在統戰部工作,你要做好思想準備。我回答說:““謝謝武部長一直以來對我的信任,我選擇主動離開。”
就這樣,1991年春節後,我一個猛子就紮進了中國社會的汪洋大海中,遊弋於中國最有權勢的人群——中國市長,以及中國最弱勢群體——貧困殘疾人之間。這給了我一個多角度看待中國的立場。《中國慈善家》雜誌將我與彭麗媛、王建林、馬雲、徐永光、馬蔚然等10人,評為“2014年中國社會推動者”。實在慚愧至極!我何德何能,竟能與這些光彩熠熠的名字排列在一起?我女兒說:就你沒“人家都用真金白銀去推動社會,錢!”我想這是對我20多年從事公益事業所付出的心血的認可吧!
離開中央統戰部轉眼24年了,物是人非,唯一難以割舍的是六局。我的那些好同事們,他們愛護我,保護我,理解我,特別難得的是容忍我。六局,僅是我生命交響樂中的一個小節,卻是一段華彩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