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份獨特的藝術,屬於一個逝去的時代,永不再來。
就如同,我們的青春。
喜歡上邱嶽峰是由於我大學時的好朋友,一個叫“雲”的女孩子。雲迷戀由邱嶽峰配音的《簡愛》。她有一盒自製的磁帶,裏麵是她錄下來的上譯廠的《簡愛》。我們曾經一起坐在操場上聽,想像著十九世紀英格蘭空曠的山穀,朔風掠過,黑沉沉的 天空中回蕩著羅切斯特嘶啞的聲音:“簡---- 簡----”
雲對羅切斯特很著迷。她說羅切斯特的聲音像是從地獄發出來的,即陰沉絕望,又熱情似火。我不知道這兩種特質怎麽可以同時存在於一個聲音中,可是它們的確同時出現在邱嶽峰的聲音中,也同時存在於羅切斯特的身上 --- 用雲的話說,羅切斯特就是一個來自地獄的癡情如火的愛人。
雲其實是有一些簡愛的氣質的。 她長的像簡愛一樣的瘦小。她自己認為她不漂亮,可是我卻一直覺得她有一種很特殊的美 ---她有一頭緞子一般又黑又亮的頭發,像瀑布一樣的傾瀉下來。雲還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輕靈而帶著點兒鼻音。唱到高音區的時候,她的聲音透出一股神秘的性感,非常的迷人。那時我很喜歡唱《阿姐鼓》的朱哲琴,我總覺得雲和朱哲琴很像 --- 一樣的嗓音,一樣的神秘,連那份孤高和落寞,也如出一轍。
能和雲做朋友,我一直覺得很榮幸。我喜歡她,佩服她。雖然,她說的話我並不完全明白。我是個喜歡世俗生活的人,而雲,有些像她的名字,是天上的雲,靈性,飄忽,不食人間煙火。雲曾經給我看過一篇小說,裏麵描寫了兩個女孩子,“蕭”和“小瓷”。蕭喜歡哲學,追求有信仰的生活,看不起周圍的芸芸眾生;小瓷則心滿意足的戀愛,早早的結婚。雲對我說:“寧寧,你是小瓷,我就是蕭。”
那篇小說的結尾,小瓷有了幸福的生活,而蕭自殺了。
雲很少看專業書,她喜歡讀一些大部頭的哲學著作。我還記得她非常喜歡福柯。
而雲的考試成績居然相當的好。她比我高兩年,本科畢業後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她的導師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專家,能考上她的研究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雲讀研究生時,和四五個人擠在一個集體宿舍裏,每個月領著微薄到可憐的津貼。她跟我說,這樣的生活一點尊嚴都沒有,她說她一定要出國。
為了出國,她從博士改成了碩士。我聽說這讓她的導師很不滿。可是什麽也攔不住她。雲先我一年來到美國,在這裏她替我遞交了很多申請費用。
一年以後,我離開了相依為命的外祖母。至今,我不敢去想,年邁的老人是如何強迫自己接受我的遠行的。
我們終於來到了外麵的這個世界。
一到美國我們就買了喬治斯科特的原版《簡愛》來看。可是我們都有些失望, 這部電影並不具有那份讓我們念念不忘的震撼。原來,占據了我們心靈的羅切斯特是那個沙啞的聲音,而不是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雖然,斯科特的音色和邱嶽峰很相似,可是斯科特的台詞說的太直,缺少邱嶽峰的回轉,也說的太 重,缺少邱嶽峰的輕靈。在我們的耳朵裏,斯科特的聲音是巴頓將軍麾下轟隆隆的大炮,而邱嶽峰的慵懶倦怠、玩世不恭才是莊園裏養尊處優的英國貴族該有的聲 音。
雲感歎的說:“邱嶽峰簡直是被羅切斯特的靈魂附了 體。” f
接下來的日子顛簸動蕩,我們都在生活的重壓之下透不過氣來。雖然我們居住的兩個城市相距不遠,我們的聯係還是漸漸的減少了。那一段人生日子對每一個留學生 來說恐怕都是灰色的。
大概兩年以後吧,我突然接到了雲的電話。她興奮地告訴 我她開始練一種健身的東西,感覺非常的好,不隻強健了體魄,還教會她許多做人的道理。她迫不及待地把他們師傅寫的一本書寄給我學習,還叮囑我要好好地保存,說那 本書對他們非常非常的重要。那本書我看了,沒什麽興趣。雲很快電話過來追問我的感受,愛開玩笑的我在電話裏嘲諷了他們的那位師傅。我沒想到的是,我的玩笑話斷 送了我們的友誼。雲從那以後就再不理我了。
和雲恢複聯係是幾年以後的事了。我最終走出了年輕的迷惘和躁動,生活在我的麵前重新清晰而踏實起來。我主動給雲發了Email,為自己那些 不尊重的話向她道歉。雲原諒了我。
我多高興能修複我們的友誼啊!可我不知道,我修複的太晚了。幾個月後,雲死於一場車禍。
雲已經走了六年了。
親 愛的雲,你在天堂還好嗎?是不是最終找到了你心靈的依托呢?
我想你的時候,就看《簡愛》。可是,我一直沒有買到 上譯廠的配音版。
我在網上到處尋找關於邱嶽峰的報道,才知道邱嶽峰一生居住在上海的一個小弄堂裏 --- 原來他沒有去過任何 一個西方國家。為什麽在很多年裏我們都認為西方人應該像他那樣說話?
我 也知道了邱嶽峰死於1980年,是自殺的。聽說在他活著的時候,他的一家七口擠在一間隻有十七個平方米的老房子裏,住了將近30年。兒女大了不方便,那時 他每天下了班回到家,就側著身躺在靠牆壁的小單人床上,拉上蚊帳,躺在那兒背台詞。羅切斯特的靈魂就這樣附在了他的身上嗎?
我還找到了邱嶽峰的照片。他原來是一個有著俄國血統的鼻子高高的人。照片上的邱嶽峰一點 兒不像他的聲音,即不狡黠,也不玩世不恭,而是一個溫厚慈祥的老者,對著我們露出和藹的微笑。據說他是個極其內向的人,老實,敏感,自尊。
這樣的人其 實特別脆弱。
看著這張照片,我幾乎不忍心去想他那幾十年的淒苦人生,想他背著沉重的“曆史問題”的包袱絕望離去,至死也沒有得到平反。
他 的聲音仍清晰地響徹我的耳畔:
“簡, 等等,等等。你說你愛我,你怎麽能想到離開我!”
在邱嶽峰的紀念館裏,我看到了下麵的話:
“珍藏你,
高 貴的尊嚴
和永恒的聲音,
我們走過
這物欲喧囂的世間。”
Your ID speaks for itself :) 原版簡愛的確很好看!不過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翻譯版也很好,是那個年代譯著中少有的不那麽拗口的。
謝謝你喜歡我的幽默,這是我最得意的特質 :)
佐羅是不是也是他配的音。女配音最好是劉廣寧。
真的嗎?謝謝你,我很高興 ~
我今天重讀這篇文章,才看到你的留言。再讀這篇文章,我有很多的感慨,說不清楚 。。。
是。後來我才知道,那對於她來說不隻是健身,而近似於信仰。
你說的真好。有時候,朋友需要的隻是一雙能夠傾聽的耳朵,而不是我們的Judgement。現在對人對事,我總是試著去理解,而不是評判。
我忘了你是圈兒裏人了~,真懷念老上譯廠。。。
是的。很想念她,想念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問鬆好!年輕時,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友情,直到失去了,才懂得它的珍貴。
聲音,友情,都是珍貴易失的,卻又都是刻骨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