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南到西北
以後幾年,父親先後在四川長壽電廠,桃花溪電廠(現在都屬於重慶市)和重慶大溪溝電廠工作,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專業本行。母親沒有工作,在家帶孩子。
我在長壽來到了人世間,所以我感情上認同我是半個重慶人。我出生不久得了一場大病,已經幾乎沒有了生命體征,醫生已經完全放棄了治療,母親抱著一動不動的我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廠醫務室護士胡潔茹跟母親是好朋友,建議死人當活人醫,用那時剛麵世不久的青黴素給我打針,每幾個小時一針,開始幾針毫無動靜,第二天打了一針後,我居然動了一下。就這樣,胡阿姨把我從閻王爺那裏拽了回來。我一直把胡阿姨當我的救命恩人。文革串聯時我專門挑成都去看望了她,胡阿姨燉了一隻雞款待我。
母親和小菜鳥
在長壽電廠時發生了一件讓母親一生都無法抹去的悲悔之事。外公和外婆一連串生了四個女孩,於是外公娶了個二房,果然得了二男二女。抗戰勝利,大舅來長壽看望大姐,一天母親帶著大舅在懸崖邊的溪水旁洗衣服,沒想到大舅從懸崖上摔到崖底當場身亡。大舅是外公的寶貝兒子,母親始終沒敢告訴外公,外公至死都以為大舅去了台灣。
順便提一下,小舅在太原考大學,考分很高但被錄到沒有報考的山西大學生物係,不甘心重考兩次,考分越考越高,但每年都是山大生物專業,出路就是外縣中學教師,家庭出身沒法變,終於認了。小姨隻考了一次,同樣是山西大學生物係,乖乖地認了。外公當年沒有去台灣,留在大陸為新中國效力,卻被列入另類。1957年,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外孫(女)去太原看望了外公外婆。外公多虧在文革前去世了,否則不知要多受多少罪。
解放前夕,國民黨撤離四川前企圖炸毀長壽電廠,父親當時作為發電科科長,在配合地下黨及工人護廠隊護廠過程中發揮了非常積極的作用,因而被評為了重慶市勞動模範。
解放後,人民政府動員有大學文憑的母親出來為建設新中國出力,被聘為大溪溝電廠鍋爐化學水處理技術員。於是我們家就搬到了離電廠不遠的重慶上清寺大溪溝三元橋街。嘉陵江畔的三元橋街離市中心洪崖洞也就兩站路遠,我在那裏度過了幼兒園和小學一年級,留下了童年時代的無數記憶。
五十年代中,蘇聯援建156個新中國重點建設項目,甘肅蘭州西固熱電廠就是其中之一。父親接到通知,接受組織調遣,擔任西固熱電廠建設中方主任工程師。從富庶的魚米之鄉去遙遠的大西北不是一般人願意接受的,父親服從組織調遣,義無反顧地擔起了重任。父親參加了俄語速成培訓後就一個人離家先去投入了西固電廠的初期建設。
西固電廠進入發電裝置安裝後,母親帶著我們四個孩子和保姆從重慶搬家去蘭州, 50年代初那時別說鐵路,甚至還沒有像樣的寶成公路。我們從重慶朝天門碼頭乘民生公司的民生號輪船順江而下,經三峽、宜昌到武漢。為了找武漢到蘭州的臥鋪火車票,我們在旅館裏等了好幾天。到蘭州後,我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大西北。
楊紹蘭是母親上班後重慶家裏請的保姆,她是重慶鄉下人,一直視我們家為自己家,兢兢業業,各方麵做得周周到到,我們也都很喜歡她,視她為家裏一員。在我們搬家時,母親給她講明了蘭州跟重慶的巨大差別,她就是要跟我們走。
西固熱電廠大概是全國援建的十幾個發電廠中條件最艱苦的一個了,我們住的是幾間幹打壘的土牆茅草房,冬天燒煤爐取暖,經常有帶黃沙的西北風,廚房就是屋外用油毛氈搭的一個棚子,沒有大米吃,楊紹蘭要學著做各種麵食。記得一次過年為了多買點豬板油煉豬油,楊阿姨帶著我和弟弟妹妹半夜三更起床,頂著寒風去鍾家河肉鋪排隊等開門,真是受罪啊!後來楊阿姨因鄉下老公的離婚威脅,才不得不返回了重慶老家。
我們上學的鍾家河小學就是三排土胚房圍成一個U字形,中間就是半個籃球場標誌的操場。姐姐上初中這裏沒有,就在蘭州住校,周末搭接送蘇聯專家的車回家。
隨著國家建設的發展,越來越多的電廠上馬建設,國家在西安設立了西北電力X X局,父親被任命為總工程師。母親在局裏的調整隊任工程師,仍然負責電廠水處理工作。那些年,父母親工作都很忙,西北各省,甚至日本援建的河北唐山電廠都是他們經常要去的地方。我們家裏經常就是保姆帶著我們幾個孩子。
文化革命到退休
文革初期,從北京傳來所謂全國電力係統有一個反革命特務組織,成員遍布全國各地電力係統。父親由於抗戰時期臘戌車身廠的曆史,就被莫名其妙地打成了反革命特務,反革命學術權威,關入牛棚,遭到不斷的批鬥。
局裏有一個局屬技工學校,學生都是些考不上正規學校的小青年,文革的混亂給了他們發泄的機會。一天,幾個人衝進家裏,把家裏抄了一遍,並抓走了父親。到晚上,我們聽到門口有聲響,打開門發現父親滿體鱗傷,倒在門口外麵說不出話來。
又是一天晚上,父親被幾個人拉走,因為上次的情況,我和妹妹乘著天黑摸到辦公大樓要看看他們要做什麽,一樓的一間房子亮著燈,我們從窗子看見他們正在毆打上身赤裸的父親,妹妹撿起一塊石不顧一切就朝玻璃窗砸了過去,我們乘黑跑掉了。
父親這次沒能放回家,被關進了地下室。後來知道父親兩根肋骨被打斷,大腿上一個傷口發炎化膿形成了一個凹坑。父親不堪淩辱和毆打,用電線纏在手上自盡,未遂。在牛棚裏關了大約3年,父親每月發36元生活費。
這段時間,母親因為家庭出身,脖子上被掛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反動軍官後代,薄一波侄女,並被強迫打掃大院的公共廁所。後來問母親薄一波侄女是怎麽回事,原來隻是因為外公和薄一波家祖籍同村同姓,但並沒有親緣關係,至少五服之內沒有。外公和薄一波當時都是村裏的青年才俊,走了不同的道路。
文革期間,姐姐醫學院畢業後在寶雞一個公社衛生院工作,我和弟弟妹妹在陝南插隊落戶,父親在一個工廠裏監督勞動,母親被下放到秦嶺深山的略陽電廠當工人,一家6口分散在6個地方,過年都沒有一個可團聚的地方。我去略陽電廠看望過母親一次,幾十個人共住在一個透風漏氣的大工棚裏,吃大鍋飯,但大家仍然尊敬地稱母親薄工。後來母親在山坡的雪地裏摔倒,造成脊椎壓縮性骨折,工傷退休回了西安。母親的腰背從此再沒有挺起來過。
1978年,在美國當麻醉醫生的三姨回國探親到西安來看望了母親,這是她們姐妹抗戰後期在重慶分開後的唯一一次重逢。
父親退休後在家很少出門,家裏後院有一小塊園子,那是他的小天地,種了一棵葡萄和一棵石榴樹,這是他老家山西徐溝盛產的水果。另外,父母親都非常喜歡月季花,他們搜集了不少名貴品種,花季時常有鄰居前來賞花。一些老同事有時也來家裏看望聊天,還有幾位晚輩工程師出於對前輩的尊重,逢年過節總要帶點禮物來看望看望。
父親退休後受在美國的伯父邀請來過一次美國,從北京師範大學化學專業畢業的伯父在45年台灣從日本手中收複時就去了台灣,在台灣甘蔗糖業就職,後來一直做到台糖業務付總經理,台糖那時在台灣經濟中舉足輕重,所以生活過得很不錯,5個孩子都是留美定居。他們兄弟二人自逃難到西安後就再未見過麵。那時我還在讀書,父親在我那裏住了一個多月後,我們開車去弗吉尼亞三姨夫那裏呆了幾天。有關三姨夫的一生,請看:
父親回國後說他很喜歡美國,說等我畢業後他還要再來美國。可是沒等到那一天,父親因腦溢血在西安去世,享年79歲。我趕回去參加了追悼會,見了父親遺容一麵。
母親的為人處世從對待保姆楊阿姨就可以看出,母親對人永遠謙和,從不要求別人如何如何,總是自己默默地盡量多做事情。我們兄弟姐妹4人有5個孫輩子女在母親那裏寄養過2-12年不等,母親總是希望替兒女們多分擔一些,每天為孫輩們準備飯菜,選購衣物,操勞操心從未有過任何怨言。
父母親對兒女的婚嫁從不幹涉,完全沒有門當戶對的舊觀念,自由戀愛自己做主,兩個女兒的婆家都是家境貧苦的普通人家,父母親也從未嫌棄過。
父母親從來沒有向兒女們提過什麽需求,我從美國幾次給父母帶回去美金,想讓他們盡量過得舒坦些,可是他們一分都不動用。後來我就改成把他們的電器包括冰箱、洗衣機、電視、空調等全部更新了一遍。母親臨終前把所有我給的美金全部又都還給了我。相反,我在陝南剛工作時工資很低,每次回西安,母親都要往我行李裏塞錢。父親去世後,母親一人與一個小保姆和小狗多尼一起生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遠在美國無能為力,想起來,母親那段時間一定非常孤單寂寞。母親最終因心髒病去世,享年90歲。
退休後的父母
僅以此文懷念我的父母親!
謝謝到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