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舊事溫柔

作者：周曉楓

我記得你離開的那個夜晚。大學四年的經曆，精簡在幾件行李中，這時候，你的護照比你本身更能說明和代表自己。飛機停泊在跑道上，它將飛越地圖上的一片藍色，把你帶到另一方國土——就像童年的紅蜻蜒，飛過小溪，落到對麵的草葉上，讓我隻能眺望。

　　機場的陽台很寬大，好像必須如此，才能盛得住那些揮別的姿態。站在機場的陽台上，我眺望著這個夜晚，明明滅滅的燈火。誰說的，一盞燈下罩著一個情感的故事。風裏望去，那些燈都有些顫抖，像遊走的燈籠被莽撞的孩童提著。小時候，一陣突然的風，常讓孩子失手燒了手裏的燈籠——情感如此不堪吹拂。那個晚上，我一直執著地想：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不能失手的親人。

　　時間湍流過去，空間端居下來。因為離你遠了，遠到一個近似客觀的距離，昨天才可能被歲月逐句推敲。認識你的時候我是一個對這個世界充滿著幻想的大學一年級男生。也許人是不必太敏銳的，情感不應是過量的。像一個圓，它的麵積越大，與這世界的接觸麵也越大，對立和衝突也越大。有些人清簡如一枚句號，在微小的占有裏卻充滿自足。

　　那時候，你美麗的想象力和領悟力也正開放到極處。你是個易於感傷的人，站在敏感的天平上，你的眼淚與悲傷把你與這個世界連在一起，沒有人知道，在晶瑩的淚花後麵，你是一個愛的天才。

　　我們在一個班裏上課。那些被知識和教誨嚴密包圍的日子裏，我們卻常想著一些遙遠的灰色。你有時談笑風生，在更多的時候沉默寡言。印象最深的是你深藍的背裙背影，走在滿是灰塵的陽光裏。我常習慣地認為，你也是這樣背對生活的。

　　我們大學的城市裏有一條河，它窄小、細長卻享有盛名。我們坐在河畔聊天，夜晚像一隻溫柔的蝙蝠扇動著翅膀。你喜歡站在水邊，街燈的影子漂浮在水波上，一圈一圈金黃的光波，雜亂而無意義，卻讓人眩目。看著看著，你就以一副要縱身躍入的姿勢。嘴裏還叫著：“不要拉我”。我就說：“跳吧，沒人拉你。”總是這樣。

　　奇怪的是我們的交往常常充斥著爭執。這種爭執是以平靜的語速進行的，並佐以長久的沉默。因為熟知對方，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精確的詞匯，使對方一語中的地受到傷害。事後我們極為懊悔，然後又和好如初。似乎是以對傷口的忍受程度，來為我們的情感加重等級的。

　　其實，我們年輕的靈魂是孿生的，它們酷似對方，一起發育，又在母體裏搶奪著營養。在犬牙交錯的矛盾中，你我扶持對方的手臂成長。就像牙齒咬碎物質的外殼，帶給身體的是營養的熱量一——我深信，我們彼此都再也找不到比你我之間更像牙齒的感情。

　　從一開始，我就明白這是我一生最隆重的情感，我卻無法為它命名。我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以至於泛泛意義上的愛情已經不可能。它具有很高的純度，比友情濃烈，比愛情清澈，比親情深人。拋卻功利和意圖，任由生命的率性和本真，我願以終生來保持這種勻速而動人的情誼。想念你的時候，我覺得真好，沒有人知道我能以怎樣的疼痛來承受著愛，一個名字能以怎樣的方式感動我至靈魂深處。我摯信我們永不分離。

　　生活被駁雜的事物充斥著，我們必須透明如嬰孩，有些美感才能穿越重重塵埃，到達我們心靈的頂端。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上帝才派有些人來接近我們的軌跡，幫助我們掃除歲月的塵沙，讓我們在明淨如水的眼光裏，再次感激生活。“偶爾的厭世反倒是一種救贖”——你感傷而幹淨的思想是我的拂塵。隻要我還在欣賞如你這樣的人，就代表我依然無限遙望著完美的方向。

　　我知道在形容詞的競技場上，完美的奔跑速度最快，任何人永遠也追不上——但是這有什麽關係呢?我舉手向蒼穹，並非一定要摘取到星月，我隻需要這個向上的、永不臣服的姿態。

　　終於，你將遠走異國，去追尋一種精致而高尚的生活。我回到那條河邊，躺在草坡上，看著一顆顆流星閃過，想著誰就這樣輕易摘走了天堂的花朵，淚落如雨。

　　我知道你是魚兒身上一片堅硬的鱗，失去你我會受傷，但我知道不會像失鱗一樣失去方向。那是在夏季，一個可供熱情揮霍的機會，而我靜靜地合起我的悲傷。當你翻起回憶的書冊，也許會有幾片幹燥的淚的花瓣，一朵輕盈如此的紀念，我深知你必會忽略。

　　幾年的時間過去了。你在那邊，我在這邊，我們在友誼的兩岸 隔河而居。你有時寫信來，有時不寫，很長的時間裏沒有什麽音訊。

　　而我也習慣了安詳地想念你，並不密切地問候你。在此起彼伏的頌歌中，祝福更像一個靜悄悄的休止符。

　　我一直以為這份感情帶給我的無論是快樂還是苦痛，都會是強烈的，我不曾設想它會有一張平靜的麵容。你離開的那個夜晚曾像一枚釘子敲進我的生命，現在我已經脫落了傷口。時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決定了一切，也許它才是上帝真正的名字。時空不參照我們的心願，它總是憑自己的習慣、興趣和力量，一點一滴地修改著我們。

　　我想我開始承認現實的鋒利了，不再用愛情的玫瑰花瓣遮住眼睛。當理想從我身上剝離的時候，我想說成長是以疼痛為代價的。我們活著，與周遭人的關係或親或疏；上帝終會把一些人從我們身邊帶走，也許是那些至親至愛的名字。我現在安寧地想著這些貌似溫和實則冷酷的真理，想著你。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能沒有刪節地想念我，在的溫柔的心底，我是否還能容身進來。但我對你的情感永遠也不會發芽，也不會腐爛，你將是我今生最好的儲藏。

　　我已學會隨遇而安地生活。上班，下班。讀我真正想讀的書，想我願意想起的事。被沉重的事情所打擊，也被袖珍的煩惱所困惑。生活中遍布的細刺，將把我磨得粗糙而平靜。

　　但我深知，我仍是一隻遲遲不肯遠遊的魚兒，散步在蕩漾著水波的生活裏，溫柔無比。

曉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