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藍珠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上個星期教中文，向學生們介紹當前的中國傳統節日清明節。為了湊字數，順便把杜牧的那首「清明」添了進去。課的最後，偌大的教室裏，我大聲地朗讀這首詩的時候，突然地就喜愛上了清明這個詞。兩個極為常見的漢字組合在一起，咀嚼在嘴裏，無形就生出了那股帶著嫋嫋哀傷的孤寂。
小學的時候，清明節等同於春遊，意味著踏青、野餐等等離開課堂的日子。中學以後，在清明節還不是法定節日的年代裏，在我所有的親人都健在的日子裏，清明在我的記憶裏徹底消失了很久很久。今年不知怎的，隻為那朗誦了一遍的詩歌，讓我在以後的好幾天裏都“欲斷魂”了。
心為之動，必然是外界的線索扯動了某根深埋在其中的筋脈。而我的這根，我清楚地知道是什麽。是我對姥姥娘的思念。
姥姥娘，不知別人家有沒有這個叫法，反正我一直叫媽媽的奶奶作姥姥娘。媽媽是家裏的長女，下麵有三個弟弟。媽媽一出生就由姥姥娘來撫養，在她身邊生活到出嫁。所以，媽媽毫不諱言對姥姥娘的感情要比對姥姥深得多，為人處事上也受其影響頗深。
可能是愛屋及烏吧，姥姥娘對媽媽的女兒我也格外上心。雖然她因為身體的原因沒能照看我，但對於擁有一大堆親戚卻無一人疼愛、一歲就被送進劣質幼兒園遭受虐待的我來說，姥姥娘不時地關愛已足夠讓我珍藏一生。隻是，在我還沒來及意識到這份愛的寶貴時，在我還沒來得及好好供養她老人家的時候，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位愛我的人。這份遺憾，日久彌深，隻能借清明這個日子重溫那記憶深處的音容笑貌了。
姥姥娘的老家是那有名的皇姑屯，當年張作霖被炸的時候，年幼的她還背著弟弟興衝衝地跑去看熱鬧。後來，她隨父親到外地做生意，被父親半賣半送地嫁給了媽媽的爺爺，也就是我的姥姥爺，從此與漂泊不定的娘家人天涯相隔。她前後生了五個兒子，最後隻有長子和幼子長大成人。姥姥爺在小兒子出生不久就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都說是被人綁架後圖財害命了。姥姥娘就一邊伺候婆婆，一邊獨自撫養兒子。她做過好多好多工作，自己經營小買賣，販過煙酒。在日本人的紡紗廠裏做女工的時候，她紡的紗又快又好，還受到表彰帶過大紅花。後來年幼的姥爺也到工廠做童工，稍被欺負，姥姥娘就會當仁不讓地去找對方，從來不因自己孤兒寡母而忍氣吞聲。亂世裏，姥姥娘帶著兩個兒子硬是闖了過來，最後用積攢下來的金子買了濟南的一排房子，算是安了家。安家後，又給兩個兒子辦了兩門硬氣的婚事。大媳婦也就是我姥姥是小地主家的正房女兒，二媳婦是大地主家的二房女兒。兩個媳婦在姥姥娘的指揮下，用勤勞使這個家蒸蒸日上，誰又想，小兒子人到中年得了癌症，走在了姥姥娘的前麵，少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人生所有的苦難似乎都覆蓋在了她的身上。可即使這樣，還是沒有誰見過姥姥娘的眼淚。
這些，都是媽媽後來說給我的。姥姥娘在的時候，也愛一邊揮著那因為操勞過度嚴重變形的黑手，一邊給我叨叨一些往事。隻是，那時的我像所有的少年一樣，沒有耐心陪伴老人，通常是神遊一會兒後就找借口溜走了。姥姥娘嘮叨的內容早已記不清了，隻是我說要走時她那孤寂不舍的眼神，卻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記憶裏。她不會挽留，隻是輕聲地說句，走啊。然後起身送我到門口，在那寂靜無聲的房屋裏目送迫不及待去找小姐妹們玩兒的我。那時的我，何止愚蠢，何止殘忍！
那時的我，忘了姥姥娘拖著三寸小腳帶我坐車去公園，並用小手絹包著甜瓜喂我吃的辛勞。忘了每次去姥姥娘家必有最愛的魚皮花生成堆地等著我，忘了我偶爾留下吃中飯那碗裏煎好的五個荷包蛋。當時全部忘掉的事，卻在今天不斷地想起，這是懲罰吧，結果就是讓我淚如雨下。
出國前，最後去向姥姥娘告別的時候，她的不舍、寂寞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我也很難過，覺得再呆下去隻是徒增傷感，就匆匆地告別了。那時天真的我，隻是想著學成歸來後如何孝敬她，卻絲毫沒想到那就是永別。
一年多後，經曆了無數辛苦和磨難，考上國立大學，搬入新居的我，和爸爸媽媽久久地沉浸在興奮之中。待一切塵埃落定，我才想起問候一下親人，第一個當然是我的姥姥娘。可是，當我滿懷信心地問媽媽，姥姥娘挺好的吧？電話那端卻在短暫的沉默後傳來哽咽，媽媽說姥姥娘兩個月前就去世了。接下來就是我跟爸爸的大吵大鬧，埋怨他們為什麽不及時通知我見最後一麵。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流著淚寫了一篇不知所雲的祭文，放在一個鐵盆裏燒了，麵向家鄉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遙祭我深愛的姥姥娘的在天之靈。
後來回家探親，聽爸爸詳細講了姥姥娘得病去世的情況，讓我也明白了爸媽的苦心。如果當時我在她身邊的話，恐怕會被悲傷壓倒的。也通過這件事，讓我更加清楚了對一些人的愛恨，直到如今，我都不能原諒讓姥姥娘陷於病痛折磨的某些人。同時，也讓我痛恨自己的無力，不能以己之力去改變什麽。即使現在能做一些什麽了，人，卻永遠不在了。
寫到這裏，又有些不知所雲了。清明已過，寫下這點東西，隻是想讓思念得到一些發泄，讓我的悔恨和悲傷有所駐留之處。
還有，我和媽媽去給姥姥娘掃墓的時候，我問過媽媽，姥姥娘臨終時有什麽話對我說。媽媽告訴我了，可我不敢寫。寫下來，隻怕淚水就要化作傾盆雨了。
以前曾經回國陪過父母整三年﹐日子一晃眨眼般的快。要不是美國的911﹐恐怕還會留在家鄉呢。
您是第一個給我評論的朋友，謝謝您的表揚！
想來您現在要比我痛得多痛得深，但日子還要過下去，就把思念埋在心底，永不忘記。
謝謝你的擁抱啊！每次回國都覺得父母又老了很多，說實話，最近正在認真考慮回去，呆在家鄉那也不去了。
白天也許意識不到，但深夜的夢境最真實地暴露出內心所想，情之所至吧。我每次夢到姥姥娘，就拜托我媽替我去掃墓，燒紙錢，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抱抱你！知道你一定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