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快要落山了,西邊的天空變成了一抹血色。一望無際的晉中平川,風一陣陣刮過,地上黃黃的楊樹葉隨風而起,發出沙沙的聲音,向路邊聚集著、翻滾著。
李寶根在榆次城裏賣完豆腐往家趕。他騎著的自行車吱吱呀呀不停地響著,車子後麵放豆腐的木盒和秤、秤盆發出咣咣的不規則的碰撞聲。村邊一處小院,院北三間矮小的土坯房,東邊是更低一尺的夥房。房子後牆上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標語,這就是李寶根的家了。
村裏的大喇叭剛剛開始晚上的廣播,“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東方紅樂曲後,是例行不變的播音員聲音“山西人民廣播電台,三六五點兒九米,八二零千周,本台第一套。。。”
寶根推開柴門,把自行車立在正房窗戶下,撩起門簾進了門。
寶根婆姨名叫蘭英,她和一隊的婦女們一起去地裏勞動,還沒有回家,家裏就寶根一個人。寶根又去東邊夥房看看,灶台溫著的水有一絲聲響。他順手取下掛在脖子上的煙袋鍋,把煙袋鍋往裝滿煙葉和幹楊樹葉混合的旱煙袋裏麻利地轉了幾下裝滿、捏一捏,煙杆由兩排牙咬緊了。他從灶台邊取一根臭椿樹梗,往灶台火裏探一下點著樹梗,歪著脖子,叭嗒、叭嗒抽起來。
寶根咬著煙鍋回到正房,盤腿上了炕。煙鍋一紅一紅的,照亮了他滄桑的臉。對麵暗暗的牆上,是一副毛主席去安源的畫像。除了牆角一個紫紅舊衣箱,家裏沒有什麽陳設。
“老漢回來了?”外麵蘭英的嗓門歡快地響起來。她一看見自行車就知道寶根在家。
“快出來,把身上的土打一打!”蘭英招呼著寶根,和平時一樣。
寶根取下門後掛著的布撣子出來,兩口子互相用撣子摔打著身上的塵土,說幾句問候的話。完了蘭英就去夥房捅火做飯了。寶根搬個小板凳坐在夥房門口繼續抽旱煙,一邊和婆姨說話。
比起村裏一般婦女,蘭英身材苗條、臉色顯得白淨。同時她也是個健壯、能幹而且賢淑的女人。在家操持家務,外麵還要下地勞動。雖說掙不了幾個工分,可是如今婦女解放了,男女平等了。別人家婆姨都下地,咱健健康康的更不能落了後。
“吃甚呀,老漢?”蘭英問寶根。
“就是那些東西,不是紅麵就是玉茭麵,還問甚?”寶根回答。
“那就吃昨天剩下的窩窩,今天新熬點稀粥,行不行?”
“又是稀粥,唉,喝得都要把人淹死了”,寶根無奈地苦笑著搖了搖頭,把煙鍋在鞋底磕了磕。
“知些足吧,比六零年強多了。。。你說你也是,朝鮮當兵打仗回來撿了條命,好不容易人家給你個城裏工作,六零年說是餓的不行就跑回村,現在還是受苦;你當時就不能再挺一挺?你後悔不後悔呀”。
“當時心裏發慌,活命要緊,現在後悔有甚用?都是命裏注定。。。”
… …
“爹”——一聲喊,寶根看見二子領著弟弟三子回來了。寶根摸了摸三子的頭,從懷裏掏出一小卷果丹皮給了三子,說“給我娃的”。二子眼巴巴地看著,嘴裏口水絲絲地冒。二子拉起弟弟手說:“三子,咱們在門口再玩一會兒吧”。
寶根知道二子想吃弟弟的果丹皮,就說:“不要去了,飯就好了,準備吃飯吧”。
說話間,老大東林也從地裏收工回家了,東林正在村裏上初中,學校三天兩頭學農勞動,今天就是去突草荒了,也就是把幹渠兩側的草鏟掉,讓幹渠看起來像新修的一樣。
東林叫一聲“爹、媽”,把鐵鍬立在角落,一家人坐在正房的炕桌上吃飯。
中間是黃黃的玉茭麵窩頭,一小碟用茴子白根醃的鹹菜,每人麵前一碗稀粥。那粥得確是稀,三子低頭去喝,望著碗裏麵自己眼睛的影子,晃晃悠悠的飄在粥的表麵。
三子問:“媽,你說你小時候經常吃好麵饃饃,甚時候咱們就能經常吃到好麵了?”
蘭英苦笑著說:“等實現了共產主義,咱們就能想吃甚吃甚了,不但好麵信飽吃、還能吃肉和雞蛋。。。”
“媽”,隨著聲音撩簾進來的是寶根的大女兒名叫東仙。東仙嫁在本村不遠,小兒子剛過百歲兒,她每天晚上都要過來和爹媽坐坐。
三子大口喝完了粥,跑過去逗幾個月大的小外甥玩。蘭英收拾碗筷去夥房洗碗,東仙和爹坐在炕桌邊聊天。
不一會,蘭英洗完碗收拾好夥房回來了。她放下了一天的疲倦,雙膝上炕把腳朝外磕磕鞋底的土,然後盤腿坐在炕桌邊。
東仙又和媽聊了一會兒,安頓爹媽說:“爹、媽,秋天天涼了,當心涼著”。說完就起身抱著兒子回家了。
東仙走後,蘭英律了一下頭發,從炕桌下拿出針線在燈下給孩子們補衣服窟窿,東林和二子坐在媽媽的對麵共著一盞燈開始寫作業。
寶根躺在炕後疊起的被子上,三子騎上爹的肚子要寶根講故事。
寶根想了想說:“爹今天給你講個好皇帝和賴皇帝的事情吧?
“好”,三子騎在爹肚子上躍了幾下。
寶根講起來:“先說賴的吧,。。。。。。”
寶根頓了一下接著講:“以前有個商紂王,他就是個賴皇帝。這賴鬼皇帝有一天啊,看見老漢背著年輕人過河。他就鬧不清為甚反過來老人背年輕人過河,應該是年輕人有力氣背老年人過河才對啊,你說對不對,三子?”
三子眨眨眼說“為甚呀,爹快講!”
“賴皇帝叫下麵人去河邊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一會問回來了,說是老年人不行房事所以骨頭裏麵的骨髓是滿的,下了水不嫌涼。年輕人因為老要行房事所以骨頭裏麵存不住骨髓,骨頭是空的,一下水就凍得抖。所以就讓老年人背著年輕人過河。。。。。。”
“甚喚‘行房事’呀?”三子問。
寶根說:“長大就知道了”
“那後來呢?”三子著急。
寶根接著講到:“賴皇帝商紂王聽了後不相信,就說把他們給我喚過來。那幾個過河的老年人和年輕人被叫到了跟前,賴皇帝命令手下把那幾個老人和年輕人的腿砸斷,看看裏麵的骨頭到底是不是如他們說得那樣”
“呀,那不是疼煞人嗎?賴皇帝真賴呀!”三子憤憤然。
寶根說“是呀,商紂王是賴,所以他後來就叫別人攆下台,自己不但不能當皇帝了,還沒有了命。三子,爹再給你講好皇帝的事,好不好?”
“好”,三子叫起來。
“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個人叫‘舜’。他一開始就是個和爹差不多的普通人,是種地的”
“就是和咱們一樣的農民戶口呀”,三子雖小,知道的也不少。
“那時候沒戶口管製,戶口管煞人不能動也就這十幾年前剛剛開始的事,爹打小跟著你爺爺奶奶從山東逃荒來的這裏,那會兒要是有戶口管著,三子你還是山東人呢”。寶根笑笑繼續講故事:“舜看別人趕牛耕地時,用鞭子打牛。就想到,如果我幹活兒別人還打我,我肯定很生氣,而且好疼呀!舜舍不得打牛,所以他就想了一個趕牛的辦法。他在牛尾巴上掛了一個簸楋,趕牛時就用木棒敲一下簸楋,牛聽見簸楋“嗵嗵”響就往前走”
寶根繼續道:“人們見舜對牛都這樣好,還能想出好辦法趕牛;舜是個又靈泛、又心軟的好人。後來舜的事情叫堯,就是舜趕牛時候的皇帝給知道了。堯就把皇帝的位置傳給了舜。。。。。。爹的故事好不好?”
“好”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大隊喇叭唱‘國際歌’了,不早了,咱們都睡吧”,寶根說完就去洗臉了。
三子又湊到媽媽跟前看媽媽縫衣裳。蘭英說:“三子太淘氣,爬樹爬的把衣裳掛了好幾個窟窿,掛爛衣裳你就不心疼?以後給媽小心!三子聽見了?”
三子說:“媽,聽見了;媽給我補衣裳,我長大了掙大錢給媽買新衣裳”
“一點點大就知道哄人!”,蘭英笑罵。
“我長大了當村幹部。。。”,“社員同誌們注意啦,都上工了,都上工了”,三子學著村幹部的樣子,背後披上爹的外套,一手叉腰,一手向前揮舞著,臉上帶著稚嫩的老練表情,眉毛擰成了一個結。
“哎呀,三子洗了睡吧”蘭英被三子哄得樂開了花。
東林和二子寫完了作業,洗了,到西屋睡去了。
三子不肯自己睡,要鑽媽媽被窩。寶根對三子說:“我娃今天自己睡去”。蘭英白了寶根一眼:“喝稀粥還有這麽大勁?”寶根嘿嘿地笑著威脅三子:“今天不自己睡,爹明天就不講故事給你聽了,啊”
蘭英狠狠地親了三子幾口,拍拍他的屁股說:“親圪蛋,聽爹的話”;三子怏怏地睡到了邊上的小被窩裏。
蘭英悄悄對寶根說:“明天要來身子了”,寶根嘿嘿笑著,熄了燈,。
。。。。。。。。。。。。。。。。。。。。
公雞又一次叫鳴,窗外已經發亮。和往常一樣,兩口子醒了就要在被窩裏聊會兒天:
寶根:“你說這幾年景況是好了些,最起碼不用餓肚子了。”
蘭英:“說得是”。。。“不過雖說好了,人們還是餓嗬嗬的”
寶根:“可不是,春鎖爹說是憋煞的,其實是餓煞的;老漢死得恓惶”
蘭英:“對,春鎖被村裏抽去3202鐵路局修鐵路,老漢去鐵路上看小子。春鎖為孝敬爹說讓爹吃得飽飽的。村裏一年也吃不上幾頓好麵(白麵),老漢這下可是逮住了,狼吞虎咽吃了五個麵餅,沒一會兒,老漢眼珠子就瞪大了,口水也流出來了;老漢憋煞了,春鎖子也差點哭煞,又拍自家腦袋又摔自家的臉;孝敬爹孝敬得把爹的命孝敬沒了”
寶根:“不能怪春鎖呀。。。。。。,不是餓的,老漢哪能那樣個吃法?那老漢人家原來也是生意人,甚飯沒吃過,甚的場麵沒見過呀?”
蘭英:“說得是呀,唉!。。。咱們該起了”
寶根起來出門倒夜壺,一撩簾子,就見一隻烏鴉落在外麵的窗台上。寶根心頭一緊,揮手趕那烏鴉,烏鴉“呱、呱”地叫著飛上了樹。寶根罵道:“真是不吉利”
兩口子起來,洗漱、烤窩窩頭準備早飯。三子起來把全家人被子疊好。
早飯畢,東林還是抗了鐵鍬去學校和同學們去勞動,二子和三子相跟著去學校上學。寶根推起自行車去一隊的豆腐坊,蘭英去婦女隊勞動。
話分兩頭。蘭英來到一隊大門口,早已有一大群一隊婦女等在那兒嘰嘰喳喳了。她們一見蘭英過來,就把話題轉移到蘭英身上了。
“蘭英啊,你咋就和你家寶根那麽親?是不是寶根有什麽絕活兒啊?”
“蘭英對寶根可好了”
“蘭英從來不和寶根拌嘴”
“蘭英你是不是有什麽缺點瞞著寶根呀,要不你怎麽甚也聽寶根的?”
“新社會了,婦女能頂半邊天,蘭英還是像個舊社會的小媳婦”
這最後一句話是一隊的婦女隊長張鐵妮說的。以前這些話蘭英不是沒有聽過,不知怎的,今天聽起來就是特別難聽,特別不舒服;尤其是張鐵妮那句“舊社會的小媳婦”。
等婦女們說笑夠了蘭英,轉移了話題。蘭英卻越發煩惱起來,心裏默默地想:我怎麽樣才能堵住她們的口?她越想越覺得鬱悶。。。。。。蘭英心裏默默下了決心:今天晚上開始就要當個“鐵媳婦”,讓寶根他今天就開始做飯、洗衣服。
再說寶根。他和平常一樣騎上自行車到一隊豆腐坊拿豆腐去城裏賣。路上不斷和村裏人打招呼:
“寶根吃啦”
“吃啦”
“牛子哥吃啦”
“吃啦”
“寶根去豆腐坊?”
“嗯”,寶根一邊答應著,一邊笑。
去豆腐坊的路上,寶根還遇上了幾個打掃大街的“四類分子”:安輔,有徒手在牆上寫大字的絕技。他本是右派,大隊利用他能寫大字的本事將功贖罪給村裏大街小巷牆上寫大字。可是有一次,安輔在寫“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時居然忘記了一個“不”字。這下闖了禍,挨了鬥爭,而且從此隻能掃大街了。王永吉,河南逃黃河水難來的,後來調查發現是河南隱藏的富農,重新帶了“富農”帽子。也在改造之列。此外還有本村原來的地主朱蠻、智茂仁等。他們專心掃地,寶根雖然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但心裏對他們卻並無成見。
不一會,寶根來到豆腐坊。做豆腐的玉虎對寶根說:“寶根,隊長說今天你得先給晉中幹校食堂送一趟豆腐,回來後再進城”,
“嗯”,寶根應一聲,把豆腐裝好就往幹校食堂去了。
寶根騎車帶著豆腐,穿過觀音堂街,往右拐前麵就是晉中地區5.7幹校。
這幹校二十年前還是村裏郝財主家的大院。城堡一樣的院子,中間一條財主街分成了街北的北大院、舉人院、福音堂、牛棚院和街南的石頭大院,東大院、磨坊院、醋坊院。這些高牆大院,院連院、院套院,遠遠看去就是一座城。如今的大院已經物是人非,搖身變成了晉中地區5.7幹校。
寶根來到大院大廚房,廚師說:出納正在大禮堂例行集體唱歌,一會兒回來才能給豆腐錢。於是寶根坐在廚房門外的石階上抽旱煙,等出納回來。
從不遠處的大禮堂傳來幹校下放幹部們的歌聲: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歌聲傳出的大禮堂,讓寶根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那大禮堂是拆掉財主院裏的福音堂重新建的,那時候福音堂裏麵也常有歌聲傳出來。歌都好聽,隻不過那時傳出的歌聲是讚美耶穌的,今天的歌是頌揚毛主席的。
寶根轉頭再望望石頭大院的大門,想著想著出了神。寶根對這個大院群的每一間房,每一條街,乃至每個角落都相當熟悉。
寶根十幾歲的時候就給郝財主家磨豆腐,他想起了在郝家私塾教郝家子弟的車窪村前清常舉人說故事、講詩書。寶根給三子講的故事就是那時常舉人在私塾裏給郝家子弟說文時聽來的,因為寶根愛學,郝東家特許寶根在工餘和少爺們一起讀書聽講。
因為太想念書,解放軍來到大院後說在他們那裏念書學文化不花錢。寶根想著不花錢就能念書還有飯吃,就跟著解放軍走了。打了幾年仗後又去了朝鮮。
等他從朝鮮回來後,原來大院的主人,大多已經各奔東西,不知去向。聽說老舉人也已經死了。村裏留下的財主兩家後人,都抬不起頭來。
伴隨著廚房吹風機的響聲,一陣陣特別的飯香飄來,讓寶根想起了原來在財主家磨豆腐時經常吃的蔥花烙餅,那是寶根最喜歡的吃食,現在成了極其稀罕的東西。想著想著,寶根口水不由得流了下來。
“寶根,豆腐送來啦?”——就在這時,出納唱完歌回來了。
寶根略微尷尬地用手背擦擦嘴角的口水,說:“嗯,等著你回來呢”
說完,寶根磕了煙袋鍋跟著出納進去拿了錢就又出來走了。
寶根回到一隊豆腐坊,重新裝了兩版豆腐,繼續進城去賣。
“割豆腐唉。。。啊”, 寶根拉起了韻調吆喝著穿行在榆次城的東大街、南寺街和南關一帶。他一般就在這一塊兒吆喝,這兒的居民大都認識寶根。二三十年了,寶根原來拿上郝財主的豆腐往這一代送,現在在這一帶給集體隊裏賣豆腐。就是當兵去朝鮮的那幾年沒有來這裏賣過豆腐。
過了幾個小時,豆腐賣完了,寶根騎車回家。一切看起來和平常都一模一樣,誰也想象不到,隨後噩夢般的大禍要發生在這個家裏。
快進村時,寶根看見三子在村口哭。寶根下車問三子是怎麽一回事,三子一抽一抽地打著氣噯子說二哥打了他。寶根有些不高興,把三子放在自行車橫梁上,推著三子回家。
三子看爹向著他,也就不哭了。
三子忽然對寶根說:“爹,今天有甚好吃的?”
寶根:“不能天天有好吃的,三子不能嘴饞,饞嘴娃娃爹不待見”
。。。。。。
“毛蛋家今天吃了烙餅”,三子說。
“人家吃人家的,咱們不能看見人家吃就饞”,寶根說。
“我不是嘴饞。。。”
三子的話又一次勾起了寶根自己的饞蟲子,更疼愛可憐的三子,吃個烙餅都變成了天大的事情。寶根覺得實在是對不起二子、東林還有東仙這些孩子,他們在這個家都沒有吃過多少好吃的。特別是東仙和東林,六零年時槐花、榆錢都是好吃的。寶根還想起來,六零年那兩年,白菜的根子長得特別大,真是老天有眼啊。要不是那兩年的大白菜根頂上事,今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東林和東仙呢。比起那些艱難的、餓鬼般的日子,寶根隨即又感到一絲安慰。
回家了,寶根把車子放好。
二子回來了,怯怯地看著寶根。
寶根問二子:“你為甚打三子?”
二子說:“我就是問三子說,下回爹給你買了好吃的給我分一點,三子不願意,我就推了他一把。。。。。。就推了一把”。
寶根警告說:“你是哥哥,要照顧三子,爹該給你的時候也會給你買,咱家沒錢,吃上先讓小的,穿上先緊大的,知道了?”
“知道了”二子惶恐。
說話間,蘭英收工回來了,今天她沒有和寶根打招呼,沒有互相彈打衣服上的塵土,也沒有問寶根晚上吃什麽。
常年形成的習慣,天天如此。今天的不同讓寶根感到了一點詫異,但是男人的粗心依然使他沒有多想。
過了一陣見蘭英還是沒有做飯的意思,寶根沉不住氣,問道:“娃他媽,今天怎麽不做飯了?”。
蘭英拿眼瞟了寶根一下,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你李寶根就光會吃不會做?我今天不想做飯,以後咱們也得輪流做飯輪流洗碗。。。”
寶根感到一點莫名其妙的衝動,心裏想:好好兒的,不知那股筋沒有擺順溜。
他想起三子想吃烙餅,全家也多日沒有吃好麵了,就說:“咱們今天燒烙餅吧。。。。。。”
還沒等寶根說完“看著三子可憐,娃娃想吃烙餅”這後半句,蘭英就搶白說:“吃得好當緊,。。。。。。要做你自己去做”。
寶根心裏開始氣了。
他拿了麵盆去西屋舀麵出來往東頭廚房走,蘭英正好從正房出來。看見寶根端著好麵,更氣了。
蘭英說:“啊,你還真要燒烙餅?這日子沒法過了呀。夏天剛剛分了點麥子,到明年夏天麥收日子還長,怎麽過?過不過年了?來了客人你能給人家吃紅麵?。。。。。。”
寶根和蘭英,多年形成的默契,今天全變了樣。
正在這時,二子和東林也都回來了。見三個兒子注視著,寶根臉上掛不住。本來吃不吃烙餅也沒有啥,可對著兒子們,寶根一下亂了方寸。說:“今天這烙餅是吃定了”
說完就進了廚房開始和麵。
蘭英今天本來就憋著“男女平等”的氣想著如何把寶根“拿下”,免除隊裏婦女們笑話,於是也跟著進了廚房。蘭英在寶根身後氣鼓鼓地看寶根和麵,看著看著,一扭頭拿起火柱捅開了火,然後一鏟子濕煤泥“嘩嚓”一下把火給封死了。說:“叫你嘴饞,叫你吃”。
寶根扭頭一看,飯還沒有吃,灶火先封死了。他隻覺著血往上衝,大怒從心裏升起。他已經沒有了思考能力,他沒有機會想一想為什麽今天會突然發生這些不同尋常的事!蘭英今天為什麽和他作對!
三個孩子愣愣地、怯怯地站在廚房門外看著。
寶根氣得下巴抖動著,嘴唇一張一合。他把麵盆“嘩啦”往裏一推,大喊一聲,向蘭英奔了過去。蘭英看見瞪著眼睛衝過來的寶根,也嚇壞了。寶根過去雖然也罵過人,但是這次有點兒異樣,她從來沒有見過,看起來寶根要打人。蘭英嚇得拾起腿往門外跑,寶根追上抬腳向蘭英大腿部位踢去。
時間凝固了。
蘭英跑出門時,因為心慌被門檻拌了,趔趄著正處於半蹲狀態,寶根踢向蘭英大腿的靸鞋,剛好重重地落在了蘭英的腰窩子上。
蘭英都沒有來得及喊出聲就倒了,她一手扶著腰部,卷曲著側臥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與此同時,寶根因為生氣而睜大的眼睛還是大大的,但是臉的形狀由憤怒轉成了恐懼和驚訝。“娃他媽,娃他媽。。。”寶根連連喊著。
三個孩子同時哭起來:“媽,。。。媽媽, 媽,你怎麽了。。。”
寶根大喊:“東林,快去把一隊場上的平車拉來,把你媽送醫院。二子,快去大隊喚赤腳醫生,。。。啊,不對,去醫生家”。
東林和二子哭著,飛出了院門。
三子推著媽媽的胳膊邊喊邊哭,“媽媽,媽媽呀。。。”
寶根一手揉著蘭英的腰,一手抱起蘭英,喊:“娃他媽,要不要緊啊,”。
蘭英先是感覺泰山壓頂般痛苦,眼睛裏寶根的形象漸漸地模糊了,她用力睜大眼,看了看三子,她的親圪蛋。
蘭英漸漸地不覺得疼痛了,輕飄飄地有一種解脫的輕鬆。她感到自己離開了自己的身體,看著、聽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大聲地喊“三子、寶根。。。”可是他們都聽不見。再後來,蘭英不由自主地向遠處飄去。她明明記得剛剛才是傍晚,可是當她越飄越遠時,分明遠處充滿了祥和的明亮。
寶根看著蘭英的眼睛一下都不眨,已經感到不好。他把手放在蘭英的鼻孔下,隻有微微的一絲氣息,而且隻有出來的氣,漸漸地蘭英完全沒有了動靜。
“老天爺啊。。。。。。”,寶根發聲喊,大哭起來。
三子和寶根的哭聲交織在了一起。
再說東林,一路跑到一隊場上,拉起平車就跑。看場的張大爺從門房追出來:“東林子,你用平車怎麽連聲招呼都不打?。。。”,東林拉著平車,一邊扭頭喊:“大爺,我要送我媽上醫院”。
張大爺喊:“你媽咋了?”
東林顧不得再回答,咣當當拉著平車朝家跑,一路流著淚。
二子帶著赤腳醫生也來了。
周圍的鄰居聽見了異樣的哭喊聲,都來了。
早已有人去了東仙家,東仙把孩子丟給婆婆,和女婿一路小跑,帶著哭調的喘息聲,也來了。一進大門看到那陣勢,就哭得踉踉蹌蹌了。
。。。。。。
小院裏哭聲震天,王村北半個村的人都聽見了。。。。。。
交織著村裏大喇叭中播放著的樣板戲《紅色娘子軍》。。。。“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怨還深,砸碎鐵鎖鏈,勇敢向前進。。。”
第二天一大早,已經哭得沒有了氣力的寶根全家正在正房聽鄰居祁秉義安排蘭英的後事。隻聽得院子裏麵叮哩桄榔一陣自行車響亮,然後就是哭聲:“姐姐呀,姐姐呀。。。我的親姐姐。。。”,原來是南合村蘭英的兩個弟弟蘭柳、蘭鬆接到通知哭來了。
東仙、東林、二子和三子一見舅舅們來了,又嚎啕大哭起來。寶根也跟著哭,同時負罪感使他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了進去。
哭了一陣,蘭柳突然扭過頭來睜著圓眼,臉上扭曲的肌肉抖動著,問寶根:
“姐夫,你因為甚踢煞我姐姐?”
寶根:“。。。。。。”
蘭柳:“姐夫,我們平時敬你,今天我要宰了你”。
說完大喊一聲揮拳打向寶根,蘭鬆也發著狠衝向寶根。。。。。。
寶根挺著挨打,大喊著:“你們把我打煞吧,我不想活著。。。”
幫忙的鄰居友人和祁秉義則趕快衝上去拉開紅了眼的蘭柳、蘭鬆倆弟兄。
蘭鬆說:“姐夫,打你不解氣,我們要把你告到公安局,叫公安局崩了你”。蘭柳說:“我這就進城告他去”
東仙、東林、二子和三子見狀,又一起哭起來了。媽媽遺體還停在門板上,爹肯定要讓公安局逮走,天塌了呀。。。
正在這時,祁秉義說話了:“兩個舅舅能不能先聽我說句話再進城?”
來寶根家幫忙的鄰居友人也勸蘭柳、蘭鬆說:“先聽聽秉義怎麽說吧!”,“唉,村裏有了疑難和糾紛,都是叫秉義斷。。。。。。”
秉義是誰?為什麽村裏人有了糾紛都要找秉義?
原來,王村都不知道是多少輩子的事情了,村裏有了難以排解的糾紛一般是不去城裏衙門告狀的。他們總是先去找郝財主家的人斷。因為財主家的人知書有見識、也見過大世麵。更重要的是郝財主家的人義長、公道且願意幫忙。
所以鄰裏、家庭內部有了糾紛爭執不下,都會說:“那咱們讓財主斷,斷成甚算甚,行不行?”於是郝財主祖輩下來一直給村人斷案子幾百年,威望遠近聞名。鄰村的人、乃至城裏的人有了大糾紛都來找財主斷。
如果財主斷了案子後,一方還是不服氣,那就要上縣衙告了。隻是十個案子,少說也有九個,最後都能在村裏妥善解決。
再說祁秉義,本是郝財主二少家的小管家。秉義原來在財主家,也沒有少見郝財主斷案子。後來財主大院歸了榆次政府,家人大都已經不在村裏,留下的兩家後人在階級鬥爭的大潮中也都灰溜溜的,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光彩。
秉義雖是小管家,但是郝財主家當年的放羊人二全後來當了村長。而秉義和二全原本是朋友,就這樣秉義定了個雇農成份,還當了村裏的治保主任。
於是,秉義繼承了替王村人斷案子的差事。因其公道,村人糾紛就找秉義公斷。
。。。。。。
蘭柳、蘭鬆認得秉義,對秉義斷案也早有耳聞,聽秉義和鄰裏這麽說,於是道:“行!”
秉義說:“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理”
蘭柳、蘭鬆:“是這個理!”
秉義:“你姐夫和你姐姐鬧架,你姐夫不小心踢煞你姐姐,大家知道不是故意,衙門不一定判死,但至少公安局會讓他坐牢”
蘭柳、蘭鬆:“坐牢就坐牢,還便宜了他了!他還能白白踢煞我姐姐? 我媽七十多歲的人了,聽見我姐姐被姐夫踢煞,當場就哭得死過去了。我爹也哭得快沒氣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天啊。。。”
說道這裏,東仙、東林、二子和三子又開始哭,寶根捶著自己的頭。。。
秉義:“把你姐夫送到公安局法辦,是合理的”
蘭柳、蘭鬆:“當然合理!”
“可是呀!。。。” 秉義賣了個關子。
“可是甚?” 蘭柳、蘭鬆弟兄倆不解。
秉義道:“你們想想:你姐夫坐了牢,你的三個小外甥怎麽辦?你姐夫坐牢,雖然合了理,但是不大合乎情啊!”
想到沒有了媽,還可能會沒有了爹,東仙、東林、二子和三子又止不住哭。
。。。。。。。。。。。。
外麵院子,緊急請來的木匠師傅開始給蘭英做棺材,幫忙的鄰裏友人在忙前忙後準備著發喪的事情。
。。。。。。。。。。。。
秉義繼續道:“你姐姐遭了難,你們悲痛!作為街坊鄰居的我們也悲痛。可是人死不能複生,你姐夫再坐了牢,三個娃娃可就恓惶煞了,沒有媽,也沒有爹。他們日子怎麽過?”
“那怎麽辦?” 蘭柳、蘭鬆問。
三子大哭一聲道:“我要爹,。。。爹。不要把爹送公安局。。。嗚嗚嗚”
“我看啊。。。” ,秉義摸摸下巴順勢道:“你們若是見了三個外甥親,還是得先放你姐夫一馬。讓你姐夫他把三個孩子養活大。將來孩子大了,你們要是還不解氣,再把你姐夫報官。。。”
“你們覺得這個辦法行不行?”秉義問。
還沒有等蘭柳、蘭鬆說話,一旁聽著的鄰裏摯友都說好,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蘭柳、蘭鬆當然心疼三個外甥。三子撲到二舅蘭鬆懷裏眼巴巴地望著他的眼睛:“二舅,不要送爹到公安局。。。”說完,又望著寶根抽泣:“爹。。。,媽,。。。。媽媽呀。。。”
寶根再捶著自己的頭:“三子,爹甚也不用說了,要不是為了你們,爹也不想活著了,爹想和你媽一起去。爹沒本事,連頓好飯都不能給你們掙上。爹對不住你媽,她跟上我一天富態日子也沒有過過,爹算個甚東西啊。。。”
蘭柳說:“那也隻能這樣了”,說完又哭了一氣。
秉義頓頓嗓子,說:“民不告官不究,要有怨氣也在你們娘家人,隻要你們娘家人不再追究,公安局不會主動找上門來”
。。。。。。
三天後,蘭英出殯。秋風颼颼,烏雲沉沉,樹上不多的樹葉還在飄落。
隨著“噹、噹”的釘棺材蓋聲音響起,寶根歪著腦袋癱坐在正房扣箱前麵的大板凳上。東仙、東林、二子的哭聲頓起。三子哭喊著:“我再也見不上我的媽媽了,媽媽呀,媽媽,我想你啊,我想你。。。媽、媽, 嗚嗚。。。。。。”
淒厲的嗩呐樂;笙,嗚嗚的。如泣如訴。
。。。。。。
寶根一家送走了幫忙的鄰裏、朋友還有親戚們。
到了晚上,家裏和院子裏是那麽的安靜。三子展開媽媽的被子鑽了進去,小聲的抽泣,叫著媽媽。寶根看見任何和蘭英有關的東西都難過,喉頭緊一陣勝似一陣。寶根拿著蘭英給三子補過的褲子發呆,看著蘭英的梳妝盒,聞一聞蘭英用的雪花膏,就和蘭英的氣息一樣。。。寶根難過得快要窒息。
寶根摸摸在睡夢中依然抽泣的三子的頭,上了炕,躺下。連被子也沒有心思展開。寶根想著蘭英活著時候的事,覺得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就能說沒救沒有了呢?又似乎覺得像是蘭英回了娘家,還能回來。
累了三天的寶根,一直也睡不著。他就這樣躺在炕上熬著、嗷著。。。
不一會兒,天亮了。寶根覺得自己正在瀟河邊的樹林裏麵走,樹林裏麵綠綠的,鬱鬱蔥蔥。寶根覺得有點兒奇怪,不是秋天嗎,怎麽樹還是綠的,和夏天一樣?寶根沒有了蘭英,心裏苦悶難過。也顧不上想許多。
寶根繼續往河邊走,遠遠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蘭英嗎? 是! 哦,不可能,蘭英已經走了,再也見不到了。
可是,那身影轉過來看見了寶根。寶根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就是蘭英!寶根疑惑而親切地問:“蘭蘭,是蘭蘭嗎?”。
蘭英咯咯地笑了:“看你這老漢,連自己家的婆姨也不認得了?寶根你怎麽了?”
寶根還是疑惑:“蘭蘭你不是已經。。。”
蘭英:“已經怎麽了?”
寶根實在不能說什麽,就繞著彎兒問:“那天我要燒烙餅,還踢了你。。。。。。”
蘭英道:“老漢你說甚? 你甚時候踢過我? 咱們那麽好,你從來都沒有戳過我一指頭,哪裏能踢我?”。
寶根說:“咱們因為燒烙餅,你說好麵要省著吃,不讓我燒烙餅,還封了火。我麵子上過不去就踢了你。。。。。。”
蘭英咯咯地笑起來:“這老漢,越說越走調。咱們有的是好麵,肉也不缺。真是想吃甚吃甚,咱們還能因為個吃好麵就打架?”
寶根還是覺著不對: “我總是覺著餓嗬嗬的。。。”;蘭英打斷寶根:“那是你餓了,咱們一會兒回家做飯,。。。老漢你想吃甚?”。
寶根急忙應承:“我就最愛吃烙餅。。。”,說完,寶根擦擦嘴角的口水:“蘭蘭啊,你過來捏我一下,我總是覺著在夢裏”
蘭英道: “我不舍得捏你,就摸摸你。。。”。蘭英四下裏看看,見沒有人就羞羞地摸摸寶根。
寶根感到蘭英綿綿的手,心裏想蘭英幹活兒多,手本來不棉。今天她的手好棉好光滑。
不等寶根多想,蘭英肯定地說:“老漢你就是在做夢”
寶根想了想:是啊,我從來都沒有打過蘭英,怎麽會踢她?剛才樹林裏是夏天,夢裏踢她的時候好像是秋天。嗯,。。。。。。一定是夢!
原來燒烙餅、踢煞蘭英,蘭柳、蘭鬆要把我送公安局,祁秉義斷案。。。都是夢!
啊,一股喜氣直衝上來。寶根從未有過如此的解脫和喜悅。
哈、哈、哈、哈,寶根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寶根把夢境的詳細過程一五一十地給蘭英講了一遍,蘭英笑罵寶根說:“你真妨主,作夢都不說做個好夢!”。
寶根說:“不管怎麽說,那不好的是夢就好,我真是快活! 蘭英啊,你不知道那夢把我折騰壞了”。
說完寶根一把把蘭英抱了起來又輕輕地放下。寶根采了樹林裏的花兒給蘭英戴在頭上。寶根和蘭英一起下了瀟河,在河灘沙地上跑。瀟河本是黃水,可是今天瀟河的水是清的,寶根覺著有些怪,但是因為快活,他顧不得想為什麽了。
寶根自己即興配詞,唱起了瀟河調:
“天蘭蘭、水清清;寶根和蘭英心兒連著心。瀟河水流到黃河裏,我的那蘭兒最和我親。魚兒離水不能活,我離了蘭兒可不能行!”
寶根想想那幾天不好的事原來是噩夢,想想蘭英現在就和自己在一起。寶根滿足、享受,不由得再一次放聲大笑起來:“蘭蘭,蘭蘭;哈、哈、哈、哈、哈。。。”
寶根正在笑著,三子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寶根身後。三子一個勁地推著他問:“爹,你笑甚,爹、爹,你笑甚?”
寶根一邊笑,一邊想告訴三子自己做夢的事,可是怎麽也看不見三子。三子還在推他:“爹,你到底笑甚了? 嗯?”
寶根揉揉眼,見三子正在炕上自己的身邊推自己。窗外天色開始泛白,家裏依然黑黑的、靜靜的,寶根臉上的笑容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來寶根做了一個夢!
仿佛從天堂再次滑入深淵。寶根一下子陷入深深的絕望,心裏麵如翻江倒海。喉頭塞緊,幾乎不能呼吸幾至氣絕。
寶根哽咽著無法開口,他把三子緊緊摟在懷裏,撫摸著他重新入睡。
寶根再也睡不著。平時這個時候是他和蘭英在被窩裏麵聊天的時間,如今,寶根和誰聊天?一想到聊天人永不能再見,絕望再一次向寶根襲來。
雞叫了。
寶根起了床,來到門外。渡步到夥房外麵。
從今天開始寶根就要開始沒有蘭英的生活了。寶根又想起夜裏的美夢,真希望它是真的呀!寶根希望回到夢裏,寶根甚至想永遠地呆在那個夢裏。
寶根豁然希望現在正在夢裏?他掐掐自己的大腿,生疼。不是夢!
白霜覆蓋了地麵,也覆蓋了靜靜躺在地上的楊樹葉。院落安靜的,沒有一絲兒聲響。
寶根望著還戴著星星的天。他恨自己,為什麽非要想吃那塊餅? 餅算什麽,我年輕時候的家常幹糧 可是三子、二子、東林他們那麽恓惶,為什麽想讓他們吃塊餅都那麽難?
想著想著,寶根不禁絕望地仰頭長嘯:“嗷。。。啊。。。。。。。。。” 嗓音沙啞、悠長、無力而悲戚。渾沉的絕嘯,拖著重重的步履,向四方洶湧。長嘯過處,樹上垂垂的黃葉紛紛落下,天空飛過早起遷徙的哀雁,眾星為之昏暗。
。。。。。。
從那時起,每天早上,定時地,總有寶根:“嗷。。。啊。。。”的絕嘯在天空中回蕩。十年,並無例外。
十年後,清明節,東仙、東林、二子、三子給媽媽上了墳回去。寶根隨後獨自來到蘭英墳頭,按照鄉俗,夫妻之間本是不上墳的。
寶根給蘭英貢獻上饅頭果品。墳前柳樹上落了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寶根念叨著:“蘭蘭啊,十年了。自從你走了,我好想你啊,隻是夢裏見了你無數回,不知道你那邊好不好?”,“你走後的這幾年,咱們終於又有了好麵吃了,日子也比以前好過了。這日子好過了,有了好吃的了,就更想你,你跟上我以後就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 雖然日子好了,可是咱家再也沒有吃過烙餅,以後永也不會再燒烙餅了。別說吃,咱孩子們聽見別人說烙餅,心裏都難活。聽見烙餅,我的心就像被刀紮了一樣的難活,真是難活啊”,
說著,樹上的那隻鳥兒,竟然落在了寶根的肩上,不僅沒有驚慌反而顯得和寶根很熟悉。
寶根向鳥兒落著的一邊歪歪頭,他相信蘭英和他在一起。寶根止不住落了淚。寶根繼續數念著:“蘭蘭啊,想你十年了;我也快來找你了,你不要走遠,你要等等我。今天來了,給你念一段蘇東坡的詞,那是我會的不多的幾首詞。好像老天爺專門讓我會這一首念給你聽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
明月夜,短鬆岡。
念完了,寶根把寫著詞的紙投進燒著紙錢的火裏。他望著天,望著從他肩上飛走的鳥兒,發出了生命中最後一次絕嘯:“嗷。。。啊。。。。。。”
回家後,李寶根病倒了。
幾天以後,東仙、東林、二子和三子圍在寶根周圍哭喚著水米不進的爹。寶根帶著悵然的眼神望著已經長大成人的、最令自己放心不下的三子。
李寶根張張嘴,沒有說出話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