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著“八十年代的新一輩”,我們要上大學了。天之驕子,躊躇滿誌,少年狂傲,錦繡河山,舍我其誰!
臨峨嵋,尋諸葛,過河東親覽故址。
登泰山,覓秦皇,越邯鄲欲睹崢嶸。
學友們不一定追求清華北大,卻帶著多樣的理想和幻想,分赴各地。
假期回家或返校,每次火車過黃河,我都要往外張望她,哪怕是黑夜也不能例外。每過黃河,我都不由自主地浮想聯翩。因為那是我們的母親河,滾滾河水蘊藏著悠久深厚的曆史文化。那時,我想晉文秦穆,蹇叔哭師;我思廉頗相如,李斯韓非;我也想唐宗則天,西廂月夜。那是一個發生過數不盡神奇故事的地方,我的思緒在旅途的寂寞中任意馳騁。
七年在外讀書期間,思念故鄉之情不減反增。假期結束乘火車返校時,總帶著一絲惆悵,有一種按捺不住的,遠離鄉土的失落。而放假回家時,隨著車輪碰擊軌道時那歡快的鏗鏘聲,湧上心頭的是安逸、踏實和幸福。
我在學校發起了山西同鄉會,連本市其它院校的許多同鄉學子也聞風而至。
臨到研究生畢業時,許多當地同學認為我已經喜歡上他們的故鄉,已經熱愛上南方的秀麗而一定會選擇留下,但我卻自然要回我自己的故鄉去。這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們借了經濟係的大會議室,舉辦山西同鄉畢業舞會。
大會議室黑板上應該有一副山西地圖。大幅山西地圖又買不到,於是我就自己畫。畫法是我即興想出的:先在黑板上打上和課本小地圖一樣的經緯方格,然後畫每一個對應方格的近似曲線並連接起來。畫完地圖,再畫彎彎曲曲的注入黃河的汾河。擦去方格後,一副逼真的,有山西母親河,——汾河的山西地圖就完成了;山西,坐在黃河母親的懷抱裏。
地圖一完成就帶動起了同鄉的熱烈氣氛。每一個同學都自發地走上去標上了他們各自的縣份:太原、榆次、大同、臨汾、運城、長治。。。。。。
舞會開始前,我發表了畢業告別講話。最後指著黑板上的山西地圖,慷慨激昂地號召大家回山西建設家鄉,太原見!這,——沒有官方參與,是純粹的自發活動。
。。。。。。
回到山西後,隨著實際工作,我逐漸地,一步一步從理想回到了現實中。十一年,發生了太多的故事。
我意識到:工作成績與能力和職位的提升並不完全掛鉤;我意識到齷齪原來可以當本事;我意識到自己規矩為人,踏實做事得到的,遠比不上別人不按規矩出牌所得的結果。
在和父親的交談中,堅守做人準則的父親有時也流露出無奈和對我的“愧疚”;他老人家認為他把我們教育得太過正統。我自己也感到迷茫乃至無所適從:傳統價值觀和現實嚴重脫節。
兩個妹妹,大妹在做小手術輸血時感染了丙肝。後來感到可能是醫院(省級)的錯誤時,我們發現,第一結果無法挽回,第二使我們立刻感到了麵對泰山壓頂時的那種無助。——如果不出事,我們似乎也可以瀟灑自如、熱血沸騰。
小妹,讓拉煤車撞倒受傷毀容,那時她正在戀愛。
結果事主的賠償大都進了交警隊長的口袋。父親起訴到法院,一年多沒有消息。父親去法院詢問,法院說:“你的案子已經結了”,父親莫名其妙說案子結了我們當事人怎麽不知道?法院說:“有你自己的簽字”。父親要看簽字,法院就拿出了簽字的文件。父親一看,說:“這哪裏是我的簽字!我。。。”;不容父親分辯,法院鐵口直斷:“這就是你的簽字!”。這件事,發生在1994年正月12日。
這種遭遇一旦碰上了,多數情況要麽自認倒黴,要麽成為訪民。我父親在市裏、省裏和北京都工作過,比起一般人來,人脈是有的。但是麵對著其中盤根錯節的利害關係,深諳官場渾水、一生謹言慎行的父親明智選擇了不了了之。過去的40多年,父親和他的家族已經見識了太多的天翻地覆,經曆了無數的膽戰心驚。
同時我逐漸也發現了一個“規律”:無論辦任何事情,首先需要想到的是,我們要去辦事的那個部門有沒有熟人?或熟人的熟人?需要送什麽樣的禮品(禮金)?或謝後?
這讓我感到屈辱。但不這樣做,你基本上寸步難行。
我自己認真備課、答疑、講課;可是許多可見的同事都在應付差事。我想到,如果我的孩子將來上了大學,是不是能在他們那裏學到知識?
我經曆了許多屆自己帶過的畢業生。我知道他們找工作的艱辛。沒有關係,即使上了清華北大,想找個好工作同樣也是異想天開。那麽我的孩子將來即使能考上大學、即使能學到知識;但我無法想象她怎麽在那樣的環境裏掙紮。
我從幻想、期待中慢慢蘇醒。原來以為來日方長,情況會逐漸改善。8年後,我已經確信:生命有涯,不能無謂地繼續等待下去。至少此生我應該出去看看,國外到底什麽樣!就像恢複高考次年交了5角錢報名費隻是想避免將來不知道什麽叫做“高考”一樣。
推動我出國的最後一個直接因素是:兩次分別破格晉升副教授和教授,我已經沒有了後顧之憂。現實地說出國除了“貼金”之外,不會有任何損失。而且未來按部就班的日子,不難想象。是該出去走走了。
如果國外真的合適,我也已經做好了為孩子付出代價的準備,那就是拋棄所有,由我來做第一代移民,否則我的孩子將來還得做第一代移民。如果不巧再次趕上政治風暴,就像50-70年代那樣,我的孩子可能連做第一代移民的可能都會失去,說不定失去的更多。我輝煌了三百多年的家族已經在過去不久的暴風中被吹散,我不能再一次冒這個險。想到這,我的信心就更加堅定。
這一次,是我主動離開;是一條和原來回鄉相反的路。是一個戀鄉眷土不願離家的山西人作出的決斷。同時,離開的不僅是故鄉,而且是我的祖國。行前,我心裏非常明白,這一次,我很可能會在外定居下來。
父親全力支持,母親則舍不得我們。
除了母親之外,我們的眼淚全在心中流淌,喉頭緊緊的,表麵還要堅強。妻子送我到北京,分別時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親祖母和祖父當年在鄭州,本來回鄉探親暫別的親祖母,卻因7.7事變鐵路中斷運行而完全扭轉了她一生的軌跡和命運。——我默默地在心中擔憂,因為我知道,黑沉沉的天,隨時都會風雲激蕩、電閃雷鳴。
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飛機降落在底特律機場,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
一開始我有許許多多的“不適應”。這些不適應完全是由於兩國的不同造成的。很快,我就發現了這塊新大陸的特別之處。
取代天幕的,是太陽和白雲。
取代喧囂的,是安謐和寧靜。
取代混亂的,是秩序和規則。
取代權力的,是服務和微笑。
取代傲慢的,是平等和尊重。
取代壓抑的,是釋放和無措。
取代虛名的,是知識和追求。
取代偏執的,是寬容和理解。
取代金錢的,是價值和智慧。
取代物質的,是信仰和真理。
那年,正趕上美國總統大選。因為剛從中國來的緣故,我覺得和中國比起來美國兩黨選誰都一樣。一付滿不在乎看熱鬧的心態。當然現在的我早已成為了一名鐵杆保守派。
隨後不久,妻子和女兒也來到了美國。
孩子一到,就進入了當地小學。入學手續是如此簡單,使人難以相信。學校的老師和同學每天都幫助女兒學英語,沒有刁難、沒有歧視,不求回報。女兒也非常努力上進。後來才知道,她在暗中體會著我們的難處,也為自己的未來迷茫。因為身份問題不僅困擾著我,同時也左右著女兒前途。心裏有負擔,肩上有責任。漫天風雪中,帶回女兒國內同學寫來的信,女兒也寫信給她們,彼此交流著別後最近的動態和心思。窗外的雪吹打著發出呼嘯,女兒手裏把玩著出國前同學送的玩具禮物,她和我都若有所思,心裏沉甸甸的。那時,開車時放的音樂,傳到我耳朵裏麵,存放在我記憶深處的,就一個格調,——彷徨。
國內的事情,你進去某個單位時需要求人說好話;離開時一樣需要這樣做。使盡渾身解數,我曲徑通幽說服了原國內大學校長,豁免了J-1的限製,總算能暫時留下來了。我、妻子和女兒的前途現出了光明。
很快,女兒的英語也跟上來了。初中,她已經在自己籌劃自己高中的活動了。什麽將來要繼續做,什麽應該放棄;哪些事情必須加緊,哪些科目需要努力。她的同學和朋友越來越多,老師們也喜歡她。
上高中了,女兒更忙了。她非常自立,也不需要我們操太多的心。我自己則轉攻博士學位。那時我們還有了二女兒,她本來在中國是不能被允許出生的。她是地道的海二代,姐姐則可以算是1.5代。
我獲得博士學位並被工作找到的那一年,女兒也考上了哈佛。那是我們在地上最蒙神祝福的一年。
女兒離家上大學,二女兒依然在我們身邊。那時,是我們安定的海外生活的開始。
大女兒是在國內小學將近畢業時才出來的。她英文沒有問題,基本中文水平尚存。同時受我們熏陶,女兒熱愛中華傳統文化,她在大學裏也修了中文課。但是海二代的二女兒就不一樣了,她英語不成問題,但我們非常擔心她的漢語水平。不能讓孩子們忘記自己的根在哪裏,這是我們做父母的責任。
一開始,二女兒不想學中文,說沒有用。我就對她說:別人一看就知道你是華人,而華人不會漢語反而會西班牙語;就好象你們學校的墨西哥裔同學,他們會漢語反而不會西班牙語,你不覺得有點怪怪的?別人問你中國的事情,你一問三不知是不是也有點不同尋常?
思想通了以後,二女兒就在中文學校(妻子在學校任教)和我們自己家裏同時學習。
初始,我想偷個懶,就把國內小學生課本帶來教。後來發現現在的小學課本雖然不喊“萬歲”了,問題依然觸目驚心。如照著課本學習,字是認了,但孩子的思維能力必被搞殘。
我於是不得不轉而靈活地結合現實教三字經、弟子規等。我沒有指望孩子能夠記住,我沒有太高的期望值,隻是希望孩子不要忘了本,不要忘了自己的根。
幾年前,我去聖地亞哥開會,順便探望了隨女兒定居在那裏的國內大學原係主任陳教授和夫人。陳教授是老一輩學人,人品學識俱佳。在國內時,若不是陳教授愛才提攜,我在國內大約將會是一事無成。我們相見甚歡,其間陳教授夫人丁老師曾問我的意見:她百年之後是留在美國還是回歸中國,哪個更妥當?
不曾想,我們別後一兩年,丁老師就安息主懷。我當時沒有意識到丁老師已經實在地考慮她的歸宿了。
大洋那邊,是我們的故鄉。夢魂牽繞的,依然是在那邊的我們的親人;故鄉的山水、故鄉的人文和長眠於地下的曆代祖先的故事。原來,我認為我生長的那一方水土才是故鄉;如今,不僅三晉河東是故鄉;中國大地都是我們華人的故鄉。
幾年前,我們帶二女兒參加中文演講比賽。參賽的不僅有華人麵孔,同時也有美國人。我們走在樓道裏,忽然教室裏傳出了一段極其熟悉的音樂。是什麽?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走進教室:是一個俄國移民小女孩在跳山西舞蹈,伴舞音樂是山西民歌“桃花紅杏花白”。
欣賞著優美地道的山西舞,融化在令人心碎的故鄉曲調之中,我成了觀舞人眾中唯一流淚無法抑製的人。
在那麽個體製或文化中,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安全的。
當然,人人是罪人,但是那裏的問題明顯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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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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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之舉!
老鄉好!
有道理,但它也是實實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