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直荀之死(zt)
(2009-09-18 08:26:37)
下一個
一九五七年五月,毛澤東填了一首《蝶戀花·答李淑一》(我失驕楊君失柳),以緬懷楊開慧、柳直荀兩位烈士。此詞所贈答之李淑一女士,正是柳直荀烈士之遺孀;而楊開慧烈士,國人鹹知,是正牌的毛夫人。 柳直荀是怎麽“烈士”了的呢?過去公布的資料語多隱晦,隻是籠統地說,柳直荀“1932年在湖北洪湖戰役中犧牲”。意即他同樣死於國民黨軍隊的槍口之下,當然也算作“革命烈士”就是了。
其實柳直荀之死,另有實情,黨內軍內明白如鏡,對外卻守口如瓶,是絕對的機密。直至文革後,軍隊離休幹部陳靖(詳見下),在一首詞作中曾予委婉披露,應屬首次。——他在《蝶戀花.李淑一老人淚痕錄》中說到柳直荀之死,用了一句“傷心最是留芳嶺”(“留芳嶺”詳見下),以寓實情。然而說者有心、聽者無意,故而此詞發表後,社會反響不大。最近見到一篇張增泰的文章《從葉德輝之死說起》(載《萬象》第11卷第2期〔2009年2月〕,頁148-56),就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抖露得一清二楚了。
柳直荀(1898-1932),湖南長沙人。出身書香門第,知識淵博,才華出眾。參加過南昌起義,是洪湖蘇區開創者之一。與夏曦毛澤東等人,早在“湖南省立一師”求學時代,就結下深厚的友誼。而楊開慧跟李淑一的關係也非同一般,她不但是李的同窗好友,還是柳李之間的紅娘。柳李結縭之後,住在長沙興漢門外留芳嶺24號樓下,樓上便住著夏曦夫婦。毛楊夫婦常去那裏接頭議事。三對夫婦,關係親密無間,“留芳嶺”遂留佳話。
1926年北伐軍進入湖南後,柳直荀致力於農民運動,擔任湖南區委委員,兼任省農民協會籌委會秘書長。大革命失敗後,他加入賀龍部隊,參加了八一南昌起義,任農工委員會委員。1931年5月,紅三軍(即紅二軍團)進軍鄂西北,柳直荀任中共鄂西北臨時分特委書記、湘鄂西省蘇維埃財政部長等職。
“留芳嶺”另一聞人夏曦(1901-1936),湖南益陽人。曾任中共湖南省委負責人,南昌起義後赴蘇聯學習。1930年回國後,卻推行了一條極“左”路線。
1933年夏,李淑一聽聞“道路傳言”,指稱丈夫柳直荀“犧牲”了。但是道路傳言,語焉不詳,“犧牲”故事,撲朔迷離。李淑一在悲痛和困惑之間,和淚填下《菩薩蠻·驚夢》一曲以寄托思念之情:“蘭閨索莫翻身早,夜來觸動離愁了。底事太難堪,驚儂曉夢殘。征人何處覓?六載無消息。醒憶別伊時,滿衫清淚滋。 ”詞中所言“六載無消息”,乃指柳李夫婦於1927年5月19日揮手分別竟成永訣(柳李育有一子)。分別後,柳直荀沒有上井岡山,而是輾轉於南昌、香港、上海、莫斯科等地,最後來到湘鄂西革命根據地,直至不明不白的犧牲。
爾後數十年的悠悠歲月裏,李淑一對丈夫柳直荀的死因孜孜以求。
起先,她曾經懷疑過李立三、賀龍等人。後又懷疑跟王實味案有關,因為柳直荀跟王實味至交。但是這些懷疑都被一一否定。“解放”後,李淑一曾向謝覺哉問訊,因為她聽說柳直荀死前幾天,謝覺哉(時任湘鄂西省委政治秘書長等職)曾到柳的住處要泡菜吃。但是謝的複信,令李淑一失望,除了勖慰,實情隻字未予吐露。其實當時的謝覺哉,確實是柳直荀的同路人,隻是偶然的原因,謝幸免於難。謝覺哉是知情者、再世人。
1957年元旦,《詩刊》創刊號發表了“毛澤東詩詞十八首”。李淑一(時任長沙第十中學語文教員)讀罷“十八首”,便回想起,毛澤東曾有寄贈楊開慧的《虞美人·枕上》一詞未予收入。李乃於春節期間,給毛澤東寫信探問,並附上自己早年所填的《菩薩蠻·驚夢》(見上)相贈。她在下意識中,未嚐沒有繼續尋求柳直荀死因的意思。
李淑一回憶的《虞美人·枕上》已經殘缺不全,毛的原詞寫於1921年的“小登科”時,原本是這麽說的:“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曉來百念都灰燼,剩有離人影。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此詞雖然拙劣,當年卻裝載過“痞子得手”的輝煌,也即“窈窕淑女,痞子好逑”之後,當然需要來一點“輾轉反側,寤寐求之”那意思。誰知“那意思”竟然成就了“小登科”的輝煌。
毛澤東的回信,當然不會披露柳直荀的死因,偉大領袖所能做的,便是帶領李女士上月宮去“遊仙”一番,其內容正是後來定名為《蝶戀花·答李淑一》的“靈芝仙草”:“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此詞跟《虞美人·枕上》相比較,似乎多了那麽一點兒別的意思。反正此時“窈窕淑女”早已成鬼錄,那就再意思意思吧。不意思白不意思,意思了也白意思。
毛澤東又對李女士說,他的《虞美人·枕上》就不用發表了,——看來偉大領袖某些時候還有點自知之明,或許也是在有意識地湮沒“痞子好逑”的曆史吧。毛又說,就改用這首新出爐的遊仙詩吧,——看來偉大領袖終於還是自負,用現在的話說,自己很有信心,而且自信心滿滿。
於是,“毛澤東詩詞十八首”再次發表時,變成了“毛澤東詩詞十九首”,——第十九首便是這首遊仙詩。毛澤東的老師胡適之先生,在對岸讀到學生的這首新作《蝶戀花·答李淑一》,感覺很“肉麻”,並且怎麽讀都讀不通韻腳,於是請來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又是湖南籍),幫助用湖南腔讀韻,可用了湖南腔還是讀不通。看來,且不說內容的“肉麻”,這首詞在地球上,首先是出了韻的,連鄰韻、險韻都搭不上。怎麽辦呢?要不提溜著它,搭乘“嫦娥一號”,上“重霄九”念叨念叨去?興許可以挽回偉大領袖的偉大麵子?——好在這是屬於“宇宙音韻學”或“未來音韻學”的範疇了。
“宇宙音韻學”高不可攀,“未來音韻學”遙不可及,哪有“肉麻”的感覺來得實在?然而曾幾何時,這首詞在大陸被吹捧得一塌糊塗,認為是偉人的巔峰之作,要“肉麻”又談何容易?但是出了大陸地界,“肉麻”就是拜讀此詞的第一感覺。怎麽會這樣?蓋高壓政治下的造神運動,可以閹割人民的味蕾細胞。於是大陸人,久居肉麻地,不識肉麻味,是肉皆曰美,你麻我不麻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李老太太顫顫巍巍地遊仙歸來,對年輕丈夫柳直荀的死因,依然茫無頭緒、不得要領。在萬般無奈之下,隻得重操舊業、再作馮婦:一遍又一遍地重溫1933年“蘭閨索莫翻身早”的舊夢去也。
舊夢太沉,宿酲難醒。孰料“史無前例”的暴風驟雨肆虐神州大地。毛澤東的紅衛兵,早早攪得周天寒徹。許多“黨和國家機密檔案”即便告別了“重霄九”,來到了溫暖的人世間隨波逐流、人手傳閱。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好心人攜來密檔抄件,告訴李老太太:柳直荀乃夏曦所殺。
真是胡說八道!夏曦跟柳直荀“比親兄弟還親”,又是同窗、戰友、革命事業的同路人,不是那“留芳嶺”還留著佳話嗎?說他們鬥嘴鬧著玩兒還可以,要互相殘殺,打死了李老太太,也不會相信呢。
但是同誌哥同誌姐唷,咱革命隊伍,豈能等閑視之?打由共產國際(蘇共)孕育而呱呱垂地之日起,老共信奉的便是鬥爭哲學。其最高境界是“左”的鬥爭;其表現形式是殺伐異己。說到底,沒有任何政治路線、思想原則可以講究的。你李老太太革了一輩子的命,又跟毛走得那麽近,卻於此道一竅不通。遺憾哪!
好不容易文革風暴消停。隔年就到了1978年,上述的軍隊離休幹部陳靖(苗族,貴州籍,領將軍銜,早年曾在紅二軍團做過宣傳和文藝工作),“帶著第一手資料,借(疑是‘偕’之誤。——熊注)賀龍女兒賀曉明去看望李淑一,暢懷細談,證明造反派抄出的材料可信,柳直荀的的確確死於 ‘左’傾路線執行者夏曦之手。”(引自張增泰文,下同)李淑一至此,方才無語凝噎,跟丈夫生離死別五十年,今天不得不接受這個史實了。“後來她在柳直荀的一張照片上寫下這樣一段話:‘看,他那雙原本充滿智慧的眼睛,此刻放射著仇恨的光芒,盯著他的老同學夏曦!’”
原來,湘鄂西革命根據地是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由周逸群、賀龍、柳直荀等人,奉中共中央指示逐步建立的。執行的是一條比較溫和的革命路線,諸如:反對土改中侵犯中農利益,不主張殺掉地主全家,不讚成把富農趕出蘇區。
豈料1930年夏曦自蘇聯回國,從鄧中夏手中接過湘鄂西分局書記的職務後,便以“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自居,愣是把伏爾加河的驚濤駭浪,移植到洞庭湖畔,大搞“左”傾路線和肅反擴大化。1932年初,在湘鄂西中央分局召開黨的第四次代表大會上,柳直荀因為支持賀龍(紅三軍軍長)等人的意見,抵製“左” 傾路線,而被扣上“國民黨改組派”的罪名遭逮捕。1932年9月14日,“夏曦竟下令殺柳直荀於湖北監利縣老嘴”。柳直荀時年僅34歲。
至於當時賀龍(1896-1969)是怎麽逃脫厄運的,他在文革中對周恩來是這樣解釋的:“當年肅反,我在前方打仗,夏曦在後方鬧肅反,……。”“夏是受蘇聯肅反擴大化的影響,他到洪湖、湘鄂西就是殺人,疑神疑鬼。”“夏以中央名義做出決定,我能怎麽辦?他動用了書記的‘最後決定權’,我沒有法子。他還懷疑到我頭上,說我也是改組派,繳了我的警衛的槍。”(權延赤:《賀龍與薛明》,張文轉引)後來,周恩來因為沒能在文革中“保護”好賀龍,深感自責。—— 那可是另一段“有趣”的革命曆史了。
在“左”傾路線的風聲鶴唳、血雨腥風之中,倒斃的幹部一大片,豈止柳直荀一員?看,有“共和國第一號烈士”之稱的段德昌(1904-1933,字裕厚,湖南南縣人),是黃浦高才生、傑出的軍事指揮家、彭德懷的入黨介紹人、賀龍的“右膀”,曾任紅六軍軍長、紅三軍第九師師長,此時也被夏曦所誣殺。而謝覺哉更是列在夏曦欲待誅滅的黑名單之中,因正被關押敵營,方才幸免一死。據稱,整個紅二軍團(紅三軍)在“肅反擴大化”中,從兩萬人銳減至僅五千掛零。其中連級以上的幹部,百分之九十以上被誅殺。全軍隻剩下夏曦、關向應、賀龍、盧冬生四名黨員(據張增泰文)。清湯寡水,一地雞毛。“左”傾禍害之慘烈程度已足管見。有興趣的讀者可查閱辛巴德:《往事鉤沉之千秋功過》以及王先金:《長征風雲》等資料。
夏曦在“肅反”、“清黨”、抓“改組派”、“AB團”中推行“左”傾路線,雖然在基層遭到賀龍、段德昌、柳直荀等人的抵製,但是有王明在中央的支持,屢屢得以暢行無阻。直到紅三軍在黔東蘇區跟紅六軍團會師後,因有中央代表任弼時等人直接介入,後經中央批準,才將夏曦撤職(已是1934年10月下旬),並允其留在紅六軍團政治部“將功補過”。1936年2月28日,夏曦在渡金沙江時,被激流卷走溺斃,從而結束了其血債累累的一生。無奈夏曦僅比柳直荀多活了一歲(實約八個月)。
毛名言:“人八億,不鬥能行嗎?”這真是一語道破天機。他露出了牙齒,不再玩“遊仙”的把戲了。回顧dang史,“鬥爭”是主線,“權術”是中心,“殺人”便是資本積累。無論是外鬥還是內鬥、是基層鬥還是中央鬥,隻要有人殺就鬥爭不止。殺完一個,就給安上一個“烈士”稱號,以自掩耳目。然而像柳直荀、段德昌這樣的“革命烈士”,恐怕連老共自己,也難以用“國民黨改組派”的藉口來自圓其說。無怪乎李淑一對於丈夫的死,曆經半個世紀都得不到真實的信息。臨到末了,已經鬧到“眾人皆醒、惟我獨醉”的地步,老共還不能以“組織”出麵,給李老太太一個“官方”的說法。這種鬥爭真的很悲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