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書達老師是我中學時的數學老師。
那是文革開始後不久的1968年,“複課鬧革命”結束了我們這些沒有權利參加文革(文件規定小學生不能參加文革)的孩子們的每天在街道彈球,得夳“Dei tai”(一種類似彈球的遊戲,是用胳膊粗細的木棍子互相得,將對手先得出端線就贏根木棍子)的自由生活,我們成幫成夥的進了一所新建的職工子弟中學。
我們是這所新中學的初一年級,69年畢業的一開學就是初二。老師們多數是二三十歲的師大畢業沒有分配工作就趕上了文革的“積壓品”。我們班主任姓趙,是學文的,講毛主席詩詞是他的長項,詞呀,曲呀,律呀,絕呀,一堂課他喋喋不休,煞有介事的解釋好像毛主席寫詩時跟他商量過似的。他講課除了不讓學生提問外,還有另一個毛病,就是從來不看學生,兩眼隻是盯著教室後牆的兩個角,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好像他是在給教室後牆上課,又好像他的思路已經跨過了曆史的牆角,飛翔在湛藍湛藍的萬裏清空,倍兒裝酷。沒等第一天結束,趙老師就得了他的外號“望天兒”。我喜歡教化學的解老師,他架個眼鏡文文靜靜的,不溫不火的好脾氣,因為這,我特愛聽他講課。物理老師姓韓,他講課很有激情,很像是在做戰前動員,後來他官運亨通升到校長又一直升到區教育局。英語課老師是個女的,長得很漂亮,她矮矮小小的,教課很努力,因為我不喜歡英語課,一直記不住她姓啥。教生理衛生課的女老師姓張,人高馬大,前挺後突,喜歡打扮,再加上經常變換發型,在講台上一站就是個活的人體標本,特別是有次她講到“臀部”時,一邊用手指著本來已經夠突出的屁股一邊還特意向後撅了一下。那年月,男女孩之間根本就沒有任何往來,互相之間不說話,這種不正常的生長環境使同學們對異性身體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男女孩子表麵安靜,心裏充滿著青春期的躁動,張老師的那瞬間的示範動作在學生中造成的轟動,一直持續到第三年我們下鄉支農三夏勞動時,我們道貌岸然的班主任“望天兒”和張老師在一天夜裏滾到了生產隊馬棚的一個草堆裏,被當晚站崗巡邏的低我們一年級的老師和學生巡邏時抓到為止。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至今我還不能忘記的是我們班上第一節數學課,郭老師在上課鈴響的同時邁步走進教室,他的年齡在三十五、六歲,個子有一米七五左右,上身是一件半舊的蘭製服上衣,下麵是一條淺灰色的褲子,腳上是一雙黑色的鬆緊口的塑料底布鞋,由於輕微的駝背,瘦削的肩膀上脖子向前探,有些小的下巴有些桀驁不馴地向前揚著,鼻子上一副白框的,看得出一圈圈漣漪的高度近視眼鏡遮擋著一對不大的眼睛,不大的腦袋瓜額頭卻相當寬闊,神情有些抑鬱,總之,他其貌不揚但有很有特點。他在右手指輕捏著兩根白色的粉筆,他走到講台後麵,表情平淡,聲音近似於微弱地稍帶一點東北口音自我介紹“我叫郭書達,姓郭的郭,知書達理的書達,我是你們的數學老師,沒有意外發生的話,以後的三年裏我都會給你們上數學課。” 沒有教科書,沒有教案,手上就兩支粉筆,我們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就這樣我們開始了中學的第一節數學課。郭老師很有耐心,講課時的例題也是深入淺出,簡明易懂。他唯一的一次不耐煩是我們班的一位小名叫拴柱的同學故意在課堂上出怪樣逗同學笑,郭老師對他說了一句“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當時他的眉頭緊鎖著,一雙不大的眼睛在眼鏡後麵的尖銳地看著拴住。
在我們初二下半學期的時候,郭老師出事兒了。
那時候,軍宣隊進駐學校,學校實行了軍事化管理,年級是連級,每個班是排級,每一組學生是班級,我們初二年級六班是叫二連六排。每天形式主義的的早請示晚匯報也隨著軍宣隊的進駐更加變本加厲,十幾歲的孩子們天天挖空心思想著怎樣才能觸及靈魂,怎樣才能在靈魂深處爆發一場革命。有一段時間每周六的下午,我們全排同學把桌椅排成會議室的樣子,桌子一圈一圈的,同學們麵對麵互相揭發互相批判,誰小學偷過別人的東西,誰和誰要好等等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特別是一位姓男生,人長得精瘦,象一隻嚴重營養不良的猴子,被暴他曾經扒過女浴室的窗戶,全班嘩然,他三番五次地檢討,最後居然檢討成了學習毛選的積極分子,加入了紅衛兵,到外班外年級甚至外校到處講用,這可讓我們班主任“望天兒”也著實地風光了一把。上課時學生的學習也成了為無產階級爭光的偉大任務。階級鬥爭真是到了時時講,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地步,同學當中互相猜忌互相揭發,弄的大家惶惶不可終日。
一天上課時,郭老師一反常態,精神恍惚地站在講桌後麵,課也上得有氣無力,心不在焉。課後我們得知他在上周六教師政治學習會上發言,反對在中學生裏麵提倡以階級鬥爭為綱,互相揭發鬥爭,他說“青年好似一張白紙,何必用階級鬥爭去玷汙他們純潔的心靈。”當時,這可是典型的反動言論。軍宣隊立刻立案,說他是一個和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唱反調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培養出來的沒有改造好的舊知識分子,他當時就被當成“現行”進行批判。我們的“望天兒”主任以及另外幾位激進派老師無限上綱上線,仗著軍宣隊撐腰把郭老師批了個體無完膚。一周以後郭老師被停止教課,他的批鬥會接二聯三,一排、二排、、、、、、六排,循環進行。
那年秋天我們到京郊農村支援秋收勞動,不知是“望天兒”主動爭取還是軍宣隊分派,郭老師被分配到我們排進行監督勞動和批判改造。我們每天早晨6:30起床,軍訓練隊40分鍾,然後為老鄉擔水掃院子,7:30吃早飯,8:15到地裏幫助生產隊收割稻子,12:00回去吃午飯休息片刻,1:30又回到地裏幹活,傍晚:600收工吃飯,然後7:00集合開郭老師的批鬥會直到晚上9:30。我們男生是住在村托兒所裏,女生分別住在老鄉家,男生每天在送女生回老鄉家後才能回到住地洗漱睡覺。晚上的批鬥會就在托兒所的大房間裏進行,一個大土炕占據了半間屋子,因為沒有凳子同學們都擠擠插插的坐在炕上,女生在中間,男生圍在外邊,50多個人勉強坐下,最外圈的男生可以說是半蹲半坐。“望天兒”坐在唯一的一個小方凳上,郭老師則孤零零地站在對麵的地上。每天的批鬥會都是“望天兒”打頭炮,一頓上綱上線之後,政治上表現比較有出息的幾個同學們相繼發言。不大發言的同學替換著冷不丁地帶頭喊個口號蒙混過關。每晚的批判會都會有人笑場,因為我們每天喝涼水,鬧消化不良的同學很多,一會兒這裏“打一槍”,一會兒那邊又“放一炮”,男生的屁是又響又臭;而女生則是努力憋著,實在憋不住時先不好意思地嗤嗤發笑,然後屁斷續著有高低音的擠出來,像是小孩子不成調的吹喇叭,(我們男生管那叫‘音樂屁’),這時“肇事”女生會紅著臉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努力往鄰近的女生身後躲,而男生就會帶有嘲諷意味的譏笑,“望天兒”這時往往會氣急敗壞地大聲嗬斥我們。
記得有一天,我們在寒冷的秋雨裏搶收稻子一整天,晚上我們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睛,可“望天兒”說:“階級敵人不會因為我們累了他們就會睡大覺。”批評會還是照常進行,郭老師依然站在我們的對麵。大概是為了讓我們不打瞌睡,“望天兒”那晚的嗓門特別高,可隨他怎樣叫喊,郭老師還像往常那樣就是不說話。“望天兒”就喊著讓郭老師低頭,兩個班幹部上去按郭老師,本來就很幹瘦的郭老師也不知是那兒來得勁,他的頭就是不卑不亢的半揚著,怎麽也按不下去,惱羞成怒的“望天兒”和那兩個學生幹部一起把郭老師推搡到靠牆的地方,這裏房粱上邊吊著一隻幼兒園用來盛剩飯的大籃子,那是防止老鼠偷吃食物的,其高度正好比郭老師的身高低一些,他們按著郭老師的頭強迫他站在籃子下麵,開始郭老師的頭是低下了,可是沒有多久他的頭又緩緩的抬了起來,他的頭正好在籃子的重心點,籃子脫了鉤,可還是在他的頭上穩穩當當的頂著,像是雜劇團頂缸表演,由於“望天兒”和那兩個學生幹部離郭老師很近,他們看不到籃子的位置。就在他們聲嘶力竭的狂喊狂叫著的時候,一位姓胡的男生正好坐在冬天生火燒炕的地爐上方,炕沿的下方是空的,他由於太累睡著了,頭越睡越往前低,突然他失去中心一頭就摔到地爐上,雙膝和頭重重的摔到炕爐的鐵蓋扳上,“砰”的一聲,嚇了所有的人一大跳,郭老師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嚇得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振,頂在他頭上的飯籃子一下子就翻到了地上,籃子裏麵的十幾隻孩子用的搪瓷小飯碗嘰裏咕嚕的散了一地,我們忍不住笑起來,胡同學匍匐在地上還沒有醒過來,這下我們就更控製不住了,笑聲四起,幾個女生在也憋不住自己,一邊笑一邊像對山歌樣此起彼伏的放起“音樂屁”,等到胡同學被人拉起來時,懵懵懂懂的看著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看著他那副很無辜的表情,我們已經一個個捂著肚子,流著眼淚笑倒一片。那天的批判會也隻好草草收場。
兩周的勞動結束了,郭老師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後來蘇聯人在珍寶島鬧事,形勢陡然緊張起來,毛老頭的備戰令一發,北京的全體市民都投入到挖建地下防空洞的工作中。我們學校也不例外地在操場上開挖防空洞,郭老師的批評會也就由此告一段落,他每天都被監督著和我們一起在操場上挖地刨坑,推土和泥,土法燒磚,砌牆垡镟,也沒有人太在意他了。後來我們就在幾個同學被沈陽軍區招去當兵後不久,大多數同學被提前分配留城工作了。在以後的時間裏,我聽說郭老師調動工作回了東北老家,好想給他寫封信或是去探望他,打聽多次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地址。
在我的記憶裏,特別是我長大成人以後,隨著自己閱曆的增長,越發地對郭老師深懷敬意,在那種惡劣的政治環境中,他的正直,勇敢,剛強,敬業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毫不誇張地說,郭書達老師——他是我心中最欽佩的英雄。
就是字小了點!
哈哈,謝謝秀才兄!我這那裏是耐心,是羅嗦!筆力不濟就隻能嘮嘮叨叨了!還有“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秀才兄周圍都是出類拔萃的人傑,自然是沒有我的班主任這種人的了。謝謝你的耐心閱讀!
果如君寫文章,有耐心,還幽默。讓人喜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