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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鄰居

(2014-04-05 18:34:04) 下一個

 八十年代我出國前最後住的地方可以稱得上是個“大雜樓”,因為文革後落實政策,許多當初發配到外地的又都回到北京,可是要完全恢複他們以前的住房條件已經不可能了。為了安置這些人,北京市和國管局聯合蓋了這兩棟樓,樓蓋好以後分給各機關,再由各機關分給單位裏的成員。一般單位很多是由單位蓋了房子之後分配給本單位的職工,所以鄰居基本都互相認識。而我們這個樓的住戶來自很多不同的單位,跨度還很大,除了個別本單位一起分來的,其他人都不認識。  本樓層的住戶見麵多一些,遇見了還能打個招呼,至於其他的也就僅僅知道是樓裏的住戶,僅此而已。這種狀況比大雜院更雜,我就稱之為“大雜樓”吧,嗬嗬。

我家住二樓,不用乘電梯,因而和其它樓層的人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更加少了。後來才慢慢知道“大雜樓”裏的名人很多,現在回想起來怎麽當初就沒有“追星”的意識呢。也許本人性格內向,從來不愛主動和人搭訕,即使住的時間長了,對這裏的很多住戶也隻是混到了臉熟,隻能說大家都很忙吧。現在就說幾位還能記得起來的鄰居,沒什麽特別的目的,純粹扯閑天兒。

 

美女薛菁華

一般來說文藝界的都比較招人,這個我非常同意。鄰居裏要是讓我挑哪個最有名,那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薛菁華。現在的孩子已經不知道她是誰了,可在我們那個年代她絕對是大明星,她就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裏吳清華的扮演者。文革時多數的電影,戲劇都停演了,隻有江青主推的八個樣板戲可看,而且是反複地看。 家裏的收音機,單位的大喇叭裏也是反複播放樣板戲(電視非常少),那些曲調和唱詞人們都能爛熟於心。這些樣板戲裏我最喜歡的是芭蕾舞劇《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最喜歡的演員就是薛菁華。她眉目清秀,身材修長,舞姿舒展,特別透著一種高貴的氣質。她那張倒踢紫金冠的照片最是經典,一般人家裏除了主席像,大概都有這張招貼畫,那時候看那張畫的感覺就叫“颯”。當年在兵團的時候,我們要去別的連隊看露天電影《紅色娘子軍》,回來還得走七八裏的夜路,到家以後都半夜了,同屋有一個愛跳舞的依然在興奮中,她要模仿吳清華的動作給我們看,別的還好說,就是她要倒踢紫金冠,我們就得躲開點兒,誰知道會踢誰呢,哈哈。誰能想到十幾年以後, 我竟能見到扮演吳清華的薛本人呢。

 


薛菁華住在我家旁邊那個樓裏, 那時大概是她最走背字的時候。 四人幫倒台, 樣板戲不演了, 她受到一些牽連, 不上台演戲了。 其實她就是個演員, 幹什麽都是領導指定的,  受到株連挺冤枉。   我家樓門前是一片空地, 建成個小花園。 有矮欄杆圍起來種著玫瑰花, 中間有方磚鋪地的空場和走道,還有長椅,供人們休息,乘涼,聚在一起聊閑天, 帶小孩玩。 那時我經常看到薛菁華路過花園, 但她從不停留,也沒見過她和別人搭話。練過舞蹈的走路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樣,說不清楚再具體的東西,就是感覺特“正”。她留著披肩長發,不像是燙過,略有一些彎。穿的衣服顏色素淡,並不起眼,但花樣不俗,很是優雅自然。平時沒有看見過她帶墨鏡,那時女的都不化妝,她也是素麵朝天,秀氣,高貴的氣質一如既往。

薛懷孕以後,經常在晚飯後由她先生陪著出來散步,夏天穿著孕婦長連衣裙,走的很慢, 走很遠,天傍黑時才回來。 1945年出生,那時快40歲了,才懷上第一胎,算是高齡孕婦了。 薛菁華個頭挺高,約有一米七五的樣子, 他先生個頭比她還高一些,方圓大臉,算不上帥哥,也不醜, 據說不是演藝界人士。 薛生下孩子以後, 時常見她帶著孩子出來曬太陽,學走路, 那是個女孩。 多數時間她後麵跟著一個小阿姨, 有時也看見那個阿姨自己帶孩子出來玩。  後來見不到薛了,聽說她和先生去了香港。  後又聽說她在那邊開芭蕾舞訓練班,教小孩跳舞, 也在深圳的藝術學校教人跳舞。

 前些日子我在慶祝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50周年慶祝活動的錄像節目時又一次看到了薛菁華。 她穿著深色長裙,人老了不少,也胖了許多,但是她優雅,高貴的氣質依然如故。 

黃埔一期黃維

黃維, 就是那個黃埔一期,國民黨兵團司令和被俘戰犯的黃維。 他住在我家這座樓的另外一個門, 我見過很多次。  他個子不算高,一米七五左右, 人比較瘦,樣子看起來並不威武。 他經常身穿藍色中山裝, 邁著八字腳,走起路來腰板總是挺的直直的, 一幅軍人氣派。 那時他已經八十多歲了, 家裏沒有老伴, 他太太在他75年最後一批特赦出獄後一年多去世了。 他的孩子應該是解放前出生的,我遇到他時沒有見到有孩子陪伴在左右, 到是他出門時家裏給他買菜做飯,照顧他生活的阿姨經常在他後麵三四米遠跟著走,  阿姨胖胖的,走路時上身向前傾, 和走在前麵挺胸抬頭的黃維是個鮮明的對照。我就說嘛,新中國應該是人民當家作主,但碰到具體人物,原來的牛人再怎麽地還是牛。  阿姨是江浙一帶的人,說話聽不太懂。 她照顧黃維盡心盡職, 到該做飯的時間就匆匆趕回家, 我想可能阿姨怕他。

 
以前看過《將軍決戰豈止是在沙場》,裏邊就有對黃維的描寫,最近又讀到黃維的女兒寫的追憶她父親的文章。說到黃維作為戰犯在被關押期間拒不認錯,不說國民黨的壞話, 所以幾次特赦都沒有他。直到75年,大概主席覺得關這批人也沒什麽意思了,最後搞了個全部釋放。黃維屬於比較有書卷氣的將軍,可能對曆史上的“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看得比較透了,所以他立場很堅定,顯得挺有骨氣的。如果他能看到現在國內的那些腐敗現象,也許會說“彼此彼此”吧,嗬嗬。

 

畫家蔣兆和

畫家蔣兆和也住在我家這座樓裏。 看看在骨勾裏找到的對他的介紹:

“蔣兆和(19041986),中國現代卓越的人物畫大師和美術教育家。作為徐悲鴻的追隨者,蔣兆和是徐氏寫實主義繪畫體係中最為重要的代表性人物和積極的弘揚者,他在傳統中國畫的基礎上融合西畫之長,創造性的拓展了中國水墨人物畫的技巧,其造型之精謹,表現人物內心世界之深刻,在中國人物畫史上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

評價夠高的。  我那時隻知道他是個畫家,多大的畫家,有什麽作品一概不知。 如果不是別人指給我說他是誰,我完全不能把那個瘦老頭和一個大畫家聯係在一起。  文革中畫家都屬於封資修一類反麵人物, 一定都受過批判, 沒人把他們太當回事。  我曾經見他不少次,多數時間他都是一個人, 看著有八十多歲了, 穿著一身很舊的中山裝(那時人們都穿中山裝, 顏色也隻有藍, 黑,灰,軍綠幾種), 踏一雙舊布鞋,踢裏趿拉, 像是抬不起腳來。 我看他那個樣子比撿破爛兒的強不了多少。  他瘦的很, 不光是衣服撐不起來, 到處都是癟癟的,兩麵臉腮都塌進去。 說句不好聽的, 就像是個骷髏包了一層皮。 我在花園裏見他從樓前走過很多次, 他的臉上總是毫無表情。每次見到他時,他都是兩手空空,什麽東西都不拿, 更沒有紙,畫筆之類的東西。他老伴蕭瓊是書法家, 也是學畫的, 曾經是齊白石,溥心佘的學生。 我在樓門前不時能看到蔣的老伴和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兒。  我從未見過他女兒臉上有過笑容, 總是掛著一幅苦像。 也許是他們家文革受的苦難多,沒有什麽可高興的事? 當然,我沒有和她說過話,這都是瞎猜。  有一段時間看到蔣的老伴和女兒胳膊上戴著黑布箍, 是老畫家去世了。 後來我出國了,再也沒有見過他家人。 

2011年年初,我在北京時去美術館參觀了一個著名畫家捐贈畫展。 在展廳裏我看到一幅占據了整個一麵牆的長卷,是蔣兆和四十年代畫的《留民圖》。 這是我頭一次看到對他成就的介紹以及他的作品。 真想不到, 這麽大一幅雄偉的巨作居然出自那個不起眼的瘦老頭之手。 我仔細端詳著那幅畫好半天, 畫中人物的形態,表情太有感染力了。 我不禁對那位老人素然起敬。 當下國內有錢的人多了, 名畫家的畫動輒賣到成百上千萬, 老先生的後代現在一定可以很富有, 不知道她女兒是否還總是那樣愁容滿麵的。      

 



留民圖1

 

留民圖2

留民圖3 

留民圖4

 

民主人士章元善

章元善老先生家也在二樓, 和我家隔著幾個門。 90多歲了,經常拄著拐杖出門去散步。  這麽大歲數的人了,他的身板很硬朗,走路邁著大步,速度可不慢。 他上下樓梯需要經過我家門口, 所以我經常可以看到他。  我隻知道他是個民主人士, 曾經留過洋。 這是維基百科對他的介紹:

章元善(1892101日-198765日),字彥馴,江蘇蘇州人,中國政治人物、慈善家,中國科學社創辦人之一 ,中國民主建國會創始人之一,參與創辦歐美同學會。

我在《文史資料》裏看到過有一篇文章裏提到他,說他在國民黨政府裏管過錢財。 實際上他在國民黨政府裏曾擔任過的的官銜一大串,但是多年來他一直是兩袖清風。

http://www.youtube.com/watch?v=rXZ8tHezMmw

他家的房間是由兩套打通的,包括廳在內有四五間房,麵積沒多大。  他的一個兒子差不多70歲,滿頭的白發, 和章老先生和老太太住在一起,為了方便照顧老人。 說是照顧,看樣子兒子的身體還不如老子。 兒子做過心髒搭橋手術,走路很緩慢。     章元善本人的身體可硬朗多了,每天出門遛彎, 走路大步流星, 腰板挺直,一點兒也不像90多歲的人。 

有一次我坐在通風涼快的家門口捧著一本厚厚的英文書在讀, 那是我81年在英國讀書時買的精裝本維特克著《紅都女皇》。   章老爺子從我家門前走過,看見我看的是英文書,問我要過來翻了翻。 他問我:“你認識英文?” 我答“是”。 我還告訴他我打算考托福去美國讀書。 他說:“我早年就在美國康奈爾大學讀書, 兒子也在同一所大學讀過書。”

章家老太太那時快90歲了, 她的腦子特好使。那時樓層住戶輪流算水電費, 輪到我家時,我去他家查過電表和水表。  老太太對他家的表走多少字,每月水電費交多少錢記的清清楚楚, 讓人不得不佩服。

原以為老爺子身體這麽好,活過100歲應該沒問題。 沒想到有一次他住院了, 他家裏的人說老爺子被診斷得了癌症。 這次住院老爺子再也沒出來, 可惜他沒有活到100

 

陸定一的兒子陸德

陸德那時40多歲, 他家住在一樓,是三間一套。  他家裏有電話, 在樓門口經常能聽到他家的電話鈴響。 那個年代局長以上的幹部家裏才能安電話, 不知道他是幹什麽工作的。   他太太是個護士, 個頭不矮, 寬肩膀,很壯實,模樣很平常, 她好像不是原配。 陸德還有個女兒十幾歲了, 是前妻生的。 太太對這個孩子不錯。  陸德是個爽朗的人,聲音洪亮, 他的聲音老遠就能聽到。 我沒有和他說過話, 但是從他的作派看, 他性格外向, 愛張羅事兒,喜歡和人打交道, 是個當官的料。  我後來讀的一本書裏說, 文革初期,一些大官的孩子抓進了監獄,其中就有陸德, 他在監獄裏被關了六年。 不知道陸德被關監獄和嚴慰冰寫匿名信狀告葉群是否有關係。 

陸德在樓裏沒有住幾年就搬走了, 好像是調到外地工作去了。

 

習仲勳的秘書

有一天LG下班回家, 說他在一樓過道裏看見習仲勳了。 習的秘書住在這座樓裏, 習有事上門來找秘書, 在樓道裏轉來轉去找電梯要上樓。 我們這個樓電梯的位置在後麵, 從前門進要穿過樓道,拐個彎才能看到電梯門。 那個年代一般人家沒電話, 更沒有手機, 有事就得到家裏來找。 如果不是LG看到習老爺子,我們真不知道習的秘書也住在這裏。

我那次沒有見到習仲勳, 我見到他是在另外一個場合。 也是八十年代, 有一次我出差坐飛機去廣州,我的座位在機艙裏靠前麵的位置。 所有旅客登機完畢後, 我旁邊的兩個座位仍然空著。 飛機的引擎發動了,旅客們等著飛機起飛。 這時兩輛汽車開到停機坪飛機的旁邊, 下來幾個人送兩個乘客登上扶梯,進了機艙,這兩個乘客就在我旁邊坐下了。 我扭頭一看,這兩個人一個是習仲勳,一個是他太太齊心,沒有看見他們帶警衛員。 兩位老人家很和氣,和我聊了幾句閑天。 這架勢,感覺很安全吧。 

有些人,真的是屬於那種有氣場的,哪怕是平時,哪怕是處於低穀的時候,那種感覺確實不好描述,但又確實存在。這些將近三十年前的影像,我居然現在還能回憶起來,真是有些說不清的東西。

我八十年代末來美,後來回北京探親時多次回到那個老房子。 每次到那裏都是來去匆匆, 停留的時間很短暫。 這兩座樓已經很舊了,住戶也有了很大變化,認識的老鄰居一個也沒有見到過。這裏提到的鄰居我相信有的搬走了, 有的應該已經離世, 不一定有人還仍然住在那裏。 我偶爾會想起這些人, 想起那過去的年代,感慨人們命運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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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兒 回複 悄悄話 這篇文章我不知讀過幾次了。每次讀都象初讀一樣。 娓娓道來,人生眾像。 喜歡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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