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回到賓館,直奔爸爸房間,卻到外公的客廳才找到爸媽。大夥兒都已經午睡完,坐一起聊天呢。梁父不願在嶽父麵前指出女兒的不足,見梁思申回來,便起身道:“囡囡,爸爸帶點東西給你,你來看看。”
外公當即不滿地道:“帶來的東西還沒在上海拿出來嗎?借口不能這麽找。快點快點,我們還得去看另一處投資。”
梁父笑笑不予搭理,帶著女兒走出套間,去他房間。門一關上,梁思申就道:“爸爸,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知道也得聽我說完。”梁父打斷女兒的話,掏出老花鏡戴上,找出他記錄的幾個疑點,“楊巡憑證裏有一張,寫著勞保用品,九千多。我當即出去問了一下在工地工作的裝修工人,他們說他們的勞保用品都是工程隊自備。然後我又找出另外兩張勞保用品的發票,一共加起來有兩萬九。這筆錢,去了哪兒?”
梁思申道:“楊巡今天跟我承認,他為了稅務工商方麵減少開支,做假賬了。”
梁父緊追不舍道:“這筆帳發生在你上回查賬之前,如果由你來看,你肯定看不出什麽。那麽你上回查賬時候,楊巡跟你說明了嗎?楊巡做這筆假賬的時候。預先知會你了嗎?還有沒有其他假賬,他有跟你說過一次嗎?如果我今天沒來,楊巡會跟你說嗎?”
梁思申老老實實地承認:“沒有,都沒有。”
梁父扔下手中的記錄,不再講其他可能的假報銷,怒道:“楊巡十足道德敗壞,跟那些街邊擺攤坑蒙拐騙的個體戶沒什麽兩樣。”
梁思申這時候已經從宋運輝那兒求證回來,可以冷靜地道:“是的,爸爸,我錯了。但是事情可以挽回。”她對著生氣的爸爸說出她轉合資為借款的方案,以及原因。
梁父嚴肅地道:“你這不是挽回,從目前經濟發展來看,你這是更加便宜楊巡。爸爸知道你為什麽做出這種便宜楊巡的方案,你一向同情個體戶所受的不公平待遇,但是你的同情不能給予一個道德敗壞的人。你要知道,之前,楊巡一直在欺騙你。他今天不能算是坦白,他今天是眼看瞞不住才說出來,你不能因為他自己說出來而給予從寬處理。楊巡看你軟弱可欺,以後會挾持你的投資,從我們家逼取更多好處。到那時候,還如何收場?”
梁思申堅持道:“爸爸,楊巡有欺騙行為,但還不是十足道德敗壞,這方麵我相信我的判斷準確。而且從他以前所作所為來看,他會做出合理回饋,隻是我不願意了。我已經請問過宋老師,宋老師支持我退出,宋老師與我的觀點一致。楊巡必須為他所做的事負責。爸爸,這事我自己做錯,你讓我自己處理。還有,宋老師為以前沒阻止我跟楊巡合資向我道歉,我想這不是宋老師的責任。但起碼說明一點,楊巡在其他方麵還是可取的,否則宋老師以前不會不阻止。”
梁父道:“小宋是沒話說的,他本來就不應該道歉,首先你連我都瞞著,小宋又能管你幾成?其次,要是沒有他在,楊巡還不知道怎麽吃你的投資款。但是對於楊巡這個人,囡囡,你不能聽信他的花言巧語。對一個人的認識,要看他做了什麽,而不是說了什麽。他做假賬,從賬上取走你們合資公司的錢進入他的腰包,這與偷竊有什麽區別?這樣的人,你怎能還為他說話?”
“爸爸。”梁思申可以在別處很堅強,可是在爸爸的批評麵前,她立刻一包眼淚哭給她爸爸看。她也不跟爸爸說理由,隻是咬定:“爸爸,讓我自己處理。”
梁父看見女兒的眼淚就不舍得再嚴厲,鬱悶地輕聲道:“囡囡,那你把怎麽處理的細節跟爸爸說一下。你跟楊巡改簽借款的協議要怎麽寫?你中文不好,要不要請爸爸替你寫?”
“當然爸爸寫。我會跟楊巡說,爸爸很生氣,不同意合資,沒有其他理由,就這樣。”
梁父看著女兒沒辦法,隻得道:“你別哭,陪你外公出去轉轉,我留這兒給你寫。”
梁思申這才收起眼淚,親了爸爸一下,說聲“爸爸,我愛你”,離開。梁父看著女兒出去的身影,心中另有想法。他暫且不擬協議,抱臂坐在沙發上思考該怎麽做。
楊巡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梁家人聚首後的回音。但是等了兩個小時都沒聲音,他心中的憂慮越來越甚,幹脆打電話到梁思申房間,但是沒人接聽。打到套房,也沒人接聽。又打到總台詢問一下,知道沒有退房。楊巡心中打鼓,他們都上哪兒去了呢?
據說地震前的預震過後,拖的時間越長,後麵跟著的地震越強烈。對方沉默正是讓他琢磨不透的。他倒是希望梁家現在趕緊三堂會審,他會給出讓他們信服的理由。
楊巡越等越急,在臨時辦公室裏一刻都坐不住,趕去賓館等候。
他想,會不會他趕路的時間裏梁家人已經回來,便一間一間地上去敲門。沒想到被梁父逮個正著。
楊巡看到梁父神情嚴肅,對他的熱情視若無物。梁父讓他下樓去大堂吧等著,楊巡隻好下去等,心中知道,梁父要跟他攤牌了。
楊巡等了沒多久,就見梁父大步走來。已經換了衣服,一絲不苟的西裝領帶,給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而梁父手中則是捏著一張紙,這張紙楊巡認識,是他合資公司自己印製的信紙。楊巡連忙站起來迎接,等梁父旁若無人地坐下,他才也跟著坐下。他才剛坐下,麵前便拍來那張信紙,信紙上麵是半頁內容。不多。
楊巡忙道:“梁伯父臨的是顏體字……”
“思申心情不好,讓我打發出去玩,正好我想找你先談談。我們現在不上書法課,我請你解釋紙上這幾筆支出。”
楊巡看著眼前這麽一位他以前從未接觸過的高官,兼他喜愛的人的父親,心中異常緊張,手指有些顫抖地拿起輕如鴻毛的紙片,緊張地看。看了會兒,心中好好印證一遍,才道:“這幾張發票不是實際支出。”他頓了頓。想等梁父問了再答,但是梁父沒問,隻是拿兩隻眼睛盯著他。他隻能接著道:“請梁伯父理解,一家企業總有一些支出沒法拿到發票,還有一些人情方麵的支出即使有發票也不便做賬,隻好有時候套出一些現金放著,備這些需要。”
梁父問:“小金庫的運作,你有沒有記錄?”
楊巡硬著頭皮道:“沒有記錄,這種東西沒法做記錄,弄不好給抄出來就害人害己了。”
“好,我理解你。那我怎麽能知道你共套現多少,把錢用在哪兒,是不是跟合資公司有關?”
楊巡無奈地道:“我沒記賬,不過我可以回頭去整理一下,給梁伯父一個明細。”
“方便嗎?”
楊巡隻能道:“不方便也得做。”
“既然方便,為什麽你不可以事先向合作另一方每月報備,每月銷毀,而非要等到我問起?”
楊巡語塞,心說他中套了,中了看似通情達理地表示理解的梁父的套。
梁父看著楊巡低頭無語,厭惡地繼續道:“思申作為出資方之一,有權完全徹底地了解公司資金運作。而你為什麽對她隱瞞,卻對我公開?”
楊巡心說,梁父逼著他回答他欺負梁思申無知。在曆練極深的梁父麵前,他無法花言巧語。他隻好低頭承認:“梁伯父,是我做事沒準頭,疏忽這一步。我文化水平低……”
“疏忽?”梁父冷笑一聲,“你第一次套取現金忘了事後通知思申,我願意相信你是疏忽。你接二連三地套取,我依然可以放寬尺度承認你是疏忽,但是等我前來查賬你才忽然想到要通知思申,你的疏忽到底是什麽意思,隻有你自己心裏清楚了。目前的情況已經明了:一,你故意不問自取;二,你套取的現金去向不明。其餘你究竟是什麽意圖,套取了多少現金,我不跟你討論。思申說,她的事,她自己處理,好,你們先自己處理。但是我有個底線,必須停止合資。就這樣。”梁父說完,就招收要服務員過來。
楊巡大驚,停止合資?“梁伯父,事實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憑良心做事,絕對沒有一分錢流入我自己的口袋。我可以向你保證……”
“憑良心?”梁父沒多說,吩咐給這一桌的茶水結賬,等服務員一走,才又道:“我不聽賭咒發誓,我隻看你做了什麽。套現後沒有記賬,沒有通報,公私兩個口袋的錢擅自放進一個口袋,哪兒看得到良心?我有理由對你的良心尺度表示懷疑,我阻止思申繼續與你合作。你不必再向思申解釋什麽,你的態度我已經清楚,你隻需要接受她的處理。”梁父在服務員拿來的賬單上簽字,簽完便起身,繼續道:“你沒有拒絕的餘地,同時,我保留向司法機關指控你非法挪用集體資產的權利,如果你還想蒙我們思申的話。”
梁父說完就走了。楊巡連起身歡送都忘記,瞪著眼睛獨個兒發呆。他沒想到梁父竟然提出停止合資,那不是堵死他半邊生路嗎?他可以用性命保證他沒有亂用合資公司的錢,他完全是用對待自己獨資公司的心來打理合資公司,別人不明白,梁思申能不明白?但是他也替梁父想到,不,他早就想到,事已至此,合資怎麽可能停止。大家都已經在一輛開動的車上,這車,沒法刹車。刹車就是全死。不僅他這兒無法歸還銀行信用。梁思申不會無知到自尋死路。
楊巡想到梁思申的心情。看早上她的表現,很沉靜,但會不會被她爸左右呢?楊巡心中沒底。但他絕對清楚,梁思申如果如她爸所言,提出停止合資的話,那就與提出絕交差不多了。與梁思申絕交……楊巡都不敢想。此時楊巡隻清楚一點,合資,不是說停就停的,隻要不停,那麽來日方長。
梁思申帶著媽媽外公出去逛了一趟,她沒心思玩,帶著媽媽看從二輕局收購來的兩塊地皮的時候,心情已經猶如看到別人的東西,沒了感情。回來聽爸爸說楊巡可能還在樓下大堂吧,她聽了爸爸的說明後,旋身就出門找下來。果然見楊巡瞪著眼睛一個人垂著頭坐著發愣,連她走近都沒看見,全不是平時一按尾巴全身都動的靈活。
梁思申不聲不響地在楊巡對麵坐下,拿起楊巡的杯子敲敲桌子,楊巡才驚醒過來。楊巡第一件事就是看梁思申的表情,梁思申不同於她爸修煉那麽好,七情六欲多少露在臉上。但一看之下,心中有些放心,梁思申有點嚴肅,但沒太憤怒。梁思申見楊巡死死看她,不自在地扭開臉,以平和的口氣道:“我爸說已經找你談了。如果我爸有情緒激動的地方,請你體諒。”
楊巡一時迷糊,梁思申與她爸的態度怎麽會這麽不同。他忙道:“你爸是見過大場麵的,不會亂發火,但他好像挺生氣,要我們停止合資。真的嗎?你也這麽看我這個人嗎?你說我真的是那種騙你錢財的小人嗎?”
梁思申淡淡地道:“我們合資將近一年,這麽多時間來,事情基本上是你在做,我做得不多。我很感謝你不計較兩個人的分工。現在……我提出終止合作。具體辦法我爸爸在起草。我的意見是,我已經投入的資金作為借款,你付給我當期銀行的貸款利息,三年內還清。考慮到國內《公司法》需要到今年七月才能實施,我可以依然掛著名,一直到你能辦理注冊為止。你看這樣的方式可不可以?”
楊巡愣愣地看著梁思申,為梁思申真的提出終止合作而吃驚,更為梁思申提出的對他非常有利的條款吃驚。他想了半天,才回答:“我隻想知道,你到底怎麽看我,你認為我是一個騙你錢財的小人?如果你認為我是小人,那麽你要終止就終止。”
梁思申聽著這話臉色變冷,她有她的驕傲,她的驕傲在於不願跟比她不足的人計較。可是楊巡欺人太甚。便道:“我拒絕評論你的人品,相信我爸也不會妄評他人人品。但是你不能否認,你違背合作雙方該有的信任原則。”
“我不是製造假賬,我們當時簽有合同,這邊的具體操作由我決定。既然如此,我不可能把支出事無巨細都告訴你,或者預先等待你審批了才能支出。而且我沒攔著你查賬,甚至也沒攔著你爸查賬。”
“楊巡,你混淆概念。你有權全權決定的是正常支出,是有據可查的支出,你無權決定非正常支出。我們合同上麵早有約定,多少金額以上的支出屬於重大支出,需要兩人簽字決定,何種範疇之外的支出屬於非正常支出,需要兩人簽字決定。你做到了前者,可你沒做到後者。”
楊巡道:“我認為我簽的是正常支出,理由我已經跟你爸說了,你爸也認可,這是這邊慣例,誰都知道。”
梁思申本來想給楊巡麵子,此時見楊巡強詞奪理,終於無法按捺怒火,冷冷地道:“楊巡,你捫心自問,你真認為這是正常支出嗎?如果是正常支出,你又何必選擇今天才告訴我?楊巡,請你也考慮我的感受。我寧願一廂情願地相信隻是我們彼此理解不同產生摩擦,導致合作艱難。因此我願意退出,但不能妨礙你這麽多日子來的心血。你還要我怎麽樣?你還是別責問我,你想要我怎麽回答?”
楊巡也怒道:“我捫心自問,我沒對不起你。我對你是什麽感情你知道的,我會蒙你?你是聰明人,你不能你爸說什麽你信什麽,你爸不知道我這個人,你難道會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我有叫苦叫累了嗎?我要是真有那麽重私心。我多的是吃定你的辦法,我做了沒有?你今天要怎麽樣就怎麽樣,但是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問題搞清楚,我沒對不起你。”
梁思申聽著這話簡直覺得楊巡這是耍無賴,竟然把他的什麽感情都搬出來做籌碼,難道承認他的感情就得承認他的合理?梁思申強抑怒氣,盡量平靜地道:“我認為你對不起我,就這樣。如果你有異議,我隻能說我已經沒法說服你,我漢語能力有限。我會盡快與我爸確定終止合資的協議輪廓,其餘交付我爸與你聯係。如果你不支持我的建議,或者另有建議,我全權委托我爸跟你談。楊巡,我對你已無話可說。”
楊巡見梁思申說完就站起來要走,也猛地起身,大聲道:“梁思申,你誤會我,我絕對沒有對不起你。”
梁思申欲言又止,終於沒說,轉身走了。無話可說,對,就是無話可說。她不信楊巡真不懂她婉轉解釋的那些,不懂正常支出與非正常支出之間的區別,她此時真覺得楊巡無賴,竟然當著麵說瞎話,由此,楊巡私自套取現金的行為,她已經無法替楊巡找出理由。梁思申至此已經非常失望,也非常生氣,走進電梯就不再克製,拉下臉來滿臉是火。這樣的人,她一句否不願多說。
楊巡看著梁思申不顧而去,似是一句話都不願再跟他說的樣子,滿心都是冤屈和失望。沒想到他如此真心對待梁思申,梁思申卻一點看不到。剛才梁父這麽對他,還有梁父訓斥的話,他認,可是梁思申怎麽也看不到他的善意?他很是失望。
梁思申回去上麵,看到爸爸擬的大綱,與她說的差不多意思,就簽了一些授權書,又簽了一些空白紙張交給爸爸,讓爸爸回頭辦理。其實她真氣得想推翻原來的方案,可最後還是沒反悔,她認栽,是她自己濫施同情,被楊巡作為個體戶的不平遭遇和楊巡勤奮努力的現象迷惑,而沒看清楊巡是個不可合作的人,是她不懂國情沒事先預防,才有今天之困,她認,她還不得不承認,她太差勁,楊巡原是可以占她更大便宜,她理智上做出各打五十大板,甚至自己多打幾板的決定,可是感情上卻無法平息憤怒,抱著媽媽哭了一通。梁父在一邊看著,臉上如掛霜了一般。
外公竟然意外地沒問什麽,過來看看三個人鬧成這樣,他就回自己房間獨自看電視。
晚上宋運輝終於忙完,帶著宋引過來一起吃飯。梁思申雖然用化妝遮去眼皮紅腫,可是誰都看得出她哭過,連宋引都看得出。宋運輝想問卻不便問,當著那麽三個老人精,他無法不小心行事。這一桌子在外人看來實在是太曖昧,活脫脫祖孫四代的寫照。上麵坐著個老太爺,第二代的坐老太爺旁邊,第三代的當中夾著個第四代。
還是梁思申有始有終,既然前麵找了宋運輝了解情況,後麵當然要把處理結果說明一下。“Mr.宋,我找楊巡談了。可是都沒法談,回來後媽媽跟我說,這是價值觀、世界觀的差異,對了,中文應該是這兩個詞。我很遺憾。沒辦法,看來今天明天沒法把事情確定下來,我隻能把尾巴交給爸爸處理了。可能……會被認為仗勢欺人。”
“原來是觀念衝突。”宋運輝說出來後,見梁思申點頭答“是”,才有意調解氣氛,微笑著對梁父道:“既然小梁已經感受到與個體從業者的觀念衝突,那我就得秋後算賬了。梁伯父,小梁沒少攻擊我們國企吧?包括秋天時候發給我的文章也是完全替個私經濟張目,可是現在如何?知道國家這麽做也是有苦衷的吧?”宋運輝說完,看著梁思申笑。
梁父一聽,也笑道:“對了,每次見麵就批判我們銀行不給個體戶放貸,能放嗎?他們腦袋裏沒規範經營意識,這回你也領教了。從銀行貸款,在他們眼裏就跟白撿來錢一樣,還不還,看他高興。銀行還怎麽敢貸款給他們?”
“我們運銷處的同事說,最怕給個體戶發貨,沒見錢不敢發貨,沒見全部的錢也不敢發貨,怕的是發貨後再找不到人要貨款。他們越沒規範經營意識,銀行越不敢給貸款,他們隻好越千方百計走歪路尋找資金,就越敗壞自己的信譽,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梁父道:“小宋說得在理。他們根子裏沒有規範、沒有秩序這樣的概念,遇到利益的時候就一哄而上,隻要能追求到利益最大化,隻要不殺人不放火,他們認為做什麽都在理。目前有關政策法律還在探索階段,對於個體經濟這個新生事物還缺乏有效約束,作為相關經濟部門,比如銀行國企,隻好采取自保手段,以免陷入他們的惡性循環。囡囡,當初爸爸反對你與楊巡合資,就是基於這點實際考慮,並不是歧視。”
梁思申剛剛在楊巡那兒上了鮮活生動的一課,而今聽著最信任的爸爸和宋運輝都那麽說個體戶,她心中的信念開始動搖。楊巡可不就是隻要不殺人不放火,做什麽都在理的意思嗎?一個人如果根子裏是這麽在想,還怎麽與之合作呢?她不禁看向宋運輝,看他怎麽應和爸爸的話。
果然宋運輝接著道:“我本來以為個體戶的這些習性與出身的窮有關,與沒有相應的社會身份有關,等有身家地位之後,應該會有信用概念。現在看看也不是。很可能他們初始的不規範不規矩反而獲利豐厚加強了他們的某些錯誤想法,並將那些錯誤想法轉變為根子裏的東西。如果那樣……”宋運輝看看梁思申,“可能又是一個惡性循環。”
梁思申立刻明白宋運輝說的是楊巡,以前與楊巡合作時候,跟宋運輝談起楊巡,也曾說過楊巡現在有兩處市場資產,因此做事時候總要顧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會太失分寸,可問題是他們都沒考慮到,如果楊巡壓根兒心中就沒“分寸”這兩個字,又如何?梁思申喃喃地道:“我萬分幸運,還有退路可走。”
這邊議論得激烈,那邊宋引卻閑得無聊,追著外公道:“爺爺,您男同學戴紅紅綠綠的東西真臭美哦。”
外公聽著驚奇,全身看看,又摸摸領帶,都灰灰的,哪有紅紅綠綠?他笑嘻嘻地道:“爺爺手裏隻有一雙筷子是紅色的,哪兒還有別的?筷子可不能不用哦。”
宋引去伸出兩隻手,一隻手指著另一隻手的無名指,道:“就這兒,男同學也臭美,臭美臭美,一個鼻子兩張嘴。”宋引說著,又兩手抓臉做了一個鬼臉。
眾人才知說的是外公手指上那隻耀眼的翡翠戒指,都是忍不住地笑。外公聽了也忍不住笑,“娃娃,那不是臭美……”
“就是臭美。貓貓沒錯,外公戴這個就跟姐姐戴胸針項鏈一樣臭美。”梁思申終於也笑出來。
“女同學可以臭美,男同學不行,因為是男的。”宋引的道理似是而非,但她卻非常堅信自己是對的。
眾人依舊是笑,外公也大笑,一點不覺得受冒犯。外公笑道:“為什麽男的不能戴?美國男的還有穿花襯衫花褲子的,還有一個國家男的穿格子花裙的,中國古代男的還穿紅衣服,叫紅男綠女。”
宋引大聲道:“可是您戴的是綠的,羞不羞,羞不羞?”
外公對著一個衝他吐舌頭畫臉皮的小孩子沒招,隻好哈哈地笑,表揚宋引很聰明。宋運輝笑著教育女兒道:“指出問題就行了,羞不羞就別追究了,要尊敬爺爺。”
外公笑道:“都沒規矩的,小家夥叫我爺爺,叫我女兒女婿阿婆阿公,叫我外孫女又成了姐姐,什麽亂套的。”
宋運輝笑道:“我這方麵不強求孩子,她怎麽看就怎麽叫,隻要大方向別錯就行。對不起,王老先生。”
外公道:“我奇怪啦,你們國內的比我們在美國的還西化,一說傳統,好像都是要打倒的一樣。現在傳統都得去台灣找啦。大陸不行,老的沒保留,新的沒學到,不三不四。”
梁母微笑道:“一個疆域寬廣人文種族複雜的陸地才能包容文化多樣性,並能將多種文化熔融創新成一個兼收並蓄的文化。因此文化多發源於類似中國、歐陸等地,美國現在也可以輸出它的文化,而相對封閉的島國則基本上是傳承者的身份,台灣保留傳統也是理所當然的。爹爹,我們的人文體係已經與過去大不一樣了。”
外公到:“你別狡辯,我沒說你不應該變,可是你們把傳統裏麵好的變沒了,我這幾天看著就想到‘禮崩樂壞’這一句。就說思申今天這件事,你們說的我都聽得懂,傳統生意人有這麽不講信用的嗎?那姓楊的要換作解放前做出這種事還敢在城裏呆著?早讓我們商會合夥兒滅了。做生意的誰不求個亮堂堂的金字招牌百年老店的?做生意你騙官府可以,可不能騙合夥人騙顧客,那樣做是短視。”
梁思申道:“可楊巡不覺得這是在騙我,他還覺得他這是大包大攬做了所有的事。”
外公道:“這就是我說的禮崩樂壞嘛,你大環境變得惡劣,單個人能好到哪兒去。”然後單獨對宋運輝道:“宋廠長,傳統還是有用的,別有意去破壞。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家庭如果用破壞傳統的方式去發展人文,這很危險,一定弄得人民無所適從。”
梁思申看看媽媽,道:“我同意外公。但我反對沒原則的孝順。”
梁父梁母則與宋運輝麵麵相覷,三個人都想到那個最破壞傳統的年代。但梁父道:“我們還是別太多議論社會。楊巡即使不是特例,可他在對待我們囡囡的事情上更是個看到小紅帽獨行的狼。現成的例子是,我今天下午先跟他談,他不得不承認他所做的事,但他隻承認是疏忽。可是到囡囡麵前,他卻反咬一口。說明他是看菜下碟的。小宋,這樣的人我們每天可以遇到,他們在我們麵前是十足好人,十足溫順,可是深究起來就難說了。來前我太太還在說楊巡是個上進青年呢。這回他算是不小心露出馬腳,但沒他第二回的機會。我們前麵給他尋找出人品形成原因,我們可以理解,可我們不能接受。”
外公卻笑道:“楊巡這回偷雞不著蝕把米,騙誰不好,敢騙官僚?吃豹子膽啦,這小子,嗬嗬。思申碰到他是秀才遇到兵,他碰到我女婿是兵痞遇到長官,算是都撞對了啦。小宋啊,我跟你說,我年紀大,看的人多。人這東西,殺人放火都或許情有可原,惟獨沒良心是永遠不能原諒的。思申今天哭什麽?還不是因為好心遇到驢肝肺了嘛,本想提攜楊巡一把,結果反被咬一口。你們都假惺惺說什麽規範道德,我老頭子說實話,楊巡就是沒良心。跟沒良心的人你也不用有良心,思申,我以前看你是個果斷的,黑心的,沒想到你今天這麽婆媽。這事叫我解決的話,我拍死楊巡。”
宋運輝正被梁父與外公對楊巡這個人所下的結論所震驚著,心裏矛盾著,卻聽他女兒在一邊睜著似懂非懂的眼睛,迷茫地道:“小楊叔叔不是蒼蠅,怎麽能拍死呢?”
眾人都沒笑,都被外公的“拍死”兩個字震驚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尤其是梁父,第一次有跟嶽父握手的衝動。隻見外公笑嘻嘻地道:“這娃娃有前途,才這麽小的人,大人說話都能插上嘴,有主見。爺爺說著開玩笑的,大活人哪兒拍得死,又不是蒼蠅。”
但大家聽著心裏都有數,楊巡在實力雄厚的外公眼裏,隻是一隻蒼蠅那麽微小,在梁父眼裏,也沒好上多少。梁思申心情複雜,她生氣的時候不是沒想過外公的主意,可是,想到楊巡曾經兩天兩夜沒睡地監督工地,為合資企業下過那麽多苦力,她如何拍得下手,她是真的婆婆媽媽。她不禁看向非常欣賞楊巡的宋運輝,看到宋運輝也看向她,眼睛裏有不忍。
宋運輝看到梁思申眼裏的動搖,雖然他思考之後知道梁父和外公說的都沒錯,楊巡這個人在他麵前一直是好人,可背後……比如說對尋建祥這個合作人的分割這件事,可以看出楊巡的真實品性,可是想到楊巡一路闖過了的艱難,想到楊巡一直來對他的奉承和為他辦過的那麽多事,他無法不開口為楊巡求情。便道:“梁伯父,這件事最大的責任在我。作為我這個既了解楊巡又了解小梁的人,而且我又是清楚國外與國內人思維區別,我沒有阻止兩人的合作,我是肇事的根源。楊巡有私心嗎?有,不能否定,可是他在合資公司這件事上的私心不能算多,還談不上沒良心,應該是經營理念不規範占大頭才是。我看他對合資公司的投入絕不亞於他當年做兩個市場時候,那是全心全意的。很少見到有人對合作的企業能如此投入。畢竟從國情而言,楊巡在合資另一方基本上不參與的情況下能做到今天這一地步,並不算是罪大惡極。我想腆著臉給楊巡求個情,在這件事上,最該責怪的是我這個小梁信任但沒把監督工作做實的人。”
外公一聽就笑了,道:“思申有給你谘詢費監理費了嗎?如果沒有,她憑什麽要求你監督?你是最沒責任的人。小夥子,難怪年紀輕輕就做大廠長,好,有擔當,也夠狡猾。思申要是跟你一樣,我今天就把財產交給她打理。”
外公對誰也不幫,對誰都不客氣,讓宋運輝聽了也是訕訕的,外公揭穿他苦肉計的用心。梁父一時也不好繼續說什麽,否則就顯得連宋運輝也責怪上了似的。他拍拍宋運輝的手臂,很是真誠地道:“小宋,我會聽取你的意見。”
梁思申見此忙道:“爸爸,我們不生氣,我們得承認楊巡的工作。給他一個機會,把項目完成。還是我的方案。”
宋運輝心想,梁思申真是寬容。梁父卻道:“本來就說用你的方案,可楊巡不幹。”
外公氣道:“我氣死啦,沒見過你們這種犬儒。幹脆今天一頓飯吃完全都出家算了,割肉飼鷹都沒你們高尚,沒良心的人你們以為感化得了嗎?告訴你們,這世上什麽都可以原諒,惟獨背叛不能原諒。氣死了,我看電視去。”
外公說走就真的走了,攔都攔不住,梁母隻能向宋運輝道聲歉,緊隨其後。梁思申與宋運輝都很是吃驚,惟有梁父看著嶽父的背影一會兒,轉頭就笑笑道:“老頭子就這唯我獨尊的脾氣。對不起,小宋,別給影響情緒。”
梁思申連忙跟宋引打岔,轉移孩子的注意力。宋運輝見此更能理解當年梁思申為什麽要與外公打官司,看起來以前小小的她在外公手下很不好過。想到梁思申吃過苦頭之後依然寬容,而楊巡卻還是固守那些小生意人的勾當,心下歎息,卻也對楊巡加大了反感。沒錯,什麽都可以原諒,惟獨背叛不能原諒。
一頓飯吃完,因為宋運輝帶著孩子,梁父沒有挽留,親自下去,冒著寒風堅持送宋運輝上車了才走。宋運輝感動,卻又是替楊巡擔心。梁父這個出身良好的人,顯然被社會磨礪掉的棱角較少,感情上恩怨分明得很。梁父對他越好,宋運輝相信,梁父對楊巡越狠。宋運輝回想起來,忽然發覺,梁父嘴上敷衍著梁思申,其實從頭到尾都沒讚同梁思申的方案,都是以模棱兩可帶過,而沒表態。包括他的求情,梁父這句“我會考慮你的意見”已經很說明問題,梁父壓根兒就想等女兒走後,自己著手處理。可想而知,楊巡慘了。
但是今天該說的話他都說了,梁父的想法,他隻停留在猜測上,總不好現在就恃仗過去的一點點恩情再要求人家退讓,他想來想去,隻有打電話給楊巡,要楊巡立刻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明天立刻簽字確立協議。
但是楊巡卻正生氣著,他生氣的是梁思申竟然如此不信任他,他全副心血都投入到合資公司,卻還被梁父如此汙蔑。他不肯答應宋運輝的提議,說答應就是承認他貪汙,那是不可以的。他跟誰承認都行,就是不能跟梁思申承認。
宋運輝覺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不顧旁邊女兒在場,怒道:“楊巡,你找死嗎?”
楊巡道:“宋廠長,我沒找死。現在情況是,梁思申想撤資,可已經撤不了,隻有選擇借款這個類型。但是對我來說,我不答應,這個項目就是拖著,照舊,他們也沒有其他辦法。如果我不拖著,答應梁思申的方案,項目還是照舊進行,可我損了的是名譽。於情於理,我都沒可能答應。”
宋運輝明白了楊巡的用心,項目做到這個程度,以梁思申在國外,梁父在省外,兩處都鞭長莫及來看,就算是控告了楊巡,讓楊巡坐牢,出了梁父心頭的毒氣,可是項目呢?項目若是因此而停頓的話,梁思申將遭受慘重損失,梁家不會不投鼠忌器。宋運輝歎息,奉勸一句:“楊巡,你好自為之。應該說梁思申已經仁至義盡,你別逼她了。”
楊巡卻不這麽想,他清楚宋運輝對梁思申的好,他隻是道:“我不想蒙冤。”
宋運輝無語,隻好作罷。梁思申外公和梁父就楊巡人品所說的話對他影響很大,讓他重新審視與楊巡的關係,厘清欣賞與信任之間的區別。
楊巡想來想去,認為宋運輝肯定是為眼下他與梁思申的矛盾生氣,責怪他不聽勸告,或者更應該說是要求。但是他不能答應宋運輝的要求。不錯,他確實是有意不告訴梁思申套取現金的事,因為覺得沒必要,他自己心裏有數就行,梁思申行事太規範,都照那套規範來,還怎麽做事?可是他自始至終沒有占梁思申便宜的意思。如今事已至此,他已沒有退路。如果答應梁思申的方案,那就意味著從此絕交,他在梁思申眼中成為小人,以後都無法解釋清楚。而如果拒絕答應方案,那麽梁思申生氣大怒都在情理之中,可是項目已經進入內外裝修,很快可以交付使用。屆時,他把回報交給梁家,讓梁家明白他不是小人。再說了,他也不信,他即使接受了梁思申的方案,梁父就會放過他。如果梁思申由合作人變為債權人,隻協議收取固定金額,那麽,梁父有的是辦法折騰他。到時他隻有更慘。他隻有想方設法繼續與梁思申綁一根繩子上,來日方長,大家最後都會理解他的苦心,包括宋運輝。
梁思申回上海前找到申寶田,請申寶田以同是江湖企業家的身份做楊巡的工作。申寶田答應,因為申寶田現有不少資金已經轉移到梁思申處,等著積累到一定程度投進國內展開合資。而且申寶田還想把兒子弄到美國去混個身份,以後就用兒子作為外商回來投資。在申寶田看來,梁思申的斷絕合資決定有些傻,退讓太多,楊巡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與申寶田談話後,梁思申才回來退房吃飯,載著父母外公回上海。最先,還眾人皆睡午覺,獨梁思申一個寂寞孤獨地開車。等會兒,外公先睡得不舒服地醒來,也不管女兒女婿都還打著瞌睡,就問前麵的梁思申,“又出去跟那個姓楊的小子談了?”
“沒,跟另一個合作者談些事。”
“嗯,那還行。我看你就別再找那人談了,越談越被人摸清底細,看出你是個沒脾氣的,讓你爸去談。哪有人一上來搬出的條件就是退讓的?你就是心裏想死了要退,你最先也得把條件開得他做不到的高,後麵才能落地還價。你不是幾乎每天都在談判嗎?怎麽這些常識都沒有?唉,氣死我啦。”
梁思申好久無語,心知爸爸雖然沒說,可心裏一定也這麽在想。她猶豫好久,才厚著臉皮承認:“我這回操作錯誤,有些太抹不下情麵。不過隻會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他還不知好歹,我隻有對不起他。”
“還給什麽機會?怎麽對不起他?”梁父不知什麽時候醒來的。
“爸爸,我不想讓宋老師出麵,他太為難,我找了另一個朋友。楊巡能聽便罷,要他主動找爸爸辦理,如果不聽,我給他一個他接受不了的後果。我也生氣了,沒這麽當我傻瓜的。”
梁父道:“我今天中午出發前沒看到楊巡人影的時候,已經決定了。囡囡,商場這個項目,不是全給楊巡,就是全給你,沒有共存的可能。但即便是楊巡乖乖地退出,有些代價他依然必須承擔,人不能做了壞事還什麽事都沒有。”
外公立刻肯定道:“這還差不多,做人要有些血性,別被人捏著欺負,你退出是委屈,你留條尾巴地退出是傻,你連退都退不出,嗬嗬,我又要罵人啦。看在你開車分上不罵你。”
梁思申心說,她就是那個抓了無數大牌,卻退也退不出的。楊巡楊巡,以為她真沒辦法嗎?那也太小看了她一些。所有接觸過的人都說她的退出太便宜楊巡,可楊巡連這還不答應,楊巡以為她就真的這麽傻嗎?她說話聊天的時候,常把“我傻”掛在嘴邊,可是誰真想把她當傻瓜擺布,那誰真是太不認識她。再說,她再好的涵養,也被外公一口一聲的笑話給激怒了。便道:“爸爸,你給我做後盾就行,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你知道爸爸要怎麽做?”
梁思申道:“你最多找經濟問題把楊巡送進監牢,如果楊巡還簽了把股份轉債務的協議,你還能把他剩餘資產都剝奪了。爸爸沒必要做那惡人,說出去名聲不好,對我來說也是失敗,我如果隻能采取這種措施,那是我無能。”
“他真有經濟問題,為什麽不讓他坐牢?你還護著他?”外公好奇了,覺得梁思申迂腐得不可思議。
“我不是護著他,我今天谘詢了一下申總,申總也不建議我半路停止楊巡的管理資格。申總說基建工程的很多費用發生很難說清,當事人精不精明,關係到結算時候追加費用的高低,弄不好翻倍都可能。現在大半工程已經結束,一本賬都在楊巡肚子裏,如果把他送進牢裏,恐怕我們不僅僅是工期損失,如果楊巡事先更有準備想出口氣的話,我們更難對付基建單位的結算。我當時提出轉為借款就是這個意圖,現在才踏入混水,肯定淹死,還不如全身而退。我想楊巡也清楚現在誰也沒法替代他,替代他需要巨大代價,我負擔不起,他才敢跟我抗著。我看他可能還被爸爸說保留指控他挪用公款權利這一條嚇到,他現在是無論如何都要抱住我跟商場工程捆綁在一起,迫使我們無法對他采取措施。等未來施工結束,商場營運,他肯定大派好處給我,讓我沒脾氣,繼續合作。”
外公聽了笑道:“還行,可談判水平還是太遜了點,就算是你全沒優勢,也要裝得氣勢洶洶。”
梁父冷冷地道:“我看楊巡最擔心的還有一條,就是好不容易跟你搭上的線不能斷了。到時候他肯定放長線釣大魚給你超過比例的好處。不過也有一種可能,他索性昧良心到底,把帳做成巨虧,隻要工程結算時候做些手腳就行,然後把商場丟給我們收拾,他自己轉身跑了,找都找不到。囡囡,你還是考慮的溫情了些,這事的處理,我們絕不能等,一定要速戰速決,不能夜長夢多。”
梁母在一邊終於插話道:“我怎麽看著楊巡進也難,退也難,其實是什麽選擇都由不得他,他隻好保持沉默。你們這樣也不好,給他壓力太大,別逼著他鋌而走險。”
“又來一個婦人之仁的。”外公非常不滿意女兒的想法。
梁思申淡淡地道:“媽媽,不是我逼得楊巡沒路可走,而是他自己走絕路,我給他的機會和好處已經太多太多。他不是無路可走,而是舍不得既得利益,不肯離開,他是把我投資的錢當做自己的了,你沒見他跟我談話時候的樣子。爸爸說的製造巨虧的可能性很大。媽媽,我可以容忍他操作中的不規範,他隻要改就是。我受不了他知錯不改的態度,我看他是以為工程進行到現在,我錢已經全部被他抓在手心,他可以為所欲為了。”
梁母道:“他沒那麽大膽子的,他不怕我們找他嗎?”
“不是說了嗎?我們囡囡在他手裏,他知道我們投鼠忌器。”
“可是他不會不知道隻要和我們囡囡好好做,以後有的是他的好處。他何必這麽短視。我看肯定還有其他原因。”
“這話對是對的,我看楊巡本來就這意思,做好一個項目,攀上我們一家。可架不住他眼皮子淺啊,放著大好前程不好,貪那幾萬塊錢的好處。他以為他做得好,要不是我來看看,我們到最後都還一直當他是好人。沒有其他原因啦,他眼看我們已經翻臉,隻有賭一賭我們都是你跟囡囡一樣的好心人。”
外公終於忍不住,又道:“我真是受不了你們啦,都還是年紀輕輕的人,想問題怎麽這麽混?這事情很簡單,姓楊的小子背叛合作人,作假帳,因此該受到相應處理。管他前因後果是什麽,就這一條背叛合作人,夠罪大惡極。思申,你停車,我下去喘口氣,又被你們氣死。”
梁思申將車窗降下一些,道:“這回我難得地同意外公。爸爸不用生氣,節外生枝。媽媽也不用給楊巡找理由。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這是就事論事地處理,可我煩了,退出。如果申總的思想工作不起作用,我還有辦法,爸爸給我時間,三天內沒處理好,你再接手吧。”
梁父沒再說,但心裏想著,女兒即使三天內能處理好,他也絕不會就此罷休。楊巡太明目張膽,膽敢欺負他女兒。
申寶田有些事耽擱了,第二天才找到楊巡談話。一談之下,知道梁思申沒騙他沒瞞他,都是實話,他反而對楊巡的態度很是不解。他更不解的是,才下午時間,楊巡竟然酒喝得有些小糊塗,沒點好好做事的樣子。
申寶田問清事由,對楊巡道:“論理,你們的事我不該管,可我的事還讓小梁管著,我得替她辦點事。我問你,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又來了,宋廠長也是問我是不是想死,這問題是我想的嗎?我想有什麽用。我對小梁那麽好,心都給她,你也知道的,她怎麽對我?她爸都拿我當貪汙犯看,她爸這麽想了,我還有活路嗎?我捆住梁思申,是死,我放走她,我還是死。我沒選擇,他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小楊,你這話就不對了。這件事在我看來很簡單,你做錯,你不應該瞞著小梁作假帳,我怎麽看你都有兩手準備。你喜歡小梁,你通過這個工程要是套得住小梁,往後小梁的錢就是你的錢,你現在怎麽使都一樣。你不會沒想過萬一套不住小梁的話,這兒的活都是你幹,要是真按比例分配收益你太吃虧,你因此偷偷留一手,具體看往後交情決定分配。你說,別人也不是傻子,能猜不到你的小算盤?就算是小梁猜不到,她爸爸也猜得到,誰能咽得下這氣?我看小梁的方案是客氣的,非常大方,便宜你。但看小梁對這事的處理,我把錢從她那兒轉,我放心。小楊,看在你介紹小梁的分上,我勸你一句,好自為之,你就是下跪磕頭,也得把這個歉去道了。”
楊巡怒道:“申總,你怎麽能這麽想我這個人,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全心全意……”
“你當然全心全意,可你也留退路,你別告訴我你一點私心都沒,這不是你。你最多做的時候心裏不那麽想,掩耳盜鈴,可等事到臨頭,看你怎麽做。我不會看錯你。小梁處理這件事很上路,給足你麵子,又不斷你生路,錢還放你這兒,你要是連個錯都不認,你太小人了。”
“我沒這麽想,我沒留後手。”楊巡嘴巴裏竭力否認,可又心驚肉跳地冒出冷汗,他好像……好像……還真有那麽點意思,這一嚇,酒也醒了一半。他抓起桌上一杯已經涼了的茶,咕嘟咕嘟喝下,全身火燙才壓下一些。“可申總,我現在沒辦法了,我不能答應小梁,她爸威脅說要告我貪汙,我要是答應把小梁的投資轉為債權,她爸更不會管工程的死活,一準立刻下手把我逮了。我現在左右不是人啊。”
“為這個喝醉?”
“心裏難受,我對小梁那麽好……”
“好個屁,好還留後手?要這事出我兒子頭上,我就是錢不要都得把你剁成肉餅,敢動我兒子,比動我還狠。人家小梁爸肯放過你?趕緊趁小梁還在國內,去上海磕頭賠禮,求她放你,小梁爸能不能放你也著落在她手上。你沒其他選擇,何況小梁對你已經夠客氣。”
楊巡手指深深探入頭發,低頭無語。這個辦法他不是沒想過,可是梁思申是他喜愛的人,要他如何能夠在梁思申麵前低聲下氣、醜態百出地換取寬恕,他最走不出的就是這步。
申總看著楊巡,見楊巡一直不回答,隻得道:“我有點事耽擱到今天,本來前天應該找你說。小梁還以為是你沒反應,今天跟我說,如果你一定不肯答應,她隻有改變主意了。她準備把股份轉讓給市一機的蕭總,蕭總錢不夠的話,她爸會貸款給蕭總。這邊生意,我看蕭總不會不要。”
楊巡一聽,全身大震,豎起頭盯著申寶田不語。這一刻,他的心全涼了。他沒想到,梁思申竟會想出這最毒的注意。這絕不可能是梁父所想,隻有梁思申知道蕭然是他的七寸。
申總看著黃豆般大冷汗從楊巡瞬間變得清白的臉上滑落,便道:“趕緊去上海,還來得及。”
但是楊巡還是臉色蒼白地沒動彈。申寶田索性起身走到外麵,大喝一聲叫來楊速,要楊速趕緊開車送楊巡去上海。這件事,那是由不得楊巡了。
一路之上,楊巡腦袋混亂著,申寶田的話一浪一浪地衝擊著他的神經中樞,激起空穀回音似的連綿回響,聲聲不絕。股份轉讓給蕭然……趕緊去上海……磕頭賠禮……遲則生變……楊巡腦袋嗡嗡嗡的,前所未有的紊亂。已經久違的恐懼再次襲上楊巡心頭,他才培養起半年不到的披著中外合資虎皮的膽氣再次遭受重創。紊亂之中他妄圖抓住什麽,他太害怕那隻隱藏在體製中的翻雲覆雨的手。他混亂地想,他必須……他必須……他必須……
梁母一早起來,見全家都還睡著,她沒聲響,拿了毛巾牙刷輕輕下樓,準備到樓下衛生間洗漱。但走到下麵,看到外麵似乎有人,便拉開紗簾看了一眼。果然,真是有個人在外麵院子裏,不是站著,是跪著。梁母大驚,也不顧自己隻穿著毛衣,打開門奔出去,來到那跪著的人麵前。一看,竟然是楊巡。
梁母驚呆了,連忙伸手拉楊巡,一邊連連道:“快起來,快起來。這麽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啊。”
楊巡雖然穿著一件時下被稱作老板裝的毛領皮大衣,可早凍得麵無人色。但他能怎麽辦?知道長跪會被人厭惡,是糟蹋自己,可隻有這個辦法了,惟有如此,梁家人即使厭惡他的行徑,也隻能高抬貴手,放他一條生路。當然,他在梁思申心中就徹底完了。不,在梁思申想出用蕭然的時候已經完了,他不過是給自己雪上加霜而已。
“梁伯母,我做事沒規矩,還自以為是,我向你們道歉。請求你們原諒。”楊巡並沒起來,兩個正主兒沒出來,他怎麽能起來?
梁母拉不起楊巡,急了,道:“你不起來?你真不起來?拿我的話當話沒有?起來!不許跪,就算有殺頭的罪也不許跪。起來!”
楊巡已經跪了一個多小時,剛跪下時候還臉皮不知道往哪兒擱,後來凍得麻木了,神誌也麻木了。這時候天已經開始亮起來,但是楊巡哪兒都沒看,直等到梁母出來才恢複知覺。這回聽梁母這麽說,知道再跪下去惹梁母生氣,隻得起身。可是一個多小時的冰冷的地麵跪下來,關節早硬了,沒站穩就向前撲去。梁母想伸手扶都來不及,眼看著楊巡五體投地撲在地上,好一陣子起不來。
梁母看著歎氣,這兩天楊巡沒答複,她眼看著丈夫女兒終於收起涵養,火冒三丈。尤其是女兒,當媽的理解女兒的心,遇上中山狼的感覺比什麽都不好受。可看到楊巡如此狼狽,她又心軟,扶楊巡艱難地站起,道:“進來吧,到裏麵活活血。”
楊巡伸手攀住旁邊的樹枝,茫然道:“我沒臉進去,我在外麵等。伯母請進,外麵冷。”
梁母猶豫再三,返身進去別墅。都顧不上洗臉,就上去叫丈夫起來,叫女兒起來。
梁思申閉著眼睛被她媽拉起,聽媽媽嘮叨了半天,才忽然睜開眼睛,迷惑而又反感地問:“跪?幹什麽?”
“不管他幹什麽,反正他跪著,不止跪一會兒,跪得站都站不起來。他想負荊請罪?你快起來收拾收拾,把事情處理好。”
梁思申又是暈了好一會兒,才跌跌撞撞起身,稍微撩開窗簾,果然看到楊巡扶著樹枝站在院子裏。這時梁父也起來,敲敲門進來,也順著撩開的窗簾往外看了一眼,漠無表情地道:“拿苦肉計逼我們。夠下三濫的。”
梁母怨道:“好了,這事我看到此為止,楊巡跪了一夜也夠吃苦頭的,算了。”
“囡囡呢?”梁父看向女兒。
梁思申看著楊巡那樣子,想象楊巡跪著的模樣,心中原本對楊巡的最後一絲好感蕩然無存。爸媽可能還不知道,這事她昨天放話給申寶田,才有今天楊巡低三下四的跪。她摔下窗簾,沒好氣地道:“爸爸,你去處理,我再不要見那個人。”
梁父梁母出去,梁母拉住丈夫道:“你梳梳頭發,我拿大衣給你。”
梁父進去洗手間拿梳子,問道:“你心軟了?”
“還能怎麽樣,你沒見我讓他起來,他起都起不來趴地上的樣子,人家都已經趴地上了,你難道還要踩上一腳?我們不能趕盡殺絕。”
梁父沉著臉,好久沒說話,由著妻子給他穿上大衣。楊巡的跪,並沒讓他覺得出氣,可是他是有資格的人,他難道還跟癩皮狗計較?
楊巡終於拿了簽有他和梁思申名字的協議離開,自始至終沒有看到梁思申,但他已經不在乎了。他走出梁家的院子,就木然起一張臉,兩腿關節隱隱生痛,可是哪兒痛得過他的心。他寧願選擇麻木,幾乎不動關節,僵屍似的走出別墅區。外麵的楊速迅速跑出車門將楊巡扶進車裏,見大哥麵色青紫,不知道大哥在裏麵受了多少罪過,心中憤恨。但隻有足足地開啟暖氣,將車速速使出這片鬼域。
梁父終於解決懸於心中一年的疙瘩,先一步回去上班。不過他在飛機上對被外公趕回來的妻子說,這事兒沒完,思申的錢放在楊巡那兒,總是個定時炸彈,楊巡那個體戶太不能讓人相信,他得回去找企業家們商量商量,怎麽樣進一步妥善解決這個問題。梁母隻會歎息,沒想到看著挺好挺上進的一個孩子,做事情卻是那麽沒有度。但梁母當然是更心疼女兒,看到女兒本來挫折就挫折了,依然能理性對待,可是被楊巡一跪之後,女兒卻沉默下來,令她很不放心。再說女兒還得對付及其多事的外公,梁母離開時牽腸掛肚。
梁思申送走父母,從機場回來的路上便開始頭痛起來,眼下沒了父母中間當屏障,她一個人將如何麵對外公直來直去的火力?以往她沒錯,沒把柄捏在外公手裏的時候,可以與外公唇槍舌劍,可是今次有老大辮子捏在外公手裏,兩人一對一的時候,外公還能不把她笑話個夠?
她硬著頭皮回到家裏,卻見外公在插花,用的是從外麵院子剪來的新鮮臘梅,桌上則是擺了好幾隻瓶瓶罐罐,外公這麽插插,那裏插插,看來都不甚滿意。梁思申沒想到外公也有這等閑情逸致,就走過去看,看了會兒才道:“媽媽去年說,臘梅摘下來,拿這兩隻碧玉荷葉盤漂著就夠味道。”
外公神情嚴肅地將一枝臘梅傾斜下去,在碧玉盤上比劃了一下,才道:“不好,好好的新年弄什麽落花流水,彩頭不好。你爸媽走了?”
“嗯,媽媽讓我趕緊回來陪你。去城隍廟嗎?”
“不要去,太冷,到處沒空調,凍死我這把老骨頭。來前還滿心想著蟹粉小籠,看這樣子,別小籠端來路上就冰涼了。快吃中飯,等我午睡後,你開車帶我出去走走,隨便哪兒逛逛都行。”
梁思申吃驚,外公怎麽講起道理來了?外公抬頭一看梁思申的神色,了然地道:“沒辦法啊,寄人籬下,就怕你把我一個人扔在中國回不去。”
梁思申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外公這話是真是假,隻能當他是假,因自認識外公至今,外公從無妥協的時候。她見梁大的保姆拎菜從外麵進來,就問外公:“今天想吃什麽,看看去?”
“想死牛排,想死羊排了,別每天給我吃海鮮。”
梁思申一笑,過去看保姆買的菜,果然又是什麽魚之類的,不過也有雞腿兩隻。她見了便打發保姆回去,自己做菜。外公這才湊上來問:“你也會做菜?做什麽?”
“讀中學時候學的,還記得第一堂課教怎麽燒開水。那時候還覺得新鮮好玩得不得了,沒想到這會成為後來獨自生活最好的生存教育。我把雞腿骨取出來,雞肉拍鬆,做煎雞腿吧。沒有牛排羊排,雞腿也聊勝於無。”
外公是極其不願吃梁思申這種雜毛廚師做出來的菜的,不願將一條老命交到雜毛廚師的手中。可是人家有積極性,他不便打擊,隻得苦著臉憑著他有限的食品知識,在一邊兒監看。果然,梁思申的手法生疏得很,倒油的時候就跟油瓶子打翻一樣衝,放料的時候則是手指輕觸如彈鋼琴,怎麽看怎麽不像樣。梁思申自己也在頭痛,平常用慣平底鍋,這兒遇到的鍋則是圓底,怎麽煎才好?眼看著外公臉色越來越不善,可她終究沒有創造奇跡,焦頭爛額地忙碌了好久,煎出兩塊顏色可疑的雞肉餅。她頗為心虛地道:“我做的菜一向注重口味不重皮相。不如我先試菜,味道好,外公再吃。”
外公倒是一點不客氣,癟著嘴疑惑地看梁思申試菜。見到梁思申一吃之下臉上大有驚豔之色,立刻不客氣地把外孫女把剛試過的一盤端了走,刀叉齊下,“我餓啦,馬馬虎虎將就啦,誰讓我寄人籬下呢。”
梁思申隻得吃另外一盤更糊的,看外公吃的認真,問上一句:“要不要去外麵吃?”
“不去啦,勉強能吃,總比每天吃煎帶魚好。平時你一個人怎麽吃?”
“美國家裏才煎不出這樣難看的雞肉,這兒圓底鍋的火候怎麽也掌握不了。”
“算信你。不過我從姓楊的小子來這兒一跪之後,開始相信你看人眼光。這個人能屈能伸,是個混江湖的人才。”
“不說他,影響胃口。”
外公到底嫌雞肉口味不好,吃的無精打采。胃口沒有,卻吊起說話的興致。“說還是要說的,不是替他求情,是教訓你。一個人吧,真要是實誠到底,是不能做生意的,可是像楊巡滑頭在外的也不行,誰都不願跟一看就滑頭的人交往。可是憑你的道行,你連楊巡那麽明顯的滑頭都看不出來,隻能說你經曆太少,誰都別怨。隻有三個辦法,一個是等,等經曆多了自然眼光毒辣;第二個是靠,以後獨自跟國內奸商做生意,一定要來請教你外公,你外公什麽人沒見過,一見楊巡就知道他幾根肚腸;第三個是疑,遇到所有人先存下戒心,斷定他一半狡詐一半實誠,做事之前先想好預防。這三條做到,以後基本不吃虧。你這回壞就壞在,最初太自以為是,以為你什麽都能幹,結果中楊巡這種小赤佬圈套。國內人不講規矩,你看看保姆,擦地隻擦個中間,從來不蹲下去辛苦一點把轉彎抹角擦到,這邊的人啊,沒點職業精神。聽說是混大鍋飯吃,混慣了。可你別看一張黃皮,本質是美國傻大妞,心計離國內這些艱苦底層打滾出來的人遠了,你以後再過來做事,一定要跟他們丁是丁卯是卯地把所有規矩講清楚。”
“知道,像宋老師那樣的人很少,估計跟教育程度有關。”
“還有啊,以後再遇到這種事,一定要把人拍死為止,不能留一條尾巴。你生意場上跟人有過節,你要麽吞下一口血,賠上一個笑臉,再割一塊肉送走瘟神,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要麽看自己實力足夠,一定要花血本把對方拍死,不給對方東山再起的機會。你把他拍的半死不活放走,這叫養虎遺患,總有一天等著他來報複你。你這回做事欠考慮,姓楊的小子今天給你們跪了,他嘴上不說,什麽都隨便你們捏弄,可心裏不曉得多恨你們,回去,你說他會怎麽處理你還放在他那兒的錢?我反正不知道,換做是我,我男兒膝下有黃金,我今天跪你,沒辦法,但我心頭一腔毒氣總要你也吃到,就是破產,也得讓你嚐嚐血本無還的滋味。不過好在你們梁家官大勢大,你們可以官商勾結,這事就難說的很了。不過依我看來,我這女婿做官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做生意卻是大大的不行,不如那個楊巡多了。”
梁思申聽著覺得有理,可有理歸有理,想到如果真的拍死楊巡,她可做不出來。可心裏有另一個聲音告訴她,以後再要跟中方合作,一定要工作歸工作,交情歸交情,不能將兩者混為一談。因此心悅誠服地道:“外公在這件事上麵的觀點都對。”
“我其他的就不對?不是我不對,而是你領會不了。”
“也就對了這一件事。”
外公隻得白了梁思申一眼,自管自吃雞肉。可還是忍不住道:“你以後還打算回國工作嗎?”
“會。”這回梁思申沒有猶豫道,“本來隻打算做飛人,這下有過來兩年的打算了。有意思。”
“有意思在哪兒?”外公有些意外,本來以為梁思申給打得灰頭土臉,沒想到她卻說有意思。外公認為梁思申可能是打腫臉充胖子,因此他一定要問個徹底。
“沒規則。所以什麽都可以做,一切皆有可能,比在美國的工作富有挑戰性。”
外公明顯地愣了一下,舉著刀叉看了梁思申好一會兒,“是的,你應該回來。”外公一本正經地道:“起碼在中國,你做錯事情有人給你擦屁股。”
梁思申被正正地踩中尾巴,心說外公果然不放過她。她不禁冷笑道:‘我獨自打拚那麽幾年,也該享受享受照顧了。不錯,這滋味真好,我很享受。”
外公白梁思申一眼,“哼”地一聲冷笑道:“才知道你原來在國內是大小姐,委屈你。”
梁思申也是冷笑道:“就等著你今天良心發現。”
“沒良心的,要不是我帶你出國,你最多跟你那個梁大堂哥一樣,傻不拉嘰。”
“在美國的未必不傻不拉嘰,傻不傻全靠自己。不過感謝外公肯定我不傻不拉嘰,雖然這肯定對我而言無足輕重。”
“媽的,白眼狼。”外公扔下餐巾,拂袖而去,上樓睡午覺。
梁思申收拾盤子打算去洗,沒想到外公去而複返,對梁思申道:“你把這所房子賣給我,我打算以後長住上海,你賣了這房子,正好手裏有點閑錢,省的讓楊巡那筆債逼得苦哈哈的。沒見過手裏捏著錢的人日子過得這麽憋屈。”
梁思申驚奇,但並不相信,拿著盤子往廚房走,扔下一句話:“讓你白住,不收你錢,我就不信你真來。”
“好,你說話的算數。明天你把機票改簽去,我不回去啦,我要葉落歸根,在中國過像模像樣的春節。回頭他們問你,你告訴他們,想要分遺產,都過來伺候我。我這兒住著挺舒服,最好讓保姆小王跟來伺候,那就十全十美了。”
梁思申再驚,但還是以為外公說說而已。沒想到外公果然拿來機票要他去改簽,她不明白外公這個八十歲的老頭子究竟在想什麽,以為老頭子跟她吵架吵得心中氣悶,故意找點事情讓她做。她不動聲色地果真替外公去改簽了,然後悶聲不響地看外公什麽反應。沒想到,等她打包回美國,外公真的不走,而且已經跟美國那邊電話說得清楚,要跟著他多年的保姆小王簽證過來。梁思申不明白了,外公究竟為什麽要留下。外公原先還擔心說錯話回不了美國,後來又開玩笑說怕她丟下他,怎麽忽然轉念要留下了?不過不管外公是因為什麽留下,梁思申想,她得被舅舅們罵死了。但她才不會將舅舅們的罵當做一回事。
想到以後她的別墅將是外公舅舅濟濟一堂,她腦袋吱吱兒的痛。她心中萬分希望外公終於撐不住逃回美國。
宋運輝沒有想到,東海廠新書記邵書記會如此迫不及待地趕在新年前履新。宋運輝幾乎是一點防備都沒有,也一點預備都沒有,全不設防地迎接邵書記的空降。
宋運輝接到來自北京的電話,關起門思考良久,才通知小車班接機,通知黨辦負責人過來談話。他沒讓用他的車,他的車目前是全廠最好的,按行政級別來說,他應該把車禮讓給邵書記,但他就是不。他不由得想到已經陪韋春紅回家的雷東寶,雷東寶說,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他絕不放手。這一刻,宋運輝相當能夠體會雷東寶的心情。
他對進門的黨辦負責人直接下了兩道指令,一道是把新來邵書記的辦公室安排在黨辦旁邊,第二道是讓黨辦負責人清楚記錄,每天都是些什麽人進進出出新來邵書記的辦公室。沒有廢話,更沒有場麵話,沒有比如要下麵好好配合新來書記適應環境等套話。他不誤導某些頭腦不清楚的人,他要的就是立場鮮明。隻是,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發出類似指令,等接受指令的人走後,他未免提心吊膽。會不會有人正義地看不過眼,向上舉報或者向直接關係人邵書記反映他的獨裁霸道?他想,誰要是去做這種事的話,肯定得掂量掂量前途,掂量掂量他宋運輝的承受力。但萬一有正義之士呢?宋運輝多少有些彷徨。因此,他先隻給最直接接觸邵書記的黨辦人員指令,其餘則是準備邊打邊看。
然後,邵書記來了,邵書記想立刻開會,宋運輝讓先安排生活,安排辦公室。宋運輝看到,黨辦的人都應該是收到消息,做事比較有分寸。一直到下午快下班時候,才開了一個高層會議,歡迎邵書記到來,在會議上,宋運輝並沒有表現出熱情,但也沒表現出不熱情。他相信,他這樣的態度,足以讓所有與會的人明白他的態度:一個在迎新會議上連作假都不肯的人,怎麽可能是有心歡迎的人?
但是,所有的程序,宋運輝還是一絲不苟地走一遍的。歡迎會後,他率領高層在廠招待所開歡迎宴會。他反正是出了名的不會喝酒,而今天,他更是滴酒不沾,連前麵酒杯裏倒一些酒都不幹。所有人當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個歡迎宴會開得疏遠而規矩,也是一絲不苟。桌麵溫度卻如門外的臘月天。
他不怕邵書記不知道,宋運輝相信邵書記肯定早有打硬仗的準備,要不怎麽可能突然襲擊,春節之前就空降東海?既然邵書記是有備而來,他就沒必要客氣,直截了當擺開陣腳:他壓根兒就沒想與邵書記和平共處。
第二天,風平浪靜。隻要邵書記不走出辦公室,沒有一個高層人員主動上去跟邵書記接觸。但有中層的去了,根據黨辦負責人於下午三點拿給宋運輝的記錄,宋運輝當即一個個電話打出去,越級要求這些人來辦公室見他。這些中層們來了,無一例外地看到宋運輝墨黑的臉,以及差不多的提問:“去幹什麽?”“還有呢?”“還有呢?”“還有呢?”他的問話一句不帶命令或者阻止,但是去過他辦公室的人,個個心頭有了個譜。這譜兒,悄悄地在全廠傳開了,都知道,宋廠長不“喜歡”有人的立場表現得哪怕有絲毫的含糊。
因此,邵書記門口立刻門庭冷落車馬稀。即便是邵書記主動出擊找人說話,人們都能避則避,唯恐一個不小心傳到宋廠長耳朵裏,被宋廠長找去訓話。宋運輝的立場是如此之明確,眾人的態度便也是明確地一邊倒,起碼,在春節前都是如此,直到春節臨近,邵書記怏怏打包回北京過節。
抗拒活動至此告一段落。宋運輝不管這叫軟性抗議,還是硬性抗議,總之他的表態誰都聽著,竟然真的沒有正義的群眾公開跳出來給邵書記以支持,至於背後是不是有誰找邵書記表決心,宋運輝暫時不知道,也管不了,但而今有這堅壁清野的態度就行了。最有意思的是,上麵也沒有電話來關心一下他對邵書記的隔離。
宋運輝考慮,這究竟是僥幸,還是人情世情果真如此?他想,春節前的時間畢竟短暫,春節後才是來日方長,邵書記既然紮根在東海,而且是積極而急切地紮根進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春節後才是真正的較量。隻是,春節前這一試探性交手,宋運輝心中略微有了底。他想到當年在金州一手遮天的水書記,水書記當年都沒如此隔絕費廠長和劉總工,這或許有實際原因存在,但宋運輝覺得,在他的東海,簡直沒有理由不實行絕對隔離。這是他經營多年的地盤,無論被何種方式插入,那都是他的潰敗。
春節前幾天,不少人向他送來年貨,其中也包括楊巡,宋運輝讓楊巡直接把年貨轉交陶醫生。他自己沒出麵,不便再去醫院給陶醫生製造麻煩,而楊巡去則無所謂,相信誰都不會把陶醫生與年輕的楊巡聯係在一起。楊巡雖然盡心盡職地把年貨轉送到陶醫生手中,而且還幫陶醫生送回家裏,可是他心裏意識到一個最大區別,宋運輝都沒見他一麵,這說明了什麽?誰都知道,宋運輝是他大哥,是他的依靠。楊巡都沒在弟弟妹妹們麵前遮掩他的黑臉。他隻休息了除夕和初一,初二便率領弟妹們走進空曠無人的商場工地,清理巨幅玻璃。
春節時候,宋運輝則是帶著一家老小回去老家,看看老屋。自有雷東寶叫人清理出老屋,窗明幾淨地等待他們回來。宋運輝回去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帶女兒見見程開顏。他當初就是因為考慮到程開顏再回金州幼兒園的話,會有寒假暑假,如此漫長的假期,難保程開顏殺奔東海看女兒,因此他讓閔廠長把程開顏塞進運銷處,程開顏認識他的時候所呆的位子。十來年風風雨雨,她倒是始終如一,最後堅守到同一崗位。對這一清閑又有油水的安排,當時老程表示認可。
初一的早上,宋家門庭若市,好多人過來拜年,放在桌上的兩斤水果糖竟全部吃完。宋運輝整個早上微笑著聽那些人與把爸媽扯親戚關係,心裏則早就不耐煩。可是他隻能微笑著,否則會被那些從前從不見上門的什麽親戚宣傳為勢利小人。直到中午時候,那些人才散去,但留下不少邀請,邀請他們一家參加誰誰誰的婚禮,這都被宋運輝一口拒絕了,他說很快就回,沒時間。中飯之後,他獲得父母準許,去小雷家給雷東寶拜年。
車子才開到可以看見小雷家的地方,宋引就聞到什麽臭味,而宋運輝習慣化工氣味的鼻子則是到接近村口才聞到。拐進進村的水泥路,隻見兩旁的香樟樹已經枝繁葉茂如華蓋,可是宋運輝注意到,這些本該冬天也碧綠的葉子上麵都蒙著黑黑的厚灰,看著隻覺得髒。而路上也髒,左右的農田也灰,到處都是灰蒙蒙的,隻有被風卷起的炮仗紙是鮮紅的,隻有路過的女孩們的衣服是鮮亮的。宋運輝也留意到,路過的人們臉上的笑容鮮亮,看來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小雷家緩過氣來了。
他的車子才拐進住宿區,便見雷東寶跑著迎出來。宋運輝見了忍不住地笑,這兒果然又成為雷東寶的地盤,他才進村,雞毛信就不知以何種方式將消息傳遞給雷東寶。宋引已經認識雷東寶。宋運輝總覺得宋引像程家人,可雷東寶卻慧眼識英雄,認準宋引十足像煞宋運萍。因此雷東寶對宋引非常寵愛,而宋引隻喜歡雷東寶刺蝟似的下巴。
宋運輝抱出不肯走下灰灰髒地的宋引,左右一看,連原本白粉牆麵都是灰黑,屋頂早已失了顏色。宋運輝心想,也不知是哪兒的灰,估計與小雷家的發展有關。雷東寶早不容宋運輝多想,嚷嚷著說上話了。後麵韋春紅也迎了出來,她臉色不好,可這麽幾天在家休養下來,人卻滋潤了不少。
宋運輝終於忍不住問雷東寶:“怎麽這麽灰?又上馬什麽項目了?”
雷東寶還是笑:“這些你不懂了吧。這是熔銅的爐子燒出來的灰。”
宋運輝奇道:“趕緊讓你們工程師查查燃燒器,別又燃燒不完全。”
雷東寶還是笑:“不是就不是,燒重油的煙全進煙囪了,現在他們本事好的幾乎不見黑煙,連灰煙都不常見。這些灰都是化銅水化出來的煙,除不去的,老工程師說國營銅廠也都一樣,哪家做黃銅的廠子都是墨墨黑。沒啥,開春下場雨全沒了,現在這天氣不下雪了,要不起不了灰。”
宋運輝疑惑地道:“還有這臭氣呢?還是電線廠的?”
“你看你看,又來了。不都是些臭氣嗎?你看村裏養的豬養的王八,哪隻聞了臭氣死掉?又沒事,你就是太小心,國營老大哥的臭脾氣。那些台灣人不是投資到隔壁村了嗎?我們每天放臭氣過去,惡心死他們。嗬嗬,進來裏麵坐。”
宋運輝跟著雷東寶進去,眼中忽然看到一個人,很是眼熟,卻又似陌生。他想了一下才想到,這是四十多歲的雷士根。沒想到會老成這樣。宋運輝心下感慨,對著衝他招呼的士根也是笑笑,但是沒有主動上去握手,跟著雷東寶越過士根,走進雷東寶家。有了女主人的家果然有所不同,起碼家具將屋子塞滿了,不是過去的家徒四壁。雷東寶和接著跟進來的紅偉、正明,以及其他三個宋運輝以前不認識的年輕人,與宋運輝商量如何應對省電纜與外商合資的大事。宋運輝對於這方麵的事情不是很有數,想到蕭然與日方的合資,日方輸入關鍵設備後,市一機的產品性能大增,走出國門。但是雷東寶也有問題,如果把省電纜的合資比作市一機的合資,那麽他們雷霆公司有什麽資本可以與人家那麽高的技術競爭?連市一機通過合資都拿不到真正的核心技術,那麽他們雷霆公司又能從哪兒獲取關鍵的先進的可以打倒合資廠的技術?正明和其他三個顯然是懂技術的年輕人都說,他們經過市場考察都感覺那些國外進口的高級線纜不是目前國產設備生產的出來的,要不然國家也不會花大筆外匯從國外購買。大家都說,現在的路看來這有兩條,要麽花大價錢從國外引進能生產高級產品的生產線,要麽隻能認準國內市場,持續擴大生產,提高市場占有率。可是,前者說說容易,真要進口的話,卻是哪來那麽多的外匯?
等宋運輝讓雷東寶領著參觀小雷家一遭,開車領著宋引回家,心裏已經基本認定,雷東寶唯一可行的是實施擴大生產,提高市場占有率的戰略。首先,他們鄉鎮企業畢竟融資不易,不靠政府的話,哪來資金引進外國先進設備?其次,討論了那麽半天都沒聽見他們說一句如何提高技術研發的投入,而後者,現在卻是東海孜孜以求的大方向。
但看來雷東寶的擴大生產是有的放矢,是經過周密計算得。他們準備放棄過去最早的那套設備,因為那套設備入門門檻極低,四周個體作坊的小電纜廠用的大多是這種技術簡單、投資又不算高的設備,他們雷霆是正規化工廠的操作,成本顯然無法同周圍的那些作坊相比,不如賣掉,得來的錢添置高價新設備。宋運輝從雷東寶他們的規劃中,看到他們發展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已經不再盲目,擺脫了許多鄉鎮企業盲目上馬跟風上馬的舊路,正從漸漸從市場中走向成熟。但那也才是正規化的開始。
初三,宋運輝無可避免的來到金州。
金州的生活區已有所變樣,最遠處圍出一片別墅用地,造起幾棟漂亮的小別墅,是總廠級別領導的家。閔廠長自然是搬了進去,水書記雖然已經是退休的領導幹部,可也意外的搬進別墅去,程父沒輪到,依然住在舊樓。
來前,宋運輝已經跟閔廠長約定,他初三到閔廠長家歇腳。他不打算到前嶽父家,在前嶽父一家人麵前把女兒交出,領受一頓可能的責罵。他隻能選擇先到閔廠長家,然後一個電話通知程開顏來領人。他甚至想不打這個電話,委托閔廠長幫打。
他直接將車子開進別墅區,開到閔廠長家,閔廠長果然幫忙,一個電話打到程家,跟接電話的老程說要他們來接小宋引去。因是閔廠長打的電話,老程什麽話都沒有,全部答應。閔廠長放下電話就跟宋運輝爽朗的笑道:“聽見沒有,老程說立刻會來,又答應一定下午五點準時送回。你放心,下午五點如果不見人,我替你上門要去。”
宋運輝看看遠處曾是金州高幹子弟的閔夫人,衝著閔廠長一笑,閔廠長說著話的時候,帶著自己的七情六欲。“來這兒當然的仗著你,還用得著說嗎?我等下中飯去水書記家吃,晚飯你說什麽都得招呼我,我吃完連夜趕路回去。”
“你來前就跟我說過,怎麽還婆婆媽媽的重複,怕我生氣排在晚上?我怎麽可能跟誰書記爭你?嗬嗬,老水越老,我越不跟他爭,勝之不武啦。你那兒的新書記怎麽樣?準備讓他分管什麽?”
宋運輝笑道:“分管什麽啊,我們東海不缺人。”
閔聽了大笑道:“太狠了點吧,不怕他告狀去?總得給他點麵子。讓他分管點個工會吧。”
宋運輝冷笑道:“我等他春節回來帶尚方寶劍來,不拿來,我們還是不缺人。”
閔意味深長地笑:“你腰板硬,我看你那兒隻要三期不結束,上麵就是親眼看著你蹂躪新書記都不會發話。哪個辦公室坐傻了的傻瓜,竟敢去你那個廠壓你一頭,也不看看工廠跟機關有多少不同。我最近也學你那套,上麵也跟我客氣不少。不過你也別把人惹急了,真惹急了兔子也咬人,到底他上麵也有路子。”
宋運輝笑道:“我哪有時間惹他,我躲他,我避著他,總行吧?嗯,人來了。”宋運輝本來就是對著落地大窗坐的,這個角度正好看到程開顏和她的哥哥一起過來閔家。他看到程開顏穿的一件新大衣,黑色大衣上好多亮閃閃的金屬裝飾,腰間一條寬寬腰帶,渾身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反而沒他哥哥身穿咖啡色磨砂真絲棉褸有模樣。宋運輝看臉上隻有鄙夷,揚聲叫道:“貓貓,媽媽來了,你跟媽媽去外公家玩一會兒,”
宋引聞言立刻飛快跑到門口,等門一開,稍稍觀察一下,便撲進媽媽懷裏。宋運輝沒站起來,隻淡淡的與前大舅子點頭打個招呼,便靜靜的旁觀母女相會。等過了一會兒才道:“貓貓先去外公家去吧,爸爸五點鍾在閔伯伯家等你,”
程開顏抬頭看宋運輝,可她看到的隻有冷漠。她不死心,小心的問:“你在這兒住一晚行嗎?我陪貓貓睡一晚上。”
“不行。”宋運輝拒絕,也沒給理由,就扭開了臉。
還是閔夫人看著不忍心,打圓場:“還是別了,小宋今晚還得趕回老家,明天一早就回東海廠,時間緊,沒辦法。小程啊,不如哪天你請個假,專程過去寬寬裕欲地看上幾天不就成了?”
程開顏不死心,緊緊盯著宋運輝,希望他良心發現一下,可是沒用。最後還是她哥哥見不得妹妹受欺負,拉程開顏離開。他們沒法抗拒,因為這兒是閔廠長的家,而宋運輝是閔廠長家的座上賓。
等程家人離開,宋運輝才對閔夫人道:“對不起,嫂子,讓你為難。我不想離婚後還藕斷絲連,既然離開了,我們作為理智一方,還是做事決斷點的好。”
閔夫人應了個“那也是”,但忍不住背轉身歎一聲氣,為可憐的程開顏,也為宋運輝冷到徹骨的所謂理智。
閔廠長也有些看不過,道:“小宋,我們家房子多,你不如在這兒住一晚吧,明天早上再走也不遲,最多晚點到東海。”
宋運輝道:“我計劃是後天走,明天約定跟老家幾個官員見麵,討論一些事情。平時我忙,都是他們去我那兒找我,既然這回我回家,應該到現場看看,可能需要一天時間。你知道,我們新型添加劑研製出來,卻遇到一個很尷尬的情況,就是高端產品國內消化不了,全部的出口國外。國外市場則是有一些巨頭把持,我們在定價上處於被動。因此我跟老家的政府朋友提出配套發展東海廠的下遊廠,下遊廠的產品可以出口可以內銷,都是高利潤產品,企業前景不錯,有可以幫助我們東海廠解決內銷問題。現在準備把原先老舊的農藥廠置換到郊區,改作我們的下遊廠。正月初三之前總不便讓人家加班,明天初四,我們約定去踏勘現場,從他們提供的幾片土地中選取一塊合適開下遊廠的作為工地。你說明天這一天都有些緊呢。”
閔夫人剛才幫宋運輝在程開顏麵前撒謊,心裏卻是極不情願。這會兒聽了宋運輝這段話,不由得暗暗點頭,這種思路都從沒聽她丈夫提起過,宋運輝的腦子確實超前,難怪可以為所欲為,上麵下麵都拿他沒有辦法。可憐老程廠長千挑萬揀一個這樣厲害的女婿,走到今天這一步應該是必然。
閔聽了宋運輝的介紹,果然有興趣,早忘了程開顏的事,追著問:“下遊廠的內銷沒問題嗎?他們準備怎麽與東海廠合作,你們出多少資?”
宋運輝笑道:“你也知道的,越下遊的產品,越形不成壟斷。就算是內銷有問題,外銷也絕對沒問題,何況國內經濟發展夠迅速,對高端產品的需求隻會越來越大,我很欣賞我老家這邊計委一個經濟博士做的可行性預分析,在市場展望方麵引用數據很說明問題。我們東海不準備出資,沒這個靈活權。老家市政府準備用農藥廠置換土地的資金啟動項目,不足部分由市計委組織投資公司入股解決。我們提供技術和管理指導。我的想法。除了上麵說的打開東海廠的內銷市場之外,還有嘛,嗬嗬,我也想為家鄉建設做點貢獻……”
閔廠長一聽就笑了,道:“對頭,錦衣不可夜行。”
宋運輝聽了也是笑,可不,真有這種想法。再說從雷東寶出事這件事上他也獲得教訓,廣交朋友是必需的,不能臨時抱佛腳。接著道:“還有一個想法,現在我那邊因為不斷有新項目開工,每年都可以提取投資金額的一定比例用於分配,我們人少,因此大家的獎金收入都不錯,大家工作積極性也高。但等項目結束,我就得廣開渠道給他們找錢發獎金了,不能光靠業主,雞蛋得放在不同的籃子裏。反正邊做邊看吧,看看效果好不好。”
閔想了會兒,道:“有道理。不說別的,等你項目完成,你那兒可供升級的位置也少了,你那麽多剛練出來的年輕的幹將得悶得造反,還真得有渠道讓他們分流。唉,跟你情況不一樣,我這邊的分流的是四五十歲從三班倒崗位下來的工人,唉,這些人,除了看儀表,別的都不行啊。我這兒的工貿公司都塞滿了。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拿這些從一線下來的倒班工人怎麽辦?”
宋運輝道:“想過,這是個大問題,十幾年後肯定的麵對。所以我不大敢招工,準備三期差不多的時候把一期那些國產儀表整改一下,進一步減少崗位減少用人,省的以後退下來的人分流不完,我那是新企業,容易控製。”
閔聽了歎氣,“我背的是有厚重曆史包袱的金州。可上麵一直壓指標,一年比一年壓縮崗位規模,你說壓下來的人我放哪兒去?總不能都辦內退或者辭退吧?現在倒有人自己跳走,可惜都是些年輕有技術的,四五十歲的倒班工人你打他罵他都不走。去年有家外資公司來考察,一看見我們的包袱就連連搖頭,說背不起,說這是吃利潤的大嘴。上麵把我叫去罵,要我拿出辦法,我說你們把我的包袱拿走我就有辦法,不能總拿金州跟那些沒包袱的新企業比。他們現在也沒話了,這不是我一個人一個金州的問題,這是整個社會的問題。不好我又牢騷了,你還是去老水那兒吧。”
宋運輝告辭去水書記那兒,得到水書記的熱烈歡迎。與水書記說起閔的煩惱,水書記有些不以為然。水書記的意思是,一個人不能總強調客觀原因,而不去努力爭取。水書記猜測閔這種性格可能是因為一直從事內部生產管理,眼睛習慣盯住挖潛改造,而不敢,或者說不會通過市場手段行政手段挖掘潛在可能,獲取改變動力。隻會跟著別人走出來的路走,就金州這種至此已經沒什麽特殊性的企業而言,是搶不到什麽機會的。
宋運輝好奇地問:“除了開除工人,壓縮人員開支,還有什麽其他辦法呢?”
水書記笑道:“現在政策這麽活,有的是分流辦法。我們金州的工人都是素質很高的人,隻要有地方給他們發揮,他們都可以頂上。不說了,再說小閔又要怪我多嘴。你以後也少跟他接觸。”
宋運輝聽了一愣,看著笑眯眯的水書記發了會呆。水書記如今幾乎是金州的特使,常跑北京替金州搖旗呐喊,難道他在北京聽到了什麽消息?宋運輝過了好一會,才道:“謝謝水書記提醒。”
水書記笑道:“謝什麽。我們二小子一直說你比親兄弟還貼心,他今年的獎金一大半靠出口你們的產品,正好又趕上他們分房,公司看績效,給他換了套最大的,跟副總看齊。小宋,我以前在位時你照顧我兒子,這不稀奇。現在你還拿他們當自家兄弟,那是你宅心仁厚,我得謝謝你。”
宋運輝忙道:“水書記客氣,您教給我的東西,我一輩子受用。水書記,我現在……”宋運輝放低聲音,將他現在對付邵書記的想法說出來跟水書記討論。他相信水書記一定有更深思熟慮的辦法。
水書記聽完,問了幾個小問題,開始閉目思考。過了一會,才道:“這尊神已經進門了,趕又趕不走,隻好隔離他。你也別做得太出格,讓他抓住把柄上告。隻有這樣了,最多讓他管個工會。”
宋運輝有些竊喜,笑道:“水書記真的認可我的辦法?”
水書記看著宋運輝欣喜於他的認可,心中也是歡喜,笑道:“你啊,早滿師嘍。”
飯後回到閔廠長那兒,宋運輝想到水書記剛才那明顯到極點的提醒,有些替閔廠長難過,不過他終究沒說出來。下午五點,程家依言把宋引送回,母女兩個都是哭的眼睛紅腫。回家去的路上,宋引熬到眼前隻有爸爸一個人了,才道:“爸爸,我要媽媽。”
宋運輝無言以對,他可以藐視程開顏老死不相往來,可宋引是程開顏肚子裏掉下來的孩子,血緣關係,那是割都割不斷的。
女兒又靜靜地哭了起來,小嘴一直嘟噥著“媽媽,媽媽”,宋運輝停下車抱著女兒撫慰良久才把她哄平靜了。看起來,她的再婚問題必須加急解決了,女兒需要媽媽,誰的眼淚他都能熟視無睹,唯獨親人的眼淚無法麵對。
回到家,爸媽還沒有睡覺,都等著他。他問二老對陶醫生這個人怎麽看,二老都說陶醫生是個極好的人,非常講道理,也非常有耐心,二老隻擔心人家看不上他們的兒子,他們總是信心不足,宋運輝倒是對自己信心十足,他心裏猶豫,要不要春節後開始與陶醫生加強接觸。
開春以後,雷東寶便打報告要求鎮裏支持,從銀行貸款擴大規模。但是鎮裏批準了,卻是有心無力。這是雷東寶的第一方案,見第一方案不能實施,他就拋出第二方案,要求擴股,吸收外來資金,鎮裏雖然不願看到自己在雷霆的股份遭到稀釋,可是沒辦法,誰讓他們無法幫雷霆公司從銀行貸到款,擴充雷霆實力,以抵禦省電纜合資帶來的衝擊呢?鎮裏開會之後,隻好形成一個紅頭文件,答應雷霆公司的請求。
雷東寶這一招,是從宋運輝介紹的市一機合資學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雷東寶都記在心裏,心說日本人拿錢進來是參股,中國人自己不也能參股嗎?有樣學樣誰不會?紅偉辦的公司通過低價拿雷霆公司的貨物平價賣出,掙了些利益,雷東寶正愁著怎麽摻進雷霆公司來,但又不能不明不白的拿錢回來給雷霆白用,現在又不是他們小雷家一家把持著雷霆,怎麽可能把他們賺的錢拿來給鎮裏一起使呢。因此他拋出第一方案的時候抱著僥幸心理,最好是鎮裏能幫忙解決銀行貸款。可真要不行,他有第二方案拿出,打算以後慢慢用這種辦法,把鎮裏的股份逐步稀釋。
他拿到鎮裏的紅頭文件,找到紅偉與他關上門一起大笑。電線電纜的利潤大半進入到紅偉公司的腰包,而今他們要用這些利潤投回雷霆股份公司,這些錢卻已經是掛在紅偉公司的名下,不屬於鎮裏,也不一定屬於小雷家,這個產權關係,有待他們以後怎麽高興怎麽處理,或者一直不處理,就這麽模糊著,即使誰想找茬都找不到門。
笑過之後,雷東寶才嚴肅的與紅偉討論事情。他們早已決定再上一套電纜設備,可以基本把通常的產能用足,不用再花費人力物力賣銅,這可以省下不少的費用。但是在操作買設備的問題上,雷東寶卻是有想法。
“紅偉,怎麽想個辦法再從買設備的錢裏挖出來一筆來?”
“回扣?”紅偉對有些銷售上麵的套路早已耳熟能詳,雷東寶一說,他就想到這個。
“對。我在想一個問題,我們現在發工資發獎金,鎮裏都要來指手畫腳,這個春節大假拿錢都沒拿痛快。要是分紅,又得讓鎮裏拿去一部分,有什麽辦法我們建一個小金庫,我們主要骨幹人員拿小金庫的錢發獎金。你想辦法。”
紅偉笑道:“這還不容易,本來還想著隻是拿給你我自己昧下的回扣,那就有些不好辦,往後電線廠總有人要去設備製造廠談判參數,萬一有個風聲泄露出去就不好辦了。如果就是幾個骨幹分,那容易。我去談,讓他們製造廠打高一百萬,反正我們幾個自己知道就行。”
雷東寶一聽笑道:“你黑,你比我更黑。紅偉,你說會不會有個傻瓜收不住嘴巴,把這事兒說出去?”
紅偉笑道:“這年頭都沒這麽傻的人。你不信看著,那些人拿到錢都存私房,連老婆都不會讓知道。”
雷東寶聽了一笑,“你才不讓老婆知道,我都上繳。這樣,我們小心一點,你回頭跟幾個人側麵商談一下,先看看他們的態度,看會不會再冒出個士根,要是有,立刻摘除主要管理崗位。等那人摘走我們再買設備也不遲。”
雷東寶走後,紅偉心說書記的性子表麵上看著還是那麽咋咋呼呼,可其實是大變了。今天說的這件事,起碼有兩點肯定不同。其一,以前雷東寶有錢大家一起用,有肉大家一起吃,這個大家,是小雷家全村老小。雷東寶在小雷家小範圍地實施著平均主義,不像現在,主動提出私設小金庫,私分範圍縮小到幾個骨幹。其二,雷東寶再也不是以前隻要自己以為對,就一拍手再出決定,立刻動手去做。現在即使他紅偉已經說明大家肯定不會透露出去,雷東寶還是小心為上,要他再敲定清楚,再做行動。這份小心,那是用坐牢還來的。
但紅偉覺得這樣的雷東寶更好,跟著這樣能主動替他們想到收益的雷東寶幹,更有奔頭。
雷東寶不肯吃紅偉公司的中飯,從紅偉的公司出來就殺奔韋春紅的飯店,覓食去也。韋春紅果然早已叫小灶備下一鍋濃香四溢的紅燒豬腳,但等雷東寶進門才熱氣騰騰盛出。雷東寶一見便兩眼雪亮,但還是說了一句關切的話:“不是讓你多休息嗎?前麵的事不是讓你都交給你妹管著嗎?怎麽又不聽話?”
韋春紅聽著滿是歡喜,笑眯眯的道:“本來聽你的,一直沒下來。可剛剛不是宋廠長來電話要來這兒嗎?他們已經進去裏麵一號包廂吃了,他讓我別去招呼,看上去都是些做官的呢,而且官位都不小。雖然說不用去招呼,可我得替宋廠長看著菜,不能讓他在我這兒丟臉了。”
雷東寶看看一號包廂,懶得進去,自己坐位置上吃中飯。但還是忍不住問:“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事情?我現在又沒事,他還來這兒跟那些人混啥?”
“我剛剛自己進去幫他們點菜,他們好像在說什麽公事,不是私事。他們對宋廠長都客氣得很,都還說以後要來我飯店捧場。”韋春紅經過開刀住院這麽一段,對她住院期間一直沒離開的雷東寶自然更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雖然雷東寶照顧得並不好,大多還是她妹妹在做,可是他陪著她,一直陪著,這就足夠了。而對宋運輝,韋春紅雖然清楚宋運輝完全是看在雷東寶麵上照顧她,可她得知恩圖報,她得力所能及地幫宋運輝做事。
雷東寶點點頭,道:“原來是公事,難怪小輝沒跟我說。哈哈,他那些公事要跟我說的話,我還不頭大死。你也吃,別光吃青菜。”再吃幾口,雷東寶才把與紅偉一起商量的事跟韋春紅大概說了一下,他問韋春紅道:“你說會不會有人傻到拿了錢快嘴說出去?”
韋春紅搖頭道:“跟老婆不說的肯定有,我看那正明肯定是藏私房錢的,但也有夫妻感情好的,你不全跟我說了嗎?可誰都會掂量掂量大嘴巴的後果,肯定沒人敢說,哪個都不是傻瓜。你如果想小心點,派錢時候跟他們都叮囑一句,說出去大家都坐牢,他們知道輕重。”
雷東寶點頭,又把他準備給錢的幾個人名字說了下,“你春節都看到過,你看看這幾個有沒有像士根的?”
韋春紅一一回憶了一遍,搖頭道:“沒有,士根這種人也算是絕無僅有。”
雷東寶信賴韋春紅在飯店人來人往中錘煉出的眼裏,點頭沒再說什麽,專心啃豬腳。韋春紅看著自己的男人,心想雖然沒孩子不像家,可老公還是老公。不時地有服務員過來,端著盤子讓韋春紅過目一下,才送去一號包廂。
宋運輝與計委的幾個幹部簡單吃個工作餐,沒喝酒。出來看到雷東寶盤踞桌子一角大嚼,有些詫異,以為是韋春紅打電話通知,雷東寶專程從小雷家趕來。宋運輝以為雷東寶一定是找他有事,就與同伴打個招呼,來到雷東寶桌前。
但等宋運輝簡單介紹一下與市裏合作的項目,雷東寶眼睛一亮,道:“小輝,你讓他們開到我們村來,我們拿土地入股。”
宋運輝笑道:“不行,你那兒的河道處於中遊,下遊還有不少村莊,不適合排汙管接入。”
雷東寶不以為然道:“怕什麽,你不來開廠,這河水都已經墨墨黑,現在沒人喝那水,放心,你就是放毒水也毒不死人。小輝,既然你說話有份,你讓他們開到我這兒來,我一定給他們最優惠條件。”
宋運輝笑著搖頭道:“你哪裏什麽條件我都清楚,要是能行,不用你說,我自己先會想到。”
雷東寶卻堅持道:“如果別人有九十分,我們小雷家隻有六十分,可隻要你在,你還是得把廠子放我們小雷家。”
宋運輝聽了隻會笑,“這不是差三十分的問題,選址時候要考慮很多綜合因素。不過我有一點倒是可以跟你保證,建廠所需電線電纜全用你們的,你得給我保證質量。”
雷東寶悻悻地道:“那你忙去,以後回來跟我說一聲,我好準備好吃的給你。”
宋運輝笑笑起身,“我下禮拜出國,你想帶點什麽東西?”
韋春紅眼睛一亮,很想列個單子給宋運輝,可她不便說。雷東寶則是擺擺手道:“不要,國內啥都不缺。呃,你去看你那學生嗎?”
宋運輝愣了一下,一笑,卻轉身離去,扔下一句話;“少管。”
雷東寶看著宋運輝出去的背影,“嘿嘿”地笑。韋春紅好奇地道:“你說宋廠長會不會去見那個梁小姐?”
雷東寶道:“少管,嘿嘿。”旋即便轉換了話題,“鎮政府來這兒吃飯的多不多?”
“多,公事都沒折扣,全額付,私事我都讓他們免了。”
“那你不是虧了?”
“虧啥啊,自己算錢時候長個心眼多個手腳唄。他們也都跟我關係挺好,常還說起你呢。”
雷東寶聽了笑道:“難怪了,我今天去鎮裏開會拿文件,他們都說我應該請你當公關小姐,我說還小姐呢……”
“是啊,人家梁小姐才是小姐,可惜人家才不理你。”韋春紅悻悻地搶白。
雷東寶嗬嗬地笑道;“以後鎮裏他們來吃的賬你拿個本子記下,每個月跟雷霆吃的一起到公司算賬,開同一張發票。紅偉那裏的另外算賬。就算你是我老婆,也不能讓你自給我們雷霆做事。但這賬上不能做假。”
韋春紅笑道:“算了,這點錢我這兒做做手腳就是,回頭你去公司一說,還顯得你公而忘私像雷鋒叔叔,你多少有個好名聲啊。可真記賬問你們雷霆公司算錢,我找誰簽名啊,他們一看要簽名,以後不來了,我還上哪兒拉他們公關去?反過來說,如果不簽名就去你們雷霆算賬,讓你們那邊的會計看著像什麽話,還以為你找理由撈錢呢,這又何必。既然這種事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我們也都心知肚明吧,我反正自己心裏有數,不會虧。”
雷東寶聽了也就作罷,其實他也知道,現在紅偉那邊,雷霆公司,還有鎮裏的公款吃喝,每月都是不小的數字,自打他又掌權,韋春紅的飯店又熱鬧起來。飯店這東西,向來都是人流越大,菜越新鮮,收入越好,廚師請得越好,做出來的菜更美味,店堂的布置更日新月異,於是來吃的人更多,這樣就形成良性循環。現在的飯店有他的人打底,以後如果再加宋運輝介紹來的人,韋春紅幾乎可以閉著眼睛做生意。
但前提當然得有,那就是他得把雷霆公司做好做旺。正好韋春紅跟他提起農曆二月十九是觀音菩薩的生日,雷東寶毫不猶豫答應陪韋春紅一起去,好好燒柱香,做些功德。
過完一個勞動的春節,楊邐帶著一雙皸裂粗糙的手返校讀書。但行前,她和二哥一起跟著大哥去相了一次親。有不少人給大哥介紹對象,都是很不錯的女子,很多有中專或者大學文憑,拿來的照片看上去也都長得清秀漂亮,但楊邐還是覺得這些人配不上大哥,她從中挑了一個在一家合資廠坐辦公室的女孩,普通大學文憑,人長得漂亮,楊邐覺得這是所有矮子中拔出來的高個子。
楊速也看好這個女孩子,他覺得楊家的大嫂就得是這個樣,心說如果大哥不要,他反正與原女友已經分開,他想找這樣的女友也不錯。但他們兄妹都沒想到,楊巡一點都沒考慮他們倆的意見,而是直接選中了一個他們認為最不可能的。那女孩姓曹,是市郵電局分管電信業務的一個副局長的女兒,本地高專文憑,長得也是不錯,可從照片上一看就是個有脾氣的,不是個容易伺候的主兒。弟妹兩個勸阻無效,楊邐忽然想到,大哥該不是在找梁思申的替身吧,別的不說,這個曹姓女孩是選擇中家境最好的。楊速覺得有理,因此兩人也不管楊巡反對,一定要跟著去相親,幫大哥看看。
相親當然是吃喝。楊巡在最新開業賓館的西餐廳。楊邐好奇大哥為什麽選在他並不喜歡的西餐廳,其實楊巡卻是另有所圖,他以前為了辦四星級飯店,特意去上海吃了幾頓西餐。又有梁思申偶爾想念牛排,他陪著去吃,也學了一招一式。多次下來,早已程序嫻熟,手法精巧。因此當他在相親現場氣定神閑、中規中矩地操著術語點菜,然後大方得體地開吃,大家不得不都跟著他邯鄲學步,連在上海與同學一起吃過幾次西餐的楊邐都不得不跟著學,這時誰都忘了他是初中文化程度,是擺攤出身的個體戶,那個曹姓小姐早在手忙腳亂中被打掉了驕氣,看楊巡的眼光中有了肯定。但是楊巡卻沒了興趣,他覺得這個女孩檔次太低,一場相親無果而終。
如此又相親一次,又是無果一次,楊邐很不放心地走了,不放心的原因是因為他感覺大哥是在找梁思申的影子,但是影子怎麽可能脫離真人而存在?因此大哥的尋找肯定是以失敗告終。楊速則不那麽想,楊速認為大哥在賭氣,想找個梁思申接近的。楊速真是為大哥難過,那女人這麽對待大哥,大哥卻還對她念念不忘。他因此恨上了梁思申。
楊巡見所相之人都不上檔次,他便開始主動出擊,自己發覺合適的女孩,然後委托朋友幫忙介紹。他現在好歹也是身家豐厚,人們已經不能用個體戶看他,而是改用暴發戶相待。即使有人不知道他,隻要說一聲是某某兩個市場和某某在建商場的老板,誰都會“噢”地一聲點頭表示知道。但是知道並不表示認可,那些楊巡最想找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要麽嫌他身份低微,要麽嫌他身高正好是二等殘廢,要麽嫌他文化程度太低,大多數人是見都沒見便一口否決。可大網撈魚,楊巡還是見到了幾個。從那麽幾個之中,楊巡最後確定市商業局副局長的女兒。那女孩本是抱著見識一下暴發戶的閑心與楊巡相的親。一見之下,卻怎麽都不覺得楊巡是傳說中暴發戶的樣子,見他言語不俗,頗有見地,而在西餐廳吃飯的舉止讓她都自愧不如,便一下改變了看法,對楊巡這個人吊起十足興致。
楊巡這個人,隻要是被他鉤住的,他又是想結交的,幾乎個個可以成為朋友。他認準了這個女孩,因為他的商場正需要在商業局挖熟手,有女孩爸爸在,肯定挖掘工作有的放矢,以後他的商場營業也一準事半功倍。再說女孩自身條件也好,梁思申不是會拉小提琴嗎?人家女孩子會吹更罕見的長笛。而且女孩長相不俗,性情溫和,舉止大方,本科學曆,唯一缺陷是身高離一米六還差一點點,但旁人見了他倆都說好,正好相襯。於是楊巡拿戀愛當正事做,攻城拔寨,眼看勝利在望。
可是他的市場遇到一些問題。因為他的市場做得好,人氣足,旁邊有家木器廠正好因為二輕局改製成功歸為廠長所有,那廠長看著楊巡市場的紅火生意眼紅,也想申請平掉原廠房,改造成市場沾光。楊巡可不能同意,他怎麽能讓人撿這便宜。於是他找上木器廠的廠長,要求花大價錢買下那塊地。可是那廠長不同意,一定要自己開發。楊巡就找到規劃局的關係,把那廠長的申請卡住,不予批準。但是,這麽卡著不是長久之計,那廠長看到誘人前景也會想方設法公關。楊巡想來想去,想到女友的爸爸,提出與商業局共同開發的思路,由商業局出麵,拆遷那家鬧事的木器廠。
一向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副局長覺得這個建議不錯,強力運作之下,這個建議便進入調研狀態。
這邊楊巡讓尋建祥按兵不動,照舊正常營業,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卻讓尋建祥放出風去,說市場準備擴張,增加一倍攤位有餘,有誰需要攤位,可以先存起錢來做好準備。很多發了財的攤主看到尋建祥就開始打聽具體情況,但是尋建祥遵照楊巡吩咐隻是神秘地讓大家再等等,再等等,雖然周到地取出本子記錄申購攤位的人名,卻既不給予保證,也不收取訂金,讓眾人有些迷迷糊糊。
楊巡到處找人幫忙,正緊鑼密鼓的時候,有個陌生人找到商場,順著指點找到他在商場工地的臨時辦公室。
楊巡隻看到來人氣質像是來自公門,因此熱情地起身迎接。那人也是客客氣氣,拿出名片交給楊巡,卻是市工行來的。楊巡天天缺錢,聽見銀行兩個字如聽見金幣敲響,歡喜得逞。但來人客客氣氣遞給他一個號碼,讓他跟號碼那邊的人對話。楊巡一看,卻是梁思申老家的區號,他頭皮炸了。
楊巡心情忐忑地抓起電話,幾次錯號,終於撥通梁父的電話,還是秘書接後,問清他的名字,才把電話轉到梁父手中。這一周折,楊巡的心更是提起三寸。梁父這樣的人沒事不會找他,找他則準沒好事。但是梁思申的錢已經轉為他的欠債,大家已經白紙黑字簽下協議,難道梁父還想有什麽變卦?
楊巡依然叫“梁伯父”,但心裏已經沒有高攀之意。那邊梁父也沒想要跟他虛情假意,醜話便直說:“小楊,思申的錢放在你那兒,雖然有張欠條,可夜長夢多。現在我找到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辦法。我跟你們市工行溝通,由他們出麵貸相同金額款給你。你不用將錢拿進拿出,你隻要跟隨找你的這位同誌辦理所有貸款手續,他們會將錢轉匯給我,無需你操心。這樣由債權轉為貸款,對我來說,我終於可以安心。對你來說,則是不用擔心我這兒變卦,彼此安心。我給你半個小時,你考慮結束後,給我電話。”
梁父說完,楊巡幾乎沒有考慮,便道:“我答應。”梁父擔心夜長夢多,他又何嚐不是,他最擔心的是梁父把債條打折賣給本地哪個高幹子弟,比如蕭然,那他就完了。既然梁父有本事通過關係把他向私人的欠債轉為向銀行的貸款,他有何不樂意的,這是最兩全其美的辦法。
兩人客客氣氣地放下電話,楊巡卻還有點覺得事情好得不真實。他便遵照來人吩咐,從財務室辦齊所有表單,跟著來人去工行先開新賬戶,再辦理貸款。他簡直無法想象,貸款竟能如此順利簡單,竟跟在家問他弟弟拿幾塊錢一樣簡單,都不需要說明理由,這令每次為貸款跑斷腿操碎心的楊巡異常吃驚,吃驚得目瞪口呆。他心裏不得不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沒與梁家鬧翻,如今他資金那麽緊張,若是偷偷與梁父一說,會是什麽結果?弄不好,連商場上麵待建的二十八層樓的資金都給解決了,梁家解決一些錢,真是易如反掌。
花了兩天時間,非常正規地補辦完所有貸款手續,楊巡兩手空空地走出銀行,他想到,與梁思申的關係從此完全斷絕,也想到那斷絕得徹底的來錢渠道。他這時開始後悔,後悔得心痛。他很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說說他的後悔,可是女友顯然不是那個人選,他都不想讓女友知道他的事業中還發生過這麽一波曲折。尋建祥也不行,尋建祥的程度還沒他高,他現在需要有人罵他,可尋建祥能揍他,卻罵不過他。弟弟楊速也不行,他長兄抵父,平日裏似乎高楊速半輩慣了,要他如何能朝著楊速懺悔。最合適的人選是宋運輝,宋運輝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宋運輝又站在較高立場,可以給他指點。可惜,楊巡也不知道宋運輝這個大忙人在現在這種因楊梁交惡而改變的交情下,還會不會撥時間給他,聽他細訴。而且,楊巡還真沒法再次拉下臉皮,猶如元旦時候跪在梁思申別墅外一樣,在宋運輝麵前再一次低下頭顱。可是他滿心的煩悶,拿工作塞滿全部時間都無法消除。
按照原計劃,商場的裝潢準備請一家廣東公司來做,但現在既然已經斷絕與梁思申的合作,楊巡不想再花那大錢,便照著與廣東公司接觸兩次談的一些思路自己裝潢,正好也可以打發自己的閑暇時間。但這樣一來,他得日日泡在工地上,不敢不緊盯。
這天正盯著,有個在窗邊幹活的木匠怪叫說有領導來視察。大家都擁到窗邊看,紛紛議論這肯定不是領導,市領導最好的車是書記的皇冠,下麵這三輛車顯然比皇冠還好。大家的討論引得楊巡心癢癢,也跟著過去看,但一看就變了臉色,那其中一輛不正是梁思申前不久載著父母過來的那車嗎?而另一輛他也認識,是蕭然的座駕。這時候車子裏的人已經紛紛鑽出,一個果然是蕭然,與蕭然有說有笑的是兩個穿不同樣式黑風衣的年輕男子,其中一個楊巡有一麵之緣,那是圍著梁思申轉的李力。都是氣宇軒昂。
楊巡每見蕭然就頭痛,以前有梁思申做他後台,已經無懼於蕭然。而今在梁父運作下,梁思申把最後的尾巴掃清,除了還給他掛名到《公司法》正式實施時,其餘已經絲毫不剩。楊巡不清楚蕭然知不知道這一內部消息,如果不清楚,那沒事。如果清楚,蕭然忽然帶著人來這兒探視,是什麽意圖?楊巡的腦袋又大了,仿佛看到前年蕭然意圖逼買他的兩個市場,連他搬出宋運輝來都抵擋不住的那幕重現。
楊巡又一次發現,失去梁思申的合作,對他工作生活的影響極其巨大。前年被蕭然逼得求告無門的彷徨還記憶猶新,楊巡這回不會再傻兮兮湊上去招呼,而是拉下頭頂的帽簷,吩咐一個機靈的手下悄悄上去叮住蕭然一行。
但蕭然那些人都不用悄悄地盯,他們幾乎是旁若無人地進來,明目張膽地議論,因為工匠們都停了手頭的活盯著他們看,他們的話三米外也能聽到,楊巡雖然離得挺遠,可也聽到一句兩句。他們議論的是商場的麵積和功用,而他們的手下則開始用腳步丈量一樓的長寬。楊巡旁邊看著直冒冷汗,這塊地以前是梁思申從蕭然那兒仗著點梁家的麵子買來,而今來者似乎都與梁思申有關,難道蕭然已經知道梁思申與他楊巡斷絕合作,想殺回故地?
想到可能麵臨的壓迫,楊巡的腦袋漲痛若裂。他不能不想到梁思申對蕭然等一幹人行徑的非議,想到梁思申目前還掛名在他商場,還有想到梁思申的單純,如果他真遇事,能不能找梁思申幫忙?可是想到元旦那天在別墅外麵那一幕,他如果真向梁思申求助,又將付出什麽代價?楊巡思來想去,心亂如麻,可無法定論。眼睜睜看著蕭然一行上樓下樓,然後旁若無人地離去。
那個被他差遣去跟蹤偷聽的手下來報說,那些人議論的都是商場的設計,聽得出除蕭然外的兩個都是內行,那兩內行都說設計不錯,挺前衛,很有施展空間。楊巡心說那就更糟,他現在是巴不得蕭然看不上。他幾乎是用全部貸款支撐起這個建築,資金方麵弱不禁風,蕭然如果稍微做些手腳,他經受不住。
楊巡正想著,他大弟楊速從辦公室跑出來。楊速看大哥對著那些人的背影發呆,就問了句:“那些是誰?”
“反正不是好東西。你什麽事?”
“陳局長剛來電話,讓你立刻過去一趟。”陳局長正是楊巡現女友的爸爸。
楊巡一聽便摘下帽子,準備去辦公室換衣服,可又被楊速拉住,楊速有些擔心地道;“他好像在發脾氣,你去的時候小心著點。”
楊巡直接想到這幾天商業局正論證小商品市場項目,會不會陳局長的發火與論證不順有關?再想他這幾天與女友的關係,似乎沒什麽對不起陳局長的地方,中午陳母有事出去一趟,還是他開車送的。難道真的是與小商品市場項目論證會有關?楊巡歎氣,今天怎麽禍不單行。他進辦公室換上西裝,趕去商業局。
走進陳父辦公室,見陳父一臉鐵青,要他關上門,也沒請坐請茶,就拿兩隻憤怒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楊巡不清楚怎麽回事,但還是故作鎮定地坐下,笑道:“陳伯父,什麽事這麽生氣?喝口茶消消氣。”
陳父道;“我問你幾句話,你最好據實說明。一,你以前在東北的時候結過婚?”
楊巡隻覺耳邊“嗡”地一聲,心說麻煩了,陳父怎麽知道這些?而且還能清楚到是在東北發生的事兒。他隻得老老實實回答:“是女朋友,同居,後來我遇到挫折她跑了。本來是準備結婚的,因為年齡不到,還沒領證。”
陳父又問:“那麽你現在的兩個情婦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不跟她們其中一個結婚,為什麽同時與兩個人保持關係?還有,你為什麽在認識我女兒後還敢找其中一個過夜?”
楊巡吃驚,不知道陳父究竟是哪兒得來的消息,而且連他在前不久鬱悶之下剛去找過情婦陳父都知道。隻是他奇怪,他隻有一個解決性問題的女人,哪來兩個?或許陳父隻是虛言恫嚇?他抖擻精神,一口否定:“沒有,這是汙蔑。”
陳父冷笑道:“好,你既然否定,我拿證給你。一個是你公司的所謂外方投資商,你自己到處宣傳說她是你女朋友。我查了你的注冊資料,外商倒是與你年貌相當。”
楊巡愣了一下,知道陳父說的是梁思申,這才理直氣壯地道:“對不起,伯父,那是我年輕無知吹牛皮吃人豆腐,其實沒那事。梁小姐是宋廠長的學生,通過宋廠長拉線跟我合作。梁小姐本人住在美國,一年最多才來三次,這邊的工作大多是宋廠長幫忙監督。梁小姐的家人都是省級以上官員,不是那種不三不四的人。”
陳父早從楊巡嘴裏聽說楊巡與東海廠廠長宋運輝的關係,既然商場的合作人是宋運輝的關係,那倒是解釋得過去。陳父點點頭,因為第一個東北同居女友的問題情有可原,後麵一個梁思申的問題估計是有人捕風捉影,因此神色和緩了一些,希望最後一個問題也是無中生有。道:“白水街路燈柱邊那個獨居女人,是怎麽回事?”
楊巡一顆心立刻吊了起來,他來這兒後,常年保持關係的那個女人正是住在白水街。但嘴裏一口否定:“白水街是哪裏?”
陳父沒答,兩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楊巡,等待好久,不見楊巡再說,他起身,道:“你走,以後我不認識你。”說完已經走到門邊,將門拉開,等待楊巡出去。
楊巡這時也起身,道:“陳伯父派人調查我?”
“不,有人寫信知會我,看來我要謝謝寫這封信的人。你以後不許騷擾我女兒。”
“匿名信不能信。”
“沒有,他署名了,他做得光明正大。我以後不認識你。走吧。”陳父說完,自己先行走開,走上樓去。
楊巡頭昏腦脹地站在門口,無法言語。讓他怎麽辯白?他是正常男人,而且是個嚐過甜頭的男人,不是楊速那種沒嚐過女人味的男人。他想陳父當然知道,可做父親的都不能接受女兒要嫁的男人太複雜。他不知道誰寫的這封信這對他的私生活了解得那麽清楚,誰又那麽恨他,敢署真名詆毀他。但不管怎樣,看起來,他情場再度失意。是誰呢?誰壞他好事呢?
楊巡鬱悶至極,出來商業局後也沒再回商場工地,自己回家喝悶酒。看來,與商業局的合作,也完了。說起來,今年是合作破局年,元旦一次,現在又一次,他今年流年不利。
宋運輝出國前,給梁思申一個電話,告之路程安排。結果沒想到梁思申卻正好回國。於是宋運輝在美國的全程都是虞山卿陪同。除了公事,八小時之外還到處走走看看,宋運輝自己已經出國好幾趟,可依然願意看個新鮮,跟來的工程技術人員更不用說,大多是第一次出國,宋運輝安排足夠的時間讓他們見識市容。他自己則是跟虞山卿去看了美國的小學,就是虞山卿孩子正讀書的小學。然後再去參觀虞山卿的孩子即將就讀的中學。
一圈看下來,虞山卿一邊開車,一邊留意著宋運輝的臉色,終於問了一句:“怎麽樣,到底什麽想法?”
宋運輝點頭道:“沒錢,還是不想為好。”
虞山卿推心置腹地道:“我們之間就不講虛的那套了。隻要你答應三期一半設備交給我們做,你孩子讀書問題全包我身上,一直讀到大學畢業。”
宋運輝搖頭,笑道;“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有很多變通辦法,比如你可以將女兒托付給梁小姐,或者幹脆認個老華僑做幹親。反正到了美國就是我給你養嘛。我太太現在全職管孩子,管一個太清閑,正好多來一個,兩個孩子吵吵鬧鬧也開心。”
宋運輝還是討厭,他不敢,一是跳不過自己心裏從小所受的教育,而是不願從此被虞山卿捏在手心,任虞山卿以後搓圓捏扁,他的前路還長著呢。可是,真是羨慕虞山卿兒子讀書的環境。
虞山卿見此隻得笑道:“要不再來個簡單的,我們孩子結娃娃親,你女兒送來我家做童養媳。”
宋運輝聽了笑出來,“好意我領了,可是……這事你以後別勾引我了,說一次我得心煩好幾天。革命同誌保持點氣節容易嗎?”
虞山卿笑道:“這還不是好的。梁小姐讀的貴死人的貴族學校,那還得資格審查通過才進得去,進去裏麵的學生都是非富即貴或者天才,不說別的,以後走出來社會上工作,同學全是關係。我兒子要是去那兒讀書,那出來的氣質就不一樣了。可是我即使有錢也沒資格。你今晚自由活動一夜怎樣?我帶你去見識脫衣舞。別拒絕,是男人就別拒絕。”
宋運輝笑道:“你以為我是土包子,好幾年前早都見識了。逛店去。我打算買些禮物送人,你幫我挑挑。女醫生,跟我差不多年紀,有個今年讀小學的孩子。”
“真有那麽個人,不是謠傳?我還以為你會找個大家閨秀,又不會找不到。”
“我還有個女兒要照顧,一個大姑娘懂得照顧我女兒嗎?”
“女兒送來我這兒做童養媳。你自己的幸福不能放棄,一個紅顏知己太要緊,紅顏加知己,缺一不可。估計你東海缺這種女人,別急,我給你在北京物色一個,打包送給你。你這條件,找誰沒有?不能找有曆史的,不能對你一心一意。晚上不送你購物,另想。”
“不要這樣嘛。”
“要這樣,老朋友幹什麽用的?老朋友最了解你,知道你這人要求高,精益求精,你隻能找一種人,就是那種讓你愛得死去活來的,否則誰湊合做你老婆誰累死。你反正聽我的,這事上我跟你沒利害衝突,不會玩兒你。我們吃正宗法國餐,然後……要不我帶你哪兒都轉轉,年輕人跳舞的地方,健身的地方,反正哪兒熱鬧鑽哪兒,行不?”
虞山卿還在滔滔不絕,宋運輝的心早想到最符合虞山卿所言條件的梁思申,這一想,心裏所有計劃都沒了興致,怏怏道:“你帶我去看看跟我們二期或者三期設備近似的工廠,我看看他們的運作和人員配置。還有,我得看看你們設備在運轉中的狀態,聽聽設備使用方的反映。”
虞山卿一怔,好久才道:“給我出難題。”
宋運輝道:“正常要求,常規都得看看使用效果。還早,你盡快安排一下,公司無法安排,就動用你的私人關係。”
“咄,不能跟你談公事,早知還是陪你購物去。跟你做生意最沒勁,你太了解門道。”
宋運輝聽了微笑,這是實話,第一次跟外商接觸時候他還是跟班,金州交足學費,他才獲得國際采購的一些些經驗,後來才慢慢成熟起來。他也清楚,一大隊人去參觀可能不現實,可他一個人就容易解決了。在同一個行業裏,其實有些東西都不需講解,隻要看就行,看參數,看操作,甚至進門大致看一眼,他就能看出門道。而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國外人工如此昂貴的情況下,如何設定崗位。他相信那一定是經過多年研究摸索之下最科學的崗位設定。
那安排太麻煩,虞山卿有點不想做,他垂死掙紮了一下,道“梁小姐在不在,要不要跟她聯絡一下,看她有沒有意向過來?”
“她在北京,跟著她爸開銀行會議。”
“哦,認識人的話,那倒是好機會。他手頭資源真是現成的。”
“不,我看她是想傳播她的投行理念,做遊說工作,小梁是個工作很認真的人。你呢?我們也工作吧。”
虞山卿嘀咕道:“你跟她倒真是一對。”
宋運輝佯笑一下,不置可否。心裏卻是在想,他去年被擱置的合資計劃,不知道未來有沒有死灰複燃的希望。現在三期已經開始,可是他已經做過那麽多工程,對於三期已經不是最熱衷,他很想從根本上改變東海廠的性質,而不隻是單一地擴大擴大擴大,隻作扁平狀發展。他需要跳躍。
虞山卿跳下車找到電話開始聯係,宋運輝無聊地取出車上的唱片翻看,這虞山卿愛好風雅的習慣一點沒變,車上的磁帶看上去都很不錯。宋運輝依著自己性子挑出幾盒,放進CD機裏一張一張地試聽。但還沒全部試完,虞山卿已經臉上掛著笑容回來。宋運輝由衷讚了一聲:“高效。”
虞山卿一點不謙虛地道:“那當然,我的升級速度與辦事效率一向成正比。走,我們去看一家,另一家需要一天多時間來回的後備。”
宋運輝笑道:“虞總啊虞總,這幾年淨看著你噌噌往上躥,我卻一直原地踏步,心裏不平衡啊。這回春節回金州,水書記又提起你。”
虞山卿笑道;“當年我們兩個……現在這樣好,你的我做不了,我沒你踏實。我的你也做不了,你沒我圓滑。說實在的,水書記看人還是挺準,你我兩個當時才一點點大小角色,他都能人盡其用。他大概最想不到我們現在的關係。”
宋運輝點點頭道:“我沒提。不過水書記應該猜得到,我經常在進口設備會審中推薦你。”
虞山卿道:“現在如果不是你來,我基本上不會全程陪同。除了地位變化,我在美國買了別墅,你也看到了,如果一切順利,三年後換帶遊泳池的。孩子上的是不能免費的私立學校,太太全職在家。在北京也有二環房子一套,還有千嬌百媚的女朋友一個。人到中年,該有的都有了。你看,當初幸虧閔廠長趕我出來。你呢,有些事情該想開還是想開一些,有些東西該是你該得,可是國家沒給你,你可以曲線,不用東一個良心西一個良心地克製自己。”
宋運輝笑道:“又來了,又來了。”
虞山卿正色道:“你看你這人,這麽沒趣的,讓朋友多為難。其實跟你說實話,其他幾個拍板的都看著你,別你一個人一本正經大公無私斷人財路。”
“少來。這幾盤CD對你有沒有特殊意義?沒有的話我拿走了,這幾張我喜歡。”
“你盡管拿,盡管拿,哎喲,怎麽這唱片不是純金做的喲,你不拿點什麽我心裏總不踏實。”虞山卿發了句牢騷後終於閉嘴不說。他太知道分寸,知道對誰說啥話,既然對著宋運輝利誘威脅都使遍,宋運輝依然軟硬不吃,他也就罷手,多年交往,他對宋運輝的性格很是了解。宋運輝不肯幹的,你別想強迫他。平日裏不工作的時候看著宋運輝似乎溫和禮貌,謙謙如君子,其實骨子裏有點獨。
宋運輝並不想太令虞山卿難堪,笑道:“你有什麽可不踏實的,也不替我想想,我現在身邊有人虎視眈眈盯著,今天跟你單獨出來活動一天,已經是大限,回去肯定得受猜疑。我跟你的追求不一樣。”
虞山卿道:“小宋,既然你跟我開誠布公,我也不怕打擊你。你以為你這回頭上被壓個書記隻是因為你年份不到資曆不足嗎?小宋,名和利一向是分不開的,沒有利,你哪來的禮去逐名?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年方三十還想著來日方長嗎?有些人奮鬥了一輩子,眼看著就要退休,你說他們想的是什麽?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又不是個個領導都有一個小拉一樣的兒子需你幫忙。你啊,還幸好你技術過硬,眼界過人,手腕毒辣,要不,頭上壓的人更多。”
宋運輝啞口無言。原來虞山卿是看清楚的。他早先就有這懷疑,沒想到今天被常跑上層的虞山卿證實。但究竟是哪一個最後否決了他,問虞山卿,虞山卿也不清楚,畢竟那事關“大局”,據說。
但宋運輝終究是咬住牙,沒對虞山卿鬆口,隻是心裏感慨萬千。但進入工廠後,聲音仿佛沒事了一般。除了遵守約定在某些範圍之內不能問不能看之外,虞山卿看到宋運輝問得很巧妙,看得也很巧妙,以散亂的斷點式的探詢讓對方不設防,自己卻獲得該有的資料。連對方工廠的陪同人員後來都警惕起來,不敢再亂答問題。虞山卿的感慨是,宋運輝這人真的是個腳踏實地做事的。讓宋運輝立足於這個社會的,也是這份踏實。
宋運輝其實心裏波濤洶湧,虞山卿的一番話讓他感觸頗多,隻是因為好不容易進入寶山,他不願空手而歸,而勉強提起精神探索未知。也正好,這些本來就是他興趣所在,最初的克製被無數的發現所湮沒,漸漸變得專注起來。
這家出來,宋運輝當即改變行程,第二天參觀那家後備的。他回去住處後,將今天所見所聞與一起來的同事討論一夜。宋運輝第二天帶著這些新的疑問參觀後備的那家工廠,一天下來,更是耳清目明。虞山卿問宋運輝到底看出些什麽,宋運輝不便說明,隻一直說看到管理差距,尤其是管理思維方麵的差距。虞山卿心說,那倒是必然,他當年出國後回不去,在美國住下來,紮下根,體會最深的也是那種思維方麵的深刻差距。
啟程回北京前,宋運輝便整理出思路,發給北京部門那個新領導,要求見麵談話,談話內容一二三。新領導顯然接受他的這個思路,安排時間召見了他。很快,新領導便拍板確定,把東海一期設備作為提高設備自動化率、提高局部設備性能、以提高生產效率的試點站,組織試點工作小組。成員除了東海總廠,還包括兩家係統內設備製造商。
這種思路,勢必影響虞山卿的公司在國內的生意,因此宋運輝沒給虞山卿提起。雖然工作組由新領導發起,可是宋運輝料想虞山卿猜得到是怎麽回事。他不拿人家的,做事不會手軟,不必想虞山卿解釋,也不必有意規避不做。但這下他真正體會到虞山卿的憂慮,難怪虞山卿不見他那些賄賂心裏總不踏實。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回到東海,幹部處的處長竟然有些驚慌失措地告訴他,有不少一線技術人員和一線技術工人提出辭職。原來是開發區新建一家外商獨資化工類企業,那家外資企業有的放矢地針對東海廠優秀人才展開人才招聘,再加一次春節招聘會下來,近百個金州職工紛紛動搖,有人甚至已經快手一步遞上辭呈,態度非常堅決。宋運輝讓幹部處通知小穆前來會談。他實在有些不相信,他對小穆一向是欣賞並破格提拔的,怎麽會是小穆首先揭竿而起。若是碼頭的老趙,宋運輝一定不會驚訝,可惜名單上卻並沒有老趙。
小穆一進門,就忐忑地道:“對不起,宋廠長,對不起……”
“請坐,告訴我原因。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在你辭職報告上簽字。”宋運輝沒為難小穆,在小穆那個年紀,甚至更早,他也起過辭職的念頭,原因他至今還記得,包括虞山卿當年的辭職,雖然虞山卿現在混得極好,可宋運輝知道虞山卿那時也是不得已,而非現在虞山卿常常跟人吹的眼光超前。沒苦衷,誰願意從東海這麽一家效益不錯前景不錯的企業辭職?
小穆的臉紅紅的,有些難為情地道:“宋廠長,那家外資公司跟我合同約定,我過去做生產廠副廠長,廠長是老外。他們給我的月薪是八千,不包括獎金。”
宋運輝驚住,八千,還不包括獎金!原來全不是他以為的辭職是不得已,而是他們另有很多好去處,而且好去處不少,未必隻有頂級人才才有機會跳槽。便問道:“工人過去是多少工資?”
“我們東海的工人跳出去的幾乎都做小頭目,技術人員則是做負責人,工資都不錯,具體也不知道怎麽談的。但是他們另外招的基層工人就沒我們東海廠工人工資高。”
“這麽說吧,他們那兒高的高,低的低,工資距離較大,比我們東海的大?”
“是的。老外的工資更不用說。”
宋運輝考慮半晌,才又問:“那邊的福利怎麽樣?有房子分配嗎?你要知道,你辭職的話,你名下的房子總廠是要收回的。還有退休有生活保障嗎?”
“那邊不分房,不過工資夠我買房。再聽說有新政策出來,國家要改革或是取消福利分房。這也是很多同事考慮跳槽的原因。那邊的其他福利肯定也沒我們東海總廠的多,但就好個工資高。退休方麵也不用擔心,我們的檔案都可以放到人事局或者勞動局,每月有公司定期繳納養老保險。我計算下來,去那邊比較合算。”
小穆說的理由清晰而實際,宋運輝無法反駁。他拿起幹部處給他的辭職人員表格,再看之下,點頭道:“都是未婚住宿舍的青年,原來是這樣……隻有你一個是已經結婚的,但你工資夠高,買得起房子。小穆,個人前途方麵呢?那邊的設備是什麽,未來發展前景是什麽,你有沒有了解一下?就我了解的很多外資公司大多沒把核心技術轉移到中國。但是在我們東海,我們剛剛通過一期作為國產設備提高生產率改造試點的決定,你的技術,你的才華,在這回的改造中又將得到升華。這是我剛從北京帶來,還沒來得及傳達的文件,你看看。”
小穆伸雙手接了文件夾,可猶豫了下,終於沒有打開,將文件夾輕輕放回桌上,很有些慚愧地道:“宋廠長,你批評我吧,我……我隻認錢了。”
宋運輝沒想到那八千塊的工資誘惑如此巨大。他無奈地收回文件夾,不再做任何挽留,簽字放行。但是他還是對小穆提出忠告:“你再想清楚,這家獨資企業是不是你合適的跳槽落腳點。據我所知,有更好更適合、工資更高的外資企業,你今次的跳槽會不會太倉促。再有,一定要問清楚那家外資企業還有沒有擴張前途。最後,不得不告訴你,如果離開東海總廠,以後你絕無回來的可能了。你好好考慮,批準你三天事假,三天後如果還想走,來辦手續吧。”
小穆接了簽過字的辭職手續單,猶豫再三,人都已經起身站了起來,才道:“廠長,我不休三天了,我已經決定。”
宋運輝沒想到小穆對東海竟是如此沒有留戀,懊惱地揮揮手結束談話。
早在去年前年,行業內大家開會聚首時候已經談起職工紛紛跳槽下海的事,似乎如今勞動人事政策越來越鬆動,誘發國企內部職工大量下海。那些機關的也是如此,與領導關係處得不好的,扔下檔案就南下深圳廣州珠海,絕無留戀,關係處得好的則是停薪留職,交點管理費保留一條退路。就跟閔廠長在春節時候談起的那樣,有本事有活力的人紛紛跳走,沒本事年紀大的死皮賴臉打都打不走。
宋運輝早就心涼,他可不願自己費心培育出來的人才成了別人的獵物,他辛苦經營的東海廠成為別家工廠企業的黃埔軍校,因此他早有準備,在前途上給予年輕有為人員以出路,在技術上給予他們發揮的機會,在收入上,他千方百計提升東海總廠全體職工的收入和福利,因此東海總廠一向是全市招工的焦點,哪個家長不是打破頭地想把孩子往東海送?很多孩子寧願放棄中專,甚至拿著高專的分數線想進東海總廠……可是,沒想到如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八千塊,他都能被砸昏,何況小穆。可見他前麵的若幹努力全是白費。
可是他又能怎麽做?體製之下,他能怎麽辦?他不能把最基層工人的工資壓到太低,而肥上麵中層幹部的腰包;他不能兜裏有錢就大肆發放工資,換了下麵的笑顏而不管上麵臉色;他們東海廠的工資本來就已經受到係統內部紅眼,他隻有以分發豐厚福利替代工資,本身就是不得已的掩蓋高工資辦法;他已經為了高工資向外尋找來錢渠道,已經為了高工資積極開發產品檔次、開拓外銷渠道,以行業內的獨一無二來封住非議東海高工資者的嘴。他自己也想要高工資……可是,人家外資一砸就是八千月薪。這時多麽讓人無法抵擋的數字啊。
宋運輝覺得很無力,他不僅是盡力了,他簡直是殫精竭慮,可還是跳不過體製這一關,隻能眼睜睜看著小穆之類的青年才俊跳槽。未來,隨著可預見的改革開放深入,伴隨人事製度的寬鬆,跳槽的人隻會越來越多吧。可是他的三期項目已經開始,他的一期項目正待改造,哪兒都需要大量人才,他都還在鬧人才饑荒,卻還要被別人一個八千塊就輕易挖走。人才,是流動的,跟水一樣,大禹治水都隻能順著水性來治,人才他要流走隻能流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看來是沒辦法的事。
春節時候這還是閔廠長的問題,他還隻是隔岸觀火,沒想到今天火就已經延燒到他這裏。看著幹部處給他的辭職員工名單,他憤憤地想,這是挖社會主義牆角。他又不得不想到虞山卿對他的利誘。小穆都有八千,那他該有多少?原本虞山卿說起收入的時候他還可以旁觀,因為虞山卿出國留學拿綠卡,已經算是外籍員工,可是眼下小穆都拿了八千。他鬱悶地想,而他如果想獲得與工作相應的收入,卻得做賊,付出自尊和氣節,屈辱地去虞山卿手中拿。他無法達到心理平衡。
這時幹部處長拿著宋運輝剛簽出的小穆辭職手續,急急拍門進來要求宋運輝收回簽字。宋運輝奇道:“小穆血性要走,攔著有什麽用?”
幹部處長道:“不是這個意思。現在很多人都有觀望,他們最放心不下的隻有幾件事,一個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大學考來的幹部身份,一個是放在總廠的人事檔案,還有一個是落在總廠的集體戶口。這事情關係到他們以後結婚生孩子評職稱買房子落戶糧關係繳納養老金,甚至以後孩子上學,本人出國辦護照。如果輕易放走小穆,後麵呼啦一下得走好大一批,走的都是這幾年招進來的大學生,都是剛培養出來等著用上的人才啊。”
宋運輝想了想,似乎隻有用這看似低級的招數了,否則還真得看著人才嘩啦啦一江春水向東流。他答應了幹部處長,不過放過小穆,因為他答應小穆在先,不能出爾反爾。
若幹年前,他曾經憤懣地想從金州跳出時,顧慮很多的就是那些身份問題,而今,風水輪流轉,輪到他用身份用檔案用戶口築起堤壩,限製人才流動。而當時他是多麽非議那些限製人身自由的堤壩啊,可是他今天卻得身不由己步金州的後塵,無可避免。他如今在那些小穆們的心中,是否也是一臉官僚地麵目可憎?
回到家裏,父母女兒好不容易逮到他這個出國好幾天的大忙人,都是紛紛在飯桌上搶著跟他說話。父母說起一件事,說是星期天帶著宋引一起去尋建祥的市場買些東西,正好遇到尋建祥出來巡視,尋建祥請他們去辦公室坐,他們不願湊熱鬧,過會兒楊巡就出來長陪了。
宋季山道:“從我們搬來這裏後,小楊不常來了……”
“我不讓他多來,影響不好。”宋運輝忙解釋一句,但不說他已經疏遠楊巡的事。
“是啊,好久不見,忽然看見都快不認識,噱頭很多。我們回家都說,都看不出以前,那個小楊饅頭的影子了,以前笑起來多客氣熱情啊。”
宋母也道:“是啊,小楊現在派頭賊大,走到哪兒人家都是楊哥楊哥地叫,年紀比他大的也這麽叫。我們都不好意思當著那些人的麵再叫他小楊。倒是一個給小楊做跟班的人活脫是小楊以前的模樣,人前人後那個機靈勁兒。”
宋運輝隨口說道:“小楊現在是老板啦,走出來當然前呼後擁,跟當年賣饅頭時候怎麽一樣。”
宋母道:“他早就做老板了啊,可好像派頭是這一年才大起來的,以前他來我們家還不是活蹦亂跳的?”
“那是在我們家,他找誰派頭去?”宋運輝道。
“可大尋就沒變啊,大尋還是老樣子,小楊變得太快了,說話也上台麵了很多,很有……一言九鼎吧,說出來的話下麵沒人敢不聽的。他陪著我們買東西,我們都嚇死,他哪裏是幫我們還價,那是白拿,那些攤主都還笑嘻嘻的沒話說。”宋季山一邊說一邊連連搖頭,覺得那不是他們熟悉的小楊,“很霸道的樣子,跟香港片裏大哥大似的。”
宋運輝回想了一下,想不出楊巡有那麽大哥大的樣子:“他在我麵前還是老樣子。嗬,不過比以前是改多了,以前有些低三下四。現在說話真是一言九鼎的樣子?”
“是啊,好像都是他說了算,旁邊誰都追著他拍馬屁。你那兒是不是也那樣?那樣子不大好看。”宋母有些擔心。
“何止不好看,旁邊溜須拍馬的人太多,自己萬一把持不住,一個不小心就給腐蝕了。”宋季山這輩子看得多,都是從底層往上看,看到的是一種猴子紅屁股。宋季山這話一說出,倆老頓時都看向兒子,警惕地問:“你那兒……不會吧?”
宋運輝忙笑道:“我已經久經考驗,周圍豈止是推不開的馬屁精,多的是送上來的錢物,比起錢物來,馬屁還算什麽?你們看我拿回家沒有?”
宋引在一邊舉一反三:“我是班長,小朋友送我香橡皮我也不要呢?”
“對,貓貓做得很好。”宋運輝立刻表揚,但不免心裏想到虞山卿想塞給他的賄賂。他有些對自己說似的,道:“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做班長的如果拿了人家的東西,以後見人就心虛了,小朋友吵吵鬧鬧你也不好管,是不是?”這道理說出來很簡單,可是,一樣的事情,成人遇到的時候,怎麽就變複雜了呢?宋運輝想到自己的行政級別。
這邊宋季山還是圍著楊巡的變化打轉,道:“小楊不會是忽然從小楊饅頭變成楊哥啊楊老板啊,把持不住了吧?”
宋運輝被父親提醒,舉箸想了會兒,啞然失笑,“可能吧,小楊還真是這一年多才平穩發達,手下多了不少蝦兵蟹將,再說現在做的是掛名的合資公司,場麵大了不知幾倍。”再想想,不禁點頭,“是了,小楊的性子確實變了不少,果然變得自以為是。不過他最近剛跌了一跤,可能會改一改。”
“嗯,大尋跟我們提起,說有人好像在搞小楊。小楊到處在查是誰搞他,聽說已經有些眉目。”
宋運輝這一聽倒是奇了,楊巡和梁思申的糾紛不是結束了嗎?難道又節外生枝?他如今與楊巡聯係得少,楊巡吃了他幾次不回電話後也不敢沒事亂找他,他對楊巡的近況還真是不大了解。說起來楊巡現在果真是狂了不少,他不願結交這樣的楊巡。估計,梁思申的合資,商場項目的進展,讓從小一直掙紮在生活邊緣的楊巡膨脹到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膨脹得都不看看梁思申是他介紹,竟公然拂他麵子。難怪,他這下倒是有些理解楊巡上回在梁思申注資事情上的匪夷所思行為了。這個個體戶,到底還是缺了點涵養。
梁思申這回是陪著大老板過來中國,而已不是過去的吉恩。一起來的還有亞太區的相關人員。通過他的聯絡,和駐北京臨時辦事處同事的跑動,約定了與體改委、計委、人行、兩家銀行、上海市政府等相關人員的會談,以及在北京、上海兩所大學與學者的交流。他們一行先到北京,然後轉到上海。其中一個議程,就是參加有梁父參與的會談交流。
會談下來,第二次來中國的老板就總結說,與會人員的開放眼界已經與九二年底那次會談時大有不同,心態上從過去的警惕、排斥、甚至恐懼,向如今的學習、交流、行動上靠攏。上司說,他已經看到先期開展金融服務方麵合作的一線曙光。可見,自接觸後,大家不斷保持聯絡,加強溝通的做法是正確的。
梁父自然是期間最得意的,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正襟危坐於會談長桌邊,他心裏自豪。當然,女兒在國內私人投資方麵所犯的錯誤,他早不當回事了。梁思申這回沒有清高,聯絡時候常打爸爸和各位親戚的招牌,見麵會談時候也自己介紹上去。楊巡那一跪給她觸動很大,從楊巡那一跪,她才真切認識到一個人想做成一件事,所謂的無所不用其極的那個極,是到什麽程度。以前隻是知道個體戶不容易,但是個體戶如何鑽營以掙得一片天空,她也是有聽說沒見識。她這回也是強脾氣上來了,衝外公扔下話說她要來中國工作。可是回去後才想到,有類似楊巡這種無所不用其極的競爭者在,她要如何改正工作方式,才能在中國立足?她是不是該放棄一些清高?
她決定試著放棄。就像宋運輝說的,她既然已經站在事實上的高度,那她順理成章的就該就著這個高度做事,而不必非要俯身做出一個姿態,那倒是有些惺惺作態。事實表明,她做得很好,她也沒在做的過程中覺出有侵占別人的意味。不錯,她利用了家裏的關係,但這隻是使她做事效率大大提高,並使國內相關領導能傾聽他們的聲音,結果對誰都有好處。她並沒有因此強求其他好處,她的公司也並不允許她這麽做。當然,她也收獲了上司的讚許。做事的順利,讓梁思申拋棄成見,靈活應對。
這時候楊巡那邊債務變貸款的工作已經完成,但梁父麵對女兒的時候,隻是問問女兒在美國的經濟狀況,知道梁思申沒有被銀行追地屁股著火,而是自有辦法應對,他也就不提楊巡那邊的事,準備等一切就範時候才跟女兒說明,並將錢匯給女兒。梁思申也沒問起,一方麵是不想提楊巡這個人,另一方麵則是因為還沒到分期還款的期限。再說忙得腳不點地,連跟父親見麵都隻有在會場間隙。
梁思申這還是第一次近距離出席有這位大老板在場的高級會議,旁聽的收獲是,她發現,果然經濟做到最高級的時候,講究的卻是政治,與宋運輝以前寬解她時候所言一模一樣。她一邊為自己的發現而高興,一邊認真傾聽各位有別於日常事務性工作的發言,小心揣摩其中意義。但是,她知道,她還提不出可以在會上大聲發言的優質議題,她隻有選擇閉嘴。她發現了問題,但是她無法解決問題。
通過與高層官員的廣泛接觸,在蛛絲馬跡背後隱藏時不我待的機遇催迫下,老板當機立斷決定更改行程和議題,進一步廣泛接觸拜訪高層官員,以期獲得更多類似“你們來晚了”這樣的實質性警示。亞太區負責人和梁思申都興奮地感覺到,總部的思路可能因此出現重大轉折。他們便拿出轉變思路的方案,便於後麵的溝通交流。
然後,梁思申看到,老板展開親善之旅,在中國廣交朋友,簡直就跟變了個人一樣。她作為普通話和英語都拿得出手的專業人士,自始自終跟隨,雖然累得人仰馬翻,可填鴨式地學到很多,很多。的確,已經有同行走在他們的前麵……
這幾天,梁思申都不知道自己密集地寫了多少資料,她連寫了多少張紙都無法記清,人就跟陀螺似的和團隊其他成員一起,轉得飛快。白天的時候,他們以中國時間與中方密集會談,晚上的時候,他們以美國時間與地球那端的人員密集交換看法,確定最新方案。誰都是亢奮地夜以繼日地工作著,沒人敢喊一聲累,因為他們已經落後了。
在這過程中,梁思申恍惚地抓緊時間考慮到,可能關係並不僅僅隻是關係,關係可能也是政治,看大老板如何培養“關係”可知。這個發現,讓梁思申似乎抓到什麽思路,但暫時因為忙得焦頭爛額,而無法清晰深入地思考。
終於在轉戰上海的時候,老板放了大家一天假,讓大家睡覺補眠。其實本來大老板是不準備親自參與上海會談的,可他這會兒改變主意了。
梁思申終於有時間拖著筋疲力盡的身軀回自己別墅,打算躲在自己家裏好好睡個沒人打擾的覺。從賓館打車到別墅,她都已經快撐不住地睡著了。她幾乎是半睜著眼睛打開院門走近自己家門的,卻看到外公的禦用菲傭小王在整理花園,小王因為姓的最前麵有個W而被外公自作主張稱作小王。小王還認識梁思申,兩人打個招呼,梁思申才不管小王說外公去了蘇州看桃花,就徑直進門上樓睡覺去了。
昏天黑地也不知睡了多久,起來竟是黑夜。梁思申需要思考良久才能想起,這是在中國,她已經睡了一個白天,現在是晚上九點。她把自己拋進浴缸,又昏睡了半個小時,才被冷水凍醒出來,飄著下樓覓食。
沒想到小王見外公沒在,早早偷懶睡覺。梁思申翻來找去沒看到餅幹之類的食物,才想到外公這人最講究活殺現做,可她又全身無力懶得自己煮,就又上樓懶洋洋套上一件厚棉衫,出門問梁大家或者李力家要吃的。
她腳底無力地飄一樣地出了自己院門,拐進梁大家門,不管人家梁大有寶貝女友在,賴著要保姆煮點吃的來填肚子。
梁大湊近觀察梁思申兩眼,奇道:“你怎麽了?病了還是挨揍了?”
梁思申伸出四枚手指,有氣無力地道:“四天,睡了不足十個小時。剛剛終於給放出來足足睡了十個小時,明天又得連軸轉。”
梁大奇道:“你們不是據說是高級職業嗎?怎麽做得比驢還苦?”
“對啊,就是比驢還苦,就是那個做牛做馬啊。阿姨,請給我多多地切肉絲,我不怕膩。”然後她就看向梁大美麗非凡的女友,道:“大嫂,我終於看到你,這還是突然襲擊才得看到。”
梁大知道自己刺蝟似的女友最反感別人叫大嫂,忙拿話岔開:“小七,你那商場是你參與設計的?很與眾不同嘛。別家都有高得跟人民大會堂的台階,你那兒一階台階都沒。”
“你怎麽知道?咦,你去了?幹嗎去?”梁思申既懶得也羞於解釋自己目前已經與商場無關,隻好強詞奪理地搶白梁大。
梁大一聽,心說不好,忙改了口,道:“和李力一起找他朋友玩去,他朋友帶我們看你的作品。李力也說不錯。你這回來,會過去看看嗎?”
“噢,找蕭總。沒時間過去,這回跟大老板來,沒自由。唔,好香。”
梁大的女友看到梁思申的憊懶樣兒,終於微笑。梁思申卻斜睨他一眼,心說又不是嫦娥,裝什麽冷若冰霜。她三口兩口地吃完,就告別梁大走了。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下去就回魂。梁思申這才有力氣欣賞外公收拾下的院子,隻見廊燈映照之下花團錦簇,竟看不出這才是初春。她背手看了會兒,那些花兒草兒都不認識,正悻悻地想回屋,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哈哈,我想偷襲你太容易。”
梁思申回頭,果然是李力,慌忙捂住自己有些浮腫的臉,從掌縫裏擠出遊絲一樣的小聲音:“你鬼鬼祟祟來幹什麽?”
“梁凡說你在,我就翻過你後院過來看看,怎麽,臉怎麽了?”
“唔,今日打烊,明日請早,晚安,晚安。”說著她就挪步想溜進屋去。被李力哈哈笑著一把抓住,扯到台階上一起坐下。梁思申也是不由自主地跟著坐下,終於賭氣似的放下手,道:“看吧,晚上回去做噩夢不關我事。”
李力笑嘻嘻地看著,道:“我看挺好,原本是唐寅筆下的美女,現在是吳道子筆下的。”
“你還不如說現在是畢加索筆下的。聽說你們去看了我那商場?”
李力若無其事地笑道:“正好過去玩,聽說你在那兒有作品,當然得去看看。外觀很漂亮,你的審美沒的說。不過裏麵現在的裝潢不大上檔次,竟然隻有向上的自動扶梯,向下需要走樓梯。估計這不會是你的主意。”
“噢……”元旦之後,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關商場的消息,想到商場可能因她退出而被楊巡偷工減料,她很是心疼,可是又無奈,現在那已經不是她的事。
李力注視著梁思申的表情,體諒地道:“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你的意思,可是你忙碌成這樣,哪裏還有時間管理。你原本是怎麽打算的?看了你做主設計的外牆後,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打算的內部裝潢。”
“原本……是我一個同學幫我大致規劃的,可惜據說國內很難做到這樣的效果。你要是有興趣,我回去把資料寄給你。對不起,李力,我得睡覺去,最近我做苦力,梁大說我跟驢一樣苦,我得積蓄體力去。”
李力笑,先起身,又俯身挽起梁思申,送她進門了才離開。梁思申卻是一腳把門踢上,靠著門暗自嘀咕好幾句。最是消受不住李力的殷勤。
梁思申卻在第二天出門前,看到早早回來的外公,和那個梁大口中的外公女友竺小姐。果然漂亮。老頭子精神矍鑠,似乎年輕了幾歲。梁思申看著一張鮮花似的臉,和另一張樹皮似的臉,心說鮮花不一定非用綠葉配,門口的梅花就是那老梅樁來襯的。
但梁思申忽然想到一事,麵對外公的招呼冷冷地道:“看到你們沒去什麽蘇州,昨晚躲哪兒去了?”
外公悠閑地品嚐小王做的早餐,微笑道:“為了讓你好好休息。我們尊重房主的權益。”
梁思申轉手拍拍餐椅,道:“房主說,這麽俗豔的餐椅不能進門。請問外公,客隨主便嗎?”
外公笑道:“這椅子怎麽不好,全套六把清中期紫檀四出頭扶手椅,你別處上哪兒找去?真是沒一點眼光。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嗎?買你的別墅都夠。”
梁思申點頭,非要雞蛋裏麵挑骨頭:“原來是清中期的難怪雕花這麽繁複,結構這麽繁瑣,好多畫蛇添足的構件,卻顯得頭重腳輕。一點美感都沒有。”
外公笑罵一聲“媽媽的”,卻沒反駁,旁邊一直靜默如羔羊的竺小姐終於開口:“王先生早都知道,討價還價時候用的就是這些理由。”
梁思申“嘿嘿”一笑,低頭冒出一句:“窮途末路啦,用等外品啦。”
外公一聽,又是一聲“媽媽的”,可是訕訕地笑,依然沒有反駁。竺小姐不明白梁思申所這麽難聽的話,老頭子為什麽不生氣,反而還尷尬地笑。他不知道梁思申說的正是老頭子在美國的口頭禪,專門諷刺那些家道中落的世家。
梁思申知道不可能趕外公走,也沒這個打算,隻是看著老頭子那麽皮實,忍不住想打擊一下而已。見外公被她打擊得沒話說了,這才轉為正經話題。道:“外公,媽媽讓我問你,春天要不要接你去我們家玩玩,家裏已經換了新房子,一套浴具都是從上海買去的TOTO,你不用愁洗澡。還讓我問你回國住的慣嗎?我已經替你回答,此地樂,不思蜀,沒皮沒臉別提多快樂,也讓媽媽趁早斷了請你去住幾天的心。誰都別假惺惺勉強自己接受別人約束。這樣可以嗎?”
外公聽了失笑,知道梁思申話裏不無諷刺,“行,這樣挺好。再跟你媽說,電話也別打來,有事我自己會找她。”
“好,我今天走後,估計三天後直接回美國,不來這兒了。你有什麽要帶的請今天交給我。”
“嗯,沒有,要什麽我會讓我兒子寄來。你們談得怎麽樣?我看你們是準備過來投資了吧。”
“為什麽?哪兒露出蛛絲馬跡?”
“你們這回訪問團的規格是頂級,這樣的訪問團行程卻一變再變,時間越呆越長,不是說明很重視嗎?你什麽時候駐到上海來?”外公這麽說的時候,旁邊的竺小姐雖然兩隻聰明眼睛一直轉來轉去看兩人,可是眼睛深處卻是茫然。
梁思申不得不承認老頭子的敏銳,道:“可能很快設代表處,但我駐北京的可能性更大,上海也會經常來。這兒你繼續住著吧,唯一要求,舅舅他們別不請自來。”
“他們打電話去罵你揩我油了?那你更應該好好留住我,氣死他們。”
“你真會出餿主意,我才沒興趣讓你坐山觀虎鬥。我走了,你自個兒好好照顧好自己。不過我也不擔心你,你不去招惹別人已經阿彌陀佛,外婆說的。”
“我們不說這些。我問你,你們有什麽投資意向?看重哪個方向?”
梁思申警惕地看看外公,這才明白外公何以對他們訪問團的行程如此關心,原來他才是想揩油。“不便透露。”說著便站起來結束早餐,上樓更衣。外公則是一臉嚴肅地看著梁思申上去,一會兒見她衣冠嚴謹地下來,他不禁暗自點點頭,對這樣的嚴謹很是讚許。但還是不死心地追一句:“說說你們這幾天的行程,我對你們的大老板很好奇,想看看他。”
“靜安希爾頓大堂去等著,你一定能看到。不過上班時間恕我不招呼你。走了,外公再見。竺小姐再見。”
竺小姐本來一直好奇地打量著梁思申非常中性、一點不好看的打扮,沒想到梁思申還會跟她說再見,忙起身也跟梁思申說再見,倒是把梁思申弄得愣了一下,才笑笑出去。竺小姐忍不住問外公:“她為什麽不穿套裙?”
“他們是銀行家,不能亂穿。媽媽的,我現在也是越看這逃椅子越難看。難道賣了它?算了,扔這兒,惡心死她。”
竺小姐聽著覺得好玩,這祖孫倆沒大沒小,說出來的話能嚇死別家祖孫。她有些好奇地道:“要不要我去靜安希爾頓跟著,你是不是想了解他們訪問團的行蹤?”
外公鄙夷地道:“即便讓你貼身跟著,你也未必知道他們在做什麽。我們今天去哪兒玩玩呢?”
竺小姐到底是年輕,聞言臉色一變,悶聲不語。外公隻是看她一眼,並沒哄她,擦擦嘴起身去換衣服,果然竺小姐乖乖跟了過去,一點牢騷都沒有。外公老派人,最喜歡女人這種無條件的服從,可這會兒卻又覺得沒意思起來,希望竺小姐跟他發發小脾氣,鬥幾句無傷風雅的嘴。
楊巡不怕沒臉,召集被他帶來發財的老鄉一起開會,群策群力,非要搞清那隻寫信壞他好事的暗手來自哪裏。經過大家多方打探並確認,尤其是從楊巡以前東北有同居女友這條入手,因為那麽遙遠的事,隻有老鄉們才可能知道。有個老鄉忽然想起,有木器廠的人與他侃大山時候提起過此事,他記得的原因是那次木器廠的人問得深入,而不是尋常泛泛地一聽老板豔史而起哄打屁。這一提醒,大家便都找出苗頭來,你一句我一句,終於描出事情輪廓,將目標集中指向木器廠廠長。
楊巡當場破口大罵,眾老鄉也同仇敵愾,因為木器廠廠長壞了他們擴張市場的好事,這好事中,本來應有楊巡答應放給他們做生意的攤位,可現在既然商業局停止與他們的合作,他們擴張市場的計劃自然遭到破壞。眼看著即將到手的財路斷絕,誰能甘心,一致跟著楊巡痛罵木器廠廠長,紛紛想出報複主意。
從元旦至今,楊巡已經遭遇太多不痛快,但是他對誰都無能為力,那些人高高在上,楊巡遇到他們就跟雞蛋碰到石頭,硬撞上去隻有死路一條。而現在終於來了木器廠廠長這麽個平民,楊巡心中早把今年來所有的怨毒全堆積到那廠長頭上,恨不得飛出刀子去把那廠長三刀六洞了。他盤踞在中心黑著臉聽老鄉們紛紛議論,但是一言不發。一直等夜深大家散去,尋建祥抓住他問,楊巡這才道:“人那麽多,不能亂說,萬一傳出去打草驚蛇。大尋,你讓那個以前做慣偷的盯住那賊種,賊種隻要敢走夜路,立刻通知我。”
“打悶棍?別,兄弟們現在都從良了。”
“操,你讓我忍氣吞聲?你叫人盯著賊種,隻要他落單就通知我,也別晚上了。我不打悶棍,我明著揍他。”
尋建祥考慮會兒,道:“好辦,這事交給我,你冷靜幾天,等看事情有什麽轉折你再拿主意。楊速,你摁住你哥好好睡一覺,睡足了有好主意。”
楊巡冷笑道:“給告黑狀的事我已經全告訴大家了,大家都看著我怎麽動手。這事情不處理,我以後沒臉見人,說話沒有人聽。我幹脆拉倒不幹算了。你實話告訴我怎麽做。”
尋建祥略一沉吟,道:“明天我盯梢找出賊種家,明晚就拉兄弟打上去,砸他個稀爛,迅速撤走。警察要找上的話,我們賠錢。事情過去繼續砸,砸得他們服軟為止。放心,咱跟派出所關係好,隻要不傷人,砸家當出不了大事。我們目的不是要他們讓出木器廠嗎?砸到他討饒還不乖乖聽你的?再說砸爛他家動靜也大,誰聽了都不敢亂吱聲。”
楊巡一聽,立刻眼睛發亮,背手踱了幾步,道:“你先叫人盯上,不急,找出賊種家,再把賊種老婆兒女都找出來,我今天好睡一覺,明天好好想個讓賊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主意。大尋,兄弟,最後有事還是靠自家兄弟。”
尋建祥現在有家有口,生活滿足,把當年打打鬧鬧的心收斂不少。知道楊巡這時正在氣頭上,就拿些話來平平楊巡的氣頭,免得當晚就鬧出事來,不好收場。估計依著楊巡的性子,明天靜下,心裏會有妥善之策,楊巡現在身家不小,應該也不會給自己添亂,都不用他拉著拖著阻止。這會兒見楊巡終於答應按兵不動,他才放心告辭,但還是留話讓楊速盯住楊巡,別讓他再喝酒糟蹋自己。
楊巡飽睡一覺醒來,想到昨天大家一起找出的黑手,再想到尋建祥的主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細想方案。他這時候衝頂的怒氣已經消散,隻有一肚子的怨恨依然發酵,他絕不息事寧人,現在即使那廠長聽到風聲雙手捧著地來交給他,他都不會放過那廠長。
尋建祥手下幾個雞鳴狗盜的人果然有效。第三天晚上,楊巡便派出八個老鄉,砸開那廠長家的防盜門,衝進去將那廠長家砸個稀巴爛,並放下話來,這一砸才是開始,是報寫密信之仇,如果廠長不退出木器廠,不把木器廠賣給楊巡,他女兒不是每天上學要經過什麽路嗎?他老婆不是每天上班前去菜場嗎?他老爹老娘不是住不遠嗎?以後都小心不要落單。而楊巡這時候正與管轄他市場的派出所長一起吃飯喝酒稱兄道弟。
那廠長報了案子,警察也上門查看了,說等明天早上處理。但是明天早上,他女兒出門上學,才出去不久就哭著折回來,說兩個小流氓一直不三不四盯著她胡說,她不敢再走。一會兒他老婆拎著空塑料袋驚惶而回,竟是才到菜場就發現錢包遭偷。那廠長知道麻煩了。他想到不遠的老爹老娘,可又不敢扔下屋裏惶惶不安的母女,怕一群人再衝進已經損毀隻是擺個樣子的門來,留下兩個女人不是等著受辱?可是他家電話也給砸了,他隻好請鄰居幫忙去他父母家通風報信,讓住到別處去。但不久就有石頭纏著紙條從碎窗扔進來,“通知”他老爹老娘已到他弟弟家,已經有人上門前去“慰問”。仿佛到處都有不懷好意的眼睛盯著廠長家的一舉一動,令屋裏三個人寢食不安。而夜幕降臨時候,則是更多石塊雜物紛紛飛進窗戶,另有人則是肆無忌憚地在外麵怪叫,連鄰居們都不敢再幫廠長的忙,怕惹禍上身。
那廠長硬著頭皮支持了三天,到第三天整個人都已走樣,睡著都不敢合眼,可是派出所卻是等著他上門去處理報案,沒再上他家門。他心力交瘁之下,也是在女兒老婆的幹嚎聲中,終於崩潰,站在窗口發瘋一般大喊投降。
楊巡如願以償地廉價得到木器廠,中午就包下一家小飯店,大開筵席犒勞眾鄉親的幫忙。大家都興奮得很,都紛紛說外鄉人隻要在楊哥領導下抱成一團,地頭蛇又能拿他們怎麽樣。楊巡終於一雪這幾個月來的煩悶,誌得意滿地喝著眾人敬上來的白酒,兩眼則時不時瞄向飯店窗外的一個方向,那兒再過去不遠就是商業局。沒商業局的幫助,他不也得到木器廠了嗎?俗話說無毒不丈夫。而現在,木器廠由他獨吞,吞得有滋有味,不給別人嚐上一口,隻有更好。至於女友,他本就沒什麽感情,過去便過去,無所謂。
他堅信,不會有人追究他施壓那賊種廠長的事,他市場那麽多攤位的收入合計起來,現在是區裏的利稅種子選手,他還沒瞄上木器廠的時候區裏已經有人提醒他要趁生意熱火加緊擴張,區裏要是打擊了他,誰來頂替他?另外,他與區裏的關係,鐵著呢。
楊巡在眾老鄉一聲一聲的“楊哥”中放肆大醉,被楊速抬回家睡覺。
這一覺睡得異常美滿,幾乎連夢都沒做上一個,醒來隻看到窗戶外麵天光大亮,似乎已經是中午。楊巡懷疑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可是找不到人證實,就洗一把臉換上衣服,開車去商場臨時辦公室。
但才進辦公室,便看楊速臉色煞白地圍著幾個神情嚴肅的陌生人招呼。楊速見他如見救星,連忙一邊暗自飛著緊張的眼色,一邊道:“大哥,工行同誌來檢查財務情況,說是有人反映我們是假合資,說我們貸款合同作假。”
楊巡一聽,頓時如同兜頭挨了一棍,心裏清晰明白一事:中梁家的圈套了。
昨天還說什麽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以為自己是大魚,吃了木器廠廠長那條小魚,沒想到今天梁家就給他上一堂課,什麽才是真正的大魚。楊巡要到眼下梁家采取公開行動才能清楚,以前梁家每個人所為,件件事都是早有安排。他以為梁思申單純得有些傻,其實他才是真正的傻。
最先,梁思申似乎是爽快地提出以債權置換股權,先為她退出公司埋下伏筆。
而後,梁父似乎是不計前嫌地以貸款置換債權,為梁思申徹底與他脫鉤繼續埋伏筆。
再在而後的置換過程中,梁父提出他作為公職人員、國家幹部,必須把走錢的程序走得清清楚楚,免得被誤會是他從哪兒接受巨額賄款。所以,眼前幾位工行的人員很快可以查清,商場建設至今有限的幾筆進項都來自哪裏,查清原本屬於外資那筆,前不久已經銷掉,現在所有資金都來自國內,而今商場就是內資企業,而工商注冊還作假地冠著中外合資之名。
因此,毫無疑問,銀行跟中外合資的商場所簽的合同,因為合同其中一方在企業性質方麵作假,合同可以宣告作廢。根據合同,銀行還有索賠的權利。
楊巡知道麵前這幾個銀行人員是有備而來,因此他肯定是行賄無門。這時他又忽然想到,春節過後不久,蕭然曾帶著兩個人旁若無人地參觀過他的商場。此時,楊巡心中已經清楚地知道,再接下去,將很可能是工行收回貸款,轉給蕭然,或者與蕭然有關的人接受這筆壞賬,然後蕭然或者與蕭然有關的人由此進入商場管理。那意味著,他楊巡的滅頂之災到來。
楊巡臉色灰敗地看著那幾個銀行人員,恨不得撞牆問問自己,當初梁思申都有威脅要用蕭然鉗製他,後麵梁父將資金運作出去的時候他怎麽就沒意識到這是圈套呢?他到底還是不懂銀行那一套啊。
銀行來人果然是如他所思地通知了他,他們先凍結他在所有銀行的賬戶,給他一定時間,等他拿出處理辦法。
但是,楊巡從哪兒找錢來還工行貸款?沒聽來人說嗎?他們把他在其他銀行的賬戶都凍結了。他現在等於是一文不名,等著大限到來,他最不願意看到的蕭然上門。如果蕭然或者蕭然的朋友拿了本該屬於梁思申的那百分之六十股權,他楊巡此前投入到商場的所有的錢,和他投入到商場所有的資金,等於全部泡湯。
他還有挽救辦法嗎?他上回都已經上門下跪,這回他還有什麽辦法?梁家顯然是要置他於死地,他再去求梁家還有何用?而更讓他傷心的是梁思申,上回他去上海求情,她沒有出現,而這回她和她家對他下那麽狠心的毒手,而且找的還是他準確無比的命門:蕭然。
楊巡呆如木雞地坐了半天,才被楊速死命搖醒,清醒過來聽見楊速連連問他要怎麽辦。他又是悶了好一會兒,才道:“槍頂著腦袋了也得掙紮幾下。”但有什麽辦法呢?楊巡想了半天,愣愣地問大弟一句:“你想出來沒有?”
“要不找找大尋,還有宋廠長,請他們找梁家求情?”
尋建祥?沒用。宋運輝倒是說得上話,但是,宋運輝肯幫他說話嗎?年前,宋運輝已經因為這件事疏遠了他。但是他好歹與宋運輝有那麽多年的交情,既然宋運輝是說得上話的,他說什麽都要試試運氣,總比在家幹等天塌下來強。他準備硬著頭皮撥打宋運輝電話的時候,又想到一計,能不能找個有實力的人或企業出資化解他的工行貸款之憂,讓那個人或企業取代蕭然進入商場管理?那他還能有些活路。
宋運輝接到楊巡電話的時候正忙著,但是楊巡幾乎是哀求他,希望他有空就給回電。宋運輝不知道楊巡又遇到什麽事,心說楊巡最近不是應該挺威風得意的嗎?而且又聽尋建祥說楊巡找了個商業局副局長的女兒,那不也是挺好的嗎?以前楊巡如果遇到政府方麵的麻煩還需要心急火燎地找他,現在找不是準嶽父更好?宋運輝想歸想,閑了還是一個電話掛給楊巡。
楊巡接到宋運輝打過來的電話,簡直激動得像抓到救命稻草,這說明宋運輝對他還有點好感。
宋運輝聽完楊巡的敘述,心裏驚訝了會兒。他以前倒是已經想到過梁父這個人愛憎分明,既然能因為他幫梁思申一些忙而對他親熱有加,那麽對楊巡擺梁思申一道,也不會輕易放過。年初聽說楊巡輕易把股權轉為債權,他還奇怪了一下,還以為是梁思申的主意。現在看來,他以前猜測得沒錯,梁父確實不會放過楊巡。宋運輝隻是驚訝梁父的手段如此縝密毒辣,耐心如此之好,看準楊巡工程款結算清楚才告出手。
楊巡急切地道:“宋廠長,我去你家說行不行?我想請你幫忙在梁思申麵前說說,你說話她聽。”
宋運輝不客氣地道:“可是,你們當時起糾紛的時候,她通過我對你勸說,你沒采納,才會有你今天的困局。你說我今天還有什麽立場幫你去勸她?”
楊巡隻得道:“宋廠長,我錯了,我那時鬼迷心竅……”
“小楊,你別這麽說,你那時有那時的考慮,現在想起隻是悔之晚矣而已。給小梁的電話我晚上會打。不過我想以一個老鄉的身份提醒你,小楊,你應該好好反思,這一年多來你是不是變化太多,丟棄了以前很好的誠懇熱情守信的品德。這件事……我看你得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而不要一味責怪梁家心狠手辣。”
宋運輝對於楊巡順口溜一樣地說出“鬼迷心竅”的話很是反感,感覺出裏麵有濃濃的不真誠,純粹是為了讓他去梁思申那兒說話而自打耳光,卻不是真心承認錯誤。他因此提醒楊巡一下,很希望他晚上給梁思申打電話之前看到楊巡的態度改變。他準備視楊巡的態度決定如何幫楊巡在梁思申麵前說話。
楊巡捏著電話久久回味著宋運輝的話。宋運輝這話是什麽意思?宋運輝難道不止是因為梁思申的事而疏遠他,還因為他“這一年多來變化太多,丟棄了以前很好的誠懇熱情守信的品德”?他一把抓住擦身而過的楊速,疑惑地問:“老二,宋廠長說我一年多來變化很大,有嗎?”
楊速心說現在火燒眉毛,兩人電話裏怎麽還談論這些有的沒的。他簡單地道:“我看沒變。”
“我看也沒變啊,可是我要是想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宋廠長看上去不會幫我說話。”楊巡嘀咕著,抓起鑰匙去找另一個能在梁思申麵前說上話的人,申寶田。自從元旦他被申寶田訓斥一頓,申寶田與梁思申的資金往來進度他就不清楚了。但他能清楚的是,那條資金通道肯定沒斷,申寶田肯定還是常與梁思申通話。他準備讓申寶田幫他想想宋運輝的問題。相比之下,宋運輝更說得上話。
對於楊巡,申寶田的態度是不願得罪,因為楊巡掌握著他的秘密。申寶田敷衍著楊巡,答應幫打電話,也答應幫楊巡努力,但是怎麽努力他自己心裏有分寸。楊巡又提出申寶田能不能幫忙買下那60%的股份,從此成為商場的大股東,申寶田就一口拒絕了,那不是妨礙梁家收拾楊巡嗎?但是申寶田有他的理由,股份製改造完成前,他不想節外生枝,徒惹麻煩。
楊巡也清楚他沒辦法在申寶田麵前強求,更不敢強迫,他最多隻能請求申寶田看在他去年牽線的份上幫他個忙,而不敢拿知道此事要挾申寶田,得罪了申寶田,他還想活嗎?木器廠廠長的昨天就是他得罪申寶田的下場。但是他正好把宋運輝交給他的問題請教申寶田。
申寶田隻是通過楊巡嘴裏知道宋運輝是他大哥,其中有些什麽深遠的交情。因此聽了楊巡問出來的問題,點頭道:“宋廠長是你自己人,才會說這些。可惜你……”他看著楊巡搖搖頭,“太狂。去年底我勸你好生處理梁家事情的時候,你說的那是什麽屁話。你以為把朋友哄順毛了就行?跟朋友,少動點小腦筋,多拿出點真誠。”
楊巡聽了,知道申寶田沒蒙他,可他想了半天,還是道:“我承認有點小腦筋,可是不能不防啊。這社會明槍暗箭太多了,一點不防赤膊出去,死都不知道死哪兒。”
“你防你去防,可你占著人家的幹嗎,你以為你是誰?你還沒到讓誰見你都乖乖聽話地步,你想霸道還早呢。我都還沒敢那麽明目張膽。”
“我其實……我其實……我其實不知多順著梁思申,什麽都依她的,就這事,我也沒覺得太大不了。可她今天這手也太狠了。”
“先出手的是你,你就別怪別人狠。你看著沒啥大不了,我看著很嚴重,誰敢打我錢的主意,我跟誰死磕到底。我曉得你打梁思申的主意,你那樣做就更不行,你要錢不夠還想要人,你太貪了。你回吧,我跟美國打了電話再跟你說。現在也說不出結果。”
楊巡隻能灰溜溜回去,又加油聯係了幾個大戶,有集體的有國營的,可暫時都無人拍板表態要還是不要那60%的股份,畢竟那是不小的數額,人家需要討論。而個體的則少有資產那麽多的,找都不用去找。
有朋友請他出去吃飯,他沒興致,回家跟楊速一起吃。可又沒食欲,天都快塌下來了,還吃什麽吃。他一顆一顆地咬著花生,一口一口地抿酒,兩眼盯著桌麵想該怎麽辦。又想宋運輝扔給他的話,他必須趕在美國時間天亮之前向宋運輝表態。
他清楚宋運輝對梁思申的想頭,很早以前他就猜測宋運輝為什麽對梁思申那麽好,沒有道理,自從在醫院見過宋運輝最虛弱時候看向梁思申的眼神,他就知道了。有本事的男人怎麽可能允許別人欺負他的女人?他楊巡肯定得給宋運輝一個交代。可是,他該怎麽說?是不是就該像申寶田對他說的,他狂,他霸道,他承認對梁思申的事有錯?
他抬起布滿紅絲的眼睛問弟弟:“我現在很霸道?怎麽個霸道法?”
楊速吃驚於這個問題,道:“什麽是霸道?你一向這樣對我們,家裏你老大,從來就你說了算,這叫霸道?”
“對你們當然這樣,我為你們好。媽在的時候對我也是說了算。我對別人也是說了算?我對別人也是說了算?噯……好像是這樣。”
“可大哥你管著所有,公司都是你的,當然你說了算。”
楊巡思索再三,搖頭道:“可是梁思申的錢不是我的,我也在替她說了算。其實媽以前對我說了算的時候,我也反感,要不是媽阻止,我可能早已結婚……老二,你們都反感我嗎?媽走後我對你們三個全部管頭管腳,春節還讓你們全去做商場清潔。”
楊速忙道:“大哥,快別這麽說,你一個人辛苦把家撐起來,我們背後常說不知道怎麽幫你才好,都希望你找個最好的大嫂,以後有人好好照顧你。我隻恨我鈍,有些事想不到你前麵,不能先一步幫你做好,替你分擔辛苦。”
楊巡點頭,伸手摸摸楊速的頭,又是低頭悶聲一粒一粒地嗑花生。好久才問:“我很狂?不接受別人意見,自以為是?還是目中無人,當別人都是傻瓜?”
楊速想了會兒,才有些為難地道:“大哥有時候態度很差,不拿別人平等看待。大尋就好得多,誰有話都肯跟大尋掏心窩子。”
楊巡癟著嘴想想,點頭道:“那是,我手裏有錢有機會,他們不得不聽我的。有數了,以後……客氣點。”他不得不又聯想到梁思申,憑兩人的強弱,梁思申又何必看他臉色行事?應該是他看著梁思申臉色行事才對。梁家認為他做小賬要挾梁思申,顛倒兩人強弱關係,梁家怒了。要是哪個老鄉敢對他家楊邐不三不四,他還不將那人打出腸子來?倒是一樣的心情。
這麽一想,能夠理解宋運輝說的“變化太多”的意思了。以前他什麽都以別人為重,做事先想著讓別人心裏舒坦,才能換來別人對他回報。宋運輝說的“誠懇熱情守信”應該就是緣於此。可是現在他做大了,手裏捏著那麽多好處,換作別人事事以他為重了,他現在……
但是他都已經坐到這個位置上,拚到這份田地上,難道宋運輝還要他拿出以前賣饅頭時候的低三下四?楊巡心裏有反感。但是想到,形勢比人強,在宋運輝麵前,他能強到哪兒去?甚至也不能在梁思申麵前強。他歎了聲氣,再喝一口酒。
他總算是明白了,他壞就壞在忽然拔高了身份,後麵也有了跟著的人,卻忘記前麵還有更厲害的,一張臉沒分成兩半使了。因此申寶田說得對,他到底是狂了,年輕輕狂,不知道掩飾,因此讓人憎厭。他應該收斂,別不知道天高地厚,應該跟宋運輝一樣,笑也不笑得大聲。
他心裏默默組織了半天語言,這才打電話給宋運輝道:“宋廠長,我明白了。我這一年多來事業特別順利,地位節節高升,我都狂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我會改,我以後會多多考慮別人感受。謝謝你提醒。”
宋運輝聽了這話,認為楊巡基本上已經發掘出自身缺陷,他也就作罷,道:“小楊,你是個天資很好的人,我幾乎是看著你長大,一步步走來不容易。可你現在膨脹得厲害,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做事隻想到自己不想到別人。可是別人難道是傻瓜嗎?都不是,別人弱的記恨,強的出手,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要強要錢,可是你得留給人麵子留給人利益,不能一口獨吞。否則你身邊隻有伸手問你要利益的人,沒有跟你分享利益的朋友了。你既然現在已經領會問題出在哪兒,我想我跟你說的你也應該可以接受。你若是不接受,就當我的話是耳邊風吧。”
宋運輝一席話,讓楊巡對剛才生出來的一絲反感感到內疚,人家對他說的是實話。他這回不敢順口溜似的說話,隻老老實實地道:“我會好好想想。”
“等著我電話。”宋運輝便也放過楊巡,不再追究,開始給梁思申撥電話。宋運輝經常很想給梁思申打個電話說說話,可是沒有事情的時候他左手管右手,克製住自己。現在楊巡倒給了他打電話的理由,他其實打得很積極踴躍。
梁思申才剛起床,一聽宋運輝說給的事,驚住了。她不是跟爸爸說了到此為止嗎?怎麽爸爸使出這種幾乎置人於死地的殺招?她忽然想到梁大和李力透露出的口風都是去看過商場,難道這是偶然的嗎?她拿著電話懵了好久,才在宋運輝一迭聲問她“喂,在線嗎”中反應過來,道:“這事我不知情。”
宋運輝為這句話鬆了口氣,梁思申應該不是這麽精於算計而毒辣的人。道:“我理解你爸爸的決定,人同此心。現在楊巡很艱難,他終於明白他問題出在哪裏,他就跟很多從底層走出來的個體戶一樣,做大了後因為修養有限,不知道克製。在中國,這種人現在被稱作暴發戶,這個詞很貶義,形象不良。你看,他現在已經知錯,你能不能給他個機會?”
梁思申道:“可是我本來就不打算處置楊巡,而且也跟爸爸說過。現在不是我在生氣,而是我爸爸在生氣。”
“我理解。”
“可是楊巡……楊巡……”梁思申說到這兒,忽然刹車,將楊巡下跪的一幕吞回肚子,“楊巡已經付出很大代價。我認為我爸爸已經不必再跟他這種人計較。”
宋運輝聽著這話感覺味道不對,梁思申對楊巡,似乎不是生氣,而是另一種情緒,似乎有鄙夷的成分在裏麵。便道:“對於楊巡這個人的認識,有必要一分為二,承認他的能力,但也要承認他的修養層次。這樣吧,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回頭我跟你爸爸談談。希望你爸爸手下留情。我幾乎是看著楊巡長大的,他亂來的時候我很生氣,也幾乎與他斷交,但現在看著他這樣,我於心不忍。”
梁思申道:“Mr.宋,說句實話,我爸爸這麽做,我看著心裏痛快。但是我會跟爸爸打電話,你不用打了,不能讓你為難,還有,既使我沒攔住我爸爸,楊巡也不會不得好死,他最多損失在商場扔下的這一年多心血,他的實力並沒有損傷。Mr.宋是太好心的人,你你不用太替楊巡擔心。”
宋運輝聞言驚異,想不到梁思申是這個態度。他意味深長得道:“好吧,交給你處理,可見,你對楊巡是一點好感都沒了。”
梁思申斷然地道:“是,我承認。但我會處理好,隻是因為Mr.宋打來這個電話。”
“謝謝。”雖然不知道楊巡的問題能不能從梁思申手裏得到解決,但是梁思申對他的態度讓他高興。
“Mr.宋,我也正要找你。我了解到國內已經在元月出了第二批境外上市預選企業名單,其中沒有東海的名字。現在第一批還有沒正式上市的,第二批都還一家家地在努力,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第三批。我正整理申請程序,整理無誤後發給你。我覺得你得加油呢。”
“嗬嗬,你還替我想著這事,謝謝。程序不用發給我了,我已經遞交申請,包括計委、經貿委、體改委的路子都已經走遍,不過他們有個顧慮,就是我們的三期雖然資金已經基本落實,可最後造得怎麽樣還是個未知數,現在連設備都還沒最終確定呢。因為我從美國看了兩家類似工廠後,正提出新的方案,準備把改造一期和使用大量國產輔助設備上三期一起來,爭取用現有的資金,將預計產能比原定預計的再擴大。因此暫時也無法給上市一個明確文件。看起來你現在對國內市場的了解深入了許多。”
梁思申聽了略有懊惱地道:“我每次以為自己一日千裏,結果發現Mr.宋又跑在更前麵。”
宋運輝心花怒放,笑道:“傻瓜,你怎麽跟我比,我前麵已經有十多年打底,現在正該是我奔跑的時候。”但說到這兒,宋運輝忽然聽到自己的聲音非常親昵,似是能滴出蜜來,連他自己都對自己如此甜蜜的聲音毛骨悚然,不知道電話那頭的梁思申聽了會如何看他,宋運輝驚得連忙幹咳一聲調整聲調,中規中矩地道:“這回回國收獲很大?”
梁思申經常自嘲傻瓜,可決不肯被別人說一句傻瓜,本質是個極其驕傲的人,但宋運輝一聲“傻瓜”她卻並不反感,聽著還覺得挺好。回道:“我這次回國一半工作是老板的翻譯秘書,不過也因此接觸了所有的高層會談。每次會談已經是高度緊張的事情,我不是專業翻譯,很怕這樣的高級會談壞在我這個翻譯手裏,好在中方的翻譯在專業知識方麵比我差勁。會談結束我都得整理會談內容,交付當天討論。我總是要在討論時候才能領會老板他們會談中提到的某些我看著覺得大而空的話是其實有背後含義。然後我就想我真傻我真傻,我得記住這件事還有那些舉一反三的理解。但是到下一次談話,我又傻了。Mr.宋以前跟我說的,經濟上升到最高級就是政治,我深刻體會……噯,Mr.宋,你聽著嗎?”
“我聽著,我聽到你看到差距,發現新的視角,這很重要。這估計是觀察思考問題的能力出現一次新飛躍的契機。”
“是的,我就像是不經意間推開一扇門,門後麵霍然開朗,帶給我一個全新的世界。才明白我以前做的好多事都是注重於事務性的分析,而沒看到隱藏在經濟現象背後的本質,我以後一定得在這方麵上多下工夫。我現在正爭取回國工作的機會,但競爭看似比較激烈,好多來自東南亞和港澳台的資深經紀人也是候選,可是,我有人脈,我真厚顏無恥,可我正用這優勢爭取回國的更高職位。我現在不回避了。”
宋運輝一直微笑著聽梁思申用已經比過去快很多的普通話唧唧呱呱說著她的事,他很愛聽,一直聽到這個地方,他才道:“你這決定是對的。影響一個人分析判斷能力的主要還是閱曆和手中所能接觸到的資料。你的閱曆很特殊,這對你是優勢,但是你年輕,經曆少,對判斷影響比較大。既然如此,你可以盡量多地掌握資料,來開拓眼界,彌補不足。爭取更高職位是爭取盡量多資料的辦法。拿老話來說,登高望遠,你眼下不能很好理解你們老板的每一句話,與你平日接觸層次有關,你不用妄自菲薄。好好做事,我相信你通過努力很快會有飛躍,你這幾年一直變化很大。回到國內,可能更可以發揮你的優勢。”
“是的,而且我看到國內還是一個新興不成熟的市場,蘊含無限機會。Mr.宋,我會記著你的每一句話。可能因為你也是一步一步靠自己走來,你的話比我爸媽的有理得多,也可能我跟爸媽有代溝。”
宋運輝聽著歡喜,道:“楊巡的事情你在你爸爸麵前爭取幾句吧,給他個知錯改錯的機會。他受的教訓夠大,不要一巴掌打到底。你我都是辛苦自己走路的人,懂得獲取一點成績不容易,對成績的珍惜也是隻有自己最知道。楊巡現有那些成績,不容易。”
梁思申想了想,道:“我現在已經無法體認楊巡的感受,但我會把話轉達給我爸爸。”
宋運輝道:“恕我背後議論。你爸爸的身份決定他成就得來容易,當然更不會對楊巡有些許理解。我幾乎可以肯定,我現在就可以跟楊巡說讓他準備後事。是不是?”
梁思申毫不猶豫地道:“那也是楊巡求仁得仁。雖然說我們都是上帝眼裏有罪的人,都沒資格扔出一塊懲罰的石頭,但是在這一件事上,我可以問心無愧。我並不想扔出那塊石頭,但我的理由是我不跟他一般見識,而並非理解同情。不過既然Mr.宋來電,我會收起我的觀點,隻說你的意見。”
宋運輝聽出梁思申對他的重視,但也聽出梁思申的不情願。他考慮了下,才道:“不要勉強,這事我隻是在想,你爸爸沒必要跟楊巡計較。你如果跟你爸爸通話,你還是闡述你自己的觀點吧。”
梁思申奇道:“Mr.宋?我沒聽錯?”
“沒聽錯。”宋運輝放下電話沉思了會兒,知道自己最後幾句話藏私。他清楚梁父的心思,梁思申的資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楊巡手裏卻出事,而他當時又無法迫使楊巡低頭解決問題,其實他已經沒有立場要求梁父現在撒手。同時,現在他如果強烈要求梁思申幫忙勸說梁父放過楊巡,梁父因此會怎麽想?會不會懷疑他和楊巡合夥誘騙梁思申,也因此對他產生懷疑?宋運輝絕不想在梁父心裏留下不好印象。再說梁思申本心是不想如此處置楊巡的,因此未必會很支持她的父親痛下殺手,梁思申自有分寸。綜合三點考慮,他決定還是通知了梁思申便罷,他不勉強梁家的任何決定。自然,雖然楊巡已經認錯,可是宋運輝心中對楊巡已經失望,他再也沒了過去一幫到底的血性,既然梁思申也說楊巡不會死得徹底,他做事便也見好就收。
宋運輝給楊巡的電話裏說,最近梁父的一係列動作與梁思申無關,等梁思申打電話回家後再看事情發展趨勢。
楊巡為事情不是梁思申主謀而略感欣慰,他覺得這說明梁思申還是理解他的,理解他過去的辛苦,和他的苦心。既然梁父隻有背著梁思申做這事,可能被梁思申知道後,電話回家便可阻止。他這下終於將提起的心放下一半,一下吃了好幾顆花生米,大大喝了一口酒。但轉念便忽然想到,不好,梁父既然是瞞著梁思申做事,說明梁父心頭之恨,恨得對他楊巡的小命誌在必得,不惜隱瞞女兒。如此,梁父會是梁思申三言兩語能勸阻的嗎?再說,梁思申遠在美國,鞭長莫及,梁父盡可女兒麵前虛晃一槍,回頭照舊。梁父已經運作了那麽多,現在如果忽然罷手,對方方麵麵幫助或者協助梁父的人,以及等待摘取果實的人,也不好交待吧。
如此一想,楊巡終於意識到,其實誰去阻止都沒用。楊巡明白,不用再等梁思申的電話,等到,或者等不到,都隻有一個答案。
那麽,接下來的事,也不用再等梁家有所反複,而是應該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但是他這時候已經喝多了,酒瓶子一扔,回去臥室睡覺。不再抱著希望等宋運輝的電話,也不管天是不是會塌下來。明天再說。
梁思申果然說服不了她爸爸,在爸爸對楊巡左一個無賴右一個無賴的貶斥中,她其實也全認同爸爸的觀點,可是她身負宋運輝的重托。宋運輝越是體諒她,不勉強她,她越是要把事情辦好。她眼看沒法拿自己也無法相信的理由勸說爸爸,隻得道:“我想宋老師現在一定很為難,知道爸爸拿楊巡出氣是必然,他不好阻止。可是全市都知道楊巡是宋老師的小弟,你讓人收拾楊巡,宋老師因為我而無法動手,你讓不知情的別人怎麽看宋老師?爸爸,我的事又沒多少人知道,反正我在美國也損傷不了什麽麵子,你把不要臉的事都推到我頭上不就得了?”
梁母道:“孩子話,你沒臉跟你爸爸沒臉有什麽區別?你爸爸是自己沒臉不要緊,女兒沒臉比天大。這事兒要是出他自己身上,他弄不好偃旗息鼓認了,可是出在女兒身上,他說什麽也要做個規矩,否則以後不是誰都敢踩你頭上來了嗎?囡囡,你說的小宋為難我們會考慮,我們肯定不會讓一個好人吃虧。”
梁父道:“囡囡,你放心,爸爸會做妥善安排。爸爸一直在想怎麽報答小宋,我們傷誰也不能傷小宋。上回去北京已經跟他上司聯係上,回頭爸爸再去敲打敲打關係。”
“爸爸,爸爸,爸爸,你別太插手我的事,宋老師那兒是該我知道報答,不是你們。而且宋老師是個骨子裏很驕傲的人,你別桌麵下搞小動作。”
梁母見丈夫被女兒搞的愁眉苦臉,隻得忙道:“囡囡,你看看時間,是不是得上班去了。”
果然,那邊梁思申一聲尖叫,摔了話筒呼嘯而走。這邊梁父苦著臉對著妻子道:“我難道不是個驕傲的人嗎?天哪。”
梁母笑道:“囡囡這個人啊,收拾得了她的人很少,以前我看過小宋一個電話就打掉囡囡的脾氣,小宋在囡囡眼裏神著呢,你看小宋在場時候囡囡那個服帖。”
梁父疑惑地道:“小宋現在離婚,會不會囡囡跟小宋哪天……”
“你瞎擔心。女孩子看到愛人不會是囡囡的態度。再說了,他們才多大時候就培養出的交情,那麽小時候的可能嗎?”
“那不是更青梅竹馬?”
“噯……”梁母這下也疑心起來,可想來想去還是不可能,她相信自己眼光,“不說這些沒邊兒的事。那小宋那邊的事怎麽辦啊,囡囡說的也有道理,大家都知道楊巡是小宋的人,放手讓梁大他們收拾楊巡,不是跟扇小宋耳光一樣嗎?”
“是個問題,當初設計時候隻想到有地頭蛇幫梁大,沒想過還會傷到小宋。哎,你看,囡囡現在把人跟人關係也看得很清楚周詳了,不錯,很不錯。”
“他從小就知道,沒見她從小就欺負梁大他們嗎?反而後來在美國讀大學以後才粗線條了點,人還變得激進。你快想辦法,小宋這孩子現在什麽都不缺,唯獨還年輕,沒後台,我們不能傷了他麵子,影響他以後做人。”
梁父立刻耷拉下了臉,道:“你們母女,又騎到我頭上作威作福,什麽都推給我做。”
“那沒辦法,囡囡填家長的時候一向隻填你名字,你戴多少榮譽就得拿出多少本事來配唄。權利和責任相當的。”
梁父故作憤憤地道:“你填配偶一欄時候也隻填我,我做丈夫的不扛著你怎麽行。好吧,我想,我想。”
梁母笑嘻嘻道:“哎喲,你真辛苦了。那啥,我剛學了點頭部活血按摩,我來賢惠賢惠。”
梁父立即便倒下身去,將頭臉送到妻子麵前,可嘴上還是道:“我命苦,我給你當試驗品,你試驗成功了給自己美容活血養顏。”
倆夫妻說說笑笑,誰都沒提起楊巡,因那楊巡實在是無足輕重,提都懶得提。
宋運輝想都沒有想到,天上會忽然砸下一頂烏紗帽,又會正正地打中他的頭。竟然沒有一點預兆地,他忽然被召到北京,破格提升一級,為廳局級副職。這是他本來以為兩三年後才能發生的事,可就是那麽忽然變不可能為可能了。
宋運輝聽著將信將疑,如果真是什麽破格這麽回事,應該是在東海廠升總廠,行政級別升一級的時候同時升他,現在這個時機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三不靠。但要說新領導賞識,那倒是沒話說,他有這自信。可是前不久不是新領導才跟他推心置腹地談了話,讓他年輕人不能著急,再耐心等上兩年嗎、怎麽忽然變卦了?
宋運輝百思不得其解,但帽子發下來他沒有不戴的理兒,他接了帽子四處道謝,好好熱鬧一陣子才回。連虞山卿這個每天在北京混著的都吃驚,說現在國家用人果然大刀闊斧,不拘一格,看來國企又有新氣象。但虞山卿又有些酸溜溜的,說宋運輝這頂烏紗帽是提高國產化率,奪他口中之食換來。宋運輝不能不想到可能,也隻能因為這個原因,因為提高國產化率的試點工作組需要大量聯絡工作,聯絡的其他方都是級別不低於他的,上麵可能也有考慮到他不便展開工作的因素在裏麵。
他回到東海後,便將這一變動向省市兩級通報一下。又沒想到,蕭然的父親竟然在下來考察時候設宴邀請市裏大員為他慶祝,對他青睞有加,要求全市各級傾力支持配合宋運輝的工作,支持東海總廠的運作。宋運輝對這一切一直找不出確切的答案,他是個謹慎的人,因此便分外小心起來,豎起全身每一處感官小心探尋一切可以動向。可即便是楊巡那兒,都至今還沒有梁家動手的蛛絲馬跡。
蕭父走後,蕭然便湊了上來,非要請上一幫市裏工商界朋友,為宋運輝賀喜。宋運輝不想這麽高調,但還是情麵難拂,小範圍吃了兩桌。
轉身第二天,楊巡來電,銀行執行合同約定,雖然拖延了好幾天,可最終還是收回貸款。楊巡還絕望地告訴宋運輝,銀行人員到來的同時,蕭然領著兩位朋友進門跟他召開緊急股東會議,以60%股權持有人的身份宣布接管他的管理工作,踢他出商場管理層,因為蕭然的參與,他一點反抗力都沒有。
宋運輝此時才恍然大悟,他的榮升背後,是梁家那雙看不見的手。宋運輝知道,他此時唯有保持沉默。
但是宋運輝去探訪了楊巡。傍晚的時候他沒通知楊巡,直接從東海總廠去往家楊家。在樓下看到楊家亮著燈,他猶豫了下,才用手機打楊巡的手機,但是那手機沒人接。隻得又打楊家座機,總算有人接起,但是直接就傳來楊速急切的聲音:“喂喂,誰,喂……”
宋運輝驚奇於楊速的混亂,打斷道:“怎麽了?楊巡呢?我宋廠長。”
“宋廠長,我大哥說出去散散心,結果飯沒來吃,電話不接,打BB機不回,我去幾個他常去的飯店找,也沒找到他。”
“小楊心情很不好?”
“是啊,所以我才擔心,平常他不回家都沒關係。今天股東會他氣大了,我擔心他一個人出事。”
“我在你們樓下,你想想他還會去哪裏,我去看看。”
“謝謝你,宋廠長,你太好了。我也想不出大哥在哪裏,該去的地方我都找了,沒人。我現在心驚肉跳,又想電話來,又怕電話來。”
宋運輝想了想,道:“我別處去看看。”
宋運輝沒去別處,他找到尋建祥家,但是車到尋建祥新家樓下,他又沒走出來,猶豫了會兒,便轉頭離去。他忽然覺得沒什麽可以對尋建祥講。講什麽呢,他現在的境遇,在他看來都不是很合理,何況看在下麵民眾眼裏,那都是討罵的。他不想討罵,但也不想勉強尋建祥口是心非,還是不講算了。與尋建祥之間的距離拉得越來越大,那感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現在,已經越來越找不到可以跟尋建祥說的話,兩個人,已經明顯不是一個階層。他宋運輝的現在,正是他和尋建祥過去唾罵的對象。宋運輝繞來繞去,還是連車子都沒跳下,又繞回家去。
楊巡開完股東會議,便開車出去失蹤。但其實他哪兒都沒去,他開過崎嶇山路,來到離城挺遠的一處水庫。到的時候,天色已經黯淡下來。連飛鳥都已回巢,天空中竄來竄去的都是蝙蝠。
已經是春天,夜風還涼,但空氣中暗香浮動,頭頂則是明明圓月,波光粼粼的水麵時有活潑的魚類挑起一波漣漪,應是很好的情致。但是楊巡坐在大壩上隻會發呆。他以為自己已經是很強,可到今天才知道,他什麽都不是。蕭然領著兩個人進門,他們還什麽手續都沒辦,可他們隻要開口,商場的控股權就輕易落到他們那些人手裏。楊巡都不想抵抗,因為他很清楚,那些人可以很快地將工商手續辦出來,讓所有程序符合法規要求。他抵抗是徒勞,全無反抗,當場就向辦公室全體宣布,以後商場的老大是李力和梁凡,大家未來聽新老板指使。
而且,他已經聽說蕭然和宋運輝走到一起。他聽申寶田說,昨晚蕭然請客,慶賀宋運輝升級,而前不久則是蕭然的父親宴請宋運輝。對了,他們都是場麵上的人,他們本來就該是一夥兒。
他還聽那個李力和梁凡肆無忌憚地當著他的麵議論商場,他們左一個“梁小姐”,右一個“小七”,楊巡想到,他們應該說的就是梁思申。原來梁家肥水不落外人田。他還看到,那個李力拿出梁思申最初核定的內裝修設計圖紙,嗬嗬,宋運輝還說梁思申不知情,這不,人家都已經把圖紙送到李力和梁凡手裏。宋運輝對梁思申終究是一往情深,事事衛護。
而梁思申,他原還以為她是天上的月。他默默想到這兒,終於忍不住走下高高的堤壩,去車上拿出電話打給遙遠的梁思申。打出時候才想到這還是淩晨,梁思申應該還在睡覺。但這時候梁思申已經接起電話,耳機裏傳來的是她睡意正濃的言語。
聽見這麽柔軟倦怠的聲音,楊巡一腔子的悶氣沒法出,隻得竭力冷靜地道:“你的梁凡和李力,把我的商場搶去了。今天,你做得好。”
但楊巡的聲音還是陰寒,陰寒如周圍的黑天黑地。梁思申在電話那端都能感受,頓時驚醒過來,針鋒相對地回道:“對不起,商場的控股權本來就不屬於你。你請記住,所謂資本主義,是以資為本,以資方為本,所有人都該尊重資金,尊重資方權益,不得錯位。梁凡和李力的控股,隻是實現資本權利的正常回歸而已,請你正視事實。”梁思申驟然起身,一顆心咚咚地跳得厲害,腦子也一時使喚不上,不過好歹帶著拖音把自己的意思囫圇說出來了。
楊巡很想吼回去,什麽一套一套的理論,他也知道,他看過那些書。可今天蕭然等的目的何止是資本權利的回歸?他們根本就是要把他踢出管理圈,搶走他的心血。但是,這些跟梁思申說有用嗎?說了恐怕還得再聽她教訓。他深吸一口氣,將火氣埋進肚皮,依然冷靜得陰森森地道;“還有最後一件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跟你說明白,反正事已至此,我說沒說明白,你相信不相信都已經無關結局,你就當我圖個嘴皮子痛快。我愛你,我根本沒想過要害你,也沒想過占你便宜。可事情已經做出來了,事實是我在占你便宜,這是我惡習,是我信用出問題,我沒話好說,我道歉也道了,受罰也受了,沒關係,是我錯,我認錯。但是我恨你陰一套陽一套,恨你們不把人當人。我每次最後都壞在你們高於子弟手裏,這是第三次。前麵兩次我都爬起來,活得更好,這回我也死不了,你等著瞧。我告訴你,楊巡是打不死的,你們別想看好戲。最後,告訴你,你雖然對我趕盡殺絕,可我喜歡你的潑辣,你好樣的,我總有一天會追上你。”
梁思申眉頭越皺越緊,楊巡到底想說什麽,衝她發瘋撒氣?她才不怕。便道:“我也告訴你,你信不信都無關宏旨。你可以對信譽無所謂,我不。在你我過去的合作上,我無愧於信譽。在對你的處理上,我也照樣無愧於信譽,我說到做到。最後我不歡迎來自你的聯絡。再見。”
“放屁。”楊巡對著已經傳來掛斷電話聲音的話筒喝了一聲,但是,心底深處,卻是已經承認,梁思申說的話不是放屁。為什麽?就為她一向說到做到的良好信譽。再反過來說,梁思申現在何必騙他。那就是說,梁思申早已放棄,對他徹底的漠視。就跟……若幹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戴嬌鳳也是徹底放棄他,走的無影無蹤。她們對他都無絲毫留戀,連踩他一腳都不肯。
楊巡本來有許多話想對梁思申說,可三言兩語就給打得暈頭轉向,反而更顯他的無理。一時全身悶氣無處散發,不知不覺撒潑似的蹦躂起來,仿佛隨著精力的消耗,全身的戾氣也都消減了一般。他盲目地如沒頭蒼蠅一般地在堤壩上來回地跑,跟一隻被撩撥的小白鼠似的。跑得一個看護堤壩的老兒嚇得不敢出來吱聲,擔心這是哪兒來的神經病。
梁思申放下電話,越想越膩歪,但考慮到楊巡今天電話裏表現出的異乎尋常的瘋狂氣息,她思慮之下,還是給宋運輝打了個電話。
“Mr.宋,楊巡目前情緒不穩定,我建議你小心接觸。他現在反社會。”
宋運輝此時才回到家中,還沒吃飯,一聽這話就道:“你接到楊巡的電話?他下午股東會後失蹤,音信全無,大家都在找他。難道他打電話去威脅你?他說了什麽?”
梁思申聽出宋運輝言語裏對此事深刻的擔心,和對她濃濃的維護,立馬改了態度,道:“沒有威脅,沒有。但我聽出他的情緒非常不穩,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敵對麵,才來建議Mr.宋。另外,爸爸手裏還有一把殺手鐧,完全可以用梁大現在掌握住的賬目控告楊巡非法侵占我的股本,讓他進去坐牢。這對楊巡才是最大打擊。希望有人告訴楊巡,他應該用正確負責的態度為自己的錯誤擔負起責任,而別一再用無賴行徑妄圖蒙混過關。”
雖然梁思申加以否認,但是宋運輝卻敏銳地從梁思申的話裏找到他問詢的答案,一張臉頓時陰了下來。道:“你知道他現在哪兒?”
“不知道。對不起,Mr.宋,因為我的事一再牽連到你。可你現在千萬別親自找他去,你會觸黴頭。”
梁思申可能受到楊巡威脅的事實,讓宋運輝自己升官楊巡倒黴的內疚之心減了不少,他打個電話讓尋建祥好好找找兩個市場和一個商場的角角落落有沒有貓著一個失落的楊巡,便丟開手吃飯,不再時不時打一下楊巡的手機。如果不是因為考慮到楊巡還真可能在失蹤情況下做出瘋狂舉動,他現在管都不想管。
他這時已經異常惱火,對於梁楊兩個的合作,他應該說是旁觀者中看得最清楚的。最初楊巡都不敢相信天上掉餡餅,可楊巡最終歪用梁思申的善意,這本就讓宋運輝非常失望,而現在楊巡又找上梁思申去威脅,更讓宋運輝看到,楊巡以前做小賬不是因為個體戶的沒有規矩,而是存心看梁思申講理而撿軟蛋子捏。
過會兒,尋建祥打電話來問宋運輝借車,說手機終於有人接,但是個水庫管理員,那水庫管理員說楊巡跟發瘋一樣地在堤壩上跑了近一個小時,現在終於累倒在地,口吐鮮血,像死人一樣。宋運輝暗罵一聲,摸出鑰匙自己開車,因擔心夜晚山路不好開,尋建祥等不大摸車把子的路上闖禍。他去楊家捎上楊速,飛車趕去水庫,將滿襟鮮血,臉色灰敗的楊巡接到一院急診。尋建祥早等在那兒,不需宋運輝忙碌。
宋運輝沒跟進去病房,找到外麵空曠處吸了支煙。看看陶醫生辦公室所在的位置,他終究是沒上去,虞山卿的話對他影響很大,活到現在,反而是過去的對手虞山卿與他更有共同語言,而裏麵的尋建祥卻是與他漸行漸遠。他抱臂在外麵站了會兒,想從梁思申話中找出楊巡無賴行徑的具體,可他歎息梁思申盛怒之下反而還讓他安撫住楊巡不讓闖禍。如此對比,誰還能傾向楊巡?
他在外麵站了會兒,又進去走廊等了會兒,等楊巡醒來,他走進去,正好對上楊巡的目光。宋運輝看得出楊巡目光後麵的無數含義,但不對楊巡做任何表態,也不告訴楊巡梁思申來過電話。他隻是若無其事地搖開頭,對楊速吩咐該如何照料保養楊巡,安慰楊速沒大事。然後,他就告辭走了。
楊巡一直默默看著,他被救回來後就懶得說話,現在看著宋運輝離開他也沒說,隻看著。等宋運輝一走,他便閉上眼睛再不搭理任何人。悶頭睡覺。他非常累,全身如被打腫一般。連楊速都看出楊巡與宋運輝之間有問題,何況尋建祥。但是兩個當事人都不說,兩個局外人都隻能猜測了事。
宋運輝走到外麵後就給梁思申打個電話,因為知道她現在正求表現,上班時間不方便私人電話太多。他把這邊的情況跟梁思申說說,讓梁思申不用擔心。梁思申當時也沒多考慮,就答應著,夾著三明治衝出去上班了。
但是梁思申夾在車流中且行且止的時候,想到楊巡的吐血,想到月光下一個人的瘋跑,這樣的情形,想起來都讓人感到震驚,讓她無法不站到楊巡的角度思考楊巡的感受。難道真是兩人之間嚴重的觀念差異?難道她認為理所當然的誠信、公平,不是國內楊巡們的人生觀?否則楊巡何以委屈到吐血?梁思申都想不明白。可是吐血,如此之嚴重,讓梁思申有理也強硬不起來。她偃旗息鼓,竭力勸說爸爸放棄下一步,到此為止。但梁父豈肯輕易放過欺負他的女兒的人。梁思申很頭痛爸爸用特權為她解決問題。
梁思申最近不僅私事亂,工作上也遇到調動中的問題。她以前不想回中國工作,現在忽然覺得回國將麵臨無限可能,比之在美國的按部就班不知刺激多少,因此開始積極申請去中國的團隊。可是,先期成立的北京代表處主要從設立在香港的亞太總部抽調人手,按說,這也是正當合理的人事安排,梁思申無話可說,隻有心中鬱悶。更兼她這回隨大老板訪華,工作出色,有目共睹,回來就被調升到重要位置,令她都不好意思要求去中國工作,否則挺對不起提拔她的大佬的美意。這不,心裏稍磨蹭幾下就失去了北京代表處的機會。
可是她真不想再失去上海的機會,她私下已經做了一些努力,包括與亞太總部人員的私下溝通,可是成效不很顯著。再加被楊巡的事兒一攪,心裏更添煩悶。她打了幾個電話,就約到一個男性中學同學去酒吧說話。
同學家境優裕,但也是自己出來工作。同學能傾聽,可也幫不上什麽忙,但是同學說,在規則不完善的地方,可能私刑比尋求法律幫助更有效。梁思申聽了申辯,中國不是個蠻荒之地,雖然政治體係與美國不是同一個。等同學被她說服,她自己卻沮喪地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秩序還是停留在她幾年前形容的亞馬遜雨林環境,規則不是沒有,可規則流於表麵,競爭卻是無序而殘酷。
同學對中國的了解很少,與大部分美國人差不多,而且還充滿偏見,梁思申感覺雞同鴨講,但好歹同學提供兩隻耐心傾聽的耳朵,讓說了一晚上話的梁思申情緒緩和不少。
回到家裏看到有傳真,拿起一看,是來自宋運輝的,頓時心裏生出障礙,不想坐下來細辨那被越洋傳輸模糊了字跡,怕又是有關楊巡的事。這事,她處理不了,又放手不下,已成她心中最大的敗筆,她恨不得躲開不去想,最好宋運輝也別提醒她想起這些事,提起來她就覺得自己很失敗。這會兒看著擱桌上的宋運輝的傳真,她就跟傳真燙手似的,這兒想出事情做做,那兒想出事情做做,磨磨蹭蹭的就是繞開那傳真不看。
可心裏又想,萬一不是有關楊巡的事呢?如果無關楊巡,那麽宋運輝發傳真來一定是要緊事,她又怕不看誤事。拖拖拉拉地,她一直等跳上床,才最後下定決心,硬著頭皮辨認。但才沒看幾行,她專注起來,甚至跳出被子搬來厚重的字典。
“……合資事宜至此告一段落。考慮到下階段你將赴國內工作,綜合你過去的性格和現階段處理問題時候的一些表現,我有必要事先給你打一預防針。”
“最近我從我女兒身上看到你的過去,都是從小相對於其他小朋友的見多識廣,家境優裕,與同學相處時候就不甚斤斤計較甚至經常收斂自己的鋒芒,有意謙讓。因為老師都避讓你,同學都以老師馬首是瞻,自然不敢相欺,即使小有冒犯,可你底子深厚,你輸得起,你盡可以表現大方。我現在也正培養我女兒性格大方,處事謙讓,與人為善,這是我對待朋友應有的態度。但是你家學淵源,謙讓並不意味你沒脾氣,你性格就像家貓,平日可親可近,但若受到攻擊,你會第一時間亮出爪子做出有效反擊。”
“但是從你最近處理幾件事情的方式來看,我感覺你處事欠缺一個度。這個度,會讓你處在一個非善意環境下,如何適時宣示自己實力,令對方心有忌憚,而不必最終亮出爪子,造成重大傷害。換句話說,預防重於攻擊。”
“我不知道你們在美國的工作環境如何,我相信你的性格應該適應你那邊的環境,你現在的工作挺有成就。但從你對合資商場事情的處理來看,你的那個度,不適合中國國情。”
“我今天看著楊巡醒轉後離開,回來一直想這個問題,你們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合作之始,楊巡都不敢相信這等好事會落到他頭上,他初時對你是仰望,謹小慎微地伺候著你的眼色,對你不敢有絲毫得罪。但是最後為什麽會演變到今天這一地步,他何以敢如此膽大包天?你想過沒有,原因之一是你把握的度出問題了。”
“你缺少與大股東身份相襯的當仁不讓態度。你口口聲聲‘以資為本’,可你行動上卻缺乏對這四個字的實際支持。你以不適合中國國情的以對待真朋友的態度對待商業夥伴,你一次次的公平合理和謙讓,令有些不知好歹的人以為你單純可欺,在你依然抱持著謙謙之心的時候,楊巡的氣焰卻因此受到鼓勵,一次次地膨脹了。如果把你換作是市一機的蕭然,楊巡還敢有小賬嗎?從他被新股東的加入驚擾得吐血這事可以看出他的尺度。同樣是大股東,楊巡的態度何以前後有如此大的差異?如果你將來中國工作,我建議你有必要檢討自己,你的善意是不是被人誤作軟弱了。”
“我讚賞你最後看到問題時候當機立斷的處理態度。但是如果你事前步步警示,不給楊巡任何幻想,讓楊巡從來不敢欺瞞著你做事,讓這種事情永遠不會發生,是不是比當機立斷的處理更好?包括你以前與你外公打官司,你的謙和與大度,在一個非善意的環境下未必行得通,而你卻已經習慣,不願意很沒風度地時常亮出爪子給大夥兒瞧瞧,警示周圍人你不是好惹的,人家自然會以為你軟弱可欺,剝奪你的權利。當然,這也與你當時年幼有關。”
“現在你已經獨立處世,在合資商場這件事上麵,你或許依然可以說,你輸得起,你底氣足,但你能保證下一次你依然輸得起嗎?”
“如果你以後有更多機會在國內工作,我對你有小小建議:態度上當仁不讓,行動上步步為營,內心裏才是與人為善。不得不說,你從學校到學校,經曆的社會環境還比較單純,對於社會認識不足。人心未必都是險惡,但人心可以被鼓勵至得寸進尺,膽大妄為。與商業夥伴的交往,必須認清並把握自己的有利形勢,克製對方的心理膨脹,才是長久相處之道。這不是仗勢欺壓。”
“晚了,我先寫這些,如果你看了覺得我的分析不恰當,請對這份傳真一笑了之。如果你不認可我的建議,我倒是建議你來函爭辯,我想看到你的態度……”
梁思申看完,倚在床上對著傳真發呆。心中好多感想,想宋運輝對她的了解,想宋運輝對她的關切,想自己果然在對待楊巡一事上多有姑息,想宋運輝給她的三點建議,再聯想到自己的很多很多事情,而不僅僅是在中國才遇到的那些。她正鬱悶著自己為什麽總處理不好某些事,被宋運輝這一份傳真點破,很多事竟是豁然開朗。因此他幾乎是毫無刪減地全盤接受了宋運輝的建議,豈有不認可的?更無需爭辯。對,她不缺與人為善,但她缺乏當仁不讓,缺乏有意識地步步為營建立勢力的主動,她有伶牙俐齒,可沒用在正事上,都是拿來鬥嘴。可能,與她過去得來太易有些關係吧,她好多中學同學也是如此,大家都自嘲與世無爭,各自發展五花八門的愛好。
可是,她在愛好之外,還是想做些事的。她有一種想證明自己能力的欲望,她還有很多很多想要實現的夢想,有些需要努力工作才能達到,有些則需要靠努力工作掙來的錢換取。她想上進。
她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到Mr.宋上班給她發來昨晚寫的傳真後,一定還等待著她的回複。想到Mr.宋寫這份傳真時候的心情她又拿出傳真來看,不說別的,寫那麽多的字,即便隻是抄寫,那也是需要很多時間的,而且還是在Mr.宋處理完楊巡吐血住院事件之後的疲憊中。Mr.宋對她……連那麽愛她的爸媽都沒想到這一層,他卻幫她想到了。梁思申有些不知道如何回複。也發傳真過去?恐怕不行,私事發到公家傳真機上,未必是宋運輝所樂見,他這人太嚴厲。可是打電話過去?梁思申此時有點不敢直麵宋運輝的深情厚義。麵對教她做人道理的Mr.宋,她總不能也當仁不讓吧。
她將脖子一縮,縮進被子裏,做了好一會兒鴕鳥,前後想了好多應答話語,才爬出被窩,硬著頭皮撥通宋運輝的電話。在她有意識地拿英語掩飾不安的問候之後,卻是宋運輝若無其事地拿中文一問:“你還沒睡?”
梁思申這才端正姿態,放鬆了一點,道:“跟同學玩回來看到傳真,又想了好多。Mr.宋,謝謝你。我全盤接受你的建議。”
坐在宋運輝辦公室的兩個人眼看著宋運輝臉上綻放出溫柔的笑紋,又聽到宋運輝還是拿若無其事的口吻道:“好。早點休息,我這兒開會。”
梁思申這才如獲釋放,說了再見就把電話扔了,又窩進被子作鴕鳥狀。Mr.宋對她太好,連些許壓力都不給她,讓她都不知道如何麵對。傳真,她是不需再看一遍了,中心思想她早已領會,也毋庸置疑,剩下的隻是怎麽做的問題。Mr.宋不想顯露的思想,以Mr.宋的審慎,估計也不會寫在紙上。她第一次的,不得不定下心來,認真回顧與Mr.宋交往相識的全程,她想弄清楚,為什麽,何時,怎麽樣……
她轉輾反側了一夜,幾乎沒合眼,可還是沒弄清楚Mr.宋對她的好,何時有了性質上的變化。自然,也是無法弄清楚為什麽了。她起床時候自嘲地想,嘿,憑她的段位,怎麽可能摸清Mr.宋不想讓她知道的小心思。那好,她就當做不知道到底。反正在Mr.宋麵前敵強我弱早成習慣,也沒必要這時候才想到奴隸翻身。示弱,在強者麵前也是一種辦法吧?
但是她精心化妝掩蓋睡眠不足上班後,便走進相關大佬的辦公室,赤裸裸地擺出她要求去上海的理由。她告訴大佬,無論從哪方的利益出發,都應該放她去上海,她的優勢無可替代。這一刻,她心中沒有罪惡感。
楊巡還在醫院,就有一個電話打到他的大哥大,由楊速接起,轉達給楊巡。
楊巡聽了,就黑著臉起床,道:“你告訴他們,說我半個小時後到場。”
“大哥,你臉色很差……”可楊速說著,也隻能將衣服遞上,然後彎腰給大哥穿鞋子。
楊巡道:“我們哪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但是楊巡彎腰穿鞋的時候,隻覺全身酸痛,再一想也是,都不知道有幾年沒如此劇烈運動,事後還能不腰酸腿痛?他收拾好了出院,留下手續交給楊速辦理,自己到門口乘一輛三輪車,獨自來到商場下麵的臨時辦公室。
幾乎是艱難地下了三輪車,不由得慶幸幸好沒跟其他商場似的弄個小山一樣的台階。走到商場大門,見裏麵靜悄悄的,全不是過去熱火朝天的施工景象。楊巡心下黯然,但也隻能臉上木然,走向也是寂靜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麵有三個人,其中一個陌生,戴著眼鏡,斯文人的樣子。李力今天換了一件西服,深咖啡色單排紐扣條紋西裝,配雪白的襯衫和稍微淺一點咖啡色的領帶,頎長的身材、整潔的修飾,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氣派英俊,當然,李力是有備而來。李力站著,梁凡則是坐著看圖紙,梁凡沒換西裝,但是換了一件襯衫,黑西裝配淺灰襯衫和領結,也是不常見的裝扮。聽見楊巡的敲門,梁凡抬頭看他一眼,但旋即又低頭不理。
倒是李力客氣地對楊巡道:“請進。聽說你身體不大好,會議需要延期一天嗎?”
楊巡經過昨天一天,已經清楚李力這人嘴巴客氣,手腕狠辣。他隻微笑道:“不用,可以應付,這就開會?”
李力聽楊巡嗓音沙啞,詫異地看他一眼,但沒說什麽。梁凡則是頭也不抬,指著一張總圖,道:“楊總,請問這套被你廢棄的原裝修設計總圖,其中的變動都與小七……嗯,與梁思申通過氣嗎?”
楊巡神色不變地道:“這套圖紙都是梁小姐的意思。不過因為照這圖紙施工的話,費用較高,後來廢棄。”
“可是漂亮,我看商場外牆是照這圖紙施工的,花崗石毛板非常有韻味,這樣的門麵,再過十年都不落後。”李力做個手勢,請楊巡坐下,眼下他一言一行,都表現出他是這兒的主人,而楊巡已經反主為客。李力道:“梁凡,就照這套現成的做吧,梁小姐快遞給我的那份是草圖,不適合施工。”
梁凡抬眼看一下門外,道:“外麵的還不如沒裝修,現在還得請人工花錢敲掉。新開商場若沒一點超前意識,怎麽搶人已經固定的客源?真是,挺好的一個美人,硬是給套上塑料發夾。”他把圖紙合上,這才將眼睛對上楊巡,道:“楊總,我們這麽設想。保持商場房子結構不變,但須敲掉所有裝修,重做。因此拖延的開工日期和重新裝修所產生的費用,需要我們雙方追加投資。我們已經請律師到場,今天開會商量一下追加投資的數額,我們當場就把增資文件簽了吧,方便相關人員立刻去工商更改注冊文件。”
楊巡漠然,這招數太熟悉了,去年讓蕭然惶惶不安的,不就是日本人使出的增加投資招數嗎?李力和梁凡他們這麽快就活學活用了。可是他能拒絕嗎?不可能,他與蕭然一樣,他的發言在股東會議上不占大份兒。甚至還不如蕭然,蕭然起碼是個地頭蛇,而他對李力和梁凡則是無用。若說日本人對蕭然可能沒有惡意,那麽眼前兩個人,他們明擺著就是來修理他的,他們提出來的增資方案,還不是想把他擠逼到牆角?便道:“你們單方增資吧,我資金緊張,沒法再投入。”
李力深深看楊巡一眼,道:“這麽一來,雙方持有股份的比例就得變化,你考慮過沒有?”
楊巡沉默。
梁凡敲敲圖紙,道:“出圖時候做的預算已經不合時宜,這一年物價漲多少,去年的預算最多隻能做參考,我看翻倍一下都有可能。需要慎重考慮持股比例變化。”
楊巡心中再叫一聲苦,心裏清楚梁凡準備在增資方麵做文章,稀釋他楊巡的投資。那辦法太多了,他這麽坐著都不用想就能順口說出好幾招。這裝修上麵沒發票、打白條、財務虛報賬目的事太多了,何止比預算翻倍,翻兩倍都可以。李力和梁凡實際投入五百萬的話,做帳做成一千萬,即使他楊巡看得出來也沒招,他能拿這兩個人怎麽辦?可是他楊巡卻是實打實的投入,他得無可奈何地吃虧。
李力見楊巡猶如頸椎病發作似的僵硬地點了點頭,就道:“好吧,我們重新做一下預算,很快拿出預算數字請楊總確認。為示公正,我們將嚴格參照楊總原先做的預算,不另行增減設計項目。今天的討論,我們會另外安排人手值班。這邊有關增資的協議,我們也開始起草,方便速戰速決。就這樣?”
楊巡在如實記錄的會議記錄要上簽下字,便抽身離開。走到熙來攘往的大街上,他回頭看商場,知道自己可能永遠失去商場。今天這個會議才是開始,接著,等商場啟動,他們還會在財務賬上入手,有的是辦法做虧,他楊巡將占著那沒發言權的份額,永遠分不到紅利。這太容易了,凡是人都會想到做,隻要沒人牽製著。他如今唯一的指望是,起碼他的股份不會稀釋到零,未來除非李力梁凡他們打算上麵再造辦公樓,也再少有稀釋他股份的機會,他等著這地塊升值吧,他起碼還占著地皮的一份子。而地皮的升值,從目前的勢頭來看,是迅速的。
但地皮升值的預期,無論如何都不能掩蓋楊巡失去商場控製權的失落,那最多隻是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而已。楊巡木然地又叫一輛三輪車回家,走進家門,他摔在床上,再無力氣。原以為蕭然會插手,他在病床上躺著的時候已經想好要求申寶田出麵,給蕭然一筆錢消災,可現在看來,李力和梁凡兩個都不是紈絝子弟,做事親力親為,又兼速戰速決、心狠手辣。完了。商場完了,他指望最大的商場完了,他原本準備拿它當作事業轉折的商場完了。他也沒了嚎叫的力氣,他的嘴角溢出的是抽搐的聲音。
楊速回家,看到大哥跟死人一樣灰敗的麵孔,嚇死了,幾乎是撲著上去,大叫:“大哥,大哥,你說話,你眨眼也好。大哥……”搖了幾下,見楊巡沒有答應,他忙一把扶起大哥,想再去醫院。
楊巡這才道:“老二,放下,做飯去。”
楊速見大哥說話,才稍微放心,將楊巡放下,看來看去,終於道:“大哥,我們不擔心,我們以前比現在還窮,什麽都沒有,可我們不是走過來了?大哥,不管商場怎麽樣,我們還有別的很多。你千萬別放棄,你有我們兄妹,我們都支持你。你堅持,大哥,你堅持,你是我們兄妹四個的主心骨,你千萬要堅持住。”
楊巡將頭轉開,避開楊速,心裏懨懨地想,他堅持,誰來支撐他?他真累。
楊速見堅強的大哥眼下如此軟弱,也不由得跟著掉下眼淚,半跪在床邊道:“大哥,別灰心,你有我們,我們永遠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還是背你去醫院吧,大哥,醫生說你要好好休養。”
楊巡被楊速煩死,無力地道:“車子找回來沒?”
楊速連忙道:“找回來了,大哥,昨天就找回來了,大尋開的。”
“哦,給我安眠藥,我吃了睡覺。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廠,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緩一天吧,我得守著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媽如果在,媽不會放心你今天一個人。”
“快走。”楊巡拚力大吼一聲,可聲音根本拔不上去,卻拉得昨晚嘶吼傷了的喉嚨好一陣子的咳嗽。
楊速不敢久留,伺候著楊巡吃下安眠藥,隻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麵,打BB機叫來財務,一個中年婦女,請她幫忙悄悄照看著楊巡,時時觀察熟睡的楊巡的臉色,半個小時匯報一次。楊巡不知楊速這一安排,他躺下後依然是腦袋空空,可又似乎千頭萬緒,煩悶了會兒,終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藥,很快便進入夢鄉,可那夢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臉色看在趕來照看他的財務眼裏,財務直覺老板在做噩夢。
楊速忐忑地去找尋建祥商量,兩人都不知道楊巡開的那個會議說了些什麽,但都估計不是好事。兩人幾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楊巡讓立刻拆木器廠,是想盡快東邊不亮西邊亮。不錯,木器廠現在已經辦妥手續,換手到楊巡手上,可廠裏的工人都還沒給一個交代,就這麽進去拆廠子,會不會遇到什麽抵抗?可是兩人想到,速拆可能讓情緒低落到極點的楊巡稍微高興,而且木器廠現在也正停工著,暫時不會遭到抵抗,兩人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先拆起來再說。
兩人分頭出擊,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調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擋一切閑雜人等進入,避免任何幹擾。尋建祥還親自駕車將拆廠小工載來,隻為爭分奪秒。饒是如此趕時間,還是忙碌到下午四點多才開始動手。而此時早已日頭西斜,天將黃昏。楊速讓人立刻接上電燈,連夜開工,說什麽都得把幾間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尋建祥擔心小工們疲勞操作出安全問題,大家這才回家睡覺。好歹,拆掉了兩間用作倉庫的平房。
楊巡幾乎大睡一天一夜醒來,渾身就跟給碾過似的,四肢不屬於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從混沌回到現實,不由自主地歎出一聲氣。卻發覺有鼾聲從窗邊,地上傳來,他側臉看去,見楊速竟然睡在他房間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楊速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記得楊速好像對著他喊過兄妹們永遠跟他在一起的話,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時候,隻有媽媽和弟妹們不離不棄。
楊巡看了弟弟一會兒,見沒醒來的樣子,就悄悄支撐著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間,忍著渾身酸疼,開始做早餐。楊速到底是警醒,略微聽到響動便迷迷糊糊醒來,一看床上大哥已經不在,立刻驚得跳起來,追出房門去看,卻見大哥抿緊一張嘴,有些神思遊離地在廚房忙碌。他忙走過去,有些怕嚇到大哥似的,喊了聲“大哥”。楊巡聽見,扭頭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個字“洗臉去”,便又專心做飯做菜。楊速小心辨認,大致看清楚大哥臉色還行,精神也還行,才去盥洗。
楊巡心裏依然是煩悶,但不再多說,此時他的理智已經能夠克製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地沉默,似是要把前麵日子裏多說多動的言行找補回來。他知道,他沒資格隨心所欲,家要養,弟妹要供,身後一屁股幾千萬的銀行貸款倒也罷了,他下麵還有那麽多被他叫來的老鄉等著跟他找飯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個地方靠著,幫他們撐住一片天。
一會兒楊速出來,小心地跟楊巡道:“大哥,昨天拆遷木器廠的小工已經進場,我們先把兩間倉庫拆了,車間暫時沒拆,來不及,而且還得等著你決定裏麵的一些破設備怎麽處理。我跟大尋商量了一下,圍牆暫時別拆,算是當作與現在市場的隔離牆。你看呢,大哥?”
楊巡心裏吃驚,這麽快?他記得昨天趕楊速出門時候已是中午,難道他們昨天一下午時間就召集人手,還拆了兩間平房?他稍一轉念,便已明白楊速的想法,但他也沒表揚什麽,隻是問:“那些工人怎麽處理?”
楊速一直眼巴巴地等著大哥的回答,見大哥回答得與往常無異,不禁緊張得吞口唾沫,也不知大哥平靜的外表下,心裏到底是怎麽想,他這時反而希望大哥的情緒反常一些,暴烈一些,而別這麽如常的平靜。“工人暫時沒處理,我們派人守著路口,不讓那些人接近。等兩天後廠子平了,他們還能再說什麽?”
楊巡“嗯”了一聲,沒有回答,心說哪那麽容易,原木器廠廠長從國家手裏買下廠子時候,對工人是有白紙黑字的承諾的,現在廠子轉手給他,當然承諾也得由他擔著,他起碼得付那些工人一筆工齡買斷費。可是,他現在哪來的錢付這些?不用問,不久前二輕局那兩個廠的工人堵著他鬧的局麵很快又會發生。
楊速想幫忙,但楊巡擺手不讓,他隻能站在狹小的廚房外,手足無措地看著大哥,又小心地問:‘大哥,今天他們工人可能得到消息,要是幾個人三三兩兩地來,可以對付,可如果人一多起來,我們守路口的可能寡不敵眾。到時怎麽應付?”
楊巡鼻端重重呼出一聲粗氣:“跟他們說,我們隻買廠,沒提工人,他們有什麽要求找他們前廠長去。就這個意思。”
“我明白,大哥。反正把工人該誰負責的事搞成一筆糊塗賬,加緊拆了木器廠蓋市場。政府沒有推翻既成事實的理,以後再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吧。“
楊巡點點頭,盛出一碗稀飯交給楊速,自己也端了一碗出來。兩兄弟速速吃完,乘一輛摩托車去了市場辦公室。
除了沙啞的嗓門和蠟黃的臉色,楊巡幾乎與平常沒什麽兩樣。到了辦公室,先占了尋建祥的位置辦公,沒多會兒工夫,就把拆毀木器廠的事情全部接手,由他指揮下一步的行動。尋建祥和楊速聽著楊巡幾乎與以往沒什麽兩樣的清晰思路,都稍微鬆了一口氣。雖然楊巡並沒有對於他們的速戰速決有所表揚,或者哪怕是露出一點點的歡喜,但他們依然心安,隻要看到這麽個沉著冷靜的主心骨回來就行了。
果然,下午開始有木器廠工人陸續得到消息,到拆遷現場吵鬧。楊巡沒過去親自處理,他隻是站到走廊上看,看那些工人與楊速等人吵鬧,看其中有兩個中年婦女拍著大腿絕望地哀哭,他知道她們哭什麽,她們哭的原因跟他前天絕望的內容差不多。他隻看了會兒,便旋身回去辦公室坐下,他站久了有些累,四肢依然酸脹。他揉揉小腿,一個傳呼打給尋建祥,讓尋建祥過來,商量怎麽謝謝宋遠輝前天相幫。他記得宋遠輝前天晚上離開時候的眼神,但是宋遠輝的眼神是宋遠輝的意思,他卻是無論如何都得表示感謝,那是他的意思。
反而是尋建祥不明就裏,不明白以前宋運輝多大的忙都幫下來了,大家一直這麽處著,怎麽這會兒宋遠輝才開車運載一下,楊巡就要急著表示感謝。他要楊巡不必急在一時,楊巡卻堅持要馬上。尋建祥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麽,這種三不靠的日子,忽然送禮出去,都不知道送什麽才好。還是楊巡想了會兒,打電話給一個管冷庫的朋友,讓準備一箱魚蝦,要尋建祥去拿了送宋遠輝家。也隻有尋建祥現在還走得進宋家,而且是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因為全東海總廠的人都知道尋建祥是宋遠輝以前在金州時候不要前途維護的朋友,尋建祥是宋遠輝有情有義的證明。
宋運輝晚上回家,看到父母展示給他看的海鮮,心裏便知是怎麽回事。他讓父母收下,但沒打電話給尋建祥或者楊巡一個回複。他有意漸漸淡出楊巡和尋建祥組成的那個圈子。他這時有些理解去年老徐漸漸淡出雷東寶圈子的心理,有些人太麻煩,惹不起躲得起,他不能一輩子扛著,他還有自己的事。
新市場的建設在楊巡這個已經指揮過更大規模商場工程的熟手指揮下,進度迅速推進。有人說,幾乎是今天看見挖坑,明天看到柱子豎起來,後天幾乎可以等著看封頂。雖然這話誇張,可是連建築工程隊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楊巡的指揮,服服帖帖照著楊巡的指揮飛速推進。而那些原木器廠工人的抗議吵鬧,都被湮沒在現場的隆隆機器聲裏。
工程的錢居然難得地來得容易。他跟已經貸了幾千萬的銀行談判:繼續支持,還是收回貨款。如果現在想收回貨款,要錢沒有,抵押物要收就收,他沒話說,但肯定得給銀行造成爛賬。但是新市場造起來的好處卻是顯而易見的,很快就有規模效應,仗著現有的市場人氣,租金很快就會到賬,可以細水長流地歸還貨款。明眼人誰都不會算不出這筆賬,於是銀行隻好硬著頭皮答應再貸一筆款給楊巡,專款專用,建造新市場,算是開源的意思。楊巡當然知道投桃報李,拿到貨款後,偷偷塞了主要負責人八千美元。
這個時候,寒冬已經過去,初春也已經過去,即便是水泥鋼筋的城市裏,都綻放出春天的氣息。轟轟烈烈的夏天正勢不可擋而來。
雷東寶在這個春天的清明時節,照舊給宋運萍上墳之後,兩腳一拐,拐到老書記的墳前。
因為老書記以前死地不明不白,他家人雖然鬧過一次,可終究這事不是見得天日的,他家的人此後一直無法在村裏抬起頭。因此清明自然是趕個星星還掛在頭頂的黎明,趕在眾小雷家族人前麵把墳上完。待雷東寶到老書記墳前的時候,墳頭新土已壘,雜草已除,蠟炬成灰。
雷東寶才剛站住,韋春紅已經隨後跟來。韋春紅見雷東寶俯身細看墳碑,奇道:“咦,你當是逛街啊,誰家門口都串串。”
雷東寶搖頭道,自言自語地嘀咕:“乙醜……一九八五年,八五,八六。八七……”雷東寶掰著手指頭數了會兒,倒吸一口冷氣,“都十年啦,嗬,十年。”
韋春紅不解,但她挺迷信,當著人家墳頭她就不問了,等雷東寶在墳前規規矩矩拜了三拜,兩人一起走到山腳下,韋春紅才輕問:“誰啊,族裏長輩?”
雷東寶搖頭道:“老叔,我之前的大隊書記。”
“那他去那年年紀還不大啊,生病?”
雷東寶還是搖頭,可欲言又止。這會兒韋春紅卻想起來,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以前這事還真全縣都知道。看起來你們小雷家村的書記位置不好坐,誰坐誰翻船。”韋春紅說著,忍不住抬頭瞟向剛才遇見現任支書雷士根的方向。
“對,邪門。”雷東寶聽著點頭,這時一路都是村裏人絡繹不絕地上山下山,不斷有人與雷東寶打招呼,雷東寶都沒法跟韋春紅細說。他似乎有很多想說,可又說不出口,他站在老書記墳前的時候心裏很多感慨,他不知道他今天在做的一些事放到十年前,他當時做不做得出,他做出的話,旁人又如何看待他,他怎麽看待自己。他也不知道老書記十年前的事如果放到今天,老書記還會不會羞愧地走上絕路。也很可能老書記換作今天就不用作出伸長指甲的事,因為今天的分配他已經有意思地做了側重,老書記既然能得到應有的一份收入,又何必為了兒子結婚絞盡腦汁貪公家的。他站在老書記墳前的時候,隱隱覺得老書記當年有些冤。他當年似乎不應如此趕盡殺絕,做出大動作的處理。
路上一直人來人往,韋春紅因此到家才問:“以前聽說老書記貪汙,貪好幾萬?”
雷東寶擺擺手,道:“別提了,這點子錢,放現在跟毛毛細雨似的,那時候人眼裏揉不進沙子。”
韋春紅沒放過雷東寶,瞅著婆婆出去,小聲問:“你處理的?肯定你處理的。”
雷東寶白韋春紅一眼,道:“操,不說悶死你?”可心裏悶悶的,好多話憋在心裏想說,看韋春紅衝他狐狸精似的一笑,轉去廚房,他忍不住跟了進去,悶悶地道:“社會變很多了啊。”
“人也變多了。以前這事誰都恨,現在撈得著是本事呢。今早吃飯早,再吃個清明團子吧,我一起給你熱了。”
雷東寶似是沒聽見似的站著發愣,愣了會兒,就轉身出門了,拋下一句話:“我上班去,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吃了再走,中飯還早呢,別半路餓死。”韋春紅追著出去,拉住雷東寶坐下,又給他倒一杯茶,才又折回廚房。她準備離開小雷家後去前夫墳前走一遭,但這就不跟雷東寶說了,說不說都一樣,雷東寶又不可能跟著她去拜她前夫。不過她剛才倒是去宋運萍墳前拜了,這還是進雷家門後第一次,雷東寶這回讓她去,她也是誠心誠意地去。拜的時候她暗禱宋運萍保佑她給雷東寶生個兒子,雖然她自己也知道,這個指望非常渺茫。
雷東寶喝茶吸煙,再想起老書記,心說如果照過去的標準,他現在是比老書記還壞,估計士根現在看他,是又氣又無奈吧。可是他這不也是大勢所趨嗎?要再跟以前一樣,還有誰跟他幹?都肯定學著忠富跳出去單幹了。這世道,真是越來越說不清楚。
雷東寶悶聲吃了清明團子,與韋春紅一起出門,去往工地。工地上麵,新車間的框架已經搭出來,上麵屋頂也已經做好,這一套現在都做得熟門熟路,不需要再找工業設計院繪什麽圖紙,雷霆公司自己的工程師能就著原圖紙把工程做出來。當初村裏出錢送孩子們去讀大學,到底還是讀出點花頭來了。現在一個個都能派上用場。工地上現在一邊砌牆,一邊安裝行車,車間地麵的設備基礎則是處於保養期。一切都有條不紊,但這一切這回都不是在正明指揮下開展,而是另有其人,是小雷家的後起之秀。雷東寶年後無視正明的不快,將指揮權交給新人。新人得到指揮權則是欣喜若狂,知道這是他們新人們的機會,因此那麽一幫新人齊心協力,出謀劃策,由一個在外地合資公司幹過一年技術員的新人統籌,有機安排安裝計劃,使車間土建和設備安裝一起上,據說這叫立體施工。新電纜車間工程竟然做得有模有樣,進展迅速,讓雷東寶很是欣慰。
他到現場看了會兒,便走開不管了。他相信那些新人肚子裏都藏著一股勁,不需要他催,不需要他罵,這些人自是拚命地想做出成績向他獻寶。
到了辦公室,見正明和紅偉都在,似乎是等著他回來的樣子。雷東寶看著紅偉,伸手一把抓亂紅偉的頭發,道:“你噴多少摩絲啊,頭發都硬得火柴棍一樣。”
“這叫發膠,噴摩絲的是正明,你看正明頭發還繞出個圈圈,比娘兒還娘兒。書記,中飯讓吃嗎?”
“吃你自家,你又不是外人。”雷東寶坐下,看看兩個手下一個刺蝟似的頭,一個大蓋帽似的頭,越看越難看,隻好當作沒看見,對紅偉道:“祖宗大人拜了?”
“拜了。書記,剛見你在老叔墳前拜,大家都說你念舊。”
“念個屁舊。說吧,留下來有什麽事?對了,十七日晚上你回小雷家住,我新設備定位後打算拜一拜,你也參加。”
紅偉驚愕,看看也同樣驚愕的正明,伺候著雷東寶的臉色,道:“你以前不是說不搞迷信的嗎?”
“都在搞,我聽他們小家夥說,合資公司香港老板更相信。你看人家錢賺得那麽好,我們也學吧,別把神仙菩薩往別處趕。說吧,紅偉,你現在沒事難得來村裏。”
紅偉又愣愣地看了說得煞有介事的雷東寶會兒,才說出自己的事:“省電纜的合資下來了,他們行動很快,立刻從國外進口設備,聽說做出來的那種型號電線以前全靠進口,全是用在高級微機上麵。聽人說,老外看中的是省電纜工程師多,能動腦筋開得動外國設備。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倒是不用愁了,我們的銷售客戶不是同一類。”
“好消息。”雷東寶立刻肯定。但隨即埋怨道:“聽說他們現在大學生為了留省城落個省城戶口,什麽小國營都肯去,街道工廠都有人打破頭想擠進去,省電纜算是好的,裏麵的大學生還能不多?你看小輝那兒招人,每年進兩三百個大學生,隻有我們村八抬大轎抬出去都沒大學生來,想要大學生還得自己出錢培養。正明,你說,我們能不能做這種微機用的電線?”
正明道:“有次展覽會我見過,恐怕這玩意兒太高深了,不知道裏麵銅絲的成分是不是與普通電線不同,靠眼睛看不出來。要不問問那幾個大學生?他們懂得多。”
雷東寶道:“你別酸了,他們懂得再多也沒你看得多,現在有展覽有會議,還不都是你占著名額。這事我看我們得做起來,正明,你現在開始調查,除了我們在做的,還有省電纜準備做的什麽微機專用線,我們這一行還有些什麽線什麽纜,你都調查出去,列個表。什麽設備國內能生產,原料國內能買到,我們又還沒有的,我們上。他們省電纜盯著一條微機專用線,我們就大而全,隻要有客人來,啥都能在我們這兒買到。”
紅偉看看雷東寶,但是沒說什麽,隻是聽見正明介紹雷霆公司還缺些什麽什麽產品係列。等有人跑來叫走正明去聽電話,紅偉立刻起身將門倒鎖,對驚訝地看著他的雷東寶道:“書記,我正是要跟你談這個來的。這回看他們省電纜合資後走這條路,我想了很多。你說老外精得很,為什麽一上來就上微機專用線的設備?他們現在有錢,他們完全可以做足係列,壓低價錢,把我們一些野雞部隊的廠子都打死,可他們為什麽要走另一條別人從沒走過的路?”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道:“這種線國內沒有,價格能賣得好唄,弄不好還能出口掙外匯。”
“對了,書記。但是為什麽他們的線能賣出好價錢,為什麽國內沒有?我想來想去。最關鍵問題在這裏。一條,他們設備稀罕,外國人自己帶進來;另一條,他們設備貴,我們尋常還買不起,就算是買得起,我們這種鄉鎮企業也別想批到外匯;再一條,他們有一抓一大把的人才,這些人才都是正規大學出身,比我們的不知高明多少,他們做得出的東西我們做不出,你看正明說的,就算是讓他看到了他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就是這麽回事。”說到最後的時候,紅偉有意壓低了聲音,到底是背後說正明不足,“書記,你說省電纜有這些優勢在,他們又何必跟我們肉搏掙點苦哈哈的小錢,他們樂得又舒服又掙大錢,把肥肉吃完,扔一塊骨頭給我們那麽多廠子爭著啃。可是我們呢?我們去年剛把大家都買得起的最小一套設備放棄了,我看我們很快就得放棄第二套、第三套設備,很快,你信不信?他們靠著第一條設備掙錢,很快就能存下錢來買第二套設備,到時候我們很快就得淘汰現在的有些簡單設備……”
雷東寶聽到這兒,長長地“噢”了一聲,伸手按住紅偉的胳膊,讓紅偉暫停別說。他想了好一會兒,哈哈一笑,道:“紅偉,你要批評我,直說是了,繞來繞去做什麽。好,我承認我說錯,不應該說所有係列我們都做這種蠢話。”
紅偉笑道:“你是領導,嘿嘿,得給你麵子。不過書記腦子轉得真快,這件事我想了好幾天才想明白,你才眼珠子一轉就明白了。”
雷東寶笑道:“操你娘,馬屁有你這麽拍的,不怕肉麻死我。你還不如說我一早就比你英明,早就想到上一條電纜設備不上幾條電線設備。”
紅偉聽了也哈哈地笑,笑了會兒,才道:“可不是,我想說的正是這些。那些別人很快能趕上的設備趁早賣了換現錢,趕緊擴大我們的拳頭產品生產,早點占住市場。就學那個省電纜的樣,他們老外啊,經驗多。”
雷東寶點頭道:“你都說到這分上,我再傻也該想到這些。回頭我把這些設備算算,看周圍哪個小子順眼,我們把設備優先轉讓給他們,正好騰出地來我們上新的,省得又填好好的糧田,心疼。”
但雷東寶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什麽,伸手有點莽撞地一把封住紅偉又想拍一句馬屁的嘴,瞪著眼睛盯著牆壁深想。紅偉將臉挪開,靜靜等在一邊不語。等了會兒,聽雷東寶問一句:“你知道誰家電線做得最好?”紅偉忙道:“有,有兩家,有次我們這兒電線不夠,我問他們拿的,拿出來的貨色沒比我們做的差。”
雷東寶篤篤地敲著桌麵,又考慮了會兒,道:“紅偉,我有個大計劃,我看我們以後電纜設備都別上了,直接再上銅設備。不過這是後話,現在該做的,你聽著。那家做得好的小廠,你去跟他們談。我這兒拆下來的設備給他們,以後就拿做出來的電線交給你賣,來抵設備款,你看他們肯不肯答應。如果他們抽不出第二套設備的流動資金,我們還有一個辦法,我們這邊提供他們原料,他們給我們加工,加工費抵設備款。你明白?”
紅偉看住雷東寶,想了會兒,道:“書記,你的意思是我們怎麽想辦法,雖然把低級設備分離出去,可還是把那些產品通過其他辦法抓在手裏。雷霆公司現在專心做拳頭產品,我的貿易公司則是做得大而全?”
“你也聰明,一點就透。我這麽想,我們怎麽想辦法,把周圍這些做電線的小廠都鼓動起來,挑質量好的,我們把我們登峰的牌子讓他們一起掛,掛登峰牌子的放到你的貿易公司下麵一起賣。我們貿易公司有賺,他們也有賺,都得利。你看他們肯不肯答應?”
紅偉道:“我跟他們去談,看看他們什麽想法,我隨機應變。這是好主意,正好把我們不想做的利潤薄的分出去,又不減登峰的產品係列。關鍵……”紅偉鬼鬼祟祟地笑了兩聲,低聲道,“登峰的牌子不給我使,還給誰使?誰使都沒我用得好。書記還有什麽吩咐?”
雷東寶揮揮手讓紅偉回去,自己關上門想他的主意,他感覺剛才想出來的招數是個好主意,可似乎還可以完善。雷東寶天生一股子的霸氣,管他的小雷家是理所當然,別家村子的他也想染指,最好把盤子做得越大越好。他早看周圍野狗一樣圍著他雷霆跑的小電線廠不順眼,早想大手把這些跟著他啃骨頭的小廠收進囊中,可一直苦無對策。這些小廠又不開在小雷家村,他鞭長莫及。而剛剛想到的利益收編,或許可以把這些小廠都抓到他的囊中,聽他統一指揮。他很想立刻跟著紅偉去談判,但是他知道自己脾氣,他這人去談判,很可能沒幾個拉鋸下來就受不得對方磨嘰,最後拔出拳頭說話,很可能壞事,還不如讓紅偉這個精靈鬼去混。
雷東寶一邊等著紅偉的反饋意見,一邊叉腰站到牆壁上掛的市區大地圖麵前察看。那地圖上麵圖釘標出周圍電線小廠的地理分布,從地圖上看,小廠就是圍繞著雷霆公司,放射性地散布於小雷家周圍,享受著雷霆培養出的技術工人,享受著雷霆賣出去的銅棒,享受著被雷霆帶出來銷售市場。雷東寶看著心想,媽的,我怎能讓他們白沾了雷霆的好處。
他想來想去,初步的想法,就是用紅偉的貿易公司出麵整合這些小雜毛。但一時想不到該怎麽做最好,他是恨不得拿捆繩子出去,一個個地把這些雜毛捆到他手心來,可問題是人家不是軟蛋啊。他想到,鎮裏不是在雷霆有股份嗎?何不讓鎮裏出麵,先把鎮裏所屬範圍內的小電線廠拿下?他按兵不動,靜候紅偉回來匯報。
但等夜間,雷東寶一聽紅偉的匯報,立刻火冒三丈,“什麽,給他們天大的好處,他們不領情?”
紅偉道:“我聽著他們的顧慮也有一定道理。他們想到我們給包銷的話,時間久了,他們得與買主失去聯絡。萬一哪天我們這邊翻臉,他們不就隨便我們拿捏了嗎?雖然他們客客氣氣說不敢麻煩雷霆,不好占雷霆便宜,但我看他們不想也不敢把主動權交到我們手裏,這是人之常情。“
“廢話,什麽人之常情。這地方做電線本來都是揩我們的油發家,他們不聽我們的還能有理?“
“話雖這麽說,可我們也不能逼著他們聽我們的啊。”
雷東寶黑著臉考慮了會兒,道:“我忍他們幾天,等我想出辦法再收拾他們。”
紅偉有可無可地點點頭,但沒真往心裏去,他認為這是雷東寶的場麵話。“對了,有件事早上忘了說。我們的登峰牌子讓周圍小廠冒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都說雷老虎厲害,不敢明著用‘登峰’兩個字,可什麽‘澄峰’、‘登鋒’之類不小心就看錯的名字不少,我上回找人罵上去過,可人說他們又沒用‘登峰’,許我們叫張三,不許他們叫張二嗎?書記你看想個什麽辦法阻止的好。“
雷東寶恨道:“給他們正的他們不要,不給他們,他們使歪的。可惜我現在不能動拳頭。”雷東寶不得不想到宋運輝每次來電時候苦口婆心提到的話,他現在還在服刑期內,不得輕舉妄動。又問:“紅偉你真沒辦法?”
紅偉搖頭道:“沒有。去年你呆裏麵的時候,我們給組織去鎮工辦學習什麽修改後的《商標法》,上麵老師說的這也能管那也能管,可真做起來,哪兒都管不住,誰管你澄峰登鋒啊,我們還算是名氣小的,人家中華鱉精一出來,現在全國滿地開花都是各式各樣的鱉精,國家哪兒管得住。”
雷東寶奇道:“《商標法》?怎麽說?”
紅偉笑道:“這還真說不清,要不書記問問小三,他那天硬要跟著去聽課的。”
小三是紅偉的族人,他們史家在小雷家屬於少數民族,等紅偉得勢才抖起來。小三當年靠著紅偉的關係拿到公費大學的名額,是唯一一個讀財會的男性,當年沒少被人譏為娘娘腔,如今則理所當然是新人團中的一員。今天被紅偉舉薦不避親,雷東寶立刻就想起這麽一個人。這小三他印象深刻,做事幹淨利落,說話簡潔扼要,雖然眼下雷霆的財務經理被鎮裏派下來的老會計占著,小三隻是個普通一員,可雷東寶有事都習慣找小三。沒想到小三是個好學上進的,連法律都懂。
等送走紅偉,雷東寶就站到門口路上扯著嗓門大喊:“小三,小三,來我家,快。”
雷東寶幾嗓子下來,小三沒出來,小三爸飛快地推著車子從一條小路拐出來,老遠就氣喘籲籲地道:“書記,小三還在工地,我這就去找他,你稍等會兒。”
雷東寶應了聲“去吧”,就旋回自家房門。韋春紅大概是有空,打電話來聊天,雷東寶三言兩語就打發了,他不是個聊天的好手。
一會兒小三來,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本來白皙的一張臉因為最近跟著新人幫混工地,曬黑不少。雖然來得匆忙,但氣定神閑。雷東寶這回有意冷眼旁觀,忽然感覺小三有些宋運輝的意思。他讓小三坐下,還是小三拿起茶幾邊的熱水瓶給雷東寶倒了水。這點就不像宋運輝了,宋運輝的譜兒一向大得很。
雷東寶的注視,害得小三進來時的氣定神閑難以保持。雷東寶不為難他,道:“我們登峰電線的商標是怎麽回事?”
小三奇怪雷東寶問他這個問題,就道:“我們這商標是自己說的,沒去工商注冊。意思就是,如果有人把登峰拿去用,法律不保護我們。如果別人搶先把登峰注冊了,我們以後還不能再用登峰。”
雷東寶聽了驚異,奇道:“我們用了那麽多年都不算?市麵上誰都知道登峰是我們家的啊。”
小三認真地道:“法律隻認你注冊沒注冊,沒注冊就不保護。”
“噢。”雷東寶點頭,這話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他把這歸因為當年鎮裏培訓時候他坐牢,沒法知道。“那麽說,人家叫什麽澄峰電線登鋒電線的話,我們都沒辦法了?那趕緊去注冊唄。”
小三道:“是的,得趕緊注冊,不過聽說注冊得花一番功夫。沒注冊前人家想叫什麽我們理論上是管不著的,他們就是明火執仗地叫登峰,我們也隻能私下解決。”
雷東寶聽著連連點頭,道:“我明天把你抽出來,專門做商標注冊的事。財務照做,忙不過來拿回家開夜工。然後再你再告訴我,等我們注冊後,我們該拿那些雜毛澄峰啊登鋒啊怎麽辦。”
“要通過政府幫忙,通過法律手段,比較繁瑣,還得看我們在政府那邊說不說得上話。”
“噢。”雷東寶繼續點頭,小三這麽說,比紅偉說的可清楚多了,“你這麽晚在工地幹什麽?”
小三沒想到雷東寶下一句就把話題轉開,愣了一下才道:“幫他們看進程,隨時修改計劃,免得各方配合不上。”
“那不是調度嗎?”
“是啊。我心細,他們相信我。”
雷東寶又是點頭,鼓著嘴看了小三一會兒,道:“原來是你在調度。”這回新人出手,大家,尤其是正明,都在等著看新人們手忙腳亂的好戲,可那好戲不多,有也是客觀原因造就,而非新人們的責任。原來是這個小三背後在做調度,看不出來,平時都看他呆在財務室,不知道他還混調度,“你懂工程?”
小三被雷東寶的牛眼盯得背脊直冒冷汗,硬撐著一口精氣,道:“不懂。不過我管了幾年財務,為了合理調度資金,不讓錢少的時候跳腳,錢多的時候睡銀行,我一般都核計著廠裏的生產計劃調度資金。多算算好像也摸出點門道來,工程也差不多,隻要環環相扣,查仔細點,一個環節都不讓落下就不會錯。”
雷東寶其實一直挺討厭小三說話不緊不慢的娘娘腔調子,可今天聽小三說話卻很喜歡,小三說的計劃,以前宋運萍做過,宋運萍也是個細心的,幾乎是一個月前就能給雷東寶一個計劃表,讓雷東寶照著用錢,雷東寶肯對宋運萍百依百順,那時財務風調雨順。他有些想知道小三究竟做了些什麽,就道:“你說的財務計劃,放哪兒?我看看。”
小三一下慌了,道:“我這是自己做個自己看的,書記你別當真。”
“去,拿來給我看。”雷東寶一聲令下。小三拔腿就出去,騎著他爸的自行車趕赴財務室取資料。雷東寶看著小三出去的方向,心想,以前他有個士根當助手,很多小事不用操心,不知道這個小三如何,能不能考察下來做他助手。
小三很快就拿著資料回來,有些扭扭捏捏地交給雷東寶。雷東寶雖然粗。可對錢進錢出卻是清楚得很,拿來小三的表格一看,就知道這表格有貨,表格中把雷霆一個月的管理支出都作為一個附表,然後分別按日期列入總表中,又按照生產計劃列出付款和收款可能。再一列對照著的則是銀行存款,基本能做到兩三天之內不讓現金躺銀行睡大覺。當然,計劃沒有變化快,生產任務隨時得調整,應收應付也得隨時做出調整。雷東寶看到小三的表格留出足足的備注一備注二備注三等項,這幾個月的前幾天已經做了好幾次調整,調整是整體性的,這兒提一些那兒拉一些,到最後還是能保證銀行裏的資金平衡。雷東寶知道,像小三這樣一個頭上起碼有二十個人隻要一句指令就能徹底打破其預算計劃的小人物,還能迅速拿出可供參考的資金預算表,那得有很不錯的耐心和毅力,還有很不錯的細心和專心。雷東寶心裏更是喜歡,但是嘴上沒說,將資料交還小三,又歪著頭盯著小三看,心說這樣一個人,放在財務室裏做個小財務,是不是太傷料?小三不知道自己做的預算表單雷東寶看了心裏怎麽想,他在雷東寶臉上眼裏都看不出端倪,隻好坐在沙發角落滿心忐忑,這時候他一貫的氣定神閑更維持不住。
雷東寶這時手裏已經有很多卒子可用,不像過去,撿到籮裏都是花,看到有些能耐就大膽提拔,他盯著小三想半天,道:“你回去給我想好,注冊商標後對我有什麽好處,注冊後我可以怎樣打擊那些冒充登峰的人,打擊後我可以怎樣把他們收編給我雷霆用。“
小三一聽,立刻道:“前麵兩條我想得出,後麵一條我沒辦法,書記。”
雷東寶卻反而一笑,道:“挺實在。行,去吧,別去工地了,給我想商標的事。”
但是小三走後,雷東寶一個電話掛到宋運輝那兒,就把商標的事全搞懂了。雷東寶又把想收編周圍小廠的打算與宋運輝說了,宋運輝笑道:“這有什麽難的,你現在是縣裏的利稅大戶,你隻要打著李鬼影響你李逵經營的旗幟要求縣裏打擊假冒注冊商標,關停整頓那些小廠,幾番折騰下來,他們還不乖乖自己投到你門下尋求聯營。大哥,你一定要記住,你要依靠政策,依靠政府,不能當孤膽英雄。但之前,你得設法抓住一個典型,抓住一兩家小廠的劣質產品大做文章,製造影響,影響做得越大越好,然後才能讓坐機關的人聽到你的聲音。”
“太不要臉了吧?”雷東寶聽了心裏亮堂,可嘴裏衝口而出,因為心裏還是覺得宋運輝說的辦法充滿陰謀詭計。不過他能接受,他心說現在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怕宋運輝聽了臉上掛不住,忙道:“好主意,我拉下臉去做。就是又得跑縣政府,我想到這個就頭大。他們還恨我。”
宋運輝道:“明天我給你引見下。你撇開低級設備低產品的主意不錯,很不錯,從理論上說,這是提高利潤率的最好辦法。整合那些小工廠掛你登峰牌子的主意也很好,假手外力擴大自己實力和規模,還可以坐享一份便宜利潤,很不錯,對我也是個啟示。你先別拿出計劃來,我找人谘詢一下,看看國外有沒有類似成熟經驗,我記得有。你別心急啊,別弄得跟過去聯營廠似的,最後搞砸自己牌子。”
雷東寶聽了驚訝道:“真對你有用?你那麽大廠還要到我這兒取經?”
宋運輝笑道:“你這人有超常的直覺,過去經曆表明,你的直覺常常走在社會變革前麵。我以前看到資料裏有說,美國有些大公司自己沒有生產廠家……慢著慢著,我也不是最說得清,還是去請教一下別人。你今天倒是有空?”
“是啊,我總不能每天都跟客戶喝得爛醉吧,反正客戶都是我鐵哥們了,一頓不喝也沒啥。你怎麽也有空,沒去找陶醫生談對象?你倆到底發展了沒有?”
宋運輝笑道:“沒發展,我忙。”
“你再忙也不能不管個人大事啊,你這是借口,你一定想著你那個女學生。春紅說陶醫生比女學生好,說陶醫生家裏家外一把抓,女學生一看就是個嬌氣的。我看女學生比陶醫生好,你們感情好,女學生又沒結過婚的,一手,對你一心一意。”
宋運輝聽著好笑,道:“你們兩個閑得慌,拿我嚼舌頭。掛了。”他不想跟雷東寶解釋感情問題,那無法說清。
雷東寶才不會糾纏於宋運輝的私情,他更興奮於宋運輝剛才提到的兩件事,首先他小雷家的生產漸漸恢複正常,對呀。登峰又開始向縣利稅大戶挺進,他確實應該據此在縣裏有所作為,他已經遠離權力太久了,他是多麽懷念當年跟著陳平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其次是宋遠輝答應幫他引見,這太重要了。因上回入獄,他與縣府斷絕聯係,彼此隔閡頗深。因此,再回縣府,他需要一個突破口。雷東寶很是期待,他現在是如此地期盼來自上麵的青眼,失去之後才知可貴。
第二天, 小三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著有關《商標法》的報告來到雷東寶辦公室。雖然雷東寶已經清楚小三要說的是什麽,雖然小三說的沒有新意,而且雷東寶甚至已經從宋運輝那兒得來解決辦法,可雷東寶還是耐心聽小三講述。雷東寶聽著小三說的八九不離十,政策方麵的問題有些比宋運輝還說得詳細,心裏比較滿意,當即封小三為他的秘書,從財務部脫離出來。
小三被搞得挺沒意思,昨晚雷東寶驚天動地一喊,喊得大家都知道雷東寶找他,都以為有什麽好事降臨到他頭上,沒想到竟是讓他當秘書。女孩子才當秘書呢,他以前讀個財會都已經被人笑話娘娘腔,再當秘書算是什麽事兒。他心中頓時生出一些離別意。但是雷東寶卻要他立刻去財務辦移交手續,又要他立刻開始注冊商標,然後還要他去辦事兒的時候去紅偉的公司,到紅偉的公司也掛了個職。
小三做得不情不願,還得承受同伴們的嘲笑。原來是會計,多要緊的職位,上上下下的人走進財務室都對他客客氣氣,而如今卻成了秘書,如此可有可無的位置。雖然他的辦公桌給搬到雷東寶辦公室,可那更麻煩,每天得被雷東寶管著,一點自由都沒有。走進走出雷東寶辦公室的人又都是大佬,誰高興了都可以在他頭上摸一把,因為他最小。而且他還不知道秘書該做什麽工作,雷東寶除了讓他注冊商標的事和繼續做資金預算,其他都沒布置,讓他自己見機行事。小三坐在雷東寶的辦公室裏,看著人進人出,電話不斷,被煩得沒法做事,即使安靜下來的時候,身邊有雷東寶在,他也渾身不自在,精神沒法集中。每天上班最快樂的事就變成去機關辦事了。
雷東寶一看,這倒是一件好事,他這兒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少,以往去機關辦事,資料方麵老是丟三落四,經常他已經跟上麵的主管領導聯係好,他小雷家的辦事員卻跑好幾趟都沒完,氣得那邊主管領導打電話追罵。現在終於來了個都不用他事先打招呼。自己能把資料準備齊全,而且還能知道怎麽辦,辦不成才找他雷東寶出馬的人。陰差陽錯的,小三掛著秘書的名兒,卻做起辦公室的事兒。沒多久,雷東寶越看越中意,就把原來的辦公室主任削了,換成了小三。
小三跑多了機關,長多了竅,針對宋運輝給雷東寶的主意,他想了又想,又找在機關的校友商量,還找在日報社工作的同村人商量,拿出了具體措施。報告遞交給雷東寶的時候,雷東寶懶得看,要小三演說。小三無奈,他是在雷東寶的積壓威下長大的,盡管現在跑機關跟跑自家門似的,但看見雷東寶心裏犯怵,也隻能說。雷東寶聽來,越發覺得小三像宋運輝,事事都有算計,環環都能相扣,隻是氣勢上縮手縮腳,可見是沒幹多實事的緣由。雷東寶稍作修改,改得符合他的風格了,讓小三布置下去,開始實施。
此時,人們看著小三的白臉眼鏡,都覺得小三不再是娘娘腔,而是白麵軍師的模樣。
周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運輝在同事驚異的目光中獨自打車出門。同事的驚異在於,宋運輝出差行程一向安排得密不透風,可他這回一早就讓留出周六和周日時間不許安排,而且,同事們看到,宋運輝從外麵回來後,特意衝洗一身熱汗,又換上幹淨純白短袖和淺灰長褲才走,離開時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書最驚訝,連秘書都不知道他去做什麽,見誰。
宋運輝基本上是扣著時間去梁思申的別墅的,因為梁思申白天在臨時辦公室上班,別墅沒人。沒想到在別墅大門口下車,門口保安不讓進去,說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運輝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靈古怪的梁思申為什麽想出這樣的條令。但他做了那麽幾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氣勢,拿出名片與保安稍微交涉,保安還是猶猶豫豫地把他放進門了,還周到地給他指了路。
天色還沒暗下來,宋運輝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與眾不同的別墅,這時別墅裏已經燈火輝煌,而且似乎比其他家還璀璨了一些。宋運輝用他專業的眼睛仔細辨認一下,不是他的判斷出問題,而是梁家的燈光布置有異。那麽,梁思申就在家裏了吧?宋運輝還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場合會見梁思申,一時心情非常激動,走上台階時候,心裏一直在想,梁思申會穿什麽?她說的晚上她會安排,她自己布置的家究竟什麽模樣?
沒想到開門的是個麵色淡黑的東南亞女子。宋運輝隨菲傭小王進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盤踞在一張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圍簇擁著漂亮而茂盛的耐陰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掛在穿著秋香色絲綢長袖中裝的外公身邊。外公看到宋運輝就笑道:“你英語還真不錯,來,請這兒坐,先吃些小點心。我有些問題要請教你這個中國企業家。”
宋運輝挺不習慣這樣風雅的環境。老徐家雖然也到處是古家具,可看上去沒梁家的閑適。他找一把黑魃魃的太師椅坐下,立刻贏得外公一聲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閑時不歪羅漢床的時候,最喜歡靠這兩把太師椅上看書,這可是我是上個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塊田黃一塊芙蓉三顧茅廬才換來。嗬嗬,光顧著說話,你嚐嚐小點心,我專門請一個點心師傅做的,拍思申馬屁。”
老頭子滔滔不絕,宋運輝都沒法插嘴,隻好悶聲吃點心。他挑了塊小巧雪白的點心一嚐,清爽的薄荷味,讓剛從悶熱外麵走進來的人渾身一爽。他從小艱苦,長大以後雖然見多識廣,甚至吃到海外,可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美細致的點心。他對於吃喝一向不講究,且是個自我節製的人,美食於他可有可無,可這塊小點心卻讓他食欲大開,一塊之後立刻又毫不客氣地來了第二塊。
外公看著笑道:“好,你也愛吃,隻有思申跟我對著幹,說裏麵有mint不好吃。這丫頭,我說東她偏說西,她一說來上海辦事,我特意請了兩個女傭伺候她,她還嫌我,氣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單沒人照顧,您老早自個兒風流快活去了。咦,Mr.宋,你來得真早,對不起,我塞車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繞小路轉出來。Mr.宋等我會兒,我把上班打仗的鎧甲去換了。”卻是梁思申回來了。
“去吧。”宋運輝轉身看去,見梁思申一絲不苟的職業裝,果真是鎧甲的感覺,不禁會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觀,可嘴裏卻一點不閑著,隻給宋運輝說兩個字的機會,不再多給。道:“你看看,小宋,我現在就是寄人籬下。沒辦法啦,我年紀大了,八十多啦。雖然法律隻規定小孩子是無行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這種七老八十的人當作實際無行為能力人,家裏要是沒人給我撐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負上來,就是一個小姑娘撐腰也是好的。我現在什麽都求著思申,就是買一個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談,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隻能拍她馬屁,好吃好吃哄著她。你要看看嗎?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牆高院深,看進去全是味道。”
宋運輝隻是微笑,並不附和,他知道老頭子是什麽樣的人,不會被老頭子真真假假的話所迷惑。外公一時有些拿宋運輝沒辦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話題道:“你來上海幹什麽?融資?”
宋運輝這才微笑道:“我來接觸兩家工廠,他們當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們帶動他們的技術,我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強項嗎?你找思申谘詢來?嗯,你說我聽著,我經商六十年,一甲子的經驗,我才是給你提供谘詢的最佳人選。她那些紙上談兵的算什麽。我告訴你,她紙上的理論都是美國總結出來的,隻歐美兩地適用,到中國來統統報廢,你信不信?你看年初這事,鬧得多低級。”
宋運輝隻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認,老頭子說得有理,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麵聽見,探頭應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沒來,你悶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說有貴客來,我一整天替你盯著廚子做菜,哪裏還有時間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緊嘛。”
“哼,盯著做菜,還是盯著他們洗盤子?”
宋運輝不解梁思申說的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外公卻笑嘻嘻地道:“分那麽清楚幹什麽。小宋,你扶我一把,我們先坐過去。”
宋運輝扶老頭子起來,但老頭子下了羅漢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運輝幫忙。宋運輝跟去餐區,見寶光閃閃的螺鈿鑲嵌的紅木桌子上早已照著西餐的規矩放上三套杯盤,他心說他現在西餐吃得順,要是換作以前,連紅酒斟得深淺都還得老徐教導他。而坐下去的椅子則是富貴得繁瑣,但他說不出好壞,隻知道梁思申這個人對於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計這椅子自有門道。再看杯盤,似乎不是常見西餐的盤子,而且三套的盤子都不相同,老頭子自己的是青花,給宋運輝的是蟹青盤子,給梁思申的則是描金彩盤。宋運輝終於沒忍住,開口問一句:“請問王老先生,這是古董?”
這回外公隻是看著宋運輝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運輝訕訕的,感覺老頭子在給他下馬威。轉眼卻見梁思申下來,這房間沒遮沒攔,就這點好處。梁思申穿著一身珠灰連衣裙,反正在宋運輝眼裏很是漂亮。宋運輝克製自己的眼睛回頭看外公,卻見外公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他若無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約明白外公的意思,也於百忙中悟出外公這人的性子:千萬不要順著外公的毛,那是給自己討罪受。難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著老頭子的意思來。
梁思申還沒入座,就道:“本來想請Ms.宋在外麵吃,省得跑這麽遠的路過來,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喲……”梁思申站住,兩隻眼睛滴溜溜地在宋運輝麵前的蟹青盤子、宋運輝的臉和外公的臉三處之間盤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這時外公笑嘻嘻地對梁思申道:“你宋老師問我他的盤子是不是古董。”
宋運輝對此一無所知,今天進梁家,觸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卻說什麽都聽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頭子為什麽尋宋運輝開心,但宋運輝麵前這套盤子她還是第一次見,又不好伸手拿了盤子來查看,隻得刻薄地道:“宋老師客氣,還稱它們是古董。外公最近怎麽啦,高仿的東西也拿出來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剛見你看見這幾個盤子眼睛碧綠,現在護著你宋老師又裝不屑一顧,女生外向啊。”
梁思申隻得一笑,她確實是護著宋運輝,看來外公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目的是想鉤出她的情緒,一時訕訕的。宋運輝也才知道外公目的在於一箭雙雕,但見梁思恩申急於幫他,他心裏高興,也不在乎懂不懂了,索性再問:“什麽是高仿?名詞真多。”
外公驚異地看了看宋運輝,見到宋運輝一臉的平靜,不禁點點頭,道:“思申說我弄幾隻仿宋朝哥窯的盤子糊弄你。其實有一隻是真的,其他是以前收藏它的人仿著這隻真的意思,做成一套,但仿得很不錯。我年輕時候喜歡粉青,現在年紀大了,越來越中意蟹青。”轉頭一口氣都不歇地又對梁思申道:“你看,你宋老師的態度多好,不懂就不恥下問,沒什麽關係。”
梁思申微笑道:“不,不齒。”但不與外公糾纏,看菜上來時候問宋運輝:“Mr.宋,我們吃完後去外灘走走,還是去和平飯店老年爵士酒吧?”
“我也要去。”外公立即應上一句,遭梁思申一個白眼。
宋運輝道:“我記得你想去杭州,不如飯後連夜趕去,明晚回來。不過挺辛苦,王老先生吃得消嗎?”
外公笑對梁思申道:“你學著點,軟釘子就該這麽給。那我不去啦,你們自個兒玩痛快,本來就沒想摻和你們年輕人的約會。”
“好,那我們快點兒吃,我等下就上去收拾一個包出來。Mr.宋需要回去賓館取行李嗎?或者……”梁思申裝作對外公的話不以為意,其事她希望外公在場。對於宋運輝,她又想見,因為那份傳真,心有很多想法要跟宋運輝說;又不敢見,總擔心單獨見麵會發生什麽。對於那個“什麽”,她心裏沒準備,也沒打算,最怕“什麽”發生一下,弄得以後兩人難以如常相處。她太珍惜與宋運輝那麽多年的友誼。可既然宋運輝提出去杭州,她也很想,那就去吧。
外公早已又搶著道:“小宋還回去做什麽,我的衣服你拿去先應付應付。我今天白精心準備一桌好菜,你們趕緊吃,快點趕火車去。小宋啊,以後思申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來,跟我聊聊天喝喝茶。我一個甲子的經驗啦,一個甲子,解放前解放後,國內國外,非常難得啦。你這樣的人也難得,我說的你會懂,我兒子和思申都不懂,我本來想教思申,現在看來看去她不是這塊料,她曆練太少啦。再跟你明說,我教你,不收費,我不是為你好,我隻是不舍得我一甲子的寶貴經驗收進棺材裏去。答應我嗎?”
宋運輝和梁思申麵麵相覷,都不大相信老頭子的話,感覺就像聽到老虎發誓吃素。還是宋運輝老練,微笑答應:“謝謝王老先生,以後有機會來上海,一定找您取經。”
外公哼哼道:“少來,本來看你是條漢子,沒想到還沒上手就怕老婆,偌大好處都不敢答應。趕緊吃,趕緊吃,我不指望你。”
外公的直言讓宋運輝很不好意思,他不禁看一眼梁思申,見梁思申衝外公怒目而視,這才一笑,低頭快吃。他的胃口好,吃得又多又快,而且不挑,外公羨慕地看著,嘴裏嘀咕:“年輕好,年輕就是好。”反而梁思申又愛吃又不敢多吃,幾個菜嚐一個遍,就跳起身收拾去了。宋運輝忍不住在後麵叮囑一句:“小梁,最好穿隨便一點。”
梁思申應了一聲,但她對著滿廚的衣服,到底是有些緊張,就像臨考似的,考慮之下,還真是老老實實選了實在的T恤和牛仔褲。又去外公房間翻出一套最好的男裝,都打進她的雙肩包裏。
外公在飯桌上隻有兩個人的時候,小聲對宋運輝道:“你是過來人,還有什麽說不出口做不出手的?追女孩子,一定要說,尤其是對思申這樣在國外長大的,她直接,你要不說,你玩完。”
宋運輝一愣,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心裏的事,沒人知道,沒想到外公旁觀者清。他想了會兒,才道:“她還小。”
“她小?”外公瞪宋運輝一會兒,不再說什麽,隻殷勤地勸宋運輝多吃些,說國內的火車簡陋,等會兒一準得餓,又轉頭吩咐小王打包點心,讓拎到火車上去吃。弄得宋運輝有些立場模糊,這樣周到的外公,哪是他一向因為站在梁思申陣線而敵視的人?最後兩人出去的時候,外公還送到門口,拍著宋運輝的肩膀囑咐小心,十足好老頭一個。
兩人在門口等著2580000叫來的出租車的時候,都有些不自在,宋運輝已經把梁思申的雙肩包背到肩上,看看穿著簡單的梁思申似乎與國人一樣,又似乎氣質截然不同,心裏滿是幸福。他想到外公的話,他早就考慮過,可是最初梁思申不打算回國,他反正沒希望的事也就不做,免得朋友都做不成。現在則是沒想到她真回國了,雖然不知道能不能住下來,但這已經讓宋運輝看到希望。梁思申則是在想,怎麽能讓這麽正兒八經的宋老師放鬆?但是後來發現,最該放鬆的似乎是她,她不知不覺攥著個拳頭,不知跟誰使勁。好在出租車很快就來,宋運輝開門讓梁思申進去,自己卻到麵前坐下。
梁思申倒是見怪不怪,知道宋運輝做事規矩,她隻是頭痛,麵對一隻沒縫的蛋,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好在宋運輝如今揮灑自如,上了車就開始找話說:“我今天看你外公好像比較怪,你有沒有覺得?”
“我在想他又有什麽陰謀。有句話說的,無事獻殷勤,非盜即奸。可是他能對你有什麽陰謀?我一時想不到。”
宋運輝聽了笑,這祖孫倆的不對板。道:“他什麽都沒透露。看起來他今天還特意把最貴重的碗碟給我用了,可惜我不識貨。”
“他已經擠兌我說了,真奸猾。他能有什麽企圖呢,他美國的公司已經基本歇業,資金都交給專人打理,他應該沒什麽圖謀。他難道真想收個關門弟子?呃,他良心有這麽好?”
“假設吧,假設老人老言善,我們以不變應萬變。我們現在最該擔心的是去杭州的火車票不知道有沒有,什麽時間的。到了之後肯定是半夜,不知道怎麽去賓館,去哪家賓館。嗬嗬,難得今天什麽都沒準備就出門,隻好路在嘴裏。”
“不怕,杭州能多大,下了火車買張地圖,走都走到西湖邊呢,正好一早看日出。”
“你以為西湖是大海?還日出。杭州可能有黃魚車,再不行小黑車總有吧,再不行我打電話找朋友。我有些不放心你半夜三更走夜路。”
“真的不怕,我和朋友們還專門去露營,什麽裝備都背身上,累得要死,還特高興,晚上圍著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幹壞事,樂著樂著有的人就累睡著了,帳篷都不用。寂靜下來,四周都是怪裏怪氣的不知道什麽禽獸的叫聲。以後貓貓大了,我帶著她去玩,她一定喜歡。”話說開了,梁思申才自然起來。
宋運輝微笑道:“這幾天上海工作下來,感覺怎麽樣?還適應嗎?”
“Mr.宋,約法三章,這兩天不談工作,不過這個問題我回答你。還行,就覺得節奏慢,還有規則不熟悉,不過慢慢會適應。再就是電腦用得不舒服。我現在隻擔心一件事,會不會適應這兒之後,卻回不去了,知識落後。來了這兒之後,一下子感覺接觸的資訊少了很多,周圍好像真空一樣。好在現在還是空中飛人,回去得惡補。”
“是,我出國的時候也感覺資訊目不暇接。不過也有人出去了什麽都看不到,隻看到樓很高車很多。”宋運輝細品梁思申的話,尋找她可能留在國內的蛛絲馬跡,“你別有焦慮,你隻是離開你過去熟悉的環境,到了一個新的環境,失去那邊的資訊,獲得這邊的資訊。好,不說了,明天中午請你吃樓外樓,有東坡肉、叫花雞、龍井蝦仁、宋嫂魚,聽說過沒有?”
“怎麽沒聽說過,Mr.宋你忘啦,我小時候在班裏朗誦的就是西湖的故事,什麽玉龍、金風、明珠,我有一本西湖傳說書的。啊,本來還以為你提起去西湖是因為你記得當時給我打的滿分呢,啊,我失望,我真失望!”
“怎麽會忘?”宋運輝扭轉頭,微笑地看著梁思申道,“你得了兩支鉛筆一塊橡皮的獎勵。你後來對我說,明珠一定很美,你一定要去看看明珠,可惜你很快出國了。”
梁思申本來隻是想要耍賴皮,緩解氣氛,沒想到宋運輝還真是記得她的願望,她一時怔住,看著依稀路燈光下宋運輝的微笑。斑駁的燈光在宋運輝的臉上變幻,不很看得清宋運輝眼底有些什麽,而且宋運輝很快就轉回臉去,端正坐直了。梁思申看著前麵車椅子露出的半個頭,鼓著嘴好久沒說話。她本來隻是隨口說說而已,捉弄一下嚴肅的宋運輝,沒想到宋運輝卻真的記得她的那些小破事,中間已經過去那麽多年,有十多年了吧,宋運輝竟然還記得她的兩支鉛筆一塊橡皮,這麽小的破事。梁思申忽然失聲了,周圍是如此安靜,小空間裏她和宋運輝氣息相聞,空氣凝滯得讓人心慌。漸漸地,一種異樣的親密襲上梁思申心頭,這感覺是如此陌生,梁思申驚詫莫名。
宋運輝坐在前麵也是滿心慌亂。這是他第一次與梁思申單獨出遊,他就像是吸毒的人,明知前路危險,可又滿心期待。隻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太知道梁思申的過去,而且還親眼目睹過梁思申對李力的眉來眼去,他知道梁思申不會愛他,因此他此行更應該收斂再收斂,不能因胡亂流露一點意思,斷絕以後見梁思申的機會。這不,吃飯時候沒小心,就給梁家外公看出,可見他應該更加小心。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各懷鬼胎。沒想到去火車站卻是買到了火車票,隻是這時間異常緊張,離開車還不到十五分鍾。兩人一看就開始奪命狂奔,偏那上海的火車站就跟迷宮似的,尋找相應候車室就花了好多時間,穿過候車室,工作人員一邊剪票一邊催“快點快點”。兩人上天橋下地道的,梁思申實在是吃不消,宋運輝一看,也不顧什麽了,伸手拉起她再跑。緊趕慢趕,終於在火車門關上之前衝進一個車廂。
兩人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廊,梁思申更是靠著車壁雙手撐著大腿,喘得說不出話來。列車員“咣咣”地收步梯關門,然後衝他們友善地說一句,“你們運氣好。”兩人都隻會點頭,沒氣兒說話,列車員看得笑嘻嘻地走了。這時火車驚天動地一搖,緩緩地開出站去。梁思申見外麵燈光變幻,忍不住想說“開了”,可是才說一個“開”字,後麵的氣就接不上去,好大一個喘氣,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來,笑自己的狼狽。宋運輝本來有些不好意思取笑梁思申的忽然結巴,硬是忍著,見她自己也大笑,他也跟著大笑起來。兩人麵對麵笑了許久,笑得一個出來門廊吸煙的人看著他倆詫異,兩人這才收住了笑。但笑過之後,宋運輝的一張臉就跟裂了一道縫,此後的笑意關也關不住,即使進去裏麵找來找去找不到空位都無所謂,兩人心情輕鬆但步履艱難地擠過人群找去餐車買位置。
十元一位的收費將好多人擋在門外,可因為是夜晚,餐車的所謂茶座也幾乎座無虛席,兩人從頭走到尾,比較之下,終於找到一處兩把椅子可以放一起的地方落座,宋運輝讓梁思申坐裏麵,自己一半露在過道上,有人過往的時候不得不避讓,有些辛苦。餐車有人打牌,有人吹牛,兩個人沒事做,臨時決定的出門,都沒誰記得要帶一本書。梁思申去買了一副撲克,教宋運輝打梭哈,宋運輝很快就學上手,兩人打得昏天黑地。宋運輝本來想著梁思申一個小姑娘,他讓著一點,可後來忽然想到,這小姑娘學的是數學,熱愛的也是數學,自己要是悠著點,還不輸得家都不認識?隻得用心應對。
梁思申打牌經驗充足,又會算牌,宋運輝則是江湖經驗充足,細摩梁思申出牌心理,兩人有輸有贏,因此打得興起。尤其是宋運輝,以往從來是不肯在喝酒聊天打牌上多花功夫,此時就閑來無事,再加心情極好,又是棋逢對手,平生第一次覺得打牌並非無聊。拉鋸下來,最終還是宋運輝手裏的火柴棍告罄,他輸給了梁思申。可輸得愉快。
梁思申笑嘻嘻伸出一隻手,道:“彩頭拿來。”
宋運輝將包裏的點心取出,笑道:“全給你,戰利品。”
“賴皮,這不算。”
換作別的成年人衝他這樣,宋運輝早嗤之以鼻,可梁思申怎麽做都可愛,他笑看左右,輕聲道:“這兒人多。“
梁思申這才將手收回,取出包裏的紙巾,讓兩人將手都擦了。一起吃點心,看得旁邊的人口水漣漣。宋運輝道:“你外公很會享受,這種點心我想都沒想到過。”
“他的名言:人活一輩子……我來第三天他就買下一處舊宅,深宅大院的,圍牆足有兩層樓高,磚縫長著碧綠的葫蘆蘚,圍牆頂上一溜兒開著金黃花兒的瓦楞草,真漂亮。大門已經破爛了,外公已經訂做大銅門。裏麵院子是青磚這麽豎著插,細細拚出來的拚花地,闊大的院子中央是一幢很典型的海派風格小樓,已經很破舊,可修整一下一定很漂亮,比外公原來的房子還漂亮。外公說那以前是誰誰的房子,我記不住,我對舊上海沒印象。這老頭子,相信他肯定能把院子整得很漂亮。離我未來的辦公室很近,我在想怎麽問他要一間又不受他要挾。”
“你外公這人,你隻要不是火燒眉毛的需要,最好別求他靠他,他等著有人上鉤讓他玩弄,”
梁思申聽了一笑,道:“算了,外公別混了,道行越來越淺,讓人一眼看透。他就那德性,跟浮士德一樣,你想要嗎?請你付出靈魂。我不求他,等他整修好了那房子,我看他不心癢著去往?他現在膽小,不敢一個人去往,何況那是沒門衛沒小區管著的房子。”
“別托大,你外公精著呢,有些時候他是不得已讓著你,你說得對,他畢竟是老了,沒辦法,需要依靠。有些時候,越是精明的人越膽小,後果想得太多。你別提要求,以不變應萬變吧,他不甘寂寞,自己會來惹你。”
梁思申聽了哈哈大笑,道:“我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麽追著要收你做關門弟子了。好,我以後不主動惹她,我淑女,哼。”
宋運輝看梁思申脊梁一挺,做著鬼臉裝淑女,不由得也跟著笑,怎麽看怎麽喜歡。
火車很快進站,兩人走出狹小卻古舊的杭州站,來到雜亂無章的廣場,一致感慨,杭州真破爛。幸好出租車倒是有,兩人被拉到望湖賓館,新裝的大堂非常漂亮。梁思申先跟著宋運輝到他房間,進門就見宋運輝遠遠避開,走到窗簾那頭辛苦地就著落地燈看電視機上放的內部錄像提示單。梁思申也是連忙將從外公房間搜羅來的衣褲洗滌用品飛速拿出來放桌上,救火似地離開。
宋運輝這才活轉過來,感覺全身肌肉都緊張得生疼,尤其是臉頰。他看看梁思申給他留下的用品,除衣服外,還有幾個瓶瓶罐罐,他辨認一下,勉強弄清大概是什麽,一時失笑,這些都是外公的日用品,外公睡前盥洗發現不見了這些,估計又得痛罵“女生外向”。反而他倒是不大用。但他還是忍不住用了,他以前總覺得即使男用香水都難以接受,今天卻覺得這些盥洗用品的香味非常好聞。他對著鏡子洗臉的時候,毛巾按在麵頰,抬頭看見眉開眼笑的臉,忽然想到,麵頰的酸痛難道是笑痛的?他不由咧嘴試試,果然。他都有些哭笑不得,難道他平時痛快大笑的時候這麽少?
他就跟顧影自憐似的,站在鏡子前發呆。是,他今天真高興,全身心地放鬆,玩的時候竟沒去想一下性命般重要的公事。就算是打牌動足腦筋,可依然是放鬆。什麽都能令他發笑,他剛才……一定傻得跟一個大男孩似的,直著脖子隻知道笑笑笑。他一時有些窘,可很快就又被歡喜湮滅,他不禁哼起小曲兒。
梁思申也在她的房間笑,今天一夜下來,她心中莊嚴的宋運輝形象發生改變,看剛才宋老師手足無措地找事兒做的樣子,滑稽得可愛,似乎就差抓著頭皮“嘿嘿” 訕笑似的,全然沒有平日裏指揮若定的態勢。但是說到外公的時候,依然是敏銳得一針見血。這樣的宋運輝非常可親。
梁思申的一顆小心思又活動起來,手指搭在電話機上,想跟Mr.宋說個“晚安”,想再聽那麽會害羞的Mr.宋接到她的晚安電話是什麽態度,她忽然很想很想調戲Mr.宋,就想看到他的尷尬無措,討回她被Mr.宋管教十多年的公道。可又有點患得患失,Mr.宋似乎經不起她這個半洋婆子騷擾的樣子,尤其是在如此曖昧的黑夜。她猶豫好久,忍痛放棄。可心裏卻打定主意明天絕不放過,這也叫當仁不謎,乃Mr.宋的真傳。她堅信,Mr.宋肯定不會生氣。
因此,八個半小時後宋運輝給她電話叫起床,她在洗手間接起,卻笑嘻嘻地道:“No,堅決地No。”
宋運輝愣了一下才想到電話那端的聲音沒一點睡眼朦朧的感覺,不禁大笑。他喜歡這麽自律的梁思申,卻又是這麽頑皮。早飯時候他們研究了地圖,決定步行丈量西湖,從望湖賓館走去青少年宮,上白堤,遊孤山,然後去樓外樓吃中飯,再走蘇堤,到花港觀魚,從柳浪聞鶯那條路轉回。
清晨的西湖猶如薄紗籠罩,很美,可惜水臭。兩人且行且語,宋運輝告訴梁思申,有人說,美麗的西湖,破爛的杭州,這話一點沒錯。梁思申卻是在心裏抓耳撓腮地想著如何在大庭廣眾之下捉弄宋運輝,弄得連宋運輝都感覺到,梁思申笑吟吟地看向他的眼光有些不懷好意。
可是周日的杭州遊客是那麽的多,兩人的精力隻夠走路和穿越人陣,連說話交流都沒多少機會,更別提做什麽小動作。桃花早已謝了,柳樹早已濃綠,遠近沒什麽花兒,兩人都沒想到著名的斷橋上車來車往,沒一點古意,上麵的太陽又幾乎沒遮沒擋地曬著。兩人走得頗為失望,對孤山也失去興趣,看時間已到,溜溜兒地就拐進了樓外樓。
樓外樓的風格讓梁思申左看右看,看個沒完,覺得舊得很有意思。而服務員竟還提醒他們菜點太多會吃不完,力勸他們別多點,更是讓梁思申驚訝。可他們還是點了半隻叫化雞。一條宋嫂魚,兩份東坡肉,和一碗西湖蓴菜湯。菜盤子端上來,梁思申更是驚訝,盤子竟然很是粗糙,有些已經脫釉,而且豁邊,看上去髒樣。但是,菜很美味。
不僅梁思申,宋運輝也走得餓了,吃菜都沒客氣。但等梁思申幾筷下肚,兩眼又鬼鬼祟祟的看過來,宋運輝終於忍不住問:“你打什麽鬼主意?笑得這麽狡猾。”
梁思申鬼鬼祟祟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
宋運輝手中湯匙一震,一條蓴菜溜滑地翻出湯勺,掉進他的盤子,給他的震動製造證據:“別胡說。”
梁思申彎著狐狸一樣的眼睛,看著那條蓴菜,去不予反駁,立刻轉了話題:“Mr.宋,你吃雞翅還是雞腿?我真使不慣筷子,我得抓著啃。”
宋運輝驚魂未定,忙道:“你愛吃都拿去。”
“謝謝。”梁思申毫不猶豫撕下雞腿啃上了。宋運輝看看她吃得香,就體貼的把轉彎抹角難打發的處理了,就跟照顧他女兒似的。最後見梁思申吃完還吮手指,才從半昏迷中想到,對了,這人本質上已是個美國大妞,別把她的戲言當真。可心裏隱隱地失落。
蘇堤的美麗,和稀疏的人群,終於讓他們找到西湖的感覺。走過一座拱橋,在繁密的綠茵中,清涼撲麵而來。梁思申才想說話,宋運輝忽然遞過一件東西,道:“小梁,昨晚打牌的彩頭。”
梁思申接來,隻是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石頭,樣子很是自然。她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沒看出什麽名堂,隻看到似乎有條縫裏透出隱隱淡青色。他不由得看向宋運輝,兩隻眼睛滿是詢問。
宋運輝笑道:“據說這裏麵有很不錯的青田石,我想你可能喜歡。見過這種未經琢磨的石頭嗎?”
“沒見過這種的,呀,我真喜歡,如果雕琢成型的就沒那味道了。Ms.宋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種原石?”
“你一向好奇。”
“是,哈哈。天哪,那麽重你一直背著?Mr.宋。除了爸爸媽媽,你是對我最好的人。可是……”梁思申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卻又膽怯了。她泄氣,狠狠暗捏一把石頭,硬是刺痛一下自己,才訕訕地對著滿臉疑問的宋運輝道:“我很幸運。”
宋運輝直覺梁思申後麵的話不是這四個字,他竟是隱隱怕聽到,又是隱隱想聽到,他故作鎮定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嗬嗬。”
梁思申卻一點沒感覺這是玩笑,她竟覺得這幾個英文字特別好聽,她索性揚起臉閉上眼,孤注一擲地道:“那……吻我。”梁思申說出此話,就不敢看向宋運輝了,她怕看宋運輝的任何表情,她隻敢閉上眼睛等拒絕。宋運輝了解她,她又何嚐不了解宋運輝。她不能睜眼看著自己被處決,那樣,她才可以睜開眼一笑而過,將此演變成為她的玩笑。她真怕失去。
梁思申等,等的手心冒汗,兩腳發票,身子搖搖如欲隨風。她終於耐不住性子,睜開眼來,看到的卻是宋運輝傻了一樣的凝視。那眼神,梁思申不敢探究,看著讓人心酸:這還是那個對她一向寬厚,一向鎮定冷靜的宋運輝嗎?宋運輝的樣子,猶如五雷轟頂,魂飛魄散。
卻是有不識像的怪叫從旁邊柏油路上傳來,有人一聲口哨後,大叫一聲:“阿米爾,衝。”
立刻有人其他人跟著起哄:“快衝,快衝。”梁思申看到宋運輝全身一震,扭頭看去之際,臉色鐵青。梁思申心慌,不知道宋運輝為什麽這麽生氣,她幾乎沒有猶豫,撲上去抱住宋運輝的頸子,但隻是蜻蜓點水般的一吻,隨即裝出一臉得意洋洋,衝路過的幾個起哄者比出一個“V”字。她不想讓宋運輝尷尬。但是,她對付了那些人後,回頭,卻看到宋運輝若有所思的凝視。
梁思申幾乎是燙手似的抽回依然擱在宋運輝肩上的一隻手,勉強笑一笑,道:“我……我們……走吧。”
宋運輝看著梁思申笑的比哭還難看的臉,忽然伸出兩隻手,緊緊捧住梁思申的一隻手,這個時候,思維才似乎一點一點地擠回他的腦袋,他在大腦裏抓來抓去,抓了半天,才抓出一堆字,連成一句話:“思申,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謝謝你。”
梁思申真是沒想到情勢急轉之下,會變成這樣,這真不是她這個經驗豐富的人所能預測到的,可是聽著宋運輝有些咬牙切齒似的話,她也很高興,一張臉紅了,難得嬌羞地低下頭去。下一刻,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連梁思申都不由的驚呼:“此乃大庭廣眾也。”
“知道,知道你現在中文很溜。”
梁思申忍不住大笑,她喜歡這個有力的擁抱,她超乎想像也喜歡,並沒有因為宋運輝沒比她高多少而不適。宋運輝則是覺得,此生圓滿了。眼前美麗的西湖就跟一汪美酒一樣,令他沉醉。周圍什麽圍觀,什麽噓聲四起,他都聽不見,他隻聽到懷裏人的笑,那麽親切,那麽親近。
後麵的路,宋運輝如步雲端,他一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一直沒從衝擊中回魂,他很想問梁思申,這是不是真的?為什麽?什麽時候?他還想傻瓜一樣的問,他們的未來會怎樣?可是他終究沒問出口,他隻是一路地看著身邊的人,不斷用力握住梁思申的手,讓實實在在的反饋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做夢。反而話稀少的像是西湖上的野鴨。
梁思申話多,宋運輝的傻樣讓她心裏分外踏實,她好笑的發現,原來她也愛著宋運輝。隻是她有些搞不清楚這愛為什麽與以前的有所不同,並不天雷地火,卻是溫柔綿長,如此刻蘇堤的風。她也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來,而宋運輝竟然反應了,反應且是那麽單刀直入,讓她一眼看到宋運輝心底的全部愛意,原來是座富礦。她也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時不時看向宋運輝,卻總是看見宋運輝也在看她,她就忍不住踮起腳在宋運輝臉上親一下,看到宋運輝臉上笑開了花。可就是不見宋運輝回吻,梁思申心說,真是保守,這還是結過婚的呢。
可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要問清楚一件事:“Mr.宋,過去我還是那麽小的時候……你不會就那個……love我了吧?”
“不是。”宋運輝連忙搖頭,那樣他不成了色狼嗎?“那時候純粹拿你當妹妹。後來有一次你和虞山卿一起出現在東海廠,你還記得嗎?”
梁思申回頭一想,有,難怪程開顏對她深惡痛絕,她當時心裏還覺得挺遠呢。可那時根本就沒看出宋運輝有什麽表現,她還在與李力及時行樂呢。她看著宋運輝驚異,宋運輝卻被她看的害臊起來,他一時無法調整自己心裏一直強加給自己的意念:把梁思申當自家親妹妹對待。他實際上還是梁思申曾經的輔導老師。對著做了他這麽多年的小妹妹梁思申,他有些不好意思袒露心跡,一切來得太快,讓他的反應不及。
但是梁思申的理科生性子卻讓她追根究底,她看著宋運輝道:“我今天才知道,我應該早已有心,可是沒有證據表明確切時間。Mr.宋也是,你說的時間一定是個轉折點,可是又確切證據表明,早在你說的這一天之前,你已經被懷疑上了。但是我們都沒有確切的數據……”
宋運輝簡直想哭出來,梁思申說她早已有心,他很愛聽,他都巴不得梁思申說去美國之前已經喜歡他,對於梁思申之後的情史他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對於梁思申對他的探究,那些,連他自己都不敢深想呢,他知道婚姻之中出現這樣的情況是背叛。他真怕梁思申也想到這一點,然後恍然大悟的鄙視他。他忙岔開話題,道:“累不累?那兒剛空出一把椅子。有些事你別想那麽多,重要的是我們的以後。思申,我們以後聚少離多,你我都很忙,我會盡量找時間看你去……”
宋運輝還沒說完,梁思申已經“嘿嘿”地將話打斷了:“這話我會背,你聽著。‘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後麵一句不背,不搭調,再來,‘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聽見沒,古人老話,多吃飯,嘻嘻,原本一日三餐,以後要多加一餐。”
宋運輝語文並不好,好在梁思申背的詩簡單,他基本聽出什麽意思,聽到梁思申最後的歪解,放聲大笑,他說的可不就是這些意思?他已不知道怎麽愛眼前的這個被太陽曬得臉又紅又油的女孩,他們依偎坐在西湖旁邊的時候,他真想拿一枚釘子將頭頂的太陽釘住別動,讓“與君天一涯”的時間晚點到來。”
梁思申最先也是不適,她原本把宋運輝當作半個長輩,長大後一向不敢在宋運輝麵前胡說八道。但見宋運輝現在總是以大笑回應她的胡說,她立刻受了縱容,一張嘴簡直是有恃無恐地亂來,因為心裏知道,宋運輝無論如何都不會責怪她。而且,要是換作以前,她是如此注意她的儀容,可今天竟然忘了一天下來臉上的油光,她心底依然是有恃無恐。一直是到了火車上才想起要對鏡理妝容,拿出鏡子一看,簡直一聲慘叫,嚇得宋運輝都以為發生血案。
外公有意等候,不去睡覺,卻在看到兩人下出租車後,一直不見兩人進門。他指使小王偷偷開門,他在裏麵大聲道:“進來,都進來,裏麵沒鬼。”然後,他便看到兩個臉蛋紅撲撲的人進來,但惟有宋運輝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他當即指著梁思申道:“你臉怎麽啦?跟村姑似的。”
蛇打七寸,梁思申跳身就去樓上盥洗。這邊老頭子才笑嘻嘻地衝宋運輝道:“怎麽樣,聽我的沒錯吧?想好做我徒弟沒有?”
宋運輝目送梁思申的身影不見,才道:“思申是女孩子,外公以後請別經常刺激他。如果您答應,我可以答應做你的弟子。”
外公鬱悶地道:“媽媽的,好像我還得求著你教你本事。你把你跟地方政府談化工廠的事說給我聽,我替你分析。”
梁思申不在麵前,宋運輝腦袋清楚,道:“您答應我。”
外公氣憤得一拍煙灰缸,道:“我還沒要挾你呢,我可以幫你把思申往你懷裏推,也可以大搞破壞。我還是你心上人的外公,你要尊重我。”
宋運輝笑而不答,接過外公飛過來的香煙,但是想了想,無限眷戀地放下。剛才火車上,他已經答應梁思申要愛惜身體,努力加餐飯。
外公真是看得眼睛出血,道:“你又不是十八歲小夥子,你裝什麽純情,惡俗,難看得要死,我隻看到一臉猥瑣。”
宋運輝依然但笑不語,可心裏不快,外公正好挖到他的痛處。因為梁恩申,他一顆心無比地敏感和脆弱。
外公卻真的看不出宋運輝微笑的外表下究竟隱藏著些什麽,他最欣賞的就是這人嚴實的一張嘴,十足城府。外公才不怕外孫女會在這麽深城府的人手中吃虧,他隻想到,有外孫女在,再加他推波助瀾,不愁這人不上他的鉤。但鑒於他對宋運輝有所設計,他不能今天因自己的需求做出退讓,他依然堅持地道:“我這麽看,我女兒女婿兩個,你說他們會怎麽看你?他們肯把一個如花似玉、留過學放過洋的女兒交給一個有婚史的男人?你以為他們是什麽人?梁家是官僚世家,是門閥。可你要知道,他們是我女兒女婿,我的話他們不聽也得聽。我們交換,我的徒弟我會罩著。”
外公這話,猶如老拳,一把將宋運輝高興一天的心打碎。雖然外公說的這些話他都知道,他以前就是因為這些原因裹足不前,今天一高興什麽都丟了。可他要未來,他今天食髓知味,貪婪地想要更多,他已經離不開梁思申。用他剛學會的上海話說,打耳光都不放。他的一張臉再也繃不住,晴天轉陰。外公冷眼看著,卻也不急,等著宋運輝崩潰。宋運輝心頭掙紮,看著老頭子,心裏想到,這人真是梁思申嘴裏的浮士德。他需要用靈魂交換嗎?不。他深吸一口氣,道:“謝謝,不需要。”
外公將手中的蜜蠟小佛手一扔,冷笑道:“我不急,我等得起,我也看得到。晚安,我睡去了。”
梁思申急急衝洗下來,正好看到外公板著臉上樓。她以為外公就是拿宋運輝沒辦法,剛想高興一下,卻看到宋運輝對著她的笑容後麵已經很有不同意味。她急切地問道:“老頭又拿你怎麽了?”
宋運輝強笑道:“他對我似乎有企圖。他是不是有在國內投資的想法?”
梁思申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的,他不甘寂寞得很,好幾次跟我談起國內經濟環境。他是不是勸誘不成,來硬的?”
宋運輝遲疑了一下,才點一下頭,但他對著梁思申不便告狀,隻得道:“你有空跟你爸媽說一下……”
“不。”梁思申伸手擱到宋運輝臂上,道,“他不敢,他既倚仗我,也想倚仗你。可既然是投資,你可以答應他,但必須談好條款,不能被他奴役。”
宋運輝一想,也對,不禁笑道:“你看,我太緊張了。其實你外公好好跟我說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何必非要談條件?這麽大年紀,還隻想著掌控,不知道和平共處。但思申,有空跟你爸媽說一下。”
梁思申點頭,“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你還沒誇我漂亮,我換了衣服。”
宋運輝立刻笑逐顏開,“看到,當然看到,你即使披麻袋還是漂亮的。”看著又化過淡妝,散發著淡淡香氣的梁思申,宋運輝隻感覺自己的頭腦在發熱,他想留,又不敢再留,強製自己道:“已經很晚,思申,我得回了。同事們一定都等著我。”
“我開車送你。”
“不要,你早點休息,明天還上班。而且等會兒你一個人回來我也不放心。”
“我送你,紐約開夜車都沒出事呢。”
“你真是一個獨立的女孩子。”宋運輝沒再拒絕,與梁思申拖手出去,這才看仔細了,梁思申穿的一身小禮服,風姿綽約。至此,宋運輝依然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在他眼裏幾乎是十全十美的女孩會愛他。
外公沒睡,板著臉在樓上嚴肅地看著兩人出去,又看著梁思申開著問梁大要的車子離開,癟著嘴思考對策。
宋運輝即使再展笑顏,可心裏患得患失,一直想著梁思申的“現在還不是時候”是什麽意思。可他沒法在梁思申麵前啟口問這個,他放不開。但是他想到一個嚴重問題,無論梁父梁母什麽反應,他總之不能虧待梁思申。有些固有問題已經造成,無法更改,但他可以讓梁思申的日子過得更舒服些。
梁思申也看得出宋運輝的沉默,問道:“想什麽?我爸媽那兒你不用考慮。一來還早,二來這是我的事。”
“不是,我在想你……”
“嘿,我還在你身邊呢。”
“你別急著打斷我,什麽人嘛,開車反應還這麽快。”
“好,好,我不說。但在我身邊想我又怎麽了?我可高興了。”
“是你嘿的,又不是我嘿的。”宋運輝忽然感覺到自己居然是很無恥地效法十七八歲少年拌嘴,連忙打住,道,“我在想,你外公的建議不是不可以接受,你說得對。回頭我好好想想。”
“原來是在想他,不可以。嘿,Mr.宋,你失蹤一天一夜,又換了一身衣服回去,你同事們會怎麽想?我記得,他們應該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你的一舉一動的。”
“想吧,愛怎麽想怎麽想,我還一臉喜氣呢。”
“那你顧忌著回去早回去晚幹什麽?”
宋運輝被問得啞口無言,隻得一直地笑,好久才說了實話:“太晚,不方便。”
梁思申笑著喃喃一句,是英語,但估計是俚語,宋運輝聽不懂,但宋運輝猜得出梁思申一定是在取笑他。他訕訕地笑,拿梁思申沒辦法。對梁恩申,他重不得輕不得,隻有難以招架。還真如虞山卿所料。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梁恩申一早就打電話來要求一起早餐。宋運輝的作息比梁思申早幾乎一個半小時,梁思申來電時候宋運輝早已吃完做事,也沒多想就直說了,梁恩申便也作罷。但隨後宋運輝想到,如果不是作息差別,他敢讓梁思申過來嗎?過去他一直堅持不讓家屬插手總廠事務,不帶家屬出席非私人場合,而且約束家屬不跟同事交往。當然那是與當時的那個人有關,現在換作梁思申呢?宋運輝立刻想到,首先,吃個早餐與公事無關,其次,梁思申是個知道進退的人。
晚上本來有餐敘安排,但宋運輝沒有參加,早早去了梁思申的別墅。他的同事們並沒有因為廠長離開而感覺群龍無首,反而是齊齊鬆了一口大氣,頭頂少了一座大山,大夥兒該參加餐敘的餐敘,沒份參加的趕緊趁機遊逛夜上海。還有才第一次來上海的同誌則是去領略尚未全線貫通的地鐵,買上一張票,從頭乘到尾,又從尾乘到頭,乘個舒服。
宋運輝當然知道梁思申還沒回家,他無非是想越接近她越好,另一方麵,他要給外公機會。因此他出現在別墅的時候,寒暄過後第一句話就是:“思申還沒下班?”
外公不疑有他,隻笑著道:“你不去接她下班?早一分鍾見到也好啊。”
宋運輝也笑道:“不大好吧,他們企業要求嚴格。”
“對,我在國內辦事,還見人們帶著孩子上班,真滑稽透頂。你吃過飯沒?”
“沒。嗬嗬,吃過外公精心準備的點心飯菜後,別的飯菜還真看不上眼。今天太陽這麽毒,外公沒出去?”
“出去啦,到我自家別墅去看看,跟竺小姐去聽個評彈,再去喝一杯茶,我也在等飯吃。”其實外公經常帶竺小姐回來吃飯過夜,或者外麵吃了才回,才不會老老實實小孩子似的單飛。他是算定宋運輝會來,隻是不知道宋運輝遲來早來。“你忙些什麽?嗬嗬,今天精神還行吧?思申可能會挺晚回來,與對岸美國同事接上頭才能回。”
其實宋運輝早與梁思申通過話,梁思申說過盡量早回家。“思申很敬業。今天見了一撥人,一天從頭到尾都是談,惟一遺憾就是有些人還在抱著計劃經濟不放,冀望用行政命令拓展市場,這樣的企業怎麽培育內在提升動力?即使是跟我們談了技術幫助又能怎樣?我看是治標不治本。”
外公果然被宋運輝語焉不詳的幾句話搞得心癢難搔,但還是不肯主動提出要求,隻得笑嘻嘻地道:“你們國企……連英國那個老牌帝國都在搞撒切爾革命,大規模實行國營企業私有化,我看你們還能挺得了多久。”
“哦,撒切爾革命是怎麽回事?他們的私有化是怎麽做的?”
“我看,你們遲早也會走這條路。”
兩人不約而同後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談上了話,一個不再提收徒,一個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個角度開誠布公,搭上了線。外公終究是個見多識廣的,他橫跨中西,又曆經風雨,在商場沉浮一個甲子,對於市場經濟不僅僅是見多識廣,而更多的是縱深的對比見解。這方麵,則正是宋運輝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說得上名號的白蘭地,右手一支小鋼炮似的雪茄,一徑滔滔不絕。幸好宋運輝是國內少有的具有豐富實戰經驗的人,外公才越說越興奮,要是遇到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外公會將手中杯子砸過去。可饒是這樣,宋運輝還是挨了不少罵,被罵見陋識淺,墨守成規。外公而且還什麽都說,連切雪茄都要說個明白。宋運輝雖然挨罵不少,恐怕比工作以來挨罵總和還多,可依然受益匪淺。隻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則是一點沒動。
梁思申終於做完手頭工作,急著往家趕。回到家裏,一屋子的香煙臭,正是外公還坐在飯桌邊放毒。梁恩申白了外公-眼,走到自她進門就一直看著她的宋運輝身邊,俯身貼臉過去。弄得宋運輝在外公麵前很是尷尬,但還是親了她臉頰一下,拍拍她讓她上去換衣服去。
外公看著笑道:“這世道,女的比男的還不要臉。”
梁思申聞言也沒回頭,就道:“香煙很臭,我開了樓上主臥的窗戶放蚊子通風吧。”
“幹嗎開我的窗戶?你怕熏死開你的。”
“你那房間才能最充分交換空氣呢。”
“媽媽的。”外公不得不掐滅雪茄,因為知道這個外孫女幹得出來。“滅了,你不許開窗。”完了才對一張臉變得笑眯眯的宋運輝道,“你是過來人啦,你有辦法,趁著她現在意亂情迷,趕緊做下規矩,否則你一輩子讓她騎頭上。”
宋運輝最煩“過來人”這三個字,就當耳邊風,隻淡淡地道:“祖孫何必一直作對,我找時間會勸勸思申。我們繼續吧,剛才說的那家廠,原本上交審批的進口設備外匯批複被一家省電纜冒領了,他們隻好繼續用國內設備,這是鄉鎮企業在與國企競爭中常遇到的政策難關。正如您剛才說的,大家也都說國企是正房嫡出,鄉鎮集體企業是二娘養的,個體戶更是外麵生的野種……”
外公聽到這兒才笑起來,道:“你別看野種,野種隻要堅持到底,跟那詩裏說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野路子多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個個體戶,能屈能伸,是個精怪,為了挽回局勢,大冷天在門口跪上一夜都做得出來。”
宋運輝這才明白梁思申說起楊巡的時候何以冠上“無賴”二字,滿口不屑,原來楊巡還做出過這種事。可楊巡估計也是沒想到,跪了之後梁家依然沒放過他。想到梁父對侵犯女兒之人的嚴懲,宋運輝不由得脊背發涼,不知道如果梁父不認可他的話,會做出什麽舉動。梁父對他,估計能成亦蕭何,敗亦蕭何。
外公不知道宋運輝在想什麽,看他驚訝,就笑道:“是啊,你做不出來吧?你們都是被慣壞的,所以你們常高不成低不就,不肯放低姿態。你再說,那家二娘養的電纜廠隻好怎麽樣?有沒有調整策略?”
宋運輝隻得收起心神,道:“有。考慮到省電纜的專和精,他們受條件限製,隻能從廣度入手。他們現在的考慮,一是撇下低門檻設備,著力擴大高門檻設備的產能,這個考慮已經在實施,他們動作很快。第二個考慮是整合周邊小電線廠,為他們補充低門檻設備生產的產品係列。但這方麵的實施有一定難度,需要當地政府和輿論的配合,也需要他們的市場人員積極開拓市場。可我看他們最大的難題是如何製定一個行之有效的整合政策,充分保證整合後那些小廠生產的穩定,保證小廠聽他們指揮,還得給小廠留下一定利潤空間。”
宋運輝說話的本事自然不同於雷東寶,雷東寶說了半天的事被他改頭換麵一說,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國內市場的外公聽懂。梁思申換了衣服下來,坐到宋運輝身邊吃飯,倒是沒再做親熱舉動打斷宋運輝。
外公聽了笑道:“這個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東南亞一帶做過,你要他們八抬大轎來抬我,我教他們去,有意思,這個從廣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這種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麽無賴手段都使出來,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說的那家公司負責人敢不敢做。”
宋運輝道:“這人人稱雷老虎,當過兵,坐過牢,以前的造反派書記隻怕他。為人粗中有細,有魯智深的性格。不過沒良心的事他不會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問一句,見宋運輝點頭,她繼續吃飯,並不插嘴。不過她所謂吃飯,也隻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運輝麵前她不用掩飾什麽,畢竟小時候豁著門牙最傻的樣子都讓他見過。
外公道:“魯智深好,我喜歡的是魯智深,不喜歡武鬆。《水滸》你全看了沒有?你信不信這裏麵一百單八將,我可以一個不漏全背下來,現在還能背。”
宋運輝聽了笑,今天這麽久地談話下來,他看出老頭子愛好天馬行空。便道:“我也行。最喜歡是魯智深醉打山門。這種事我姐夫也幹了不少,有些事說出來聽著都好笑,但他村子裏的人都很聽他,隻要他一句話,說一沒有二。要不是他們現在一個電解銅廠太髒,外公去那兒住幾天也不錯,夏天避暑。”
外公了然地笑:“哪兒剛發展起來都是一樣,犧牲環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犧牲,人沒錢的時候不拿性命當回事。等年紀大了七病八痛冒出來,才會想到愛惜性命,拿辛苦賺來的錢延長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說了半天,就是不說到底要怎麽整合。宋運輝心裏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開始與擱下筷子的梁恩申說話:“隻吃這麽一點?”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還要緊。嘖嘖。”外公對梁思申向來沒好話。
梁思申道:“晚上運動少,攝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燒不完會沉積下來,肥胖和脂肪肝就是這麽來的。你說的整合,我手頭正好有一個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發生在浙江溫州的正泰集團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業三十八家小企業。這個案例被我們當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來對待,明天我找出來給你。對於你姐夫的企業,應該有很高參考價值。”
宋運輝眼睛一亮,“哦?你把資料給我,我也正考慮怎麽發展關係企業,本來周六過來是找你商量這事的……”
兩人都是會心而笑,他們昨天還哪有時間?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計你用不上,你的比較正規,你那兒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給你做個方案,你看過之後我們再討論。”
外公的如意算盤被梁思申半路攔截,心頭鬱悶,搶著道:“企業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環境,別傻不拉嘰地人家做什麽你也做什麽。你叫你姐夫親自來接我,我要是看著他順眼,替他出幾個主意。”
宋運輝將與雷東寶的關係簡單介紹一下,才道:“你上回見過,不過那次他現在妻子生病,心情不好,沒跟您說上什麽話。我這就給他電話讓他過來。隻是外公辛苦,具體行程我會讓我大哥好好安排。他們農村比較好玩,外公過去散散心也好。”
梁恩申非要與老頭子對著幹,就拉起宋運輝道:“我們去那邊,跟你先談談正泰,我已經看過那個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設想告訴你?”
外公眼看著宋運輝被拉走,心裏打翻醋瓶子一樣的酸,但他是個驕傲的人,才不願公然去搶宋運輝,因為知道肯定落敗,他知道這個時期的男人對朋友最沒良心。他們坐到沙發上,他就遠遠坐到他的羅漢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剛收集來的解放前的《申報》。
兩人說的是宋運輝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個一個地翻出來,問宋運輝有沒有可行的。隻是梁思申不老實,說一個案例,就要討一個彩頭,他隻好耍賴用吻來付賬。最先的時候還不好意思地回頭看看外公,後來便當外公為無物。梁思申說的這些案例,宋運輝沒聽過的,他一時還難以想到,但是梁恩申隻要提一個頭,他基本上就觸類旁通,自己能領會應該怎麽做了。國內國外的那些豐富經驗,點亮他急欲繼續向上的活躍思維。
雷東寶來上海前,先與宋運輝見一下麵,商議過後才轉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為宋運輝說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幫著他一起說話。雷東寶再次見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樣的眼光了,如今那是在幫宋運輝相媳婦。在機場接上頭,他便把一隻信封遞給梁思申,然後看著這個比程開顏更細皮嫩肉,看上去更難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運輝苦頭吃不怕。但心裏又想,越細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運輝,宋運輝在他心裏,那是多出挑的一個人啊。
梁恩申還以為信封裏是宋運輝讓轉交的信,一摸有這麽厚,頓時笑逐顏開,帶著雷東寶去停車場的一路就撕開信封來看。打開卻看到裏麵是一遝子的百元大鈔。她奇道:“大哥,你拿錢給我幹什麽?我不缺錢。”
雷東寶忙道:“這是我和春紅給你的見麵禮,你收著,我們都高興小輝總算肯找對象。”
梁思申覺得很有意思,道聲謝就收下。心裏不免琢磨,送還什麽東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發現一個嚴重問題,該如何在別人麵前稱呼宋運輝?還叫“宋老師”,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著雷東寶叫“小輝",又不習慣,可是Mr.宋是她和宋運輝之問的私人稱呼,不能給別人共用。一時左思右想了幾分鍾。好在雷東寶不是個話多的人,上車後沒問東問西,隻兩眼炯炯朝路邊打量。好半天才說一句:“上海現在跟個大建築工地一樣。”
梁思申點頭道,“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麵可以寫字。今天如果談話後還有時間,我帶大哥上海轉轉。”
“好。”雷東寶很幹脆,沒多餘的話,對梁思申也沒表現上太多好奇。他隻是時時看看梁思申,並不相信這麽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麽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別替你的小輝考察我,他心裏有數得很呢。”
雷東寶一聽就笑了,“你倒是個直性子,好,我喜歡。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聽“要命”,忍不住也大笑,這個雷東寶真有趣,難怪宋運輝說他像魯智深。雖然《水滸》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魯智深的形象還記得,是個膽大心細的人。
雷東寶下車,正好看到院子木籬笆上麵爬著的金銀花和淩霄花開得熱鬧,他笑道:“小輝爸最喜歡種花。啊,你還種橘子了,好。房子看著挺老,還是旁邊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著進去,陪著雷東寶站在院子裏。“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舊的。”她想了想,又道,“我造了這房子後才被告訴一句中國老話,樹小房新畫不古,一看就是暴發戶。嘻嘻。”
正好李力與一個女子從院子外款款經過,兩人打個招呼,說上幾句有關那邊商場的話,梁思申感覺李力與那女子有情侶的感覺。她這會兒什麽想法都沒了,她有宋運輝。雷東寶一邊兒看著,都替宋運輝感到危險,這兩人隔那麽遠的距離,不能天天見麵,而梁思申又是個美麗年輕的,認識的油頭粉麵的人看上去又多,宋運輝怎麽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裏麵觀察著院子裏的雷東寶舉止,見到的是一個沒有做作的粗人。但見梁思申與鄰居說個沒完,他不耐煩了,讓小王去把兩個人叫進來。雷東寶卻是驚訝,這家連傭人都是外國人,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派頭,他還是第一次見。
雷東寶看著梁思申與小王說英語如倒豆子一般,心裏萬分佩服,開始擔心宋運輝能不能降伏這個女孩子。進到屋裏。見到外公,他認識,元旦那會子見過。但上回在賓館見,即使老頭子的翡翠再綠,鑽石再耀眼,他都沒啥感覺,今兒個走進這寬大豪華的冷氣房,看著一屋子說不出的榮華富貴,他有些被震住。再看老頭子感覺就不一樣了,說那真是有老太爺的樣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綢衣,上麵萬字團花,電影上放出來的老財主一般。
外公見雷東寶一雙張飛似的環眼瞪著他打量,一點不避諱,本來想擺的譜都有些擺不出來,笑著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請坐。喝點什麽?”
“喝啥都行,就別咖啡。”雷東寶照著外公的手勢坐到太師椅上,但一碰到下麵的軟墊子,就又起身,抓起軟墊子放旁邊一張太師椅裏,他喜歡硬板凳,何況這是夏天。外公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指揮小王索性拿酒來。雷東寶看到小王在他身邊茶幾上放下一隻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兒放下同樣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個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輕二十年,我陪你喝。今天算了,玻璃杯將就吧。少喝點,我們先說話。”
梁思申坐一邊監視,見老頭子對雷東寶挺和善,心下稱奇。
慢慢地,外公與雷東寶的談話開始展開,外公沒說別的,隻是好奇打探雷東寶當兵時候做些什麽,出來時候又做了些什麽。如果是宋運輝講述這十幾年來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會覺得什麽稀奇,惟獨雷東寶的不同,雷東寶立足的是兩人都不熟悉的農村,那些分田到組,又分田到戶,還有與宋運輝商量著跟政策打擦邊球的故事,都是外公與梁思申聞所未聞的,兩人聽得目不轉睛。其實雷東寶不是個講故事的好料,他淨偷工減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問個沒完,情節基本沒有遺漏。
雷東寶其實是想好漢不提當年勇,可兩個聽眾著實稱職,他又杯酒下肚,談興大熾。說到最後,道:“別看我現在活絡,上海也能來,但定期還得去局子裏報到,登個記,說明我沒逃走,聽話著呢。”
外公點頭,但等了會兒,見雷東寶沒了下文,奇道:“沒了?”
雷東寶也奇道:“你還想聽啥?”
“你不說你那家集體企業的事兒?你光說怎麽造的,怎麽擴的,又不告訴我規模,我怎麽知道你現在要怎麽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說半天,要是說大了我沒好意思,說小我又不甘心。再說我這麽好一個企業,幾句話說得清楚嗎?你繞著那麽多車間走一遍就得起碼一個小時,還不能幹別的,靠我一張嘴巴怎麽說得完?”
外公沒覺得雷東寶這是在勾引他去,這話要是從宋運輝嘴裏說出來,他得轉個彎來理解,咂咂話背後有什麽陰謀。他向雷東寶舉舉杯子,示意將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來,圍著雷東寶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東寶寬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恩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說外公此時嘴角應該掛上一串口水更合適。雷東寶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孫女婿是小輝,你看我幹啥?”
外公終於轉到雷東寶麵前,道:“我喜歡你拉,你這人一看就是好漢子,你說的整合雜毛小廠設想,我看也隻有你這種人能做,換宋江一樣的小宋就不行。思申,你問問今天還有沒有去雷先生家裏的航班,你這就給我買票去。”
“誰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滸》最討厭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電話。”外公說的時候,兩隻眼睛卻是一直眉開眼笑地看著雷東寶,嘴裏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外公老狐狸一樣的眼光,饒是雷東寶膽大如牛,這會兒也不安起來,拿眼睛瞪著回去,道:“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輩子都想做幾件大刀闊斧的事情,可惜一輩子狡猾成性,事到臨頭又圓滑,現在年紀大了更做不起來。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嗬嗬,李逵打架不好看,隻有魯深打架才好看,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魯智深醉打山門,就是魯智深拔樹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電話問民航航班,一隻耳朵聽外公這麽說,真是大驚失色,老頭子今天何以如此實惠?再看雷東寶,她更多好奇,但她真沒想到,外公這麽狡猾的人竟然會與直爽的雷東寶合拍。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飛機晚上飛雷東寶家鄉,梁思申拿起護照身份證就出去給兩人買票,這下不愁老頭子欺負雷東寶。
連宋運輝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後的電話,也是吃驚,但是想到過去同樣也是圓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對雷東寶的青睞,倒是為此意外找到解釋。他起先還以為雷東寶見了外公後,還得他與外公割地賠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節下交。而今事情之順利發展,讓宋運輝看到雷東寶前路的順暢。
外公因為帶著須臾不肯離的小王,雷東寶這一路就輕鬆不少。上了飛機,外公就熟門熟路地睡覺。雷東寶還是第一次坐商務艙,幸好這錢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換做後麵狹小位置的那種。外公雖然假寐,卻是年紀大了難以入眠,眼睛時不時微微睜開一條縫看一眼雷東寶做什麽,會不會跟很多難得坐上飛機的國人一樣,興奮地等待著空姐配發食料。外公沒想到雷東寶東張西望一陣後就轟然睡下,很快就傳遞給周圍人他睡得很香的信息。外公好生羨慕。
外公更沒想到的是來接他的是一輛出租車,幸好這出租車是桑塔納,不是沒尾巴的夏利。外公當下就不客氣地問雷東寶:“你不是說幾個車間轉一圈就要一個小時嗎?為什麽連一輛車都買不起?”
換做別人,對這種赤裸裸的責問肯定心生反感,雷東寶卻不當回事,回道:“就算買輛桑塔納,所有手續辦下來得三十來萬,這三十萬我能添多少設備。我現在錢緊,車子暫時不考慮。這輛車我包了,一天給二百五十,你隨叫隨到。”
外公道:“我呸,最煩有些人隻盯住小錢,還桑塔納,沒出息。中國人辦是最講什麽?最講麵子。你裏子可以不要,麵子一定要光鮮,走出去誰都敬你三分,沒裏子也變有裏子了。別跟我說錢緊,隻要是發展良好的企業,全都錢緊。錢緊就去借啊,靠你這泥腿子才拔出來的樣子,誰借給你?你做這麽多年企業,你難道還會不明白,銀行專門喜歡借錢給手頭錢用不光的企業,你就是裝也要裝出錢多得外水漂的樣子來。媽媽的,直爽過頭,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騷,說這地方一到晚上怎麽連燈光都見不到;又埋怨機場出來的道路都如此顛簸,城市沒一點形象;再埋怨經過市區時候竟隻能看到屈指可數的幾幢高樓。雷東寶心胸寬,聽著不理,反而還是前麵的出租車司機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貶低,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硬要與外公辯,外公正愁找不到人歪理,這下開心死了,一路殺得司機落花流水。但雷東寶不搭理外公的牢騷,外公卻偏要加油在雷東寶麵前晃,讓雷東寶坐不住,可惜一路沒有得逞。
因為雷東寶在被罵的暈頭轉向之餘,不免想到過去的輝煌,與外公的話一印證,發現外公罵的全是在理。對啊,過去那些報紙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麽?誰能看到小雷家裏的裏子?他們看中的都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機隊,看中的是小雷家給村民造的一水兒新房和寬闊馬路,看中的是村裏成排的廠房和與眾不同的特種養殖,還看中的是他雷東寶過去無數金光閃閃的榮譽。當年他們撥錢給他的時候,誰看得到他舉債經營?人大多數是憑印象做事啊。雷東寶這一路都被外公罵得開竅。
可雷東寶心裏也為明天犯愁,這老頭子嘴巴這麽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詞,他可不一定在當耳邊風了。雷霆公司是他兒子,他怎能容忍兒子被別人刁難?可是宋運輝告訴他,這個老頭子心裏有貨,挖掘出來都是寶。雷東寶雖然相信宋運輝的話,可是不大相信這個老頭子,一天接觸下來,隻覺得老頭子有點不正常。但考慮到這老頭子是宋運輝女朋友的外公,雷東寶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將老頭子接待好,免得宋運輝的女朋友飛了。他送老頭住進賓館,老頭自己付錢開的套房,給菲傭住標準房。雷東寶回家,趕緊打電話回村讓四寶好好布置一番明天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東寶穿上一件嶄新的短袖白襯衫去陪外公吃早飯。外公一看雷東寶襯衫上麵折痕還在,就忍不住看著這張粗臉想笑。又看雷東寶吃起三十塊一份的自助早餐來,幾乎能把三十塊吃回來的排山倒海架勢,外公都胃口大開,跟著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隻鹹鴨蛋,雷東寶看著都替這三十塊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區,很快就是間斷的田野。外公看著點頭道:“難怪晚上沒燈火,原來出了城就荒涼。”
雷東寶道:“我們南方算好的,農村一般房子現在是小洋樓,城裏人住的還不如農村。你去西北華北,出了城,那對比大了。”出租車司機昨晚被外公削得啞口無言,今天不敢再輕易開口。
外公點點頭,可還是一臉似是不懷好意的笑,雷東寶都不知道外公心裏又想著什麽壞水。過一會兒,外公指著外麵一塊已經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道:“那兒要建什麽廠?”
雷東寶道:“不知道,去年這是時候已經這樣了,聽說是外資。這兒整塊地方屬於開發區管轄。”
“到處是開發區,不是開發區就是工廠區,哪兒的外資?”
“台灣。聽說項目很大,省市領導都參加了開工儀式,那時候我還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運來這些綠帆布蓋的東西?”兩人說話的時候,車子才剛開出這塊空地,縱深望去,更是有一望無際之感。
出租車司機實在忍不住,道:“就這些,去年運來時候我正好跑過這地方,還以為過幾天就得變樣,沒想到蓋上綠帆布就沒動靜了。不過東西都運來了,肯定很快得建起來。”
“一幫流氓。”外公了然地笑道,“台灣人比大陸早發展幾年,他們吃過的苦頭正好搬到大陸來用。我這半年多看來看去,就台灣人和東南亞人在大陸最流氓。這麽一大塊地,靠這些帆布蓋的破銅爛鐵哪夠?他們明擺著是欺負大陸人沒經驗,拿些破銅爛鐵放到路邊顯眼地方占一塊好地,等著開發區興旺起來,他們的地值錢了就賣掉。這種事我們以前在台灣和東南亞也幹過,台灣人學的倒是快,嗬嗬。”
雷東寶聽著點頭:“原來老流氓在這裏。”
外公聽了失笑,“媽的,說話能不能婉轉點。”
雷東寶聽了也笑,剛才說出去時候沒覺得,現在一想,這可不是罵人的話。趁著外公難得地安靜,他將外公剛才的話回味了一遍,問道:“他們憑啥肯定地皮一定會漲價?”
外公道:“現在都有報道說大陸從八八年經濟加速,物價飛漲,雖然中間耽擱一下,可前年又開始加速,你有沒有感覺到物價在漲?”
“有,有,錢越來越不值錢。”出租車司機快嘴先接了一句。
“國外報紙都指大陸的經濟增速有水分,造假,不過即使沒官方統計數字那麽高,隻要來大陸親自走一遭,誰都看得出明顯增長,沒辦法,基數小。我告訴你拉,東寶,你要記住。經濟快速增長的時候,如果物價也控製不住地漲,這個時候要留意通貨膨脹。如果大陸政府控製不好通貨膨脹,那種搶購風又得回來,什麽都漲價,瘋漲。但笨蛋才去店裏買電視機買錄像機,聰明人買地,買黃金,買美金。我這麽大歲數,已經看了幾起幾落,事事萬變不離其宗。台灣人經濟起步時候也是這條路,現在台灣好多富翁大字不識,他們憑什麽富?因為他們有祖宗留給的地。台灣人剛經曆完這些,成了四小龍之一,手裏有錢正好來大陸圈地等通貨膨脹,等發財。你們大陸的政府剛開放,不懂這些,還以為大買賣上門。都不曉得這些地是多少價錢批出去,我看不會高,那些台灣人當然肯定地皮會漲。”
雷東寶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外公說的這些,連老徐和宋運輝都從沒跟他說起過,但他深有感觸:“我承包出去一個養豬場,都要看他們承保數量給個優惠價格,領導人看台灣人一來就開發這麽大一片地,還不給個最低價?不用說再等一年兩年,去年到現在他們已經大賺了。老王先生,你怎麽不來買幾塊地?”
外公笑道:“我不買這種的,沒多少賺頭。再說我也懶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東寶笑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點不客氣道:“你不夠格。”
“那你看中誰?”
外公笑而不言。這一路外公都挺好說話,尤其是一進村,看到打掃得幹幹淨淨的村路,兩旁長得成規模的綠樹,和附近整齊的村社,對比來時路上所見,外公雖然沒說,但癟著嘴點頭讚許。等看到村辦,即雷霆公司辦公室門口打出“熱烈歡迎愛國華僑王老先生蒞臨指導”的大紅橫幅,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隨即,外公開始一路冷嘲熱諷,幸好跟隨記錄的小三性格溫和而謙遜,從頭到尾忍讓。雷東寶一聲不還嘴地跟著,雷東寶不知道梁思申與外公的惡略關係,還想著就算是為了宋運輝的結婚大事也得忍。可是聽到後來,發現外公說的大多數話都是至理名言。而且從外公進門後的問話看出,這個老頭子對於經營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財務室坐了一個小時,問的眾人敢怒而不敢言後,就抓了雷東寶和小三走開,單獨教育財務該怎麽做。他要雷東寶不能以成本定價錢,而必須以市場價格定成本,這個方向絕對不能搞錯。要財務不能隻知道被動地記賬繳稅,而是必須成為企業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動分析解剖數據,介入企業的日常經營,比如一二三四條……雷東寶聽個大概,知道以後該怎麽扭住下麵的人做這些,而小三則是聽得如癡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覺自發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預報現金存量是個高明行為。他不斷發問,即使外公總是笑話他問出傻問題,他都厚著臉皮認了,隻要學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滿意地吃了一頓他指定的家養豬肉,他一個人吃了兩隻紅燒豬蹄和幾塊紅燒小排,又吩咐晚飯也在這兒吃,把剩下的兩隻豬蹄都給他留著,別人不許吃。要不是雷東寶見過外公的排場,誰見到外公吃豬蹄的樣子都會認為外公是個騙子,哪有大富翁看到豬蹄愛不釋手的?但雷東寶不明白外公這樣的人怎麽會想到吃豬蹄。
下午,本來雷東寶叫來幾個骨幹人員如紅偉正明等幾個,讓外公問經營方麵的問題,等幾句話下來,雷東寶當機立斷,要小三將全村所有大學生全部叫來,技術員工程師也叫來,滿滿一屋子人聽講。外公從最上遊的進貨開始,問為什麽不買銅礦,為什麽要做精煉。紅偉回答是,銅礦冶煉都不掙錢,這個行業的錢現在都是精煉的在掙。外公不是個聽到這種回答就罷休的,他一定要問清楚,這個階段的價格是多少,那個階段的價格是多少,為什麽這樣,等等一係列問題。大家被外公犀利的問題問得麵如土色的同時,卻也學到思考問題的方法
中午陪著外公一起吃過豬肉的人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沒有吃完兩隻豬蹄,他累了,回車上沒與雷東寶說話,閉著眼睛打盹。
雷東寶送外公回到賓館,即給宋運輝打電話,想匯報行程,沒想到宋運輝正與陶醫生通話。雷東寶奇怪,都已經有了梁思申,宋運輝為什麽還與陶醫生夾纏不清?
原來宋運輝周日送女兒和母親一起去少年宮,沒想到正好遇到陶醫生,陶醫生難得主動叫住他,要求請他吃一頓飯。宋運輝當時正趕著有事,可請陶醫生直說,陶醫生卻支支吾吾難以開口。他大概知道陶醫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情找他。全市企業都在趕傳說的分房末班車,市麵上房源緊張,醫院手頭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搶著要的人則是眾多。按照傳統分房政策,都是照顧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級別高的,然後才考慮高職稱人員,陶醫生難免處於劣勢,可是陶醫生一說到個人的事,就表達不利落,說半天都沒說到點上,可宋運輝好歹還是聽出就是有關房子的事。宋運輝算是了解陶醫生的清高脾氣,又看到過陶醫生而今的艱難居住條件。若非走投無路,無計可施,陶醫生豈是個肯開口相求的人?他即使一心一意愛著梁思申,可對陶醫生還是敬重,他願意幫這個忙。他沒再逼問,就說明天有空再找陶醫生細問。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長一個親戚在東海總廠,這回也趕上分房,他跟院長商量一下,雙方達成一個桌底下的交易,他便輕易地完成對陶醫生的許諾。他第二天就給陶醫生打電話報喜,把陶醫生感動得什麽似的,陶醫生一輩子硬脾氣,不肯求人,難得打定主意求人,別人卻不等他說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現在開始懺悔,過去對宋運輝是不是太堅壁清野了點。她終究還是矜持,想請宋運輝吃飯以示感謝,可愣是無法拿出工作中權威而肯定的態度讓宋運輝答應,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幫她做了大事還不要謝呢。可是也因為請不到宋運輝而滿心無以言表地遺憾,為此她總是牽腸掛肚著。
宋運輝自以為磊落,沒想到雷東寶因為陶醫生幫忙甚多,心理傾向陶醫生,而責他不該有了梁思申還招惹陶醫生。宋運輝覺得挺委屈,沒做解釋,打斷雷東寶的責備讓說主題。他已經換了一個手機,比原先磚頭般的那種稍小些,因此舉著聽好半天也不大會累。雷東寶便將一天情形說明。老頭子的那些話即便是冷嘲熱諷,宋運輝聽著還是覺得很可取,隻恨雷東寶嘴笨,不能全部說出。雷東寶說到應該根據外部價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據自己成本定銷售價格時候,宋運輝失笑,他想起當年在金州時候的事了。當時流通渠道單一,國家收購,土豆雞蛋一個價,可是他愛惜新車間新設備,硬是不肯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產參數,為此絞盡腦汁,出盡百寶,那時可真是單純啊,難為水書記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電話,他想來想去,覺得老頭子這回的行程與他原先心裏設定的不一樣。原來他以為老頭子對雷東寶企業有了興趣,現在看了,更多的是對雷東寶這個人有興趣,今天一天的動作,應該更像是單純去幫助雷東寶提高經營水平的,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插手投資的話,有些話老頭子今天不應該說,這老頭子雖然已經有些悖,但思維卻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難道老頭子說要“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運輝?那麽說,他原先的猜測無誤,老頭子想法設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於此?
可是,他已經這麽忙,他還能不能分出時間給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應該能。
他卻未必想牽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說的那些案例讓他很有觸動,他回來後已經就自身企業情況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廠他算是淺嚐輒止,給東海總廠的技術人員解決一部分收入問題就夠了。從效果來看,這個嚐試不錯,雙方得利,對方很歡迎。那麽,如果試用梁思申說的那些辦法呢?有些他東海總廠礙於體製無法做到的靈活措施,能不能用那些需要東海總廠伸手相援的下遊廠家上去?
雷東寶照舊早上來到賓館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嚕呼嚕把飯吃完,還是隻見到小王,不見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聽不懂一個字。雷東寶隻好跟著小王去老王套間,在外麵客廳裏等。等到九點,才見老頭子穿著睡衣出來,雷東寶當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別去小雷家,我帶你市區裏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烏龍茶,才道:“好。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你昨晚回家想了沒有?”
“想什麽?”雷東寶說出來便想到老頭子要他想什麽了,忙道,“想了,我還布置他們幾個都好好想,回頭都給我上一份體會報告,考慮我們下一步要怎麽做。我想,首先我們的財務製度要改,然後是我們村以後的控製外來工廠用地,我們村的土地加起來可比那些台灣人占的要多多了。這是我們小雷家的錢,也等於雷霆公司的錢。可昨天老王先生沒說我們要怎麽整治周圍那幫雜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還不知道你們周圍是怎麽回事,昨天一問才清楚,我倒是問你,你整治那些雜毛幹嘛,吃了飯一把子力氣沒地兒使嗎?有些人好大喜功,隻希望攤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潤多少……咳咳,今天不罵人,罵人是個力氣活。”
老頭子咳了幾聲,又拿濃茶潤喉。雷東寶在一邊看著,道:“你明明可以省點力氣好好說話……”
外公立刻搶白道:“那做人還有什麽味道,做人切忌做個什麽都好,那就是沒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樣,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沒一點人氣。不說這個。東寶啊,我腦筋好,主意高明,這輩子我想出來的事,基本上沒錯,所以我不用跟誰講理,我隻要罵下去,讓人照著做就行。我還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這力最磨人。”
雷東寶道:“我不行,我大老粗,會做錯事。再說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我要放手讓所有臭皮匠都動腦筋,他們多做做,一個個都給培養出來獨當一麵,你昨天見的小三和其他幾個年輕的,都是我這邊村辦企業搞起來才送去讀大學的,現在用著都多好,個個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著雷東寶,冷冷地道:“聽說你坐牢那幾天,村裏幾個好用的妄想撇開你自立山頭?”
雷東寶當仁不讓地道:“隻要我在,沒人立得起來。我不怕他們強,他們再強,也得給我辦事。我不會幹別的,我隻管人,我關注他們這些人,他們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麽管?你管得住那個史紅偉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幫結派?你管得住你花錢培養出的大學生抱團?”
“這些都是小事,細節,我抓住大方向,照顧他們小私心,做人要大度點嘛。他們下麵怎麽拉幫結派怎麽抱團,我都不管,他們誰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壓下幾天,自然太平,沒什麽了不起。你放心,這種事,我現在越做越順手。我現在閑的慌,才想收拾那幫雜毛。”
外公沒想到雷東寶這麽說,本來藏在嘴裏準備打擊雷東寶的話反而關死。他原來想說的話是:“你才做幾年,憑你那些見識,你配說有你在沒人立得起山頭這話嗎?”外公直至看了雷東寶會兒,很多人會因此被他看得頭暈目眩,避開眼去,雷東寶沒有。外公不由得歎了一聲氣道:“你氣度天生。唉,東寶,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要逃到你這兒來嗎?”
雷東寶奇道:“你逃?你幹嗎逃?誰對不起你,你說一聲,我幫你收拾。”
外公搖頭,“非也,非也。你知道嗎?我在老法租界買了套老花園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現在已經完成結構加固。今天有一批裝飾材料設備從美國運來,雖然有口碑很好的專門公司負責托運,可還是需要我去做點收,需要我去指揮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沒力氣了,我隻想享受現成。我隻好逃你這邊來,把這些事情給思申去做。我逃來你這兒,她才認栽,肯請假接手我的事,她沒辦法,嗬嗬。”
雷東寶這才知道老頭子踴躍來這兒的原因。便道:“早知這樣,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幫你看著現場。”
外公又搖頭道:“你不行,那些東西你起碼有一半不認識。不說這些,你那兒我基本已經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討論下一步你可以怎麽做。我有幾個方案,供你選擇……”
雷東寶一下來了精神,幾乎是趴在沙發扶手上,湊近外公聽老人家講話,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沙發扶手的另一側。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個,雷東寶已經從宋運輝那兒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個,其他,則是外公這麽多年國內國外看多的商界風雲。雷東寶聽得目瞪口呆,覺得哪個案例拿來都比他原先設想的高明,哪個案例都可以拿來翻版了即刻給小雷家用上,麵對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睨雷東寶一臉驚呆,點頭道:“東寶,不得不說,你真是個能用的人,連我都肯拚著一條老命來給你出謀劃策,你這人身上看來有個氣場,招人。唐僧取經,來匹白馬馱他,劉智遠打天下,來個瓜精送來盔甲,你啊,現在有個老的有個少的人尖子輔助你。”
雷東寶知道唐僧,不知道劉智遠,但大致知道外公說的話意思。對於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輝。不瞞你說,還有別的好多人,現在已經去了北京的徐書記,其實以前的縣委書記陳平原對我也挺好,給我出很多主意。我心裏都記得他們,我嘴巴裏不太會說,可老王先生,你說我選哪條路最合適?”
“路子得你自己選,我隻給你提供方案,不幫你承擔責任。”
雷東寶點頭,覺得自己果然沒腦袋得很,他幫老頭子杯子裏續上茶,終於離開沙發扶手,躺回自己沙發背上抱著肚皮閉目深思。外公這會兒才能做直了,若有所思地對雷東寶左一眼右一眼的看,越看越覺得這家夥很有意思,一樣是農村人出身,一樣是從底層將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個楊巡,他可不喜歡得很。
雷東寶在心裏掂量幾種方案,他從企業能否得利、鎮政府能否同意,被合並的雜毛肯不肯答應,怎樣讓這些問題都不成其為問題等幾方入手考慮。細細將方案與他的雷霆比較之後,他睜眼道:“看來近期內想合並那些小廠,不現實。如果我想做手腳讓政府支持我的合並,可是我又要做多少手腳才能讓那些小廠的質量問題被政府重視,讓政府頭痛不過來整頓那些小廠,讓我才趁機下手呢?變數太大,再加我因為陳平原的事跟政府關係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別弄不好把我也整頓掉。我總不能綁住他們手腳逼著他們進我的門。股份製或者簽約製,看起來都不合適。”
外公聽了,點點頭,道:“繼續說,你有銅廠,這是你跟他們不一樣的地方。”
雷東寶又抱著肚皮沉思了好一會兒,道:“看起來,最好辦法,我一方麵擴大銅廠。一方麵幹脆變為支持他們小電線廠的發展。他們電線廠能發展,就多用銅,用銅總得從我手裏買,我卡著他們。”
外公笑道:“這倒是新鮮。”
“不對?”
“挺好,挺好,很有胸懷的想法,隻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這件事你可以跟你們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規劃推進一種產業在區域的推廣,最好給點什麽優惠政策,這樣你既可以少做點事,又可以趁機修複跟政府官員的關係。”
雷東寶思考了外公的話,道:“這就是你老道的地方了,想事情總是往最圓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裏“哼”了一聲,“你見過哪朝哪代的商人脫離政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國外都不行。別仗著你皮糙肉厚,拚死氣力。”
“我沒,小輝給我介紹了幾個他認識的朋友,我已經跟他們認識上,以前也隻有吃飯喝酒,他們文化人,看上去不高興跟我說話,我們沒話題,有這話題我和你倒是可以說了。”
外公看著雷東寶笑,但外公還是問了個嚴肅的問題:“銅廠的錢,從哪兒來?”
雷東寶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賺頭也少,滾動太慢,我不高興借給你。”
“我生意還小?你不能拿小輝那廠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還說你圓滑,你說話太不客氣了。”
外公暢快地笑道:“讓我說話客氣?等太陽從西邊出吧。好啦,我們吃中飯去,去你太太飯店吃。吃完我睡覺,你給我買機票,我今明兩天回去。”
雷東寶奇道:“就這麽兩天?再多住幾天嘛,你說話我都愛聽,你那麽多經驗不倒點給我,憋肚子裏有什麽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裝什麽斯文,直接罵我憋肚子裏爛到棺材裏去,我更愛聽啦。你還有什麽問題,我想的到的都回答你。”
雷東寶不客氣,果真將問題連珠炮似的問出來。有些看似不是問題,隻是他過去處理過的一些事,但也被他搬出來跟外公探討。外公聽到雷東寶的有些處理方法就笑,聽到這種可笑的處理辦法竟然還把人治的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覺得很有樂趣,千方百計挖掘雷東寶多說事例,他當故事聽。外公見多識廣,早已見怪不怪, 已經難得遇到能讓他感興趣的事,遇到一個雷東寶,而雷東寶又不是刻意奉承著他,似乎是單純,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還不在乎他的挖苦諷刺,他高興不已,如獲至寶。
這一高興,外公晚上鬆口,又答應留下兩天,再去小雷家及其周邊走走看看,為雷東寶的鼓勵支持小電線廠那個發展計劃提供切實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終還是沒鬆口答應給出一分錢的支持。
雷東寶得到很多寶貴經驗,但也奇怪外公這個人,為什麽口口聲聲說喜歡他,而且還送他幾件很值錢的東西,卻對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這究竟是什麽想頭?
外公走後,雷東寶帶著小三,與手下人員接連利用晚上時間開了好幾次會,討論下一步的工作。紅偉沒有參與,他不能做的太明,但內容都由小三第二天匯報給紅偉。
外公提出的“產業集群優勢”,當時隻說了個大概,雷東寶讓小三組織人手這幾天查資料研究到底是怎麽回事。雷東寶敏銳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麵都得冠以一個漂亮的名堂,這“產業集群優勢”是最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幫坐機關的人。雷東寶更想到通過報紙宣揚小雷家事跡的過往,報紙宣傳的甜頭他嚐過一次之後,一直餘甘不絕,這回要煽動輿論,他毫不猶豫的又想到報紙,他要小三寫出能登到報紙上的相關文章。但是被小三否決了,小三明確說他不是這塊料。
雷東寶既然想到了報紙,就不肯放手,說什麽都咬緊不放,他又想出招術,讓小三帶上他們的想法,找曾經來小雷家考察過的專家取經,順便看看誰能幫小雷家寫一份讚美產業集群的文章。雷東寶本來以為這事可能有些難辦,小三更是頭痛要找哪些老教授買文章,大家都覺得文化人清高的很,不會做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沒想到,小三硬著頭皮找到的第一個教授就答應了他,當然教授說的很客氣,說正好暑假了,可以專心研究這一實用課題,為農村工業化建設做貢獻。小三把這回複告訴雷東寶的時候,不知為什麽,雷東寶心裏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麽崇敬那些知識分子,總覺得那些人應該是氣節的代表,可惜……他們應該再三拒絕才是啊。
當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個月才交稿。雷東寶這才拿著教授的論文和他自己的想法,找股東之一的鎮領導們征求意見,獲得他們一致好評後,又被引薦到縣裏。但是雷東寶拒絕了直接去縣裏,他選擇與宋運輝引薦的朋友說話,通過宋運輝的朋友,再與縣領導聯係。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縣領導們之間有個隔閡,那些都是曾經主張把他抓進去坐牢的人,而他現在還在服刑期,他沒法沒做任何鋪墊就大搖大擺地與那些領導做回同一張桌子開會。他太有名,而這名,並不光彩,起碼可以讓那些曾經處理過他的領導們否決他的議題。而議題從市裏轉一下再下來,那就不一樣了,那裏麵有宋運輝的一臂之力在起作用。
因此,雷東寶還將外公的指導用於實踐,勒緊腰帶拿出全部積蓄咬牙買了一輛日本進口的豐田佳美。貴是真貴,可貴的有價值,雪亮的車子開出去,到哪兒都暢行無阻,看到車子的人都因此多敬上他三分。
雷東寶去東海廠與之合作的工地參觀了一遭,果然很有規模的樣子,工地門口掛著橫幅顯示,這是市重點工程。雷東寶想到,宋運輝以前懶得接觸老家瑣事,因為從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對老家感情不深,再說姐姐已亡,父母已跟著他去東海落腳,他應該對老家沒有牽掛,如此看來,宋運輝參與老家建設,倒有一大半用心是為了他雷東寶。雷東寶以前也想到過,等這回將宋運輝的關係派上用場,他才更進一步體會到宋運輝的良苦用心。
宋運輝的這些關係,以後就是他回複地位的橋梁了。
不過宋運輝在知道雷東寶想通過報紙宣傳“產業集群”的理念之後,立刻提出反對意見。他的想法於雷東寶不同,一則雷東寶現在的身份依舊敏感,不便大張旗鼓,即使隻宣揚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則在動用政府機關資源的時候,而且有資源可用的時候,不要再另辟一條路並行,這有給相關人員施加輿論壓力的意思。雷東寶聽著覺得有道理,說什麽宋運輝也是個在官場打滾多年的,應該最知道官場裏的做派,他聽著采納就是。但是宋運輝後麵說出來的話讓雷東寶好生思量。
宋運輝讓雷東寶此後收起張揚,小心行事,不僅做了不說,或者做了少說,即便是身份問題解決之後,也不能再如過去一般今天這邊演講明天那邊上台,到處風光。雷東寶心說這不是與老王先生的理論背道而馳嗎?而且買得新車後,又再次出入官場,他因此已經離以前目標越來越近,他豈能放棄。
雷東寶回到韋春紅的飯店,一個人躺在床上細細梳理他過去和現在那麽多年來通過各種辦法認識的那些關係,以及那些關係對他和小雷家的幫助與促進,可他想來想去,也發現了一個現象,等韋春紅結束飯店營業,上來洗漱時候,雷東寶便大著嗓門道:“春紅,我現在發現,過去那些聽說我名頭,找著上門來結識我的人,個個在我出事的時候躲得一個不見。”
韋春紅在洗手間裏奇道:“你今天怎麽想到這麽嚴重的問題,又是跟小輝打電話了?”
雷東寶聽了發笑:“可不,小輝每天板著個臉,跟他打完電話,我一整天也得臉皮發僵。”
“哎,你想得出小輝怎麽談戀愛嗎?特別是對著那個嬌滴滴的梁小姐,他還能板著個臉嗎?我一直在好奇。”
雷東寶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對以前那個總是像領導一樣,什麽都他說了算,現在這個肯買賬嗎?哪天我的湊去看看小輝這張臉怎麽笑,連我都想不出來他什麽時候坦白地笑過。我們別說他,你說我剛才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他們本來就是衝著你名氣來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個你的親,他們還想靠著你求著你呢,認識你的動機本身就不純,他們當然會錦上添花,不會雪中送炭。”
雷東寶想以前大張聲勢,熱鬧的隻是一個空架子嗎?不,他從那些幫襯的人手裏得到的是名氣,他又用名氣從縣裏得到無數支持。宋運輝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現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裏,他現在心裏雪亮著呢,他隻利用那些吹捧為自己辦事,比如問教授買文章。
有了宋運輝朋友的鼎力相助,雷東寶又恢複了與縣裏的良好關係。雷東寶本來以為大家見麵會有三分尷尬,可沒想到一點問題都沒有,縣領導雖然沒最初的老徐或者後來的陳平原對他客氣,可對他也關心有加,起碼嘴上說的好聽。而毫無疑問的是,那個產業集群的建議被縣領導采納了,縣裏開始安排專門人手調查整個縣範圍內的電線廠總體規模,摸清這麽多電線廠在縣政府財政中所占比重,分析如果扶持這一產業將產生多麽深遠影響。雷東寶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台麵的高屋建瓴的理論指導,因此縣裏也把教授請來,指導產業布局。
本來,全市範圍的電線廠,基本上集中分布在小雷家所在的區域,並且是以小雷家為中心發散。縣裏一調查下來,發現很有潛力可挖,一時來了興趣。雷東寶見機會成熟,便做足準備走上會場,對著縣領導,對著眾電線廠小老板,提出雷霆公司願意為家鄉產業發展做貢獻,願意提供市場,提供技術,提供原料支援,等等願望。
但是,雷霆公司在會議上拋出的善意,卻並不被眾多與會同業信任,大家都想著天下哪有這等好事,有人免費提供大好幫助?當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會不會提出一定要在簽下什麽協議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大好幫助,或者哪天會不會變卦?一時眾說紛紜。即使主持會議的副縣長給雷霆說話都不能讓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東寶當著大夥兒的麵簽字畫押才肯信。雷東寶心裏挺是得意,因此當場拍胸保證,沒什麽可懷疑的,他以前領頭帶著小雷家人發家致富,自己沒想著做老板,現在帶著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這麽高尚,怎的?
副縣長和一眾與會的人都被雷東寶上不得場麵的話逗笑了,副縣長笑道:“老雷,我代表與會這麽多人,向你提一個問題,你的表態,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東寶道:“我粗人一個,不會說話。縣長,這有效期很簡單,隻要我雷霆還是縣裏的行業老大,我這表態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態也沒人再肯聽我,這是實話吧。我雷東寶說話,從來沒出爾反爾。”
副縣長追根究底道:“老雷說話實在,聽著比任何長篇大論都讓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們索性把心底的問題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經跟我說了產業集群的優勢,你今天索性當著這麽多人再說說你提出產業集群的原因?”
雷東寶此時並不想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別人搶去,走在了前麵。因為他現在沒錢,銀行又不敢貸,他擴大銅廠的計劃還遙遙無期。他隻裝傻,道:“我的想法,前幾天被縣長批評太簡單,太沒戰略眼光。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完全是跟那麽多客戶喝酒打屁喝出來的。那些客戶老是跟我說,我們這兒的電線廠大的太大,不生產低檔產品,比如我們雷霆;小的太小,隻一兩種品種,比如你們這些廠。這害得他們經常放一車下來,載不足貨色回去,還得去別地采購,挺浪費時間精力,他們說要是放車子這兒轉轉那兒轉轉就能把所有貨色收齊,以後他們就別的什麽地方都不去了,直來我們這兒,省心啊。我當時想,好啊,我聯係幾家廠,把我們的產品都完善了,客戶一來,一車可以裝滿,多好,可是你們大家不答應,怕我吃了你們。今天我告訴你們,我有私心嗎?有。如果客戶知道來我們縣買電線省心,貨多貨齊,還能貨比三家,以後傳出去大家都來我們這兒買,我們這兒來的客戶就多了。客戶想買的產品一大半隻有我做得出,客戶來得多,我最高興,賺錢最多,你們說我還要什麽別的私心?而你們也好,隻要客戶來得多,你們以後都不用專門派人滿天地跑外勤,隻要等在家裏,把產品碼在門口,客戶自動上門,這多好。這個產業集群想法,現在看起來是我雷霆吃肉,你們大家分骨頭分湯,我當然肯出力,就這樣。這是我的實在想法,我大老粗,隻能想到這些。我們歡迎縣長給我們更全麵高深的建議。”
雷東寶的這些話來源於老王先生的教導,看在別人眼裏或許是高瞻遠矚,確實是個對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切實可行。隻有雷東寶自己從外公連罵帶嘲笑的談話中知道,這種事兒前人有不少成功經驗,是一個經事實證明行之有效的辦法,被教授稱之為“產業集群效應”。連雷東寶自己也沒想到,最初一個歪打正著的想法會有如此發展的可能,老王先生果然是經驗豐富。但雷東寶沒說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這些人又擔心他有什麽陰謀陽謀。
副縣長站在全縣發展角度作了發言,雷東寶聽著覺得都是廢話。等縣長說完,他帶頭提道:“縣長,能不能給點政策?既然扶持,我們雷霆出技術了,縣裏能不能出點錢給我們大家,支持我們的發展?”
副縣長道:“我們今天先確定一個議題,並聽取大夥兒的意見,供討論研究。今天的會議聽下來,大家基本上認為這個思路是可行的,對不對?今天的會議希望大家暢所欲言,有什麽話不要憋在肚子裏不說。”
沒人提出反對意見,但有人小心地道:“縣裏要是給政策就好了,最好給好的稅收政策,貸款政策,那樣我們一定能做的更好。”
副縣長笑道:“縣裏既然重點扶持,一定是會有所表示的,你們回去耐心等待,如果有時間,你們可以向老雷學習,踴躍向上級部門建言獻策,說出你們的想法。”
雷東寶帶頭鼓掌歡迎,會議成功結束。從會場出來,雷東寶請大夥兒一起去飯店吃飯,互相認識,加深交情,即使以後縣裏沒出台正式扶持政策,他雷霆公司還是會把今天會議上的表態落到實處。但他也明確提出,誰家要是掛著登峰澄峰的牌子,他是隻會打擊不肯幫扶的,他不做冤大頭。而誰家要是做見不得人的劣質電線,他也隻有打擊不肯幫扶,他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了整個縣電線電纜行業的名聲。
雷東寶說完這些話後,硬仗著好酒量,一個一個地敬酒過去,討問每個人的說法。眾人果然有問題提出,比如如何處理做見不得人的劣質產品敗壞本地電線行業名聲的人。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現在可以想出辦法,向縣裏建言獻策;要是政府最後討論研究無法管理,大家又該怎麽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問題,但基本上,已經沒人反對產業集群這麽一件對大家來說很新鮮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還覺得即使政府不組織,自己也得聯合著上。
雷東寶讓小三把大家的意見記錄下來,形成文字,讓大家推選的幾個人過目後,飯後交給縣裏,督促縣裏做出這個對大家都有利的決定。
一頓飯下來,無可置疑地,雷東寶成為全縣同行大小老板的中心。
產業集群的事,在雷東寶此後的的竭力推動下,縣裏以出人意料的堅決態度給予支持,並形成決議,根據眾人意見提供了切實可行的辦法,進行了落實。雷東寶驚訝於縣裏的態度,沒想到縣裏還真辦實事。
但優惠政策是給了,貨款卻都無法解決,銀行都在觀望,看一群烏合之眾能搞出點什麽名堂。縣裏也在看,給政策,卻不幫協調銀行貸款。不過眾大小老板已經覺得夠有實惠了,一時都挺能聽雷東寶的話。
雷東寶對上對下都坦然表示,他願意替大家白幹一年,幫大家混出名堂,因為現在這事還真隻有他幹得了,他有這個行業的經驗,也有現成的技術和市場,但以後肯定得由縣裏派專人協調管理。
正好雷霆的電纜設備安裝結束,有技術人員騰出空閑,雷東寶便主持開展對現有電線廠的技術認證,一家一家地排查過去,幫助修整那些小電線廠的設備漏洞,幫助培訓小電線廠工人的技術操作,等那些小電線廠具備生產合格產品的條件,他才代表縣裏發放認證證書,讓這些掛在牆頭。做這些事,他都隻收象征性的成本費。這些事,說是簡單,其實都要花細致到家的水磨工夫,大家都是內行人,全都看在眼裏,因此雷東寶獲得了大家的極大推崇,大家都乖乖承認他的認證,服從他的認證,並合力宣揚他的認證。有人甚至還戲稱雷東寶是共產主義戰士。雷東寶當仁不讓。
縣裏領導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裏,把電線產業整體水平提高看在眼裏,把經濟效益的實際提升看在眼裏,把這一塊經濟效益對全縣統計數據的影響看在眼裏,更把可能帶來的進一步提高看在眼裏,很多以前沒有直接接觸過雷東寶,隻因為陳東平原事件而對雷東寶掩鼻的人,因為雷東寶的實際行動而對雷東寶悄然改變了態度。當然雷東寶與現有的排場相對應的實力,也令縣領導更相信雷東寶的能力。
因此韋春紅代雷東寶偷偷要求鎮裏幫忙解決他現在身份問題的時候,沒人再有異議,大家都理所當然地覺得應該讓雷東寶將功抵過。鎮裏上報縣裏,最後由縣裏出力,將雷東寶頭頂的帽子摘了。
雷東寶身份問題解決後,有些榮譽接踵而來,雷東寶基本恢複了過往的榮光。隨著優惠政策帶來的利潤上升,雷東寶更是豪情滿懷。他這才覺得自己是真正榮歸了。
這個冬天又沒下雪,可冷。
雷霆已經有適度偏緊的資金預算用來支持擴大銅廠。雷東寶當即派出人手,去已經談下的設備製造廠簽下訂單,派專人盯在設備製造廠,要求加班加點將設備生產出來。而他這邊,則是迅速組織工程隊,開展土建工作。
雷東寶心目中,這是小雷家工業發展的一個轉折點,是小雷家經曆挫折之後,新的起步。就像他雷東寶重新揚帆起航一樣。
楊巡加班加點地趕新市場的建設,而那個他曾經全力支持,而今落入他人手中的商場也是在加班加點的建設,沒有他,那個商場照樣能轉。楊巡想念那個商場,可每每總是在猶豫中與那據說他還占著股份的商場擦肩而過,形同陌路。但是有關商場的消息還是不受他主觀意誌為轉移地進入他的視線,本地日報今天報道商場如何如何,明天報道商場預計將於哪天開業。每每看到這些應該與他相關,又實際與他無關的消息,楊巡都如百爪撓心。
終於,那商場在一係列活動的烘托下,熱熱鬧鬧開業了。而楊巡的新市場,卻是並不張揚地開業,沒搞任何慶祝活動,隻是將兩邊隔著的牆一推,將門口停自行車的地方連成一片。讓誰一見都知道這是一個地方,跑哪個門都一樣,就算大功告成。
另一項與商場那邊李力和梁凡不一樣的是,楊巡對新市場的開業胸有成竹,不愁收不回成本。因為不到開業,他的所有攤位都已經租出,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收回租金,他的後期收尾工程,靠的正是那些攤位租金。因為現在社會上好像大家都手裏捏著錢沒處去似的,也因為大家都看到原有市場攤位的效益,知道租攤位有賺頭,因此楊巡經過私下調查摸底,搞清租戶的心理底線,一舉提高租金,而且條件苛刻,要求兩年租金一次付清。他本來存著觀望的意思,看如果不行,他就適當的找借口打折。沒想到在大家斥罵他黑心黑肺中,攤位全租光了。效益喜人。
這真是一個遍地是黃金的年代,這真是一個瘋狂掘金的年代。楊邐聽了哥哥們的描述後,眼睛亮晶晶地興奮總結。
唯有楊巡並不高興,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料想中的成功,並無懸念,也無挑戰。相比人人傳頌的新開商場,他這新市場算得了什麽?他想著今年的諸多事情,隻會生氣。
有人陸續給他介紹女友,這回楊巡再次放低要求,最後找了個在銀行工作,父母做到老才混到科級幹部的女孩樊淨。樊淨大學本科國家金融專業畢業,容貌中上,在眾人眼裏,是個舉止優雅,能力不錯的女孩,但是在見過更能幹的楊巡眼裏,不過馬馬虎虎。
楊巡就擺出行動,中規中矩地照著程序追,隻是心裏並不太當回事,沒什麽火燒火辣的情感促著他天天朝樊淨那兒跑,他隻是在爭取一個妻子而已。
梁思申又中美兩地飛了幾趟,外公的老房子才終於修整完成。而讓她和宋運輝都欣喜的是,國家竟然推行大小禮拜,大禮拜休息兩天,小禮拜休息一天。這意味著兩人可以有更多時間相聚。
外公興奮地要求梁思申陪著驗收一回。幸好這房子小院子大,外公將角角落落摸遍,都不會太耗精神,仲秋的太陽透過一樹一樹的花果樹葉灑到庭院,更添庭院裏青磚地的斑駁。宋運輝乘夜行火車到達外公新家時候,在大銅門外已經聽到裏麵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伴著香甜的桂花氣息,不待進門,已經陶醉。宋運輝都不忍用敲門聲打斷裏麵的聲韻,就背手地在外麵站著側耳傾聽。直等一曲終了,才舉手敲門。
外公看著梁思申將他拍馬屁送的大好小提琴隨便一扔,飛過去撲進宋運輝懷抱,不屑地撇撇嘴,看他自己的竺小姐,卻見竺小姐正兩眼略帶羨慕地看著那青春的一對。外公心頭不快,立刻便出言打斷那邊還在竊竊私語的一對,“來,小宋,喝我的桂花烏龍。”又低聲命竺小姐道:“你給倒一杯。”
那邊的兩人卻兀自噥噥細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相思境界,宋運輝現在才有體會,原來這才叫戀愛。兩人等將悄悄話說完,才一起走向外公,宋運輝這時才有空環視外公新居,而外公早已不滿有時。因此外公挑最要命的道:“你們準備什麽時候公開,我已經快瞞不住。我女兒女婿很快過來看我新居。”
宋運輝心裏一刺,道:“順其自然吧。房子整修得很不錯,看上去還是舊的,但舊而不破,看著舒服。”
梁思申輕聲對宋運輝道:“我準備爸媽來的時候跟他們說,很簡單。”
外公吹毛求疵:“什麽舊而不破,應該是舊而不敗,破跟敗全不是一個概念,破可以不敗,破的是形,敗的是氣。”
宋運輝哪裏還有心思管什麽破還是敗,對梁思申輕聲道:“可能不會很簡單,到時我在場吧,有什麽,我擔著。”
梁思申驚異地看著宋運輝道:“你想多了,外公他是不懷好意,你別中他圈套。我爸媽自己都是違抗著家庭走在一起的,他們即使心裏有反對,隻要我願意,他們不能管。”
外色“嘿嘿”一笑,道:“你投資亂來是一回事,你終身大事亂來又是一回事,看你爸媽不急。誰願意花朵一樣的女兒做人後媽做人填房?何況是你爸媽那樣的人。”
宋運輝沒想到外公揭開來說,旁邊梁思申早道:“後媽怎麽了?填房怎麽了?古代對女人真是刻薄。不就是他過去有段曆史,還有什麽?還有都是你們這些外人多事的偏見。”
外公不以為然地笑道:“吹吧吹吧,到時反正我答應過你,給你當一回救火兵,再多沒了。”
宋運輝為梁思申的態度感動,兩眼緊緊看著眼前這張光潔的臉,有點艱難地道:“思申……”
梁思申連忙道:“我沒化妝,不能近看。”
宋運輝一笑,不再繼續,他了解梁思申,知道她即使有心事,也不願在外公麵前說出,免得被外公譏笑。他立刻拐到外公喜歡的話題道:“外公,有那麽一家企業,以前是當地龍頭,我最近過去考察,可以發展成東海總廠下遊企業之一。企業優勢是地理位置好,當地政策優惠,最關鍵的是人才多,不僅可供那家企業重啟使用,甚至可以分一部分人到正擴張的東海總廠。缺陷是債務包袱重。內部管理混亂,效益低下。我目前準備分兩步走,先跟他們當地政府商談債務處理問題,如果談得下來,第二步談企業重組問題。今年經濟體製改革實施要點其中一條,是轉換國有企業經營機製,探索建立現代化企業製度的有效途徑。我準備就從這個方向切入,對這家企業進行思申上次提起過的股份製改造,估計能獲得當地政府大力支持,爭取成為他們政府工作重點吧,如果機會合適,再爭取上市。”
一老一少當下都大有興趣,老的急道:“說詳細點,數據,數據。”
宋運輝卻是有意不理外公,對梁思申道:“這樣的企業通過股份製重組之後,你看容不容易上市?”
外公早搶著道:“關鍵是注資優化資產啦。”
宋運輝不以為然道:“注資是一塊,實際工作是一塊,這種老企業的更新改造非常困難,尤其是裏麵內耗非常嚴重。如果不把關係理順,不做出點效益,估計上市有困難。”他說著說著說著又把頭扭向梁思申,“明晚我以前工作過的金州新任一把手約我一起吃飯,你去不去,見識見識那些老企業出來的領導?”
梁思申努嘴,搖頭道:“不去,我爺爺他們都是。”
宋運輝笑道:“我等下跟他聯係,推後吧。很有趣的一件事,本來他們都以為閔廠長去北京後,繼任的是原副廠長,沒想到空降了一個。空降的我認識,以前關係比較好,推遲一下沒關係。”
宋運輝以她為重,梁思申心裏舒服,道:“你去吧,我就擔心我跟著你去,別人怎麽看你呢,你們都那麽保守。”
“有什麽,我們又不是偷雞摸狗。”
“那我穿你都皺眉頭的奇裝異服去,好不好?我這回帶來幾件呢,正準備嚇你”
宋運輝隻能笑道:“隻要你想去,你愛穿什麽穿什麽。”
“可你心裏不願意,你眉毛都耷拉了。嘻嘻,我明天一定要去,穿最古怪的衣服去。”
宋運輝隻能再無奈地笑,沒法應答,知道梁思申真敢這麽穿了跟他出去,而他無法拒絕她跟隨。他對梁思申有很多愧疚,雖然梁思申嘴上說著不在意,可是他想盡量補償,什麽都依她。梁思申看著宋運輝被她挺低級的捉弄弄得沒辦法,心滿意足地去屋子裏洗水果,過一會兒,竺小姐跟進來,若有所思對她道:“真羨慕你們。”
梁思申隻微笑道:“各有陰晴圓缺,都是自己選擇。”
竺小姐搖頭道:“我們很少選擇。”
梁思申想想,坦然承認道:“是,我命很好,不過還有比我更好命的,不能比較,沒底。”
竺小姐還是搖頭道:“可有人連基本值都達不到。”
梁思申想了想,點頭道:“是,我很遺憾。”
竺小姐猶豫了一下,才又道:“謝謝你。”
梁思申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假惺惺,連忙訕訕地一笑,逃也似的出來,坐到宋運輝身邊削梨,切成小塊,插上骨簽,隨手便交給宋運輝。宋運輝笑道:“喂,尊老愛幼些。”
梁思申一笑,轉手給外公,外公撇嘴:“不吃嗟來之食。”
宋運輝道:“那麽外公準備搬來這兒住了?”
“明天就搬,那兒騰給你們,以後你去沒人再監視你,你們愛咋咋?”
梁思申一聲:“好啊”,反而是宋運輝尷尬地笑道:“我剛才看了下,圍牆外麵有些亂,不像別墅有專人負責安全,左鄰右舍又是思申的親朋好友。我建議外公再好好考慮,如果你真準備搬來,我替你去找兩條好一點的狗來。”
“還是你有良心啦,小宋。有人是巴不得我快點搬出來,她好跟你過小日子。我偏不搬,這兒就讓它放著。”
“趕明兒成賊窩。”梁思申依然一點不客氣。在宋運輝麵前,她沒想過掩飾自己,因為她對這份感情有信心。
外公瞪梁思申一眼,但在搬家這件事兒上底氣不足,隻好不理。他對宋運輝道:“小宋,你什麽時候決定操作那家企業,我要求參股,五千萬美元之內,你幫我決定,五千萬美元之外,我再定。”
梁思申不知道她在裏麵洗水果的時候,兩人在外麵說了什麽,一時瞪著一貫一毛不拔的外公無語。宋運輝也吃驚,他剛才其實沒跟外公說太多,隻是簡單介紹一下他東海總廠的打算,和所收購那家廠第一階段可以達到的預期。因此他小心地道:“外公先別忙做決定,還隻是意向,回頭我整理出資料來,你看了再定。這事我在操控。不會拉下你。”
外公拿手拍拍宋運輝放在扶手上麵的手臂,道:“我聽你的想法,知道你不會做虧本事,你什麽資料我不看啦,懶得看,眼睛不好啦。你隻要保證給我上市,再給我把手續辦清楚,我沒二話,你要是敢亂來,我找你丈母娘。”
梁思申“嘁”了一聲,道:“知道人家不會蒙你,你就使勁把話說好聽吧,人家正好心甘情願給你賣命。”
外公道:“不要耍小聰明啦,人稍微糊塗點才會智慧。你這種人,就是成不得大事,你好好向小宋學學人家的城府。小宋這樣的人一擺出來,別人就信任,你不行,你還差很遠,你要沒你身後的公司撐著,沒人相信你。”
梁思申給個鬼臉:“你別罵我,你別罵我,你罵我有人比我還生氣,不幫你。”
外公怒對著宋運輝道:“媽媽的,小宋不會像你一樣沒良心。”連竺小姐都低頭忍笑。
宋運輝笑道:“都是越擰越來勁的性子,思申,剛才在外麵聽了你半曲小提琴,怎麽不拉了?”
“最近忙,都快八百年沒碰一下琴,這把琴真好,忍不住拉了一下。我們吃中午飯去好嗎?別墅那邊,梁大請客。”
宋運輝忍不住問一句:“李力也會在?”
梁思申不禁臉一紅,附耳輕道:“你不會在意吧?”
宋運輝在意也得不在意,乖乖跟著梁思申走。外公再後麵看著搖頭:“唉,好好一個人,好好一個人……”
但梁思申上車就柔情似水地投懷送抱,宋運輝什麽招兒都沒有。開車途中,宋運輝隱隱想到,似乎他這個曾經結過婚的還不如梁思申老練,想到這兒,他心裏無比地泛酸,找到僻靜處就將車停下,將人兒緊緊抱在懷裏才能釋懷。無論如何,人現在是他的,以後也都是他的!
梁思申看到宋運輝對李力反應激烈,心裏又很高興,笑眯眯地靠在宋運輝肩頭,輕輕地道:“我們不去梁大家,我做給你吃好嗎?然後……”
宋運輝不得不深吸一口氣,“你現在別打攪我,我專心開車,到家隨便你。”
梁思申輕笑,卻輕輕咬住宋運輝的耳垂,宋運輝不得不再次道:“拜托,周末路上全是自行車和人,你再這樣我會闖禍。”梁思申這才坐直了,眼波流轉看著宋運輝一張大紅臉,看得宋運輝一路跟夢遊似的,僥幸才把車子開到家。
梁大家黃粱已熟,看他借給梁思申的車子停在門口,就來敲門要人入席,可沒人應他,他隻得憤憤轉回,暗罵小娘皮又是失信。
外公等兩人走後,先想了會兒宋運輝跟他提起的企業,他在大陸近一年看下來,已經基本清楚,那些看似破敗的國企,有些實在是寶,隻是沒有能人發掘而已,而且即使他想發掘也不得其門,那似乎是一個另外的世界。大約隻有宋運輝這樣的人出麵,頂著個什麽副廳級頭銜,直接跟主管領導見麵,由對方地方領導出麵掃清障礙,才有事半功倍效果,這樣子的投資,他隻要摻一腳,便是成倍收益。問題是如何讓宋運輝給他做。
利潤所得分一部分給宋運輝,是一種辦法。如果敢要,他倒是可以在國外給宋運輝開個戶頭,然而,看宋運輝現在對梁思申那順從樣子,宋運輝是說什麽都不敢要他這個老外公的錢的,怕給梁思申及梁思申的娘家看輕了去,到手的鴨子飛走。如此,看來隻有想辦法將外孫女與宋運輝僅僅捆綁在一起,他才可以支使宋運輝替他辦事。即使是梁思申,都對他隻有嘴皮子反抗,要她做事還是做的,宋運輝隻有更如此,到底,他是宋運輝未來丈母娘的親爹。
外公想來想去,覺得隻有給予宋運輝甜頭,才有他投資的甜頭。
外公其實完全可以坐山觀虎鬥,情勢肯定不出他所料,梁家不是小門小戶,他可在宋運輝內外交困時候拉上一把,宋運輝自然對他感恩戴德。可外公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宋運輝一看就是少年得誌的人,作為一方諸侯,為人雖然沉著內涵,可估計脾氣不小,而梁家的火力卻是毫無疑問的猛,外公生怕兩天抗衡之下,宋運輝心高氣傲拂袖而去,那就不可收拾了。外公唯有使用最保險的辦法,雖然這辦法極其不對他一向唯恐天下不亂的胃口。
外公盤算半天,又去喜歡的飯店吃了飯,才啟程回梁思申的別墅,準備找電話打給女兒女婿。回來看到室內的樣子,他便心裏清楚,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讓竺小姐先回家,他拿眼睛白白樓上,自己做客廳裏打電話。
上麵梁思申從浴室出來。見宋運輝抱著雙臂凝視她,不由自主緊了緊浴袍腰帶,還是走過去,又躺回他懷抱,一頭烏黑頭發倒有一半甩在宋運輝臉上,宋運輝清理好一會兒才把頭發清理完,他競還覺得這項工作倒有意思。
“你外公好像回來了,剛有兩個電話進來……”宋運輝才說著,又一個電話進來,梁思申床頭的話機響一聲就似被下麵人接起:“什麽熱線,頻率這麽高?”
兩人都驚異,梁思申奇道:“外公與誰聯絡?呃,我們等下怎麽下去?”
宋運輝聽了就笑,居然驚世駭俗地說了聲:“不下去。”
梁思申聽了悶笑,這真不像是宋運輝的一貫風格:“可我現在真正領悟到愛情不能當飯吃。”
宋運輝自己也餓了,笑道:“我下去吧,想吃什麽?”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起下去。”可梁思申這話說出來,自己又忍不住地笑,她發覺自己很有做十三點的天賦,又發覺宋運輝其實也不亞於她,兩人悶著又笑了會兒,才先後下樓。
宋運輝先下去,外公看見他就扔出了一句:“出息,白日宣淫。”
宋運輝訕訕地笑,道:“外公吃了沒有,我做吃菜。”
“你會做菜?我看看你做的好不好,要不晚上你露一手,我女兒女婿一起過來吃。”
“什麽?什麽時候說的?”梁思申跟下來,一聽驚住,看向宋運輝,也是臉色失色,忙問:“你……外公,你說了什麽了?”
外公篤定地道:“我跟女兒女婿說了實話,他們一定要立即飛來,正好又有航班。”
連宋運輝都失去冷靜,幾乎是嚴厲地道:“外公,可是這個問題你應該先與我們商量。”
外公道:“長痛不如短痛,你們倆都已經這樣了,一看就不是逢場作戲的,為什麽還瞞著?你們放心,我說是我的主意,他們不敢說什麽,也沒敢生氣,隻是心急了些,急著想看女婿。嗬嗬。他們來,有我在,你們急什麽。”
梁思申盯了外公半天,才道:“我們先吃飯,我自己去機場接人。”
宋運輝幾乎是冷冷地看著外公,剛才的歡愉幾乎跑飛。外公感覺到宋運輝隱含的怒意,忙笑道:“你多少大風大浪經曆下來,這些小事還會緊張?放輕鬆點,你這樣的女婿他們還有什麽可不滿意的,他們隻是一下接受不來而已。”
“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宋運輝不再搭理外公,心裏隱隱猜到外公笑臉對他怒意背後用意。他走到鼓著腮幫子似是苦思對策的梁思申身邊,道:“別急,我們一起去機場,我們不分開。”
梁思申道:“我沒急,我不怕我爸媽,我隻怕你敏感他們的態度,我怕你生氣,爸媽那兒沒什麽。我最多掉兩滴眼淚,他們準投降,隻是過程中肯定又幾句話不好聽,我建議你還是別在場。”說到這兒,梁思申忍不住蹬足,“嘿嘿,你們都看得這麽嚴重幹什麽,外公盡給我惹禍。這下小事變大,你高興了吧?多此一舉。”
宋運輝沒管外公的辯解,將梁思申拉的遠遠的,輕道:“思申,兩點,首先,我們決不能分開,我不能沒有你,其次,我希望能被你爸媽真心接受,而不是勉強。我跟你一起去,我要當麵向你爸媽說明態度,你不用擔心我,隻要最後你爸媽能答應,我怎麽都可以。他們即使說我什麽,我也不會記下。”
梁思申將臉埋進宋運輝懷裏,輕道:“瞧你,開會分派工作的口吻都急出來了。你真的可以放心,我隻要告訴我爸媽我很幸福,他們就會接受你。我隻要再告訴他們我們已經在一起,他們就巴不得我們今天結婚。是你和外公想得太複雜,爸爸媽媽最終還不是想要我幸福?我沒給他們找個異族回來,他們早該心滿意足了。再說他們知道我脾氣,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們管得了我嗎?他們兩個都是非常非常理解人的人,他們才不會放縱自己的脾氣,跟我們生出芥蒂,他們太在乎我,隻要今天一關過去,來日方長,你的第二點不會是問題。”
宋運輝聽了這些,這才點頭放心,卻發現後背都冷汗浸透。對的,他做管理多年,最知道。越是經曆大事小事的人,其思維越有章法可尋,反而是悶在家裏的家庭婦女想出來的事情做出來的舉動最匪夷所思。“我太緊張,好吧……好吧……但我們中午……你千萬別說,你媽會扒了我的皮。”
“偏說,竭力宣揚,說明關係已不可逆。好啦好啦,我不說,終於看到你緊張了,外公的話你別信,他跟他兒女都沒什麽親情,他太自私,不會為兒女幸福考慮,才會亂說一氣,我做個兩個煎蛋,我們隨便吃點,這就去機場。”
“我來,你休息會兒,等會兒還要開車去機場.”
“國內聽說都是女主內,你看我煎蛋給你吃,我可賢惠呢。”
“恐怕你隻會煎蛋。”宋運輝這才心情好轉,但是對於這回另一種身份見見梁家父母,他還是滿心緊張,他太在乎,唯恐有絲毫紕漏。他這才想起,以前去程家時候,他幾乎就是捏著主動權進去的,他那時壓根兒都不用考慮程家任何人的感受。哪像現在,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一直到外公將手拍到他肩上,他才回過神來,原來外公已經跟他說了好幾句話,他忙笑笑,道:“謝謝外公出手,這事越早解決越好。”
“當然,你巴不得今天結婚,幹柴烈火,算你有良心。”見此,外公便也不多說,背手離開。
宋運輝被外公說的沒意思,還是走去幫梁思申的忙。果然,見梁思申煎出來的蛋頗有樣式,但梁思申自己早就從實招來,她隻會這麽三板斧。外公看兩人吃飯都擠一起,恨不得你喂我我喂你,不由得對著窗戶枯葉飄過的草坪感慨萬千,心裏憤憤地想,他們也會有老的那天。
梁思申雖然在宋運輝麵前說得勝算在握,其實心裏也並不是很有底。尤其是看到眼皮帶著明顯哭痕的媽媽,她更無法將那些帶著豁出去意味的話說出來。一家人且慢開車,坐在車裏將話說個清楚。梁父是見麵就問:“囡囡,這是真事?到底怎麽回事?”
梁思申一直到進了車子,才道:“真事。我跟宋的關係應是水到渠成,我既然回國工作,就第一個想到他,我這回沒有逢場作戲的意思。我設法把他拐到杭州,設法把我們彼此的感情都試探出來了。然而我一直不能堅信他對我是不是專心,還有我們能不能適應各自發展各自事業的現狀,如果最終曇花一現,我也沒必要跟你們說了。本來我們今天已經決定,等爸媽來參觀外公新居時候跟你們說明,沒想到外公搶先。我現在很幸福,很快樂!”
梁父梁母麵麵相覷,都沒想到原來是他們的女兒主動,他們在路上一直討論,認定是宋運輝心思周密,一步一步把他們小白兔一般的女兒騙上手,相比宋運輝,他們的女兒單純的不像話。兩人交換一下眼色,這個問題由梁母提出:“這麽說,你們小時候已經……已經……”梁母都沒好意思說出口,這正是她過去自己否定的。
“吔。媽媽,那也太不可思議了點,宋被你說成說明猥瑣中年大叔了,我也沒那麽早熟。宋一直有很多顧慮,比如他又婚史,比如他有女兒,還有比如我們不在一個城市,還有比我大七年,所以他一直不承認感情,就算最後被我逼出來,他還想先請示了你們。我對他這一點最腹誹,他不應該把簡單問題複雜化,爸媽都是欣賞喜歡他的人,對吧?”
梁父看看妻子,小心地道:“我們確實欣賞小宋,但自私地說,這主要還是建立在他以前對你的照顧上。對於你現在和小宋的交往,我們不反對,但也不支持。我們考慮最多的是你們兩人的文化差異和身份差異。爸爸媽媽也是經曆過年輕的人,可是以後呢,以後的生活需要很多的共同語言來支撐。先說你們的文化差異,你受的教育,你的愛好,與小宋有重疊嗎?一點都沒有。你承認嗎?”
梁思申不得不點頭道:“是,但是他欣賞,而且支持我的愛好。相比李力梁大他們的花拳繡腿,宋有涵養得多。”
梁父不予反駁,知道這時候反駁了沒用,情人眼裏出西施。“再說雙方的家庭。你的起點高高在上,你的心思相對直接。小宋則是不同,小宋完全是靠自身實力從底層一步一步上來,這樣的人爸爸見識過不少,他們很優秀,也很可敬,爸爸一向重用欣賞他們這些人。可是因為成長路上的艱辛,他們性格中往往帶著一股狠勁,這種狠勁可以讓他們做出一些你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做出來的事。爸爸很擔心,等哪天你見識到小宋真正的為人,你還會不會認可他,這種認可,是共同生活的基礎。你的性格中有很多理想主義的成分,小宋卻是徹底的現實。你承認嗎?”
梁思申不得不承認:“是的,可是我認為宋不會對我表現狠勁……好吧,我會看不慣。我承認。但說他徹底的現實,那不對,徹底的現實是指揚巡那樣的人,宋不一樣。”
梁父依然不予反駁,依然循循善誘道:“最後再說你們的感情。我們不清楚小宋以前怎麽跟前妻結婚的,又怎麽跟前妻離婚的,但你不能否認,他前妻相對他當時,是高幹子弟。囡囡,你想過這點沒有?”
梁思申薄怒道:“這一點,我不讚同,你們把你們女兒的魅力看太低,也把宋的人品看太低。我不評價他以前的婚姻,他想說明我也不要聽,沒必要。我隻相信,如果以後有什麽不對,那也隻會是我不要他,不會是他不要我,我們的感情非常不對等,我隻感覺他在這個世上除了工作沒什麽愛好,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家庭幾個成員和我身上了。”
梁父梁母隻好歪眉斜眼,無言以對,本來想實施非暴力合作政策,以免反而把女兒推到宋運輝懷裏去,因此對宋運輝一句壞話都沒有。沒想到女兒什麽現實都承認,似乎比他們還清醒,就跟一個情場老油條似的。倆夫妻不自覺地想到,不知道這倆人都到什麽程度了。梁母終於不得不吧出一聲氣,道:“囡囡,我們非常擔心,我們寧可那個人是李力,而不是小宋。你以前不是也挺喜歡李力嗎?”
“那不是一回事,喜歡是喜歡,愛是愛,兩種境界。我清楚得很。”
梁父梁母都沒說話,都是耷拉著頭,不肯答應。這種樣子,梁思申反而難以反抗,她也隻好耷拉著頭陪著。好久才一再補充,“我真的很幸福。”“可是我一定需要得到爸爸媽媽的認可。”“你們三個是我最愛的人,我一個都不想放棄。”……
梁母悶悶不樂地道:“我們能阻止你嗎?”
“不能。”
“那不就是。”
“可是媽媽你不能把女婿設想成太陽神阿波羅。我又不是雅典娜。”
“可你倆的條件交給任何不相幹的人評議,都說你們非常不適合。”
“你和爸爸當年更不適合。爸媽,這麽說吧,我足夠堅強,我足夠理智,我承擔得起,而我現在需要這段感情。”
這句話,比外公電話裏說出宋梁的關係更讓梁父梁母震撼,他們齊齊地看著女兒,都在心裏想,這難道是因為西方人的教育嗎?他們怎麽聽不到有關於天長地久的意思?梁父甚至在心裏想,究竟誰在感情上更現實?梁母提出女兒下車等一會,老兩口愁眉苦臉地討論半天,不得已,接受宋運輝。隻是心裏老大疙瘩,最大的疙瘩還是因為女兒。
宋運輝不知道梁家三口人在機場說了些什麽,三個人從機場到家的時間沒比他預期的長,雖然他是度日如年地等到三人進門,然後,他收到梁父送給他的一尊白玉觀音掛件,梁父親自給他掛上。他看得出梁父梁母對他沒有過去的自然態度,但是,這已足夠,如梁思申所言,來日方長。他非常感激梁思申獨立把這件他最擔心的事處理下來,她越來越超乎他的想象。
反而是外公驚訝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預料。他很懷疑大家演戲給他看,因此後來一起去外麵飯店吃飯時候,他一直細心觀察著,卻沒看出什麽端倪。他女兒女婿對宋運輝有挑剔眼光他反而認為是應該,誰家女婿初次上門沒接受過這樣的眼光。隻是不明白,梁家如此降低標準低接受了宋運輝,這簡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這回換了一種眼光看宋運輝,自然是處處挑剔,與當年處處好看不同,他們最受不了的是女兒對宋運輝的親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運輝對女兒的包容。回頭宋運輝住到外公新宅裏去,這邊梁父梁母拉著女兒的手卻是一個勁歎息。心裏還是不願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們來個痛快,反對就反對,答應就答應。可是梁父梁母敢嗎?梁父說,好歹目前看來宋運輝是處處以囡囡為重的,那樣就好,那樣就好。
至於好在哪兒。兩個老江湖唉聲歎氣,一肚子天涼好個秋。
宋運輝一個人住在外公的新宅裏,他白天來的時候沒進屋,原本以為新裝修的放置,進門必定一股油漆膠水味,沒想到月色下打開上書“攏香”二字的正廳大門,進門聞到的卻是一股若有如無的淡淡辛香,竟是將外麵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運輝一腔子濁氣消失無形。宋運輝即便是再無雅興,此時也能領會“攏香”二字的逸韻,要的便是這種月色下若有若無的味道,猶如攏在袖管深處的香,衣袂飛處,才有暗香盈袖。宋運輝感覺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來的古怪,也或許,是外公那兒的一脈相承?宋運輝無比感慨,他即使培養了宋引可以在鋼琴上十指翻飛,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有如何能教宋引?
宋運輝反正也睡不著,便將“攏香”的燈全部打開,一屋一屋地欣賞裏麵的家具擺設。他看到一百米客廳有幾張老黃木頭做的床,各自與幾張寬大古老的椅子錯落擺放著,上麵鋪有厚軟錦墊。那種老黃木頭樹紋流暢美麗,而床板上浮雕精美,宋運輝湊近看去,也聞到清晰芳香,原來進門聞到的香味來自這些家具。其中一張正是在梁思申別墅看到過的羅漢床,沒想到已經搬來這兒。宋運輝心說,老頭子這哪是布置家啊,幾乎是布置舊家具展覽館了。
再看中間一扇碩大屏風,屏風用的也是同樣的材料,上麵鑲嵌著一塊一塊的瓷板,瓷板上麵花鳥草蟲,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運輝又欣賞了牆上雕花掛屏,以及各式各樣的小小擺件,又上樓看到一張文采輝煌的雕花大床,大床木頭黑亮,整張床當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軟簾,裏麵竟然別有洞天,有一隻雕龍畫鳳的梳妝台,上麵則是柔和頂燈。宋運輝看得目瞪口呆,心說難怪外公說這屋裏放下的是畢生心血。至於這間臥室的配套家具,清一色的這種黑亮木頭,其雕花鑲嵌之繁瑣,令人目不銜接,相比之下,樓下客廳那些則是古樸得多。宋運輝這個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計兩種木頭材質不同,有硬有軟,有脆有鬆,有些適合雕刻,有些並不適合。
宋運輝盤旋之下,最終從上上下下的那麽多張床裏挑了惟一一張西式席夢思床,也是挑了與床配套的西式臥室。這間臥室與梁思申別墅的臥室又有不同,家具竭盡巧思,描金鑲雕,看上去也似是古董。難怪上回梁思申打電話給他說請假清點美國運來的家具用了一整天,他當時還想不通呢,現在才知,一天清理出家些家具,梁思申已經神速。一屋子說不出名堂的東西,要他宋運輝一一認清都是難題。難怪梁思申懂那麽多,原來是在外公家裏熏陶出來的。
宋運輝躺在柔軟大床上,想著梁思申,懷抱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遲遲未睡,但那邊梁家父母還在,他不敢懶覺,也沒懶覺的習慣,又早早起來便趕去別墅。
別墅裏隻見外公在院子裏打太極拳,裏麵做早餐的小王說,梁思申一早與她父母去火車站了,宋運輝心下黯然,他寧願今天繼續小心伺侯梁家父母,也不願見到他們避走。過得一會兒,外公沉腰收勢,結束鍛煉,見宋運輝呆呆地坐著麵對一盆墨蘭發呆,便走過去招呼宋運輝吃飯,難得沒刁鑽地刺一下宋運輝,而是問道:“昨晚睡哪張床?”
宋運輝勉強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惟一西式布置的那間臥室。那張烏黑發亮的床非常壯觀,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這就對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壽。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從北京經天津衛,水路運到上海的,有見過的人說可能是從哪家王府裏流出來的,也說不好是從皇宮出來的。後來被我運到香港,又運到美國,我偶爾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覺。
宋運輝奇道:“都有寬裕時間把床運出去,怎麽會把思申丟在國內?”
“我女兒當時出水痘,我家有規矩,隻能送去思申外婆鄉下娘家親戚家養著。等兵敗如山倒時,來不及了,我們一家當時還是搭上軍艦逃走的,花了我這麽一匣子大黃魚。”外公放下筷子比劃了一下道:“那邊一屋子的東西,回頭讓思申教你,她學得比我那幾個孫女孫子還精,以後那屋子帶家具都是你們的。”
宋運輝隻是笑了笑,沒有應聲,估計這又是外公向他拋出的誘餌。
外公卻道:“你笑什麽,以為我給你畫餅充饑?你去問問,那邊房子產權寫的是思申,要不她肯為我奔走?你那女朋友,為人精得狠哪?”
宋運輝隻得為梁思申申辯:“她跟我說過,當初為你辦那房產證費了點周折,要不是她有來上海工作的證明,即使憑關係也未必給你辦到。而且,外公其實清楚梁思申的為人,否則你敢把房產寫上她的名?”
外公卻搖頭道:“我不是相信思申,我是相信我女兒。我女兒能把我老房子的拆遷費存著還我,思申會打官司問我要錢,我怎麽敢相信思申?你別替你女朋友辯啦,你不如自己小心一點,別哪天被她剝得傾家蕩產,想哭都沒處去。”
宋運輝沒搭理,繼續吃他的早餐。這份早餐由小王和另一個上海保姆打理出來,宋運輝挑的是雞粥和春卷,一口氣吃了好多,非常美味。外公卻是麵前囉裏囉嗦擺了一堆,大多連筷子都不沾一下,隻吃了雞粥一味。
一會兒梁思申幾乎大步撞進門來,都沒看別處,直奔樓上。宋運輝一見喊了聲:“思申,剛回來?”
梁思申這才抬頭看向餐區,連忙過來,笑道:“你們別把早餐吃完,我還沒吃飽。等我一下。”
宋運輝見她笑得有些勉強,兩人都是一樣心思,等會兒梁思申換了家常衣服下來,他才道:“我來晚一步,沒來得及送爸媽。”
梁思申沒盛粥,隻盯住一盤玫瑰糕吃。“對不起,爸爸周一有重要會議,今天上海又沒航班,隻好大清早坐火車走了。沒來得及知會你。”
宋運輝微笑道:“我理解。做父母的都這樣,特別緊張自己孩子。我們宋引跟我說起班裏跟誰最好,跟誰不好,有些小秘密還不肯跟我分享,一定要隻跟小朋友說的時候,我也特別鬧心。你爸媽已經很大度,你別要求太多。”
外公搶白:“這傻大條,人家還嫌著你有孩子,你偏拿你孩子說事。真那壺不開提哪壺。”
梁思申怒道:“誰嫌啦,你別挑撥。”
外公一臉了然地道:“原來傻大條是你,那就是了,什麽都說給你聽,讓你以為挺滿足,等以後做起後媽來,你吃苦都沒處說,一句話把你打發回來,你早知道的,又沒瞞你,你現在叫什麽苦。什麽叫伏筆啊,高明。”
不僅梁思申,宋運輝也勃然大怒,眉毛倒豎。宋運輝道:“外公,真替你遺憾,做人做到連親人都要算計,這做人一輩子,恐怕是坐立不安的。”
外公卻笑眯眯地挑眉道:“你沒算計過?還是思申沒算計過?你們兩個,少給我裝純情。”
宋運輝立刻無語,梁思申則是一言不發轉身以兩枚手指險險地拎來一隻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冷著臉“嗒嗒”敲打桌麵,外公見此臉色一變,立即無語,推椅起身,離開飯桌。梁思申拿眼睛斜睨著外公,將罐子小心放桌上,輕道:“老吝嗇鬼看到我要敲他的寶貝才肯閉嘴。”
宋運輝看看桌上那隻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微微歎了聲氣,拉著梁思申上樓。梁思申找出她這次給宋運輝帶來的休閑衣服,讓宋運輝換上,說別一天到晚都穿著西裝。她則是又換了一套,宋運輝今天看她已經是第三套了。宋運輝有些不習慣這種厚厚棉T恤,穿上對著鏡子一看,渾身不配套的感覺,忙又換上牛仔褲和一雙磨砂皮鞋,再一眼,衣服非常配套,就是他一張臉太不合稱。衣服雖然非常舒服,可是宋運輝渾身不自在。
而梁思申則是一身牛仔,牛仔褲而且隻有半截的樣子,頭上一頂壓得很低的帽子,腳蹬一雙平底軟皮靴子,非常俏皮。宋運輝心想,幸虧這是上海,上海女孩出名的會打扮,梁思申這一身若是穿到東海,那要有百分之百得回頭率了。
兩人下樓,宋運輝則是又被外公叫住說話,梁思申理都不理外公,先走出門去,宋運輝卻聽到外麵一聲口哨。他都沒顧得上聽外公說話,立刻警覺地看向窗外,卻見李力正好經過,正與梁思申說話。外公一看宋運輝的臉色,就哈哈大笑,本來想說的話都不說了,連聲說:“出去,出去。”坐下捧起茶杯想看好戲。
李力卻是個精乖得,一見宋運輝出來的樣子,和兩人相襯得打扮,立刻笑道:“吔,是不是該恭喜你們?”
宋運輝上去與李力握手寒暄一下,才與梁思申兩個拿著地圖步行出去。結果,宋運輝被梁思申拖進一家據說很不錯的美發店,被整整修理了一個多小時,若不是梁思申陪在身邊說話,他早付賬走人,他一輩子的理發時間加起來恐怕都沒這一次的多。可是起來戴上眼鏡一看,卻是整齊幹淨了許多。梁思申在一邊得意洋洋地道:“以後你的形象由我全麵負責,你不能自個兒輕舉妄動。下一步,我們去配眼鏡,我把鏡架子和鏡片都買來了,是非常輕的樹脂鏡片,隻要眼鏡店照著你的瞳距配就行。”
宋運輝不得不道:“小姑娘,不要為我亂花錢。有些衣服,比如這件,我怕一年沒法穿幾回。不能太過時髦。”兩人確立關係以來,梁思申幾乎是每次出國都為他背來一堆衣飾用品,他拒絕無效,弄得他非常頭大,全是梁思申付款,叫他一張比梁思申年長的臉怎麽掛得住。
梁思申道:“我又不是沒腦子的,你看,這鏡架還行吧?你不能說不好,這是我挑了好幾家店的心血。”
宋運輝一看,是細細的黑邊,穩重而不失儒雅,果然適合他。但宋運輝隻能無奈地道:“又是值我三四個月的工資吧?思申,我不喜歡這樣……”
梁思申不等宋運輝說下去,就帶著點小哭腔,細聲細語地道:“可是人家想你的時候你總不在身邊,你不知道人家多不好受,隻好借著給你買東西排遣掉小小一片思念,你還說人家。”
宋運輝哪裏還有話說,本來還想說的比如穿戴超過工資收入的衣服影響不好,沒必要被人誤會等話,這下都悶進肚子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在大庭廣眾之下都敢伸出手臂攬在梁思申腰間,好聲好氣說以後隨便她。最後,都沒回去別墅換掉衣服,就這麽輕裝上陣地去見金州新任老總——謝總。
那個以前就熟悉宋運輝的謝總驚呆了,而謝總帶來的都認識宋運輝的金州人也驚呆了。其中以前在新車間宋運輝手下做過的人更驚呆,過去宋運輝年輕時候都沒年輕過,今天怎麽如此花俏。看著那些人的眼光,尤其是看到那些人都是一身西裝,宋運輝渾身如毛毛蟲爬過,坐立不安。大家都將目光看向於宋運輝一起來的梁思申,都毫不猶豫地想到宋運輝蛻變了。
宋運輝想到梁思申這身打扮很容易引人誤解,在握著謝總手的時候,就以未婚妻身份介紹梁思申,眾人再次驚動。
謝總拉著宋運輝入席,一路笑道:“宋廠,你知道我一到金州學到一個新詞兒‘墮落’。一問才知原來這個詞的祖宗是你,你問問他們,都知道吧?”
宋運輝一聽就笑了,對梁思申道:“我記得以前還為這事給你寫過一封信,說到進口新設備做出來的高端產品雞蛋當土豆賣,記得嗎?我氣憤不過,會議上說新車間不能墮落成那樣。那時候年輕氣盛,都被他們當笑話記住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看著宋運輝回想。宋運輝卻早被謝總一句“宋廠不可目中無人”拉了過去。梁思申掰著手指想了半天,在與宋運輝一起入座時候,輕輕地感慨道:“都快十年了。”
“你也記得?”宋運輝心裏非常高興,若不是一桌這麽多人,他有很多話要說。他那時正彷徨,卻無人交流,有人聽不懂,有人不能與說,他將心事全部倒在信紙上,給才讀中學的梁思申,並不指望她能看懂。沒想到後來梁思申看得半懂不懂,而更難得的是,她能把看得半懂不懂得事情記到現在。宋運輝一直有些擔憂他和梁思申的感情,總感覺他有時候有些追不上梁思申,而每每這些小細節都能讓他由衷欣慰。
眾人自然都起哄上了,拿宋梁兩人當作今天的話題,謝總更是追著詢問兩人係,宋運輝不肯說,一句“我們從小就認識”打發了過去,他的一張嘴,隻要不肯說,別人休想撬開。而宋運輝更不擔心梁思申,他注意梁思申表現得非常低調,沒事少開口,偶爾還幫他整理一下麵前的杯碟,並不像平時咄咄逼人。他還以為梁思申悶得慌,可問了卻不是,他又被金州一幹人拖著討論業內的事,沒法多照料梁思申,隻能任憑梁思申後來菜也不吃了,淨托著下顎好奇地聽他們說話。
飯後,謝總硬是拉住他,一定要把兩人請到謝總的套房單獨說話。宋運輝知道謝總肯定有重要的事與他說,隻得拉著梁思申一起去。
原來閔廠長走得不情不願,而本來水書記寄予厚望的副總則是沒有到位,謝總空降之後,發現周圍一片荊棘,有些人組團抵製,有些人則是作壁上觀,謝總找不到突破口,他估計那些人都是被什麽勢力封口,他不得不調轉方向。向曾經的金州人求援,而宋運輝正是他原本就熟悉的人。
宋運輝聽了謝總解釋,先問梁思申道:“你會不會悶?”他有些不想讓梁思申看到他處理人情糾紛。
梁思申笑道:“不悶,看你工作有意思。”兩個人的時候她總“欺負”宋運輝,其實,她心裏還是挺佩服宋運輝的,宋運輝言談舉止中表現出的舉重若輕的風度,她喜歡看。
宋運輝隻得對謝總道:“謝總上任後有沒有去拜訪一下水書記?”
謝總搖頭:“他已經退休四五年了吧,過去認識,這回也去打了個招呼,不過沒逗留太長時間。”
宋運輝謹慎地道:“我對金州現狀不是最清楚,不過……水書記的影響力還是不容忽視。”他知道這個謝總的後台硬,沒重大過錯的話,在金州呆住無疑,他當然隻有審時度勢,見機行事。不過,他倒更願意看到謝總和水書記雙方和平共處。
謝總道:“你這是實心話,幾個熟悉金州的同誌都這麽跟我說,可老閔跟我交接時候,卻跟我說了幾句私心話。他跟我說,他上任最大一件錯事,就是沒正確處理好與前一屆領導班子的關係,太過放任老水的影響力,因此讓他任期內的領導班子內耗不斷。你當然聽說過此事吧?”
宋運輝道:“有,不過水書記兩個寶貝兒子一直靠著金州過活,謝總不用太擔心水書記的那股勢力。倒是金州內部用十隻手指都數不過來的派係最讓人頭痛。那地方長久以來幾乎自給自足,形成一個幾乎封閉型的王國,每一個人身後都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往往每一張嘴的背後,都可能有幾十雙手捂著,也可能有幾十雙手鼓掌支持著,這才是你麵對的真實情況。估計現在都對你觀望吧,所以大家都把嘴捂著。”
謝總道:“新官上任,不正是有些人的機會嗎?這時候所有人都捂著嘴,不是出於觀望的原因吧,我看是有什麽勢力捂住那些人的嘴。宋廠,都說你是新車間的精神領袖,你一句‘墮落’能沿用至今,可見你的影響力不容忽視。今天我把這幾年從新車間出來的主要幹部都帶來了,你能否幫我一個忙,跟他們說上幾句話?”
宋運輝這才明白今天一起吃飯的人為什麽幾乎都是原新車間的人。這些人都是新貴,新車間本來就因為引進設備,集中了全金州的人才精華,閔上任後,這幫人便得到較多提拔機會。然因這幫人年輕資曆淺,暫時無法占據險要地位,自然便也無法形成金州眾多勢力中的一股,然而,正因其群龍無首,卻也正是謝總培養新勢力的得力新軍。宋運輝無奈地道:“謝總你還說沒法開展工作,你這一抓就找的最準的切入口啊。這幫人技術領先,作風務實,視野開闊,是幫拉得出、打得響、過得硬的好手。但是你把希望寄托到我的號召力上,我估計作用有限,我已經離開金州那麽多年,我的話對他們還有多少影響力?”
謝總道:“你想,這些人有一個共性,那就是新車間。隻要給他們一個理由,通過這一共性把他們擰成一個屬於新車間的團體,讓他們一齊發聲,他們就敢開口了,人都那樣。不管怎麽說,他們還年輕,還需要前途,他們可能需要的就是一個安全開口的理由。而這個理由,其實隻需要你輕輕推拉一把就行。我不行,我不能自己出麵跟他們談,總還得堅持一個分寸。老閔也不行,新車間這幫人雖然蒙老閔提拔,可他們骨子裏看不起老閔這個工農兵大學生,再說老閔現在基本賦閑,說話沒分量。隻有你行,聽說是惟有你出席的宴席,他們那些人才會全數到齊。小宋,宋廠,我們多少年交情了?這個忙,你無論如何都要幫,今天老哥哥求你。”
宋運輝非常為難,看今天謝總拉住他不讓走的架勢,那是非要他當場表態不可的,可是他已經從謝總的話裏看出,謝總想撇開水書記,對於水書記,宋運輝感情複雜。水書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他的導師,讓他親手送水書記退出金州舞台,而水書記因為過去任上壓製的人太多,兒子又沒出息,未來待遇將一退三千裏,他如何做得出手?他這時反而看出閔的好處來,雖然厭惡水書記,可最終還是與水書記和平共處著,不像謝總,一上來便咄咄逼人,估計金州上下都已經接受到謝總的意思,才會上下一齊做出閉嘴舉動。宋運輝猶豫了好久,才道:“要不,我先跟水書記談談。基本上他認我是他關門弟子,我的話他願意接受。”
謝總道:“不瞞你說,宋廠,我一到金州,先拜會老同誌,當然是先拜訪老水。承蒙老水看得起我,對我還算熱情,但我不想領情。往大裏說,金州再也不能因循舊的一套體係,舊體係已經貽誤太多,沒有進步。全係統出名,即使老閔不提醒,我也知情。你過去被要求回金州的時候,你也曾跟我說金州內耗太大,不願回去,對不?”
宋運輝點點頭,道:“有這事。”
“往中裏說,老水退而不休,不符合政策規定。往小裏說,就是從我私心來說,老水這算什麽?老閔是沒辦法,一上來就被來個下馬威,可我有必要嗎?小宋,我早知道你和老水關係好,但我還是把態度跟你說明白,不隱瞞你。”
謝總說這話的時候,不時拿眼睛看看梁思申,梁思申看著心說,這人當著她的麵,估計有些話不便說。她從小出生於官宦家庭,對這樣的對話他熟悉了,那些叔叔伯伯們上她家或者她爺爺家,需要說私話的時候,都是這麽目光遊移地看著她這個局外人。她不想宋運輝為難,就輕聲道個歉,借口離開了。
謝總會意,等她走後笑道:“你的保密工作做的真好,這麽好的一個人,虧你舍得緊緊捂住,換我早亮出來炫耀。對了,這回我也拜訪了老程,聽說小程現在正談戀愛,找的是老程過去在機修分廠的一位下屬,現在是車間技術員,工程師,以前沒結過婚,看來不是個有出息的。小宋,你看我得怎麽對待他們一家?”
“唉,不希望看到孩子她媽太落魄。”宋運輝隻提了一下,便不再提起,不想在這件事上被謝總談條件,現在明擺著是謝總有求於他,“老謝,我跟你直說,我提兩個要求,第一,水書記那兒你可以給他一點尊重,他是我師傅。第二,我做你和新車間係之間的協調人,你可以答應他們什麽條件?”
“小宋,對於我一上任便被樹下馬威,我很生氣,不管是誰做的好事,後麵準逃不掉老水的影子,我已經聯合上麵的封殺他。就算是我沒有熱誠,他也不能對我這麽不客氣,對不對?再說我是背著任務下來,上麵給我死期,必須在多少時間內把金州扭虧為盈,我隻有快刀斬亂麻。看你麵上,我不為難老水,他隻要安分守已,我也不會打壓他兩個公子。他應該理性地把自己看作是一頁翻過去的曆史。再說新車間係,我未來需要倚仗的就是現在群龍無首的新車間係,你不會回金州,老閔已經養老,正好我接手,他們有的是機會,但他們得與我一起做啊。”
宋運輝聽了笑道:“非常彪悍的答案啊,老謝,你的風格與金州原風格大大不同。”
謝總笑道:“有人嘴上不說,下手彪悍,空降一年的書記至今令不出辦公室,這誰幹的好事啊?小宋,你是老水弟子,有其徒必有其師,我不用重手行嗎?但我什麽都要先跟你通風,我們是好兄弟,老水的事,得你同意了才行。”
宋運輝清楚,那是謝總給他麵子。他與謝總的關係可以緊,也可以鬆,但人在業內的混,他還能作何選擇?他拿著房號走出謝總的套房,這其實隻是要一個表態的問題,隻要有一個德高望重的人牽頭,眾人隻要知道自己是在一個群體裏麵說話,無形中說話做事的腰杆子就會粗壯,很容易就能擺脫身後捂住嘴巴的手。畢竟,眼前是誰都看得見命運之神在招手,而這招手的擔保人是宋運輝,這麽一個有身份人的擔保,意味著謝總不可能言而無信。
但是屬於水書記的那頁曆史就得翻過去了。宋運輝其實心裏清楚,這一頁的翻走,絕不輕易,推己及人,如果他的東海有人想接替,他會有什麽想法?但是,總是要翻過去的,宋運輝心想。成為曆史的水書記除了失落,估計平常的日子也不會好過,那些劉總工等曾被他打壓過的人們,包括閔,誰能待見了失勢的水書記?失勢的水書記會麵臨什麽?宋運輝想都不用想。但是,他隻能選擇謝總,隻能選擇請謝總對水書記高抬貴手,他隻能做到這一步。人與人之間,除了有限的幾個人,比如父母女兒梁思申雷東寶尋建祥,其他,都是此一時,彼一時。
與新車間那些人的談話很順利,大家都是聰明人,有這麽一個機會,誰都踴躍。宋運輝親手將水書記送出金州曆史舞台。
回頭再找謝總,謝總非常感激,竟伸手擁抱了宋運輝,連連大笑說好。宋運輝這才可以告辭離開。到下麵找到梁思申。梁思申卻也有話要說:“我隻生氣兩件事,你又沒戒指玫瑰,憑什麽稱我未婚妻?”
宋運輝笑道:“國內的飯桌習俗你可能不知道,女朋友這個身份,會被人聯想到竺小姐那樣的人,我不願看到你被歧視。我也很好奇,你今天吃飯為什麽這麽老實。哦,對了,你還有第二件生氣的事,是什麽?”
“我不是生氣,我是憋悶,我一想到我坐在那兒肯定被他們跟誰做著對比,就鬱悶。太沒可比性了。所以我裝傻給他們看,讓他們看你找的人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不如一袋,偷笑你。”
宋運輝聽著哭笑不得,沒想到梁思申小腦瓜裏轉的是這個小心思,也了解到梁思申心中的疙瘩。這個哪兒都要求頂尖的人,自然是不願被人看低,而且,她到底是這麽年輕,自然她內心是驕狂的,也好在她年輕,才會把內心的不快對他說出來。宋運輝也不得不想到梁父梁母昨晚到今天對女兒的談話,多少對梁思申的心理造成一定影響。但好在,她對他直說了,直說就沒事。他連忙緊握住梁思申的手,連連說“對不起”,梁思申倒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要到今天真正接觸了,才知道爸媽的操心不無道理,麵對一個有曆史的人,她在許多方麵不能任性,得知適當的時候閉目塞聽。她原以為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沒想到自己的情緒會有劇烈起伏。她欣慰的是,宋運輝包容她的脾氣。而不是如外公說的,扔過來一句話:你早知道我有過去……
好不容易等到出租車,上車了,宋運輝問:“你爺爺以前退休後,有沒有退而不休?是不是有段時間很失落?”
“有,媽媽說爺爺一退休,整一個老小孩,什麽不理智的事都做得出來,老想著權,想的生病。好在爺爺的兒子都是爭氣的,爺爺給其中兩個兒子找的兒女親家更爭氣,爺爺因此不用太失落,回去原單位好多的人依然捧著它。作為家人,看爺爺很可憐,可是如果作為旁觀者,會覺得很可笑。你是不是想到水書記?”
“水書記沒養出好兒子,他沒辦法。”
“這不是理由,他如果好好退出,幫助後人好好繼位,後人會感念他。比如你不是還接濟他兒子嗎?”
宋運輝想了會兒。才道:“估計是性格關係,有些人喜歡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才放心。看你外公,我有時都想不透他幹什麽非要跟我談交易條件。”宋運輝本來想把今天他放棄水書記的決定說出來,但最終不敢說,怕梁思申說他冷血。
梁思申卻想到了,道:“水書記跟外公一樣傻,這麽大年紀有什麽想不開的,怎麽反而越來越戀棧?他會很悲慘,即使謝總不去打壓他,一個正常引退的人日子通常不會好過,我看多了。你看外公也很可憐,呆在美國,每天被兒孫逼錢,還不如逃到中國看我冷臉,起碼我不會問他要錢。我有時候想心平氣和對待他的,可他非要刺激我。不曉得他們怎麽想的,沒邏輯可言。估計如果謝總得勢,水書記會因此而受累。”
宋運輝不得不肯定地道:“這是趨勢,不是我能扭轉的。噯,思申,我想到一件事,聖誕節你可以休息嗎?”他有些不敢讓梁思申再往深裏探究水書記的事,怕梁思申想到什麽。
“休,當然休,前後好多天。我去看你。我還得趁此機會幫申寶田申總把合資的事完成。”梁思申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禁先偷偷笑了,道:“東海這麽小,宋廠長會不會不敢讓我留宿,或者不敢去賓館見我?”
宋運輝異常尷尬,他確實想到這些了,東海人不比上海,他這樣的人進入上海,簡直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可是在東海就有不同。何況他有身份要求。他隻得道:“你還問,你故意。”
“我……我不是故意,可是……”
宋運輝道:“我早說了多少次,我們彼此已經非常了解,不需要再加深了解。而且你爸媽總算勉強同意,我們還等什麽?你的聖誕休假,必須每一刻都跟我在一起。這回不要再推。”
梁思申大力搖頭,“你欠我無數個‘三個字’。你不說,我就是不應,你不用中文說,我就是不應。”
宋運輝笑出聲來,梁思申念念不忘要他的甜言蜜語,什麽承諾許諾都不行,非要甜言蜜語不可,不知道這是什麽古怪想法。可他真說不出來。沒想到她竟然這個時候逼他說,而且是無數個,她還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偏他對她束手無策。他隻能看看前麵的司機,有人在場,他更沒法說。他看到梁思申斜睨著他竊笑。
總算不尷不尬地回到別墅,宋運輝想總是逃不過,就在別墅裏說,沒想到外公這麽晚還沒睡。外公看著兩人回來,很是會意地笑:“夜晚真美好,真舍不得睡啊……”外公還中氣十足地拖了一個長長尾聲。
宋梁兩個人都清楚,外公故意盯著,讓他們沒好意思當著他麵上樓。梁思申看得發笑,對宋運輝暗語:“你看,你看,總是氣得我們想打他了,他才舒服。”
宋運輝回道:“早點答應我,早點不被他取笑。”
“哼。”梁思申甩開宋運輝的手,給他一個鬼臉,偏偏自己先上樓去。
宋運輝還真沒好意思跟上去,而外公卻了然地笑道:“哎呀,早婚早超生啊。可惜遇到一個狐狸精。“
宋運輝一笑,隻得坐下來,索性將水書記的事簡單地跟外公說一遍:“你說,我該怎麽選擇?水書記未來會怎麽樣?”
外公道:“有趣,這人可惜啊,生錯地方,隻有一腦門子的權。小宋,我告訴你啦,男人在世,一個是權,一個是錢,一定要牢牢抓住,隻抓一個不行。還有啦,傻女人也要抓住一個別放。”外公說著,手指朝樓上指指,“這個太精啦,不過倒是跟她外婆有點像,對誰都精,就對我傻。嗬嗬。”
“外婆才不傻。你別聽外公的,他以前被外婆管著,到底誰精誰傻呢。外婆跟我說過,女人是男人的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外公有今天的方圓都是外婆規矩出來的。不過外婆是柔能克剛,外公你就自我感覺良好以為是老大吧。哼。”梁思申耳朵尖,回擊外公道。
宋運輝聽了,看著尷尬的外公直笑,原來外公還有這麽一段,難怪現在沒人管著,沒規沒距。外公被他笑得難受,怒道:“你笑什麽,你笑什麽,你這傻小子,還不趁機趕緊表表你是她的方圓以後隨便她規矩,女人就愛這一套,還以為她們管著我們,呸,讓她們自我感覺良好去,她們一良好就特別傻。”
宋運輝卻從外公罵罵咧咧中聽出什麽,也看明白,外公與外婆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隻是彼此耍著花槍玩了一輩子而已。他看著樓梯頂端,會心一笑。
外公早已在一邊趕緊轉開話題,免得被小輩取笑:“喂,你,我問你還抱著那個水書記的大腿幹什麽?”
“沒有。”
“那還差不多。我最煩不審時度勢的人,撈又撈不上,管又管不了,濕答答哪頭都不討好。管住自己啦,起碼你還能在金州說話有份,水書記要真落魄得不堪,你還能給他一口氣。你到底怎麽做?”
梁思申又在樓梯冒出一句:“不管就不管,濕答答找什麽理由。人家還用得著你教。”
宋運輝沒說真實答案其實與外公說的一致,隻道:“我不插手兄弟企業的事。外公,你早點睡,我明天需要早早與同事匯合,不陪你了。”
外公不懷好意地笑,可終究還是沒好意思在小輩麵前多說,再說他不想太為難了宋運輝。但忽然想到:“要不要戒指?你這點子錢買戒指肯定買不到好的,你想她戴得出去嗎?別跟我說重要的是心意,那是借口。”
宋運輝囁嚅。
外公哈哈地笑:“來,跟我來,我送你一對,一輩子的事不能將就。”
“嗯,這不好。謝謝外公。”
“你是我徒弟,我送你應該。來。”外公一把拉住宋運輝,扯進他的臥室,硬是送給他一對款式簡單大方,隻鑲小小鑽石的顏色有些發暗的金色戒指,“別看石頭不大,老點子名牌貨色,戴出去比那些賊亮的貴氣。去吧,早婚早超生,我早見不得我徒弟被小狐狸折騰。”
宋運輝拿著兩枚戒指去梁思申屋裏,想讓梁思申處理這兩枚戒指。但門關著,裏麵傳無賴的一聲:“說不說?”
宋運輝笑道:“芝麻開門。”
“超了。”
宋運輝無奈,知道不得不大聲說,不得不清楚地說,否則這扇門隔音良好。他隻得氣沉丹田,深呼吸再深呼吸:“我愛你”。說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外公的門,生怕外公打開門笑得打跌。
“可是你欠債好多。”梁思申早在裏麵笑得打跌,但依然不鬆口。
宋運輝隻得跟開了閘門一樣,有一有再,一鼓作氣,終於芝麻開門。宋運輝心想,其實甜言蜜語也不難,難的是第一次啟口。
其實梁思申自己買來了戒指,可惜是外公口中賊亮的白金鑲鑽,現在看到外公的玫瑰金鑲黃鑽,立刻扔了自己的戒指。外公第二天早餐看到兩人手指戴的都是他的戒指,得意的鼻子裏一連串的唧唧哼哼。
宋運輝白天和同事一起與人會談,晚上回來與外公一起吃晚飯,介紹會談情況,外公不斷發表自己見解,兩人說得很是投緣,當然,投緣是建立在宋運輝經常一笑置之的基礎上,換作是梁思申,估計時間都不夠她和外公辯論。外公果然是個有經驗的人,說出來的提議高瞻遠矚,令宋運輝受益匪淺。梁思申工作忙,反而聽得不多。
隻是宋運輝的同事感到非常奇怪?廠長為什麽要把一個與上海全不相關的會談安排到上海?廠長晚上都留宿到哪兒?廠長為什麽幾次三番一夜過後改變主意?
但沒多久,從金州傳來的消息撥開眾人麵前的迷霧,秘書更拿到宋運輝交給的一疊資料,讓辦理登記結婚,東海總廠上下頓時嘩然。秘書也就此明白宋運輝的未婚妻是誰,看來以前的議論無風不起浪。但自打知道宋運輝的未婚妻是誰之後,大家心裏立即推翻以前認定的宋運輝離婚原因,而一致認定宋運輝喜新厭舊,地位高了,糟糠妻下堂了,很多人還在議論之後非常權威地給出一句“不出所料”。宋運輝對此無能為力,他隻手難堵悠悠眾人之口。
惟有宋季山夫婦看著兒子開始砸大錢裝修房子,尤其是把衛生間裝得跟鏡子一樣光滑亮堂,他們開始非常擔憂。以前程開顏算是金州總廠的高幹子弟,他們已經吃不消,再來一個從小喝洋墨水長大的更高幹子弟,他們也不知道如何應付。雖然他們在宋運輝的病床邊見過梁思申,可是那時候心神不寧,沒好好打量,隻知道這個女孩子人是開朗的,倒是沒什麽架子,不說英文字母,對他們也尊敬。可此一時彼一時,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又不一樣。再說,梁思申梁思申,這個名字後麵兩個字跟“死神”同音,聽著真是別扭。老兩口找兒子談話,說要麽他們回去鄉下住,要麽去縣裏那幢老房子住,這兒讓給兒子做新房,叫個保姆帶孩子。宋運輝不同意,老兩口隻好不搬。但是宋引卻困惑了,奶奶說梁思申會做她後媽,爸爸說不必非叫媽媽不可,叫阿姨就行,但是梁思申以前卻明明是她的大姐姐。梁思申到底是什麽?她不要後媽,後媽不是很壞的嘛?她自己跟梁思申打電話,問梁思申怎麽辦。好在大姐姐的答案很簡單,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叫名字也行。宋引這才放心。宋季山夫婦旁聽著心裏又別扭上了,這不是輩分顛倒了嗎?梁思申人沒到,宋家已經一團大亂。
消息幾乎是第一時間傳到楊巡耳朵裏,是尋建祥告訴他的,尋建祥的消息則是來自宋運輝親口播報。
對於這個消息,楊巡並沒有太覺意外,他以前見過宋運輝對梁思申的情愫,男人嘛,既然喜歡上一個女人,豈有不千方百計搞到手。再說宋梁兩人從小打下的基礎,以宋運輝的城府,還能不手到擒來。可是認為理所當然是一回事,真正親耳聽說又是一回事,楊巡滿心的不快。尋建祥當沒看見。這事他不願跟楊巡說,又不能不說。知道說了楊巡肯定滿心不舒服,楊巡與梁思申兩人之間的恩怨尋建祥最清楚。可不說又不行,楊巡至今依然打著與宋運輝交好的牌子,宋運輝結婚的消息楊巡若是不知,豈不是被人戳穿牛皮。宋梁兩個,哪個都不會順著楊巡的意誌為轉移而不結婚的。
楊巡離開辦公室,回到家裏睡覺。“梁思申”這三個字,目前是他最不願提到的三個字,為此他即便是看到姓梁的人都恨不得白上兩眼。可是驟然聽到梁思申結婚的消息,尤其是與那麽接近的宋運輝結婚,前一刻他還想這兩人不結婚才毫無道理,下一刻忽然一種感覺席卷全身,他大張著嘴無法呼吸,腦袋裏裏瞬間空白。他知道自己無法再呆在辦公室,回家裹緊被子睡覺,什麽都不管。可是他沒法睡著,眼前飛來飛去的竟都是梁思申的音容笑貌,依然是那麽清晰,清晰得讓他都想不到戴嬌鳳。甚至梁思申最後冰冷對他的神態他也沒忘,與梁思申的過往在心頭就跟放錄像一樣地一刻不停地放著,他不想看都不行,喊停都不行,錄像自動而殘酷地播放著,提示著他的內心深處,其實與他以為的並不一樣。
他掙紮再三,無法擺脫,隻得心裏狠狠地說放吧放吧。索性關閉手機,眼睜睜看著那一幕幕不願再回想的過往。
看著初見那一刻梁思申的驚豔,看著梁思申自始至終對他沒有任何歧視和偏見,甚至還經常為他們個體戶抱不平;看著梁思申真正用心地幫助他規劃建材市場,規劃賓館,並由衷讚美他的機靈思維;看著梁思申傾其所有與他建立合資公司……楊巡忽然驚醒,他這輩子至今,曾經如此真心待他、欣賞他、信任他、幫助他的人,除了已經死去的老媽,恐怕隻有梁思申一個,連弟妹們都不如她。
楊巡頓時坐起來,汗如雨下。
楊巡再也躺不住,在屋裏坐立不安,悔恨得想以頭搶地。他前一刻還恨梁思申呢,可是他有什麽資格恨她?梁思申才該對他失望透頂。楊巡直著眼睛舉起手,手指在半空輕彈了幾下,終於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臉上,他失去了最寶貴的。
而他當然也對不起宋運輝,是宋運輝將梁思申引薦給他,宋運輝也曾大力提攜他,可他最後卻連宋運輝也怪罪上,他真不是人,難怪宋運輝此後疏遠他,連一麵都不肯給見。
現在他很對不起的兩個人要結婚了。他怎麽說呢?他除了祝福,還能說什麽呢?可是人家已經未必需要他的祝福。他現在已經能想到,他打擊的是梁思申的真心。這樣的他送出的祝福,梁思申還肯接受嗎?不可能,梁思申可能巴不得離他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
楊巡這才知道自己錯了,錯了。以前宋運輝讓他反思,他還想著宋運輝袒護梁思申,他現在後悔莫及。
而這樣好的兩個人要結婚了。
楊巡知道自己應該送出祝福,但他心裏隱隱想到,他其實不願祝福,他很沒良心地更想念梁思申。他對梁思申的心死灰複燃。可是他還有何臉麵見她?
楊巡在小小屋子裏呆不下去,隻拎了一個大哥大包,帶著手機,漫無邊際地亂走。不知不覺地走到城裏的涉外區,看到不遠的海員俱樂部,看到遠近的大小賓館,看到曾經他和梁思申聯手買下的兩家二輕局老廠子,打開廠門,看到的是他和梁思申一起參觀的老廠。這些老廠,按照計劃將在三天後拆毀,蓋起新的市場。楊巡走出空曠的廠子,看著廠門外人跡罕至的馬路,清晰地想起他第一次陪梁思申過來勘察時候的情形。那天是晚上,從蕭然的宴席上下來,他對梁思申戲言,他是她的人了,其實他當時心裏也正是如此渴望。梁思申這個半洋人不疑有他,竟然笑嘻嘻的接受,還當著別人的麵把這句話若無其事地翻出來說,都不怕旁人側目,她是多麽可愛。
可是楊巡知道,這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梁思申這樣的人肯結婚,那一定是因為有愛。
楊巡站在馬路上茫然若失,冬日的街頭非常的灰敗,連落光了樹葉的梧桐樹都是灰敗的顏色。楊巡又走回老廠,坐在人去樓空的收發室發呆。他錯了,錯了。他心痛至流淚。
楊巡坐了許久,才回過魂來,隻穿了西裝和一件毛衣的人早已四肢冰涼,腹中也餓得轟鳴。看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早錯過吃飯時間。他無精打采地垂著脖子慢慢走回家去。他想到一件要緊的事。這兩片老廠區拆毀後,他和梁思申本來準備蓋一條歐式購物街,梁思申拿來的設計草圖和一些她旅遊過的歐洲美麗街道照片都非常漂亮。但這個計劃已經被楊巡打入冷宮封存,他前段時間是如此厭惡聽到“梁思申”這三個字,當然不會再執行由她經手製定的計劃。他現在打算造的也是購物街,不過主題是服裝街,計劃投入資金較少,當然也不可能漂亮到哪兒去,隻是實用而已。
楊巡這時候灰頭土臉地想到,與梁思申一起規劃的商場沒了,不屬於他了。要不,不惜一切工本地重啟歐洲購物街的計劃?這個想法讓灰頭土臉的楊巡稍微興奮起來,要不,就這麽定吧。他和梁思申之間已經被毀得沒剩下什麽實質性東西,隻有這條街的規劃,若是實施出來,算是完成兩人曾經意氣飛揚討論確定的夢想。楊巡不得不考慮到成本,考慮到市場對如此前衛設計的接受度,但是又不斷地激勵自己,算了,不想這些,難得縱容自己一次。等走到家的時候,楊巡已經心下確定,啟用塵封多日的舊設計,廢棄現有的實用性計劃。
他這才發現他的手機從早上離開尋建祥辦公室的時候一直關到現在。他連忙打開,迅捷快速地發出幾條指令,讓包括楊速在內的手下開始執行新的計劃,不容置疑。
而他也想到,他答應今天去接樊淨下班,因為昨天聽樊淨說她們銀行今天來領導視察,辦公室人員都被要求穿上銀行統一的毛料套裙,以示陣容整齊。樊淨怕冷,楊巡自然今天早上負責了送,晚上就得負責接。隻是楊巡現在心裏失去對樊淨的所有興致,勉為其難地磨蹭著出門,到了樊淨的銀行,樊淨已經躲在大門裏等了一刻多鍾。可楊巡還在想著怎麽想個借口,他今晚根本不想與樊淨說話,更別提可能一起吃飯或者去她家吃飯。
樊淨不疑有他,一見楊巡的車子來,拉開就急急衝進來,呼著氣道:“你來晚了,快,快送我去家裏換件衣服,今天我們高中同學聚會。今天打了你一天電話都打不通,你去哪兒了?”
“在家睡覺。”楊巡簡單地回答。
“大白天睡覺?你可真能。”樊淨依然沒留意早早暗下來的天色中楊巡不快的臉,她正忙著將手放到出風口取暖。
楊巡沒搭理,專心開車,心裏開始厭煩樊淨。
送樊淨到家,樊淨讓楊巡等一會兒,她換了衣服立刻下來,楊巡雖然沒應,但一直在等著。他知道樊淨重視她的中學同學,當然重視中學同學的聚會。樊淨從是重點中學畢業,同學大多讀重點大學,不過樊淨讀的是普通大學。
好在樊淨很快下來,楊巡又一言不發載上她便走。樊淨這才感覺到楊巡的情緒,忙問:“你怎麽了?今天不高興?”
楊巡點頭,依然沒吱聲。楊巡嚴肅的時候挺可怕的,樊淨平時常嫌這嫌那,可楊巡真正拉下臉的時候她是怕楊巡的。她隻得小心地道:“什麽事啊?你可難得不高興呢。”
楊巡幾乎是有些譏諷地道:“要不等下你讓我參加聚會,讓我高興高興?”
樊淨立刻笑道:“我就知道你你是裝出來騙我這句話的,偏不,才不上你的當。”
楊巡沒理樊淨的小聰明,樊淨以為這麽說可以婉轉拒絕他參加聚會,他才不會看不出,隻是他今天沒興趣計較而已。樊淨見此也不說了,她有點怕楊巡還真膩著非要參加她的同學聚會不可。
但是車到飯店,卻遇到兩個男同學也剛到。那兩個男同學一看見楊巡送樊淨來,一個攔車,一個扯楊巡,叫囂著把楊巡也扯進飯局。楊巡掙紮不開,隻得硬著頭皮參加,其他同學也帶著男友或者女友,對樊淨這一對並不大驚小怪。楊巡沒怎麽說話,眾人見楊巡衣冠楚楚,舉手投足派頭十足,都以為楊巡與他們一路。同學聚會更多的是同學聊天,搶著說話都來不及,不會太照顧到家屬。酒到酣時,才開始關注隨行家屬。有靈活的開始與看得上眼的家屬交換名片,有人一看楊巡的名片,就驚呼出來。見過楊巡的不多,但是都知道楊巡的兩家市場和隻有楊巡知道已經不屬於自己的一家商場。立即有人要來認識楊巡,不免地,有人問楊巡:“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楊巡沒回答,隻微笑斜睨著樊淨,到:“你說呢?”
樊淨最頭痛這個問題,聞言隻得道:“有什麽可問的,大家還不是差不多。”
楊巡卻冷靜地道:“我半文盲,小學畢業。”
同學們都泛出一臉“原來如此”的模樣,樊淨真是懊惱死,不明白楊巡為什麽非要說出來,更把初中說成小學。聽著大家的竊竊私語,她幾乎是強忍著不滿才拖延到聚會結束,等坐上楊巡的車子就想發飆。但是楊巡卻不等她發飆,早早地搶著道:“我初中畢業是恥辱嗎?你有什麽難以啟齒的?你既然這麽看不起我為什麽還跟我在一起?你享受我車子接送時候有沒有想到我是初中生?你倒是精明啊,又想我錢又看不起我學曆,你不三不四算什麽玩意兒?你倒是拿出點骨氣不要我臭錢買的禮物不要我接送,我還敬重你,你嫌棄我沒文化我也沒話說,誰讓我文化低隻讀初中。可你讀那麽多書,你骨氣讀哪兒去了?你讀那麽多書你還買不起車讓我接送,你讀那麽多書你也不過找個我這樣的初中生,你讀那麽多書你到底讀懂多少道理……”
楊巡罵起人來是實戰派,一張嘴潑風一樣,不給樊淨一點反擊機會,全是他在說,沒說幾句樊淨就被罵哭了,可車在路上她不敢開門,隻得被一直罵到家。兩人的關係就此終結。
楊巡開著車回到家去,他隻覺得自己這一年荒唐至極,他都在忙些什麽,自己還送上門去讓人嫌棄。那些女人,真正是懂得個屁,他們能看到他楊巡的好處?以前有人看得到,有人還由衷讚歎他思維靈活,不拘一格,可是,他那時懂個屁。他當時沒領情,他大錯特錯。
楊巡到家後沒急著下車,將頭埋在方向盤上發呆。好久,才回去家裏,但沒搭理楊速問他為什麽改變計劃,而是怏怏地鑽進自己房間就睡覺。他悔死了。
楊巡最終特意去省文物商店,花大價錢買了一串鮮紅的珊瑚項鏈作為送給宋梁聯姻的禮物。因為他知道梁思申肯定喜歡這種東西。
禮物還是通過尋建祥送去的。楊巡知道宋運輝本來就忙,而且現在也不大待見他。
宋運輝看到楊巡送的禮物,不懂這玩意兒的價錢,見不是金不是銀,也不是珍珠玉石,以為沒什麽值錢,隻是投梁思申所好,便收下了,讓尋建祥帶句話,說聲“感謝”。楊巡這才安然。
宋運輝登記結婚的消息傳出去,有不少人主動上來送禮,很多是屬於推都推不掉的。宋運輝清楚,這等禮尚往來需要用一場婚宴來打發,但是梁思申不肯辦婚禮,一來她是剛見識過梁三的婚宴,覺得那簡直是一場猴把戲,一點莊重的感覺都沒有;二來她出席過宋運輝與金州舊人的宴席後便斷了婚宴的心,她非常不願被人背後與程開顏比較,認為那太不對不起她,而婚宴上麵她不可避免要被那種比較的目光騷擾。
宋運輝理解她,她隻要一個“不高興”說出,宋運輝便知道了她心裏的疙瘩,因此沒再勉強。但兩人都答應讓外公作法,被外公押著量體裁衣,製作了傳統禮服,準備春天時候在外公的大院裏拍結婚照,因為他總得好好給梁思申一個新娘子的感覺,他欠她,對外,他則宣稱梁思申受西方教育,不喜歡國內習俗,太有性格,因此不辦婚宴。
而梁父梁母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唯一的女兒結婚,他們雖然不是很滿意,可是婚宴不能不辦,婚宴與其說是新人宣告結婚的場所,不如說是新人父母的社交場所,他們得給親朋好友一個交代。但是梁思申既然拒絕在宋家辦婚宴,當然不便太不公平,在自家大操大辦,便索性一個都不辦。一家人溝通不下,梁父梁母隻得找上宋運輝,一來二去,宋運輝與梁父梁母恢複良好邦交,但是婚禮的事情卻依然被梁思申咬牙頂住,三個有頭有臉的人都拿這個小人兒沒招。梁父梁母也想到過找外公幫忙,可是外公的主意更餿,外公建議幹脆到他美國的大宅去辦。
婚禮的事兒終於被梁思申一天一天地拖下來,最終哪邊都沒辦成。她聖誕前夕在美國出差時候與朋友說起來,滿口遺憾。但與宋運輝在一起是她自己的選擇,既然選擇了,就得麵對。她把遺憾的話留在美國,回到國內,便不再提起,不想給她愛的宋運輝太大壓力。
聖誕休假,她獨自開著特意從美國訂來,去年才出品的深灰八缸大切諾基,來到東海總廠宿舍。她終於還是放棄了她原來的那輛七十年代型號、曾經自認為非常有性格、而且練出她一身業餘修車水平的老切諾基。
1995
梁思申戴著碩大墨鏡,開著剽悍的大切諾基轟隆隆壓著馬路來到東海總廠宿舍區。她還是第一次來,到了大門口,看到裏麵即便是冬天,依然顯得草木蔥蘢的住宅片區,她拿出地圖來先作確認,免得貿然闖錯地方。確認無誤,就長驅直入,反正就這麽個小區,幾幢別墅,能錯到哪兒去?她昨天下班後出發,中間找地方住宿一宿,今天又清早出發現在才到,早累得連話都不想說,就堅信自己的判斷,懶得問門衛。
但等梁思申繞著圈子找到一群別墅,看著幾乎沒差多少的一幢幢別墅,忽然泄氣了。現在宋運輝不在,是她昨晚叫他盡管去上班別管她的,她知道宋運輝年底不知道多忙,可是她一個人怎麽自己上門跟屋裏的公婆說話啊,難道站門口不尷不尬的介紹自己?她覺得不是味道,莫名多愁善感起來,這樣子地進門……
她心裏冒出一個念頭,要不調頭去找家賓館先蹲下吧,等宋運輝下班接了她再過去。
但沒容她多想,卻見不遠處一幢房子裏忽忽地跑出兩個老人來,正是以前見過的宋運輝的父母,二老的臉上掛滿歡喜的笑容,她忽然忍不住落下眼淚,覺得這樣真好,她心裏有底了。
梁思申放下兩大皮箱,給宋運輝打過電話,想扮著賢惠幫宋母打下手。她別的不會,打雞蛋還行,可是宋母安排的菜裏沒有雞蛋可打,宋母看著她一雙嬌嫩得如蔥管一般的手,也不敢讓她做事。反而新用的保姆都沒地方擠,隻好到處擦桌子。梁思申幾眼看下來便知道宋父宋母懦弱得不會用保姆,她趁宋母出去應門,便自作主張讓保姆進來廚房,指使保姆主勺做菜。她現在被外公發配住到被稱作“錦雲裏”的外公宅子裏去,手下一口氣用了兩個保姆和一個花工,要不然老大房子,那麽多珍貴家具,還有新養的兩隻拉布拉多犬,一個保姆連抹灰都抹不過來。遑論其他。她分派保姆做事得心應手得很,與安排工作沒什麽兩樣。宋母在門口回來,見梁思申已經指揮保姆做上了事,她反而鬆一口氣,如果是這個一看就貴氣的兒媳想親自幫她做事,她也會手足無措。
但是三個人在一起無話可說,宋季山夫婦的普通話極其糟糕,梁思申則是聽力水平有點糟糕,兩下裏湊一起,根本無法言語。梁思申終於找出事來,上樓整理她的皮箱。但二老搶著要給梁思申拎大皮箱。梁思申連忙搶了一個過來,自己拎上樓去,終於看到宋運輝說的裝修一新的樓上房間。這件臥室連著浴室,宋運輝說是他父母非要讓出來給他們做新房的,樓上其他房間分別是書房,宋引的房間,和宋季山夫婦的房間。兩間朝南,兩間朝北,中間還有一個衛生間,都似乎是裝飾一新的樣子。
然後,宋季山夫婦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新兒媳婦從兩隻大的不像話的皮箱裏拎出無數漂亮衣服,和無數瓶瓶罐罐。梁思申都被看得不好意思,又不便說什麽,隻好接受宋母的幫忙,拿大量衣服侵占一長排衣櫥的半壁江山,看到自己的衣服與宋運輝的各占一半領地,她不禁微笑,心裏有種奇異的感覺。宋母抱著一件毛茸茸的衣服,驚奇地對丈夫道:“小輝說要做這麽長衣櫥,我們還說全家被子放進去地方都有多,看看,這都快沒地方了。”
梁思申總算聽懂,笑道:“我自己家裏是用一個房間放衣服的。”
宋母環顧一下新房,心說有這麽大嗎?那得多少衣服啊,穿的過來?她將手中的毛茸茸的衣服交給梁思申掛,小心地問:“這件衣服很貴吧,是什麽毛?”
梁思申已經看出公婆兩個老實,而且沒惡意,就實實在在地道:“這件是羊絨鑲狐狸毛披肩,別擔心,我有打算,不會亂來,基本上是年稅後收入的五分之一拿來買這些衣服首飾。美國的收入高,我這一行的收入更高,再加上我自己又有投資,做的不錯,收入不算壞。宋運輝如果去美國的話,他那樣的身份,收入肯定比我好得多。”
宋季山的普通話很差,但還是想說話:“小輝跟我們說過,說你一個人在美國,非常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梁思申費勁地將臉擠成一團,即使宋季山將話說上兩遍,她都沒聽出幾個字,宋季山夫婦都被她的樣子逗笑了,這才覺得這個兒媳可親起來,看起來真如宋運輝說的挺容易相處。畢竟兒子是兒子,程開顏是程開顏,即使以前與程開顏和平相處那麽多年,可兒子離婚後又給他們找來一個新兒媳,他們當然是不可能替程開顏對付眼前這個新兒媳的。他們隻是擔心,兒子怎麽伺候這個嬌貴的兒媳婦啊。
梁思申卻是很放心,宋運輝的爸媽太容易相處了,比她自己的爸媽不知道容易相處幾倍。她有什麽話,隻要直說,說明理由,老兩口就會接受。收拾完後,她便自作主張,指揮著二老一起去接宋引中午下課吃飯。如此高大的車子,宋引坐在裏麵覺得異常威風凜凜,一掃以往坐在爸爸車子裏每每被人俯視之恨。宋引也沒表現異常,一見麵還與梁思申擁抱一下,親上一口,而且已經被宋運輝教著改口叫“阿姨”。宋季山夫婦看著都覺欣慰,隻要和平共處就好。
梁思申沒想到,載著一車人在宿舍區,卻見宋運輝從門口迎出來,而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光天化日之下,宋運輝就給她一個擁抱。雖然這個擁抱帶有的禮節性成分比較多,但已夠讓熟知宋運輝性格的家人差點暈倒。這個家夥什麽時候變得如此肆無忌憚?宋運輝當然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以前的婚姻其實大家都看在眼裏,他今天當眾這麽做,無非是宣示一個姿態。沒法給梁思申一個婚禮,沒法在婚禮上告訴大家他有多愛梁思申,沒法在婚禮上確立梁思申此後在東海總廠的地位,不能讓人們一如既往地如對待程開顏似的對待梁思申,他隻有用上這麽一招。
宋運輝還告訴梁思申,她來了,他終於放心了。
梁思申起先不大明白,她對於中文總是有些接收不靈光,再說又被宋運輝的擁抱搞得頭暈目眩,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等回頭細細一想,再看看與她相處融洽的宋家二老和宋引,終於明白宋運輝那句話的意思。他們的事已經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他們已經是一家,一大家子。她擔心著宋運輝與她父母相處不來,宋運輝又何嚐不擔心自己父母與她合不來。
宋運輝才第一次看到梁思申的車子,看著忍不住地笑。這個小姑娘,別看外表淑女,內心野得不行。他忍不住跳上去開了幾步,也是喜歡,覺得很男人。然後才拉著笑嘻嘻看著他的梁思申和宋引一起進屋。別墅這一塊猶如小區的盆地,多少雙眼睛從窗戶後麵看到了這一幕,有些還是做了夜班的勉強睜開的睡眼,宋運輝最後進屋,不由自主地往周圍環視一遍,才將門關上。他今天太高興,但他再高興也不會失分寸。
晚上的時候,宋運輝還是請了尋建祥夫婦和其他幾個副廠長夫婦一起去飯店吃飯,彼此介紹。大家都是會做人的,飯桌上氣氛融洽。宋引在家跟著爺爺奶奶做作業,期間還接了一個電話。等爸爸吃飯回來,宋引跑下來,揮著一本標注拚音的書拉著梁思申要求做遊戲。宋運輝也湊過去瞧,見是一本童話書,宋引翻的是白雪公主那一頁。宋引說她要扮白雪公主,讓梁思申演後母王後。
宋運輝當即臉上變色,感覺女兒這麽做事出有因。他問跟著下來的母親:“媽,誰來過電話?”
宋母為難地看看已經蹲下去與宋引說話的梁思申,輕輕地用老家話道:“貓貓媽。”
宋運輝一變再變,卻見梁思申已經與宋引咯咯笑著拉鉤。他就道:“貓貓,作業做完沒有?別光顧著玩。”
宋引大笑道:“爸爸別掃興。阿姨說她做蘋果,讓白雪公主咬呢,阿姨說我肯定捧不住蘋果。”
梁思申給宋運輝一個顏色,對宋引笑道:“蘋果跑了,蘋果跳到沙發上啦。”引得宋引追著滿屋子笑滿屋子跑,終於梁思申假裝在沙發上摔倒。宋引撲上去摟住梁思申的脖子就衝著梁思申的臉重重吻了一口,歡快地大叫道:“我咬到蘋果啦,我咬到蘋果啦”
梁思申笑道:“不算,你咬的是蘋果柄,你看,伸出蘋果的不是蘋果柄嗎?”
宋引忙又衝回來,照著梁思申肩膀咬上一口,大叫勝利。這才肯跟奶奶上去繼續做作業。宋運輝忍不住衝梁思申豎起大拇指:“你反應真快,謝謝你。”
梁思申笑道:“你這麽緊張做什麽,我還跟小貓貓計較嗎?貓貓真乖,知道臉不能咬,親了我一臉口水呢。貓貓爸爸負責幫她清理。”
宋運輝清楚梁思申是尋他開心,要挾他用嘴去擦,他終究是沒法在父母麵前這麽放肆,掏出手帕給梁思申擦了。但他還是忍不住道:“別放心上,這事我會立即處理。”
梁思申踢他一腳:“你再這麽認真我都不耐煩了,我又不是沒見過貓貓媽,她什麽人我還不知道?我跟她較真?完了,今天吃太飽,為了給你撐場子,我吃太飽了,明天起碼得胖一斤。”
“我明天去改號碼,以後貓貓打電話我得監聽著。不怕冷的話,出去散散步,要不要?周圍的護城河很漂亮。”
“好。”梁思申立刻答應,她巴不得有與宋運輝獨處的空間,可是一看宋家父母就是老實人,她不便跟對付外公一樣拉著宋運輝就上樓沒良心地獨處去。她飛快地套上羽絨服,又將宋運輝的大衣遞上,兩人收拾了出門。
夜晚人少,兩人挽手迤邐而行。但在東海廠宿舍區,兩人也僅僅說些天氣真冷風真大之類的話,等走到空曠的馬路上,梁思申馬上道:“我跟你說個原則性問題,有關我和貓貓的關係。”
“哦,貓貓一直很喜歡你的。”
“是的,我也喜歡她,但我看你挺封建,好像我跟你結婚我順理成章就是外公嘴裏說的後娘填房似的,可是我不想做貓貓的媽,貓貓的媽隻有一個。我因你而愛貓貓。並且作為一個成年人,對貓貓忍讓提攜,所以我做貓貓的大姐姐或者阿姨都沒關係,這是一個觀念問題。貓貓讓我做白雪公主的後媽,或者灰姑娘的後媽,我都不會生氣,因為我沒想過替代貓貓心中媽媽的位置,心裏沒鬼。你也別培養貓貓誤認我為媽媽,那是剝奪貓貓的權利。”
宋運輝聽了驚訝,他心裏確實有重新組成一個家庭,他和梁思申是貓貓的爸媽,貓貓是他們共同的女兒的想法,他很希望培養貓貓和梁思申之間的親情,但沒想到梁思申丁是丁卯是卯,分的那麽清楚。他想了會兒,才道:“我同意你,我以後盡力做到不混淆。思申,我愛你,你很大方。但其實你很愛貓貓,而且愛的很得法。”
“貓貓很可愛,要不是她那麽可愛,我為了你愛貓貓就比較勉為其難,我嘴上信誓旦旦,可能下麵就使詭計對不起貓貓。你爸媽也真是……太好的人啦,我都怕鬧到他們。他們會不會受不了我的脾氣?他們肯定不會當麵說,隻會逆來順受。對了。忘了說我也愛你,現在好像你比我還主動呢。”
“你是個很會照顧別人情緒的人。你不會亂來,他們本來挺擔心,怕跟你合不來,但是我今天看著你做的挺好,把兩個可以悶一天都不說話的人都調動起來餓了。我們需要一直肉麻下去嗎?我又想說那三個字。”
梁思申哈哈大笑,左右看看沒人,就親了上去。宋運輝卻知道周圍是革命群眾的海洋,警惕的眼睛如同頭頂密布的星星,也就點到為止。他征詢梁思申的意見道:“我擔心貓貓媽對貓貓有不良影響,會不會是過分操心?看今天的事情,我擔心貓貓被教會仇恨。”
“嗯,這事確實不好,她再怎麽著也不能拿自己女兒當跳板來針對我,培養我和貓貓對立對她女兒有什麽好處?媽媽應該先護住女兒再說。”梁思申心裏其實一肚子“沒腦子沒策略”之類的腹誹,可是她才不要跟那種人計較,她硬是要保持姿態,無論如何不將有些話說出口。這姿態,在宋運輝眼裏便是教養,他最欣賞的就是梁思申的教養。
兩人各有所好,一路親密地散步一圈才回,梁思申這才消除今晚暴飲暴食的內疚之心。
宋運輝很喜歡這樣,他總覺得,自姐姐之後,他又有一個可以什麽都說什麽都說得通的親人。而這個親人,沒道理的時候還會耍賴,讓他現在把“我愛你”三個字當作順口溜來說都覺得還無法確切表達自己的心意。
回到家裏,宋運輝把眾人送的禮物給梁思申看。梁思申看到楊巡的禮物,一把扔在旁邊不要。宋運輝也並不理會。兩個人的心裏都不再拿楊巡當朋友,甚至熟人都不願是。
楊巡到工廠拆遷現場轉了一圈,見到楊速管理得僅僅有條,但他還是將進度檢查一遍,了然在胸後,才去尋建祥那兒拿錢。拆遷即將完成,工錢必須支付。
他開車停到路邊,見一輛牛高馬大的深灰吉普車停他前麵,這種吉普車他從沒見過,看上去似乎比尋常吉普更高大威猛。他看著喜歡,不禁湊過去細看。抬頭先看到吉普車裏有人,那人舒舒服服靠著車椅看報紙,他這麽看去。正好那人的臉被報紙遮住。他沒在意,司機等候在車上的事兒他見多了,沒幾個老板或者官員出來辦事是跟他一樣自己開車的。
他忍不住摸摸車子有棱有角的線條,實在喜歡不過,又伸腿踢了一腳那寬厚的輪胎,感覺到車子晃都不晃,底盤異常紮實。他心說現在到處都在築路,要是有這麽一輛車,別說底盤這麽高也不會磕著,便是坑坑窪窪也是如履平地啊,不用跟他的桑塔納似的得撿道走。
宋母不知道梁思申與楊巡有那麽一段過節,她見梁思申從申寶田那兒回來後無所事事,就邀請梁思申一起來逛市場,家裏一下子添了兩個人口,她說有許多東西要買,梁思申沒解釋,載著公婆到了市場,但她沒下車,她煩楊巡,自然不願進楊巡的店門。宋母還以為她不願擠人陣,也不勉強,老夫妻自個兒進去了。梁思申就曬著太陽聽著音樂看報紙,看得昏昏欲睡,忽覺車子一震,似是受到撞擊,她一下直起身來,往外一看,卻見前麵楊巡低頭欣賞著她的車子。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個人怎麽可以如此魯莽地踢她車子,什麽人。
楊巡幾乎是慢如蝸牛地挪到駕駛室旁,他想與司機搭個話,討個人情看看車裏麵,但是抬頭,卻整個人如電擊一般怔住了。裏麵正是他這幾天日思夜想的梁思申橫眉豎目地盯著他。楊巡早聽尋建祥說梁思申這幾天在這兒,也聽申寶田提起,可沒想到他竟能見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愣愣地看著梁思申。
梁思申幾乎是在看到楊巡的同時就檢查門鎖,卻見楊巡這種眼神,竟然不是她以為的深惡痛絕。她開始不理解了,但她不想搭理人品如此不堪的人,就舉起報紙將外麵的人隔離,不要再看到楊巡。
楊巡回過神來,見此無語,還能說什麽?他哪裏還有臉說。再說梁思申已經結婚,嫁的人是對他同樣重要的宋運輝,他即使有話也不便再說。可他還是佇立好久,眼看著這張報紙沒有放下的意思,隻得怏怏而走,一步三回頭,指望著半路能看到梁思申放下報紙,讓他再看一眼,可是一直到他走進市場大門,都未能如願。他心裏非常的灰,不住回想剛才驚鴻一瞥中梁思申印象,可是都想不起來,他那時驚呆了,腦袋短路。他想來想去,終於想到一個辦法,梁思申等在車上還能為什麽?肯定不可能是為了看他的市場而來,他開始滿市場的找宋家任何人。
果然他找到宋家父母。他連忙上去殷勤陪伴購物,做的滴水不漏。宋季山夫婦最高興看到楊巡這個老鄉,見到楊巡終於不用咬著舌頭說普通話。他們還奇怪楊巡最近為什麽一直不過去玩,還跟楊巡說起他們家現在的兒媳與楊巡是舊識。楊巡忍痛含笑,對宋家父母道:“我早就知道宋廠長對小梁非常好,宋廠長開心壞了吧?”
宋母笑道:“還用說嗎?小輝成天眉開眼笑的,哎呀,小楊。你忙你的去,你也是大忙人呢。我們轉轉就走,小梁外麵車上等著我們呢,今天不用你送。”
楊巡沒走,硬是跟著宋季山夫婦買完用品,他將所有東西都拎在自己手上,領著宋季山夫婦七拐八彎抄近路走出門去。
梁思申等好久才放下報紙,這才冷冷地打量眼前這家市場,看上去市場似乎往西擴展了一些,而朝東的地方似乎又在造什麽建築,沒想到楊巡還真是打不死的蟑螂,反彈如此之迅速。大約也隻有這樣人品的人生命力才能如此頑強,梁思申正感慨間,卻見公婆被楊巡陪著從市場大門出來。她無奈,歎了口氣,楊巡這人依舊無孔不入。她隻得跳下車去,給公婆打開車門。
楊巡這才看清梁思申,見她穿著淺駝色短大衣不像短大衣的衣服,下麵是長靴,依然如此亭亭玉立,而最要緊的是,眉梢眼角都是蓋都蓋不住的春意。楊巡最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他見過的人多。但是梁思申隻跟他說了聲“你好”便找別的事做去了。楊巡想主動搭訕,心想著即便隻議論一下車子也好,可他愣是開不了口,也是找著借口與宋季山夫婦說話。一直等宋季山夫婦與他告別,車子絕塵而去,他才又發了好久的呆。
完了,他心說,徹底完了。
這麽好的人,即使她喜歡的車子他也喜歡啊。他當初怎麽鬼迷心竅,楊巡真是無精打采了一天。
其後,楊巡不斷聽到有關宋梁二人的傳聞,因這兩人都是在本市大大有名。宋運輝自不必說,梁思申則是以財力著稱,一方麵當然是與楊巡合資的資金實力,一方麵是與市內著名企業家申寶田的合作顯示的資金實力,當然楊巡心裏清楚,與申寶田的合資是申寶田的曲線救國。
有人說,宋運輝的新夫人氣質相當好。楊巡心說,這還用說,他又不是瞎眼。
有人說,宋運輝對新夫人相當好,以往從來不帶夫人出席應酬,現在兩人形影不離,有次與幾個相識官員年尾私人聚會,兩人還小朋友似的手拉手到場,全場嘩然。楊巡聽到這條,心底泛酸,心說若是換做他是宋運輝,他可以讓梁思申騎著出場。
還有人說,宋運輝的夫人對宋運輝相當好,大家吃飯閑聊,她有時就靜靜看著宋運輝高談闊論。這條傳聞對楊巡打擊最大,楊巡太清楚梁思申是個什麽樣的人,別看她平日裏謙謙君子一般,骨子裏可是驕傲得不得了。她那樣子待宋運輝,還能因為什麽原因?這兩個人,也算是青梅竹馬,楊巡無限酸楚的感慨。
梁思申這幾天確實跟著宋運輝應酬,她本想不去,可是那些應酬宋運輝難以推卻,她不忍心看宋運輝因為推卻而得罪人,可又不願意難得的聚會時間被應酬剝奪,幹脆精心梳理後跟著宋運輝出席。宋運輝也告訴她不要有顧慮,那些人不是金州或者東海總廠的人,那些人都不認識程開顏。梁思申去了之後便知,與宋運輝參加的應酬,同合資之初與楊巡一起參加的應酬有本質的區別,這區別就在場合的檔次。位置未必代表檔次,但高位者自有其高位之道,即使肚子一堆草包,場麵上也可做出一團錦繡。僅此已經足夠,誰能要求他人個個紳士?
但這樣的應酬,讓梁思申看到了地方執行中央政策的一些思路。她經常與爸爸通話,交流政策視點,而爸爸的視點屬於爸爸所在的地方,沿海城市又有不同,潑辣辣的更有奮發之勢。比如《公司法》正式實施半年以來,對東海市企業改革重心有哪些戰略性影響的問題。宋運輝就認為,過去的改革注重對企業的擴權讓利,是量變,而現在的改革思路則是朝質變的方向走,朝製度創新的方向走。大家在飯桌上就“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進行了很多非正式討論,幾杯酒下肚,議論不斷活躍,便各自交流著從各種渠道得來的經驗和解讀。
梁思申最先聽著覺得他們所議是很簡單的道理,難道這也需要討論?但是漸漸的,她聽出自己的淺薄來,原來他們還得通盤考慮政企分開後全市國有資產的盤活問題,還有企業職工的社會保障問題,他們著眼的不僅僅是一兩家企業的生存。有一位局長說,他們局在全市有兩家企業能生產出不錯的拳頭產品,因此資金充足,日子好過。但是其他下屬企業卻是被三角債困擾,又缺乏資金實行更新換代,猶如陷入泥淖,越掙紮越深陷,外人惟有眼睜睜看其沒頂。但是如果局裏出麵通盤考慮的話,情況又會不同,比如說兩家優勢企業牽頭,整合其他小企業,剝離弱勢產業,開展多種經營,既能盤活優勢企業的資金,又能有效消化弱勢企業的資產負債,還可保證所有企業職工不下崗。也有一位副市長對宋運輝提出,東海總廠目前是市第一利稅大戶,但是東海總廠對本地經濟和產業的輻射卻沒有,他請宋運輝考慮如何帶動地區經濟發展的問題。
梁思申這才清楚,除了多種經濟形式之外,即便是國營經濟,也還有地方、部門之分,企業婆婆太多,未必都是一統。理論上她早知道企業有隸屬,但是沒想到實際操作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實際問題需要解決,而且看上去還挺複雜。梁思申這才能進一步深入理解前年底的《關於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製若幹問題的決定》,也才能進一步領會前不久鄒家華副總理在全國建立現代企業製度試點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也理解了宋運輝說的質變意義。原來這是突破原有框架的變革。從政企關係、產權關係,到企業的組織結構、管理體製等方麵,都將發生重大變革。而現在,則隻是開始邁出第一步。
梁思申心想,難怪外公一直看重宋運輝,原來是看重的就是宋運輝對政策的領悟能力和落實能力。
她也從一次一次的飯局中明白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道理,原來信息的獲得,也不能單純從文件或者報刊中獲得,朋友在中國是非常重要的一條渠道。比如她可以從家裏獲得很多信息,現在又可以從宋運輝這兒得到一部分,看來,她還得在上海拓展她的朋友渠道。
因此她很少說話,而是多聽,多想。當然,有人如果問起她有關國外經驗的時候,她還是言之有物的,而且理論性非常強,總能給宋運輝掙足麵子。在外人看來,梁思申深度迷戀宋運輝,一副賢惠妻子的模樣了。
無奈彩雲易散,霽月難逢,兩人鸞鳳和鳴不到十天。便得繼續兩地分居,便是宋引都依依不舍,抱著駕車欲行的梁思申哭得需宋運輝抱下來。
回到上海,梁思申便不再拒絕梁大的睦鄰友好行為,有空經常參與梁大和李力他們的小圈子活動,她本身是個不愛熱鬧的。她更多的還是在自己的工作圈內交友,偶爾還把外公的錦雲裏拿出來招呼朋友。外公很喜歡這樣的聚會,一高興就扔掉別墅搬來錦雲裏,把小王和專門負責做中餐的保姆也帶來伺候,一時錦雲裏的美食和錦雲裏的別致,還有錦雲裏主人的大方好客,在圈內口口相傳。梁思申想請誰來,幾乎沒有請不到的。
不僅梁思申交了許多朋友,便是兩周來一次的宋運輝跟著交了不少朋友,而且是“有用的朋友”。
一到寒假,宋運輝便應梁思申的要求,將宋引送去上海錦雲裏,以免程開顏以寒假為借口要求女兒去金州,或者自己來東海。經過上回白雪公主的事,他現在步步設防。而且宋運輝也覺得不再顧及情麵,幹脆一刀切斷母女兩個的關係,設法不讓她們相見,免得女兒又受不良影響。他太看死程開顏,不相信程開顏是個可以被他說服的人,因為他早就認定程開顏是個不理智的人。
楊巡一直等到梁思申離開,才如溺水的人終於被拎出水麵,終於走完一段煎熬日子。那幾天他幾乎連走路都會摔跤,隻因總是左顧右盼尋找著那輛彪悍汽車的身影。因此他連市內有限的幾家高檔飯店都不敢去光顧,隻怕進門看到梁思申與宋運輝在一起。他這時候才知道,他其實還挺能用情的,並不是楊邐說的現在是色鬼一個。
但楊巡這幾天的日子依然過得很飄,人總是跟丟了魂一樣,有一天竟然還鬼使神差地將車子開到東海總廠宿舍區門口,待得醒悟,驚出一身汗,他來幹什麽?被宋運輝看到會怎麽想?
楊速自己有了女朋友,又兼男孩子粗心。隻知道大哥最近心情不好,卻不知道大哥心情不好的原因。隻好一個電話把一向在大哥麵前膽子老大的楊邐叫來,讓楊邐對付大哥。
可是楊邐寒假回來,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什麽。這事說來話長,楊巡無法將來龍去脈跟弟妹們交代清楚,但不說清楚又無法解釋他的悔恨,他惟有不說。楊邐隻好說大哥現在想扮憂鬱王子。
去年春節楊巡轟轟烈烈地相親,這個春節楊巡修身養性,除了走親訪友,就在家看楊邐帶來的書,入聖一般。
雷東寶在春節前接到消息,說陳平原春節會回家一段時間,對陳平原,雷東寶心懷歉疚,他總覺得如果不是他手頭的行賄證據雪上加霜,陳平原的判罪不會加重這麽多。無論陳平原手指怎麽伸,他小雷家有今天,到底是與陳平原的大力幫忙分不開的。當年判決之後,他們在同一農場服刑,雷東寶對陳平原多有照顧,但是陳平原那邊也有人幫著活動,日子也過得不錯,但兩人所在營地離得稍遠,沒見多少次麵,陳平原在裏麵的時候已經不怪他了。因此聽說陳平原暫時出來的消息,他趕緊準備下錢物,見天色暗下來,便悄悄找去,而且還叫韋春紅一起去。
雷東寶萬萬沒想到,陳平原家的樓道門庭若市。雷東寶擦著兩個下來的人進去,看到陳平原家高朋滿座。好幾個人認識雷東寶,雷東寶也認識好幾個人。大家看到雷東寶一致噤聲,隻有陳平原笑道:“東寶,知道你會來,坐這兒。”
眾人都有驚異,覺得陳平原挺大度的。雷東寶當仁不讓地做到陳平原身邊,韋春紅沒地方坐,隻好遠遠撿把小凳子將就,但是韋春紅鬆一口氣,雷東寶跟她說陳平原不怪罪的時候,她有些不信,還以為是因為都在服刑,陳平原不願得罪牛高馬大的雷東寶,今兒這麽一看,似乎還真是雷東寶說的這麽回事。但她不明白了,陳平原何以如此大度?
當著那麽多人的麵,雷東寶將雙手一拱,當眾道:“陳書記,我向你賠罪。”
陳平原微笑道:“還說這個幹什麽,我們在裏麵不是全解釋清楚了嗎?大家看,東寶這個人的性子我最懂,他講義氣,他這大塊兒,是個小人嗎?害我的事他做不出來,這不他自己也關進去了嗎?他也是悔得不行啊。”
雷東寶感動,又是連連拱手,道:“沒話說了,沒話說了。”
陳平原道:“這兒都是朋友,東寶你也別客氣,給我帶什麽來?我可想你以前帶來的野味。”
“有,野豬肉,我早早讓春紅找下的。還有隻野豬肚,冬天補身子最好。陳書記,你這回來,是暫時的還是不走了?保外辦下來沒有?”
“在辦,還欠一些手續,還是你早出來,到底……”陳平原說到這兒一頓,他本來想說到底有親戚下死力幫忙就是不一樣。但是這話說出來得罪眼前這一幫總算還是把他辦出來的人,他今非昔比,有些話隻能也咽進肚子裏算數。他嗬嗬一笑,將漏洞抹掉。“到底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嗬嗬。”
雷東寶沒說啥,也跟著幹笑幾聲,這感慨,其實兩人在裏麵時候早就一起議論過,他今天來,有重要目的:
“陳書記,等你回來,我想八抬大轎請你給我們小雷家做顧問。我們一群粗人,隻有你最了解我們。”
陳平原愣了下,卻笑道:“讓我考慮考慮,反正還沒到時候。”
雷東寶笑道:“考慮啥呢,我這輩子難得聽幾個人的話,一個就是你。你就應了吧,別嫌我們廟小。”
陳平原還是微笑,沒有答應。雷東寶卻看到韋春紅給他使個眼色,他便住口。大家又說了會話,陳平原才又問雷東寶:
“東寶,你那小舅子現在怎麽樣了?”
雷東寶沒隱瞞,當著眾人的麵,把宋運輝現在的發展情況,行政級別,以及宋運輝在這邊協助市裏發展的事業,和這邊要好朋友人等,都簡單扼要跟陳平原說了一下。陳成平原聽了笑道:
“呸,有那麽好的樁腳,還請我去做什麽顧問,我跟你說,我即使去,一不上班。二顧而不問,何況我還不想去。”
雷東寶道:“隨便你怎麽樣,你就算是名都不掛,我還是拿你當顧問,我就認你。”
陳平原沒答,但一直笑眯眯的,心情看上去比雷東寶進去時候好了許多。
等夜深人靜,大夥兒一起告辭出來,讓陳平原好好休息。雷東寶夫婦開車回到家裏,才有可能說話,韋春紅進門就道:“東寶,你這顧問的主意算是出對了,今天讓陳書記很有麵子。”
雷東寶道:“他下輩子財產沒收了,退休金沒了,總得有地方掙錢。還別說,他腦子好,以前老徐說過,陳書記說這個人是個人才,隻要用得好。”
“我看他也擔心下輩子收入問題,今天一屋子這麽多人,真能拿出實貨的有幾個?他愁著呢。有幾個本來還觀望的,這下也不能拿出比你差太多的態度。他們啊……到底是那麽多年的同僚,誰做什麽都清楚著呢,總不能看著陳書記一個人吃苦。”韋春紅微微撇嘴,她在縣裏經營了幾年當時縣裏最高級的飯店,看多聽多。
“那你給我使眼色幹嗎?”
“怕你說多反而錯,好像你現在財大氣粗可以不把原陳書記放在眼裏似的,讓人看著好像是你給陳書記一口飯吃。到底你以前隻是個村書記,他是縣書記,他怎麽好意思一口答應到你手底下討口飯吃,讓大家看他現在落魄相。你看這不是後來陳書記故意問起你們小輝了嗎?他現在越是這樣,越要麵子著呢。小輝越是能幹,你還請陳書記做顧問,越說明你記情,越說明你重視她,他有麵子,別人旁邊也得掂量掂量你的意思,給他更多麵子。”
雷東寶一想。果然是這樣,笑了,道:“反正陳書記知道我,他自己會想辦法讓我把話說出來,給他掙麵子。”
“你意思是我不用給你使眼色?真是過河拆橋,沒良心的。”
雷東寶笑道:“什麽話,你能,我才要你一起去,誰說你眼色不要緊?”
韋春紅這才笑了,點頭道:“他還真了解你。今天陳書記都沒說你什麽,還替你說話,這一來,以後縣裏的人都不好再說你什麽。”
“我知道,今天當麵說,以後做給他們看,會不一樣,不過現在已經不一樣,我替縣裏做了那麽多事,他們又開始重視我,給我政策。”
“還是不一樣,得等陳書記真的回來,有些事請他出麵就行了,東寶,這麽看來,我又可以回縣裏辦飯店了,以後看來不會再有事了。或者開家分店,市裏這家還留著?”
“市裏這家也放著,開的好好地,別停。你回縣裏吧,我們來去也方便。”
“我再想想,我得把人手物色好了才行,都春節了。這事兒急不來。”韋春紅忽然又一笑。
“你那小輝小舅子現在也兩地分居著,比我們離得還遠,你們可真是寶一對。”
雷東寶道:“他高興著呢,就是要他每天飛他也願意,他跟我說他現在罵人少了,我說他以前都是下麵憋得慌鬧得,我春節看他那張臉去,還成天拉著不。”
韋春紅吱吱兒笑:“噯,我真想不出來呢,不知道小輝見到小梁是啥樣兒的,我一定要看看他倆在一起的樣子,我真好奇死。”
雷冬寶也是不懷好意地笑,這事兒說到做到,他立刻給宋運輝打電話,問清宋運輝春節動向,原來是去上海過春節,他立馬要求他也去。但是放下電話,雷東寶就驚訝了:“呀,小輝不讓我去,小輝怕新老婆。”
韋春紅了然道:“老夫少妻,都那樣。”
“小輝又不老。”
“比起他那個手伸出來跟嫩豆腐一樣的新老婆,當然老,再說小輝廠裏又是海風吹又是太陽曬的,本來也顯老。”
雷東寶聽著不樂意,道:“男人顯老又怎樣?不是這個問題,有些女人讓人一看見就不敢大聲氣兒,小輝新老婆就是那種人,小輝姐姐也是那種人。”
韋春紅一聽,怏怏地道:“你就隻敢衝我大嗓門兒。”
雷東寶道:“你還真別裝細巧。”說著就上樓去,將樓下扔給韋春紅,韋春紅關門關窗到處查了一遍,才關燈摸黑上樓。
宋運輝接完電話給梁思申打,這時候宋引已經睡覺,梁思申告訴他宋引在她的手提電腦上玩了一晚上水管工遊戲,又學會好幾句英語會話,與外公一起彈奏鋼琴,白天還跟外公一起雕了一根烏木筷子,好不容易才肯睡覺。宋運輝聽著心說除了英語,其他都是他家做不到的。即使宋引能自個兒在家彈鋼琴,可哪有人跟她一起彈,在上海估計還梁思申的小提琴一起上呢。女兒在梁家的生活可以稱之為經曆,最初梁思申邀請宋引去上海的時候,他有點怕梁思申太操心,而他媽也擔心梁思申一個大姑娘管不管得好孩子,可又不敢跟去看,沒想到宋引在上海錦雲裏還挺吃得開,外公還挺喜歡這個總說他穿的太花的小封建。
梁思申打完電話,見外公還歪在羅漢床上,就道:“還不上去睡?不會是專門等著跟我談話的吧?”
外公點點頭,放下手頭的舊《申報》和放大鏡,道:“我準備出五十萬給小竺開個古玩店,又賣又收,我自己也可以玩玩,你這幾天趕緊給我辦了,注冊用你的名字。”
“別為難我,外資注冊很麻煩。”
“你不行用你媽的名字。”
“不行,他們公職人員,你少給他們惹麻煩。才五十萬人民幣,人家竺小姐伺候你這麽多天,全給她也不算多。”
“我給是我人情,我沒做好前期被她鑽空子是我老年癡呆,兩碼事。誰像你,倒貼找個先生,還替人養拖油瓶。我跟你說啦。投資也得看看人的資質,這個小姑娘腦袋不是一流,比她爸差得遠,比起你小時候更差遠了。你適可而止,還是留點本錢養你自己的。”
梁思申怏怏地道:“我還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患於未然,省的她親娘拉去教上幾天。又給我製造低級矛盾。”
外公一針見血道:“我看你還是先下手為強,不給她親娘借看女兒製造機會見女兒親爹,製造他們一家三口親密相處場麵,嘿嘿,沒想到啊。受的西方教育,東方怨婦的一套你無師自通啊,不愧是我親外孫女,出手比你兩個舅媽漂亮。”
梁思申被說中心事,隻得嘿嘿一笑揭過不提。因她知道宋運輝是個注重家教的,當著寶貝女兒的麵是不肯給前妻下不了台的。可是她嘴上可以大方,心裏一想到他們原一家三口坐一起笑容滿麵地吃飯,她就憋氣,隻好主動出手,找個漂亮借口斷絕他們的接觸。宋運輝不知道,為此還心存感激,沒想到還是被外公識破。她隻得道:“你等著,開店的事媽媽來了再說,宋的行不行?”
“不行。”外公否定的非常堅決,但外公並不說出原因。對於宋運輝,外公欣賞宋的能力,但是並不認可宋的人品,任憑宋梁兩個在他麵前表現的蜜裏調油,他都認定宋運輝停妻再娶另有目的,而不是梁思申說的什麽感情深厚。外公認為,再深厚的感情,若是換梁思申隻是小家碧玉,宋運輝還能如此執著?不說別的,宋運輝前麵一個妻子也是小小的幹部,可見這人選擇婚姻的功利性極強。因此,項目交到宋運輝手裏執行是可以的,那是運用宋運輝的能力,可產權是不能放到宋運輝名下的,那是有去無回。當然外公不會說出理由,免得得罪。“這事不急,我先物色下門麵,就這兒附近,慢慢裝點起來,還有一些事,春節得來不少人。你得預先多準備幾隻煤氣瓶,電費去交好,別讓人把電線拉了。水費據說有人上門來說,哪天輪到我們抄表時候你得挨家挨戶去收。嗬嗬嗬。好玩的緊。我這兒手頭現金沒了。明天你帶我支票走,給我去取點美金來,這幾天黑市兌換價日跌夜跌,我得多換點人民幣放著,你回來經過香港時候,多帶點幹鮑幹貝魚翅燕窩回來,我付錢。再給我帶些內衣來,這邊的內衣不能穿。白襯衣也帶幾件。還有梳洗用品,都用了老牌子。所有你幫我采購的物品,我按總價的10%支付你傭金。”
梁思申不疑有他,應了一聲便罷,但是挺頭痛。以前很多事情可以扔給梁大解決,現在搬出別墅,住著是有品位了,離工作地點也近了,可日常生活一地雞毛,千頭萬緒都需她出麵去做,又不能扔給外公。惟有煤氣瓶之類可以交給花王,其他繳費之類的事,錦雲裏的電費動輒上萬,還為此申請的單獨路線,外公怎麽可能放心讓花王等人拿著這麽多現金,她少不得明天飛美國前把所有事情做完,國內服務業還不發達,排隊真正是逼瘋人。她自己還有事呢,梁大春節結婚,不僅大伯二伯分別從老家和北京趕來,爺爺奶奶都回來,還有梁大媽媽家的親戚也從北京來,她少不得從美國采購新年禮物分派,再加外公的衣物,她隻怕三隻皮箱都不夠,天哪,都說結婚後家務激增。她現在深有體會。
可是她覺得有能力承擔,相比起其他上海女人,她有財力,有腦力,做事自然稍微從容一些。
宋運輝拒絕雷東寶來上海過年,是因為他深知這次的春節是他的大考,不想大大咧咧的雷東寶再給他亂上加亂。雖然與梁家父母已經達成電話溝通,可是見麵一起生活幾天,那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他還得出席梁家大孫子的婚宴,他屆時會遇到大批梁家親戚,那都是些什麽人,梁思申早就與他說明。因此宋運輝提前打烊離開東海廠,連夜自己飛車趕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梁思申指定的美發廳修理自己。
年夜飯是與梁家人一起吃的,外公、梁父、梁母和宋引。梁思申反而還在美國,都是場麵上的人,既然婚姻已經既成事實,彼此也就以禮相待,但是一桌人又沒有什麽親情可以敘說,外公當仁不讓地抓住好不容易見麵又沒梁思申霸占著的宋運輝談投資項目進度。
梁父聽著,輕輕與妻子道:“你爸想利用小宋做免費苦力。”
梁母點頭:“小宋剛進門,不便拒絕。老頭子真能抓住機會,但囡囡肯罷休?”梁父笑了,很輕很輕的道:“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麽囡囡為個外婆遺產還得打官司,現在外公卻輕易把這幢房子寫到她名下,兩人早已心照不宣。”
梁母哭笑不得:“這孩子,這孩子……”
梁母看著身邊專心吃非常鮮美的鮑魚的宋引,忍不住摸摸小姑娘的頭發,心裏想著,不知道她的親外孫或者親外孫女是什麽樣子,一定更漂亮更聰明。可估計女兒肯定現在沒生孩子的打算。一直等宋運輝照顧了女兒去睡覺,梁父才正式跟宋運輝談起他們省幾家企業的情況。宋運輝有些吃驚,沒想到梁父也有插手的意思。而梁父更猛,他希望宋運輝立刻著手,趕在改製試點企業篩選之前,先下手為強,免得被改製試點工作束縛手腳。梁父還說,所有的當地政府部門的工作,由他來做。
宋運輝很快明白了梁父的意思,也明白梁父話裏話外的潛台詞。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那,看來得在國內注冊一家公司了。”
外公卻道:“眼光別放那麽窄,隻看到自己手裏那點子權,告訴你們,你們的銀行貸款利息太高了,簡直是懲罰性利率,我一輩子都沒看到過幾次,專門針對你們的高通脹的啦。拿那麽高利息的貸款做投資,基本上是老壽星吃砒霜,萬一通脹給如願收緊,你們完啦,還是乖乖拿我的錢,我去美國銀行貸款,最終收益我們三個可以坐下來談。”
梁母看著王、梁、宋祖孫三代談的熱鬧,忍不住問了宋運輝一句:“小宋,今年物價漲的厲害,你們工資漲了沒?”
宋運輝道:“漲了,不敢不漲,現在外資企業招聘廣告上麵直接標明工資,我們不漲的話,工人都跑去外資企業。”
“漲幅大嗎?”
“工資漲幅沒法大,隻能在獎金福利上麵增加收入,跟外公談的項目就是準備增加職工福利用,到時每人手裏分一份原始股。如果不做這些打算,相比物價漲幅,我們的收入都在縮水。”
梁母聽了點點頭,歎了聲氣:“唉,我和囡囡爸爸的工資也是,錢越來越不值錢,各方麵的用度卻是越來越大,今年春節的禮物,還都仗著囡囡從美國背來,你們慢慢聊,我先上去休息,趕一天路,累了。”
宋運輝看看上樓去的梁母,感覺梁母的心情可能比較複雜。他一時不知道有些事經梁父插手之後,梁思申會怎麽看。不僅宋運輝感慨,梁父也是心有觸動,看著妻子的身影一時無語,等外公也上樓去,才有些遮掩地對女婿道:“太太理想主義,是做丈夫的成功。”
宋運輝聯想到自己,不由得會心一笑。與嶽父的距離頃刻拉近,道:“爸,我估計思申也理想主義,接受不了你輔助出資的想法。”
梁父自嘲:“看來我作為父親,也很成功。”他摸出一包香煙,看看宋運輝,笑道:“你不會真戒了煙?母女倆都不在眼前,來一支?”
宋運輝推辭道:“還真戒了,謝謝爸。”
梁父有些驚異:“你倒是能下狠心,是不是準備迎接小生命?”
宋運輝笑道:“我們順其自然,沒做任何措施。”或許是姐姐去世的陰影已經淡去,宋運輝才剛結婚就極其希望與梁思申有共同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強烈願望與梁思申說起,梁思申勉勉強強地同意。宋運輝清楚當時看到梁思申答應的時候,他很開心,他感覺自己心裏有隱隱的焦慮。“挺好,我們也才剛說起什麽時候給你們抱孩子。”梁父再度驚異,看起來他和他妻子都猜錯了,女兒比他們意想中更重視這段婚姻,而不是跟他們第一次說起時的瀟灑態度。或許是因為說起第三代,翁婿兩個人的心理距離進一步拉近。梁父吸一口煙,用夾著香煙的手指指眼前的客廳,道:“你對錦雲裏感覺怎麽樣?”
宋運輝笑道:“第一次來看,隻看到一堆舊家具,後來才一點一點地品出其中的好來。最難得是把不舒服的舊家具改造得可以舒服地用,而且還是不計價值地擺著率性地用,這才是真正底氣。需要多少文化底蘊和豐厚家底。”
梁父感慨:“梁大前陣子跟我說,看到囡囡裝修別墅,本來以為這就是資本主義,看了外公的錦雲裏才知道囡囡的不過是中產階級。他以前羨慕囡囡的開放式廚房氣派亮麗,沒想到錦雲裏的廚房偏居一角,關在門裏,設備齊全,但模樣一般,原來因為廚房不是真正富貴的主人出沒的場合。階層的不同,思維的不同,都反映在房間布置的細節上。梁大說他和他的幾個朋友以前還以為自己得天獨厚,看了錦雲裏才自慚形穢。”
宋運輝聽了心說,估計這是梁父自己的內心想法,他有些明白,梁父這是在跟他解釋今天插手的原因。他笑道:“我現在麻木了,還能怎麽樣,起碼我還是占著宿舍區最大的別墅。”
梁父看了宋運輝一眼,道:“現在國家改革開放了,放進來的誘惑越來越多,我們都目不暇接,何況你們年輕人。連老頭子們都閑不住了。你知道我這回最感慨的是什麽嗎?囡囡的爺爺。他是詩書世家出身,再加經曆無數起落,本來應該全看開的,可這回竟然為找不到合適的西裝來參加大孫子的婚禮而沮喪,差點為此不肯來上海。他還是離休幹部,待遇已經算是高,可相比過去的生活水準,還是一落千丈了。他們沒獎金墊補。”
宋運輝看看梁父已經斑白的雙鬢,心裏明白還有幾年就要退休的梁父這是兔死狐悲了。他想了想,道:“相比之下,看看思申的外公,一樣的努力,不一樣的結局,不能不讓人感慨。”
梁父點點頭:“這些話聽到囡囡耳朵裏,又是腐敗了。”
宋運輝微笑道:“思申已經與過去有些不一樣了,最近剛幫著一家集體企業轉製,使了不少心照不宣的手法。她現在分析問題很客觀。”
“嗬嗬,現在還是你更了解她。”梁父心裏有些不是味道,可又不能不承認現實,又想,其實過去似乎也是宋運輝更理解梁思申。“你今天自己開車過來,中午也沒休息一下,還不累嗎?”
“路上打過盹,還好。相比每天的工作量,今天算清閑。”
“身體真好,年輕。好吧,明天接囡囡的事也交給你,我肯定起不來。我上去休息了,今天拎了兩次行李,才是從家裏樓上拎到樓下,再從梁大車上拎進這兒二樓,現在右手臂就沉沉地酸,不中用啦。你也早點休息。對了,帶著名片嗎?明後天我帶你跟親戚認一遭。囡囡不辦婚禮,搞得你們被動。”
梁父上樓,到樓梯口。往下看看,見宋運輝正在檢查門窗關合,又看宋運輝熟練開啟美國帶來的報警設備,然後才留下幾盞燈昏昏照著,跟著上樓。他回頭跟妻子說,這個女婿做人非常努力,也非常能思考,隻是有點努力得可怕,幸好是女婿,如果與這樣的人共事,不知多累。梁母也說女婿看上去太深,她有些為女兒心裏沒底。兩人心裏都捏著一杆稱,過後幾天得以過來人的眼光好好評估女兒女婿的關係,有什麽問題可以事先提點。
宋運輝回去自己臥室,好好將今天梁父意外提出的插手回味了一遍。心裏想著,要不要跟梁思申說明。最終決定還是說,他剛才還打保票跟梁父說梁思申已經很客觀分析現實,怎麽輪到他手上又擔心起來了呢?
宋運輝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門去機場接梁思申,開的是梁思申的大切,因為聽說梁思申帶了三大口皮箱,他的奧迪估計不夠裝。初一清晨的上海街麵難得的清靜,就跟他剛出來的錦雲裏,過年的時候那些國產保姆都不肯上班,外公一點辦法都沒有,幸好還有菲傭小王在家,宋運輝下來的時候,小王也才剛起來,忙給他做了咖啡,宋運輝自己做的吐司,小王因與宋運輝溝通良好,很是謝謝了他。宋運輝感覺菲傭比較合理,不比國內保姆,有些太自卑,有些當家做主意識太強,幸好外公夠奸,一家中外四個幫手,個個服服帖帖。梁思申還說為一個家忙死,其實若沒外公幫手,這個錦雲裏早雞飛狗跳,其中微妙,不是梁思申這個大而化之的人能理解的。
大年初一的國際到達出口也是難得寥落,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新年,出來的旅人帶著的行李特別多,好多人一隻皮箱之外,還背著紅一條白一條的大編織袋。宋運輝相信梁思申再多行李也不肯背編織袋,梁思申這個人太注意形象。想到每次相聚,總能看到梁思申洗漱之後得擺弄半天瓶瓶罐罐,他再看幾遍也總記不住那些瓶瓶罐罐的用處,他還算是學化工的。梁思申還每天晚上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費盡心思地搭配出來,她有那麽多衣服,卻總是抱怨缺這缺那,想起這些,他一個人站在空闊的國際到達出口微笑。她有時是那麽理智,有時又是那麽率性,有時精明過頭,有時簡單的沒道理,內心非常驕傲……
笑眯眯地想著這些,時間過得飛快,便見梁思申推著大大一車行李東張西望地出來。宋運輝上前先擁抱了她,才接過行李車,梁思申先笑嘻嘻地道:“我爸媽昨天沒欺負你吧?”
宋運輝聽著不由得笑,“怎麽可能,我昨晚跟你爸談得挺晚,還說了一些你爺爺的事。今天長途飛機坐得臉色不太好,回去先睡會兒,我已經吩咐小王給你榨好橙汁。”
梁思申卻神秘地笑道:“我已經在香港睡一晚上了,不過不大睡得著。你知道我昨天想到什麽嗎?嘻嘻,想到的時候我都忍不住笑。我看賓館裏的電視放古裝戲,裏麵女的叫男的三郎,我想我到了古代該叫你什麽郎,宋郎?二郎?立刻就想到輝郎了,哈哈,大灰狼。要不是天太晚,我當即就想跑出去買一頂小紅帽跟你配套。”
宋運輝聽著也笑,“你要是叫我大灰狼,貓貓得跟你理論。不問問你爸跟我談什麽?”
“呃,不問,逃不過仗著長輩身份又是考察又是試探,我問了生氣。”
“沒有,且不說你爸媽都是大方的人,以你爸媽的水平,他們是想試探我,也不用那麽低級地拿話考察,後麵幾天看著就行。”宋運輝推著車子到門口,小車無法出門,這得一隻一隻地將行李拎到門外,讓梁思申看著,他去取車接應。梁思申倒是有些不解了,爸媽拿起電話總是就宋運輝的問題問東問西,怎麽見了真人反而不問了,反常啊。
風很冷,才一會功夫梁思申等得手足冰涼,等車子一來,她“嗖”地竄上車去,把行李扔給宋運輝處理。宋運輝早知如此,這是家教加出國受教育的結果。他想到那麽身份儼然的梁父要等梁母上樓睡覺後才敢吸煙,還自嘲地說“太太理想主義,是做丈夫的成功”,不禁一笑。他也知道,等他上車,一定有親吻擁抱等著犒勞他,他估計梁父也是這麽被梁母收服的,久後習慣成自然。等他收拾好行李上車,果然不出他所料。他雖然早知道有這麽一套,可還是吃這麽一套,隻覺得所做一切順理成章。
兩人上路後,宋運輝基本上沒有時間說話,都是梁思申在告訴他,她回美國做了些什麽事,他笑眯眯地聽著,等她說完。梁思申滔滔不絕好一會兒,忽然急轉直下,“你知道我為什麽臉色差嗎?清早起來趕飛機,吃隔夜麵包沒胃口,吐了。好難受,飛機上還一直在反胃。”
宋運輝一愣,他是過來人,立刻敏感地道:“會不會有了?”忍不住一邊開車一邊看梁思申臉色,似乎他的眼睛能做青蛙試驗。
梁思申也吃驚,“不會吧,這麽快?”但想了想便釋然,“不會,那個才剛來過。”
宋運輝一聽,心裏微微失望,他更敏感地覺得,梁思申語氣裏沒他那麽強烈的激動。但他還是溫言道:“等下到家還是先喝點粥吧,別先喝橙汁。”
梁思申卻嘻嘻地湊過來,道:“大灰狼,你非常緊張,你車子都開成蛇行了。”
宋運輝勉強一笑,“昨天你爸爸跟我談起我們的孩子,他們也非常向往。”
梁思申吃驚,“他們不是……他們倒又急著想要了?”
宋運輝知道“他們不是”什麽,
“你別再這麽想你爸媽,他們現在跟我聊的很好,昨晚你爸爸還跟我談了你爺爺的失落,推己及人,他也說到他心裏的矛盾,這些與我有時的感慨很一致。你看,我們都已經聊得這麽深入。”
“啊,原來你們已經暗度陳倉。大灰狼,你別一張臭臉,我們都那麽聰明,要一個孩子還不是簡單不過的事情。”
宋運輝笑道:“要孩子跟聰明有什麽內在必然的聯係嗎?”
“就是逗你笑的。別急,順其自然。”
宋運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急,我剛才激動壞了,想到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多讓人激動。”
梁思申聽了反而笑,想到宋運輝已經有了一個女兒,卻還這麽激動,她心裏非常清楚這是為什麽,因此心裏很是好受,隻覺得沒懷上還真是可惜。“我一定努力爭取。”她說出這話,自己也笑出聲來,可又忍不住感慨,“我們比較麻煩,兩個人離得遠。我很怕,我正著手獨立主持一個大項目,懷孕會造成很大影響。不過我聰明,是不是,既然別的女人都能做好的古老行當,我也一定能行。連外公這張壞嘴都說,我們的孩子肯定是最聰明的,我非常向往看到。”
宋運輝這才是發自內心地笑在臉上,他發現自己太緊張梁思申了,有點緊張得想用孩子綁住這麽優秀的她。到錦雲裏門前的時候,他忍不住伸手緊緊擁抱梁思申,好一會兒才放手,下去開大門。果然梁父看到就早早迎出來,他們沒了熱烈親密的機會。
梁家父母帶上女兒女婿去梁思申爺爺住的酒店拜年,外公不高興一起去,但大家當然帶上了宋引。梁思申也清楚大家都會怎麽議論,她無所謂,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反而是梁家父母和宋運輝心裏都敏感著。已經結婚的梁三問梁思申怎麽想著找個有婚史又有孩子的,梁思申神色自若地反問梁三怎麽會有這麽落後的中式想法。隻因梁思申在眾堂兄妹中是潮流的風向標,梁三反而覺得自己真的很封建閉塞。
梁思申應付了梁家兄姐的問候,再看宋運輝嫻熟老練,不卑不亢地與她家這些達官貴人親戚交往而不落下風,她再次問自己,究竟愛他什麽?如同過去,依然沒有答案。似乎與宋運輝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因為宋運輝是第一次出現在梁家,很多人好奇地非要問個明白,為什麽與那麽一個條件看上去不般配的人結婚,梁思申隻好一再非常肯定地回答,他非常聰明,她一向隻喜歡聰明人。眾人將信將疑,但都心裏懷疑其中必有貓膩,兩人看上去並不般配:女的流光溢彩,男的則是一看就是從下麵奮鬥上來的小戶人家出身。
不僅是梁思申,宋運輝也在深切感受著梁家與他家的不同。這家人裏麵的大多數,都是跟梁思申似的,內心無比驕傲,行為上則是持以良好修養,看仔細了才能感受到有些高高在上的冷漠。他以往接觸的人中,老徐也是這樣的一個人。梁思申的爺爺雖然沒外公那麽刁鑽潑辣,可也是不易對付的,他被抓住問了好多問題。令他感激的是,嶽父一直陪在他身邊,有什麽過分的地方,由嶽父出言打斷。但爺爺最終還是肯定了他,隻因為他是做技術出身,爺爺喜歡實幹的人,而非他現在的身份修養。宋運輝覺得梁思申的爺爺和外公都是無比怪誕的人,有很獨特的性格。
中午吃飯,一大家子,整整開了四桌。梁父讓宋運輝與他同桌,那一桌都是梁父一輩的人,也是所謂都在官場上的人。宋運輝還是第一次參與這種人物們舉重若輕的隨意交談,他大開眼界。而這一餐的交談,也令在座看到宋運輝的潛力。但這一餐飯,吃得宋運輝差點筋疲力盡。他終於見識了梁家的實力。也終於明白,為什麽在梁父職位並不顯赫的情況下,蕭然卻對梁思申心懷忌憚。
第二天正月初二梁大的婚禮上,宋運輝再度見識梁家,不過當天大家的注目重心已經轉移向梁大新娘子的娘家,宋運輝得以旁觀。梁思申這才有時間與宋運輝竊竊私語,告訴他誰誰有什麽什麽。梁思申見多而倦,宋運輝則是初見欣喜,宋運輝此時已經很能理解梁思申為什麽應付大場麵的時候遊刃有餘,她根本就是在那裏麵泡大的。宋運輝看到女兒宋引也是東張西望沒事人一般,不由得嬉笑感慨,他的心理素質還不如女兒。但估計女兒出入這種場合多了,以後也與梁思申沒什麽兩樣。
宋運輝在觀察著梁家,梁父梁母則是實地考察女婿。對於宋運輝內心的真實動機,他們無法考證,但是他們看得出宋運輝非常愛他們的女兒,經常是微笑注視著放任著他們的女兒,偶爾有輕聲提點,也完全是一個成熟男人對待妻子的態度,都有點好得令人不能相信。梁父梁母背後反複商量,估計女兒女婿早在愛情之前已經培養出過人親情,此後的愛情反而是順水推舟的產物。老兩口一時都有些不知如何定義女兒女婿的關係,但他們心裏都想到,如果宋運輝沒有婚史的話,那一切就完美了。
這幾天,對於宋引來說,真是大開眼界的寒假。假期結束,跟著爸爸的車子回到家裏,她一張小嘴都忙不過來,跟爺爺奶奶敘說那上海的燈紅酒綠、紅男綠女。宋季山夫婦都是目瞪口呆,沒想到中國的土地上,還有他們想象不到的某種生活。宋運輝倒是沒說什麽,讓父母不用在意那些富貴繁華,以後梁思申來還照樣對待便是。
春節過後,宋運輝便立刻投入協助某下遊企業改製工程的實際操作,他首先通過當地政府的幫忙,以及與梁家一位親戚的聯絡,順利通過層層申報和嚴格篩選,將項目列入省百家試點企業名單,終於獲得改製的通行證。幾乎與此同時,他們與當地政府臨時成立的現代企業製度試點領導小組緊密配合協作,建立起試點工作班子,專門負責製定實施試點工作計劃。
宋運輝手中的工作進度一如既往地安排得密不透風,而他對一半有東海廠抽調人員組成的試點工作班子的第一要求就是“高效”,由他每天傍晚親自過問工作進展。很快,試點工作的總體指導思想便製定出來:一,根據《公司法》的精神,建立健全企業法人治理結構;二,明確投資主體,明晰產權歸屬;三,實現投資主體多元化,多頭引資,爭取吸引外資;四,調整企業資產負債結構,以多種形式消化企業原有債務;五,政企徹底分離。
外公首先拿到指導思想的傳真,因為宋運輝這幾天正在上海辦事,所有不著急的常規傳真都是傳到錦雲裏,等晚上他回來看。錦雲裏的電話號碼固定,大家都已經知道如果宋運輝不在東海總廠,往錦雲裏這個電話傳一份總是沒錯的。外公拿放大鏡看著傳真內容,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才笑了出來,自言自語道:“這個狡猾的,說得多冠冕堂皇,好像引進外資還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似的。”
等梁思申下班回家,外公把傳真交給梁思申看,笑嘻嘻地道:“你看,同樣一句話,你前幾天的案子說得太赤裸裸,審批時候才會那麽難。你以後也要站到小輝的角度看問題,站在政策高度上麵說話。”
梁思申其實一直在參與宋運輝的改製試點進程,兩人經常商討如何做到一步到位,政策製定別給以後留下漏子。因此對於試點工作的指導思想早就心中有數,但是看到傳真內容,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原來話要這麽說。噯,我們正在製作的一份報告看起來得重寫,一份拆為兩份,一份交給香港股民看,一份交給權力機構看。”
外公最初裝著不在意的樣子,但等梁思申說完,就道:“我是不是得準備錢了?最近人民幣對美元變得厲害,美元越來越不值錢,得讓小輝加把勁,快點。”
“快不起來,指導思想確立到試點方案經過討論拿出,起碼得一個月。然後就得報請省體改委審批。我最感興趣的是他們最後的試點方案會怎麽處理那個債務重組問題,債轉股?增資減債……”
“反正都是便宜我這個資本家,嗬嗬。”外公才不高興關心那些細節問題,那些換湯不換藥的操作,不過是程序而已。他隻袖手悠然地看結果。
“你們的衣服今天拿來了,你試穿看看。不行的話,用你外婆以前的衣服。小輝身量與我年輕時差不多,也可以用我過去的衣服。現在的這些衣服,我看著不好,做工粗糙,跟解放前的做工沒法比。料子也挑不出好的,都是些行貨。這幾天院子裏花兒開得好,你們趕緊把照片拍了。”
“噢,在哪兒?”梁思申立刻有了積極性,兩眼一掃,便掃到羅漢床上放著的一隻綠緞包袱。這些是外公讓一家他看著還行的裁縫上門量了她和宋運輝的身材後定做的傳統衣服,衣服式樣都是外公自己選定,根本就不讓宋梁二人插手。梁思申一直好奇得很,不曉得外公會弄出什麽衣服來給她穿。不過春節過後一個太陽微陰的天氣,院子裏曾經晾曬過一次外公外婆過去的綢緞衣服,當時滿院子的花團錦簇,看得梁思申好生豔羨,尤其是外婆的衣服,在外公不耐煩的指點之下,她才知道什麽滾啊鑲啊的,原來過去的寬袖大袍裏蘊藏著無數風流。她早就想知道給她拍結婚照穿的衣服會是什麽樣,拎起包袱就往樓上去了。
宋運輝回來時候,走進高牆裏麵的深院,立刻就聞到一股撲鼻的清香,正是春蘭吐蕊。但宋運輝知道,早上出去時候伴著一院子淡淡霧氣的香氣更濃,遠非晚上的可比。走進院子,仿佛走進另一個世界,高高圍牆不僅將滿世界的喧囂隔在門外,連空氣似乎都是不一樣的。而今天最難得的是屋子裏傳出來外公和梁思申的笑聲,雖然都是輕輕的,可是在高牆內的幽靜環境裏,也是清晰可聞。
宋運輝奇怪了,今天什麽事情,竟然讓祖孫兩個一齊笑出聲來。這祖孫兩個,明明都是挺智慧的人,偏偏在一起總是貨不對板,兩個人總是為鬥氣而鬥氣,誰也不肯稍作退讓,宋運輝私下勸說梁思申忘記舊事放開心胸,沒用,跟外公說收拾意氣為老而尊,也沒用。兩個人總是一個笑的時候一個生氣,更多時候是兩敗俱傷。一起都笑的日子鳳毛麟角。
宋運輝好奇地開門進去,卻見梁思申穿一襲鵝黃大襟衫子,瘦高的人硬是給穿得寶塔一樣紮實,整個身材淹沒在綾羅綢緞裏。看見他來,還假模假樣地舉起手中檀香扇子,扭扭捏捏衝他作個萬福,臉上早已歪眉歪眼滿是鬼臉了。宋運輝一見就大笑,趕緊把手裏的包扔到桌上,免得笑到手軟捏不住。外公也是笑得滾在床上,一串兒的“哎喲哎喲”。梁思申看見一個箭步過去,大力將外公扶正了,還真怕老頭子笑得岔氣。外公坐正了笑道:“我一輩子都沒見過穿上這種衣服越發滑稽的人,簡直是沐猴而冠。”
“真的不搭調嗎?”梁思申不信,在落地穿衣鏡麵前轉來轉去,覺得自己挺美。
宋運輝笑道:“不錯,我想穿著這套衣服站到外麵開滿花的蘋果樹下拍照,一定很美。你今天怎麽可以早回?”
外公早搶著道:“小輝這回審美總算對了,我給你們約下禮拜天拍照,布景聽我的,有些東西我開地下室取出來用一下,務必給你們布置得原汁原味,絕不露餡,任何內行人都看不出年代。小輝,你換上那件寶藍的給我看看。”
宋運輝笑道:“我倒是認識一個識貨的,在北京,什麽時候拿去給他看看。真要這麽麻煩嗎?思申你有沒有時間拍?”
梁思申在鏡子麵前將一頭長發挽來折去,道:“你在家我當然早回,下刀子也得早回。照片當然要拍的,以後老了拿出來給孩子們看,瞧瞧,奶奶以前打扮打扮也是美女。快,我來幫你穿。”
宋運輝聽著又笑。本來以為穿件衣服有什麽難的,沒想到還真難上手,隻得與梁思申鑽一起研究好一陣子,才想辦法係上帶子。外公隻笑眯眯看著,硬是不出聲指點,似是等看好戲,好歹兩個聰明的孫輩沒讓他得逞。但等宋運輝全套寶藍萬字團花長袍配鑲了不知多少花頭的石青褂子穿好,外公立刻扔過來一柄紫檀木骨子的泥金扇子,讓兩人站一起給他瞧。他看來看去,覺得還是宋運輝的氣質更像樣一點,梁思申穿上龍袍也成不了太子,一臉的不正經樣蓋也蓋不住。老頭子自己先擺弄他的收藏老蔡司相機指揮著兩人站起坐倒好好拍了幾張。
宋運輝本來隻是陪玩,可是上手以後卻覺得是真好玩,尤其是他棕色長衫梁思申大紅裙褂,被外公趕到書房體驗紅袖添香夜讀書,做出種種古典樣子,諸如潑墨揮毫讀線裝書拉手兒說話等。宋運輝真是非常想早一天看到外公接連拍了十幾張的照片會是什麽樣子。外公眼睛不好,焦距還是宋運輝對的,他已經看到鏡頭裏的美。玩了半天,宋運輝才想到他有電話要打,隻得罷手,梁思申也才感到肚子餓得擂鼓。宋運輝跟梁思申在一起後,不知玩了多少以前從沒想到過的東西,每次在錦雲裏的心情都是非常好,有再大壓力,在回到錦雲裏關上大銅門的一刻,便卸了一半。
宋運輝打上了電話就一時扔不下,東海總廠也正在改製,轉股份製,有關產權的問題也需調整,財務部門好多問題需要請示,宋運輝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外公常坐位置對麵,一手話機一手鉛筆,一個電話打個沒完。
梁思申吃她的酸奶水果沙拉,眼睛則是專注於剛從自己包裏取出的一份文件,兩隻墨黑拉布拉多在她身邊盤旋。隻有外公沒事幹,不時給一句“裝什麽樣,又沒人給加薪”。梁思申吃完,見宋運輝還在打電話,而且口氣相當嚴厲,不由得輕輕對外公道:“你以前跟部下說話也是這樣?”
外公轉身看了會兒,才道:“我扔椅子的時候都有,這麽說話還是客氣的。”
梁思申道:“我們不。我也意識到我們的國內雇員說話聲音比較大,有時候我皮笑肉不笑給出的指令,他們比較會忽視。不過我還是不喜歡大嗓門,也不願發脾氣,寧願拿語言來壓製。”
“你們是洋行那一套,假惺惺。我喜歡小輝這樣子的,簡單直接,沒廢話。臭小子,電話費原來都是他打出來的。”
梁思申估計工廠環境下麵說話也輕緩不了,但宋運輝平時說話,以及宋家人說話聲音都不大,跟她家差不多。她看宋運輝沒完沒了,一塊給他煎的牛排眼看變冷,她就倒了一杯溫水拿去放到宋運輝手邊,拍拍他手臂提示他喝水,又走開不去打擾。
宋運輝好不容易打完一個電話,見梁思申從烤箱搬出一隻大鋼盤放到他麵前炕幾上,裏麵有葷有素,都是梁思申挑了他愛吃的菜放進烤箱再加工,讓他放下電話就有熱的吃的。外公看宋運輝吃飯吃菜,他外孫女諂媚地切割牛排送到宋運輝嘴裏,不由得撇嘴,現在的年輕人真沒規矩,好起來一身輕骨頭,跟他吃飯時候卻狂看資料,當他沒有。
宋運輝邊吃邊對還在飯桌邊細嚼慢咽吃養生餐的外公道:“外公,傳真背後體現的政策,要不要等你吃完一起說?”
“我聽這個幹什麽,我用人不疑。”外公還挺不耐煩。
“觸黴頭了吧?”梁思申取笑宋運輝,但宋運輝按住她沒讓她就外公的“用人不疑”反唇相譏。梁思申還挺聽宋運輝的,但是衝拿著大盤子去廚房交給小王洗的宋運輝做個鬼臉,宋運輝性格很強,總喜歡將她的工作也一並規劃上,也不怕腦袋累著。
而其實宋運輝已經看出梁思申無法吃透政策的原因,她還太年輕,對過去政策的變化了解不深,因此也看不出現今出台政策的來龍去脈。他要告訴她那些細微的差別和進步,以及政策製定背後方方麵麵的考量。讓她別拿到政策就跟其他洋鬼子似的隻知道挑不足,看不到中國社會的發展,更無法在吃透政策的基礎上有所為有所不為。但他也知道梁思申心高氣傲,總是拎著她耳朵灌輸也不好,他有時候就借道外公,側麵敲打梁思申。可惜外公今天不領情。
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走出廚房就道:“我們市裏組織一批企業家自費赴香港考察學習,楊巡也在名單之內,這個星期天會過來上海趕飛機。他通過尋建祥跟我聯係,問能不能跟你我吃頓飯,給他機會向你道歉。他說他這段時間想到很多,知道以前辜負你。我看他這話說出來,說明他總算問題看到點子上。”
“星期天我們要拍照,沒時間。”
“可以晚上。”
梁思申奇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同意一起吃飯?”
宋運輝笑道:“我不想同意,他對你有企圖。不過他既然目的在你,我還是問一下你的態度。”
梁思申不懷好意地道:“那要不我單獨跟他吃飯吧?”
宋運輝兵來將擋,麵不改色:“隻要你願意,我才不會阻止你。”
梁思申鬱悶:“你不會表現出稍許稍許的在意嗎?你不重視我。”
外公飛來一句:“你這些小花槍,小輝早把你看得透透,我都沒好意思再看著跟我有血緣關係的外孫女總拎不清,提醒你一下啊。”
梁思申怒目而視,無比鬱悶。宋運輝隻得連忙拉梁思申上去書房單獨相處。外公總是不遺餘力冷不丁地打擊梁思申,因為他在,梁思申總是不設防,因此次次被外公打中,外公更加樂此不疲。
梁思申被宋運輝在後麵推著上樓,嘀咕幾聲,才問:“楊巡現在在市裏排得上號了?”
“是,這一年他資產增值很快,而且都是優質資產,我估計他的負債沒以前高了。他現在做事沉穩很多,今年我已經遇到他兩次,說話舉止已經比較上台麵。他在做歐洲風情購物街項目,說是你以前規劃的。不過有些議論說他傻,這麽好的地段,他沒拿來把房子造高一些,比較浪費。”
“蕭然呢?”梁思申聽著聽著又反感上了,立刻轉開話頭,“我聽梁大說蕭然現在比較焦頭爛額。”
“蕭然的事都被你當初料中,他現在想通過政府插手阻止增資,也跟我說想鼓動下麵工人鬧事氣走日本人。不過人心不在他這一邊,我看他沒太多措施反日本人。可是政府插手,鬧大了怎麽辦?日方通過外交途徑提出抗議了會如何?我已經警告過他,不過他膽子大,又被逼上梁山。對了,你退出的那家商場走高檔路線,現在生意好像並不怎麽樣。”
“商場方麵你別替梁大他們愁,他們隻要能維持日常開銷就能支持住。他們的利潤主要體現在固定資產增值上。這一年多的增值夠他們開心的。蕭然這人,隻會窩裏橫,我早跟他說了其他抵消損失的措施,他偏不行動,自找。”
外公的書房寬大得不像話,靠牆是一色鑲玻璃楠木書櫃,裏麵大半是過去喜愛收集的古今中外書籍。有些愛書的李力來參觀,一見這等收藏,頓時魂飛魄散,一張臉白了紅,紅了白,如此再三,依依不舍地離去。但梁思申和宋運輝甚少有時間放在這些書籍上,他們兩個各占一把大交椅,趴在紫檀鑲嵌螺鈿大書桌上總能忙到半夜,兩人都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從紐約寄來的報紙。
宋運輝有時很想不回東海總廠宿舍區的家,可實在是分身乏術。
楊巡終究是沒能跟宋梁兩個一起在上海吃上一頓飯,他其實也知道是這個結果,但他是個不怕挫折的,即使知道不可能,他還是要試試,誰知道老天弄不好開恩掉下來個萬一呢。現在既然沒有萬一,他也沒啥可失落的,也終於把一顆忐忑的心思放下了。他知道自己是沒指望的,但心裏極其希望能化解梁思申和宋運輝對他的不良認識,看來沒法如願。他也隻好作罷。隻是這兩個人都是豐衣足食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想通過其他渠道用實際行動表達自己的悔悟都不得其門。
楊巡在上海的時間隻好都交給妹妹。帶著楊邐逛街吃喝,收下楊邐讓他去香港購物的單子,累得精疲力盡才回賓館睡覺。第二天就飛到了香港。原以為上海已經夠繁榮,沒想到與香港一比,上海簡直是農村。站在四麵都是高樓,抬頭隻能看到小小一片天的街上,楊巡這時才能領會梁思申有次安慰他說過的話。梁思申那次跟他說,站在紐約街頭看到世貿中心,抬頭久了差點摔跤。楊巡也終於見識到了梁思申曾經說過的吃穿用度無所不包的大型超市。看著滿架子花花綠綠的商品,看到同行的企業家如魚得水紛紛放開腰包采購,楊巡汗津津地想到,這要是哪天他那兒也有環境這麽舒適亮堂,貨物無所不有的超市,他的日雜市場還怎麽混?
他認真地將超市逛了個遍,晚上又悄悄溜出來,獨自逛了賓館附近另一個超市。一邊看一邊問自己,換作是他,他願意在這樣的超市裏買東西,還是在他的日雜市場裏買東西?市裏目前也開了一家小小超市,但那幾乎是把原來的百貨店擺成開架,原來站櫃台裏麵圈養的售貨員變成散養,貨色不多環境沒這兒亮堂寬敞,因此顧客也不多,對他的市場沒任何衝擊。但若是換作這樣的超市呢?
幾乎沒人盯著,他可以隨意徜徉,愛看什麽看什麽,有的打開罐子聞一聞都沒人忽然從旁邊搶出來嗬斥,或者要他買下負責。在裏麵購物非常舒適,他即使一分錢都沒花也沒什麽,沒人管他。楊巡看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流連到超市打烊才肯依依不舍回歸。
但楊巡回到賓館,卻發覺同行的人都不在。他奇怪了,但沒多費心,趕緊拿紙拿筆,記錄下在超市看到的幾種常見貨品價格。他好奇,這麽好的環境下麵買東西,會不會價格特別貴?但如果特別貴的話,還有誰上門去?可如果價格不比外麵小店或者批發店高,超市又是靠什麽維生?還有,他的日雜市場裏每天都有小偷小摸發生,大多不是職業小偷,而是不自覺的人相當多,那還是每個攤位都有人盯著呢,偌大超市又如何防備顧客往包裏掖貨品?楊巡還好奇那種拿貨品刷一下就“啪”一聲計算出價錢的機器,他買的一些東西都是這麽算賬出來的,又快又準。
等楊巡把價格記錄,把問題記錄,他忍不住腳頭又癢,褲兜裏揣幾塊錢又出去溜拐。香港的夜晚近乎不眠,轉彎抹角總能見到有店麵熱熱鬧鬧地營業著,而且不少食店裏麵人頭攢動。但楊巡今天不關心這些,他東張西望地找那些士多,打聽同種貨品的價錢與超市的有啥不同。但是士多裏的人大多不會說普通話,楊巡也懷疑他們說出來的價錢很有殺北佬的可能。楊巡完全是憑自己多年經驗,從小本生意往上滾的經驗與士多老板扯皮,好歹得到幾個價錢,不免也意思意思買了幾樣小東西,受點人家的奚落。對比超市明碼標價的價格,士多店並不便宜。
回來路上,楊巡心想,差不多的價格,換他自然願意去超市,誰去那麽麻煩的士多,選擇少不說,還得跟老板鬥智鬥勇,一個不小心就上當。而且憑楊巡多年做生意經驗,他很相信,士多這種小店,拿出來的貨品貓膩兒也多,進這種地方買東西得祭出火眼金睛。但為什麽香港既然有那麽多的超市,人家小士多也能生存?楊巡腦袋裏有無數個為什麽,一路想得差點走錯回頭路。香港的市麵讓他眼界大開。
回到賓館,卻見申寶田們已經回來。申寶田看到楊巡就神秘兮兮地笑,楊巡看到麵泛紅光渾身酒氣的申寶田,也心照不宣地笑。但申寶田看到楊巡竟然掏筆記錄,不由得走過去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奇道:“你……你沒……我們還都以為你小子溜得快,一個人搞地下活動去,你到底幹什麽去了?”
楊巡笑道:“我在看香港的集貿市場跟我們那兒的有什麽不同。哎,你們上哪兒去了?看什麽?”楊巡到底是賣了個關子,不肯說得詳細,因申寶田也是個精明人。
申寶田笑道:“你倒是用功。我們看什麽你別問,明晚吃完飯好好等著就是。”
楊巡邊說邊記錄,看申寶田從衛生間出來,實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今天看到這些,其實三年前梁小姐已經跟我說起過,不過那時候我沒概念。非得等我親眼看到才能體會她說話的深意。”
申寶田清楚兩人恩怨,但申寶田即使喝了不少酒,人也還興奮著,卻能管住自己的嘴,“年輕嘛,你已經不錯了。什麽時候去美國看看,我這幾年去過幾個國家,紐約和東京算是城市到頂了。你今天去的超市你別以為大,美國還有更大的,停車場都有足球場那麽大,裏麵看電影吃飯啥都有,轉一天都轉不出來。你那市場哪天做成那樣,差不多了。”
楊巡聽了吃驚,“那得多大,要幾層樓才能解決?”
“他們都放在郊區,老大一片地,去的人自己開車,美國佬家裏都有車。我們還不行,我們這兒人出門一趟當大事情做。”
楊巡聽著點頭,那倒是,騎車的怎麽能跟開車的比。但他心裏因此益發堅定歐洲風情購物街的建設。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他沒見過,而且是以他有限商業經驗所想不到的,而梁思申是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生活多年,又有從事行業之優勢,比之申寶田更是前瞻幾倍。很多梁思申跟他說過的東西,而現在的中國大地上一年又一年得以實現。因此有梁思申原本為自己打造的規劃,她肯定有過調查有過比對,相信拿出來的方案是著眼於長遠的,想到這兒,他又是忍不住歎氣。如果沒以前的那次分裂,他今天完全可以操起電話立刻給梁思申匯報心得,從她那兒獲取肯定,以輕易解開他心中無數謎團。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超市占據如此好的地段,想來得付出很多租金,而且看來固定資產投入不小,每日水電運行費也不小,因此附加在每件商品上的成本不會小,可它出售的商品卻能與士多店不相上下,這其中有什麽竅門?可惜,現在問不到了,現在連約請吃飯人家都不賞臉。
申寶田看看楊巡,也沒深入與之探討。自從梁思申前年找他幫忙勸說楊巡之後,他開始疏遠楊巡,感覺楊巡這個人不地道。再加後來與梁思申因為假合資的事多有接觸,他是個精明到家的人,識人極深,看出梁思申是個赤誠的,當然有些大小姐脾氣,但還是非常講理。他心說楊巡連梁思申那樣的人都無法合作,可見其為人低劣。隻因大家都是生意場上的人,而且楊巡知道他假合資的事,他總有些擔心楊巡嘴巴不牢靠,因此也有意應酬著楊巡。但要想深入地交心,就沒了,心可以隨隨便便交給不讓人放心的人嗎?
但楊巡是個不肯冷場的人,沒話也要找話說:“申總,你都跑美國見過大世麵了,還來香港做什麽?”
申寶田笑嘻嘻地道:“香港東西便宜啊,我買幾塊手表帶回去。順便也買些金貨,這邊店裏做出來的純金十二生肖,小小幾克黃金能做得有薄又大又亮,樣子又好看,拿出去送人十足麵子。正好市裏組織給簽證,幹嗎不來?”
楊巡一聽大悟,“難怪,難怪,我說我們都逛超市,你一個人怎麽拐進金店裏去了。申總買些什麽,我也買點,哎呀,美金帶得不夠。”
申寶田一笑,他公司的產品多年出口,他當然是老馬識途。楊巡也知道這其中的差距,他想來想去,於是這回跟團參觀了香港之後,回頭又想辦法花了點錢簽證出來,決定自己一個人再跑一次香港。他得把香港細細地摸一個透。
現在他家楊速已經學到本領,可以把日常事務有條不紊地管理起來,而手下的人手也基本穩定,各就各位,楊巡可以不用時時刻刻盯在現場,他覺得有時間應該多出去,開開眼界,長長見識。他一向知道做事情應該搶在別人麵前,搶在前麵的人才有錢賺。而搶在別人前麵的辦法除了自己拍腦袋想,更要緊的是向發達地區取經。比如說向上海,向香港,甚至以後向美國取經。
他還是從上海轉機,他當然知道從深圳過去更便宜,但他想先在上海調查一下市場之後再說。但看來看去,上海沒有那麽大的超市,他心中就留下個問號:為什麽?上海人口那麽多,上海平均收入又比別處高,上海出國見識過超市的人更多,為什麽沒有人在上海這麽一塊寶地開上一家大型超市?
楊巡這回沒通知楊邐,他要做正經事。他比照著地圖到處轉悠,哪兒熱鬧去哪兒,一整天下來,竟然大腿酸疼。原來最近幾年以車代步,人已經變得嬌貴。但晚上的時候,他忍不住去到曾經進去過的梁思申家別墅。他熟門熟路,也應對得體,以為進去大門不是問題,沒想到門口保安卻告訴他,這戶人家最近沒住這個地方。楊巡奇了,這麽好的房子不住,還住哪兒?反正天氣已經是五月初,不冷,空氣中都是潮潮的暖意,他不急著回賓館,與保安聊了會兒天,才知道梁思申早已搬走,據說去住更好的地方。具體是哪兒,保安也不知道。
楊巡無奈,怏怏回去賓館睡覺休息。一早收拾了去虹橋機場搭飛機,他出境經驗少,因此不敢怠慢,到得太早,辦完所有手續,低頭一瞄手表,竟然離起飛還差兩個小時。他隻得坐在候機室裏無聊得東張西望,看一批一批的出境者來了又走,大多是外國人,楊巡看得興致勃勃。
沒想到,他會在候機廳裏見到梁思申。他見到梁思申穿著半長不長的一件看上去舊舊的線衫,下麵也是半長不長的一條白色褲子,鬈發梳成馬尾,身上背一隻可以放進一張A4紙的大包。他見梁思申旁若無人地進來,熟門熟路地找地方坐下,根本就沒看到他楊巡。
楊巡當真是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梁思申,呆了一下,當即跳起來,決定抓緊時間湊上去說話。但才等他走近,卻見梁思申從包裏掏出一隻叫響的手機,正是最新的摩托羅拉薄型翻蓋,楊巡見此不得不止步,無奈地坐在後麵不去打擾。他聽見梁思申一聲“啞”之後,聲音變得又媚又嗲,他心說一定是宋運輝的電話。他想不做小人,可是他無可避免地聽到梁思申說話:“你又騙我……真的來了?可是我已經出關,去香港……當然是辦事,亞太區開會……明天?唔,明天讓我在香港再呆一天吧,我要去個拍賣會……不是外公吩咐,我自己想看看,外公朋友把冊子送到錦雲裏,我看著喜歡……你隻能呆一天嗎……好吧……可是那拍賣會……”
楊巡心說什麽拍賣會,梁思申這個人花頭真多。但聽得梁思申對著電話一會兒說昨晚做夢做到什麽,說到關鍵處就用上英語,楊巡聽得心裏煎熬,天哪,聽著這樣的說話,宋運輝怎麽吃得消,宋運輝怎麽那麽好福氣。這個電話整整持續到登機,梁思申才關上手機。楊巡這才“嗖”地衝上去,站到剛起身的梁思申麵前,故作鎮定地道:“梁小姐,你也去香港?”
梁思申驚訝,愣了會兒,才道:“是,走吧,登機了。”
楊巡忙道:“我幫你拎包?”
梁思申隻點點頭道:“謝謝,不用。”便顧自走了。
楊巡在後麵緊緊跟上,他隻能緊跟著。等上了飛機,他就等在過道,見有人要衝梁思申身邊坐下去,他連忙花言巧語跟人換了位置。他終於穩穩地坐到梁思申身邊,親切地聞到一股舒服的香氣。梁思申不由得一皺眉頭。
楊巡當然清楚地看到了梁思申的排斥,但是他隻能硬著頭皮上,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因此他也不寒暄了,單刀直入:“梁小姐,我向你道歉。我以前做錯,我剛剛去年底才知道我錯在哪裏。我對不起你的好意。”
梁思申隻皮笑肉不笑地道:“謝謝,不用道歉,你已經承受許多。”
楊巡這時覺得自己有些窮於應對,竟是想了好久,才道:“我以前那是耍無賴,以前的不算。”
梁思申聽了有些驚訝,但是想到楊巡以前連跪都做得出來,又驚訝不起來,隻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沒作回答。從包裏窸窸窣窣翻出一本資料,輕輕說聲“對不起”,便打開資料看起來。
楊巡無奈,見她總是無動於衷的樣子,心裏非常難過。醞釀好半天,才又硬著頭皮道:“我去年底才意識到,我最大的錯誤是辜負你的善意。我這一輩子做生意過來,從小都是別人算計我,我算計別人,因此我已經養成習慣,做事之前先做好善後。對於你的投資,其實我心裏是真沒想揩油的,真的還想著具體工作我多做一點沒什麽,可我還是做了……壞事。我不知不覺還是防著你。對不起,我是真心說對不起,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對你說。我那時候是發瘋了,我隻想著你不相信我,你辜負我的辛苦,我還想怎麽宋廠長申總他們都偏心你。我都沒想想問題出在問我自己身上。”
聽到這兒,梁思申有些動容,她轉過臉看了下楊巡,但一看到這張臉,就想到楊巡過去的花言巧語,心裏又厭惡。她扭過臉,麵對資料,淡淡地道:“沒什麽善意不善意,隻是投資而已。合則聚,不合則散,不用弄得太複雜。”
“不是,你對我是很善意的,我發瘋過後才回想起來,合作以前你都是不計報酬地幫我,包括投資,最初起念是因為你想給我這個當時無法注冊的個體戶一個外資身份,省得又掛靠出毛病。我想來想去,除了我去世的媽,還沒有人給過我這麽多無償幫助,我當時怎麽會糊塗得連你也提防上,我那時候還挺恨你。好了,我現在說完了,不過你肯定不會相信我,我這人兩片嘴唇一滑什麽話都說得出來,你早知道的。我隻想請你給我機會彌補。”
梁思申當然不會再相信楊巡嘴巴一滑說出來的話,“你太客氣了。嗬,對不起,我回頭要開會,讓我抓緊時間把資料看完,好嗎?”
楊巡忙道:“你忙,你忙。需要什麽叫我一聲。”不敢再打擾。
梁思申依然不相信楊巡,她認真看她的資料,不理坐在旁邊的楊巡,楊巡挺無聊的,隻好看報紙雜誌,幫梁思申遞飲料零食。等中午吃飯時候,他見梁思申隻吃了一點點,忍不住將剛才看著梁思申飛快吃完的零食遞給她,道:“飯不好吃?你吃這個。”
梁思申正拿著紙巾擦嘴,聞言愣了一下,看看楊巡,看看他遞來的零食,說聲“謝謝”,沒扔回去,任楊巡放在她麵前。但是她沒吃,一直到下飛機,將資料收拾進去,卻將零食包放回楊巡麵前。楊巡無比尷尬,讓開身子擋住後麵人,讓梁思申先走。他跟著出去,原指望可以做把苦力幫梁思申拎行李箱,他記得梁思申這個人身外物非常多,沒想到人家有車來接,他隻好放棄,追著說一句他來香港是來看超市學經驗。他看到梁思申回頭衝他禮節性地笑笑,揮手跟他說再見。他看到那笑容淡得都沒體溫高。
他隻能自嘲,人啊,不能做錯事。
楊巡一肚子甜酸苦辣鹹地出來機場,找家賓館住下,隨即出門先買雙他知道的名牌鞋子NIKE穿上,開始以兩隻腳對香港進行地毯式的商業考察。
楊巡想從對香港的考察中摸索出梁思申設計規劃歐洲風情街的思路,他同時也不想做個規規矩矩的好孩子,他要在梁思申的思路上,建立自己的思路,不被任何人左右。因此他且看且思,且思且看,看似悠悠閑閑東張西望的一個人,混在走路快得像打仗的香港人流中,異常地不搭調。
一個星期看香港,而且是有的放矢地看香港,楊巡似乎是看到許多。他看到人的經濟生活水平上去之後,商業社會將是如何走向。但是他也想,相比香港人那麽多錢,中國要發展幾年才能達到香港人的收入水平?現在全市能有幾個人能像他楊巡一樣大搖大擺走進香港超市放開購物?就算是超市放到國內,貨品用的是國內的物價,又有多少人敢進去超市?楊巡心底下懷疑,估計國內人們走進超市,一半貨品要麽進了他們肚子,要麽進了他們口袋。
這次考察下來,楊巡心中對超市的評價一邊倒,那就是目前暫時不可行。而其中最大的原因,則是他在東北與老王一起做煤礦生意導致大大吃虧的那一次積累下的經驗,手頭不能持有太多容易搬運損毀的貨品,尤其是超市為了保證貨架琳琅滿目,那不知得有多大一個倉庫存放貨品,誰能知道什麽時候會來個水火無情,或者查封哄搶呢。他是吃過大虧心有餘悸的,不知不覺地總是有了一點傾向。帶著這種傾向看超市,他越看越感覺超市目前並不可行。他心說難怪申寶田出國看到連電影都可以在裏麵看的超市,回國卻沒有行動,別人也不是不會算計。
倒是讓他對歐洲風情街的布局有了新的想法。他看了香港那些活躍的街市,看到那些櫥窗內外的光怪陸離,想到歐洲風情街的建築設計也是用了大量大麵積櫥窗,他想到,可不可以也弄出這麽一個跳躍時尚的風格來,讓人一走進這條街,就感覺走進香港甚至走進連他都沒去過的歐洲?
說到時尚,他就想到楊邐,那小家夥真能花錢,剛去讀書時候身邊隻有兩隻皮箱,現在竟然有了四隻,滿滿的都是衣服。開店最能賺的就是楊邐那些女孩們的錢,賺的都是黑心錢啊。楊巡知道那些在外資企業工作的女孩子們尋常一個月工資有一兩千,吃飯又要不了多少錢,剩下的全花在衣服鞋子上,滿大街的都是那些人在逛街。像他的日雜市場賺的都是一些細水長流的辛苦錢,一家子來市場批發一趟,出手還不如女孩子們在店裏買一件衣服花的錢多。估計梁思申也是對這門道最有數的,跟梁思申前後接觸那麽多次,他就沒見梁思申有哪件衣服重複。看香港也是,滿街都是做女人生意的店。
但楊巡想歸想,還是找幾個朋友商量歐洲風情街的租戶布局。因為他照舊是沒等房子造好裝好,就已經造出去聲勢,早早跟人簽訂出租協議,收取租金用於建設了。這是他的老套路,比問銀行貸款不知道合算多少。如果真是要將歐洲街的布局朝著他香港參觀回來後的時尚意圖發展,看來有些租戶必須勸退。那些人的什麽糖果店五金店之類的自然是說什麽都不能出現在時尚街區的,風格格格不入。但是簽約的租戶肯退嗎?因此楊巡不能輕舉妄動。
但是能給他出好主意的人不多,畢竟不是所有朋友都走出過國門。但都感覺現在百貨店正是女裝區大於男裝區,據說銷售額也是大於男裝,這個時尚街的定位應該有點意思。楊巡幾天征求意見下來,見沒個真正能說出甲乙丙丁的,心裏失望。尋建祥妻子卻否定楊巡所說的女人開銷比男人大的說法,她說男人在衣服上麵的開銷要麽沒有,要麽驚人。比如現在流傳說男人的衣服可以不顯山不露水,但是領帶皮帶鞋子手表拎包卻不能不精,這一精就是上萬元的開銷。
楊巡聽了心說也是,他剛從香港買的手表就值兩萬多,那還是中檔的,要是上麵鑲上幾顆鑽石,就跟梁思申外公有次戴著的那種一樣,那就難說價。還有他現在的包和衣服,他很早的西服就已經上幾千了,這價錢不知可以買幾件楊邐的衣服。弄不好百貨商店那麽多女裝,加起來還不如小小區域內的男裝貴。楊巡想來想去,先決定與原本簽約交錢了的與時尚不相襯的租戶解約?問題是合同白紙黑字,人家已經交了錢,他憑什麽解約?
楊巡想來想去,把原本每間實用麵積二十幾平方的店麵房改成兩間二十幾平方合在一起並為一間的規製,然後分別找人談話,要麽解約,要麽再出一倍的價錢租下更大麵積的店麵。因為他的合同後麵本來就有一句附加,說最終租賃麵積以店鋪交付時候的實際麵積來定。所有人都吃了一個啞巴虧。有老實的拿回租金算數,但大多數租戶不肯罷休。最先租戶還隻是單打獨鬥,但漸漸地這些租戶聯合起來,天天輪班到歐洲街現場辦公室報到,鬧得不可開交。有天晚上,更有人操起工地現成的磚瓦,將沿街一側的大玻璃窗敲碎好幾扇,等保安聞聲趕來,那些人早不知所蹤。
楊巡不吭氣兒,悄悄安排老鄉晚上埋伏,恭候破壞者。接連等了三夜,又有人出手砸窗,被老鄉們一舉逮住,打個臭要死,還被扔進派出所好生處理。而第二天歐洲街上就出現幾個掛著橡皮警棍拿著對講機的保安,誰再進辦公室鬧事,打出去,沒二話。那些租戶自然是不肯就此罷休的,哪兒有壓迫,哪兒有更強的反抗,一時歐洲街工地雞飛狗跳,而楊巡的出手則是越來越沒情麵。終究烏合之眾敵不過楊巡花錢雇傭的保安,沒多久,反抗煙消雲散。
這個結果,早在楊巡意料之中,他已經自重身份不再參與現場,最多隔著窗戶看著外麵爭端,鼻子裏麵“嗤嗤”地冷笑。但是店鋪收回來了,回頭又找誰去開店,卻是大大的問題。
宋運輝出差去上海沒遇到梁思申,但還是自覺晚上住到錦雲裏去,正好看到上回拍的結婚照已經拿來,有大有小,大的當然讓掛著擺著用,小的一式五份,一份宋家,一份梁家,另外備用。宋運輝正好因為試點企業上市的事要去北京活動,他略一思索,便將一份照片好好包起來,放進行李箱裏,帶去北京。
到北京的頭天晚上,宋運輝單獨請老徐吃飯,希望老徐幫忙為試點企業列入上市名單出力。兩人坐下沒幾分鍾,老徐就提起宋運輝到底跟誰結婚,宋運輝便湊巧地將照片拿出來給老徐看。老徐一看第一張,就不由得笑道:“小宋,你也搞這一套?聽說現在年輕人拍婚紗照,你倒是比他們還超前啊。這照片是在哪家照相店裏拍的?布景非常正宗啊。上海的……王開?”
“是請人在她外公家拍的,布景也都是她外公親手布置,擺設方位據說一絲不苟,非常有講究。你看這幾張彩照用的是新做衣服,那幾張黑白的都用的是她外公外婆的舊衣服,連我這個外行都看得出其中的考究。”
老徐聽了點頭:“原來是這樣的人家出來,難怪看著地道。這些衣服真漂亮,不過新不如舊,舊的確實考究。還有家具……當然,嗬嗬,你倆更出眾。小宋,我家還有兩個更愛好的,照片能不能讓我拿去給他們看看?明天還你。”
宋運輝知道說的肯定是老徐的父母,忙笑道:“當然可以。如果老人家方便,非常歡迎他們去上海作客。我是個見識不深的,很難描畫。她外公家的房子是民國時期的老房子,深宅大院的,裏麵的擺設更是她外公一輩子的收藏,這些照片裏拍的還不到十分之一。她外公是歸國華僑,年紀大了,喜歡找也是有文化的同齡人說話。我曾跟他提起過老徐你家,他向往得緊,可是八十多歲的人了,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他肯定很歡迎你這樣的知音過去。要不我安排一下?那邊房子大,住一個班的人都可以。”
老徐衝宋運輝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宋運輝巴不得巴結他,宋運輝正找他辦事呢。可他實在抵不住照片帶給他的誘惑,點頭答應。但心裏奇怪,這種人家的姑娘,又是自身年輕有為的,怎麽會嫁給宋運輝這麽一個乏味的官僚?
宋運輝聞言大喜,連忙又追上一句:“最近抽得出時間嗎?我剛從上海來,院子裏一棵幾十年樹齡的香櫞花開得正好,坐在下麵,那花瓣直往身上掉。還有薔薇木香什麽的,她外公說,過了這一季,夏天院子裏都隻是些晚上才開的香花了。”
“神仙福地。”老徐滿眼掩蓋不住的向往,道:“我家老爺子以前也是在上海的,解放後才搬到北京,對上海依戀極深,即便沒事,每年都要去上海走一遭的,他隻說再不走,上海的舊跡會拆得越來越少,小宋,這些是他們老年人的情懷,你不會懂。我晚上回去就做工作去。東寶近來在做什麽?”
宋運輝有些驚異老徐幾年以後再度提起雷東寶,心想難道邀請老徐一家去上海的作用這麽顯著?“大哥去年開始花大力氣整合全縣的小電線廠,通過縣裏的大力配合,和他們的技術輸出,現在做到每家小電線廠都能做出合格產品。今年,也就不久前吧,聽說效應已經顯現,不少客商聞風而至。包括小雷加自己電纜廠的訂貨量都大幅提高,現在有幾條生產線得開三班做。基本上已經形成集群效應。”
老徐聽了奇道:“東寶怎麽想出這生意來的?他倒是個天生的帶頭人,雖然做事態度稍嫌粗暴些,可他能天然服眾。噢,對了,我怎麽能忘記你這個軍師,嗬嗬。”
宋運輝笑道:“是我太太外公出的好主意。不過大哥也被他罵得狗血噴頭。對了,原來的陳平原書記也已經保外,現在被大哥邀請做小雷家的顧問。現在給大哥出主意的人多的是。”
老徐聽了就笑,但他沒有就此置評,隻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你太太外公真豐富。”
“是啊,他是一本厚重的書。”宋運輝感覺老徐有些不想多談有關雷東寶的話題,他也不便繼續,隻能費盡心機尋找另外的,“金州又換老總的事,不知老徐聽說了沒有?”
“噯,老水究竟是怎麽回事,你跟我說說,我正想找人問,又不便讓他們誤以為我想插手。”
宋運輝心下鬆了一口氣,吃飯到現在,總算是找到老徐能共鳴的話題。現在的老徐位置顯要,雖然依然對他親近,但是話題上麵不隨便了許多,宋運輝一上來就感覺說話費勁。而宋運輝又不會喝酒,無法借酒調節氣氛,心裏非常擔心餐敘結果。好歹,活了。他連忙從謝總上任開始的步步為營說起。這頓飯總算吃得非常順利,時間雖然不長,但兩人說得意猶未盡,因此自然而然就因著共同經曆過的複雜的金州說起國企缺陷、國企改製、宋運輝正在著手的協助地方改製試點項目的種種考慮,以及試點工作問題的種種解決方案。宋運輝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斷調整著自己的話題深度,務必將他的請求完整地傳達給老徐,並讓老徐先做初步認可。
老徐聽著聽著覺得試點工作確實有不少新思路新觀點可尋,因此放棄本來聽匯報的心態,與宋運輝認真探究起來。後來實在忍不住,問道:“小宋,你這些想法與你那位投行的太太有關嗎?”
“不僅與她有關,還與她外公,以及我們一起認識的朋友有關。不過最主要的還是與企業向市場經濟過渡中遇到的實際問題所引發的需求和思考有關。這回試點市有好幾家類似企業,規模有大有小,設備技術有新有舊,發展前景參差不一。我們的考慮是有機捏合這幾家企業,集中資金優勢,引進先進設備和技術,提高我們東海廠下遊產品的深度加工能力,形成能拿到國際市場去的拳頭產品。從目前進度來看,試點方案獲得省裏通過後,我們已經著手通過招商引進三千萬美元的外資,又通過關停兼並小企業,轉讓小企業資產獲得一千多萬人民幣的資金,還通過債務重組,合理解決拖垮企業的三角債和陳舊債務,並已經聯係洽談先進設備引進。應該說這個速度不算慢,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那些老企業在試點工作中煥發出來了全新的精神麵貌……”
老徐插道:“他們可能等這一天也等急了。需求產生動力,不錯,我們很多改革是由下而上,包括最初的聯產承包,都是需求促進思考,思考促進改變,改變形成實踐,又通過總結實踐獲得理論,再從上到下地推廣。你還記得當年小雷家他們的闖勁嗎?”
宋運輝聽了微笑道:“怎麽會不記得,那時候膽可真大,大哥也幸好得到老徐你這樣開明的縣委書記的支持。”
老徐聽著也是會心一笑,喝了一口酒,悠然想了會兒,才道:“你這個星期六星期天讓東寶也去你外公家,我們三個聚聚,好久沒見東寶啦,想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他們老人家歸他們老人家聚會。”
宋運輝驚喜,忙道:“大哥當然有空。那就定這個大禮拜。”
等飯局結束,站飯店門口送走老徐,宋運輝不由得長長呼出一口氣,好累,比開一天的車都累。與老徐談得再好,畢竟已經不是過去那麽隨意了。雖然老徐對他依然重視,而且將他視為一係裏麵的人,可他們的交情離放開懷抱還遠著呢。老徐對於他的某些要求還是口風很緊,他隻有寄希望於老徐一家的上海之行。
那些事兒與外公切切相關,宋運輝與外公一商量,外公自然一口答應。
但是外公答應之後,宋運輝便想到一個問題,雖然梁思申今天身在香港,可禮拜天的時候應該可以回來。他很想梁思申,可是又有點不希望梁思申參與禮拜天的聚會。因為那天他肯定比較拘謹。對於老徐,他心中一向沒有把握,他總感覺老徐從來是用著他,又防著他,甚至還帶著些不苟言笑的嚴正而藐視他。宋運輝對老徐接觸到上海錦雲裏的收藏後會露出什麽情緒心裏沒有把握,他有些擔心。
他想著,就先給還在香港的梁思申打電話,號碼是外公記下給他的。但是賓館房間沒人。宋運輝既然拿著電話,就給家裏去一個,沒想到宋引這麽晚了還在做作業。聽老母講,宋引這回小測試成績隻有八十幾分,很不好,正被老師罰抄錯處二十遍。宋運輝立刻想到,他最近一如既往地繁忙,但是他繁忙之外,又是大把心力和大把空閑時間都放在上海放在梁思申身上,對女兒自然是疏於教導。宋運輝心裏很內疚,叫來女兒聽電話,好好交談了二十分鍾,才把原因問出來,原來宋引說最近爸爸不關心她的成績,她沒勁學習了。宋運輝少不得勉勵督促一番。回頭心裏好一陣子的不舒服,為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失職。宋運輝不免想到,如果也把女兒送出國,女兒能不能跟梁思申學得一樣的好?他雖然是個溺愛孩子的父親,可仍舊清楚地意識到,他女兒做不到,他的女兒似乎沒梁思申那麽高的智商。
想到女兒的教育,宋運輝無法不頭疼。想到飯桌上老徐那種說不出什麽滋味的態度,他又心裏不快,很想跟梁思申通電話說說。他倆雖然聚少離多,可最少一天一個電話,對彼此的事情了若指掌,宋運輝已經很習慣在閑暇時間裏抓起電話,因此這兩個經常跟蒼蠅一樣滿天飛的人約定出差時候到一處落腳地,就給錦雲裏的外公留下個電話,以便相互聯絡。但是宋運輝此時打電話給梁思申,梁思申依然沒回賓館。看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他隻得在總機留話,讓梁思申回電。
然後,宋運輝一直下意識地等著梁思申來電,洗漱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先觀察一下衛生間裏的電話安放在哪個角落。偏偏梁思申的電話久久不來,他不免越來越心浮氣躁,幾乎是隔十分鍾看一次手表,每看一次,便胡思亂想一次,想到梁思申這麽開放的人到了香港就跟放風了一樣,會不會抓緊時間夜生活?想到他見識過的國外夜店,他便更加心浮氣躁,因為他知道梁思申才不憚於進出那些地方。想到梁思申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想到她平日裏對著他收放自如的調情態度,他心中無比煎熬,他不能想象梁思申捏著酒杯跟別的男人夜店相對。
就在宋運輝接近崩潰的時候,電話終於轟然而至,宋運輝幾乎是通靈地就想到電話那頭是梁思申,他幾乎是在搶起話筒的同時重重呼出一個長氣,又於百忙中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正好是零點。
“這麽晚才回?”“這麽晚還沒睡?”兩人幾乎是同時說話,都是認定對方就是他們要說話的人。但是梁思申搶著繼續說下去,語速是與這個休息鍾點不相稱的輕快節奏,“我想你留言要我回電肯定有事,就不怕這已經是你睡覺時間了。我出去玩了。”
“和同事?”
“我才不跟男同事一起出去玩,那是猥瑣行為。有兩個中學同學這幾天也正好在香港,我們約了一起去蘭桂坊。我一晚上煽動他們來中國。你呢?”
宋運輝清楚梁思申的中學同學情結,那幫人都是出身良好的階層,又是寄宿,中學同學之間的共同語言比之散養的來自各階層的大學同學更多。“我跟老徐一起吃飯,完了就回來等你電話,你看我多可憐,怕你來了找不到人,我隻好連門都不敢出。老徐對我們錦雲裏很有興趣,我邀請他去上海玩,他答應周六就過去,你周末回上海嗎?”
“你在,我當然回。要我這個女主人做什麽嗎?”
宋運輝有些頭痛,但當然不可能叫梁思申別回的,他也想見她。“不用做什麽,你外公已經答應安排,你來就行。剛剛給我媽打電話,宋引數學小測試才八十幾分。原來我最近疏於督促,她讀書不用功了……”
“嘿嘿,你隻顧得了一頭。”
宋運輝道:“我正要跟你取經,你小時候怎麽做到自覺的?”
“你還不是一樣?有什麽可奇怪的,爭取第一是一種享受,你也說過很享受奔跑的樂趣的啊。難道這是先天的?”
一說到先天,宋運輝無法不想到貓貓的娘,那個學什麽都不成的程開顏,不由得皺起眉頭道:“但願不是天生的,我回頭還是好還跟貓貓講講,小孩子總是能糾正的。”
“其實小學的成績別太在意了,抓一下就上去了,一點要緊都沒有。”
“倒不僅是成績,主要還是培養她學習的態度。暑假時候我盯著她,不能讓她放開玩了。她會不會旁騖太多,什麽隊活動的,彈鋼琴的,還有表演什麽的,會不會影響學習?”
梁思申斷然否定:“不會。我小學時候比貓貓還多一項芭蕾舞班,也沒見影響了我學習。中學時候依然參加學校的樂隊和舞蹈團,還有烹飪班之類的業餘活動,也沒影響學習。對了,剛與同學約定暑假這個時間年休一起去印度,主要是探尋香料,因為我正好一個項目結束。本來還想帶上貓貓一起去長見識,估計貓貓爸這下不會同意了。”
宋運輝聽了,大大地一愣,比聽到女兒成績亂來還愣。“年假不能來東海嗎?很想你來。”
“我也是猶豫了好一陣子,可是印度香料對我誘惑太大,我從小就向往的,聽說都有一千多種呢,而且可以接觸到我收藏已久的檀香……”
梁思申的解釋裏聽得出內疚,但是宋運輝的心裏卻升上一絲緊張,電話那端梁思申還在撒著嬌解釋,他心裏卻想到,他隻要有時間,就千方百計與梁思申在一起,這不,連女兒的功課都荒了,可梁思申似乎沒那麽在乎他。他還是忍不住打斷梁思申的解釋,問道:“你們準備幾個人去?都有些誰?”
“就是最近在香港的兩位同學,都是男性,沒關係吧?”
宋運輝隻得故作大方:“這什麽話,不過我得適度表示一下嫉妒。我很想跟你一起去。”
“如果想去,是一定抽得出時間的,你對那方麵的東西沒興趣,還是別勉為其難。我這回來香港的飛機上看到有個抽出時間玩香港的人,楊巡,他想辦法坐到我旁邊跟我說了很多話……”
“又是他,他哪來那麽多廢話,有完沒完。”宋運輝被梁思申弄得一肚子鬱悶,聽到楊巡又不三不四湊近他太太,今晚上一肚子火氣全衝向楊巡。
梁思申被宋運輝語氣裏的煩躁嚇了一跳,想來想去是因為她,可他又不會衝她發脾氣,隻有火燒到楊巡頭上去了,她便解釋道:“楊巡向我道歉,說明原因,就那樣了,懶得再跟楊巡說話。你是生我的氣吧?”
“沒有,你晚回,又是在陌生的香港,我擔心你一夜。”
梁思申微笑道:“我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斷和生活。偶爾泡吧蹦迪,偶爾向往一下神秘的印度,都是很正常的娛樂,不會出軌。我其實心裏很反對你有工作沒娛樂呢,所謂娛樂隻有飯後去卡拉OK,公私不分,無法愉悅自己。”
“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也去酒吧,去逛街?”
“你是被動,被我拖著走。你沒什麽自己的興趣愛好,你最大的愛好就是家人和我,我得意。”
宋運輝本想反對,但聽了最後一句,立刻沒了脾氣,悻悻地道:“我還是有愛好的,音樂,尤其是大提琴。其實你周末回來我未必有時間陪你,我得對老徐公私不分,你還是在香港玩吧。”
梁思申將功補過,“我還是回來,看氣象台風提前登陸上海,不回就糟了。大灰狼,我很愛你,不許生氣啦,你再生氣我隻好哭了。”
宋運輝無奈,她好像比他還委屈。他壓根兒不舍得跟梁思申說重話,明知道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可還是接受威脅,克製了自己情緒。但回頭想到老徐的態度,尤其是想到女兒可能的天性,和梁思申對他似乎談不上如膠似漆的新婚感情,他滿心煩悶,又拿這些個人沒辦法,隻有一門心思地煩楊巡。再想到那些梁思申的同學又不知道怎麽黏糊著梁思申,肯定跟楊巡一樣的腔調,他就更煩,心裏一肚子無名火,越發地厭惡楊巡。
這一夜宋運輝都沒法好睡。女兒的事有待他回家好生驗證,他還想好好跟女兒的老師談談,他需要對女兒做橫向比較。但他又很焦慮,他接觸過梁思申的童年,有些……真無法比較。他好歹安慰自己,像他和梁思申都是出類拔萃的,他不能對女兒過分要求。而他更是做夢都想到梁思申親口跟他確認不再去印度,而是去東海陪他。他甚至有些懷疑即使她有時間,梁思申都不需要他陪著玩,因為他不會玩。他有些憂心他和梁思申之間的觀念差距,他還憂心自己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梁思申的活躍腳步。
早上還是梁思申一個電話進來叫醒他,他才知睡過了頭。清早聽到梁思申的呢喃聲音,他隻想無數次地說“我愛你”,但梁思申早就比他說在前頭。他一時滿心舒坦,可又滿心莫名的焦慮。一直到出門與同事匯合,才將這些情緒放在心底,不再胡思亂想。
梁思申心裏卻是奇怪宋運輝的情緒,心說他不至於這麽封建吧,難道他見不得她與男性朋友的正常交往?可又看著不像,他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麵的人。她想難道是因為撇下他去印度,他認為她不夠愛他?那是冤枉她。但梁思申不想放棄愛好的印度之行,隻有多加行動撫慰丈夫。她周五就回到上海特意等在機場,迎候比她晚兩個小時到達的宋運輝,她要讓宋運輝知道,她有多麽在乎他。
宋運輝是與幾個同事一起飛到上海的,出來意外見到拖著行李的梁思申,果然非常驚喜,撇下同事就兩人一起走了。留同事在他身後做了很多鬼臉。兩人回到錦雲裏也沒停留,聽外公說明一下明天怎麽安排,就去外麵共享情調晚餐。地點都是梁思申安排,一向都是這樣,宋運輝驚異地看到,在銀河賓館飯後,穿著下擺長長短短的怪誕T恤的梁思申將他帶入另一樓層的Galaxy Disco。這是宋運輝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而梁思申進去卻遊刃有餘。但梁思申不放他遊離,硬拉著他進去舞池泡著。可憐宋運輝連慢三慢四都不會,何況蹦迪。他手裏還被梁思申塞了一罐啤酒,因為熱得滿頭大汗而喝了好幾口。漸漸地,酒精上頭,他才有些放開,好在周圍人頭攢動,誰也不會關心他怎麽動,他開始覺得擁著愛妻在舞池裏搖擺得很愉快,他也不知道是他帶著梁思申在跳,還是梁思申帶著他跳,反正借著酒勁放浪形骸了一夜。
等走出舞廳,都覺得耳根一清,渾身舒爽。宋運輝忍不住道:“我們走走,今晚上空氣很好……還不想回家。”
梁思申笑道:“你墮落啦。有趣嗎?這就是夜生活。心理疲勞時候肆無忌憚出一身汗,完了就不鑽牛角尖了。”
有些借著剛才跳舞的潑辣勁兒,宋運輝酸溜溜地問:“也是跟我一起一樣的跳嗎?”
梁思申嗬嗬一笑,“下回我帶你去DD’s,另一種風格。嘿嘿,要是被小引看到,又要指責我耍流氓了。”
宋運輝大笑,沒窮追不舍。
“去美國考察,虞山卿想帶我去跳舞,我還一口氣拒絕,也差點說他想帶我墮落。以前我剛畢業,有一陣子流行跳舞,但又被禁止著,不能公開,跳舞就有些走向……墮落,嗬嗬,什麽黑燈舞貼麵舞的,還被抓過幾個人,當流氓罪論處。以前大尋就是跳舞的幹將,偷偷摸摸不知道跳了幾回,還為跳舞打架鬥毆。所以我印象中的跳舞都比較不堪,今天看著還行啊,也沒什麽妖魔鬼怪。”
梁思申大感興趣,沒想到跳舞在國內還有這麽一段曲折曆史,立即纏著宋運輝給她說說。兩人不急,沿著馬路走了會兒,又吃了一回粵式宵夜,才油光滿麵地回家。兩人的說話超過平時的多。宋運輝心裏積累的焦慮化解好多。
雷東寶沒想到老徐又會想起他。他出獄後接受過宋運輝的警告,但他還是不死心地聯係了一下老徐留給他的電話,在接電話的人那兒留言,結果果真沒聯係上。對於這回的被邀見,宋運輝說以平常心對待,但是雷東寶無論如何都平常不起來,更想不出老徐為什麽忽然想見他。他忍不住請教他現在的高參陳平原。沒想到陳平原現在無官一身輕,說話很徹底,說老徐能力見識都好,可老徐自以為是平易近人,其實一直不露痕跡地驕傲著,因此團結不了群眾。老徐自己可能還感慨生不逢時,天妒英才。陳平原還說老徐這種人清高,跟老徐比清高或者跟著老徐清高都落了下乘,不如走向另一個極端,一根粗腸子捅到底,反而容易說話。但陳平原也說不出老徐見他做什麽。
雷東寶心說自己過去與老徐交好,難道是沾了粗野的光?但他還是穿戴整齊了才去上海,穿的是韋春紅為他在外貿製衣廠淘來的專門做給老外穿的特大號T恤。是梁思申在機場接的他,說宋運輝剛接了老徐一家走。雷東寶見到梁思申的大切,伸掌使勁拍了兩下,好生喜歡,可又嫌沒他轎車派頭。梁思申聽著暈倒,但沒解釋,請雷東寶上車。她非常想不明白,宋運輝嘴裏跟仙女一樣的他姐姐是怎麽跟雷東寶成一家的,而且據說還是自由戀愛結的婚。倒是上回元旦遇到的那個幹瘦女子與雷東寶才是異常的登對。
梁思申開車飛快,雷東寶都替她捏把汗,結果幾乎是與前麵宋運輝的車同時到達錦雲裏。梁思申驚異地看到雷東寶肥胖的身軀“嗖”地飆出車門,與前車出來的那個老徐緊緊握手。梁思申從小對於老許這樣的人見得多,沒看出有什麽特別。她對於宋運輝的殷勤和雷東寶的熱情都側目,不過不得不承認,雷東寶這個粗人的熱情更中看一些。
老徐家父母一進門就對錦雲裏青眼有加,老徐兒子倒是一臉大方。老徐父母送了一軸草書給外公,說是老徐父親寫的,外公連聲叫好。
眾人寒暄後,老徐母親招手請梁思申過去,拉著她的手,笑眯眯地打量後,才道:“果然是個清俊的女孩子,喜歡的都跟人不一樣。你還喜歡玉石?”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今天知道貴客來,我帶著這串小時候玩兒的東西,想著阿婆肯定也喜歡,果然。阿婆裏麵請,一路辛苦,先喝喝茶休息一會兒。”
外公難得擺出慈祥的樣子,道:“思申從小喜歡這種小玩意兒。看這位小公子剛才進門研究了一下青磚地麵,難得有人留意腳下的細節,看來以後也是個人物啊。請,裏麵請。”
這種風雅的招呼,別說雷東寶插不上嘴,連宋運輝都隻有幫著收卷軸的份兒。宋運輝看到梁思申非常收斂地扶著徐母一起進去,不由得微笑,對老徐道:“很希望我的孩子跟小徐一樣有格調。”
老徐微笑道:“這是指日可待的,環境造就人。”
宋運輝當然知道老徐說的肯定不是宋引,而是他與梁思申的孩子。他陪著老徐進門,留心看到,老徐一進門就是滿臉興奮,對這一屋子舊家具滿心歡喜的樣子。老徐父親也是連連說不舍得坐,還是在外公的再三客氣下,終於坐下。但外公一看梁思申放著桌上已有的茶盞不用,卻親自動手搬出一桌子各式各樣的茶盞來,終於隱忍不住,奇道:“你怎麽拿不成套的東西招待貴客?小孩子不懂禮數。”
梁思申笑道:“才不是,我看阿公自己的字都寫得那麽好,怎麽還會看得上匠人描著字的杯子,趕緊換了沒字沒畫的,免得貽笑大方。”
徐母笑道:“妹妹真是有趣,我也不喜歡什麽粉彩五彩的,就喜歡一水兒純粹的宋瓷。最最討厭後世匠人畫蛇添足,我家裏好好一隻玉壺春瓶吧,偏偏被哪個不懂意趣的匠人寫上‘冰清玉潔’這四個字,生怕別人看不出瓶子的冰清玉潔似的。再說這種瓷器上描出來的字,怎麽能跟紙筆寫出來的比。”徐母果然挑了一隻建窯的杯子。徐父也是踴躍地選了一隻蟹青鐵口的杯子,老徐挑的是一隻白色的,小徐沒得挑,拿著剩下的一隻豔豔的粉青荷葉碗喝茶。
宋運輝一邊兒看著,這才明白梁思申投其所好的用意。連外公都心裏讚許這個馬屁拍的高明。於是大家的話題立刻從客套轉移到對清朝滿是吉祥寓意瓷畫的非議,這方麵正是外公擅長的,外公立刻把過去非議外婆喜歡粉彩的話語搬出來與大家品評。外公說瓷器的美在於釉色,在於器形,宋朝之後善用了釉色,先是發展出青花,後來越來越五彩繽紛,卻丟棄了本,抱住了末,越來越無美感。要不是客人在,梁思申聽了還真想由衷地表揚一句“終於說了點人話。”
大家議論一番,外公這才滿意來客的格調,邀請參觀他地下室的收藏。其實大家都是奔著這收藏來的,可非得如此水到渠成一下,才顯得大方體麵。在一邊聽得雲裏霧裏,自始至終沒發一言的雷東寶立刻就說:“我不下去,我看了也白看。”
梁思申自端出茶水後便一直旁聽,沒再有插嘴之類的行動,這下也道:“我上麵陪著大哥,我對那些曾害得我從小提心吊膽擦拭灰塵的東西沒有好感。”
梁思申的話,隻有外公和宋運輝明白真正意思,小徐還笑道:“我跟梁姐姐一樣抵製,但這兒的要看。”宋運輝自然是陪了下去。
雷東寶悶了一早上,等那些人全下去不見,他用難得的小嗓門輕問梁思申:“你知道老徐現在是什麽級別?”
“行政級別?看官銜,應該是正廳。”
“那不是才比小輝大一級?十年前他離開我們那兒時候已經是縣委書記了。”雷東寶不免想到陳平原的那些話了。初聽時候還真難聽,可現在回頭一想,尤其是對比著他家小輝,看起來陳平原的話還真有理。
“不能這麽比,還得看權大權小,再說越往上,越難升,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似的。小輝十年後還是副廳都難說。”
雷東寶奇道:“你不是洋人嗎?這種事也懂?”
梁思申笑道:“我會背九九表之前就能背這種行政級別,比宋還早知道呢。我遇到文化人才說自己是洋人,要不然難道露怯給他們?就跟你似的,開口閉口‘我大老粗’,人家都不好意思再擠兌你。”
“被你識破了,你這小姑娘真好玩。”雷東寶哈哈一笑,“哎,你和小輝,誰聽誰的?”
“你和韋嫂,誰聽誰的?你先說我才說。”
“我家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都聽我的,我一句話。”
“那以前你和小輝的姐姐呢?”
雷東寶想了想,才道:“以前家裏大事小事我都愛聽她的,她拿不定主意才聽我的。快說你的,小輝這個人主意大得很,以前也是家裏一句話。”
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一家人,還需要分誰聽誰的嗎?算我都聽他的。”
“賴皮。”雷東寶覺得這個答案言不由衷,“你能這麽做姿態,換我做小輝,就是死心塌地聽你的也甘心。你行。”
梁思申愣了一下,道:“人家跟你說實話,你當我是跟你家小輝耍陰謀。”
“誰說你耍陰謀,以前小輝他姐看上去都能讓我一把捏死,可就是把我治的服服帖帖的,我喜歡她治我,幹嗎,跟陰謀有什麽關係?”
梁思申再愣,終於悟出兩人對話牛頭不對馬嘴。她不再議論這話題,而是輕問:“聽說大哥很聽老徐的?”
“是啊,他從縣委書記開始就支持我的工作,給我說的事一向很有理。”
梁思申不以為然地道:“聽他還不如聽你家小輝,你家小輝是實幹出身,經營和技術都是一流,不像他,官場混了那麽多年,早脫離實際,我家好多親戚都是。說出來的話宏觀指導意義大於實際效用,對你不適合。所謂高屋建瓴,沒落到實處的話,其實就是假大空。”
雷東寶沒想到梁思申再次如陳平原那麽評價老徐,兩人,一個是了解老徐的,一個是了解官僚的,這倒是讓雷東寶詫異了,他對老徐可是崇敬得很。“你想錯了,他幫我做的都是實打實的事情,比如豬場的沼氣池什麽的。”
梁思申不知為什麽,討厭老徐對宋運輝有些居高臨下的態度,撇嘴道:“多大的事兒,我隨便一說,也能給你說出好多招兒來,關鍵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別把自己的功勞抹煞,以為別人多有權威。”
雷東寶看看梁思申,心裏想似乎還真是那麽回事,可他心裏崇敬老徐慣了,卻又不大能接受梁思申的觀點,隻能道:“話不能這麽說,起碼人家對症下藥,號準我的脈才說。”
“那是。”梁思申不再堅持,“我去看看他們菜做得怎麽樣,大哥你是不是要多多地吃肉?我們吃西餐,分餐製。”
“好好的吃什麽西餐,刀叉那麽好玩嗎?我用筷子。”
雷東寶跟梁思申走進廚房一看,見中外三個幫傭,心說比上回見麵更大氣派,剛才門口還見一個開門的呢,總共加起來有四個。他家還一個都沒有,沒法比。雷東寶想到說到,“噯,你去小輝家,得多少人伺候你?”
梁思申本來對這個大哥以誠相待,此時一會兒被詢問家裏究竟是聽誰的,一會兒又被懷疑她怎麽差遣著宋家人,她終於忍不住,道:“大哥你放心,你家小輝不是個容易欺負的,你不用費勁為他多方試探。”
“那倒是,我會去喝茶。你慢慢來。”
梁思申在廚房裏哭笑不得,對雷東寶沒法好感起來。她都不知道魯智深有哪兒可愛,她反正是受不了魯智深。哪有這麽肆意幹涉私人家務的瑣碎魯智深。
終於那些人從地下室出來,梁思申招呼大家入座就餐。徐家人都刀叉用的挺好。隻有雷東寶用筷子。大家依然談的是有關古董的話題,雷宋兩個依然插不上嘴,而梁思申則是懶得插嘴,那四張嘴已經夠熱鬧,外公有的是調劑氣氛的本事。而梁思申心裏的不舒服更甚,因為她看到宋運輝對徐家人太殷勤,很有所圖的模樣。她不喜歡宋運輝這樣子,即使有所圖也可以做的不卑不亢點,他好像太熱衷。
梁思申心煩氣躁,遷怒於看似不動聲色的老徐,但她是個家學淵源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她煩躁了一會兒,決定主動出手幫宋運輝的忙,免得他那麽辛苦。也想借機離場會兒,眼不見為淨,就拿她的精密手工機械煽動小徐。男孩子果然喜好那些,立刻跟老徐要求跟去參觀。
梁思申帶小徐離開時候正好聽外公對徐父道:‘我最近收集老《申報》,那些過時新聞,現在看著不知多有味道,好像是又回去活了一遍。那時候報紙的文采好,哪裏像現在的,雞毛蒜皮都是一篇。徐兄弟哪幾年住上海?可能我這兒有那幾年的。我這兒經常有幾個老朋友過來喝茶,翻著那些報紙講古,聊一下午都不會倦。”
這個話題又是非常讓人感興趣,仨老說的興致勃勃。雷東寶則是對所有的話題都是興致缺缺,不知道他們熱衷那些個做什麽,他顧著吃自己盤子裏的牛排,西餐裏他最喜歡牛排。宋運輝等小徐興致勃勃地走後,忍不住問:“老徐擔不擔心孩子旁騖太多,影響學習成績?”
老徐微笑道:“不擔心。我們做父母的隻要引導得法,引導孩子培養良好的愛好,孩子自然會為了愛好潛心學習。主動想學,與被逼學習,效果不一樣。從目前來看,我可以驕傲地說,我們引導得當。”
雷東寶終於找到話說,就不吐不快道:“那也得看孩子腦袋,腦袋不好,扔進皇帝家裏養著也沒用。腦袋好的,你看小輝,高中沒讀,自己一邊養豬一邊看書照樣考上大學。老徐你家都是聰明人,你就是不操心,這孩子也錯不了。”
老徐依然微笑道:“那不一樣,我們說大了是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往小裏說,我們要培養孩子的綜合能力,不能隻盯住成績。讓孩子做個完整自立的人,才是我們做父母的任務。東寶,你孩子呢?”
雷東寶道:“沒,我現在這個媳婦下不了蛋。我煩的要死,你別問我這問題。你還是問我小雷家企業怎麽樣,我這輩子都扔那兒了,其他什麽都沒幹出來。”
飯後,老的都上去午睡,宋運輝請老徐和雷東寶去偏廳聊天。
小徐對梁思申的車子極其喜歡,更對她不拘一格地加工古董非常有興趣,尤其是對她地下室的那套小小的德國原裝加工設備愛不釋手,爭著要給她加工個什麽。梁思申想到她並不中意的楊巡送給她的並不中意的結婚禮物,幹脆拆了那串紅珊瑚珠子與小徐一起玩。小徐有才氣,隨手就畫出幾幅簪子模樣的草圖,與梁思申商量之下,兩人一致通過,選用看似最簡單的,但其實是需要拉製極細銀絲纏繞而成的款式。
梁思申才不肯費盡心機的討小徐的好,當然就不肯找話題噓寒問暖。她隻是與小徐一起設計工序,爭論工藝,將步驟爭論出結果,才指導小徐依照計算出來的尺寸開始動手。因為梁思申的嚴謹科學,小徐反而收起驕傲,對梁思申尊重起來,漸漸地,口氣都開始不一樣,“梁姐姐”喊得異常自覺。慢慢地做順手起來,兩人才開始聊起家長裏短。小徐說起他讀書的地方,他的朋友,梁思申也說起她的中學,她的同學。小徐對梁思申的中學非常向往。更是問起華爾街是什麽,華爾街究竟幹什麽。梁思申一一作答,她輕描淡寫地說華爾街不稀奇,可是小徐已經把梁思申看做神人。
梁思申漸漸地也喜歡上了小徐,因為這個半大男孩子修養很好,審美也出色,更難的是做事有始有終,本來拉銀絲是繁瑣的事,但小徐不厭其煩,越做越精。做完,兩人都對成品非常得意,譽之為作品。這個時候,梁思申向小徐透露她的印度尋香之旅計劃,小徐非常神往,但並不提太多要求或問題。
梁思申拍拍還趴在工作台上收拾起工具的小徐的肩,道:“你小小年紀做人這麽小心。不過我能理解,我爸爸也是跟你爸爸差不多身份的人,我從小就學會不給爸媽添麻煩。”
“是嗎?可我有些同學張揚的很。可能跟我家裏有個對我並不很寬容的後媽有關。”
梁思申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先生家裏也有前妻生的一個女兒,傳統說法,我也是後媽。但是我在培養孩子拿我當朋友,孩子還是有她自己唯一的媽媽,我們相處良好。你已經是大人,你應該放開懷抱,也以對待朋友的心態對待你爸爸的後妻,寬容是彼此的,不能隻要求一方做到,首先後媽這個名詞挺難聽,對吧。如果她不寬容,你也別太多要求,畢竟她對你沒有責任。”
小徐看著梁思申想了會兒,認真地點點頭,但不免問道:“是不是美國人都這麽想?”
“可能吧,也可能隻是我個人的想法。”
“謝謝你,梁姐姐,我回家試著做去,不過我得先說服我爸爸。他們從來就讓我叫她媽媽。”
梁思申微笑地給宋運輝掙分:“我先生很開明,我的意見他很接受,唯一修改的是叫法,說我實在是太沒大沒小,連做他女兒姐姐都無所謂,那可不行,哈哈。對了,你替我修個燈台,有處鋼絲我拗著費勁,弄得底腳總不穩,正好今天你這苦力送上門來,非把你用得徹底不可。”
“行。”小徐回答得幹脆。等傍晚兩人一起回錦雲裏的時候,小徐幾乎完全被梁思申“收買”。
偏廳裏的三個人則是主要聽雷東寶說小雷家的發展。老徐詳細詢問遇到的各種阻力是什麽,比如政策阻力,行政阻力等等。問起來就跟擠牙膏似的,因為雷東寶不善於誇誇其談,反而還是旁邊的宋運輝就自己知道的情況做些補充。宋運輝在旁一直不明白老徐怎麽忽然又提出見雷東寶,聽著兩人交談,他心說老徐總不至於是通過雷東寶來了解地方情況吧。難道是重拾交情?可看著老徐與雷東寶說話時候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隨意,明顯已經有了一段看不見的距離,他覺得又不是重拾交情。宋運輝一時不得其解,總覺得老徐這個人心思太深,令他捉摸不透。
宋運輝也不知道梁思申帶著小徐怎麽去了那麽久還沒回來。他太了解梁思申,吃飯時候已經看出梁思申微笑下麵的冰山,他隻能慶幸她還是微笑著,當然,他也知道梁思申不會不微笑。可是他為她憂心。
等終於夕陽西下,太陽光繞過錦雲裏的屋頂,將探入錦雲裏圍牆的一捧梧桐葉照的塗金鑲玉,宋運輝才從落地長窗看到梁思申終於帶著小徐回來了。他看到走出車門的梁思申與小徐談得很好的樣子;不禁莞爾。老徐敏銳地捕捉到這份不屬於會談氣氛的微笑,不由順著眼光往外看去,一看之下便是明了,“小宋找了個非常稱心如意的太太。”
“她很好。”宋運輝沒有收起微笑,直言不諱。老徐聽了微微一笑。
那邊梁思申與小徐帶著剛做的銀簪子給三個坐在香櫞樹下的老人看。大家說笑了會兒,就又是吃飯。晚飯是中餐,基本上迎合老年人的胃口,飯菜做得軟熟。但時下盛行的山珍海味自然是一件不少,還加上梁思申從香港帶來的燕窩和雪蛤。梁思申說起剛在香港參加的蘇富比春季拍賣會裏麵的珍品,外公則是補充他參加過的那些有驚有險的拍賣,在座都聽得津津有味,眼界大開,這一頓飯大家都覺得吃得挺有檔次。
飯後,外公親自送徐家一行人到大門口,由宋運輝載著徐家一行去住賓館。
梁思申看著大門關上,對外公道:“你做戲水平一流。”
外公哈哈一笑,“看鈔票分上。今天的香櫞花開得好,天氣也好,挺給我麵子。”
雷東寶吃了個悶飽,隻覺得在這個香噴噴的院子裏站著沒法消化,就對梁思申道:“我出去走走。你們別擔心我。”
梁思申本著做主人的客氣,道:“大哥想去哪兒,我帶你去,晚上出租車難找。”
雷東寶道:“憋了一整天,說了半天話,說什麽都不知道,我得去外麵遛遛,透幾口氣。”
外公聽了又是哈哈一笑,“傻蛋,讓人使了還當人家是好人。”
“誰?你說老徐?他幹嗎使我,我又幫不上他什麽忙。”
“嗬嗬,這其中的細微奧妙,你怎麽看得出來,思申都恐怕蒙在鼓裏呢。”外公卻盡是冷笑,並不解釋。
梁思申受外公提點,也不由得冷笑起來,原來如此。他不由得看看依舊茫然的雷東寶,心生同情,“大哥,別理我外公,我陪你出去走走,回頭正好遇到小輝的車子就乘回來。”
雷東寶又不是傻子,等走到外麵,就問道:“到底老徐叫我來幹什麽?”
梁思申見他既然非問不可,就道:“老徐嘛,對他和他父母這樣的人來說,錦雲裏是極大的誘惑。可是他想來,就得接受我們的招待,他又不願頂著利用職權的口實,那口實聽上去挺下作。拉上你來,此行就變成漂漂亮亮的敘舊了,上海之行才算符合他們的顏麵。你知道他來,宋得掏出多少腰包?回程機票,兩間賓館一夜住宿,還有兩餐的珍饈,你說老徐會不會算賬?”
雷東寶聽了愣了半晌,才問:“小輝跟老徐在搞什麽?”
梁思申連忙辯解:“公事。”
雷東寶不由得“操”了一聲,心說難怪說了一下午話,他都沒拎出半個頭緒。“小輝知道嗎?”
“他昨晚還在奇怪。到底薑是老的辣,隻有外公看得明白。”
雷東寶聽了這話,心裏才舒服起來。隻要小輝沒有算計他就行。他感慨道:“我請前縣委書記陳平原做我的顧問之後,才知道我有時候吃虧了還不知道。還幸好我皮實,頂得住。你們這些個知識分子啊,拿那些個想鬼點子的力氣去做事有多好。”
“做人境界不一樣,自然想法也不一樣,不能強求統一。”
“不痛快。”
“那是你的想法。”
“那你幹嗎不痛快?”
“誰不痛快?”
“你痛快你還陪我出來?”
“你前言怎麽推出的後語,什麽邏輯關係?”
“我不清楚你什麽關係不關係,你就是不痛快。”
“一個硬幣扔上去,百分之五十機會是反麵,你就雷鐵口吧,總有一半蒙中。別自己不痛快找我撒氣。”
雷東寶果然是一肚皮不快,本以為最信任最推崇的人,被梁思申和外公一看卻是那樣沒意思,偏偏他想來想去又清楚梁思申說的沒錯,再加前麵早有陳平原的話打底,他想不信都難。他來前還一肚皮熱情,沒想到卻是這般結果,他心裏更是悶氣。但他自然是不肯在梁思申這個小姑娘麵前說出疑問,他隻是強著脖子道:‘你知道我不痛快,就不會讓著我點?你還是我弟妹呢。”
“別人憑什麽給你撒氣?冤有頭債有主,你想找老徐撒氣,我現在就回去開車載你去。”
“你走,你走。我不跟娘們吵架。”
“對,你當然不能跟女人吵架,贏了,是勝之不武,輸了,更慘。幸好你現在明白。”
雷東寶頭痛,他最擅長的是粗話,是巨靈大掌,可這些對著梁思申都施展不開,隻得更加鬱悶地道:“你走,你咋還不走?我不跟你吵。”
“都走出這麽遠了還讓我一個女人獨自回去?這是夜裏哦,一個女人走夜路多危險。”
“你這女人真煩,麻煩精。走,回去,我寧可沒出來。小輝怎麽吃得消你。”
“早跟你說了,做人境界不一樣,想法不一樣。小輝就喜歡我這樣的。可憐韋嫂,遇到你這麽個不會憐香惜玉的。”
可憐雷東寶說不出“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之類的話,又不能罵“小妖精你懂什麽”,更不能說韋春紅不知多中意他,怕太流氓。隻有鬱悶,反而把老徐為了麵子叫他來上海的悶氣給忘了,一路光顧著跟梁思申吵架。梁思申跟雷東寶鬧了會兒,一天的悶氣也出了不少。回轉路上倒是誠心誠意地道:“韋嫂跟著你還是好的,大哥你天生寬容,不會小肚雞腸。”
“少堵我嘴,小輝來了我照樣告狀。”
“告唄,看你家小輝向著誰。”
話說著,宋運輝正好開著車子轉回來,一眼就看到一條細的一條圓的人形在前麵晃,特征太明顯,他一眼就認出是誰,便踩下刹車,降下車窗問:“你們沒休息?”
“休息個頭,讓你們搞一下午腦子,這些你們都滿意了?”雷東寶邊說邊拉開副駕車門,自顧自坐了進去。梁思申隻好坐到後麵。雷東寶不死心,沒坐下就把梁思申的推測說了出來,又追著問:“是不是,是不是?”
宋運輝一時沒吱聲兒,想了會兒,才回頭對梁思申道:“你怎麽想到的?我還琢磨了一下午,就是不明白幹嗎大老遠地要大哥來上海陪著。”
“外公這個老狐狸提示的。”
“難怪。”宋運輝說了兩個字後便沒了聲音,似乎是專心開車。一邊兒的雷東寶便心裏明白,宋運輝肯定梁思申的猜測,他這時候反而沒別的話說,長長歎了一聲氣,冒出一句“知識分子啊……”,便沒了下文。宋運輝隻得意有所指地道:“你別歎氣,都是人在江湖,有些時候不得不做些妥協。”
梁思申聽著明白宋運輝這話是跟她說的,但她已經跟雷東寶夾纏不清地吵了一頓,心裏悶氣早清,因此很能體諒宋運輝的無奈,伸手指耙了下宋運輝的頭發,輕道:“理解。”
宋運輝提了一天的心才放下,對雷東寶道:’大哥,明天我陪老徐他們上海各處走走,你要是也去,我就換思申的車子。如果不去,讓思申帶著你到處走走。”
“算了,我明天一早火車回家。你老婆我不敢麻煩她,這個麻煩精。”
宋運輝不知道梁思申怎麽折騰了雷東寶,笑道:“你那麽大塊兒怎麽會真跟她動氣。對了,你不是銅廠二號機組上馬了,正對著銅礦流口水嗎?你跟思申說說,她對收購什麽的最懂。”
雷東寶到地兒了跳下,鬱悶地道:“我跟你老婆沒話說,又不能捏死她,又看你麵上不能罵她,淨挨她耍無賴。呀,老王先生太極拳很溜啊。”
“別說,跟我吵幾句,你不是不悶氣了嗎?”梁思申道。
雷東寶聽了一愣,看著梁思申甩手進門,忍不住對宋運輝道:“你老婆真是妖精,你吃得消她?”
宋運輝笑道:‘她幫你消氣,你還怨她?沒良心。”
“都你們有理,你們這幫臭老九。”
那邊外公緩緩地收起姿勢,深深吐納一口,才一邊做起太極雲手,一邊不緊不慢地道:“東寶啊,你來,我跟你說。別生氣,這種事常有,這個社會從來官最大,官說什麽做什麽,你看著聽著就是,別往心裏去,別認真拿他們當回事,他們要沒了印把子,啥都沒有。看看,他們做一輩子官的,跟我做一輩子商的,怎麽比啊。這件事告訴你一個教訓,別跟官做朋友,對他們,你能用,就交往,不能用,遠遠避開,理都不要理。你現階段能用得著的隻有你那些地方官,老徐這種官太遠啦,你以後敷衍他一下就行,別太實誠。”
雷東寶沒想到老爺子把他叫過去說的是這些,他聽著有點道理,但辯解道:“老徐以前是我們那兒的地方官,以前跟我很好,哥們一樣。”
宋運輝衝梁思申走過去,勉強微笑道:“外公真是人老成精。”
“是啊,是啊。”梁思申一時難以回答,因為她小時候看多了別人上她家的門,她爺爺她伯父還有她爸爸對待人家的態度,心中有些哭笑不得:換作宋運輝求人的時候,她怎麽就看不慣了呢?而她工作中,也有時不知不覺在利用著女性的優勢吧,有時候自知理虧,她不知不覺就小了聲音,細了音調,讓上司不忍指責。誰不是有求於人,又被人求呢?誰知道爸爸見上司時候又是什麽模樣,隻是沒讓她見到而已。等聽到宋運輝問她“想什麽?”她沒答,但反身一個擁抱親吻,道:“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嗎?這一天可真辛苦。”
宋運輝沒想到是這待遇,驚異了一下,道:“老徐能來上海,事情基本上定了一大半……”宋運輝邊說邊推梁思申進門,等進門,將其他兩人隔在門外,才又道:“很多政策執行起來彈性很大,同一件事,你可以被高標準嚴要求,也可以被眼開眼閉,很多都是看執事者的態度。遇到這種比較高級的審批,我這個主事的不出麵,意味的是我們的輕慢,後果可想而知。可是我出麵……我其實是個技術型官僚……”雷東寶在外麵看到,心說這個妖精對宋運輝倒是膩得很,奇怪的是宋運輝現在小動作也很多,跟以前很不一樣。
梁思申道:“我懂。我在想我自己,這個項目結束後,我估計得側重自我開拓,唉,以後跟官們打交道的機會可的多了,怎麽辦呢。哎,灰狼,不過你今天會不會表現得操之過急了點,顯得太熱情了。”
宋運輝背後冒出冷汗,佯笑道:“有嗎?不過我是真的心急。老徐這兒是一關,後麵還有無數關卡等著我。還有,思申,我來上海,一直蹭著外公的,而且一直以來是他在支持我,我得給他一個報答。”
梁思申有數,宋運輝自己工資不高,但是來上海用車用電話什麽的,外公都是大方得很,主動奉上,錦雲裏有時都跟是東海廠駐上海辦似的。可是宋運輝又怎可能白吃白用。再有,結婚以來兩人的開銷也都是她出大頭,基本上宋運輝隻要顧著他父母女兒的生活便可,作為像宋運輝那樣的人,又怎可能心安理得。他橫裏沒法出,總得想辦法在豎裏找補。可見,她無形中給宋運輝的壓力也非常大。
外公鍛煉完了和雷東寶進來,一見小兩口又湊在一起私語,就故意問了一句:“小輝,怎麽樣了?”
“可以了。明天我帶他們去崇明一個農場走走,中飯外麵吃了,下午直接去機場。”
“唔,你跟我來,我拿幾樣東西給你,敲敲釘腳。思申也來,幫我找幾張申報,今天聽老老徐說起過去的事,我想到有兩張說到他們家的,剛看到過,找出來裝個好匣子送他們。這種禮送出去比你們尋常請客送禮要有用點。”
雷東寶幫不上忙,但也跟去書房,一眼看到滿滿一屋子的書架,都驚呆了。他在看梁思申,心說書讀多了不都是成書呆子的嗎?怎麽會出這麽個妖精?雷東寶一點都想不到,書中還會出一個名叫“顏如玉”的妖精。
但是梁思申理解歸理解,想到宋運輝白天神情的時候,心裏還是怪怪的不舒服。
宋運輝第二天送走老徐,趕著回來與梁思申匆匆見一麵,便不得不分離,回去處理工作。對於這麽個活色生香的太太,他即便是滿滿的操心,可也身不由己,隻有相信兩人自小建立起來的感情。回到東海,宋運輝又吩咐在北京的手下抓緊工作,而他這邊,則是開始照著審批可能將於近期獲得通過的計劃安排工作了。
自從春節團聚後,宋運輝基本上已經養成不間斷地給梁家父母打個電話的習慣,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問好而已。但是梁父總是想繼續春節的話題,要求宋運輝找時間過來一趟,實地考察一下他看中的幾家企業環境。他也會派人立即將這幾家企業的資料專程送上。但當宋運輝提出要不要跟梁思申說的時候,連梁父都猶豫了。梁父終於還是要求宋運輝別說此事,等此時稍微有了眉目後再說。兩人心照不宣,知道梁思申不肯濫用職權謀取私利的脾氣。
宋運輝雖然答應了梁父,心裏卻並不願意瞞著梁思申,也沒辦法做到裝作忽略而忘記告訴梁思申的樣子。那麽聰明的梁思申在他麵前總是簡單、簡單、再簡單,幾乎沒用心機,全然透明。反而以前腦袋並不怎麽樣的程開顏都還知道對他用用心機呢。這讓他又怎麽可能忍心瞞著梁思申做事。他想來想去,決定還是趁哪天見麵時候麵對麵地將事情告訴梁思申,她有情緒,也可以當場解決,而不用隔著一條電話線思量。
可梁思申最近忙手頭一個項目的上市,連續做空中飛人,他沒法見到她,隻好將事情先行擱置起來。但心裏有些七上八下的,尤其是按照進程去了梁思申老家,與梁父會麵,與梁父推薦的那些企業領導會麵之後,他更是有些擔憂。
雷東寶終究是沒有如他賭氣所說的第二天即走。既然來了上海,既然見到老王先生,他就磨著外公討經驗。他發現對著外公說他雷霆這半年來的發展就容易多了,因為他隻要說個頭,外公就心急地幫他想好尾,而且這想好的尾基本上與他做出來的差不多。若是差得多,那他就縮回脖子等著老頭子罵。老頭子罵起來那是一點都不客氣的。
但雷東寶對銅礦的妄想,被外公一頓暴風驟雨般的罵給澆滅了。外公說,既然以前說銅冶煉行業最賺錢的是中遊電解加工企業,而不是銅礦,為什麽一定要買利潤微薄的銅礦非要搞個大而全才舒服?雷東寶反正膽子一向大,就理直氣壯地說出自己的意思,說有了銅礦,就更有自主權。而且雷東寶還聽人說,那些礦產資源類的東西隻有越采越少,又不是做磚頭的泥巴,哪兒挖下去都有,全國都沒幾處有銅礦,少才珍貴。因此雷東寶想著,占著!
外公最先覺得雷東寶說的有點道理,有些不甘心地閉嘴不說了,但絕不肯表揚雷東寶說的好。問題是外公是個心高氣傲慣了的人,讓他承認剛才說的錯誤,那是打死他都不肯的,而即使不用他承認,他隻要自己意識到剛才否定的魯莽,他心裏同樣是不舒服。他這樣的人,能馬失前蹄讓雷東寶以為他不英明嗎?那是萬萬不行的。
外公多的是借口避開話頭給自己時間找理由扳回一城。因此雷東寶眼花繚亂地看著外公撥弄茶葉煮水泡茶之後,聽到外公又振振有詞地說開了。外公說推測到礦產資源會升值,這誰都會,最笨的就是雷東寶這種人,早早拿錢去占了一座礦山等發財,這純粹是守株待兔的愚蠢行為。萬一銅礦要到十年八年後才升值,這麽長一段時間裏不是一大筆錢都給銅礦困死了嗎?土財主才那麽做,銅礦這種礦產資源,聰明人隻有眼看著升值機會來到,才肯下手購買,買了讓它一年內就升值,升的差不多了就拋掉,轉手另一項高利潤生意。隻有傻瓜才會讓錢占著茅坑不拉屎。
梁思申在旁邊聽著哈哈大笑,知道外公在強詞奪理,但也不能不承認外公說得有理,不過這種高級別的投資理念顯然不是雷東寶現階段能接受的,也可能不是雷東寶這個樸實性格的人能做到的。但雷東寶果然還是被打擊到了,越想越覺得外公的話有理,都不知道十年八年後會不會升值的東西,現在買下占著他本來就緊張的資金,多虧,他又不是沒有其他投資渠道。於是雷東寶說到做到,一下就滅了那個買銅礦的想法,而是準備一直觀望著,等看到有巨大利潤可能的時候才買。他心裏想,這種老牌帝國出來的人真不得了,怎麽什麽都能看得比他透比他深。
外公看到雷東寶這麽傾服他,當然是沾沾自喜,濃濃地喝了好大一口茶。但是對於雷東寶主抓整頓全縣電線小廠卻一分錢都不要的事實,外公自然是又予以了疾風暴雨式的批判,說這簡直是愚蠢透頂、全無經濟意識的行為,是受什麽共產主義教育後的不符合目前提倡的市場經濟氛圍的大鍋飯行為。雷東寶雖然不服,但是沒反駁,老頭愛說就說唄,他感覺老頭子這回沒看到他義務勞動所產出的社會效應,老頭是不會知道現在全縣的小電線生產廠家對他是多麽服帖,這種服帖對他的銅廠是多大的利益支持。做老大要有付出有回報,不能隻知道占便宜卻什麽都不付出,那樣做不長。不過老頭對他教育甚多,讓老頭說幾句就說幾句,他雖然脾氣並不怎麽樣,可能忍的時候,比烏龜都堅決。
但雷東寶千問萬問,都沒法問出如何解決他而今流動資金緊張的最佳答案。隨著周圍小電線廠用銅的逐步增加,銅廠流動資金捉襟見肘。而隨著集群效應的逐步體現,電纜廠設備開足馬力生產,電纜廠的流動資金也是告急。可是雷東寶的貸款還是希望渺茫。他現在每天被流動資金逼的火燒屁股。可是外公卻是一聽這個話題就想到雷東寶既然貸款無門,肯定就得嚐試私人借貸,跟他討教那不就是試探他的意思嗎?外公當然顧左右而言他。
雷東寶回去小雷家,就被小三告知陳平原要他找時間去一趟。陳平原現在是雷霆公司的顧問,但從不來小雷家坐班,有事的時候都是一個電話打給雷東寶,讓雷東寶去市裏商量。別人都還背後腹誹陳平原一介落毛鳳凰拿著雷霆公司不菲的顧問費還如此做作,雷東寶並不這麽想,雷東寶理解陳平原而今不上不下的心理,那種地位巨大改變導致的心理煎熬,他當初還沒被保外的時候也領略過,他曾經非常害怕回到小雷家後沒立足之地。因此他願意敬著陳平原三分,反正他皮實,去一趟市裏看陳平原也沒啥費勁。再說陳平原這個人那是真的有才。
陳平原看到進門的雷東寶一臉油光,撇嘴道:“不是車來車往嗎?怎麽每天弄得紅燒豬頭一樣?”
雷東寶並不在意,拍拍自己胸膛,道:“你別嫌我,我剛上海回來,說你找我,我臉都沒洗就趕來你這兒。我不買銅礦,我讓小輝老婆的外公說服了,老頭子就是高。”
“他怎麽說?”陳平原伸出一條腿,攔住雷東寶衝進他家衛生間的腳步,就是不讓雷東寶在他家洗臉,這家夥搞的一地都是水。
雷東寶無奈,隻好回身到一把木沙發上坐下,將老頭子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陳平原聽了不由自主地點頭,認真聽完了,陳平原才道:“我也早跟你說買銅礦要三思,不過我的原因不一樣,我給你查了政策,你這種鄉企想買異地銅礦,做夢。見了老徐?”
雷東寶點點頭,“他挺好,還見到他兒子,都不錯。”
陳平原看看雷東寶的臉,奇道:“怎麽,受氣啦?活該,自己送上門去讓人玩弄。到底怎麽回事?”
雷東寶不想說,但是陳平原挖空心思就是要問出個究竟,雷東寶不耐煩了,隻好道:“他變了。”
陳平原“嗤”地笑了出來,這才滿意地道:“這就錯啦。不是他變了,是你們之家的社會關係變啦,算了,花時間買個教訓吧,又沒傷筋動骨。我今天叫你來,是給你介紹一個人,人已經來了,住在旅館裏。你給我回去你老婆飯店裏好好換件衣服洗幹淨臉再來,你這樣子走出去,人家還以為今天吃飯啃紅燒豬頭。”
雷東寶“呸”了一聲,笑著起身道:“也不表揚我先殺奔你這兒,連家都不回。你想介紹誰給我?我以前沒聽你說起過。”
“一個國營電解銅廠的年輕工程師,名字你還跟我提起過,我今天給你請來了,你得給我好好待他。你那破公司,別的都不少,我看少的就是技術,而且少的是核心技術帶頭人。你還記得是誰嗎?”
“項東?”雷東寶眼睛瞪得銅鈴一樣,“他肯來?你怎麽說動他的?”
“我怎麽說動他的你別問,我反正答應他這兒的市區戶口和房子都給他落實,其他囉裏八嗦的你聽了也沒用,我拿你錢財替你消災,這點事情還不會居功。你快去洗澡換衣服,換件像樣點的,別……”
“別紅燒豬頭,哈哈。”雷東寶笑著打開門,道:“項東這個人,我聽說肯學肯幹,與工人打得火熱,就是不大會團結領導。這種人好啊,跟小輝異樣的,有前途。我早前問正明能挖來不,正明說人家國營的哪肯過來。”
“正明是怕項東來了,他得徹底交出銅廠吧。你說,解決戶口,解決檔案,還有什麽不肯來的理由?這些關係問題我會解決。你快走,再不走我得熏香除臭氣了。”
“那是,正明那幾根小腸子。我走,我走。”雷東寶走在樓梯上,快活得想跳起來。項東啊,多的是可以去的地方,陳平原到底通過什麽法子把項東請來見麵的?他無法不佩服陳平原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以前就常見識陳平原腦子一轉稍微一撥弄就把一件事提升到一定高度,讓別人服服帖帖無話可說,這也是過人的本事啊。他也無法不佩服陳平原超前的行動能力,人家怎麽就看到他現在急欲全速擴張的迫切心情呢?他此次上海之行認識到,他不能僅僅局限於收回江山,擴大規模,他更需開創一個新天地,令人對他刮目相看:讓宋運輝不要再指責他衝動,令老徐不會再止步於他們之間的差距。那就需要大力引進得力人才。那個項東,他要定了,排除千難萬險,都要項東進門。
雷東寶背著手衝進韋春紅的飯店,一頭紮進浴室洗澡。韋春紅跟著出差了好幾天的丈夫上樓,站在浴室門口問:“你啥時回來的?你不是說上海呆一夜就回嗎?”
“才多呆兩夜,哪那麽多廢話?你說,如果小輝來管我們電解銅廠,我得出他多少工資?”
“工資不工資先別說,你怎麽擺平正明?就算你自己親手管銅廠,你也得給正明幾句話交代。”
“正明,現在不上不下。說到技術,新一批人上來,技術比他精;說到銷售,紅偉麵前沒正明的份。”
“你想甩了正明啦?可正明知道你們太多貓膩,甩了麻煩。”
“誰說甩了,正明好歹全麵發展,電纜、銅廠、銷售都知道,再說辛辛苦苦跟我那麽多年,功勞苦勞都有點,我沒你那麽黑心黑肺。要不我提拔他當我副手?紅偉會不會吃醋?媽的,就這麽定。有個副手,以後進機關找小老爺燒香磕頭的事都扔給正明。說正事,給銅廠廠長多少錢?”
“別個廠長多少錢,銅廠當然也多少啦,你一碗水要端平的。就算真是小輝來,總不能比你收入高吧?”
雷東寶想了想,道:“不行,銅廠和電纜廠都不同,以後重點發展銅廠,你外麵門關上沒有,我出來啦。”說著也沒等韋春紅退出,就走出浴簾,擦幹穿衣。
韋春紅早見怪不怪,還讚歎一句:“腰圍又大了。每天都得給你改褲子。誰要來管銅廠?”
“還沒談下,讓陳書記一起去談。等下接人過來,邊吃邊談,你整桌陳書記愛吃的。”
別看雷東寶又胖了,穿起衣服來卻是麻利,說話間就勝利完成,又蹦蹦躂幾下震服帖了,就擦著韋春紅出去,拎包下樓,都沒二話。他到門口時候才想起來現在的宋運輝出門時候還得跟妖精老婆親熱一番,他回頭看看幹薑癟棗般的韋春紅,甚沒興趣,又轉回頭走了出去。
項東住在火車站旁邊的旅館,沒什麽檔次,大約就二三十塊一天的光景。雷東寶一看就得出結論,項東沒錢。
和他一起乘車來的陳平原道:“還用說,那邊的銅廠要是有錢就怪了。跟你說好,除了戶糧關係,市區一套三室一廳房子,我答應他的年收入不少於我的五萬一年。你答應?”
雷東寶驚道:“陳書記,你可真能談。我還以為得不止十萬。”
陳平原道:“要不省下的五萬給我?我等下給你引見後你們自己找地方談,我回家。大熱天的,我懶得跟你們混。”
雷東寶笑道:“五萬塊錢不給你,我給你輛桑塔納開開,你不是自己會開車嗎?”
陳平原有些吃驚,站在旅店門口不急著進去,那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雷東寶:“你不是說錢吃緊?”
“再緊也不能虧了你。如果今天跟項東談的好,我也給他買一輛,讓他以後回市區房子方便。”
陳平原沒想到雷東寶做人這麽義氣,一時挺感動的,卻有意板著臉道:“要買買奧迪,桑塔納我開不出去,掉價。”
“買不起。明年要是流動資金緩過氣來,換。”
陳平原沒有應聲,知道雷東寶說一不二,他拍拍雷東寶的肩膀,帶雷東寶一起進去旅店。進去看到項東,三個人寒暄之後,雷東寶看到陳平原竟然原原本本將剛才旅店門口的對話跟項東複述了一遍,一句不漏。連那句“如果今天跟項東談的好,我也給他買一輛”都沒落下。複述完畢,陳平原都不讓其他兩人插嘴,對著項東語重心長地道:“說這些話的東寶,這個胖子,最近一直在為找錢奔波。多的我不說,小項你是個明白人,下麵的事你們自己談吧。這一輛車千萬別讓飛嘍,看你自己本事。”
陳平原果然說走就走,扔下雷東寶和項東在房間裏相對。項東看雷東寶對著他上下打量,眼光出奇的好玩,不由得好笑地道:“雷總看我幹什麽?”
“我看你挺像我小舅子,我以前每天想著挖他出來,結果他官越做越大。走,去我老婆飯店邊談邊吃,你別有壓力,談不好談的好,你都還是項東,不會少你一塊囫圇肉。我不會假客氣,一張臉也沒啥好看的,你別跟我粗人在意。”
項東對眼前這個粗人有些哭笑不得,一時對會談有些迷惘起來,不知道被陳平原天花亂墜地煽動到這兒來,是不是個錯誤。但他沒吱聲,跟著雷東寶出來,一起坐車到韋春紅的飯店。但是他看到雷東寶雪亮的進口車,卻不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好車,卻沒流動資金。
雷東寶卻一開始沒談銅廠,而是跟項東談起來宋運輝當年在金州總廠技改遇到麻煩,卻不得不謊稱患甲肝,到他家來躲著曲線救國的事。他現在已經理解宋運輝當年為什麽不肯離開,寧願憋屈,因為宋運輝說過離不開金州那麽大的舞台。他現在也有大舞台了,站到大舞台上,再回想過去剛創業時候的規模,那是完全不一樣的心情,連他這個粗人都感受得到。但他還是替那時候的宋運輝憋屈,那哪是人過的日子,做人怎麽能委屈成那樣?
然後他告訴項東,他現在的規模在全省同類企業中屬於前茅,但在全國當然是排不上號,國字號企業沒辦法的大。他現在好在,有可以看到的利潤預期,也就是說,有繼續擴張的潛力。應該說,這個舞台現在已經不小,而且也熱鬧了。他直接問項東是怎麽想的。但項東回答之前,他卻又肯定地說項東簡直沒有拒絕的理由。
項東真是一時無語。他這麽個技術高超的人,多的是人請他,請他的人也都是出的高工資,他一向來者不拒,都有接觸,以便自己有所選擇。但像雷東寶這樣一上來就用小舅子宋運輝的事影射他跳槽的矛盾心態,又對此理解的基本上一絲不差的,還是唯一。他現在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很想跳槽選擇一個好的舞台,有物質基礎,又有施展空間,這都需要一個能知人善任的領導。對於雷東寶,他最初隻感覺此人是求賢若渴的大老粗,但雷東寶這一席自說自話下來,他倒是看出這人粗中有細。
韋春紅自項東落座後,就一直在好奇,因此借倒水過來瞄瞄,見項東是個白麵書生,戴著一副眼鏡,麵相實在,哪裏有宋運輝的樣子。雷東寶看著戴眼鏡的就是書生,其實宋運輝早就不是書生,而是個官員模樣了。
雷東寶見韋春紅偷偷摸摸來,白了她一眼,索性把韋春紅介紹給項東:“這位是我愛人,這間飯店是她開的。”
項東客氣地起身遞上名片與韋春紅握握手,心說這對看上去像是一起苦過來的夫婦。但他沒跟韋春紅太多話。雷東寶和韋春紅都看出此人一身傲氣。項東坐下,就很直截了當地問:“雷總,如果我加盟,您希望我做什麽?”
雷東寶道:“我也正要問你,你的技術是沒話說的,其他你還能做什麽?”
“照保守而穩妥的辦法,我應該以技術進入,彼此考察後再定。但是作為雷霆這樣的鄉鎮企業,裏麵的關係網相對比其他廠家複雜,人員盤根錯節都是不出五服的親戚,我如果隻作為一個技術人員,根本無法發揮作用。”
“這個不是問題,雷霆隻有一個頭,我。問題是你以前做的大多是技術,也做技術管理,但你沒做過經營啊。”
“對於這方麵,我來前已經打聽過,雷霆銅廠的產品比較單一,基本上隻做給電線電纜用的產品,而且產品銷路就目前雷霆並未達到飽和的產量來看,不成問題。另一個是進料的問題,我了解進貨渠道。”
“那麽說,你全場拿下來是沒問題的?”
“是的,但您得放權讓我發揮。如果我們談好,車子房子戶口都可以暫時不要,我過來看三個月,彼此熟悉。”
“我找上你本來就是誠心誠意,既然你也這麽誠心誠意,還有什麽可討論的?還有我們銅廠的設備,你也是不用問的,那兩條線對你而言是小菜一碟。你說還有什麽?最多還有我這個人,我這人是粗人,用你,就信你,放你權,給你大方福利,沒其他廢話,你隻要試過三個月就曉得。要是你試著不行,我二話不說送走你,隻要你不害我,我也對外一句廢話都沒有,所有損失我不會找你算賬。怎樣?很簡單嘛。”
項東愣了一下,心說還真是挺簡單一件事。本來還當做是終身大事一樣地在考慮跳槽,怎麽事情放到雷東寶嘴裏就成區區小事了?對的,他有技術,不怕沒處去,為什麽不放開膽量試試,而不止步於技術發展呢?項東便道:“那行,雷總,回頭我安排好家裏的事,就過來試三個月,彼此若合適再談繼續。試用期拿固定工資,三千一月,行嗎?”
“行,你也爽快,吃菜。我提我的要求,現在銅廠好像是電纜廠的車間,做出來的東西都隻給電纜廠用。我的目標是把銅廠做成獨立體,不能電纜廠要是有點問題,銅廠也跟著一起垮台,我要做雙保險。可是我想不出該往哪個產品發展才算有前途。好好壞壞的選擇太多了,可我們不比國營廠,我們的方向一定要準,要不我們都得喝西北風,沒人供著我們。請你來,你一定要把我的這個思路放在主要位置,發展出獨立的銅廠。眼前我們雷霆的情況是這樣,流動資金緊張,外債有一點,是以前留下來的,不多,也不用急著還。”
“不是可以跟銀行借?”
“銀行討厭我。可我不能不要貸款,我正讓陳書記幫忙。誰都知道,我這種資產負債率接近零的企業,隻要貸款進門,就發了。你說我這舞台行吧?噯,你以後叫我雷書記,我以前是村書記,他們都叫順口了,改不了。”
項東話不多,隻微笑聽著,默默想著。但雷東寶也是個不會天花亂墜的人,他把該說的說完,也不說什麽了。於是兩人都是吃菜。雷東寶忽然想到一事,才又道:“你來先住我家,不住宿舍。為啥呢,就你說的,廠裏都是村裏人當家,你住我家,他們怕我,不敢給你下絆子。等你坐穩位置,你想住哪兒就哪兒,隨你挑。”
項東疑惑地問道:“雷書記這麽爽快,一直給我提供便利,但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做什麽手腳?”
雷東寶笑道:“你一外鄉人,小泥鰍掀不起大浪。我不怕你使壞。”
項東聽了又笑了,道:“雷書記,你看問題一針見血。”
“不是我一針見血,是你們知識分子想的太複雜。一針見血的是我小舅子老婆的外公,老人精,以後有機會帶你看看,本來請陳書記一起來的,他硬是不肯跟我吃,說我一吃起肥肉,他先倒了胃口。”
“陳書記……聽說……”
“這是我告訴你,陳書記是個有本事的。”兩人終於找到了話題,雷東寶將小雷家近幾年的發展說給項東聽,項東則是說了他所在廠最近幾年的事情,彼此談得並不投機,因觀念不同,但都能退讓一步,倒也將一頓飯時間抻得長長的,吃了兩個多小時。吃完,雷東寶跟韋春紅打了個招呼,將項東送回旅館。他則是一刻不拉殺奔正明家。
雷東寶還沒到正明家,正明卻早已得到雷東寶會見項東的消息。因為韋春紅的飯店現在幾乎是雷霆的食堂,早有認識項東的業務員看到雷東寶和項東吃飯。消息傳到正明耳朵裏,正明心裏一團焦躁。電纜廠那群新冒頭的有技術有幹勁,而且還抱團,又有現在的新貴小三加盟,他已經無緣插手。若再來一個項東,那麽他去哪兒?因此他在心裏求爺爺告奶奶,希望雷東寶與項東談不成,最後談崩。
但萬一談成了呢?他與妻子商量,他能怎麽辦?兩人飛快地想出正明很多的下場。各個下場都比較悲慘,村人逢低踩的毛病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士根的下場就是絕好的例證。因此倆夫妻不得不想到走還是留,怎麽走怎麽留。越想越生氣,正明想自己說什麽也是雷霆的開國元老,又是雷東寶坐牢時候的守家功臣,雷東寶怎麽說不用就不用,要來新人替代他了呢。但雷東寶連士根都可以說不用就不用,他正明又算是什麽呢?說起來,雷東寶還是記恨剛出來時候他沒去迎接吧。
正明正抓耳撓腮著,家中大門被人拍響,不僅門響,外麵還傳來雷東寶的大嗓門。正明兩夫妻對視一眼,這一刻,正明相信項東和雷東寶肯定談下了。他臉色鐵青,但也不得不走去開門。
雷東寶一進門就看到正明臉皮僵硬,立刻明白,道:“知道了?給我看臉色?”
正明勉強笑道:“哪敢給書記看臉色。書記請坐,喝茶。”
雷東寶開門見山道:“我請項東來,已經談好,先試做銅廠三個月。我不會虧待你,我打算安排你做雷霆的副總。你從項東來那天起,不再具體負責工廠具體事務。就這麽定。”
正明沒想到是這麽個安排,他想了好久,才問:“那我做什麽?”
“不是說做副總嗎?我管不過來的事你來管,你一張臉比我長得好,以後大多數事情你出麵。”
“書記,我哪裏敢搶你的事。你管著審批權,你是雷霆的標杆,我怎麽敢越過你?你還是給我個幹脆的吧。”
“你什麽意思?你說我架空你?我是沒義氣的人?你看低我?那你說,你想幹什麽。本來我想聽陳書記的話把雷霆改集團,總部設到市裏去,這些事都你來做,我最煩這種水磨工夫,你去做最好。好,你不幹,我培養小三。”
正明在雷東寶一連串的決定下一張臉掛了下來,哭喪著臉道:“書記,你還是沒給我具體工作。”
“我也不知道雷霆變集團能變出些什麽花頭來,你自己找工作做,也給我找事情做。都要我教你的話,還讓你做副手幹嗎?叫小三就行。你在基層有一定威信,換紅偉就不行,紅偉在兩個廠的根子沒你深。你好好想,這兩天跟誰也不許說,要麽答應,要麽離開雷霆,兩條路。想出來之前,你給我關門裏,不許離家一步,我走了。”
正明倆夫妻看著雷東寶連沙發都沒坐熱就走,都一直沒出聲挽留,眼睜睜傻愣愣地看著他出門,好一陣子的沉默。好久,正明妻子才道:“這算是重用呢,還是架空呢?”正明茫然地搖頭道:“不知道,那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正明妻子憂心忡忡:“若說真是架空,也不像。他這霸王……”正明妻子忽然想到門還開著,忙先去把大門關了,對自雷東寶來後就一直站著沒挪窩的丈夫道:“他要真不給你事做,照他一向的霸道,哪裏需要繞個圈子把你架空了才殺?是不是怕你說出些啥去?”
“他哪會怕我鬧啊,他連士根都敢說不用就不用,我算老幾?隻怕我還沒鬧起來,就得讓他指揮四寶把我們一家滅了。可能他又要給項東位置,又有些舍不得放我。要不,我自己開電線廠去?也不行,要麽離開本地,否則電線廠還是在他控製下,紅偉現在想讓哪家小電線廠死就哪家,也狂得很,不行。”
“要不,真的老老實實做他副手?可這個位置難坐啊,責權不分明,擺明以後要跟他起衝突嘛。這不是讓你以後天天跟著他背後做孫子嗎?”
正明頹然坐下:“你看孩子做作業去,我好好想想。”
正明妻子離開,留下正明一個人在客廳裏發呆。他想了所有的因果,若從收入從社會地位兩方麵來講,委曲求全地留在雷霆輔佐雷東寶是最佳出路。可這個輔佐的位置沒根基,而且未來職責不清,難啊,什麽都得看雷東寶的臉色。雷東寶隻要翻臉,就全玩完。這位置風險太大了。可是,項東的來已經注定了,他也可以肯定的是,雷東寶一定會坐鎮銅廠,直到把項東穩穩插入銅廠才會罷休。他正明再興風作浪也改變不了事實,除非他頂翻雷東寶。他更不可能偏居到電纜廠,沒雷東寶支持,回不去了。他想來想去,還真隻有兩條路,沒中間路。
他想,在眼前還沒翻臉的前提下,他選擇留,以後不行,起碼也有一個口實,是雷東寶對不起他。
既然留……
正明毫不猶豫地起身,速戰速決,先找雷東寶把話敲定了,別磨磨蹭蹭還什麽考慮幾天,反而不討好。他敲開雷東寶的家,沒想到雷東寶卻已經上樓洗漱睡覺,還是雷母來開的門。他也不客氣,直接上樓去找雷東寶,因他知道,遲一天早一天,對於在雷東寶心中刻下的印象而言,那是截然不同。
果然,雷東寶挺開心,半躺在床上表揚正明腦袋清楚,幹脆就布置任務,讓正明開始去市裏物色辦公室,好的話索性買個小樓,正式開始構建集團架構。
正明答應了回到家裏,又是想了半天。從今往後,他正明在小雷家的優勢全沒了,雷東寶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他。看來他必須開始好好逢迎雷東寶,讓雷東寶見他如見親人,就跟雷東寶看見從小一起同學的紅偉一樣,那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江山永固。至於怎麽做,正明一時也想不出,但總之是投其所好。正明想,這不是古代的奸臣嗎?可是,不如此,他還有其他選擇嗎?
過幾天,項東就被雷東寶很高調地迎進小雷家,安插在銅廠廠長位置上。而正明在忙於建構雷霆集團之餘,見縫插針地找機會在雷東寶麵前晃晃,摸摸雷東寶的順毛。
不久,正明在多次請示雷東寶的意見後,買下市區二類地段新辦公大樓的整整一層,請人粉刷裝修,迅速弄出個樣子。又登報招聘新人以充填集團辦公室。而向工商機構改注冊的工作也緊鑼密鼓地展開。他其實也一直密切關注著項東的工作,他想看看,項東如果坐不穩,雷東寶又將如何收場。他又看到項東晚上住在雷東寶家,經常與雷東寶談到挺晚。他心說看這樣子項東把雷東寶吸引住了,因為他了解雷東寶,如果雷東寶對話題不感興趣,那是猴子屁股坐不住。那樣,他回去小雷家重新主持兩家廠子的希望基本也沒了。
正明隻好死心塌地做他的集團公司事宜。改一個名目,工作卻是千頭萬緒。但正明兩家大廠都管了,還能怕這些瑣碎小事?他還能找出時間親自麵試絡繹不絕前來應聘的年輕人。其實是他心裏煩悶,想看看小年輕們在他麵前出洋相。
然後正明看到了馮欣欣。當馮欣欣坐在才裝修了一半的大辦公室裏等麵試的時候,正明一眼看到她就覺得熟悉。正明想來想去想不出是誰,麵試的時候也忍不住問了好幾個問題,看自己是不是與馮欣欣有過交集,看起來也沒有。正明隻感覺這女孩子文文靜靜的,說話細聲細氣的,看著挺舒服,打字速度快,能熟練操作WIN3.2,就讓馮欣欣留下電話回家等通知,但不確定用不用這個馮欣欣,因為她學曆不高,才職高畢業。
正明一直到晚上回到小雷家,看到雷東寶的家,才忽然醒悟為什麽看著馮欣欣眼熟,原來馮欣欣像雷東寶去世的妻子宋運萍。正明當時就站在黑暗中笑了,終於笑得非常輕鬆。回到家裏,正明並沒對自己妻子提起。
梁思申下班趕赴外公的古董小店,履約竺小姐的電話約請。有些閑事她不能不管,因為竺小姐電話裏明著對她說,跟她說的事可能會刺激外公的老命。
梁思申心說能有什麽事,無非是分手而已。外公這輩子經曆的生離死別太多,女兒都能失散幾十年,哪裏還會把個區區竺小姐放在眼裏。但想到兩個各懷鬼胎的男女對質又沒意思,她到底還是維護自己的外公,這是一種在她看來很不理智的維護,可人不就難脫那幾根不理智的煩惱絲嗎?反正給外公兩個小時,不算多。
六月的上海已經很熱,打開車門便感覺如被一層黏糊附身,走一段不到百米的路便一身的不自在。但是隻要鑽進開著冷氣的古董店,看到泛著陳年幽光的各色古玩,一顆心便安靜下來。櫃台後,是一身雪青真絲短衫的竺小姐,竺小姐的玉臂輕揚的時候,荷葉袖泛出一陣漣漪,映的一張臉平靜而美麗,沒有梁思申預料中的緊張。梁思申看著心說,這個竺小姐跟上外公後,審美能力突飛猛進。
梁思申也沒客氣,進門就問:“是不是準備與我家外公分手?”
“是的,我準備出國。我想今天把店子盤給你,這些是賬本。”
“多謝你有始有終,恭喜你心想事成。賬本我不看了,交給外公自己處理。還有什麽嗎?”
“我建議你還是看看的好,我們當麵交接清楚。”
“我不擔心,如果有誤的話,我們隻要報警就可以影響你出境。我想這也不是你願意看到的結果。”
竺小姐愣住,一張臉終於抑製不住地變換起顏色來,好久,她才道:“我真討厭你。”
梁思申隻是淡淡地聳聳肩,沒應答。
“請你告訴你外公,我結婚了,我懷孕了,就這樣。我走了。”
竺小姐最後的話有些咬牙切齒,梁思申依然沒說話,默默看著竺小姐拎起皮包揚起下巴走出店門。讓她說什麽才好,揭發竺小姐這一刻的外強中幹?其實竺小姐這種話對外公說沒影響。外公付出財物的時候,就壓根沒想買竺小姐的感情,又怎麽可能為竺小姐的結婚懷孕動容?
梁思申為古董店關門落鎖,用的是竺小姐移交的鑰匙。但是她想了想,還是從包裏捏出一枚回形針,用指甲鉗夾出兩厘米長的一段來,塞進鎖孔。做完手腳才回去自己車上,從倒車鏡上卻看到自己也似乎是揚著下巴的樣子,忙低頭平視,一笑。心虛的人才需要虛張聲勢呢。
她也不由得好奇竺小姐的辦事效率。即使是她結婚後,外公顧忌到她的感受而少邀竺小姐上門,又因年老體邁和麵子問題而不可能常到古董店伴竺小姐開店,竺小姐怎麽就那麽有能耐不僅抓緊時間結婚,還抓緊時間懷孕了呢。想到這兒,梁思申忽然想到一件事,最近忙得昏頭轉向,工作千頭萬緒,她都忘了這個月的例假似乎還沒有來。這一想,隻覺腹中有股子冷氣直衝頭頂,腦袋一陣子暈眩,難道她也懷孕了?
因此外公坐在夜色漸深的院子裏,看到的是梁思申大步從車子裏出來,但三步之後,卻又改作細細碎碎的蓮花步,可步速如急雨打蓮葉一般。外公看著發笑,這蠻婆,想學閨閣小姐了,可閨閣小姐的小腳哪兒走得出這般潑風也似的速度。外公懶得起身跟上,在外麵透過玻璃窗了然地看著二樓梁思申的房間電燈亮起。祖孫一起生活了這麽多日子,不知不覺地,外公還是掌握到了外孫女生活的規律。就像梁思申回來是絕不會跟他請示匯報的,他也早不以為意了。
但他沒想到的是,梁思申正在自己房間裏團團轉,乒乒乓乓地翻出驗孕棒,又抖抖索索地鑽進洗手間測試,最後花容失色地一手驗孕棒一手說明書,如此聰明的腦袋,卻是需要費上好大的工夫才能確定說明書的哪項內容可以與驗孕棒觀察窗上的紅線對應。最後,梁思申癱軟在床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看來她的效率沒比竺小姐差,她與宋運輝雖然聚少離多,可也成功懷孕了。
她拿起放在床頭的電話,毫不猶豫撥通宋運輝的手機。此時手機已經基本全國漫遊,她與宋運輝的聯絡方便許多。心情激動之下,她撥了不知道第幾遍才把區號加9字頭的號碼撥通。接電話的卻是宋運輝的秘書,看起來這個工作狂又是下班時間在加班開會。她隻得留下話,立刻打電話個父母。媽媽是一定在家的,媽媽一聽到消息就尖叫一聲,滿是歡喜。但是媽媽隨即就很關切地問宋運輝的反應。有孩子,對於她女兒是第一次,但是對於宋運輝是第二次,做媽的不肯讓自己女兒吃虧,做媽的不動聲色地在乎著。
梁思申極其無奈地道:“他開會,我留話讓他打來。”
梁母幾乎是沒有猶豫地提出要辦病退來侍候女兒,但梁思申謝絕。媽媽堅持,嘮叨著生孩子後還有養孩子,少了媽媽的幫助怎麽可以,一定要提前退休,梁思申也隻好隨便她了。這個時候爸爸也不在家,不知在哪兒應酬,這年頭好像各行各業的應酬忽然多了起來,男人們夜夜笙歌。放下媽媽的電話後梁思申下樓,心裏由緊張轉為喜悅,但又是非常的不快,她這時候最想有個溫暖的懷抱讓她安心下來,讓她有勇氣麵對懷孕的種種,可是那懷抱還在開會。
下來見外公正慢吞吞踱進門來,梁思申才想起竺小姐的事情,心說難怪竺小姐要昂首挺胸,人家當然是驕傲的,有愛人陪伴著她。梁思申現在情緒跟過山車似的,滋味複雜。
外公看到梁思申臉色複雜,其實也頭痛,他即使再老辣,也不喜歡總被伶牙俐齒的外孫女頂撞得沒意思,心裏暗自運氣做好反擊準備,後發也可先至。
梁思申過去廚房看看晚飯的菜,出來就對外公道:“外公,有兩件事要跟你說一下。第一件事,我懷孕了。”
外公挺有些驚訝,“你不是職業女性嗎?不是說職業女性都千方百計把婚期孕期推後,換升官發財嗎?”
梁思申沒想到外公的問題與媽媽的截然不同,不得不想了一下,才道:“順其自然吧,一個凡人哪來那麽多規劃。第二件事……”
“你哪來那麽多大智慧,這話我聽著挺對,人這輩子,不能不信命,我越老越信命,有些人自以為聰明,跟命對著幹,都是勞民傷財。回頭你的飯菜都跟我的,你的飲食沒營養。你別苦瓜著一張臉,不就是小宋不在身邊嗎?多大的事兒,你多懷幾次孕就不會太當回事了。吃飯。”
梁思申被外公打斷,本以為又會聽到什麽嘲諷,卻被外公後麵的話驚住,看看外公,自覺地離開原本遠遠地與外公對峙著的長餐桌另一端,乖乖坐到外公身邊。但看著滿桌的熟軟飯菜,不由得疑問一句:“我胃口好像還挺好的樣子?”
“那是福氣,但未必一個月後還能好。別牛吹在前麵。第二件事是什麽?”
梁思申這時候有些不忍心打擊外公,小心地看著外公的臉色道:“竺小姐打算出國了。這是她移交給我的古董店鑰匙,賬本之類的我都放在店裏沒拿來。”
外公顯然是比較吃驚,“她說什麽原因沒有?”
“不外是找到更好的依靠,祝福她。店裏有沒有貴重物品,要不要今晚就去驗收?”
外公顯然比較氣悶,“應該是我不要她,怎麽可以是她先提出。”
梁思申詫異,“這話我記得我高中時候說過,後來就沒這麽無聊了。”看外公態度,她就把竺小姐結婚懷孕之類的話更咽進喉嚨裏。
“返老還童不行嗎?”外公還是板著臉,但要說太不快,也沒有,“飯後載我去店裏,我要看看。”
梁思申放心了,看起來外公最關心的還是他的財產。因此她也就心不在焉了,更關心那邊客廳裏的電話機。本來她一向晚上不吃什麽東西,這會兒開戒,現在開始是兩張嘴在吃飯了。她其實一向不打沒準備的仗,關於懷孕的書早有閱讀,也早在營養方麵做出準備,可事到臨頭還是慌,很想找個人靠著,她一時有些沒法接受這個事實,她需要訴說,需要分享。
外公這時候也是沉默著,一直想著心事。梁思申想不出老頭究竟是不忿還是傷情,她自己也神思恍惚著,所以還不如說話擾心。“外公,聽說沒有,今年的大學生價格特別賤,今年是國家第一年不包分配,由著大學生自己找工作。”
“小竺畢業的時候已經賤價啦,包分配包回老家做沒文化人都能做的事,還不如不要分配。闖回上海又沒有戶口,在上海找工作都難。這國家,匪夷所思。”
“難怪她說她沒選擇。”梁思申沒想到外公才一句話就提到小竺,“你喜歡她,不會對她好點?”
外公卻直說:“沒什麽喜歡不喜歡,隻有些習慣。看起來她對我挺失望,老不死,指望不上遺產。我對她不錯,給她的錢比小輝收入高,開店也是有意培養她一門手藝,可惜她隻想白吃白拿。你有錢有靠都還在努力做事,我看不出她有什麽理由荒廢好好的腦子隻想白吃。”
“她是以青春作一次性投資,從這個角度看,你給的報價並不高。”
外公冷笑道:“我跟小竺擺明了是交易,她接受就留,不接受就另換高枝。很簡單。”
“如果她是找到丈夫了呢?”
外公繼續冷笑:“恭喜那瘟生。”
梁思申點頭道:“還是挺男人的。我看下資料,你慢慢吃。”
“這就去,不吃了。”外公扔下筷子,去換衣服準備出去。
梁思申難得地沒去打擊他,仔細檢查一下手機的電量,就拿上必需的用品先去把外公的車子倒出來。等外公出來時候,車子裏麵冷氣已經開足。但是外公卻讓梁思申換大切,因為大切安全性能好。梁思申不清楚外公怎麽一下對她體貼起來,難道是因為她有孕了?以前外公可是說什麽都不肯降格坐她的大切的。
兩人一路無話,到了店門外,外公看梁思申低頭用包的磁性搭扣在忙碌什麽,奇道:“你做啥手腳了?”
“我往鎖孔放了一根細鐵絲,吸出來就好。”
“哦,你怕小竺手裏另外有鑰匙?倒是聰明。”
“不能不防。”梁思申說著就熟練地把鐵絲吸出少許,又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捏,就取了出來,這才開門開燈開空調,讓外公進去。正好這時她的電話也響了。她想外麵接聽去,可外麵一陣熱浪一陣煩,隻得退回接起。正是宋運輝。她兩眼也同時瞄上了手表,一看已經是八點多,歎道:“你又還沒吃晚飯吧?”
“吃了,開會間隙讓食堂送來兩隻饅頭。你今天沒加班?”
“嗯。我……我好像懷孕了,自己已經測試出來。”外公在旁邊清點著要緊貨物,聽到這兒不禁嗤之以鼻,到底是蠻女,一到緊張時候用詞就不準了,這時候應該含蓄地說“我有了”。
宋運輝在辦公室裏卻差點當眾跳起來,難怪梁思申有史以來第一次留言說十萬火急。
“什麽感覺?人舒服不?我……我在辦公室。”
“一點感覺都沒有。你不獎勵一個飛吻或者什麽的?”
宋運輝隻能在辦公室裏嘿笑,但堅決地道:“我晚上過去上海。”
“唔,不用,現在沒飛機火車了,得自己開車,辛苦。”但是梁思申嘴上拒絕著,臉上早已樂開了花,“不用來,不用,我能照顧好自己,再說現在什麽跡象都沒有,真的,你很忙。”宋運輝即使再激動,也聽得出前麵梁思申言簡意賅,後麵就話多了,他隻是道:“我這兒幾件事處理一下,得稍晚點才能出發,估計明天早飯時候才能到。你不用等門。”
梁思申關住電話,就眉開眼笑了,卻看到外公皺起眉頭。而她媽媽的電話接踵而至,她沒來得及顧上外公,先跟媽媽報告宋運輝連夜趕來。梁母這才心理平衡。原來梁母上一個電話後,就連發十二道金牌將丈夫叫回家,兩人一起想出一些注意事項,先說給女兒參考。但梁思申說不用,她看了國外權威書籍,隻要回去再對照一下就清清楚楚,還對梁母說出來的一些傳統方法進行科學的反駁。搞得梁父梁母挺沒成就感的,可那是他們女兒,沒辦法。
等梁思申終於打完馬拉鬆式的電話,外公才道:“少幾樣,小竺識貨,拿的是最貴重的。”
“放店裏的都不是最貴的,就算送她吧,也算是一場緣分。”
“送她是送她,冤大頭是冤大頭,這事一定要搞清楚。走吧,其他一些廉價的我沒興趣查。”
“那你準備怎麽辦?”
“明早你送我去警局。”
“何必啊。”梁思申聳聳肩,將門又如法炮製了,與外公一起回家。
到家,小王卻遞上一個箱子,說是剛剛竺小姐送來。外公立刻打開箱子看,一看就點頭道:“還有點良心。”
梁思申一笑:“我跟她說過,我不怕她拿什麽,我報警會影響她處境。”
“媽的,現在大陸人靠不住的多。”
“東西拿回來,你也別罵了。你本來就沒好好待見人,人家也不會好好待見你。我上去看書。”
“你慢些,這兩樣,送她吧,你聯係她。我懶得見她了。”
梁思申聳聳肩,道:“她一準兒不敢回我電話。要不你試試?”
外公看看梁思申,又看看一箱子東西,再看向梁思申,搖頭道:“做人,還是需要點智慧的。”
梁思申感覺外公這算是變相表揚她,但她心情好,就說了句“得知足”,不跟外公多爭論外公所謂的智慧,依然小碎步地走上樓去。
第二天,宋運輝果然在早飯時間趕到,隻可憐了他的司機。梁思申那個心花怒放啊,恨不得不去上班,還是宋運輝看著時間不對硬把她送去才罷。這邊外公笑嘻嘻地嘲笑宋運輝總算可以放心了。宋運輝隻會在疲倦的臉上展示一個疲倦的笑,什麽都瞞不住外公,幸好外公比較中立,否則他死無葬身之地。他本質是個技術人員,因此他一直沒徹底明白梁思申為什麽愛他為什麽嫁他,源頭都搞不清楚,叫他怎麽放得下心來。那簡直是把房子建在流沙之上的感覺。而有了孩子,一切大不一樣。
宋運輝準備摸上樓去睡一覺,雖然一路在車上睡過來,可到底是不舒服。但外公叫住他:“小輝,我看思申給我帶來的那些政策條規,想到我的投入會不會變成非流通法人股?如果那樣,我的投入不基本成廢紙了嗎?”
宋運輝笑道:“我能那麽傻嗎?外公別操那些個心。”他走上幾級台階,才忽然又想到問題,“暫時不能上市,但能平穩而且豐厚產出的重組企業,你要不要投?”
外公笑道:“我一大把年紀,要來日方長做什麽,我就一賭徒,抱世紀末心態,不能上市我不起勁。”
宋運輝聽了笑,外公立場鮮明,真小人一個,倒是容易相處,“我看思申爸爸那邊兩家企業都是骨子相當不錯的,但重組可能會遇到一些阻力,需要思申爸爸多方努力,估計得錯過這回試點企業名單。錯過這批的話,我對近期上市就不抱太大希望了。外公既然不喜歡就算了。”
外公當即敏銳地捕捉到宋運輝話裏的“阻力”和“需要思申爸爸多方努力”的意味,貓膩,這其中有貓膩。但那其中的貓膩外公一時想不透,隻能拿眼睛看著宋運輝走上樓去,心裏設想無數可能。
宋運輝在錦雲裏一向睡得特別好,這房子外麵看著老舊,裏麵通風隔音溫度、甚至包括濕度都是一流,再加在梁思申身邊心裏開心,他倒下就睡著了。
隻是睡完了起來吃中飯,梁思申卻給他一個令他啼笑皆非的電話,原來梁思申請假溜出去一會兒自己去醫院做了孕檢。宋運輝心說她怎麽就不叫上他一起去呢,怎麽就獨立得漫天亂飛呢?真讓他這個做丈夫的沒有成就感。
宋運輝吃了中飯就開始工作,他恨不得接通一個電話就附加一句“我又有孩子了”,可他畢竟不是毛頭小子,隻好低調。秘書告訴他又有一個號稱十萬火急的電話,來自雷東寶。宋運輝心說昨天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讓他知道太太有了孩子,今天這個十萬火急的電話又會告訴他什麽。雷東寶一向不是嘴上跑馬的人,他說十萬火急,肯定有大事。但宋運輝有些心驚膽顫地想到會不會又出大事,他有時候真是怕雷東寶那愛惹事的性子。
因此撥通電話聽到雷東寶氣壯山河的一聲“喂”,宋運輝先自鬆了半口氣,還好沒又給抓了:“大哥你十萬火急什麽事,我也有事,我們思申有孩子了,你準備著封紅包。”
“哦,男娃還是女娃?你占便宜啊,你老婆外國人,要生多少生多少,我還一個都沒。要不你們多生幾個,過繼一個給我。”
宋運輝又好笑又黯然,可憐雷東寶命中沒兒子,心裏不知道多想要一個。“才懷上,哪兒就知道男女了。”
“多生幾個兒子再過繼給我,女兒我不要,女兒肯定像你老婆,太妖精了,吃不消。”雷東寶說完就大笑,心裏能猜到宋運輝一聽人家說他那個妖精老婆肯定得一臉不高興,他就是故意要挑逗挑逗宋運輝,太難得的機會。
“我有要緊事,你真不知道,我今天去新辦公室看到一個人,一看見我就呆了,一頭衝過去撞玻璃牆上。你知道是誰?”
宋運輝聽電話中雷東寶的聲音滿是興奮,奇道:“誰,你看見我也不會那麽激動。”
“就是,就是,你當然不如她。我看見你姐了,真一模一樣,我撞了玻璃也不管了,趕緊掏出錢包看你姐照片,真一模一樣啊。這個小姑娘現在是我們雷霆集團辦公室文員。小輝,你快,趕緊過來看,要不行我帶她去你家看。”
宋運輝奇道:“長相差不多有什麽稀奇?你別胡思亂想,借題發揮做出錯事來。”
雷東寶給說得很沒勁,一口氣轉不過來,伸出粗壯手指狠狠將電話掐了,“吧嗒”一聲將手機扔桌麵上,懶得理宋運輝。這麽重要的一件事宋運輝竟然不當回事,叫他情何以堪。
宋運輝心說雷東寶學人家小孩子啊,做人還看皮相的。他估計雷東寶隻是一時興奮,姐姐都離開十年了,雷東寶哪來這麽長情,無非是終於衝出小雷家進城,見到鮮嫩城裏姑娘,一時目不暇接而已。但宋運輝不免想到這一兩年裏見識過的不少先富起來的人家裏一個外麵一個的不堪,他有些擔心雷東寶這個直來直去的人會做出什麽錯事,以前雷東寶對韋春紅,不也是又不肯娶人家又跟人同居嗎?當時雷東寶說起來的時候並不怎麽當回事。
但宋運輝終於還是沒將奉勸電話打過去。人家雷東寶好歹是一團熱情還想著他的姐姐。
雷東寶扔了電話後,則是通過打開的總裁室門,朝外看走廊。雖然看不到馮欣欣的辦公室,可一想到那個麵目婉約的女孩就坐在那邊,他心裏激動,他生氣宋運輝不把這事當回事,他估計這小子現在飛黃騰達,早忘了姐姐。
本來他還想把宋運輝當作第一個報道心情的人,沒想到被澆一盆冰水,他灰心之下,叫隔壁的正明進來。這一個樓層目前都是他們雷霆集團的辦公室,房間用鋁合金玻璃隔斷,裏麵人在做什麽都可一目了然。隻有雷東寶的總裁室外人是看不見的。眼下集團辦公室裏幾乎沒幾個人,正明一起身出來,似乎就攪起老大的動靜。
正明早就看到雷東寶早上的劇烈反應,他一直在等雷東寶叫他議論馮欣欣此人,但等了半天都沒等到,被叫進去都是說的一些工作上的事,他心裏有些失望,以為雷東寶是隻沒縫的雞蛋,看來他是不是得另想法子了。
但這回被叫進去,雷東寶卻問他:“旁邊文印室那個小姑娘叫什麽?有沒有姓宋?”
正明終於鬆了口氣,忙道:“她姓馮,叫馮欣欣。職高畢業,今年虛歲二十一歲。”
“這麽小?”雷東寶驚訝了一下,但隨即想到他認識宋運萍的時候,宋運萍也才二十來歲,難怪看上去這麽舒服。“你了解一下這個馮欣欣,看看她家有沒有誰跟小輝家有關。”
“書記的意思是馮欣欣跟宋總姐姐很像?我看見時候也覺得像,特意側麵了解一下,她家還真沒人姓宋,也沒人姓宋總母親的姓。小馮是郊區人,家跟宋總老家是一個東一個西,全不搭界。小馮現在是跟兩個職高同學一起租房子住,沒和家裏人住一起。”
雷東寶脫口而出:“哦,下班回家還要自己燒飯?可憐,才那麽點大。今晚我們跟南京來的客戶吃飯,把她叫上。”
正明笑道:“那小馮還不開心死,我們今晚去哪兒吃?要不去金碧輝煌吧,吃完順便唱歌。”
雷東寶幾乎沒想,就同意了,雖然以往雷霆有吃飯大多放在韋春紅那兒。正明微笑著出來,跟馮欣欣說今天老板帶領一起去金碧輝煌領世麵,馮欣欣小姑娘心性,高興得不得了。還沒下班,正明就帶著馮欣欣一起開集團新買的三輛車中的一輛去火車站接南京來的客人,安排客人住進賓館,耐心指導馮欣欣幫客人登記入住,令馮欣欣感激不已。馮欣欣還是第一次接觸高檔賓館,臉上滿是閃亮的憧憬。正明悄悄觀察著,暗暗掂量著。
雷東寶和紅偉一起等在包廂,雷東寶已經把馮欣欣其人告訴紅偉,紅偉心中好奇,翹首等待第二個宋運萍出現。但紅偉忍不住偷偷觀察雷東寶的臉色,竟然發現雷東寶看上去很是興奮的樣子。紅偉不免想到韋春紅的那張臉皮,和韋春紅至今未孕。紅偉什麽都不說,默默旁觀。這種事插手了是小人,反對了是蠢人,這兩種人他哪個都不想沾邊。
終於南京的那兩位客人進來,紅偉看到了馮欣欣。紅偉一看到馮欣欣,就開始敏感地留意起正明的態度,果然見正明特意發話將馮欣欣安排在雷東寶的對麵,又與客戶沒有直接接觸,而是夾在正明和紅偉之間,非常微妙。紅偉鄙夷,但並沒發話。南京客人不大會喝酒,大家吃了會兒便去唱歌,馮欣欣也去。紅偉注視這馮欣欣的興奮樣子,心想這個女孩長得像宋運萍,但是神態卻是像宋運萍養過的兔子,兩隻眼睛紅玻璃一般晶亮。紅偉也看到雷東寶時不時鼓勵馮欣欣想唱就唱,還特意叫來一個小姐幫忙點歌,不讓馮欣欣忙碌。
雷東寶是越看越喜歡馮欣欣,心裏不知道多想捏一把那熟悉而嬌嫩的臉,可終於還是因為客戶在場而克製。一直等到唱歌結束,大家一起走到外麵,雷東寶便發話,由他開車送客戶回賓館,順便送也住市區的馮欣欣回出租屋。
正明心照不宣,紅偉則是反應遲鈍。雷東寶幾乎是急趕著地送客戶回賓館,客戶客氣說不要下車,他也真不下車,帶上馮欣欣在賓館院子裏遛個彎離開。單獨相處,雷東寶終於可與馮欣欣暢所欲言,他關切地問起馮欣欣家裏幾口人,為什麽到雷霆來工作。馮欣欣本來對這個體積龐大、不怒而威的雷總有點怯,可幾句下來就感覺到雷總的善意,嘰嘰喳喳跟小麻雀一樣地說開了。說了家裏幾口人,說了經濟條件需要她出來工作養家,說了她職高畢業能進雷霆這樣的集團工作真是榮幸,工資又高環境又好,比她其他兩個一起住的同學幸運,還比她那些讀中專今年需要自己找工作的同學幸運,她說那些初中中專畢業的同學工資都還不如她,她以後一定好好工作。
雷東寶嗯嗯啊啊地聽著,並在馮欣欣的指點下找路送她回家,他不厭其煩,甘之如飴。但等看到馮欣欣租住的房子,不由得驚道:“你們三個女孩子住這種沒防盜門的平房?要命。”
馮欣欣不好意思地道:“我以前沒錢,現在也才剛在雷霆領了半個月工資……”
雷東寶點點頭道:“行,你下去吧。等等,車後麵有客戶送的東西,我看看是些什麽。”
馮欣欣不知道什麽事,老老實實在車旁等著。雷東寶下去打開後備箱一看,笑了,“真空包的鹽水鴨,還有板鴨,你都拿去吧,招呼你小姐妹一起吃。”雷東寶說著拎出老大兩隻黑色塑料袋交給馮欣欣。馮欣欣顯然是很高興,又很是乖巧地謝謝雷總,和雷總再見,聽得雷東寶耳朵裏跟滴了蜜糖一樣,帶著滿心歡喜而去。
回到韋春紅飯店,見韋春紅還睡意朦朧地等著他,他看著韋春紅想著馮欣欣,對貼上來的韋春紅沒有感覺,連捏一把都沒有。韋春紅奇怪了,雷東寶都有超過三天沒來市裏住,怎麽對她反常地沒熱情。韋春紅候著雷東寶睡著,起身偷偷將雷東寶全身檢查個遍,查不出異常,這才放心回床上睡覺。
雷東寶第二天去上班,馮欣欣對他不再那麽緊張。回頭雷東寶跟正明說起小姑娘住的地方不安全,正明心領神會,替馮欣欣租下一處一室一廳的公房,馮欣欣欣然地搬進去住。租費自然是放在集團列支。此後隻要有吃喝玩樂,雷東寶便帶著馮欣欣,幾乎有一刻都離不開馮欣欣的意思,馮欣欣也是格外信任這個雷總,小姑娘自作主張教雷東寶打字。正明則是眼明手快地替雷東寶打點善後,一方麵替雷東寶製造接觸機會,一方麵暫時不在集團辦公室放一個小雷家人。因此人們雖然看到老板與馮欣欣有異,卻暫時沒有風言風語傳到小雷家諸人耳朵裏。
雷東寶一直想越過那一步,可一直心有顧忌,他總歸是覺得婚外與人搞不好。但有一天,他喝了點,馮欣欣也喝了點,他照例送馮欣欣回家,進門就忍不住行動了。馮欣欣堅拒不從,提出不結婚不給碰。雷東寶抱著細腰一握的馮欣欣哪裏還把持得住,當即滿口答應,說馮欣欣隻要給他懷個孩子,不論男女,他都離了那頭。當晚雷東寶就宿在馮欣欣的小香閨。
而馮欣欣也爭氣,第二月就懷上了。
喜得已經四十多了還沒孩子的雷東寶將馮欣欣視如珍寶。不用雷東寶下令,正明就把馮欣欣的租房換大,方便往後有人進門照顧。即使有些事是正明沒想到的,但隻要雷東寶一開口,不管有理沒理,正明都是一句“你是老大,你說了算”,無論如何都能把雷東寶要求的事情圓滿完成。雷東寶最先聽見這樣的話還覺得不自在,可後來越來越習慣,漸漸變得理所當然,別人有頂撞,他還覺得不是味道,他們算老幾?因此他也越來越倚重正明。正明也更事事貼心,親手調教出一個守得住嘴巴的司機,以方便懷孕的馮欣欣用車。雷東寶偷懶,順便也用起司機,自己懶得開車了。
但是租房總不是辦法,雷東寶考慮買間房子給馮欣欣住。他自己的錢都是韋春紅嚴管著,他隻能拿出一萬來,隻好將這兩個月的收入黑了不上交,又問正明借一部分,湊足十萬,給馮欣欣買下市區新建的兩室一廳,等簡單裝修後讓馮欣欣搬入。還讓正明動用集團在市區的便利,問人事局要來遷戶口的名額,把馮欣欣遷為市區戶口。馮欣欣眼看著日子如芝麻開花節節高,自然是眉開眼笑等著雷東寶離婚娶她。
而此時,難題也同時擺在雷東寶麵前。離婚,說得容易,可真做出來,雷東寶難以越過自己心裏的那道坎兒,畢竟與韋春紅這麽幾年的夫妻,他最苦的時候,別人都離開他,韋春紅是始終站在他身邊的人之一,要他跟韋春紅說出“離婚”兩個字,真難。可是不說,他又怎麽舍得馮欣欣肚裏的孩子?他這輩子命裏虧兒子,每次去廟裏算命每次都這麽說,他都已經快失望了,現在馮欣欣肚子裏有種,他能不要?
他嘴裏跟馮欣欣敷衍著,行動上猶疑加猶豫,知道消息後好幾天沒行動。
那邊,韋春紅到底是坐實了自己的懷疑。本來雷東寶此人大大咧咧,四海為家,幾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但是雷東寶即使再幾天不回家,卻不會幾天不要她。因此韋春紅感覺非常反常。
因此韋春紅向難得回來一趟的雷東寶詢問,被雷東寶眼睛一瞪就瞪回去。韋春紅試著從小雷家的幾個相好朋友那兒入手,可人們都說沒見雷東寶做什麽事。韋春紅隻得認定自己多疑,又耽擱了幾天,好生觀察。隻是越看越不對,那天雷東寶換下來的內衣裏,她終於勉強戴上了掖了一年都不敢戴的老花鏡,發狠找出兩根長頭發。頭發都跑進內衣了,那還能不出問題?韋春紅當即打電話找雷東寶詢問,但是雷東寶一句“神經病”就把電話掛了,什麽解釋都沒有。
韋春紅又氣又急但不會沒招,她立刻叫來一個小廚子,讓騎上她的大白鯊摩托,去雷東寶集團新辦公室所在地埋伏盯梢,務必抓個現場。小廚子連盯三天,雷東寶也連著三天沒回家,韋春紅氣急得滿嘴燎泡的時候,終於得到確切結果,雷東寶這三天都宿在一處小區居民樓裏,與一個小姑娘同進同出幾次。
韋春紅氣得眼睛血紅,妖精,果然有妖精搶她老公。她想立刻上門找雷東寶論理,但又怕打草驚蛇。便將一肚皮氣忍而不發,照常將晚上的生意做下來。晚上下班前擂鼓點將,第二天一早趁店裏生意還沒開始,帶上兩個跟她做了近十年的廚師殺奔那處居民樓。一個廚師手起斧落,一把砍豬腿的斧頭劈開大門一夥人衝進門去。卻見人去樓空,他們不知道馮欣欣正好昨天搬去了新房子。韋春紅氣得操起凳子亂砸。
等房東聞訊趕來,隻見一室狼藉,韋春紅他們早撤了。房東當然不甘損失,一個電話打給正明,一個傳呼打給馮欣欣,要兩人賠他的家具門窗。正明一聽就知道壞事,立刻躥到雷東寶的辦公室通報敵情。雷東寶這等泰山崩於前而不亂的人都嚇出一身冷汗,心說他這輩子怎麽專門在子息上麵出問題了。今天幸好沒出事,要是昨天沒搬,依韋春紅的性子,還不把馮欣欣當妖精打趴了。他的孩子還能保得住嗎?
雷東寶知道他不能磨蹭了,再磨蹭,傷到的就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他立刻打電話讓馮欣欣這兩天別出門,別讓韋春紅找到。馮欣欣卻在那邊哭哭啼啼地問他,會不會有生命危險,要不要把這種來路不正的非婚生孩子打掉,要不她現在開始跳繩子跳掉吧。急得雷東寶也想血洗辦公室。
雷東寶更不能等,立刻飛車前去韋春紅的飯店,進門,就見韋春紅叉腰罵人,飯店裏麵就像台風壓境。雷東寶視而不見,進門就一把抓住韋春紅往樓上走,韋春紅給拖了一個踉蹌,反手就是一口,生生將雷東寶咬得放開手。雷東寶急了,一把操起幹瘦的韋春紅就上樓,不管她怎麽踢蹬,硬是又抱又拖地上去他們的房間,扔到床上踢上門。
韋春紅怒斥:“那狐狸精是誰?住哪兒?我劈了她……”
“我對不起你,我們離婚。她有我孩子了。”
韋春紅本來怒得張牙舞爪,聞言如遭雷擊,整個人如泥塑木雕,腦袋一片空白。孩子!雷東寶的命門,也是她的命門。一句話中,似乎“離婚”兩個字已不再是重心。
雷東寶到底是心虛,看著韋春紅這樣他心裏也不好受,但既然離婚勢在必行,他又不會甜言蜜語,就隻有背著手站在一邊看著。
韋春紅好久才回過魂來,眼淚斷線似的掉下來。“東寶,我除了沒給你生個孩子,我哪兒對不起你了?”
“沒有,你對我很好,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行,我沒法給你生個孩子,我對不起你們雷家。要不你跟那小姑娘說,孩子盡管生,生下來我給她養,我保證比孩子親媽還親。東寶,求你別跟我離婚……”韋春紅說著,無力地倒在床上哀哀痛哭,她是那麽的無能為力,誰讓她不能給雷東寶生個一男半女,她最知道雷東寶求子心切,以往不信鬼神的人現在到處燒香拜佛求個子息。要她還如何責備雷東寶,全都是她沒用啊。
“不行,孕婦要去醫院正規檢查,沒結婚沒準生證的不行。這事我對不起你,要怎麽離,你一句話。”
“準生證我去打,行不?要不我去跟小姑娘說說,讓她算是替我生,行不?你不會說軟話,我來說,我可以跪她,隻要她給你留個種下來,行不?我保證不會再動手,她要動手我也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東寶,別跟我離婚,行不?”
雷東寶沒想到韋春紅這麽求他,好像反而他有理了似的,他還以為照著韋春紅的潑辣性子,應該是剛才那照著他咬一口才對,他都不忍心看倒在床上披頭散發的韋春紅,隻能轉過身去,背對著她,要不然他說不下去。
“那小孩,我要定了。我已經四十多了,等不及,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大家都別活了。你好好想,你有什麽條件快提。”
“我要什麽條件啊,我隻要不離婚,你什麽條件都可以商量。”
其後,雷東寶說什麽,韋春紅都是咬定不離婚,其他都好商量。雷東寶看擰上了,隻好走掉。他知道自己理虧,但是理虧也隻能理虧到底了,他太想要個孩子了。
韋春紅見雷東寶不顧而去,嚎啕大哭,她知道自己希望渺茫,她現在雖然真是殺了那狐狸精的心都有,可是她卻不能殺,那狐狸精肚子裏有雷東寶的種。現在就是狐狸精打上門來,她都得好茶好飯地侍候著,不敢怠慢。她又不是不知道計劃生育政策嚴格,狐狸精想要正常生個孩子,一定要通過正常渠道,她能不讓路嗎?可是她能讓路嗎?她要是退出,以後雷東寶身邊還有她的位置嗎?那個還年輕,又為雷東寶生了孩子。她人老珠黃,肚皮不爭氣,比都不用跟那妖精比。
韋春紅哭了好一會兒,才擦幹眼淚,找最後的稻草。她知道能說服雷東寶的人有限,連雷家老娘都不行,她隻有抱一絲希望找宋運輝幫忙。可她心裏其實不抱希望,她是替代宋運輝姐姐的人,宋運輝剛開始時候並不待見她。可她指望宋運輝這個規矩人能站在道德的立場上指責雷東寶的錯誤,要雷東寶迷途知返。
沒想到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韋春紅一想,難道是宋運輝那個後妻?這一想,立刻感覺自己找宋運輝說話有多荒唐,那也是一個離婚再娶的男人呢。但她現在抓救命稻草,死馬當活馬醫了,“你是小梁嗎?你在東海啊,我是韋春紅,他大哥雷東寶的……”
“啊,韋嫂,你好。我休年假,這幾天過來住著。你怎麽,身體不大好?感冒?”
“我哪兒感冒啊,我還不如死了好……”被梁思申一問,韋春紅一腔委屈又找了回來,眼淚再度奪眶而出,“東寶……東寶他跟單位一個小姑娘好上了,小姑娘孩子都替他懷上了,他今天來跟我鬧離婚。你說我哪兒對不起他,他要孩子他盡管外麵生來,我會替他養,他怎麽一點情分都沒有一定要跟我離婚呢……”
梁思申最先大驚,但聽著聽著就目瞪口呆了,對雷東寶不理解,對韋春紅更不理解。那邊韋春紅哭得肝腸寸斷,她這邊看著忙忙碌碌不知道跑來跑去幹什麽的宋引發呆,發現她的情操真是不夠高尚,她對宋運輝的婚生子女都沒韋春紅那麽忘我。這時候她看到宋運輝洗完澡下來,就衝宋運輝擺擺手,示意這個電話不要他接。
“那你準備怎麽辦呢?”梁思申等著韋春紅哭訴好不容易告個段落,才插話進去。
“你讓宋總幫忙跟東寶說說,行不?東寶是我性命,他要跟我離了我不能活啊。你讓宋總跟他說說,你也是女人,你能理解我嗎?我要跟東寶一輩子的啊,我……”韋春紅泣不成聲,後麵隻聽她的哭聲。
梁思申一迭聲地答應,“行,我一定說,是,誰結婚不是想著一輩子的。你等我們消息。”
宋運輝等梁思申放下電話,才奇道:“誰?工會?這種電話也打來我們家?”
“我們上去說。”以前宋運輝曾經對她有過建議,希望她在宋家不提雷東寶。兩人走進書房關上門,梁思申才道:“來電話的是韋嫂,你大哥外麵有人,外麵那人還有了身孕,現在你大哥吵著要離婚。韋嫂寄希望於你。”
宋運輝一怔,不免想到兩個月前雷東寶跟他提起的所謂眉眼與他姐姐宋運萍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他忍不住“呸”了一聲,心中很是氣憤。將兩月前與雷東寶的對話跟梁思申說了一遍。
梁思申沒想到還有這麽個淵源,但她還是直言:“我認為你大哥這麽做不是對你姐的懷念,而是對你姐的褻瀆。”
“對,出軌不用拿我姐做借口。我想罵人,我現在閉嘴十分鍾,你別介意。”
梁思申一聽,不由得笑起來,又知道不妥,宋運輝是最在意他那個姐姐的。這時才發現兩人都還站著,便輕輕推宋運輝坐到沙發上,給他手邊放杯水,自己掩門悄悄下去,讓公婆幾個先吃飯。宋母驚問是什麽事,梁思申隻說不是大事,但比較麻煩。宋母看梁思申的臉色才放心。梁思申捏捏也是一臉緊張的宋引的笑臉,笑道:“爸爸有公事要忙,貓貓別擔心。爸爸本事可大了呢,才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對吧?”
宋引點頭,放心跟爺爺奶奶吃飯。梁思申去廚房吩咐保姆留下飯菜,又走上樓去。
宋運輝見梁思申進來,拉她的手一起坐下,道:“這電話我沒法打,首先我會罵人,其次就算是玉皇大帝來,估計也阻止不了他想要一個孩子的心。那是他的魔障。還有,你應知道農村人的習俗。”
“呸,我呸,我瞧不起。”但被宋運輝一說,梁思申就想到多年以前宋姐姐的死,想到不久前雷東寶攜韋春紅一起去東海看病。看起來宋運輝說得沒錯,這事無可挽回。但她忍不住一肚子的腹誹,對雷東寶的印象便是更差。“電話我來打。”
宋運輝搖頭,“就算是你吵贏了他,又怎樣?”
“不怎樣,就告訴他我們的不屑。”
宋運輝欲言又止,他離婚時候,雷東寶可沒說過什麽,當然,這沒法比。他轉個彎,道:“你說,換你外公會怎麽打這個電話。”
梁思申想了想,道:“媽媽的,搞個女人都會搞得雞飛狗跳,出門撞車去算啦。切記,出門別告訴人你認識我。”
宋運輝不得不笑了一下,難怪這祖孫倆老是鬥得雞飛狗跳,原來知己知彼。他撥通雷東寶的手機,道:“我宋運輝,媽媽的,搞個女人都會搞得雞飛狗跳,出門撞車去算啦。切記,出門被告訴人你認識我,以後我不認識你。媽媽的。”說完也不管雷東寶說什麽,狠狠掛了電話。吐出一口長氣,道:“走,吃飯去。以後要學你外公,做人放肆些。”
梁思申哭笑不得,“他會怎麽想?”
“愛怎麽想怎麽想,我哪兒管得著他。噯,電話你接。”
梁思申接起叫響的手機,一聽便知那邊是雷東寶,她不管那邊雷東寶的解釋,兀自道:“你別拿那女孩子像姐姐來強找理由,你這種理由讓人不齒,褻瀆姐姐在天之靈。你孩子?你為個孩子可以傷害一個可憐女人嗎?你別我我我,你怎麽了,你強你就可以欺負人?你強盜邏輯。宋以後不認識你。”說完也掛了電話,不聽雷東寶繼續辯解,但她忍不住道:“韋嫂真可憐,到這時候還指望著丈夫回頭,還說願意讓外麵孩子生下來她撫養,為雷家留後。最可憐的是,她隻埋怨自己無能,是她的無能導致丈夫隻好另尋出路。女人怎麽能這麽踐踏自己?”
“韋嫂是個傳統女人,以前看她是個厲害角色,當初為了丈夫還暗中給蕭然下絆子,很有膽色,我也是那時候才開始欣賞她。我沒想到她今天會這麽想,她在丈夫麵前一向沒主權。”
梁思申見宋運輝一再地不提“大哥”這個稱呼,知道宋運輝為著姐姐生氣,她也歎息,她對雷韋兩個都不親,更無宋運輝那樣的千絲萬縷的糾葛,她更能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問題,這個雷東寶真不是東西。
但宋運輝還是生氣,吃完飯去書房,單獨對梁思申說,他最初不喜歡雷東寶,後來才慢慢地賞識起來,也敬重起來,中間頗多曲折,但雷東寶今天做的這件事讓他無比惡心。他現在都不願想到雷東寶過去曾是他姐夫。因為他感覺雷東寶能跟那個皮相與他姐類似的女孩勾搭上,隻能說明雷東寶以前都與他姐沒有心靈交流,否則不會做出指鹿為馬的荒唐事來。他為姐姐難過,非常難過,更為姐姐的早逝可惜。
宋運輝在這邊生氣,雷東寶在集團辦公室裏焦躁。雷東寶發現他現在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頭不是人。可是他還得回小雷家,因為已經跟項東約定今晚商談銅廠下一步發展的思路。項東至今已經順利展開工作,全麵接手銅廠管理,並逐步將負荷拉高,提高生產效率。技術的力量是可見的,以前他們被一次爆炸嚇怕,在項東的有效指揮下,逐漸走出謹小慎微的心理陰影。現在,也該是項東提出新的發展計劃的時間了,試用期三個月差不多到期。
一路上,雷東寶滿腦門的官司。他想不通宋運輝的態度,一樣是離婚,當年宋運輝離婚時候他可沒說什麽,宋運輝今天這話到底是開玩笑還是真話,他都搞不清。他最討厭的還是梁思申的態度,那妖精憑什麽說他,誰給她的特權?她算老幾?給三分顏色還真開上染坊了。雷東寶認定,宋運輝本質很好,就是被那妖精的枕邊風給吹迷糊了。他壓根兒就不要聽妖精的,有時間他以後單獨找宋運輝麵談。宋運輝自己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難道忍心看著他絕後?看宋運輝說到又有孩子的時候那個興奮樣,難道他就不興奮?男人嘛,應該都能理解。
因此雷東寶覺得他現在麵臨的最大問題隻有離婚。沒辦法,孩子在娘肚子裏日長夜長,他總不能讓孩子生出來沒戶口。韋春紅提出孩子生下來由她來養,可是一來孩子離了親娘不好,二來馮欣欣又怎麽肯,他又不是不知道馮欣欣借孩子上位的小心機。隻有離婚一途。但又如何讓韋春紅答應?雷東寶愁眉苦臉地回到老娘家裏,見到項東趴在桌上寫寫畫畫,他老娘則是不知又跑哪兒熱鬧去了。雷東寶一走進去,項東便起身相迎。同項東這段時間接觸下來,雷東寶意識到,水平高超的知識分子未必像傳說中的那麽眼高於頂。以前以為宋運輝平常對他那是特殊關係使然,現在看項東也平易近人,跟銅廠所有人溝通順暢得很,沒人向他反映項東什麽看不起人的事,最多雞蛋裏挑骨頭,說項東一口普通話,最後給他配個翻譯,大家都方便。不過這是題外話。
項東跟雷東寶提出,目前銅廠的負荷還沒拉足,等拉足後,根據目前市場情況,會多出一部分產能,他準備慢慢地根據產能配備一個以加工出口銅製品為首的五金車間。先從銅製閥門、銅製水表入手,等待市場逐步打開之後,考慮增加冶煉能力,進一步減少成品雜質含量,以便未來考慮上馬更高規格的電纜產品。然後擴大銅製品生產範圍,考慮生產未來用途可能很廣的銅管或者銅件。項東給出一個詳細的計劃表,時間、資金、績效等都有詳細規劃。
雷東寶一聽,有門兒,立刻就把什麽大老婆小老婆都扔到腦後,專心致誌於項東的說明。好啊,他找項東來銅廠當家,等的就是項東提出擴大生產建議的這一天。不等項東闡述計劃有多可行,他心裏已經認可一半。但是他即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對於項東的話也隻聽懂不到一半。好在雷東寶不會不懂裝懂,他不懂就不懂,隻會理直氣壯地不懂。因此他也能理直氣壯地要求項東說得簡單直白一些。
項東倒是喜歡這種理直氣壯的不懂,不像他以前的領導,不懂就不吭聲,一臉高深地裝聽懂,回頭還要他寫出詳細書麵報告,但他的報告呈交上去,多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都不知道被領導塞在抽屜哪個角落。以前沒有複印機,他不得不花時間抄寫一份以作留底,後來有了複印機,千辛萬苦獲得複印批條,得以複印幾份,交給領導的依然得是手寫原件,要不然顯得不尊重領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真是受夠。這回雷東寶的態度讓他高興,有問題提出,說明雷東寶認真考慮他的建議,隻有認真考慮,那麽話才可以投機。
項東當然知道怎麽說可以讓雷東寶聽得懂。他此前說得深奧,無非是想試探一下雷東寶的態度,畢竟彼此不熟,需要進一步了解。而且他平時總見雷東寶似乎懂得也不少的樣子,他想試探一下雷東寶到底懂多少,現在試探表明雷東寶僅僅懂得小雷家現有設備的大概,和這個產業產品的大概。再一方麵,項東多少是想顯擺一下自己的能耐的。
於是項東深入淺出地再做一番說明。務必使雷東寶真正明白,產能必須提高,產品必須多樣化,風險必須分攤到多樣產品。
雷東寶聽完解說,閉上眼睛靜下心來考慮了會兒,才問出一係列的問題。銅五金製品的技術要求高嗎?設備要求高嗎?出口容易嗎?出口掙錢還是內銷掙錢?既然如此為什麽要先小規模試驗?麻雀五髒俱全,老鷹也是五髒俱全,一樣的五髒,為什麽不搞大一些?人力投入可以攤平不少。為什麽不做成規模?銅不夠不可以向外買嗎?
雷東寶的問題簡單樸實,卻又是出人意料地把複雜問題簡單化。項東不得不在心裏訕笑,發現自己太多書生氣,害得思考問題總是又精又深,卻忽略宏觀麵。
討論問題的過程,其實也是解決問題的過程。往往問題在被討論的同時,總能得出相應的結果。項東有想法,雷東寶有錢有權,兩人湊一起商量,基本上不再需要其他人意見。事情很快便給確定下來,銅閥門或者水表的項目優先考慮,但先在附近看看有沒有可以借殼的工廠,如果有,把它股份製過來,總比一窮二白地建起一個車間來得強。但項東說一窮二白也不是問題,他認識技術人員,這種車間隻要有幾個技術人員和能熟練操作機床的工人就行。
雷東寶感覺很好,總算第一次地,他在開始一個全新項目的時候不再帶著一絲盲目的心虛。
最後他就問項東:“離約定三個月還有三天,這三天也不要了吧,我明天把車送過來,把房門鑰匙送過來?”
項東也是有些謙虛又有些客套地問一句:“書記看我還行嗎?可以留下來嗎?”
雷東寶笑道:“廢話不,留不留得下來你心裏不是最清楚?我跟誰都沒說你有這三個月試用,你也老實不客氣,不出二十天就在銅廠放手動刀子,你早在那時候已經準備留下來了。”
項東訕訕地道:“讓書記識破了,嗬嗬。還不是要看看書記的意見。”
雷東寶道:“你可真是實誠,差三天才肯招呼我。是不是技術人員都這樣,釘是釘鉚是鉚?”
項東笑道:“不過……好像是有點。那我們這麽定,按照新出來的《勞動法》,我們簽訂一下勞動合同,再由廠裏給我落實養老保險。收入的問題……”
“收入問題我給你做主,你提出來的準保沒我說的高。一是在雷霆的股份,份額比我差一級,與正明同級;二是在我們一個場外銷售公司的股份,也是這個級別。這個公司你最近應該有接觸,我不瞞你,這是打算跟鎮裏打遊擊用的,現在總管這個縣電纜行業的營銷,每年收入也不錯,你的股份還是跟正明平級,隻比我和紅偉少一點。這兩份股份按照去年水平,總體算下來,你一年往小裏說,最起碼分到二十萬。工資我不給你漲了,漲了也沒多少,別讓你工資弄得比我的還高,你做出頭椽子。你既然來了這兒,我看還是不要刻意把你當外鄉人,對你工作更有利。你看吧。”
但是項東已經翻閱過銅廠去年的財務記錄,今年他著手提升生產效益之後,利潤可望翻倍。他考慮之下,道:“謝謝書記給我這麽優惠的條件。但是銅廠目前既然已經實現獨立核算,應該有辦法對銅廠進行獨立考核。我與銅廠考核結果掛鉤,我做得多,多拿,我做得少,少拿。一方麵調動我的積極性,一方麵也可以給我壓力。書記你看是不是?”
雷東寶想了會兒,道:“是這個道理。趕明兒我把電纜廠的廠長也這麽計算一下。不過這下股份數就得拖幾天了,我一時算不出來個準數。”
“行,書記你是爽快人,我相信隻要我在銅廠幹,你不會虧待我。”
雷東寶點頭道:“沒錯,就這話。收入分配上,我們有教訓,以前我隻想到要大家做事,沒想到要給大家分錢,錢拿來都發展滾發展了,結果出了一條人命,我進去坐牢,差點還給扣上大帽子判大刑。說來話長,以後你有興趣問小三了解。你忙你的,我找隔壁正明說幾件事去。”
項東起身送別。當然項東是絕對不會猜到雷東寶與正明談話內容的。
雷東寶在路口叫正明出來,兩人一起走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遮沒攔的橋頭說話。正明一看這陣勢就知道雷東寶想說的是什麽,他忙遞上一支煙,輕道:“書記要我做什麽?”
雷東寶剛才跟項東說項目時候的快活勁兒全沒了,坐在橋欄上悶悶地吸煙,“怎麽離婚?”
正明也知道今天韋春紅大鬧租屋的事,但聞此言還是驚道:“幹嘛離婚?”
“我要小馮肚皮裏的小孩。”
“書記,你完全可以不離婚,我可以出麵幫你同小馮談,許她一點好處,小孩生下來歸你。離婚這種傷筋動骨的事……再說影響也不大好。到底……是不是書記嫌春紅姐長得老相?”
“你少瞎猜。跟你說了,我要孩子。我一點冒險都不敢。”
“書記,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又不是不能生,你這不一炮命中了嗎?你怕個什麽?咱不說你跟春紅姐的情分,就說你要離婚,你得分多少錢給春紅姐,可買個小馮生的孩子,那套房子就算給她,再給她個十萬,她能好好找個人嫁了,誰敢嫌她?書記,三思。”
“我對誰都沒情分,我不寶貝誰,我隻寶貝我的種。這孩子,肯定跟我那沒生出來的孩子像。”
正明立刻沒聲兒了,但心裏卻說,腦子肯定跟那個沒生出來的孩子差許多,宋家人多聰明啊。
“你不是鬼主意挺多嗎?怎麽問你就沒話了?”
正明隻得賠笑,連聲說讓他好好想想。雷東寶沒逼他,兩人坐橋頭抽煙。好一會兒,正明道:“書記,我去跟春紅姐說說。”
“說什麽?”
“書記就別問了,逃不過是我替書記挨春紅姐罵去,春紅姐罵爽快了,她是個明理的,她會做出正確決定。”
雷東寶想了會兒,道:“行,你去,趕緊去,她還沒關門,這時候。恐怕她關門了今晚也睡不著。”
正明問雷東寶拿了車鑰匙離去。
韋春紅的飯店今天早早打烊,而韋春紅果然是沒睡著。宋運輝給她的反饋是談崩,連宋運輝都沒辦法,她還能指望誰。她又哭了好久,親妹妹陪她一起哭一起罵,可也沒用。尤其是想到今晚雷東寶又不知在哪個屋裏找那狐狸精鬼混,韋春紅更氣得了無生趣。這個時候正明敲門,韋春紅估計這是個說客,她讓正明進來,看正明到底打算說什麽。
正明進門,韋春紅劈麵就道:“你還有臉見我,他們當著你勾搭成奸,你瞞得我好!”
正明連忙賠笑:“這事我有責任,我有責任,我向春紅姐道歉。剛才我也剛勸了書記,別提離婚,拿筆錢打發了那丫頭,孩子拿來春紅姐養著,算書記總算有後,大家照舊過日子,不是好?春紅姐你說呢?但書記怕那女孩子打胎。你說一手錢一手棍子侍候著,小姑娘有家有廟的,敢打胎嗎?”
韋春紅道:“對,就那話。你給我跟狐狸精去說。”
正明小心地道:“可書記說不行。書記說那孩子肯定最像他過去那個沒見天日的孩子,因為那狐狸精長得像宋總的姐姐,書記一點風險都不敢冒。”
韋春紅今天第二度驚住,久久地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她要到現在才能真正明白雷東寶的真正心思。想到雷東寶至今皮夾裏還夾著宋運萍的照片,再加雷東寶想死了要個孩子,這兩條加起來,她一個半路夫妻又沒養個一兒半女的還有什麽話可說。
正明等了會兒,等到韋春紅終於眨了眼睛,合上嘴唇,才道:“春紅姐,你做了我那麽多年的姐,我實心實意勸你一句,當務之急,讓孩子平安生下來,讓書記記你的情。至於以後,你還有什麽顧忌?書記總是欠你的。”
韋春紅猛地扭頭,盯住正明,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你讓我想想。你回吧。”
正明賠笑告辭,走出門外才敢喘出長氣。他清楚韋春紅的為人,市縣開兩家飯店豈是容易的,那是黑白兩道都得擺平的活計,比開貿易公司還複雜。除了生孩子,韋春紅實在沒辦法,其他豈有韋春紅做不到的。基本上,如無意外,他算是圓滿完成書記交給的任務了。
正明走後,韋春紅淚也不流了,人也清楚了,與妹妹關門商量對策。都覺得正明說得實在。她也不等雷東寶再上門來,自己送電話上門給雷東寶說她念在多年情分上,答應離婚,不讓雷東寶為難。但希望小雷家的生意繼續交給她做,雷東寶這兩年掙的錢留給她養老,其他什麽要求都沒。
雷東寶不知道正明究竟跟韋春紅說了什麽,讓韋春紅答應得如此幹脆。這要求不高,比他原來設想的要低。因為誰都知道雷霆才剛恢複沒多久,他手頭掙的交給韋春紅保管著的沒多少錢,他最大的錢財都在雷霆的股份上。他因此非常感激韋春紅,連連說“我對不起你”。韋春紅順勢提出要求,要求他再過去跟她過上一夜,雷東寶也答應。韋春紅放下電話苦笑,這往後,她這正兒八經的大老婆,轉身反而要變成小老婆了。但她能忍。
雷東寶回頭就把跟陳平原跑銀行的差事交給正明,為銅廠增建新車間準備充足資金。正明喜歡做這種出頭露麵的事,最先還是陳平原打電話上門先預約下人,他跑上去聯絡,後來他就自己跑開了。雷霆用兩年時間再塑本地產業界龍頭老大身份,再加有陳平原找人牽線搭橋,銀行畢竟對正明的上門半推半就。貸款漸漸進入實質性操作。眼看貸款有望,更考慮到門麵需要,正明提議集團買輛現在看來派頭最大的德國奔馳轎車,向銀行充分展示實力。這個提議正中雷東寶下懷,雷東寶雖然心疼,可答應了。除了奔馳,還能有什麽可以更好地襯托他的老大身份?他們向汽車公司預付定金,等著貸款落實就提車入庫。
雷東寶的離婚操作也很順利,很快他就辦了人生的第三次婚宴。第一次婚宴的時候他沒錢,叫來朋友搞集體活動擊鼓傳花鬧半天算完,滿曬穀場的人送上的祝福比曬場夏天堆積的穀粒兒還多。第二次婚宴的時候他愁貸款,借結婚之際將各方大佬請進韋春紅的飯店,婚宴現場辦公,解決了貸款問題,都沒幾個人還記得這是婚宴,記得離席時候祝福一聲。第三次婚宴,他在一家賓館辦的酒席,新娘子馮欣欣穿著雪白時髦的婚紗,站在肥胖的雷東寶身邊,更是被映襯得美若天仙,但很多人嘴上祝福,心裏不屑。這回的婚宴場麵宏大,開了五十桌,收來的紅包足夠抵消婚宴支出。
而韋春紅的飯店還是照常營業,雷霆的飯局基本上還是在她飯店裏,有時候雷東寶喝多了,熟門熟路地自己走上樓去休息,大家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梁思申終於沒去成印度,老老實實來到宋家度假。沒想到才來第二天,就來了雷東寶那一檔子事。
為了梁思申的到來,宋運輝趕緊著給家裏所有房間裝上空調,一時廠長家看上去滿牆都是空調外機。但即便隻是裝兩隻空調,也還是要了宋運輝的老命,一隻一匹半的三菱分體壁掛機幾乎是他的一月工資,何況櫃機。還是梁思申一定要拿錢給他才周轉方便。可這樣地花錢,舒適度依然是大大不如錦雲裏。弄得宋運輝悻悻的,心裏不是滋味。不過這些隻是小意思,梁思申來才是最讓他高興的事。
雷東寶的電話過後,宋運輝自己打了個電話給韋春紅,但也沒法說到什麽實質性內容,最多隻能安慰而已。打完電話,見梁思申已經下樓去,樓下還傳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宋運輝莞爾,這個時間不是宋引練琴的時間,一定是梁思申使什麽花招讓宋引練琴。但他想到程開顏一個勁要求過來看宋引的電話,心裏就煩,不得不做了惡人,很難聽地回絕。按說分手切忌藕斷絲連,可有個孩子夾在中間,就沒法做得徹底。想到韋春紅還拿生不出孩子當自己的罪,他可真有些佩服梁思申,這麽個時髦事業女性卻說生就生,因此也不會有中年之後懷孕艱難的憂思。
他忍不住走下去,果然見梁思申坐在鋼琴邊,他聽得出女兒總是有一段練不過去,到那兒總是拖個長音。他聽了會兒,等不知幾遍之後女兒終於越過那道坎兒,他才跟梁思申道:“蕭然想跟我們吃飯。”
“等梁大他們過來一起吃,省得今天一頓明天一頓,你時間多緊啊。他還沒被日本人搞死?”
宋運輝笑道:“他那是溫水煮青蛙。可又不敢亂來,他父親快退了。對,我們來嚴肅地說件事。”
梁思申奇怪,起身跟著又回樓上去,道:“我們這回進來幾個新人,其中兩個跟我是差不多身份的人。他們可真會找人力資源。”
“有工作經驗的,還是沒工作經驗的?”
“沒工作經驗,都是大學畢業出國讀碩,畢業就給招回國的。跟我沒法比,有文化隔閡,就有交流障礙,但也做得不錯,我打算要一個來給我開拓市場。說起來我倒是要謝謝外公那麽小就帶我出去。”
宋運輝笑道:“好,有人來分擔你的負罪感了。我好奇,他們跟你差不多脾性嗎?”
“差不多,著名學府出身,都很優秀,聰明、能幹,也沒蕭然那樣的張狂,待人接物都很得體。不過我才接觸幾天,還不能下定論。呀,好像我在誇自己?”
“如實描繪。”宋運輝笑。
“打算什麽時候讓貓貓去美國讀書?”
“這是我頭痛的問題。首先是經濟問題……”
“這不是問題,讓外公負擔費用,他沒理由白使喚你。我讀書的那家小學一般人即使有錢也很難進,外公是一方名人,有辦法。進那小學後,進我讀書的那家中學就容易點了。”
宋運輝沒想到梁思申會提出讓外公負擔費用的話,還以為梁思申會比較清高地要求他撇清與外公的經濟關係,沒想到她說得那麽理所當然,宋運輝一時有些想不通。但想不通歸想不通,他得繼續說下去:“再一點,我考慮的是貓貓的智慧。她能很快適應當地語言嗎?能跟上同學們的進度嗎?”
“不怕,如果跟不上就留一級。我出去時候都四年級了,不也沒事?膽子大些就闖過去了。如果決定的話,我生孩子時帶貓貓過去,先適應一段時間的語言,然後我照料著進學校,觀察幾天。”
這是一個美好的計劃,但是宋運輝不得不謹慎地道:“我擔心,貓貓的智力不如你,萬一她跟不上進度,會不會自暴自棄?我聽虞山卿說他兒子出去時候遇到適應的問題,有一段時間很自閉,幸好他太太在美國。”
梁思申想了想,道:“是,壓力很大,不過我一向膽大,自己找上美國小朋友說話。貓貓比我淑女了點。要不過去觀察幾天,行的話留下,不行,等我產假結束一起回來?挺簡單的。”
宋運輝想來想去,還是道:“不簡單,而且你那時候自己都忙不過來。你還記得你以前跟我說的嗎?那時候你對那些風吹草動的不公平對待,可是上心得很。小孩子的承受度不如大人。”
“做爸爸的可真細心。是,過去跟舅舅們一起生活的陰影至今影響我的脾氣。你取舍吧,不過我看新進來的那兩個大學畢業才出去留學的同事看上去也不錯的。嗬嗬,我現在有些佩服我爸媽把我送出去的勇氣了。”
宋運輝也笑,但這笑有些澀澀的,“不是我不放心,再說你帶著出去,我有什麽不放心的?隻是這學年結束,我請貓貓的班主任吃飯了解情況,班主任很婉轉地建議我,能不能取消貓貓的其他興趣學習,免得占用太多精力。貓貓的課外班看來影響了她的學習,她一年級剛進去是班長,現在隻剩課代表了;小孩子選班幹部投票基本看成績投的。你說我能不顧慮貓貓去美國能不能適應問題嗎?”
梁思申心說這也是,適應需要智力。但違心勸解的話她不說了,隻點頭稱是。
“再說未來我的收入可能也可以再高些。好了,不說這些……”
“終於轉入嚴肅話題?剛才的話題不嚴肅?貓貓的終身大事呢。”
宋運輝隻好笑,他似乎不會賴皮,遇到梁思申輕輕一耍賴,他就沒轍。再辯,隻有被抓辮子,還不如早早投降。
但梁思申顯然沒放過他,笑道:“咦,你平時幾乎天天應酬加班的,我來會不會影響你的嚴肅工作?”
“那行,我們現在開始嚴肅工作。跟你說件事,你爸爸想讓我效仿你外公參與的那個項目,與他一起改造你們省的兩家企業。”
“噯,爸爸終於想革新了?可是國營銀行經營領域如此單一,傳統作風如此呆板,他作為一個地區領導忽然做出突破領域的改革,可能政策壓力會挺大。嗯,他找你算是找對人,你經手過一個項目之後已經熟悉門路,有些壓力可以讓你承擔,爸爸可真好意思折騰你。你要是忙不過來,就拒絕吧,別不好意思。”
宋運輝聽了大為意外,竟是好久沒法答話。這次談話是他計劃良久、多方措辭之後才得開展的,他最擔心的是梁思申這個嚴守職業道德的人因此非常反感梁父的灰色行為,弄得他這個非梁家人就像吹枕邊風搞揭發,挑撥父母關係似的,角色比較曖昧。他全然沒想到對國情認識宏觀,對官場認識微觀的梁思申竟然對她爸爸存在認識盲區。竟會沒意識到她爸爸試圖用銀行資金曲線服務自家創收。他猶豫了一下,將談話終止,梁思申既然不知道,就不知道到底吧。便道:“那好,我看看工作安排,如果安排不過來,隻好跟你爸說對不起。”
梁思申也沒當回事,道:“知道申寶田申總嗎?我請朋友把他一家辦出國去了,他一直想請我吃飯想給我送禮,我沒答應他。不夠這回想問他借輛車子用用,來這兒沒車真不方便。不會有人把以權謀私帽子扣給你吧?”
“有什麽關係?這是你的交情。申總最近投資挺大,一條收費公路裏有他不小的股份,他通過別人遊說我們東海公司加入,我暫時沒資金。他是個很有開拓思維的經營人才,你想不想撮合一下我和申總?”
“很容易,他也想認識你。”梁思申笑道。
“要想富,先修路。我真是被這句話還慘了。我現在一看見前麵修路先自覺吐起來,不等它顛我。我們是不是該下去跟你爸媽和貓貓說會兒話?”
宋運輝笑道:“今天有點不想。”
“噯,還是下吧,再不下去他們心裏該埋怨我獨占你了。”
梁思申早已看出來宋家父母都是和善得會令人產生內疚感的人,所以她也加倍善待。她最喜歡的話是一句歌詞:“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又獵槍。”貓貓喜歡她,她也喜歡貓貓,白天她閑著也是閑著,帶著貓貓出去逛街,如果一逛兩逛,逛到她參與設計的歐洲風情街上,那兒都是漂亮的衣服,美美的小飾品,天熱太陽烈,遊人卻可以貓在寬闊的歐式走廊陰影下閑步。貓貓很喜歡這兒。
梁思申也喜歡,她甚至覺得這條街比李力梁大最終接手的百貨商場還要韻味。美中不足的是兩邊店麵中間馬路上穿梭著自行車和汽車。她當年的設想是把這兒做成步行街,但從眼下的情形來看,楊巡沒那麽大的活動能量。
其實梁思申拖著貓貓逛街的時候,楊巡看到了她,雖然現在街上女孩的衣服也亮麗起來,店裏也不乏上千的時裝,可梁思申一出現就吸引了歐洲管理辦公室男女員工的眼光,他也就順勢看到了。他看到梁思申的時候不由得在心裏想罵人,他剛對一個女孩子有點心思,可她一出現又讓他沒意思了。
回來過最後一個暑假,準備不日出發去上海報到工作的楊邐也看到了,待得楊邐認出梁思申,她踢了大哥一腳,怒道:“真不爭氣,人家怎麽待你,你還對她賊心不死。”
“以前那事起因在我,我後來想清楚了。老四,說起來你應該向梁小姐學,她待人非常合理。像她那樣出身的人,就算是鼻子朝天都沒人說的,可她不一樣。你有個沒多少錢的大哥,我看你已經在我辦公室裏橫行。你這樣的態度那去上班,我都有點擔心你,做人還是夾著尾巴的好。”
“別口是心非了,大哥,說瞎話是最達不到教育效果的。瞧,她們進肯德基了。她不是品味好嗎?怎麽吃那垃圾食品?”楊邐偏不服氣,大學四年,讓她眼界開闊,明白心有多大,天有多高。
“你不也巴不得天天吃肯德基?去叫老二來。”楊巡記得以前梁思申說過中餐吃多了那胃就想吃西餐。
楊邐懶得動,隻是拿腳一撐桌子,椅子正好滑出去,滑到辦公室門口時候她便雙腳點地,正好停在門口。然後她觀察一下,見有人正好看向這邊辦公室,楊邐就伸手示意那人叫外麵的楊速進來。楊巡在一邊看著,一張臉雖然沒變色,可陷在眼眶裏的兩隻墨黑眼珠子卻是深了又深。
楊速進來,就自覺把門關上,笑道:“老四這個新秘書特別懶。”
楊巡道:“懶倒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沒要求。但不能對同事不太尊重。”說到這兒,楊巡臉色一端,嚴肅地對楊邐道:“同事跟你是什麽關係?你是發工資給同事還是同事欠你的錢,你憑什麽肆意指使同事?我剛才跟你說的要你學習梁小姐的合理,看起來你沒當回事。你看看老二,他現在管著具體工作,我基本不用插手,可你看老二有要個辦公室沒有?有對同事吆喝沒有?沒有。老二都沒有,你憑什麽?你是比老二的貢獻大還是資格老?老四,你剛才這種混賬態度,大哥前兩年最混賬時候也犯過,以為手裏有幾個小錢,跟誰都可以呼來喝去,最後栽了跟頭才明白這世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們這種小小的人根本算不得什麽。做人,頂要緊的,把自己當個人看,把別人也當個人看。好了,別一說就給我眼淚,我們說說你分配後的事情。”
楊巡本來想拿出平時教訓員工的態度把楊邐好好教育一番,免得小妹啥都不懂,走上社會遭人欺負。沒想到才沒說幾句楊邐就給他眼淚看,他隻好收起狠話。最後隻有無奈地虎頭蛇尾了。
楊速此時已經基本上成為楊巡的最佳拍檔,他見此調節了一下氣氛:“先說個最要緊的,等下我們去吃肯德基?”
楊速沒想到這個肯德基正好是剛才被討論過的,楊巡聞言看著含著淚水瞪著他的妹妹道:“我都在想你上班去才一千多塊工資,不如我每月給你的多,還哪來的錢去吃肯德基?一頓肯德基起碼吃掉二十塊啊。”
楊邐倔強地道:“我工資很快就能提高的。”
“好,這話說得很有骨氣。”趁楊邐低頭的瞬間,給楊速做個眼色,見楊速心領神會,才接道:“老四,以後你工作了,我們就不給你生活費了,你得開始獨立生活。但考慮到你剛開始工作,工資不高,你們公司又不給宿舍,我看你付了房租就沒錢吃飯,我們不放心。我已經讓人去上海買下一間八十平方米的房子,等你上班轉好上海戶口就去簽合同辦手續,房子就放在你的名下。但是我們需要說明的是,這房子隻是借你的名,產權還是屬於我,在你獲得自己的房子之前借給你住。原因嘛,你也知道,沒上海戶口的人沒法買上海房子。你看這樣子行不行?”
楊速聽了此話吃驚。此前大哥和他商量時候,兩人都擔心楊邐的安全,不敢讓最小的妹妹租房子住,決定買套房子算是送給楊邐畢業工作的禮物。楊速不知道大哥為什麽忽然改變主意,想到剛才大哥給他的顏色,他暫時不提。
楊邐卻因為剛才被大哥教訓,不願領此恩惠:“你想在上海買房子,我可以把我的身份證借給你。但是我不需要住到超過我收入水平的房子裏去,我會與同學一起租房住。”
楊速心說怎麽說僵了?他想插嘴,但被大哥又一個眼色鎮住,隻得繼續閉嘴。楊巡就喝彩道:“行,有誌氣。那這樣,房子既然已經交錢了,等你身份證轉好就去辦下手續。完了我們簽署一份協議,說明一下這房子的真正產權歸屬,楊速作證。”
楊速心說大哥這也太過分了,兄妹之間需要這樣嗎?又不是外人。果然楊邐道:“大哥你放心,幫你這個忙還是會的,你想弄個清楚,我也讚成。但房子我不會去住。”
楊速忙道:“老四不要往什麽骨氣不骨氣上麵想,大哥做生意一向親兄弟明算賬,簽一個協議並沒什麽其他意思。”
“我清楚,現在又不是古代,現在都是口說無憑,立函為據。既然我的同學們剛畢業也能活下去,我為什麽不能?”
“你不一樣,你一直手頭寬裕,你不知道一個人在上海工作生活有多艱難。”
“既然大哥以前才不到二十歲就能闖東北,我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怎麽可能活不下去?你們忙,我回家吃飯去。”
楊速看著妹妹憤然離開,對大哥怒道:“大哥,不用分得那麽清楚吧,不行用我的錢。”
楊速擺手道:“我要讓楊邐吃點虧學會做人。她現在驕得目中無人。我看跟她學校裏花錢大方、很多人捧著有關。”
“可大哥,她是小姑娘,萬一吃點有些虧就是一輩子的事。”
楊巡頭痛,他也怕這件事,“問題是楊邐要是性子不改,也許得吃一輩子苦頭。這樣吧,還是照以前的老規矩,你去背著我照顧她,但別照顧得過頭。那房子到時你去辦手續,回頭讓楊邐自己花錢裝修了住進去,算是名正言順點。你給我記住,裝修你可以出錢,但你最多隻能裝到保證簡單生活需要。”
楊速道:“大哥,還有什麽其他辦法?我怕老四這脾氣,可能我再怎麽說她都不肯去住。”
“有什麽辦法?你看看剛才,我讓她去叫你,她立刻下手支使別人,派頭那麽猖狂,連我們兩個都不會這麽支使手下。我才一批評她,也沒怎麽說吧,她比我還有理。要說我養她一輩子也不是問題,可我隻是個小生意人,有錢沒權,罩得住她吃穿,罩不住她外麵得罪人。總要讓她自己學會做人才行。你試試,能勸她住就住,不住也別勉強,她總要單飛的。”
兩兄弟都對一個妹妹束手無策。正好這時候廣告公司的業務員來,拿來設計好的歐洲風情街最後幾間店鋪的招租廣告給楊巡過目。楊速也湊過去看,見上麵醒目大標題是“尊崇領域,時尚榮享。”楊速心說這句話怎麽半通不通,如此拗口。楊巡看著隻覺得玄,玄得他都不敢吱聲。他們自己設計出來的廣告總是不好看,反映不出歐洲街的與眾不同,而現在這八個字看上去個個字都挺高貴,卻又感覺非常做作,與時下那些常見的廣告味道大大不同。那廣告公司業務員說,設計這廣告的設計師從深圳來,以前在香港人開的公司工作,拿出來的文案與眾不同。
楊巡這歐洲風情街的鋪位本來是已經全部出租了的,可他最後為了控製鋪位的時尚風格,硬要傷筋動骨耍了一番賴,於是風情出來了,卻有幾個鋪位暫時沒人租用。他想出一方麵讓業務員去找本市已經開著的有些檔次的店鋪過來加盟,一方麵登廣告招來租客眼光,即使沒找到租客,起碼也可以為他的歐洲街打廣告。所以,這個廣告一定要夠出位,夠時尚。楊巡看來看去,這八個字夠不錯,就想答應。
楊速卻提出如此不通順,會不會被人譏笑沒文化。比如明明隻是商鋪,說成領域會不會太誇張,前麵尊崇似乎是動詞,這榮享兩個字似乎沒怎麽見過。楊巡文化水平低,雖然自己自習過高中課本,心裏總是有點沒底氣,楊速這句提示正好擊中他的要害,他一時有些猶豫。
廣告公司業務員就向楊速滔滔不絕地介紹設計師的資曆,楊巡聽著又動心了,看來設計師是個很有文化的人。最後拍板決定就用這個,要求廣告公司放到日報第一版下麵。但兩兄弟都有些擔心,廣告登出來會不會成為笑話。根據廣告公司的說法,兩天後的星期三,可以見報,廣告公司自有與日報社廣告部非同尋常的關係。
楊巡想,就等兩天後看反應吧。他中午吃完飯,在辦公室沙發睡一覺,去黨校參加培訓。這是市裏組織的對全市非公經濟領域負責人的政策法規培訓。不像當初組織去香港參觀,大家那是踴躍報名,還得被擇優錄取,這次黨校培訓應者寥寥,還是各主管部門領導出麵打招呼,才把一眾非公領域的負責人押進課堂。楊巡野生放養慣了,哪裏坐得住四十五分鍾,若不是怕聽課時候打瞌睡出洋相,他一般中午根本無需午睡。
但楊巡心裏也想去聽聽究竟有些什麽政策法規。他想到最初從東北移植到這海濱城市,起因全是宋運輝當初認準政策將對沿海地區傾斜。他當初若不是走對這一步,以東北現在發展不如沿海來看,他在東北未必會有今天的成就。還比如他拿下歐洲街地塊的契機是有紡織局的朋友告訴他二輕局改製的政策動向,讓他搶先一步,走到別人前頭,拿下這塊稀有土地。因此他早就知道,想賺錢,找政策,那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但是政策停留在課本上,與政策流傳在唇齒間,那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對於上麵黨校老師枯燥的講解,他若非中午好生睡了一覺做好充分準備,保證不出十分鍾就能打盹。他總算是勉為其難就堅持下來,但老師還是看著一屋子三分之一的睡覺人口很是尷尬。課間時候楊巡問老師能不能講些最新政策,最好能講講新出台政策與過去的不同。沒想到這一問正好問到點子上了,不用找本宣科的黨校老師當即旁征博引,滔滔不絕。起頭講的是去年出台的《公司法》的來之不易,其中涉及到的方方麵麵的問題背後都有如此這般的製度考慮。
課堂上好幾個人頓時豎起耳朵有了興趣,尤其是楊巡更是挪窩搬到老師講台前麵,認認真真聽老師細說由來,這才知道原來他經曆過的不堪回首的紅帽子經曆還涉及到私有公有、私營經濟規模的逐漸被解套等問題。雖然這些話題並不能立即提醒楊巡現在可以投資什麽、可以建設什麽,可是這些話題卻讓楊巡將自身經曆與政策相對照,漸漸明白自己說做的事究竟是什麽性質,還可以放開到什麽程度,或者有什麽底線不能觸摸。
當然,課堂上也有幾個人依然聽不進去這些脫離教材的內容,但老師已經不顧了,下麵大多數人圍成一圈聽得認真,老師在上麵講得開心。不知不覺又一堂課結束,大家索性邀請老師一起吃飯,移師到一家飯店的包廂。沒了講台課桌之分隔,又有酒杯下肚,自然大家的互動更熱烈了。
楊巡自告奮勇地送老師回家,他自覺看問題又有新的角度了。他終於開始知道,原來報紙頭條的新聞,可以這麽樣子地解讀。但前提,當然是他必須了解更多過去的政策演變。
楊巡想到過去的政策那麽多,當然不可能做到麵麵俱到,總不能連計劃生育政策也了解吧,他決定從經濟相關政策入手。但是資料何來?他最終想出辦法,幹脆請那黨校老師做私活,他出工資請那老師給他收集提煉自他出道之日起的種種經濟政策。楊速對大哥的行為大惑不解,楊巡也不明白自己這麽做有什麽明確目的,他隻是感興趣,非常感興趣,他想,那就算作一種娛樂吧,一樣是花錢,總比吃喝玩樂強。而且他還投機地想,摸清政策發展軌跡,會不會讓他有能耐預測政策未來走向呢?當然,他又很快譏笑著否定自己了,他算是什麽啊,才一個小小個體戶,哪有那麽高的覺悟?要預測,那也是整天泡在那裏麵的黨校老師他們的事,還有時不時跑北京的宋運輝們的事。
但是,他想,熟讀政策,起碼能讓他避禍吧。他已經吃過太多太過莫名其妙的苦頭。
梁思申與一起過來的梁大、李力、蕭然相約吃飯。正好宋運輝有事沒法相陪,她就自己開著問申寶田要的車子,來到新建四星級絲路大飯店的十三樓。這家賓館她知道,以前楊巡告訴過她,思路還是楊巡的,當中也有她的些微智慧在閃光。她到的時候那些人還沒來,她就拿起一張當天的日報翻看。沒想到有楊巡那家歐洲風情街的廣告。看到那八字的廣告語,她忍不住笑,真是酸得別捏,虧楊巡會采用。不過似乎這樣的效果應該比較好。
她前兩天去過一次,一圈看下來隻給宋引買了一些花花綠綠的飾品,自己什麽都沒買,但自己看出街道還缺少的是什麽氛圍。她還有招商的思路,但是她得憋住,她不想再傻乎乎湊上去幫楊巡。
一會兒李力先過來,看見梁思申就微笑道:“赫本。”
梁思申笑,她為了封山育林,不惜剪掉纏纏綿綿的長發,不知多心疼。問道:“梁凡還不下來?”
“我們剛到,你打我們電話時候我們才辦入住登記,修路塞車,耽誤許多時間。梁凡……哈哈,竟然暈車。”
“咦,人種退化?要不要送去神農架充實野人種群?蕭總還在廠裏,他最近很痛苦,據說天天跟日本人開會。”
“我早先勸他寧可低價售出股權,割肉退出再說,他不肯。現在想退都沒人接手了,他的光榮事跡幾乎已經成為經典教材,說家喻戶曉也不為過。估計他見你又得討教招數了。”
“我沒招,早前教過他,他沒執行,現在為時晚矣。”她想了想,又補充道,“要是有招,楊巡還能不跟你們糾纏?看看這個廣告,楊巡的一條商業街的招租廣告,我看比你們的商場有創意。”
李力看了點頭道:“不錯,有股來自珠三角的香港氣。我們的商場經營情況不是很好,我倒是有些想放手把經營權交給楊巡了,隻要他給我固定回報。你會不會在意?”
梁思申微笑,“我無所謂,隻是楊巡未必肯接這種經營性工作。梁凡來了,臉色蒼白得像個吸血鬼。”
梁思申正想取笑梁大,梁大卻沒等落座,就急急地道:“小七,怎麽叫老蕭一起來,我們最近都被他煩死。等下他說什麽你都別接招,他那又蠢又狂的德性,誰也救不了他。”
“哦,好。”梁思申這下不好意思再揶揄梁大,將手中的苦橙花油交給梁大,道:“擦人中和太陽穴,會舒服點。”
梁大拿了苦橙花油,卻非要簡單閱讀了上麵的英文說明才肯啟用,“你你拿這當萬金油用?”
“我現在是孕婦,我得時時提防反胃。”
“你?”梁大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看向他對麵也驚得眼睛滾圓的李力,“真的還是假的?”
梁思申也奇了,道:“我有必要撒謊?或者這事可行性不高?”
梁大奇道:“李力,你看看我倆的太太都還在討論不生孩子,說生育影響這影響那。你看看小七這個幹脆啊,你當初怕這怕那一大堆,結果你看,小七反而是最傳統的。”
李力有些尷尬,梁思申也當作沒聽見。李力當即拿出手機給蕭然打電話,不理梁大的取消,沒想到一問之下,卻是蕭然與日本人又在開會,開得沒完沒了沒法出來。這個消息讓三個人都一聲歡呼,如釋重負。三個人這才好生依著自己性子點菜吃飯,都說好好的上海人,偏隻有到了外麵才有時間聚頭吃飯。
梁大與李力不一樣,在自家堂妹麵前顧忌較少,與梁思申談起對那家商場的憂心,他總感覺商場高了個檔次,卻沒高個銷售額,是個大問題。每天商場的燈亮晃晃地照著顧客空著手進,空著手出,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梁大也提出想找楊巡談談讓楊巡接手管理商場,但考慮到當初交惡,回頭的會談估計會比較艱難,他和李力準備讓原本是楊巡手下的一位商場經理出麵邀請楊巡一起吃飯,先緩和一下氣氛。
梁思申奇道:“是虧損到難以維持,還是想更上一層樓?”
梁大實實在在地道:“我們擴張之始,沒有考慮到人才的擴張跟不上手中盤子的急劇擴張,所以現在很被動。上海那邊我們每天可以盯著,對上海之外的兩個項目就精力有限了。我看老蕭犯的錯誤是不能當機立斷甩掉燙手包袱,以致兩隻腳在泥沼裏越陷越深。我們不能學他,想趁現在商場人氣還旺,趕緊轉型,找對出路。楊巡這個人一直在商業流通圈子裏麵打轉,因此我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如果他有好的想法,我們準備和他談談。”
“偏偏你現在又暈車。”梁思申仍不免要揶揄一把梁大才肯罷休,想到梁大是因為接手了她的糊塗賬才致麵臨麻煩,她略作沉吟,道:“楊巡那兒……我替你們約吧。你把手機給我,我不想用我的。”
“你們不是死對頭?小七,你要想清楚,你約了,你就得給我們做中間人。”
“知道,但我得想想他手機號碼。”梁思申還在捕捉著打上火漆封存的記憶,李力已經翻出一隻電子記事本查閱,一會兒工夫,李力就把楊巡的號碼放在梁思申麵前,這時候梁思申也想到楊巡的號碼,對照之下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後,人家楊巡的已經改作139開頭的號碼了。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那邊的楊巡接起,梁思申聽見楊巡開口就說“晚上好,梁總”,一愣之下想到楊巡是在跟她手中手機的主人梁大打招呼,心說這雙方互不聯係,卻是知己知彼得很。梁思申感覺有事有人無事無人,雖然知道楊巡不會譏笑她在香港機場時候揚長離開,但現在又巴巴兒地主動找上門,自己總是心理尷尬。她有些自嘲地道:“我姓梁,可不是總。我梁思申,在絲路大飯店十三樓吃飯,你有空出來嗎?有兩……”
“有,我立刻過去,十分鍾。”
梁思申聽到電話那邊“我先走”的聲音,估計楊巡在別處的一個飯局告別,忙道:“我剛才的話還沒說完,想見你的是我堂哥和李總,你商場項目的其他兩位股東,我隻做個媒介,請你考慮後再答應。”
那邊已經從飯桌邊起身的楊巡愣了一下,才想到對了,這個電話號碼是梁凡的,當然梁凡應該在場。那兩個股東想要跟他談什麽?但楊巡還是英勇地道:“我立刻過去。”無論到場時候會遇到什麽事,他去,是給梁思申一個回報。而且他想,梁思申親自出麵的事,總是梁思申自己能操控的吧,那應該不會對他有什麽傷害。當初想清楚前因後果之後,他看人客觀了許多。
梁思申對楊巡的態度有些驚異,回頭想想楊巡在去香港飛機上對她的表態,難道這個人嘴裏也能說出真話?她但願自己這回不是再做東郭先生,拜托楊巡能真有良心發現。不過她對此所抱希望不大,她對楊巡這個人的真真假假已經沒什麽信心。因此她對梁大和李力道:“我隻負責幫你們叫人來,幫你們壓陣,其餘的你們自己談。”
梁思申說話時候,她自己的手機響起,卻是宋運輝來電。沒想到程開顏突襲來訪,由其哥哥陪同直搗宋家探望女兒宋引。宋運輝說他正回家處理。梁思申心裏添堵,不免想起媽媽在婚前的警告。她一時心煩意亂的,她也知道自己最近可能荷爾蒙失常,情緒經常起伏,她隻能勉強控製自己喜怒不形於色,卻不能讓自己心裏超然,總是忍不住地想他們原來的一家三口見麵會是什麽光景,因為宋運輝的這個電話明顯是提醒她短時間內別回家遇尷尬的。
梁大見梁思申臉上有些變色,等著她關掉手機,正要問什麽,梁思申就要回苦橙花油。拿到苦橙花油的梁思申道個歉出去了,梁大與李力就商議該怎麽與楊巡談。
梁思申走到外麵,才可以神色放肆一下,她不由得想到前兩天與宋運輝討論的有關宋引出國讀書的問題,一時有些灰心,人家小姑娘自己有親娘的,她著急多情什麽啊?她不得不再次深呼吸,提醒自己理智、疏遠,不要摻和宋引與宋引親娘的事,她提醒自己,她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為宋運輝。
但她沒清靜多久,身後便傳來一聲欣喜的招呼:“梁小姐?謝謝你還特意出來等我。”
梁思申一怔,感覺楊巡是誤會了,但她也沒解釋,回身道:“你來得好快,他們都在裏麵。”她看到楊巡穿一件豎條紋T恤,米色褲子,倒是挺幹淨利落的樣子。兩隻眼睛則是依舊墨黑,隻是可能因為看到她而閃亮。
楊巡一徑地誤會梁思申站在外麵是在等他,他心裏非常高興,可也隱隱有些擔憂,難道與另外兩個股東的會麵將是一場硬戰?要不然梁思申實在是沒理由出來等。他看梁思申穿一襲黑色無袖、中間收腰但沒腰帶的窄裙,裙子上什麽裝飾都沒有,那麽簡單,卻那麽高貴。他跟著搖曳生姿的梁思申一起進去,心說自己跟小廝一樣。
等到桌邊,楊巡便看到他們三個已經吃了一半。梁思申見此解釋:“對不起,我們吃飯說話提起你,我自告奮勇聯係你,打斷你那邊吃飯,請諒解。我們另外點幾個菜吧。”
楊巡連忙道:“不用,不用,我那邊正好已經結束,吃飽的才趕來這兒。李總好,梁總好,好久不見。”他說話時候已經一眼關六將三個人都仔細看了一遍,見大家神色都挺輕鬆,先自放心,卻見梁思申臉色不大好,不由得關心,可又不便多問,兩人關係現時不比昔日。
對於商場的經營,楊巡雖說沒法插手,可商場幾個主要頭目,除了上海派來的,他能買通的買通,能交往的交往,雖然不能說了如指掌,卻也大致有數。他總得對自己怎麽被黑的心裏有個數吧,總不能糊裏糊塗在商場項目上背一身無底洞般的債吧,要看著不行,他就得豁出去拚命。因此對於今天的談話,他基本能做到對形勢有所把握,他隻是無法把握這群子弟心裏頭的想法,他從來最忌憚這種子弟。
李力客氣地道:“楊總,對現階段商場的經營有什麽想法?”
楊巡笑道:“我沒想法,我隻看到商場每天挺光鮮地開著,那就行。”
李力和梁大一時都沒話,要他們如何解釋為什麽商場如此光鮮地開著,他們卻想把經營權有償轉交呢?那簡直是當著這個小生意人的麵抽他們兩張高貴臉的耳光。這才發現一句看似客氣的話,其實回味辛辣。梁思申雖然心情無端煩躁,可也隻好扮演好中間人的角色,有意打個圓場:“剛剛看到報紙上有你的歐洲街的招租廣告。”
“哦,還行嗎?我委托廣告公司製作的,總算有些噱頭。”
“挺好,不過誰要是自己去街上走走應該更好。”
“我那天看到你帶著宋引逛街。本來想上去招呼……”
“歐洲街進駐的鋪麵控製得很到位。不過如果改成步行街就更好,而且街上也還缺一家有點品位的咖啡店,如果風和日麗情況下,撐幾把大太陽傘,遊客逛街累了傘下坐著喝咖啡聊天,又是看風景又是當風景,不是更有風情?”
“好主意,你的辦法總是最好。可是步行街難辦啊,上回跟朋友提起,朋友勸我趁早打消念頭。”
“每個城市需要有一處悠閑逛街的所在,比如香港廟街、中環、旺角的步行街,那幾乎是城市的商業標誌。”李力插了一句嘴,但驕傲,還是讓李力無法將商場的經營問題說出口。
“是,能申請到步行街,歐洲街的風格會更上一層樓。楊……”梁思申忽然惑於如何稱呼楊巡,過去都是直呼名字,現在再直呼似乎不妥,楊巡也現在改稱她為“梁小姐”了呢,她遲疑了一下,道:“大家隨意交流吧,楊總對商場現在的定位有什麽看法?”
楊巡不便輕易評價商場,因不知在座李梁二人究竟是什麽打算,隻圓滑地道:“我看著基本上是你原定的設想。”
梁思申道:“我的?我隻設想一個輪廓,我說具體的經營要根據本地平均經濟水準和潮流風向來定。沒關係,你暢所欲言,今天大家都是善……意。”說到這兒,梁思申自己也不信,不由的一笑,對梁凡道:“梁大,你得答應我不得秋後算賬。”
梁凡點頭。梁思申不等梁凡說話,就接著道:“楊總,以前我跟你之間誤會比較深,梁大是我堂哥,當然對你不客氣。今天我們說好盡棄前嫌,三個股東正式坐一起友好商議商場的未來。我作為曾經在商場項目投入心血的一員,我今天做個中間人,如何?請雙方都給我麵子。如果答應,我們幹杯。”
三個男人都詫異梁思申這麽說話,尤其是梁大和李力,心說梁思申敢這麽說,難道是她在楊巡麵前還有一句話的分量?楊巡也是奇怪,難道今天的議題是和解?梁思申迎出門的用意便是捧他一下給他麵子,以使他可以平等地跟李力梁凡平等對話?和解,對他來說,無疑是砸在商場的股份失而複得。這樣的好事,簡直讓楊巡有些不敢置信。三個男人不約而同沉默著舉杯,與梁思申最早舉起的酒杯碰了一下。但梁大和李力也都不約而同跟梁思申說道:“你別喝。”
楊巡不知道怎麽回事,看看梁思申,又看看同樣是臉色蒼白的梁凡,心中嘀咕,但他自己還是把杯中酒喝了。
梁思申道:“楊總,我向兩位提議,希望你這個本地人參與商場的經營,也向他們推薦你經營的很好的商業街和兩家市場。我認為,楊總,你是投資人之一,又身在本地,商場經營方麵的負擔,你義不容辭。”
楊巡終於聽出今天會麵的主題,但不清楚另外兩個投資人究竟是怎麽想,先忍不住道:“梁小姐,你還是叫我楊巡吧,你叫我楊總,我全身汗毛都會跳舞。”等梁思申笑著點頭,他又道,“我對商業方麵見識有限,現在做的都是怎麽把商鋪租出去,租出去後他們怎麽招呼客人上門,我就不管了。對商場的經營,我一竅不通。”
李力挺感謝梁思申幫他們說了會令他們尷尬的開場白,還肩負了比中間人責任更重的會談組織者的使命,讓他和梁凡不用對楊巡這個小商人低頭,他明顯感到談話氛圍寬鬆許多,話題也一下外延很多。他便解釋道:“現在的商場已經有別於過去的百貨商店,過去的商店出資進貨,堆放進倉庫,然後逐步放到商店裏麵銷售。商場賺取的是商品的差價。現在的商場發展趨勢,在我們看來是上麵有屋頂的購物街,你的歐洲街上麵加蓋一個屋頂,前後用大門封住,就立刻變成商場,因此經營商場與經營商業街異曲同工。你的歐洲街是出租一家一家的門麵,我們商場是將每個樓麵劃分成一塊一塊的區域,按照分類將區域出租給不同商戶。不知道我有沒有將意思說明白?”
楊巡點頭,“我了解,像寶姿、提克、櫻、蜜雪兒、紫瀾門這些品牌也在我那兒開店。但我不清楚你們希望我怎麽參與經營,我醜話說前頭,我不是一個好合作人,我喜歡自說自話。據我了解兩位也是很強勢的人,與梁小姐的放權很不相同。我看我要是摻合進來,最後肯定以鬧矛盾收場。”
梁思申聽到楊巡提她過去放權,不禁戲謔地撇了撇嘴,楊巡早就看到,忙道:“我再道歉一次。”梁思申一笑,不語。她今天出麵幫梁大的忙,已經意味著不能再追究楊巡的意思。
還是李力道:“楊總說的倒是實話。我看如果接受梁小姐提議的話,我和梁凡就得退出商場日常經營事務。最簡單直接的辦法,不如經營權交給你楊總,我們每年提取固定收益。至於商場建築的增值,依然按照股份分享。”
楊巡說起正事,一臉冷靜,“可我對商場經營一竅不通,再加現在商場的經營檔次追著上海跑,對本地顧客並不適合,我不知道由我來管會不會虧本。我要求不高,給我一年期限,虧了算我,贏了你們也沒有,算是大家用一年時間冒一次險。一年後我們再坐一起談固定收益分配數字。我還有一個建議,如果兩位看得起我楊巡,你們索性把手裏股份賣給我,也省得你們辛苦地跑來跑去。說實話,這家商場我投入心血很多,比其他任何一個項目都多,投入的感情也很多。所以我雖然現在財力不一定夠,可隻要你們想轉讓,我砸鍋賣鐵都接著。”
梁思申聽了前段,心說楊巡這個奸商可真說得出口,還一年期限的冒險呢。但聽了後麵,她立刻看向梁凡和李力,不知道這兩人作如何表態,也心說難道楊巡財力如此雄厚了?按說不可能,他的歐洲街隻是出租,而不是賣產權,因此楊巡的固定資產賬麵值會比較高,但手頭現金流不足。而這兒是金融並不發達的國內,楊巡收購資金何來?
李力看著梁凡,道:“前麵一個建議我們可以討價還價,後麵的建議……恕我無法接受。”
“大家都考慮吧,今天隻是隨便談談……”梁思申說到這兒,卻一眼瞥到門口宋運輝走進來。她驚訝,這麽快擺平前妻了?而且他本來沒說要來的。她想招呼,可是看到宋運輝已經一眼看到她,她便懶懶等著他過來了。卻見不斷有人起立招呼宋運輝,她心說他倒是名人。好在宋運輝隻是握手招呼一下,徑直就來她這一桌。他們做的是方桌,四個人剛好,宋運輝來,便得與梁思申擠坐一邊桌沿。
宋運輝本來就對李力在場心存疙瘩,一來又見楊巡,心說他太太真是群狼環伺。因此與大夥兒招呼後,變毫不避嫌地對梁思申貼耳用英語道:“我讓司機送他們走,帶上貓貓連夜離城回金州。十天後去接回。”外人看著都覺得兩人真是親昵,其實宋運輝是特意趕著過來,怕梁思申有情緒。而楊巡立刻便扭轉臉去,不想看眼前一幕。
梁思申沒想到宋運輝做得這麽徹底,簡直就跟送瘟神一樣,她不由得道:“會很辛苦。”
“放心,我不擔心別人還擔心貓貓呢。我已經吩咐司機在下一個城市住店,差不多不到兩個小時路程。他們是存心打上門來,原諒我處理起來不想留後患。”現在梁思申懷孕,經不起風吹草動。
梁思申點頭,她見識過程開顏,以前對程開顏不以為然,現在則是不便置評,但心裏卻知道,那種牛人是不大會理智地用腦筋做事的人。唯獨可憐宋引,投胎是個技術活。
梁大見此笑道:“你們兩個不用這樣吧?七妹夫,恭喜你即將當爸爸。”
這邊宋運輝放心與梁大說笑,楊巡卻是聽了梁大的話傻眼。再看梁思申,見她稍稍往後撤了點,嬌俏地趴在宋運輝肩背,笑嘻嘻地看著宋運輝與梁大說他們梁家的事情,那副親愛模樣,他看著心裏堵。
梁思申等宋運輝與梁大說了幾句,才把今天將楊巡請來的前因後果說了一下。宋運輝本來是刻意冷落楊巡,到這時才若無其事地笑道:“小楊,了不起。”
楊巡忙道:“宋總這麽說我得鑽桌底了。當初如果不是宋總讓我來沿海發展,我現在還蹲東北那旮旯凍著呢。在宋總麵前我怎麽敢稱了不起。宋總,這幾天聽黨校老師的課,我總算是知道那些政策的來龍去脈,想想當年我什麽都不知道,到這幾天才能真正體會宋總的長遠眼光。宋總,再謝謝你。”
楊巡站起來敬酒,宋運輝拿起梁思申的酒杯,沒站起來,與楊巡碰了下,稍微沾點酒意思了一下,楊巡則是全部喝完才坐。宋運輝微笑道:“這個謝,我應該當得起。”但隨即便放開楊巡,對梁思申道:“你喝酒?”
“喝了又怎麽樣?”
宋運輝隻得縱容地笑笑。李力旁邊跟著梁大起哄,沒事人一般,反而楊巡一身拘謹。梁大和李力都以為楊巡見了宋運輝不敢動彈。
陸續有幾個人過來跟宋運輝招呼,敬酒。梁思申旁觀,沒再靠著丈夫撒嬌,端莊地作其夫人狀。這時候她才發現,其實宋運輝和李力梁大的年齡不相上下,可看上去宋運輝似乎成熟許多。仔細看,宋運輝的鬢角依稀可見霜花。她心疼他,想到初見時他還是個豆芽菜似的少年,當時她和他曾那麽快快樂樂地一輪花鳥草蟲的話題,而今他一路赤手空拳打拚到今天的成就,不知經曆多少辛苦。
想到桌上還有一個人也是自己打拚過來的,她看向楊巡,見楊巡有些神思恍惚,她忽然想到,楊巡似乎隻比她大一兩歲。她再看臉龐光滑的李力和梁大,心說她其實與李力梁大是一路貨色。
飯桌上最終當然不可能達成口頭協議,大家都比較有誠意地約定明天晚上繼續談。回頭散席,楊巡先送宋運輝和梁思申夫婦離開,他才回到自己車子,滿心煩躁。他覺得他不應該對梁思申懷孕反應這麽大,他們既然結婚,當然會生小孩。可他就是沒來由地煩,反而沒心力去考慮正事兒,隻一個勁地發呆。
他還想到,果然,梁思申的為人是沒錯的,看今天梁思申不計前嫌幫他重回商場,那是對他多大的幫助,他很相信,如果不是梁思申在場,他與梁凡李力不可能平等談話。可惜,老天隻給他一次機會,今天梁思申雖然後來又稱呼他名字,可已經不複過去的信任。他還同樣失去宋運輝。
每每想到這些,楊巡都是懊惱萬分,今天自然更添三分。
回到家裏,見與他一起出去的楊速還沒回來,隻有楊邐在看電視。楊邐自與楊巡口角後,便對大哥實施冷戰,但是楊巡對小妹“態度是好的,原則是堅持的”,早不到一天便又言笑無忌了,上海買房的事,卻是交給楊速依舊照他說的辦。楊邐爭氣來爭氣去,畢竟知道自己剛開始工作收入有限,便心照不宣地不提。
楊巡一肚子的懊惱,正需要有人說話,看到楊邐便道:“今天我吃飯吃到一半,梁思申打電話讓我過去。她幫我牽線,看起來我那些商場股份又可以回來了。你看,這人不錯吧。”
楊邐並沒挪窩,兩眼盯著電視,卻又沒好好看,隻是拿著遙控器不斷地轉台,聞言不屑地道:“比如我去買一斤糖,第一種辦法是店員抓了一斤多去秤,中途不斷抓出來才能達到一斤;第二種辦法是店員先抓不到一斤,然後不斷添加湊夠一斤。同樣是買一斤糖,經考證,後者給人的滿意度要高得多。這就是沒法用理智來說明的貪小心理的滿足。商場的股份本來你就有份,人家先剝奪了你,現在又還給你,你還感激涕零呢,真是,梁思申這買賣做得也太絕了,連人心一並收買。”
楊巡聽了無語,被楊邐這小家夥認定了的東西,她都能找到歪理,大學四年怎麽光學了這些。他忍不住問:“你現在的工作用不到專業,你不覺得可惜嗎?”
“大哥這話太狹隘了,什麽叫可惜?四年的時間重要,還是一輩子快樂地工作重要?當然是後者。當初選擇專業的時候我隻是個農村小丫頭,隻知道東海廠的宋廠長好威風,我要學他。但他再威風,放到上海也不過是滄海一粟。四年大學學的不僅是專業,更是洗腦,是學習全新的思考方式。既然在上海工作,目光要放遠點啦。”
楊巡奇道:“老三國外讀回來,不是更得狂三狂四?”
“起碼梁思申從國外轉一圈回來,就不大看得起大哥你。”
楊巡道:“回頭上海多的是高鼻子,你當心。”楊巡的情緒很複雜,有喜有憂,懶得與楊邐爭辯,進去浴室洗澡。本來兩兄弟住著沒叫保姆,自己隨便打掃一下算數。但是進來一個小妹,兩個當哥哥的就不便隨便,隻好過上有保姆的好日子。因此家裏的浴室倒是每天幹淨亮堂。
楊巡透過鏡子看到手臂上在東北做手術時留下的疤痕,心說楊邐不吃虧不知道江湖險惡,她以為外麵的人都是她媽媽她哥哥嗎?像梁思申那樣的人幾乎是稀罕品種了,她還那兒挑剔呢。但他現在即使再苦口婆心都說不通楊邐,楊邐心裏有一套自以為比他這個當哥哥的更高明的名校理論,聽不進他在社會大學滾打摸索出的家傳土方。
一頓冷水澡衝下來,楊巡腦門子的熱度才退燒了一點,人也平靜許多。客廳裏是一台一匹半的空調吹著,非常涼爽。楊巡坐下看著楊邐換著台專門看廣告,在上海台停留的時間尤其多,連楊巡都覺得上海台的廣告最好看。問楊邐為什麽不看連續劇,楊邐鄙夷地說連續劇弱智。楊巡又無語,他不知道他在楊邐眼裏該是怎樣的低級趣味,難怪前麵談過的兩個大學生女朋友多對他有淡淡的不屑,原來都是楊邐這樣的人。當然,他是初中生。
楊巡挺生氣,他也覺得電視劇弱智呢,哪有好人好成不要命,壞人壞得沒道理,可不喜歡看就別看唄,多的是書。楊巡心中更確定,楊邐需要被社會好好教育。
但是被楊邐攪了腦子,楊巡倒是不再沉湎,開始考慮拿回商場的種種事宜。這時候,楊邐製造的電視雜音對他沒影響了,他抱著手臂低頭看地,回思今天晚飯上麵的談話。為什麽梁思申肯出麵打這個電話招呼他過去?從香港見麵時候的情形看,梁思申即使不再責怪他,卻也不想搭理他,因此這個電話肯定是有原因的。可是看後麵的談話,梁凡和李力又似乎是沒考慮周全的樣子。他知道商場經營不好,小虧,但也不至於弄到梁凡和李力要求著梁思申找他,這些小虧比之商場建築物的升值,並不令人擔心。如果說由梁凡和李力要求梁思申做強力中介,可能理由上說不通。
楊巡不知道梁凡和李力究竟是什麽考慮。而其實商場被他經營,應該是對他非常有利。他已經利用歐洲街收集一批經營有點檔次的消費品公司,這些人的經營範圍與商場的那些重疊。往後商場經營權到他手上的話,他幾乎可以一統本城中高檔消費品的市場了。再加他的兩家集貿市場經營的百貨日雜,他的戰線將一貫到底,各檔次齊全,他隻會更方便管理那些經營消費品的公司。如果歐洲街加商場,這兩家一起壟斷本市一半中高檔消費品市場的話,他手中的主動權更足了。這個主動權,意味的就是租金收入的提高。
那麽,他對商場的經營權是不是該誌在必得?可是,想到他隻占有少量股份,做好了,提升的商場固定資產增值,他占不到多少,相比固定資產增值,經營收入著實不算多。而且經營得好的話,大股東隨時可以開會奪回他的經營權。他吃力不討好。最稱心如意的途徑,當然是隻有收購梁凡和李力手裏的股份了。可是,他們肯答應嗎?
一會楊速回家,楊巡叫住楊速不讓洗澡,與楊速細細討論各種可能。楊邐最先側著耳朵聽了會兒,可後來越聽越沒勁,想那麽多幹嗎,何不幹脆點,明天見麵擺出條件,答應就答應,不答應就不答應,這不很簡單的嗎?誰都不是笨蛋,難道會看不到好處壞處,需要那麽蘑菇做什麽?他坐遠了點,繼續看她的電視,耳不聽為淨。
楊巡看小妹一眼,等討論結束,才對楊邐道:“老四,你要去的公司有多大規模?”
“不知道,反正是外資,走進去一看辦公室就知道正規。”
楊巡點點頭,道:“好。老四你記著,你大哥我的資產,明天我讓財務給你個確切數字。等大哥說什麽都拿下這個商場後,老四,大哥把幾個場子整整,弄個集團,門麵會怎樣?”
楊邐一點都不示弱,“大哥,你可以試試,你組建集團後,招得到排名前十的名牌大學畢業生不。”
楊巡笑道:“不,我不組建集團,我這樣挺好,手下的人個頂個地能用,再建一個不產生效益的虛架子集團幹什麽。我也不要做集團總裁,哈哈,小雷家的雷書記做了集團總裁還不是雷書記,沒變。做人掙錢,悄悄的,別聲張,自己高興。”楊巡看向楊速,道,“老二,你有沒有反對意見?”
楊速笑道:“有時候看著那些錢比我們少的人比我們狂,還真是不甘心。”
楊巡聽了又笑,“要不我們這就去絲路夜總會玩?今晚就砸錢比誰送花多?”
“暴發戶!受不了。”楊邐不知兩個哥哥在取笑,忍不住尖叫起來。
楊巡隻得解釋道:“我們玩笑呢,我們連集團都不肯成立,怎麽可能跟人拚錢去。錢比我多的人多了,近的有梁思申和申寶田。即使宋總隻拿工資,我們見他還不得畢恭畢敬?老四,我隻是要你記住你大哥二哥所做事業的規模。”
“幹嗎,跟我要進的辦事處比?我們辦事處在他們祖國另有機構。”
“不是,你記住就行。沒別的。”
楊邐心裏奇怪,可再問,兩個哥哥卻都笑而不言了。
楊巡則是若無其事地對楊速道:“我明天直接去銀行找陸行長,看他最近能給我貸出多少。三千萬你看夠不夠?先談這些吧,明晚我咬定買股份,還分期付款,看那兩個公子怎麽跟我還價。明天梁思申不在場,也不用顧忌什麽。”
楊邐聽著,心說不就是三千萬嗎?她記著,她記性可好著呢。
楊巡挺無奈地看看楊邐,又挺無奈地對著楊速笑,他還以為三千萬已經是大數字了,沒想到並沒放在楊邐眼裏。而他當然是看在眼裏的,他把每一塊錢都看得很重,楊速也一樣。他自賣饅頭開始,—分一分地算計著掙錢,為了多掙一分錢他和楊速要加倍付出曲折,為了多掙一塊錢,他當年則是可以踩著黃魚車將電線從城南送到城北的。可能楊邐沒經曆過這些,因此楊邐對他們在意的數字毫不敏感。他真是有些拿楊邐沒辦法。
但楊巡不是個輕易說放棄的,他反複提醒小妹記住,就是要楊邐回頭工作時候看看她接觸的究竟是多大的生意,讓她再回頭看看她哥哥究竟是做多大的規模,有比較才會有發現。
但楊巡心裏到底是有些憤憤的,沒想到他自以為做得挺大的事業,竟然被楊邐這麽個黃毛丫頭如此看不上眼。他不免想到最近幾個朋友接二連三地把手中企業捏合捏合湊成一個集團,—個個名片拿出去都是集團總裁的事,他這個實際資產不比那些朋友少的人卻還是滿大街一抓一大把的總經理。但他思想鬥來爭去,最終還是不敢捏合個集團,他怕樹大招風,招來如蕭然之流的巧取豪奪。想到此,他才笑嘻嘻地回去自己房間,閉門考慮明天怎麽與陸行長談話。
其實陸行長早已被楊巡勾兌得熟絡,雖然不常一起花天酒地,可是隻要有事,都是拔腿就可以進門說話的。因此楊巡與陸行長談,說的基本上是實話,問陸行長支持不支持他的收購,陸行長考慮到那商場是優質資產,當然支持。於是擺在楊巡麵前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梁凡和李力肯不肯賣。
他想來想去,決定打個電話給宋運輝。宋運輝的電話他好長時間沒敢隨便打,號碼都已經記不住,須得翻開電話本找出號碼。好在宋運輝的電話號碼他一向記在第一頁,一翻就到。
他懷著忐忑的心情打這個電話,因為他打這個電話的目的是要宋運輝同意他跟梁思申說話,要不然他聯係不到梁思申,也不敢亂聯係。他打通宋運輝的手機,難得今天是宋運輝自己接聽。他立刻老老實實地道:“宋總,我小楊,我想跟你談談我回購商場股份的事,不知你是不是有空。”
宋運輝道:“你別扯上我,你想找小梁是不是?你別打擾她,她最近身體不大好,我不讓她操心。”
楊巡早知道是這個回答,他忙笑道:“對不起,宋總,我昨天也注意到。可我想,商場項目是你太太親手規劃的,她一定不願看著商場經營狀況不死不活……”
“小楊,你接手隻有做得更偏離她的設想,你自己獨立操作後的商場裝修後來不是給敲掉重來了嗎?”
楊巡汕笑道:“宋總批評得是,我那時候眼皮子淺,後來去香港看了才知道人家怎麽活。你就看在我把歐洲街的規劃貫徹得那麽徹底的份上,幫我向你太太說說好不好?她幫我說一句,頂我磨破嘴皮子說幾百句。”楊巡是硬著頭皮說“你太太”這三個字的,心裏可真是不願意。
宋運輝道:“我問問。”
然後楊巡就等著了,不知道宋運輝問沒問,梁思申究竟什麽反應。
宋運輝倒是沒食言,因他知道梁思申在意那家商場。但梁思申卻在電話裏反問:“要不要幫他?”
“看你自己高興。”
“不高興,我看了你媽收藏的《渴望》,看不下去,我沒法做慧芳那麽好的人。”
宋運輝笑道:“你自己看著辦。晚上我會按時下班回來……”
“不如我們晚上吃完逛那商場吧,我以前厭惡得都沒進去看一眼。不曉得梁大搞得怎麽樣,都是聽他自己在說。”
宋運輝了然地笑道:“你心裏還是放不下那邊。”
梁思申“警告”:“你不能總一臉看穿我的樣子,那不公平。不許笑,我知道你肯定在詭笑。”
宋運輝當然更是笑得開心,放下電話後還在笑。但是倆夫妻都沒給楊巡打電話,宋運輝是一忙起來就忘了,梁思申則是想親探商場之後才肯做決定。楊巡等一下午都沒消息,隻得單刀赴會,再赴絲路大飯店十三樓。
沒有梁思申壓陣,他明顯感覺得到,梁凡和李力對他的態度傲慢許多。他也強硬,為了達到最終收回商場的目的,他今天強硬地重複昨晚的兩點建議,絲毫不肯退步,一口回絕李力的討價還價。他說,既然合股,風險需要大家共擔,承擔的方式當然得表現在收益的分配上。
他們互不相讓的時候,宋運輝載著梁思申難得地出來逛街。這是周末的夜晚,商場人流如織,顧客看多買少,看似來享受免費冷氣。
梁思申更是光看不買,第一次挽著丈夫的手悠閑地逛商店,感覺還挺好,隻是宋運輝偶爾很不自覺地又走神一下,跟衝鋒似的快步走了,她才需拉丈夫一把。宋運輝笑說讓他逛店基本上類似於虐待他。
然後,宋運輝在電梯上看到前麵牽著兒子的陶醫生。他當作沒看見,跨出電梯便挽起梁思申走向另一個方向。但梁思申的高挑梁思申的打扮梁思申的風姿,還是令陶醫生看到這一對夫婦。陶醫生看到時候便下意識地背轉了身當作沒看見,可又忍不住一看再看,看他們的親呢,看宋運輝臉上毫無保留的笑容。這個男人啊……
宋梁兩人走了一圈才出來。外麵雖然一團燥熱,宋運輝卻感覺就跟複活似的,剛才還滿腦袋發暈,這會兒卻神清氣爽。還是他率先問梁思申:“決定了嗎?”
梁思申點頭道,“我問問梁大究竟怎麽想。看著商場連周末晚上都沒一點促銷,我心疼。”她拿了宋運輝的電話給梁大打,沒想到梁大卻回複說楊巡根本不是談的態度,沒有任何談的餘地,他們吃飯半個小時就談崩。
梁思申看著宋運輝隻會笑,原來昨天大家坐在一起,還真是她莫大功勞。她怎麽就沒重視自己的能耐呢。梁大說他不願轉讓商場,這麽好的地段,搶都搶不來,又不是虧得承受不住。宋運輝旁聽著評論說換他也不肯轉讓,說楊巡胃口太大,異想天開。
宋運輝開車,兩隻耳朵聽著梁思申給梁大說她今天看商場的感受,指出商場周末沒有活動與沒人在場做主分不開。宋運輝聽著心急,忍不住對梁思申道:“我來跟梁大說?”
“你開車別打電話。”
宋運輝當即把車子停到路邊,與梁思申換了個位置,將手機搶回手中。他上手就很幹脆地道:“梁大,通過商場這一段時間來的運營,看起來有些經營中的問題不是靠你們來一天兩天能解決的。你們是不是打算把經營權交給楊巡?”
“是啊,按說今天周末,明天是大禮拜,我看著沒任何促銷準備,他們也喊冤,說促銷這麽大的經濟決策沒我們點頭簽字不敢上手。這樣下去不行。我跟李力已經商量好,可是楊巡今天沒會談誠意。”
“你們的心理價位是多少,我給你們做個中間人。”聽梁大報出一個數字,宋運輝又道:“相對於你目前的虧損現狀,你這個一百萬稅後利潤上繳數字偏高。要不考慮一下逐級到位,第一年要求低一點,後麵幾年遞進。你們也得考慮未來生活水準提高對利潤的促進。”
梁凡與李力商量一下,兩人決定保留這個一百萬的中間值,其餘由宋運輝替他們隨機應變。
“梁大這孩子,竟然心裏沒個準數。思申,楊巡的手機號碼是多少?今天索性替他們三個把問題解決掉。"宋運輝知道梁思申數字記憶好,就懶得自己翻閱通訊錄了。
“梁大這孩子?梁大不比你小。楊巡的號碼是139XXXXXXXX。喂,你剛才路邊隨便停車,會不會被交警抄牌?”
宋運輝按下號碼,才道:“不怕,我這輛車交警知道的……喂,小楊,談崩了?”
楊巡沒想到等了一下午的電話現在才來,但自然是沒法埋怨什麽,忙道:“是啊,剛才我們會談氣氛不大好,他們兩個想壓我答應,可他們既然要我出來經營,總得拿出點誠意來吧。宋廠長,都忘了謝謝你還關心我這件小事。”
“嗯,小楊,我跟我太太剛剛看了商場,完了準備參與你們討論,沒想到你們已經散場。我跟那邊兩位股東電話交流了幾句,有這麽兩點意見。第一,股份轉讓是不可能的。我也奉勸你小楊打消這個念頭,他們不缺資金,沒等著現金下鍋,除非你出極高的價錢。第二,他們願意委托你經營商場,隻計提固定數額分成。我建議他們考慮計提數字逐年遞進,他們同意。小楊,你的心理價位是多少?我看看你們有沒有商討下一步的必要。”
梁思申在一邊聽著微笑,看來中間人還真得由宋運輝來做。他夠權威,才會一點不客氣地要雙方各自報出心理價位,而她料定,雙方都不敢對他弄虛作假。果然,她從宋運輝的重複中聽出楊巡給出心理價位,當然不是昨天那個第一年全免的價位。
楊巡說了數字後,提議見麵討論。宋運輝懶得見麵,道:“我太太開著車往家裏跑,這麽熱天,都還是家裏窩著吧。我考慮一下你們雙方的條件,你等我電話。”宋運輝合上手機,問梁思申:“你核計著,他們應該取哪個中間值?”
“你真替他們拿主意?”梁思申奇了,宋運輝一向不是多管閑事的人。
“給他們做個了斷,省得他們麻煩你。你最近少操心,難得休假時間,好好養著。”
梁思申笑,心說他是怕她又單獨見李力和楊巡吧,恨不得連電話都幫她打了。便道:“你決定,我懶得動腦筋。”
宋運輝看梁思申笑得詭異,知道這個雷東寶嘴裏的妖精肯定猜到他的小心思,不禁笑著擰擰她的臉蛋兒。想到雷東寶,他才想起一件事來,“呃,我在老家那邊的項目需要驗收,我不去也行,到場的話更好,你想不想跟我去老家?”
“想,不過沒飛機可不去。”
“好。我們幾位二工程師準備放一輛麵包車過去,我倆飛機過去吧。”宋運輝很喜歡,見車子到家,他先跳出去給梁思申開門,又道:“我不陪你去小雷家了,不想見他們。”
夏天的夜晚,宿舍區還有很多人在外麵遊蕩,梁思申也不管,出來就拉住丈夫的手,一起往裏走。宋運輝笑道:“他們現在流行一首打油詩來讚美你。說你來了後,他們不用見天地加班了,不用半夜三更擔心BB機叫喚了,不用提著腦袋來見我了。變相說得我跟魔鬼似的。”
梁思申聽了也笑,“上帝說,安排我這個人下來,就是為了埋汰你來的,哼。”
“去,淨學些壞詞兒,普通話是越來越溜了。”
“去就去,我上茅坑兒,茅坑兒。”梁思申嘴裏掛著餘音嫋嫋的“兒”字,笑嘻嘻地去衛生間了。宋運輝在後麵哭笑不得,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又跟誰學來這“茅坑兒”三個字,如此的字正腔圓。他跟父母去打個招呼,就又坐下打電話做商場那攤子事的中間人,隻是臉上一直掛著笑。
梁思申出來先過去公婆房間打招呼,才又過來看宋運輝打電話,一邊取出紙筆,把自己的想法列在紙上。要她不動腦筋,還真不可能。宋運輝伸著脖子過來看,一隻耳朵手機,一隻耳朵電話,果然就改口用了梁思申的數據,讓雙方好生考慮能不能接受。梁思申原以為會扯皮一會兒,沒想到在宋運輝略帶不容置疑口氣的影響下,雙方竟然很快一致同意接受梁思申提出的方案。於是宋運輝讓他們明天就按照這個電話的精神草擬協議。
放下電話,宋運輝道:“你的條件,我看著比較傾向梁大。”
“我看到楊巡雖然一張臉笑嘻嘻的,可兩隻眼睛深不可測的黑,就感覺這人不知又會做出什麽事來。我就那麽偏心梁大一點點。你今天做這個中間人,以後他們有什麽事情,會不會怨你?”
“我不怕他們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怨我。他們都是成年人,誰也沒捆著他們的手讓簽協議。”
“你平時處理工作也是這樣子的?”
“工作就是工作,工作時候既然已經上升到需要我出麵,協調的工作就沒必要了。該拍板就拍板。怎麽啦?”
“我今天才算見識你的當仁不讓和雷厲風行。跟你比起來,我做的鋪墊工作太多,不過那也是我地位限製。”
宋運輝須得轉一下腦筋才想起,梁思申說的是他曾經傳真給她的指點。他不免心中得意。
“以後跟你說話真得小心了,你什麽都記著。”
梁思申笑,又道:“你在楊巡麵前好權威。”
“對楊巡不能不拉開一定距離,否則那小子就得順杆子爬上來。這個人我現在也防著他一手,不想離他太近。”
“做人不能失信。不好,有些想外公老頭了。你打他電話聊幾句,我不給他打,免得他得意。”
沒想到外公那邊挺熱鬧的,據說好幾個小朋友在錦雲裏玩兒。外公還在神秘兮兮地對宋運輝說,有位戴小姐長得非常有味道,哪天宋運輝來給他介紹。
這邊宋家倆夫妻笑笑鬧鬧的,那邊楊家兄弟兩個坐一起商量明天準備簽的協議。剛才三方電話會談說好,明天梁凡他們會帶律師出麵,楊家兄弟便著手考慮明天協議草擬時無論如何不能落下的條款。
明天本是準備送楊邐去上海的日子,看來他不能成行了,楊速也不能成行,他們明天簽訂協議之後麵對的是海量的工作,兩兄弟缺一不可。送楊邐的事,隻能轉交給歐洲街管理辦的辦公室主任。
雷東寶一直心急地等著馮欣欣的肚子大起來,可馮欣欣的小蠻腰卻依然跟水蛇似的靈動。遵醫囑,他又不能碰馮欣欣了,好在韋春紅那兒來者不拒。
通過陳平原帶著正明和小三兩個在銀行的跑動,他終於獲得一筆流動資金貸款。陳平原也很直接,拿到貸款,就手一伸,要求拿到那份屬他的傭金。雷東寶心裏罵陳平原蚊子腿上還要刮下三錢肉,可終究還是把錢給了陳平原。若不是陳平原仗著老臉出馬,他自己出去還不得拿錢開道?可想到陳平原跟他算得如此清楚,他心裏還是不舒服。
傍晚時候他要韋春紅給他準備些小菜,他下班就過去吃飯。馮欣欣那個家現在是馮母管著飯菜,他吃不慣,還是韋春紅那兒吃著舒服。反正他愛去哪兒去哪兒,誰都歡迎他。
到了飯店,見飯店照舊的幾乎滿座。他一眼看到宋運輝介紹他認識的一位政府官員也在那兒吃飯,就過去招呼了一下,敬上一杯酒。那官員也不知有他,就笑著說等後天宋總過來,大家再好好聚聚。雷東寶詫異,宋運輝怎麽沒跟他提起?再一想,宋運輝已經好久沒跟他打電話。他最近又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忙,雷霆的銅五金車間正轟轟烈烈地籌備上馬,雖說這回由項東管著,他需要操心的事比較少了些,可因為涉及到大筆資金投入,需要他做大量協調工作,給項東撐腰,因此他都沒閑工夫想到宋運輝。這一想到,他心說宋運輝難道還真跟他說不理就不理了?
雷東寶不是個把大小事情都放在心裏憋著的人,有些事情他會閃著實誠的眼光不顯山不露水地憋著,但大多數事情他都要弄個水落石出。他當即掏出手機給宋運輝打電話。好在宋運輝的電話還是9字頭,他記得住。
“小輝,你後天過來?你說你怎麽不通知我一聲,你什麽意思?”
宋運輝也很直接,道:“已經告訴過你,我以後不認識你。”
“你到底什麽意思?你好歹是個大人,別什麽都聽你那老婆的,你那老婆跟我又沒十年交情。”這時候韋春紅走過來,聽了幾句,也不知道雷東寶說什麽。雷東寶就拿胖手指指對麵椅子,讓她坐下。
“我在家裏吃飯,沒法跟你說。什麽時候有空我再打電話給你。”
宋運輝說完就把電話掛了。雷東寶卻是氣得跟韋春紅道:“你看,你看,小輝現在動不動摔我電話。”
韋春紅心裏便明白是怎麽回事。但她不提自己的冤屈,反而殷勤倒一杯酒,道:“宋總那是替我生氣呢,趕明兒我跟他說說,我都以你的大局為重了,讓他別為我多生氣啦。”
“沒,他是讓他那個妖精老婆挑撥的,他那個妖精老婆事兒多,小輝大男人哪來那麽多花花腸子。”
韋春紅想到當初她打電話去宋家時候,宋家倆夫妻對他的安撫,心中又明白三分。便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跟小輝再親,又哪裏比得上他們倆夫妻的關係。不說別的,他們倆夫妻認識的時間都比你早,你這十年算什麽。你這兒一個勁地反感小輝妻子,他還能不反感你?”
雷東寶恍然,韋春紅卻不給他機會說話,緊追不舍地道:“你別跟我提兄弟情份,小輝跟我說過,你那些情分都是虛的,不是掏心窩子的,要不然你不會看到一個長相像他姐姐的就跟我離婚。你那些情分要是掏心窩子的,那女人的心窩子能跟運萍姐一樣嗎?你把那女人的心窩子跟運萍姐的當一回事兒,那你不是太對不起運萍姐的情分了嗎?”
“你意思是我情分是真的,就是對不起他姐,我情分要是虛的,正好他不理我。你直接說我左右不是人吧。”
韋春紅本身就是借題發揮,卻見雷東寶竟也一句不提她的情分,心裏不免傷心,但還是冷笑道:“你說呢?否則你說你跟我結婚宋總都沒說什麽,這麽多年還幫我們做了那麽多事,怎麽你一娶那個跟他姐長得像的他反而生氣呢?”
雷東寶急道:“他媽的,你說的吧,都你說的吧,小輝能說那瞎眼話?誰說我對他姐沒掏心窩子?誰說我這幾年對他沒掏心窩子?”
“你呢?隻會衝我撒氣。我幫你解這個結,讓你知道宋總為什麽氣你,你倒是好,好像還是我造謠撞騙。得,我該幹嗎幹嗎去,不招你惹你。”
雷東寶一聲斷喝:“坐著,沒讓你走。”他卻也沒再跟韋春紅說話,隻一個勁兒喝了好幾口悶酒,回想當初梁思申越過宋運輝指責他的話。幾乎半瓶啤酒下肚,他才問:“真是小輝跟你說的?”
韋春紅道:“結婚那麽幾年,我什麽時候騙過你?都隻有你在騙我。”
雷東寶又沉默,難道這就是宋運輝所想,說他其實對運萍沒情分?
韋春紅看著冷冷地道:“也難怪宋總這麽想。我雖然跟你不是結發夫妻,可好歹也是患難過來的,你對我說扔就扔,他還能不聯想到他姐?你再把個小姑娘認錯他姐,他心裏怎麽能沒想法?你惹誰不好,你去惹他姐?我是個娘家沒人的,你愛怎麽就怎麽了,你啊……”
雷東寶因為韋春紅為了成全他而爽快離婚,對韋春紅總是懷著歉疚的,行動上從此禮讓三分。這時候被韋春紅指責,他也沒有回嘴,隻白了韋春紅一眼,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才道:“我有數。”
韋春紅看看雷東寶臉色,大約知道他想什麽,心裏歎了一聲,起身道:“我忙去,你慢慢吃。對了,你吃的不用記賬上,那麽見外幹什麽。”
雷東寶卻把酒杯一推,悶聲悶氣地道:“不吃了,我上去睡覺。”
韋春紅驚訝地看著雷東寶走上樓去,沒說什麽。心裏隻覺得僥幸,她還需靠著宋家人才能讓雷東寶想到她。她看看一桌幾乎沒動過幾筷的酒菜,收拾了兩個盤子一瓶啤酒,親自端上去放在雷東寶床頭,才又關門下來。她知道雷東寶是個耐不住餓的,等會兒肯定要記掛住吃喝。
雷東寶躺在最熟悉的床上,心裏很不是味道。可是想到馮欣欣肚子裏的孩子,他又滿心的牽掛。他想,他媽的管他,黑貓白貓先要了孩子再說。可是想到宋運輝疏遠他的理由,他心裏冤屈。他對宋運萍,壓根兒就不算宋運輝想的那樣。他關上手機又喝酒吃肉,完了把盤子往衛生間一塞就睡覺。等韋春紅收工上來,他就醒來好好跟她溫存一番,溫存得韋春紅稀軟得跟隻貓兒似的,他覺得還債了,放心睡覺。
韋春紅真是拿他沒辦法,又愛又恨。
宋運輝回老家的時間安排得很緊,第一天白天他根本騰不出時間陪梁思申東遊西逛。但梁思申不要他操心,自己一早去賓館樓下買一張地圖,摸到韋春紅飯店門上去,請韋春紅做導遊,隨便韋春紅帶著她往哪兒走。韋春紅一點沒客氣,帶著她叫上一輛出租車就去小雷家看。
梁思申第一次見識到小雷家。很髒,很灰,與印象中的鄉鎮企業相符。但熱氣騰騰,充滿一種叫做“工業”的味道。很原始,卻很有感染力。梁思申心說難怪外公會喜歡,她看著也挺喜歡的。韋春紅還怕太陽曬化了這個雪白的女孩子,梁思申卻是全身抹了防曬霜,好奇的一處處地印證宋運輝跟她提起過的有關小雷家的種種傳奇。
來往的眾人都認識韋春紅,很快就有人將韋春紅陪著一個年輕美麗女性來參觀的消息報告給在銅廠忙碌的雷東寶,雷東寶一算時間,心說來的不正是宋運輝那妖精老婆嗎?她來幹什麽?他當即循著耳報找了過去,很快就看到韋春紅與一個女子站在路上指指點點,那女子即使拿碩大墨鏡遮住半邊臉,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就是梁思申。
想到韋春紅跟他提起的宋運輝的情緒,雷東寶這下隻能對梁思申忍耐,怕惹了這妞就等於惹了宋運輝。他走過去就聞到一股好聞的春天橘子花似的香味,吸了吸鼻子,才道:“春紅,你去我家待著,我帶小梁走走。”
韋春紅立刻答應,但關心的對梁思申道:“妹子,你要累了就趕緊歇息,這個時候逞強不得。他不懂關心人的。”
梁思申笑著與韋春紅道別,然後才麵對著雷東寶,道:“我來看看你家小輝以前出沒過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會特意來找我,你要沒懷著孩子我倒會相信你專門來跟我吵。跟我走,小輝的事情,這裏沒人比我更清楚。哎,你行嗎?會不會中暑?”
“有可能。”梁思申也沒客氣。
“你跟我去辦公室等著,我給你叫輛三輪車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小輝還不跟我拚命。媽的,也是喜新厭舊,還說我。”
梁思申不搭腔,跟雷東寶說不通那些形而上的感情問題。她跟著雷東寶進去村辦,雷東寶隻介紹她是老王先生的外孫女,卻硬是不說這是宋運輝的第二任妻子。大家也不知道,隻覺得這個姑娘洋氣、漂亮,符合老王先生外孫女的身份。梁思申心裏生氣,但也不提。
一會三輪車叫來,雷東寶卻自己騎上三輪車,帶著梁思申出去村辦。雷東寶的舉動,把大家都驚住了,梁思申也驚住了,坐在三輪車裏上不得下不得,非常尷尬。三輪車轉外拐出村辦,梁思申眼見左右沒人,才道:“請你停車,我下車。”但是梁思申說出話來,便感覺自己說的沒有力度,她一貫適合於幽靜場所的音量和音頻顯然並不適合農村廣闊天地和輪軸吱呀吱呀伴奏的三輪車上。
但雷東寶還是聽到了,在前麵大聲道:“你坐著,這兒沒人拍你馬屁,也沒人拍小輝馬屁。我有話要跟你說,別人不能聽。”
“那你停下,我下來走。這樣說話不對等。”
“你少羅嗦,叫你坐著你就坐著。”
相對雷東寶大喇叭似的聲音,梁思申隻覺得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她也不要求了,隻好坐著。可又讓她如何坐得安穩,她都不好意思舒舒服服靠著背坐。
三輪車才沒出門多久,消息就飛快傳開了,一傳十,十傳百,無數隻腦袋從玻璃窗後麵探出來,觀看這一驚人場景。而沒工作的小雷家人更是衝到太陽底下觀看東寶書記甘為一個女人做三輪車夫。梁思申更是如坐火山口上。
三輪車吱吱呀呀地穿行在積灰厚重,卻樹陰匝地的村路上,不是得避開隆隆開過的貨車,穿行於飛揚如霧的煙塵裏。梁思申拿塊紙巾遮住鼻子,更無法說話。晃晃悠悠地,三輪車來到村後山下,預製品廠的門口。雷東寶這草歇腳,指著後山蜿蜒的一條山路,道:“你看,那路,最早去市裏要從那條山路翻過去,得走老半天。那會兒沒公共汽車,搭輛運輸車去市裏算享福。小輝以前上大學,就得從這裏走過去,去市裏火車站乘火車。八零年冬天,他回來過寒假,那年下雪,他和他姐姐不小心掉前麵大溝裏,是我拉他們出來,我們就這麽認識的。媽的,肯定比你早得多。”前晚韋春紅說他認識宋運輝的年日還不如梁思申,他當時沒反對,心裏卻耿耿於懷。
梁思申不知道雷東寶究竟想說明什麽,卻沒想到能了解這麽一段久遠的曆史,她看著眼前那條坑坑窪窪的山路,絕想不到宋運輝竟然是從這樣的山路走出去上的大學。她驚呆了,看著那條幾乎被廢棄的山路,很想走進去看看,那兒是否還有宋家姐弟的足跡。雷東寶沒聽見梁思申說話,回頭見她張著小嘴好像很驚訝的樣子,道:“不吱聲了吧?”
“不。我比你早認識,我七九年就認識宋,我八零年就知道你。”
“知道我什麽?他怎麽什麽都跟你說?你那時候才多大,你聽得懂?”
“你不用心虛,宋不是個背後隨便說人壞話的人。我從他嘴裏聽多有關你的話題,可見麵……他美化了你。”
雷東寶忽略梁思申的觀感,對宋運輝的美化表示滿意,“對,我們兄弟感情一向好。再告訴你,這預製品廠最早是小磚窯,我們小雷家村社隊辦企業第一炮就這兒打響的。看後麵那些鱉塘沒有,都是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幹脆從後山水庫引水過來養魚。”
梁思申“噢”了一聲,這些磚窯啊魚塘啊都是宋運輝曾經告訴她的神話般的故事,原來典出此地,而那小磚窯現在都英雄無覓。她見預製品廠門口一排花兒開得熱鬧,就問:“廠門口那花兒就是據說農村女孩染指甲的鳳仙花吧?”
“對,女孩子就關心這些。萍萍去那年,扔下家裏幾隻花盆幾隻花秧,我也不知道什麽花,等天暖了都種外麵院子裏。馬屁精都知道我喜歡這花,挖了籽去種,每年夏天到處都開鳳仙花。走吧,看老屋去。”
梁思申沒想到隨手一指,便是過去種種,不禁看看路邊不時冒出的開的璀璨的鳳仙花,又看看前麵已經汗濕的肥厚寬背,好生感慨。從雷東寶看似輕描淡寫的描述中,她意識到自己對雷東寶可能有偏見。
這一路,看到過去雷宋聯姻的曬場,看到曾經甜蜜、現在已經蓋起廠房的老屋所在,看到宋運萍養兔收購兔毛的所在,聽到好多相關的故事……走啊走啊,一直又走到一處小山包,雷東寶告訴梁思申,宋運萍就葬在上麵。梁思申跳下來,要求上去。雷東寶沒攔著,在墳前雙手合十拜了幾拜,他看著滿意,這才道:“萍萍,這是你弟媳婦,大熱天特意來看你。”
梁思申看看雷東寶,沒說什麽,又閉目合十在墳前把早想好的該說的在心裏說一遍,才跟雷東寶說“回吧”,兩人一起下山。雷東寶心說這個半洋人原來也迷信。
兩人又輾轉到而今小雷家的住宅區和工業區,這下雷東寶告訴梁思申的,就是他和宋運輝的交情,包括這住宅區的規劃設計,包括那片工業區的改造更新,還有宋運輝當年來他家住過一段時間謊稱甲肝與金州領導作對的故事。梁思申聽著,與過去的記憶印證著,兩人這會兒都心平氣和,難得雷東寶不嚷嚷了,梁思申不諷刺了。可前麵路上卻熱鬧開了,梁思申看去,卻見一個年輕女孩從前麵路上跑過來,哭得披頭散發。
雷東寶一看見就罵了聲“操”,但立即靈活地跳下去,跑去迎住那年輕女孩,一把抱住不讓蹦達。原來是馮欣欣在小雷家工作的親戚誤會梁思申是個狐狸精,及時向馮欣欣示警,馮欣欣立馬從市裏殺來搶老公。
梁思申跳下車,驚異的看著這一幕,從馮欣欣的哭鬧中她猜到是怎麽回事,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插嘴為好。她不免想到現在雷家的韋春紅,心說這下有點麻煩了。但見馮欣欣很快便擦幹眼淚,掛上笑容朝她走來,梁思申心說,這不是宋家人的風格。她沒動,她記著宋運輝的反感,也沒摘下眼鏡,隻淡淡的注視著馮欣欣過來,聽馮欣欣一路說著“原來是美國姐姐啊,我早想去看你了,可……”,就是一動不動。
馮欣欣很快感覺到梁思申的冷淡,一張臉很是掛不住,不由得回頭看雷東寶一眼,年輕女孩終究是生嫩,又不敢對梁思申輕舉妄動。梁思申仔細打量馮欣欣這張據說與宋運萍很像的臉,從這張小眉小眼的臉上實在看不出宋家的氣質。她見馮欣欣止步,才道:“大哥,謝謝你陪我半天,我得回了。”說完,她就擦著馮欣欣離開,憑記憶摸去雷東寶家。見到馮欣欣真人,她把剛剛生出的心軟又壓了回去。
雷東寶料定梁思申與宋運輝穿一條褲子,肯定不會待見馮欣欣,卻沒想到她竟當沒有看見馮欣欣這個人。雷東寶暗自罵聲“操”,扯起嗓門大聲道:“小三,小三,送小馮回去。”見有人探出腦袋應一聲說去叫主任,雷東寶才對馮欣欣道:“看,丟人了吧,鬧半天人家還看不起你。誰打電話告訴你的?”
“誰讓你這兩天都不來,人家還以為你幹什麽了呢。我現在不回,我今天要跟你一起回家,我去你家等著你。”
“到底誰打電話給你?”
“不說,反正你有什麽事都有人報告我,哼,你可別想瞞我。”
雷東寶最煩這種小伎倆,憋得滿臉通紅,可就是拿這個帶球的沒辦法,“你趕緊回家,我工作,沒空跟你玩。”
“你不是陪你弟媳婦轉悠嗎?你有時間陪她怎麽就沒時間陪我呢,你再不理我,我肚子裏的寶寶都不認識你了。”
“好好,我晚上一下班就去你那兒,現在我沒空。我弟媳婦是來工作的,跟你不一樣。不跟你說了嗎?人家美國大銀行做事。媽的,小三這麽磨蹭,還不來。”
小三終於開著車子出現,載上馮欣欣走了。雷東寶趕緊衝進最近的辦公室,給自己家打電話,穩住剛走進他家的梁思申。但他沒急著趕去,而是掘地三尺找到給馮欣欣打電話的馮家親戚。很容易,廠裏可以打外線機的電話並不多,一問就知道是誰打過電話。他找到那個親戚,二話沒說,就是兩個大耳光。他媽的反了,敢監視起他來。他不敢動馮欣欣一根汗毛,他難道還怕了馮欣欣不成。
隨即,雷東寶便趕回家。他媽與韋春紅依然和平共處,韋春紅有的是辦法把雷母的話當耳邊風。雷母更不敢對梁思申出什麽話,知道她這個小雷家太後的幹部家屬身份與梁思申比實在算不上什麽。等兒子出現,她就走了,三不管。
梁思申並沒快嘴將馮欣欣殺來的事告訴韋春紅,反而是雷東寶進來就把已經送走馮欣欣的消息透露了,韋春紅的臉色變得難看了一會兒,就收起臉色沒事人一般。梁思申準備回市裏吃飯,雷東寶道:“你別走,我還有話問你。你和小輝都說我以前對他姐沒掏心窩子,你說,怎樣才算掏心窩子了。”
梁思申沒想到雷東寶這麽直接,她想了想,才答:“我不清楚你說的掏心窩子的意思,請原諒我中文不好。但從你對待韋嫂的態度,你不是個尊重太太的人。我們有理由懷疑,我們也正要問你,你懂韋嫂的心嗎?今天很巧,讓我見識到馮小姐,我看來看去,馮小姐與宋家人完全不一樣,你說她像,難道你以前看到的隻有姐姐的皮相,而沒看到姐姐的性格、言行、甚至內心?”
雷東寶被梁思申繞的煩了,索性摸出皮夾,展開來給梁思申看,“怎麽不像?你看,你看。”韋春紅心裏感激梁思申幫她說話,但她旁觀。
梁思申接了皮夾仔細看,心說果然是相像,但是她冷笑道:“我不明白,姐姐會有馮小姐那麽勢利的眼睛嗎?姐姐的性子是會當眾撒潑的嗎?我雖然沒見過姐姐,可我相信宋家人不是那樣的。因此我可以說你,別看你跟姐姐結婚那麽幾年,衝你連一個人都會認錯,我就可以認定你根本不懂姐姐的心。正因為如此,宋心痛姐姐。”
不用說身為女人的韋春紅,即便是雷東寶這回也聽得出梁思申說的是什麽,宋運輝心痛姐姐什麽?就是心痛姐姐嫁錯人,心痛姐姐因此早逝。雷東寶氣的一拳砸桌子上,怒道:“我跟她姐怎麽樣,你們懂個屁!你去給我問小輝,我到底對他怎麽樣,我以前對他到底怎麽樣,讓他憑良心說,我有沒有當他親兄弟。”
韋春紅見此連忙扯住雷東寶,按到位置上坐下,低聲提醒他別嚇到孕婦。雷東寶“呼哧呼哧”地別過臉去,免得再看見梁思申就管不住怒氣,這女人簡直指鹿為馬。梁思申倒是不怕,但是愣了會兒,才又冷靜地道:“宋一直拿你當兄弟,而且是好兄弟,他說起你的時候,通常非常驕傲,所以我雖沒來過小雷家,可對小雷家的一草一木早已非常熟悉。可你呢,你指鹿為馬把個輕浮女孩指為姐姐,你簡直是往宋的眼睛裏揉沙子。你卻還可以為一句話暴跳如雷,難道宋就不可以生他的氣?”
韋春紅心說這個小姑娘別看一張臉那麽嫩,可真能罵人。但也眼見雷東寶與梁思申水火不容了。雷東寶太獨,不肯被人指責,梁思申太驕,容不得自己丈夫受委屈。還是她歎聲起,站起身道:“妹子,你別說他了,他也不容易,他這是多少個地方燒香拜佛才求來個孩子。他對我好著呢,我不怨他。”
梁思申心裏挺替韋春紅感到無奈,可也沒辦法,難道要她煽動韋春紅女權?可她還是忍不住替韋春紅瞪雷東寶一眼,與韋春紅挽手離開雷家上去門口出租車。雷東寶好歹看在宋運輝麵上背著手送到門口,看兩人離去 ,心裏極度鬱悶,這一早親自踩三輪車都沒挽回事態。而對韋春紅,雷東寶更是負疚。這麽幾天下來,對馮欣欣的新鮮勁也過去了,當然已經知道馮欣欣不是宋運萍,他這會兒又惦記起韋春紅的好來。可馮欣欣肚子裏不是有個他的孩子嗎?韋春紅能理解的。
雷東寶又回去銅廠,而項東也正等著他。項東一看到他進來,就掩上門,嚴肅地道:“書記,正要跟你說件事……”
“扇兩耳光的事嗎?”
“是,但也不全是。首先,企業發展到現在,人員進出都應該規範控製,不能說進就進,而應該擇優錄取,尤其是不能安插親戚朋友。你上麵一開口子,別人也可以有樣學樣,對於銅廠未來職工素質的提高有影響。我對你前幾天擅自安排三個親戚進來銅廠持保留意見。其次,這是工廠,工廠有製度,不需要動手打人。”
雷東寶對於繁文縟節的反應,一向是簡單的“操”,但當著項東,他捂住嘴忍了,還訕笑了:“我今天怎麽盡挨教訓呢。行,第一條我答應你,第二條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你不知道,我們農村裏,拳頭比什麽都管用。”
“可是製度,有製度在,不能不把製度當回事。書記,企業是要做大的,企業做大了,靠你這兒一拳那兒一腳,你忙得過來嗎?我們得趁企業還沒做大,先把製度建立起來,讓大家都遵守製度,以後舊人帶新人,企業就容易管了。”
雷東寶嘴上從善如流:“好吧,我以後管著點手腳。”
項東知道今天的勸誡隻能到此為止,但他還是要問:“書記,你介紹來的那三個親戚全是沒文化的,讓做基礎功,他們還不願意,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不行的話,我開除他們行嗎?再這麽放著帶壞別人。或者你教訓他們?”
“我教訓他們還不是動拳頭。”雷東寶想了想,“你再替我忍七個月。到七個月還那樣的話,開了。”
項東不明白為什麽不多不少要七個月,但既然雷東寶給他準信,他就不提了,心裏大約知道那三個皇親國戚的分量,不重。他決定發動群眾鬥群眾,將那三個人放到老車間去,讓小雷家的人合夥兒對付那三個外戚。
雷東寶對於項東進來後逐步引進的規範化技術化管理很迷信,雖然他不懂,可他喜歡背著手看新招聘進來的技術員在項東的督促下搞測繪。測繪的東西是項東從上海花大錢買來的國外產品,項東說要做就要好的,通過模仿國外的好產品,研製出自己的拳頭產品,才能打進國際市場。雷東寶覺得很對。他從來就是那麽一句話,項東隻要考慮發展,其他錢的事由他全力解決。
他看了會兒,就午休鈴聲響了。他走出技術室,抓住準備去食堂吃飯的項東問:“電纜能不能也想辦法搞出口?”
“當然能,隻要與出口國的標準合得上就行。不過據我所知,我們的電線雖然在本地是最好的,可技術含量不高,質量也……離出口還有一段距離。可能因為賣得好,大家都不用太留意提高質量,開發新品。”
“哦,要怎麽做?”
“具體我說不上來了,我是外行。”
“那有沒有跟你一樣技術好又能管的人?你以前在銅廠應該知道幾個。”
項東忙笑道:“電纜廠不用找外人,那幾個年輕人都不錯。我看書記隻要給他們壓死任務,他們自己會找門路去。他們隻是現在日子太好過了,不思進取。哎喲,書記可別說都是我說的,得讓他們罵死。”
雷東寶笑道:“我怎麽會說呢。那你說,為什麽你會想到要改進,他們想不到嗎?他們有好幾個人呐。”
項東沒想到雷東寶會問出這個問題來,不禁愣一下,心說這倒是好問題。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能是接觸麵的問題,我以前的廠雖然體製老化,可規模那兒,出去開會總能接觸一些高端思路。但另一方麵也要靠挖掘。有一部分人是自己愛好,自覺挖掘,但大多數人需要有人鞭策著去挖掘。”
“都有,他們兩方麵問題都有。”雷東寶又忍不住,道,“你是自己愛好,對吧?我挖到你真是老運氣了。”
項東微笑。對於雷東寶很多處事辦法,他常需要這個保留意見那個保留意見,經常會為雷東寶的種種不規範行為頭痛。但是他感謝雷東寶識寶,因為雷東寶的識寶不僅表現在語言上,還表現在行動上,更落實在分配上。為此,他能對雷東寶的種種令他頭痛的行為一笑置之,也對自己的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他總覺得人做事,一要做出成績,二要成績受人賞識。前者要求自己,後者要求別人。現在的環境他很滿意,雷東寶對他是赤裸裸的賞識。
雷東寶卻不知道知識分子有那麽多的彎彎腸子。他就是很明確,項東是個寶,是寶就得捧住。
但他也不免想到,宋運輝能因為一件看似很小的事情忽然翻臉不認人,他想到項東也是跟宋運輝差不多的人,很有書生脾氣。
雷東寶晚上回到馮欣欣的家,卻笑不出來。馮家親戚已經把當眾挨耳光的事哭訴到馮家,馮母的意思是息事寧人,但馮欣欣卻是正恃寵而驕的,說什麽也要在親戚麵前為自己掙回臉麵,讓雷東寶低頭認錯。因為現在雷東寶對她事事都是好好好,慣她得恨,她那些同學都說老男人最寵小嬌妻,讓她趁懷孕當兒先把規矩做下了。
雷東寶回去見飯菜已經擺上,卻不見馮欣欣,問馮母,說是在屋裏哭。雷東寶想到當年宋運萍懷孕時候脾氣也怪得很,動不動就哭了鬧了,跟平時為人全不相同。他進去看,這麽熱的天,馮欣欣卻裹著毛巾毯背著他躺床上。雷東寶走近了,更是見馮欣欣一整張臉都捂在毛巾毯裏。他不禁笑了,道:“你不熱啊?空調也不開,當心生痱子。”
“我沒臉見人了,表哥跟我打個電話還被你扇耳光,我難道是小老婆嗎?”
“什麽屁大的事,你表哥正事兒不幹隻知道煽風點火,隻給他兩個耳光還是輕的。起來,吃飯。”雷東寶不耐煩了,便不高興勸,顧自走出來。但他才轉身,馮欣欣就哭開了。雷東寶聽著難受,隻能又轉回去,好言好語地道:“小雷家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讓你表哥以後不許生幺蛾子,沒他好處。”
“你還一個人說了算呢,你騙鬼呢,今天還讓我看見騎三輪車拍你弟媳婦馬屁……”
“我跟她說些要緊事,她跟你一樣懷孕,大熱天不方便滿村子走,會中暑。”
“人家孕婦你護著,我懷孕你還氣我。寶寶,媽媽對不起你,你爸爸隻認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弟媳婦,不認你和你媽。寶寶,媽媽都沒臉見人了,讓你爸爸這麽欺負呢。”
雷東寶心說又來了,每次都是拿孩子要挾他。他不耐煩地一把抱起馮欣欣,扯掉她身上裹著的毛巾毯,懶得說什麽,就往客廳抱去。卻不料半路被馮欣欣掙下來,又逃回床上。雷東寶想回手去捉,馮欣欣卻從床的這頭跳到那頭,小兔子一樣地亂跳。雷東寶急了:
“你別亂跳,你小心……”雷東寶看著馮欣欣搖搖晃晃地跳,急得話都說不出來,馮欣欣跳一下,他的心揪一下,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鈴。
但雷東寶越急,馮欣欣就越跳,席夢思上麵亂跳,她根本就覺得不會顛下來什麽。一邊跳一邊尖叫:
“你爸欺負你媽,你還留著幹什麽,你媽沒臉見人,你還出來幹什麽,統統死了算了,讓你爸自個兒高興去……”
“別跳,別跳……”可雷東寶在床下追到哪兒,馮欣欣就在床上跳到別處,雷東寶又是急又是怕,追得滿頭大汗,心火開始騰騰地躥上來了。梁思申中午說馮欣欣與宋運萍全不是一回事的話自動隨著馮欣欣的一跳一躍一個字一個字地在雷東寶腦袋裏亂蹦。
那邊馮欣欣偷看到雷東寶一張胖臉憋得通紅,卻不再粗聲粗氣說話,以為她又拿孩子要挾成功,得意地更加油蹦跳。馮母外麵都躲不住了,進來看看雷東寶,忙對女兒道:
“別跳了,你要跳出人命來嗎?”馮母也加入床下撲馮欣欣的隊伍。馮欣欣這下躲不掉,終於被雷東寶抓到。
雷東寶鬆了一口氣,壓抑心頭的怒火,悶聲道:“吃飯。別玩得過火。”
“那你打電話跟表哥道歉。他沒麵子就是我沒麵子,我沒麵子就是寶寶沒麵子,我們都沒麵子,我們還活著幹嗎。你今天不打電話可以,明天你一走我就去醫院做掉……”
“媽的,做掉就做掉。”雷東寶終於火了,一把將本已抱住的馮欣欣扔回床上,怒道,“你愛鬧鬧,你今天不鬧掉,老子明天一早叫人拖你去醫院打掉,你媽的我稀罕,給臉不要臉的,跳啊,跳,盡管跳。媽的。明天等著,你不去我讓人架著你去,老子不要了。”
雷東寶說著,真的甩手不管了,自個兒坐下吃菜喝酒。這邊馮家母女倆都嚇傻了,馮欣欣傻好久,這下是真的嚇得大哭起來。但這哭聲聽在雷東寶耳朵裏,就是又狼來了。雷東寶在外麵將酒杯一頓,罵道:“哭你媽的,急著投胎去啊,投胎也等老子吃飽來了結你。媽的還哭,老子成全你,今晚就去做掉。”
雷東寶越罵火氣越大,操起杯子狠命摔地上,起身撞開桌子,衝進臥室。馮母一看不好,趕緊阻攔,被雷東寶一把推開,雷東寶操起沒幾兩重的馮欣欣就往外去。馮母急了,急衝到前麵,擋在房門口。這時候馮欣欣也怕了,她說什麽都沒想到雷東寶敢不要她肚子裏的孩子,而且還不是光說不練,而是玩真的了。她泣不成聲地討饒,連聲說:“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雷東寶根本不聽,一手挾著馮欣欣,一手想拖開那個年紀沒比他大幾歲的丈母娘,但丈母娘死死撐住不放鬆。雷東寶看著心煩,不肯跟女人扭打,就把馮欣欣往她娘懷裏一扔,自己繼續喝酒吃飯,兩隻眼睛則是狠狠盯著娘倆不放。馮欣欣早嚇壞了,躲她媽懷裏不敢看。她媽也不敢喊“東寶”了,道:“雷書記,你慢慢吃,我跟欣欣洗把臉就出來。”
雷東寶橫了一眼,沒說,心裏厭煩透頂。是啊,如梁思申所說,即使宋運萍當初懷孕後性情大變,可宋運萍怎麽可能當眾撒潑?這麽一想,他把心中寶貝馮欣欣的心淡了下去。等會兒馮欣欣洗了臉攏了頭發出來,被她媽教育了,乖乖坐到雷東寶身邊靠著,兩眼淚汪汪看著雷東寶,想哭又不敢哭,雷東寶一看這樣子,心又軟了。畢竟馮欣欣還是長得像宋運萍,再說又是這麽嫩生生一個少女。但他心裏有氣,沒理馮欣欣,反而是馮欣欣對他又是夾菜又是斟酒。
晚飯後看電視,馮欣欣也是不顧媽媽在場,緊緊靠在雷東寶懷裏抱著無法合抱的雷東寶的大肚子,非常溫柔,馮母隻好提前退場進去自己房間睡覺。於是馮欣欣更是肆無忌憚,一隻小手伸進雷東寶的衣服裏。
一夜過來,雷東寶便把發火的事拋到腦後,但馮欣欣卻是再不敢仗著孕婦身份鬧事了。她總算是實打實見識到了什麽叫雷老虎。
既然馮欣欣不鬧,卻變得黏人,雷東寶便又疏了去韋春紅那裏的次數。
卻說梁思申與韋春紅一起回市區,就吃了一頓韋春紅特意為她準備的清淡可口的私房菜。吃完,韋春紅又非要護送梁思申回賓館。梁思申坐在出租車裏,想到雷東寶的負心,再看看韋春紅這張長得比雷東寶老好幾年的臉,心裏很是感慨,又因為不熟不便直言,就借口休息,拉韋春紅進賓館美容廳做臉。
韋春紅雖然財大氣粗,卻還是第一次進美容廳享受。裏麵美容小姐比她臉還嫩的手指摸上她的臉,她忽然感覺自己原來已經是老的如此不堪,禁不住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順著耳根流進頭發裏。她見梁思申閉著眼睛讓另一個小姑娘按摩,嘴角卻非常複雜地羅列她這邊的小姑娘替她做的項目:清洗、美白、補水麵膜……她什麽都不問,收起淚水靜靜挨著,讓小姑娘為她忙碌。溫柔舒適的觸感之下,她苦累那麽多年的心終於一鬆,坦然睡了過去。
梁思申的項目完成,她起身看著熟睡的韋春紅,看她露在衣服外麵的粗糙雙手,不知怎麽就想起剛才為東寶指給她看的山路了。這個城市以前不知道如何,現在看上去是不如東海那邊富裕啦,可能與沿海地區近年發展迅速有關。但毋庸置疑的是,宋運輝出去讀大學時候,家境是很不好的。但竟然是須走著去火車站——以前宋運輝都沒提起過,梁思申也做夢都想不到。
而那個初中畢業就高考,從那條蜿蜒山路走著出去讀大學的少年,現在卻是大家嘴裏的宋總。
梁思申不禁想到她有次回國內過聖誕假期,長大後第一次見到宋運輝的印象。那是在建設中的東海工地吧,那次見到的宋運輝又黑又瘦,隻有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而那年他也還不到三十。那年他都忙得隻有與她吃一頓中飯的時間。
難怪他現在兩鬢見霜,一個從山路走出來的根基一窮二白的男孩子,要用多少的努力才能到今天成就,其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他隻在信中雜亂無章地痛訴過他對工作的熱情和矛盾,他隻說過“我很驕傲”,他從沒對她說過辛苦。
相比之下,她獨自在海外生存的曲折又算得了什麽?對,當年他還伸手幫過她呢。在他麵前,她以後不要再喊累。
她又想到初與宋運輝戀愛時候,他的扭捏生澀,一個結過婚的男人竟然還不如她老練,她以前還以為是因為他個性太嚴肅,現在才知,他哪有時間好好享受生活。
想著想著,梁思申的眼睛澀澀的,柔腸百轉地心疼。
一會兒韋春紅的臉終於被整理出來,韋春紅醒來,揉揉眼睛看鏡子中的自己,看來看去,雖然還是這麽張老臉,卻沒想到還真嫩了一些,血色好了許多。她很是喜歡。再看到一雙手也被修整過,指甲修得整整齊齊,照梁思申的說法,還做過蠟膜,她看著果然是細致了許多,細致得她以後再不願幹廚房裏的粗活。一覺睡醒,烏雞變鳳凰,這才是女人啊。可她有些訕訕地說,雖然像豆腐了,可還是老豆腐,與嫩豆腐沒法比。
梁思申好人做到底,又帶著韋春紅做頭發去,還是韋春紅過意不去,坐在美發廳的椅子上硬是要梁思申回賓館休息。看梁思申走後,韋春紅心說,這個出身這麽好的女孩子可真會做人,知道她今天心情不會好,就拖著身子陪她這麽久。她不知道宋運輝以前的妻子是怎麽樣的,但心說肯定是沒法跟梁思申比。雖說她才遭遇被外麵狐狸精撬了婚姻的事,可她怎麽都無法對宋運輝離婚再娶的梁思申反感。換她是男人,她也想要這樣的老婆啊。她不免坐在椅子上歎氣,可她也是很好的老婆呢。對,她以後要保養得好一點,要多疼疼自己。
梁思申回賓館後沒再出去,也沒參加宋運輝評審會後的晚宴,她怕包廂裏的香煙。她休息足了,晚上獨自去西餐廳吃了,回來看CNN。好在宋運輝很快回來,梁思申知道宋運輝是不願冷落她。她跟宋運輝說了去小雷家的事,見宋運輝一天高強度的忙碌下來,神情有些倦,她就拿來另外兩個枕頭都墊在宋運輝背後。
宋運輝把似乎還想忙碌什麽的她拉住,兩人一起靠枕頭上,笑道:“別忙,一起說說話,你也累一天了。”
“沒有,我睡了一下午。你說,剛才我跟你說的東寶大哥的話,是不是真的?”
宋運輝猶豫一下,才點頭:“都是真事。”
“我上午後來都不忍心了,他是真愛你姐姐的,可是他的愛可能不同。你……”
“不。”宋運輝拒絕的很幹脆,也沒給任何解釋。但見梁思申要起來,忙道:“別走,我……”
“你別動,我給你做麵膜,嘻嘻,你放心,我現在用的都是最安全的,肯定沒激素。今天帶韋嫂做美容,我心裏早想著怎麽算計你了。”梁思申也知道宋運輝肯定拒絕與雷東寶和解,原因都不需要宋運輝勉強說出來,因此她自覺轉了話題。
宋運輝也樂得不說,但笑道:“不要,像什麽話,那是你們女孩子做的。”
“聽我的還是聽你的。”梁思申說話間早拿來毛巾、水杯和各色瓶罐,硬是使出水磨工夫,將宋運輝按到她腿上躺下,任她肆意作法。宋運輝有些半推半就,但躺下就不肯再起來,閉目讓梁思申的手輕輕揉過他的臉,往他臉上不知塗什麽東西,涼涼的,香香的,很舒服。“我給你先磨砂。你胡子跟比沙粒還硬呢。”
宋運輝的腦袋剛從戰場一樣的工作中脫離出來,又遇到雷東寶的事,本來轉的飛快;但被梁思申三兩下柔柔地撥弄,精神漸漸鬆弛下來。懶得去想公事,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磨砂是什麽意思?”
梁思申給他解釋。按摩的差不多的時候,她擦掉手指上的磨砂膏,又幫宋運輝揉揉肩胛那兒的肌肉。宋運輝閉目享受,隻覺得神仙不如。他怕自己睡著,辜負美意,就找話說:“我問朋友借了車子,我不知道還認不認得路,明天帶你去我家裏看看。不過已經不是老房子,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做夢做到回家時候,看到的總是家裏的老屋。”
“我也是,美國那麽多年,做夢做到回家也是小時候的家。我今天看到你上大學去走的山路了,東寶大哥說就是在那條路上遇到你姐姐。”
“哦,說起來那還是古道呢。可惜這次時間不夠,要不然真想去看看。明天想去我插隊的地方嗎?”
“要去,當然都要看看。等我生孩子後,我們另外安排專門時間走走這條路吧。算起來我小時候的日子過的真好。”
“是,你家不一樣,你當時長得也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樣,站在那兒,氣質就與其他小朋友區別開來了。我記得跟你說過插隊的原因。”
“說過,為了讀高中。”
“我插隊時候就住豬圈旁邊小屋裏。上次去的時候還沒拆,現在估計沒指望了。我插隊的地方再翻過山頭,就是楊巡的家,更窮。”
“楊巡也不容易。”
“嗯。他最早的饅頭生意,都是靠肩膀挑著挑出大山,走街串巷。他起點更低,企圖心不免強了點。”宋運輝想到自己過去被虞山卿譏諷姿態難看,不由得一笑,他現在可以雲淡風輕地對待了。
“楊巡雖然辛苦有了今天,可人還是脫不了的饅頭氣。我真驚嚇你,我小學時候就沒感覺你有農村氣……”
“什麽叫農村氣?”
“我中文不好,哼。”
“嗬嗬。”宋運輝心裏高興,看起來姿態問題,在梁思申眼裏是努力,從另一個角度看叫姿態不美,全憑看的人怎麽待他。
“你那時候一定想,怎麽把那頭母豬養肥,讓它早早產崽。別整天吃晚飯跟吃藥一樣,往後沒奶怎麽辦?”
宋運輝聽了大笑,白天再累也不覺得了,所有辛苦都非常值得。
梁思申也是很喜歡兩人這樣的獨處。她不清楚以後自己有了孩子,自己的孩子插在她和宋運輝中間,她會不會覺得不便。在東海時候宋引很黏著她,很喜歡她輔導作業,很喜歡她給講天南海北的故事,更喜歡和她一起遊戲,因此宋引常喜歡橫插在她和宋運輝中間,令得她和宋運輝獨處的時間隻有在宋引睡覺之後,她總是挺心有不甘的。
可現在她和宋運輝幸福地單獨相處了,她又在心裏內疚她搶了人家孩子的爸爸。因宋運輝把宋引送去金州四天,明著就是掐算好了她留在東海的時間而定。她忍不住有些煞風景地提醒宋運輝:“好幾天沒去關心一下貓貓了,要不要打個電話去問問?”
宋運輝的眉頭明顯緊了緊,“在她媽媽那兒,又和她外公外婆在一起,不會有事。我還是別節外生枝。”
“貓貓的媽媽還跟她爸媽住一起?上回好像你說的,她不是有未婚夫了嗎?”
“聽老蔣說又吹了。”宋運輝盡量地言簡意賅,不想多說。
“為什麽?你被擠牙膏啊。”
宋運輝不甘不願地道:“那男的據說心裏有顧慮,怕因此得罪我,影響他在金州的前途。你知道,老蔣現在有意利用我以前新車間的人手培植新勢力。老蔣到位後風向轉了一轉,就壞事了。”
梁思申大為驚異:“還有這種事?”
“金州很封閉,封閉道你無法想象。所以我才把東海的宿舍區放到市區,算是半開放,否則也是差不多。其實我哪兒那麽小心眼,離婚隻是婚姻出錯,不是雙方誰對誰錯。當時心急上火的也賴過別人的錯,現在想想當時我也不對……思申,實話愛聽嗎?”
“噯,我還在犯金州人的錯,不好意思。可這話你跟我說說還行,跟蔣總去說,人家可能還以為你惺惺作態。”
“所以你說我冤吧。我臉上的東西可以洗了嗎?”
“可以了,最好全身衝洗,頭發上可能有些粘到。”梁思申看宋運輝一躍而起,卻見他拿著一張髒臉想來貼她的臉,連忙大笑避走。等宋運輝終於進去衝洗,她回頭思考剛才宋運輝說的話,心裏真是汗顏無比,宋運輝都看開了,她卻還小心眼地計較著。她不得不承認,宋運輝比她有心胸,關鍵的,她估計還是因為宋運輝夠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竟能超然對待自己的過去。
梁思申看看浴室緊閉的門,想到外公有次跟她聊天,提起宋運輝的性格。外公說宋運輝這個人是以工程人員分解機器設備的思考方式看待他周圍的人的,幾乎很少摻雜自己的情感進去。梁思申心想,這會不會與宋運輝從小不屬於主流,隻能旁觀同學們的革命行動有關呢?她不得其解,可她不願同外公一起分析宋運輝的性格,她寧可自己觀察。她相信自己有辦法讓宋運輝在屬於他和她的婚姻生活裏,別想理智。她不願意看到他繼續太理智下去,她心疼。
她已經看到,宋運輝從剛結婚時候喜歡微笑甚至傻笑地看著她一個人嘰嘰呱呱,變為也參與著嘰嘰呱呱,變得越來越有互動,她覺得這就是進步。她喜歡看到這種進步。
一會兒宋運輝洗澡出來,卻意外地提了個建議:“還早,要不要到外麵走走。”他想的是梁思申一個人在這麽小空間裏關了一下午,肯定難受。
梁思申奇道:“開車去你的老家錦衣夜行?”
“不是,就是外麵走走,散步。我對老家城市也並不熟悉,大概隻熟悉一個火車站,可早已拆毀重建了。”
梁思申知道宋運輝一向好靜,對他的提議隻好觀其行。兩人都是難得出來逛夜市,看燒得墨黑的高壓鍋土法爆玉米花,看路邊小攤擺著無數盜版磁帶、錄像帶,以及各色各樣的小百貨。兩個一向車進車出的人都覺得很有意思,梁思申還在地攤上買了一枚舊舊的陶瓷毛主席像。
宋運輝怕梁思申走丟,一直拉著妻子的手,在這種煙火氣十足的地方一起好奇,別說是梁思申這個半老外好奇,他這個每天醉心工作的人也如發現一個新世界。他喜歡身邊的這個“伴”,他相信他這回的婚姻是對的。
隻是梁思申而今有忌諱,麵對好香的羊肉串和新疆葡萄幹不敢張嘴,隻好都塞給宋運輝吃,弄得宋運輝還是第一次當街吃零食,手裏還捧著一大包爆米花。
楊巡幾乎是一接手商場的管理,就第一時間開始後悔。他因為賭氣簽回商場的經營權,等高興勁兒過去,就想到他不是推翻在東北立下的誓言了嗎?他現在怎麽腦子一昏,將一家賬麵虧損的商場經營接受下來了呢?但合同已簽,已經容不得他後悔。
他麵對的是千頭萬緒、枝杈多到混亂的賬目。上海派來的人即將引退,但這些退下來辦移交的人,卻經不起他幾句話的提問。楊巡麵對無數所謂商場管理套路,頭痛之餘,直奔他認為的重點:錢。他就從錢進錢出的脈絡人手,理順那亂成一團的枝杈。
眼下的商場裏,有些鋪位是出租的,有些鋪位則是商場自營的,自營的管的還行,進銷存的賬目都做得有條有理。但是出租鋪位的收支,楊巡隻問一個問題,原商場總經理就吃癟。楊巡問,出租鋪位賣出去的商品如果不通過商場的口子統一結算,而是私下與顧客完成交易,不讓商場經手而被商場收取一定額度的經手費,商場方麵如何查證?又如何采取措施杜絕?那個商場總經理說了很多理由很多難處,可就是拿不出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
楊巡卻是看著那總經理,對旁邊弟弟楊速道:“做生意的哪個不是泥鰍,換我在商場租一個商鋪,我也會做小手,你看我不是一看到這個製度就想到了嗎?有錢不賺豬頭三。”他取笑完了,才問那原總經理:“這條規矩,是上海那邊傳來的嗎?”
商場原總經理道:“這些在上海實施的很好,我們搬來這兒實施,其實做小手的鋪位並不多,顧客大多還是喜歡通過我們商場的收銀台付款,免得買去的商品有問題沒法退賠。”
楊巡不依,笑道:“上海的人也是人。我說實話,管不住小手的製度,肯定是漏洞百出的製度,肯定不是好製度,所以這條製度沒有解決的辦法,隻有把製度推倒重來。”楊巡說出這話的時候,心裏忽然冒出熟悉的感覺,卻想來想去不知出處。他遲疑了一下,對楊速道:“我剛開市場的時候,從稅務老爺那裏拿來政策死背,你道是背什麽,我就是找有什麽地方可以鑽空子,尋常不繳稅是犯罪,鑽空子不繳稅是避稅。後來看稅務老爺一個一個新文件出來,都是堵那些漏洞的。老二,回頭我們要好好站到租戶的立場上看這些製度,看看到底有哪裏漏洞。唉,頭痛,自找麻煩。”
商場原總經理旁觀楊巡的接手,對楊巡的這一番話卻是深有共鳴,但他隻微笑道:“我們不是老板,我們是執行者,所以……”
楊巡好奇地道:“你們上海也執行一樣的製度?”
“有些因地製宜的小變動。”
楊巡沒再繼續這個好奇,但換成另一個好奇。他真是很想知道,梁凡和李力在上海的經營究竟掙不掙錢,管理是不是也這麽千頭萬緒,如一團亂麻,光憑他看幾眼製度,就可以想到好幾招繞過收銀台的措施。
楊巡肯定地道:“我得先順著錢進出的路線,把錢漏洞眼兒都堵死,再考慮商場人氣。”
但漏洞並不是想堵就能堵的,楊巡雖然是個最會鑽空子的人,可架不住人家三個臭皮匠的群策群力。他於是接連與租用商鋪的貿易公司或者辦事處開會,研究更新製度。也讓與會者思考,究竟別家商場怎麽做,才能吸引顧客消費。
管商場這差使,楊巡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他這人多疑,即使有下麵幾位早被他收買的經理的協助,他還是非自己搞清楚商場全部的運營脈絡才肯放心,而在放心之前,他先管住錢匣子,跟錢匣子有關的製度,他優先照顧,優先理順。
這一次接手經營,楊巡第一次體會到失眠的滋味。
以前都是身體累。最初做生意時候,他隻要比別人跑動的勤,比別人的言行多一份熱絡,他就能賺到辛苦錢。然後的項目,他勞心與勞力並用,經常是一邊跑政策,一邊跑進度,累癱在工地沙土堆上的時候常有,腦筋動得也不少,可最主要還是動在人際關係協調方麵。這回,卻是全部的勞心,所謂管理,他上手便遇到如何理順製度脈絡的大問題。這個脈絡,遠比他前麵的兩家市場一條街繁瑣細致得多。而他本人向來是無拘無束的,對於如何建立製度,心中完全沒譜。
楊巡當然借用外腦。但令楊巡覺得奇怪的是,大家都認同上海拿下來的那套規矩,還說這已經是改進的挺好的規矩。楊巡暈死心裏覺得奇怪了,這種漏洞百出的製度也算是先進?那究竟是他這個外行體會不到製度的先進,還是他這個外行突破約定俗成的舊眼光,不受局限而發現新問題?楊巡認為應該是後者,但他接受的畢竟是全新的體係,而且又是龐大的關係到巨大利益的體係,他不敢大意,回過頭繼續研究現有製度的先進究竟表現在哪裏。
他接手的幾天裏,每天大腦運轉的飛快,每到下午三四點的時候都感覺腦袋發燙。他索性從電器樓層搬來一隻小冰箱,往裏麵扔進去一打濕毛巾,輪流取出來頂頭上降溫。
時間不等人啊。他雖然守住了錢匣子,可是每天的水電人工費用嘩嘩地往外流,錢匣子靠守是守不住的,他得盡快產生效益出來。因此他必須分秒必爭。
梁思申在休假結束前終於有辦法把宋運輝和申寶田這兩個大忙人的時間取一個最大公約數,安排兩個人坐一起吃飯說話。正好那天楊巡也焦頭爛額地找上申寶田,因申寶田公司的主流產品除了外銷,大半進的就是全國各地有點檔次的商場。楊巡目前經營的商場裏麵也有申寶田公司的一個專櫃。楊巡想申寶田接觸的商場隻有比本城的那些經銷商多,申寶田一定比一輩子鑽在本市幾家商場打轉的商業係統人士經驗更豐富,申寶田又是個宏觀眼光極好的,楊巡估計申寶田對各種商場的經營都有一本細賬,他得找申寶田討教經驗。
楊巡特別抽出一下午的時間泡在申寶田的辦公室裏,厚著臉皮雷打不動,候著申寶田忙碌之餘就拋出這幾天積累下來的疑問。如此斷斷續續,倒也獲得不少信息,證明他的好多疑問確實並非什麽約定俗成,而隻是積弊。申寶田果然告訴楊巡其他城市不少商場他認為比較有創意的製度。可申寶田實在是忙,楊巡的請教被打斷得支離破碎。因此下班時候,楊巡自然是踴躍地要求請飯,以便飯桌上請教。申寶田隻知道楊巡與梁思申的矛盾,自然是拒絕。但楊巡不肯放棄些許機會,硬是擠上申寶田的車子,嬉皮笑臉地說即使隻有十分鍾的時間也是好的。申寶田隻好隨他。
到絲路大飯店的停車場,他們停車時候,竟意外遇見宋運輝和梁思申。楊巡看到申寶田不等車子停穩先降下車窗與外麵的宋梁兩位招呼,他忽然想到,難道申寶田今天約吃飯的是宋梁兩位?
哎呀,他要是擠得進去的話,那不僅是申寶田的經驗,還有梁思申這個在美國逛街的高手啊。他當即跟著申寶田下車,厚著臉皮衝上前去先與宋梁兩位打招呼,硬是想要造成他和申寶田一起出席的既成事實。
申寶田本來想與楊巡撇清,拉下臉讓楊巡出局,卻不料見楊巡衝到宋運輝麵前匯報說已經根據宋運輝的指示與上海方麵簽下經營合同,具體條款如何如何。申寶田聽著心說,難道他們恢複邦交了?那他倒是不便多說什麽了,畢竟除了有限幾個人,其他都至今還以為楊巡是宋運輝的鐵杆老鄉。梁思申卻以為申寶田帶著楊巡來,見楊巡說個沒完沒了,就建議上去一起吃飯,邊說邊談。這話既然是當年的當事人之一梁思申說出來,申寶田更是相信楊梁之間矛盾已經內部消化,他便也不多管閑事。惟有楊巡與大家一起走進賓館大堂,暗自鬆了一口氣,他自己知道有多僥幸。
宋運輝和申寶田兩個人寒暄過後,不知不覺就說到企業發展中遇到的瓶頸問題。還是申寶田先提起的,他說他的主業肯定還有發展空間,可是總感覺到一定程度之後,再想保持原有發展速度卻難,可是他不肯按部就班,他希望繼續照過去的速度快速擴張。然而,光靠繼續做實業,速度的維持將難以為繼。
宋運輝聽著也感歎,做實業的人需要耐得住寂寞。說到這兒,宋運輝忍不住問楊巡:“小楊,小雷家實業現在的資金規模跟你比怎麽樣?”
楊巡終於有了說話機會,忙道:“我怎麽能跟書記的比,現在這個行業隻要說起雷霆,沒有不知道的。”
“我前陣子聽說雷霆問銀行貸一千萬的流動資金並不容易,我看你很簡單啊。你問銀行累計貸款呢有多少?”
“我的資產都在市區,屬於優質資產,貸款稍微方便。”楊巡不便說出資金貸款的確切數字,便這麽含混了一下。他心裏忽然有那麽一種感覺,如果在座隻有梁思申一個人的話,他會說,即使知道梁思申回頭肯定會與宋運輝互通有無。但是有宋運輝在場,甚至還有申寶田在,這個秘密他就不說了。
宋運輝沒有追問。反而是梁思申說了句:“我在國內看到的是,有些企業貸款很容易,有些企業貸款真難。繼去年北京長城公司沈太福之後,無錫新興公司鄧斌正等待宣判,都是集資問題。”說到責任,他微微側臉對楊巡道:“沈太福的長城機電公司,也是掛名集體的個私企業。”
楊巡立刻心領神會。
“前陣子有跟朋友說起這事兒,我聽了好半天後怕,我造兩家市場時候,一半的錢也是從個人手裏集資。”
宋運輝道:“不一樣,長城公司的集資擾亂國家金融秩序,並沒有用借來的錢發展他們吹噓中的科技實業,而是用後麵人的集資付前麵人的貸款。是完全的金融違法行為。”
梁思申想到她翻閱的資料裏有記載,長城公司把集資來的資金在全國各地投資房地產項目。她記得當時與同事做過計算,照這幾年地產增值的速度,長城公司可能負擔得起集資的高額利息,但這條資金鏈非常脆弱,是建立在對高通脹和高增值的預期之上的,她和同事當時就預計遲早出事。但她盡管不認同宋運輝的說法,也不當著眾人的麵否定了,想還是回家自己說去。
楊巡聽了再次後怕,原來這也是罪名。他記得當時在債務操作中也做過這種用後人的錢還前人的連本帶息的事兒,不過同時把市場也造起來了。當年如果沒造起來,錢又還不上了,他是不是也得跟沈太福一樣地被判刑?但他沒梁思申了解得深入,有些不明白沈太福玩那個金錢遊戲做什麽。申寶田已經先說了:“我有些不明白長城公司為什麽要這種辦法集資,幾乎就是詐騙,明眼人隻要想想,又不是短期頭寸,那麽高利息,長期經營誰負擔得起?國家對這種事當然不會袖手不管。當初無錫那家也有人勸我出資,我看不出除了販毒哪個項目能有那麽高回報的,不信。我奇怪他們的集資招數怎麽會那麽多人上鉤。”
宋運輝道:“利益熏心,利令智昏。”
梁思申再次無法認同宋運輝的武斷,但她還是沒出聲。
楊巡私心裏對那種集資行為同病相憐,就笑著打斷道:“我前陣子利令智昏簽下商場的經營權,這下頭大了,今天一下午就纏著申總給提建議。現在三位高人在座,都幫我一把啊。”
梁思申一笑,沒說。當時她看到楊巡願意接手經營權的時候就驚訝過,這似乎不符合楊巡一貫標榜的原則。現在他既然接手了,即使她曾經做過中間人,她也問心無愧,他現在沒有幫楊巡的喜好。她這一笑,就似乎是把楊巡的話當做笑話來聽。雖然是知道楊巡這一路走來不易,但楊巡不有的是歪門子嗎?她不想再次做傻子。
宋運輝也隻是禮節性地問一句:“很困難?萬事起頭難嘛。”
楊巡沒縮回去,忙道:“是啊,很困難,這已經不是萬事起頭難。我現在就跟個小孩子闖進老法師堆裏,人家都是多年搞商場的,我是隔行如隔山,什麽都不懂。這幾天都不知道怎麽管才好,今天就追著申總問呢。”
宋運輝微笑道:“你行的,我從你當時那麽迫切想拿下經營權的時候就看出你的胸有成竹。”
楊巡沒辦法,隻得說句實話。
“我拿下經營權……起碼想死活都有個明白,別讓背上一屁股債還不知道怎麽背的。”
宋運輝還是微笑道:“你放心,沒有人是萬能的。但往大裏說,隻要團結群眾,依靠群眾,沒什麽事辦不成。你以前多是單打獨鬥,即使與人合作,也幾乎是你說了算,而商場的管理正因為千頭萬緒,需要的是團隊的協作,你隻能是一個牽頭人。你不如試著在坦誠待人、有所讓利、職效掛鉤的基礎上組建一個團隊試試,群策群力的效果要比單打獨鬥好得多。”
宋運輝這話說出,楊巡說了聲“好,我聽宋總的”,再無其他話語。他做賊心虛,聽出宋運輝話外有話,梁思申和申寶田也聽出,宋運輝給楊巡支了一個大而無當的招外,幾乎字字句句指責當年楊巡對待合作人梁思申的態度。楊巡若是雷東寶那樣的性子,也就當耳邊風了,偏偏楊巡聽得懂。
一桌人心照不宣了下,宋運輝又與申寶田說上話。還是那個問題,主業之外做什麽。梁思申知道申寶田的規模不小,建議申寶田申請上市,但是申寶田不答應,說是好不容易擺脫掉公婆管束,不想上市惹來監管。楊巡沒法插嘴,聽了申寶田的話心說上市不是圈錢嗎?銀行貸款那麽難,他如果有上市機會,他說什麽都要削尖腦袋了上。但他卻聽到梁思申跟申寶田說起國外有本來上市的股份公司處於這樣的考慮,也有選擇退市的例子,上市不上市全在個人選擇。越是想到梁思申在超前發展的老資本主義國家裏見多識廣,楊巡越是為他而今沒法從梁思申嘴裏挖到商場經營幫助而鬧心。
一頓飯吃下來,申寶田和宋運輝對對方印象頗佳,相約以後有空再見麵,也彼此約下時間去對方公司參觀。隻有楊巡一無所獲。
商場成了楊巡手中的熱煎堆,燙手,又扔不得。他很想找個誰把商場轉包出去,可是上海的李力和梁凡不答應。他隻得勉強經營下去,心裏後悔不迭。他最頭痛的是商場占用了他大量時間。這些時間如果拿來做別的發展,不知會有多少收益。
但楊巡做事,“狠”字當頭。隻要被他瞄上的,他非追根究底弄個清楚不可。既然商場的經營扔不得,他隻好照著宋運輝說的辦法,將原先的骨幹組成一個管理團隊,許以利潤分成,利用團隊的經驗,和他自己的創新改良,加強商場管理,堵住收銀口子的漏洞。那幫骨幹都以為終於有了他們非上海管理人員的用武之地,因此幹起來極其主動。他們畢竟是多年商場的老手,給楊巡出的點子五花八門,反而令楊巡不知如何選擇。
想來想去,楊巡還是又去香港取經。他本想帶新委任的一個內行副總一起過去,他相信副總應該比他更看得出門道。可是副總的證件卻拿不出來,楊巡隻好再次單刀赴會,一個人去香港逛街。這回他逛街的目標又有不同,隻單純逛商場。他不僅看商場的布局,看不同商場陳列商品的不同,還看商場此起彼伏的活動。他還請能講幾句普通話的店員吃大餐,了解香港人的經營思路。整整兩個星期,他一個人在香港省吃儉用,記錄下一大本經驗。
回來之後他對照著香港之行看自家商場,發覺李力和梁凡原先確定的鋪麵安排與他在香港看到的普遍情況差不多,都不需要他回來再做多少搬動。正好有朋友推薦河南鄭州來的商場老手,那老手一上來就問楊巡在沒在電視裏看到過“中原之行哪裏去,鄭州亞細亞”的廣告,楊巡當然知道,前兩年的事了,他還知道“雙休日哪裏去,仟村百貨趕集去”的廣告,電視上還放過改編的連續劇。但他奇怪,為什麽後來電視上那些廣告沒了,是不用喊了,全國人民都去鄭州逛街了,效果已經達到了?還是亞細亞和仟村都隱退了?
楊巡暫時沒同意應聘那個鄭州商業老手,但是與那人談了兩天話。當他聽到鄭州各大商場的商戰打到後來大家都無路可退,即使商品價格打折到已經低於進貨價卻還得為了賺人流硬著頭皮堅持的事時頭皮發麻,不由得想到商場四樓那些由商場進貨到庫存到銷售的電器產品。如果這邊也打起價格戰,他那四樓還不是死路一條?他最後沒聘用那位來自鄭州的老手,他決定不能沿襲商場進貨——商場庫存——商場銷售的路子,不能把錢放出去把貨捂在自己手裏。那一段銷售周期裏,誰知道會出現什麽虧損因子?但是看到別家商場都是衣服食品電器首飾等等一應俱全的百貨格局,他又有些不敢裁去食品和電器兩大塊,內心便非常矛盾。
他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四樓的一半開成香港那樣的超市,專門賣日用百雜和小電器。另一半租給一家私營家用電器公司,讓那家公司的電器填滿他的商場鋪麵。同時,他開始做VIP卡,做得跟銀行信用卡似的,金光閃閃,非常喜氣。他的VIP卡閃亮登場的時候,他仿照香港的辦法,做了一次國慶打折返券銷售。廣告和海報早早在一星期前鬧出去,宣傳效果還是不錯的,國慶當時的人流也是不錯的,但節後楊巡讓會計一算,盡管賺了不少,可是比起他投入的精力和資金,這份子的錢,賺得性價比太低。
既然已經上手,又無法脫手,楊巡隻能做著。但楊巡哪是個肯按部就班的人,等門道摸清,他就讓楊速接受具體事務,他自己脫身而去,考慮其他新的項目。隻是商場倉儲占用他巨額流動資金,令他沒錢往別處施展拳腳。
梁思申回去,就得到兩台配置新出的WINDOW95操作係統的電腦,一台台式,一台手提。WIN95操作係統幾乎可稱作是劃時代的革命性的友好界麵令梁思申愛不釋手,即使需要費時把許多資料從原來的電腦倒騰到新電腦上也無所謂。但可惡的是絕大多數軟件已然隻能在DOS環境下運行,那麽好的新操作係統,他隻能用上一半。
不料外公竟然迷上電腦附送的接龍遊戲。以往外公閑時喜歡拿一副撲克牌玩接龍,可是洗牌翻牌哪裏有電腦上那麽方便,即使以前有竺小姐幫忙洗牌都沒電腦方便。但是現在梁思申是大肚婆,所有人都對她忍讓三分,外公搶不到電腦,隻好想辦法要國外的兒子給他帶一台電腦過來用。
梁思申終於見到外公口中的美女戴小姐,果然活色生香。她純粹是因為戴小姐來自宋運輝的家鄉而對戴小姐多重視了一些。但這樣的女子,在男子堆裏卻是非常受歡迎的。外公也喜歡戴小姐,雖然戴小姐不如竺小姐一般會詩詞歌賦,可是戴小姐開朗熱情,性格猶如拉丁女子,她一進門錦雲裏就仿佛熱氣騰騰。外公背後說戴小姐胸大無腦,可又挺喜歡戴小姐來,還幾次借小錢給戴小姐調轉頭寸。
一次見麵後,梁思申就問出戴小姐叫戴嬌鳳,來自宋運輝老家鄰縣的一個村莊,她查了地圖才找到大致方位。她倒是發現,那村莊與宋運輝插隊的地方在同一個縣,嚴格說起來,與楊巡的老鄉關係更近。
梁思申本想哪天宋運輝過來上海時候與戴小姐來個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她有點期待看到嚴肅的宋運輝遇到個活色生香的女老鄉會如何對待。沒想到她才在電話裏一介紹,宋運輝立刻反應過來,這個戴嬌鳳會不會是楊巡在東北時期的同居女友?
梁思申本來準備回去美國生孩子的打算出了變故。她被國內的工作牽住,無法爭取到去美國回爐培訓的機會,等熬到產假時候又可能被航空公司拒收,她隻得做好在上海生孩子的準備。宋運輝與梁父梁母都願意她這樣。
橘子黃時,錦雲裏的銀杏也黃得嬌豔,秋風吹過,落下一地斑駁。外公風雅,不讓掃去銀杏葉,任其寫意秋色,一地嬌黃。秋高氣爽時節,陽光掠過飄搖的樹葉灑在青苔描畫的磚地上,如同給銀杏葉打的追光。梁思申難得周末休息,而宋運輝又沒來,她陪著外公一起在院子裏曬太陽,據說這可以補鈣。閑暇時節,她有大量的書要看,那些書都與育兒有關。
十來點鍾時候,大門被敲響,先放進來李力,李力喜歡錦雲裏二樓書房一屋子的古籍,他又很得外公讚賞,每次來的時候,外公都讓他自己玩。今天也不例外,李力與兩個主人寒暄幾句,徑直上去書房。外公說,李力看上去有心事。自從梁思申懷孕後,外公的性子稍微柔和了一些,祖孫倆竟能開始和平共處,互通有無。
過一會兒,戴嬌鳳敲門進來。梁思申對戴嬌鳳有了興趣,手中的書都不看了,專等戴嬌鳳坐下說話。外公聽過梁思申的轉述,對於這個敢於在十年前鬧私奔的女子更有興趣,也丟下電腦遊戲坐過來。可憐戴嬌鳳哪裏知道有大小兩隻狐狸瞄上了她。
祖孫看著美豔的戴嬌鳳,想到嬌小的楊巡,都不敢說出他們認識楊巡,免得刺激這個心思簡單的美女。但兩個人都覺得,如今戴嬌鳳的丈夫雖然不是腰纏萬貫的富賈,卻是本市司法係統的幹將,而戴嬌鳳自己又在一家公司做著清閑的事,日子也應該過得不錯的。
梁思申中午時候親自上樓,去書房叫李力下來吃飯。卻見到李力拿著本書斜斜坐在太師椅上,眼睛不知對著哪個虛無的空間。直等梁思申敲門才回過神來,原本木然的臉上掛上笑容。
梁思申微笑問:“有心事?”
李力微笑,“沒什麽。剛才想到蕭然,他大概看合資項目大勢已去,隻好扔下那頭,重新出來做貿易。可惜資金給困在合資公司,他爸又步入退休,情勢比較尷尬。”說到這兒,李力一頓。
“有點兔死狐悲啦,嗬嗬。”
梁思申知道李力沒說真話,也隻是笑道:“前年開始的調整,到今年基本上已見成效,今年我們估計消費價格指數和固定資產投資增速都不會再超過二十,經濟增速也應該比去年前年有所回落。蕭然在這個慣性下降通道時期出擊,會比較艱難一些。我們下去用餐吧,都十二點多了。”
李力忙笑道:“你看我這個客人真不自覺。都說明年調控將繼續,你們國外的輿論是怎麽看的?”
“嗬嗬,我們國外的蠻人剛剛從崩潰論裏拔出來,說出來的話做不得準。”梁思申先走前麵下去,不過還是說了句正經的。“我們都感覺這回的調整能做到軟著陸已是非常不易,下月北京的經濟工作會議上,我們估計政策走向還是從緊。因此一批國有企業經過試點改製,明年開始應該陸續可見成效,這對國內生產總值的提升又是一個助力,估計國家就會在其他方麵采取措施鞏固調控效果了。怎麽,跟你的有關?”
李力忙笑道:“關係不是最大,不過通脹縮小,銀行貸款利率依然居高不下,對於我們的利潤有一定影響。”
“哦?不過事在人為。來,給你介紹,這位戴小姐,我們的客人。”
梁思申見李力對戴嬌鳳隻是淡淡的,不知道是因為李力鑒賞美女的眼光獨特,還是因為李力今天心神不寧。反而是戴嬌鳳早就知道隻要來錦雲裏就能遇到貴人,知道李力身份後,對李力非常殷勤。令梁思申大惑不解的是,李力飯後又去書房悶了一個下午,晚飯時候才離開。
但等李力離開,梁思申立刻一個電話給梁凡,詢問他們公司近況。等梁凡詳細說明沒出問題,梁思申才稍微放心,不過還是又一個電話打給她爸爸,讓爸爸最近收緊對梁大的貸款。
天日已經漸短,不到下午五點鍾就已昏暗。夜風一陣一陣地緊,卷起滿園落葉紛飛,在夜燈下猶如雪花飛舞一般。冬日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1996年
年底,正是商家最忙時節。楊巡發出好多購物券,不少單位開著購買文具的發票幾萬幾萬地捧來現金購買購物券,楊巡也識相,雖然購物券不打折,但是主動按照一定比例給購買購物券的經辦人幾張購物券作為回禮,經辦人都是心照不宣地收下,有些不久又捧著現金過來購買。再加年底本就購銷兩旺,商場竟然難得地出現了銷售高峰。
這時候,楊巡從報紙上了解到,有家外國大型超市在北京開業,那超市來自法國,名叫家樂福。正當楊巡思量著要不要忙過這陣子去北京看一眼,看是不是與香港的那些超市一樣,卻又從《新民晚報》得知,上海的家樂福也開業了。楊巡沒有猶豫,隻等元旦銷售高峰才一過去,春節高峰還沒殺到,馬上拎行李直奔上海。
因為有妹妹楊邐落戶上海,楊家人在上海終於有了落腳點。楊巡下午一下火車就直奔那房子,他得先把大包行李處理掉了。那行李裏麵有兩個哥哥給小妹買的高價羊絨衫和圍巾,有兩個哥哥一致認為適合白領麗人穿的品牌套裝、大衣,當然也有國外大牌的巧克力、咖啡。兩個哥哥認定小妹才那麽點工資隻夠溫飽,額外消費還是需要兩個哥哥幫襯。但是楊巡因為有言在先,就不給現金隻給實物。
楊巡下午三點多打開房門時,卻意外發現楊邐這個時候竟然在家。楊巡立即看到楊邐的臉上很是不自然,但他還是關切地問:“怎麽啦?請假不上班?身體不舒服?”
楊邐遲疑良久,才悶聲道:“我辭職不幹了。”
“怎麽回事?什麽時候的事?”
“元旦前的事,我發了工資走的。”
“那你這幾天怎麽過日子?”楊巡當即去廚房翻看,隻看到幾包方便麵。“怎麽回事?跟我說說。”
楊邐有些不情願,但還是翹著嘴巴道:“我們不是今年不包分配嗎?公司就賤看我們,進去的人都沒好位置,有些先做文印,有些先做跑腿,把我分去reception,叫我一幹就幹到辭職為止。”
“那個銳什麽什麽的是什麽位置?”
“reception就reception。”
“總有中文名目吧,梁思申那個半老外說話都不吐英文。”
“你就梁思申梁思申,reception就是接待。”
“啥,你一個重點大學畢業的去做接待員?這不是小看人嗎?”楊巡當然知道接待是什麽,檔次高點的企業都在門口圍個大櫃台,櫃台後站一個漂亮小姐,客戶上門,第一個調戲的就是接待小姐。楊邐公司竟然讓一做就是半年。楊巡很生氣,但隨即便冷靜下來:“你們那幾個一起招進去的,不是有跑腿文印的嗎?他們也還幹那行?”
楊邐一時沒吱聲,悶一會兒,才避開眼去,硬邦邦道:“當然。”
楊巡當即發現楊邐撒謊。其他幾個肯定已經脫離苦海,而楊邐估計個性很衝,不肯妥協,又不安於接待位置,被公司管理人員討厭,因此就被有意摁在接待位置上不給挪窩,她臉麵掛不住隻有自動求去。楊巡不予戳穿,想著楊邐辭職已經難過,他別添亂了,岔開話題道:“走,剛開了家超市,叫家樂福的,我們去買些東西。你跟我一起去,別拉著個臉,現在不是每星期都有人才市場嗎?找工作容易。”
楊邐沒應聲,但默默跟著出門,上了出租車後,也是不肯說話,好像還是楊巡欠她似的。楊巡坐在前麵,看計價器上麵的數字飛轉,腦袋裏也是飛轉著思考,要不要對妹妹施以援手。如果不施,就衝她那麽點工資,估計現在已經錢包見底。可是如果施的話,助長的是楊邐那臭脾氣,楊邐即使找到下一個工作,又如何能安心崗位?如今楊邐在家裏都是車進車出,空調席夢思,即使他今天給帶來的衣服,也是一套上千的,這樣的花費,楊邐麵對隻值一件大衣價的工資,心態怎麽好得起來?說起來,楊邐不肯腳踏實地的工作,與他的縱容很有關係。
其實他現在給楊邐一個月幾千塊錢很容易,可那不是更加縱容楊邐了嗎?楊巡的心徘徊在硬與軟之間,無法做出決定。他深知,如果換作是別人說起自家孩子的事,他一早會扔話出去讓家長好生教訓沒出息的子弟,可是輪到自己小妹,他卻下不了手。一直到進去人聲鼎沸的家樂福裏麵,楊巡才停止艱難的思考,推上一輛購物車開始他的觀察。
與去年考察香港超市不同,這回進家樂福,他已經是一個商業係統從業人員,對百貨行業的商品已經有了係統認識。此時麵對看不到邊的熟悉的商品和熟悉的價格,他的感受徹底不同。他看到,這裏的商品基本涵蓋吃穿住行,一個家庭隻要要求不高,可以在這裏買到所有家用。他看到這裏的商品價格普遍比他的百貨商場裏麵便宜,而同類商品的選擇餘地卻更大,商品可用琳琅滿目來形容。他看到這裏的購物環境與香港的一樣便利,沒人在身邊說三道四,拿什麽不拿什麽完全自由。他還看到,這裏的燈光明亮空調溫暖,售貨員對外地阿鄉沒有晚娘臉。他更看到這裏也是自動計價,便捷迅速,最後還送塑料袋方便顧客拎走。因此楊巡看到,即使今天不是休息日,即使現在還是上班時間,超市收銀台麵前還得排起長隊,裏麵來往購物的人不知比香港多多少。他還看到,他一下子也消費了兩千多塊,而排他前麵的兩個人消費也不少。
走出超市,西北風讓他火熱的腦袋一下清醒,他憂慮地對楊邐道:“要是在我們市也開這麽一家,我的商場還不喝西北風去?”這裏比香港的超市帶給他更大的震撼,香港的超市遠在國境之外,他即使前去取經,也最多隻是感慨而已,可是上海的家樂福,卻讓他看到身後危機重重。
楊邐一圈兒超市逛下來,大哥又一下子給她買了不少食品家用,她的心情立刻好轉,聞言就反應敏捷地道:“上海也才隻一家呢,不知幾年後才能去二線城市。不過真要開那麽一家在旁邊,商場起碼一半的商品沒銷路了。”
楊巡點點頭,好久都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在黑暗中等到一輛出租車,將買來的東西塞滿後備箱和後座,他才又道:“以前梁思申跟我說起超市時候,我還以為那種又亮又漂亮又有空調的地方東西一定貴死人,我還跟她說照國內經濟水平起碼十年都不需要超市。可沒想到……還不到五年。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坐在後麵的楊邐不由得探頭看前麵大哥的臉色,昏暗燈光下,她看到大哥兩隻眼睛發直,心事重重。“別擔心,不是說了嘛?上海也才開始,你還有幾年準備時間呢,夠多了,自己造一個也來得及。”
“自己造一個容易,可是我哪有錢庫存那麽多貨物?那得多大流動資金。”楊巡不知道家樂福的經營模式是怎樣的,他估計與自己商場四樓的小超市差不多,“隻有老外才有那個錢啊,難怪是法國人開的。”
楊巡憂心忡忡,卻也在憂心中看到一絲希望,“還好,家樂福的普遍價格還是比我那市場那些攤位的貴,像我這樣的人當然逛超市,可工資不到一千的,看到有一分錢的便宜當然是先奔市場。家樂福的運營費用怎麽跟市場比?還好,沒法比。”商場危殆,可好歹市場可以保住,楊巡終於放下一小半心事。
回到小區,天色已經全暗,家家戶戶的脫排油煙機噴出濃烈的菜香,被樓宇間的狂風一陣攪合,令楊家兄妹更覺饑寒交迫。楊巡讓楊邐在樓下守著,他一趟一趟地拎東西上六樓。楊邐被一月的冷風吹著,一件一手長的呢子大衣根本無法禦寒,隻盼著大哥快快來去,把東西收拾完。楊巡幾趟六樓跑下來,人早累得腿腳打晃,身上的大衣早甩了。他最後一趟下來,索性把地上全部東西都收拾到自己手裏,楊邐都不需要拎什麽。但等楊邐準備空著兩隻手上樓,楊巡卻叫住她。
“老四,去打幾個電話,問問梁思申那單位具體地址。我上去燒飯炒菜。”楊巡摸出一張五十塊錢交給楊邐,“電話費不夠回來問我拿,用不完算你的。”
楊巡以為說完就可以上樓。不料楊邐接了錢,沒掖進口袋裏去,卻跟著楊巡一起上樓了。“太冷了,回家用你的手機,現在不是能漫遊了嗎?”
楊巡一個人拎著所有東西往上走,氣喘籲籲地道:“手機通話費加漫遊費,一分鍾得多少?你公用電話一分鍾才多少?快去快回。”
“大哥你怎麽算賬的?你給我五十塊錢,就算通話加漫遊,也夠打二三十分鍾的,手機打跟公用電話打有什麽不同?今天溫度接近零度,你想凍死我?再說即使我拿114查出梁思申的單位電話,可現在已經七點多,下班時間了,哪兒找得到人問地址?”
楊巡從肩膀上扛著的米袋後麵艱難地看看小妹,他更意識到小妹辭職的根源在哪兒了。他走進門卸下貨,一把抓了楊邐手中還嘲笑似的掂著的五十元,嚴肅地道:“你工作態度很有問題。我來告訴你。第一,我給你五十塊,你沒用完,雖然對我來說一樣是支出五十塊,可對你來說,卻有收入。同樣的效果,但用手機支出五十塊的話,錢就全進電信手裏去了,我一樣還是支出五十塊,但你一塊都撈不到。你以為錢是那麽好賺的嗎?第二,你說你是外企工作過的,那你應該知道他們高層經常晚上要跟國外剛上班的通上話才能下班,隻有你們這些銳什麽才能按時下班。你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以,但你不能不知道上麵的人在做些什麽,還自以為是說什麽七點人家已經下班,你犯的就是不懂又自以為是的毛病;第三,那就是你無知,又懶。工作半年,連最基本的工作方式方法都不懂,卻不肯嚐試。114問電話是第一步,問到的電話後麵沒人等著回答你問題那是理所當然,但你不會電話號碼最後兩個數字稍微變化一下繼續打嗎?連號的電話號碼基本在一個片區,多打幾個基本可以問個八九不離十;第四,是你的工作態度問題。我上樓下樓背那麽多東西,你不說幫忙一起扛,你打個電話幫我總行吧?我都已經要求你,這麽冷的天,我如果沒要緊事也不會要求你,可你還挑肥揀瘦,你在公司工作也是一樣?人家出一千多一個月供著你是讓你挑肥揀瘦去的嗎?你給我好好想想,你工作時候是不是沒動腦筋?工作,不是家裏,沒人有義務喜歡你。我下去打電話,如果問到地址就不上來吃飯,你自己先吃。”
楊巡說了那麽多,耐心詳細地分析了楊邐的錯誤,可是楊邐壓根兒不服,他開門準備出去的當兒,楊邐就在後麵道:“你即使十萬火急,可你也得注意方式方法,萬一人家沒上班,你的所有電話費不是泡湯了?萬一你……”
楊巡沒想到自己說得那麽詳細,楊邐還能來那麽多萬一,他懶得聽下去,也沒時間聽,急急關門將楊邐的一萬個萬一關在門裏麵。楊巡一向自詡,隻要是他想找的,沒有找不到的。其實他早知道梁思申辦公室的電話和地址,他隻是想測試楊邐到底有幾分能耐而已,測試結果他非常不滿,心想,楊邐這樣的大學生要是到他手下,不等楊邐辭職,他先開了她。這時候楊巡心中已經決定,回頭再給楊邐買五十斤大米和一些香腸水果等物,但絕不給楊邐錢。他已經看出,楊邐的問題完全是心態不好。他想,楊邐畢業一周年時候如果還改不了,他隻好認了,以後供著小妹。
自從換新電腦後,梁思申每天從國外接受的信息量就大了很多,她不再覺得處於信息真空。她自己公司的信息傳輸也方便許多,隻是網絡速度很慢,每天都需要秘書收集存盤,她等下班後辦公室安靜,才能更快地瀏覽。
看完便收拾一下下班。此時她已經大腹便便,可是國內孕婦裝太過嬌豔,她隻得套上一件男式羽絨服打發這個短暫時期。她乘電梯直降到地下停車場,電梯門打開,卻看到外麵略帶茫然的楊巡。待楊巡看到她的時候,一張臉立刻轉出笑容。隻是這張笑臉充滿驚奇,楊巡驚奇的是印象中身材瘦高的梁思申竟會變成這個模樣,即便是一向美麗的臉容也是有些浮腫,他心說難怪在停車場找不到她的大車子,現在上下那大車子不方便了。
梁思申挺煩楊巡陰魂不散又找上門來。但她見那麽靈活的楊巡難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隻得主動開口招呼:“你在上海?來這兒找人?”
楊巡終於收回驚奇,忙道:“我找你,新年好。門外不遠有家餐廳,我想請你吃飯。”
“我很累,想早點回家。你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來看看你,有半年沒見。我送你回家吧,我替你開車。”
“謝謝,我還行的。”
楊巡聽梁思申一直婉言拒絕他,他也隻得硬著頭皮道:“讓我幫你開一次吧。我最近忙商場,一直沒空過來上海,這回聽說上海有外資超市開業,趕緊來看一下。看完一肚子的話想找個人說,就來這兒碰碰運氣。哎呀,你換車了?”
梁思申當然沒把駕駛位讓出來,但一邊開車一邊道:“超市我也聽說了,挺不錯,謝謝你來看我……”
“人真不能做錯一次。”楊巡聽梁思申沒熱心議論的樣子,自語感慨。
梁思申聞言微笑道:“對不起,我現在體力不允許,一般都是早回。過去的事情請別再提,都是仁者見仁。”
楊巡點頭,有些違心地道:“你上車吧,外麵挺冷。那再見,以後去東海,隨便什麽時候打電話,我都在。”
梁思申鑽進車子裏,看看外麵的楊巡,心裏有些不忍,伸手打開副駕的門,讓楊巡進來。“我送你去賓館。”
楊巡近乎歡快地跳進車子,快樂地道:“我送你,回頭我打輛車回家。我小妹畢業了分在上海,我給她在上海買套房子,現在我來上海不用住賓館,就住楊邐那兒。那小家夥上個月辭職,都沒跟我說,今天我去才發現,家裏清鍋冷灶的,隻有幾盤方便麵,我沒翻她錢包,不知道錢包還有幾塊錢。我批評她工作態度不對,可她死鴨子嘴硬,理由比我還足。唉,四年前差不多時候我也找你討論楊邐,你跟我說別多給錢,寧可多給物,結果我沒做到,我養嬌她了,她現在眼高手低。唉,怎麽辦,對不起我媽。”
梁思申原以為楊巡會跟她說看了家樂福超市後的感想,就跟以前似的,跟她商量造建材市場,造四星賓館,造歐洲街和商場,滿眼睛都是憧憬,滿肚皮都是主意。沒想到一上來就是家長裏短,就跟每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家長一樣的焦急。她不禁莞爾道:“那你要拿她怎麽辦?”
“我不知道。我明天給她備足夠兩三個月的柴米油鹽,總不能餓著她。我看吧,她要是半年裏麵能出息,就讓她繼續呆上海,要半年後還是有上頓沒下頓,我不指望她了,捆也要捆回家自己盯著調教。”楊巡說的時候,不時看向梁思申,見她一直聽著發笑,估計她在笑他的主意,隻得也笑道:“沒辦法,老四嫌我沒文化不肯聽我,不認我的理。”
梁思申心說這個哥哥做得還是不錯的。“你已經很會說了,死人都能說活。”
“我哪裏,我哪裏,嗬嗬。我……我……總之很對不起你。我現在話不多,更沒幾句人話,嗬嗬。”
梁思申一笑,轉了話題,“去年一年裏,調控那麽緊,你算是做得很好了。”
“我們下半年湊一起時候已經都在討論,就是給批,我們也暫時不敢上了,利息那麽高,可……聽說海南北海那邊都有人跳樓了。我現在壓力就很大,晚上睡覺想起商場那些庫存每天吃掉的銀行利息,心裏割肉一樣。今天再看到那樣的超市,要是我商場邊上也開上那麽一家,我從五樓往下跳算了。你看著好了,很快的,不出三年超市就會過去。以前肯德基不是也隻有北京上海才有呢?我到上海還特意去肯德基吃一頓,現在全國各地都有,我們那兒已經有兩家,一家還是我的。你看,隻要是好的,很快遍地開花。我今天看著超市就想,它超市賣什麽,從今天起,全部從我的商場撤出,絕不敢跟超市重複。我今天就得準備起來,一點點地調整布局,要真等狼來了就遲了。沒法跟它超市比價格,有些都比我進價還低,我都不知道他們怎麽賣得出這種價格。這商場,不接手不知道,一接手才知道水太深了。”
梁思申聽著滿是道理,但隻臉上笑笑道:“對於你去年夏天肯接下商場經營權,我也奇怪,不是你一貫風格。”
“我也悔,可就算時間倒回去,我還是得接。放他們手裏,他們每年給我製造虧損。與其不明不白虧錢,還是自己動手虧吧,起碼虧得死心塌地。這與你無關,都是我自己的事。”
梁思申不願多提商場的前因後果,隻得再轉話頭。好在錦雲裏很近,很快便到。便道:“我到了,今天不請你進去喝茶。”
楊巡看看這陌生的環境,奇道:“你不是住別墅嗎?”
“這兒方便,上班近。呃,有個不情之請,這個地方你非請勿來。”
楊巡以為梁思申不喜歡他像今天出現在她辦公樓下麵一樣出現在這裏,隻得悻悻道:“好吧。以後我打你電話,行嗎?”
梁思申隻得索性摸出一張名片交給他,顯示誠意。她名片上麵沒有記載手機號碼,她不願意每天被叫魂。但她就不明確說明,讓楊巡別自說自話地摸上來,其實是因為戴嬌鳳。以楊巡隻憑她一個工作單位的名字就能摸到她工作地點的能耐,楊巡隻要有心,還能不順藤摸瓜了解到戴嬌鳳去向?她還是別製造事端。
楊巡看梁思申開車進入大銅門,不由得繞著這麽大院子的圍牆走了一遭。圍牆有些與別的房子連在一起,他沒法精確看出大小,可毫無疑問,這院子很深,不比他老家山野之地的院子小。他不知道這房子是梁思申外公的,心說梁思申這個人可真會賺錢。
楊巡隻打車到最近的地鐵口,換乘地鐵回楊邐家。有關商場和楊邐的事,他好好想了一路,走出地鐵的時候,基本上心意已定。
雷東寶也在要抓破頭皮。平時工資發下來,他都是自己拿一半,另一半給馮欣欣做家用。但是今年的年終分紅,雷霆的倒也罷了,紅偉那邊的公司分紅很是可觀。因為對本地電線行業進行了集中整治,紅偉的貿易公司又買又賣,生意滾得相當大,在好幾大城市已經發展出經銷點,因此利潤跟著上去了。紅偉滿麵紅光地把一本存折交給雷東寶,雷東寶拿著卻不知道放哪兒去。
項東雖然進來才半年,按比例所分得的錢比起正明他們來少一半還多,可他還是震驚了,這個數字,比雷東寶請他來小雷家時的口頭許諾要大不少。他會議後就想找雷東寶說說話,說說這半年來的感受和對新一年的展望,他太震驚了,他抑製不住地想找人說。可是雷東寶此時頭痛錢放哪兒的問題,把約談拖到晚上。項東隻得駕車從市裏回去小雷家,一路打著節拍放聲高歌,唱的是《翻身農奴得解放》。
按雷東寶以往的規矩,他的錢都交給老婆管著。可是想到馮欣欣,他怎麽都不放心把錢放到馮欣欣手裏,仿佛馮欣欣跟他隔著一條心似的,不可能好好保管他的錢。給他媽是不可能的,他媽是個沒原則的。又老又糊塗。當然他自己也可以管,塞保險箱裏就是。可是他卻不知不覺走到了韋春紅的飯店。
他還是三天兩頭來這兒,可今天走到門口,卻沒伸出手去推門,在門口徘徊。這當兒中飯過去,晚飯還沒開始,店門裏麵冷冷清清,店門自然也是關閉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進了。卻見韋春紅就在門裏麵捧著熱水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不知哪來的氣惱,道:“你看我來也不說給我開門。擦什麽了,擦那麽香的,你讓人家吃飯還是吃你啊。”
韋春紅依然似笑非笑地道:“這是小梁送我的新年禮物,她和宋總都說這種香氣最適合我。”
雷東寶立刻無話,現在他想了解宋家的事,還得通過韋春紅。“就你貪小,他們送你什麽你還真有臉都拿著。”
“喲,上門尋釁鬧事啊。宋總前兒剛打電話來,說老家的醃魚臘肉幹筍幹菜就是鮮,他家老爺子冬天照例胃口不好,可就喜歡吃老家去的東西。我等會兒就跟宋總說說,以後少跟我這種沒臉的交往呢。”
雷東寶聽了就明白,人家現在繞過他呢。他煩躁地道:“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見雷東寶如此正經,韋春紅就不調戲他了,吩咐店員看門,她跟著走上樓去說話。但她還是不想正經,每次雷東寶來她都歡喜得很,正經不起來。她坐到雷東寶身邊,伸出被熱水袋捂得紅紅白白的手給雷東寶看:“你瞧,今年硬是沒生凍瘡,也沒開裂,小梁教我的法子管用。”
雷東寶抓過手來一瞧,果然,她不說還真沒留意,但嘴裏還是沒好話:“你老妖精跟小妖精學,十幾年飯白吃了。你別打岔,我跟你說事。”他掏出大紅的存折,抓過韋春紅的手,一把拍在韋春紅手掌上,拍得韋春紅如今嫩嫩的手掌生疼。
“你替我保管,一半買股票存銀行,你看著辦,另一半估計開春要用到,我到時再問你拿。”
韋春紅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肯吱聲,先接過存折翻看,一看裏麵的數字,立刻將存折一合,交還給雷東寶。
“你想清楚,弄不好你一分錢都拿不回。我才不給你寫字據。”
雷東寶“嘖”地一聲:“要你拿著就拿著,你不是最愛錢嗎?裝啥小腳。到底管不管?管的話趕緊穿上大衣,去銀行換你名字。”
韋春紅一聽,當下就相當地明白雷東寶的意思了,頓時滿麵春風,撲過去就拖住那豬頭啃了一口,趕緊穿上大衣跟雷東寶出去。雷東寶這才放下一頭心事,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銀行的瑣碎事,當然都是韋春紅著手辦的,雷東寶隻需要腆著肚子站在一邊指導就行。然而韋春紅辦這些是輕車熟路,因此雷東寶惜字如金,即使存折上麵巨額現金的轉戶都不能讓他開一下金口。
這時候正好有電話進來雷東寶的手機。他看都不看號碼就接起來。拿著雷東寶淘汰下來的模擬手機的韋春紅看見心說,既然都不看號碼,還燒包地換數字手機幹嗎,都是錢多了燒的。要她說,既然都能用,換什麽手機。她手裏拿到錢就投資。自打前年雷東寶出獄後,她飯店的生意又恢複旺勢,再說這兩年大家呼啦啦地好像都錢很多似的,上飯店吃飯也跟不要錢似的,除了公款吃喝,個人吃喝也多了起來,韋春紅去年一年市縣兩家飯店的收入竟是過去那麽多年的總和。手頭富裕的韋春紅已經投資了幾處市區一二類地段的店麵房,這是她與梁思申商量的結果。現在雷東寶的錢也到她賬上,她打算與她的湊一起,回頭再找幾家店麵房買下,當然房產證上得寫她的名字。
雷東寶沒去關心韋春紅一直喜滋滋的臉色,韋春紅的臉色陰晴圓缺,都是他一句話,他對韋春紅有把握得很。他隻是奇怪楊巡怎麽突然打他電話,那小子不是才剛元旦前給過電話嗎?因為前年楊巡在他出獄的事上做過很多努力,他投桃報李,對楊巡手底下兩家市場脫紅帽子的工作給予很大支持,兩人現在關係算是熱絡。聽著楊巡一連串的“書記,新年好,新年好”,他幹脆地笑道:“是不是今年春節要回來?我請你喝酒。”
楊巡笑道:“不是,書記,我跟你通風報信來的。我剛上朋友那兒查點政策,看到說今年開始出口退稅率下調,還有傳說很快進口稅率也會下調,這對你剛起步的銅五金出口很不利啊。你得早做打算,調整今年利潤預期。”
“早知道了,現在我們跟進出口公司穿一條褲子。呀,小子,你現在嘴上一套很利索嘛,跟誰學的?”
楊巡又笑,“哪兒利索了?跟書記怎麽比?我新鮮熱辣知道的東西,這不書記早了解了。咱不上台麵,跟過年過節的豬頭肉一樣。好了,書記有準備就行,我白提一句。春節不回了,現在開了家商場,鬧得每天跟坐牢一樣。等我理順了一定找書記喝酒去。要不書記你有空過來玩?”
“不去,我老婆春節生孩子。”
雷東寶接完電話,卻沒管韋春紅聽到他說生孩子的時候臉色變了一下,見韋春紅已經辦完手續,就拿回身份證,開車送韋春紅回飯店。然後他就去忠富那遠在窮山疙瘩的養豬場。
忠富說不回小雷家就不回,在老娘娘家包了幾間豬舍養豬至今已經兩年,即使明明承包小雷家現成的養豬場比他自己通過資金積累,一磚一瓦地擴大豬舍快捷得多,他都不肯再回小雷家養豬。雷東寶本來冷眼旁觀,看忠富要怎麽收場,後來見忠富果然說到做到,他倒是敬重。又快到春節,小雷家照例是要發年貨,雖然雷東寶眼下不是村幹部,可他手裏抓著錢,小雷家村的行政事務依然是他說了算。他不就近到承包他豬場的那些老板手裏拿豬,而非要繞遠路問問忠富手裏有沒有豬。
可是去忠富豬場的機耕路根本沒法開車,雷東寶不得不將車子停在路口,冒著寒風走一裏多路才到豬場。忠富早接到電話說雷東寶要來,雖然沒殷勤地等到村口去張望著,倒是一直一邊做事一邊關心著外麵的動靜。看到雷東寶走來,忙快步迎了出去。見麵就笑道:“哦喲,書記,聽說下月就要當爹了?”
雷東寶眉開跟笑的,但嘴裏卻道:“頭大啊,隻能一窩生一個,要跟你這兒一窩生七八個多好。才一個,以後要我怎麽養,我每天還不得找個人盯著他小子。”
忠富聽著好笑,心說雷東寶為了這個孩子連婚都肯離,以後還不知道怎麽疼這孩子。“聽說前陣子你們都忙得很,都是書記親自揮著鞭子趕大夥兒加班加點。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元旦前忙完了,現在得歇火嘍,出口訂單黃了好幾單。我找你要幾頭豬,以前村裏分多少豬,你今年給我留多少,數目你肯定知道的。要給我好豬啊,別挑病的瘦的殺熟。”
忠富聽著開心,笑道:“書記惠顧我生意,我怎麽會亂來?豬肯定是有的,再說憑我,你就想換口味找頭瘦豬病豬都沒可能啊。書記這邊請,我這兒簡陋,沒以前小雷家辦公室好。”
雷東寶跟著忠富進去,捏著鼻子道:“你這兒沒沼氣池吧,臭得很,我老遠就聞到。”
“有沼氣池,自己弄了個小的,夠燒豬食。再大做不起,做出來的沼氣也沒地方用,不是以前小雷家,副業多。”
“要你回小雷家,你就不回,你就跟我賭氣。今年變主意沒有?”
“書記就別問了。再說現在我這兒攤子已經鋪大了,也扔不下了啊。”
“現在年出欄幾頭?”
“不瞞你說,書記,去年一年養豬的都虧本。什麽都漲價,豬飼料也漲,一頭豬賣了還不夠成本。村裏人早把豬殺了,連豬娘也殺。我盡量縮小養殖規模,省得多虧,但留著優良品種,再虧都得撐著。大家日子過好了不得吃肉嗎?等沒人養豬了,我的豬又有人搶了。書記,今天給我筆大生意,算是雪中送炭。我本來正愁過春節的錢。”
“市道總是有漲有落的,不過你說得沒錯,大家都要吃肉,豬肉總有地方賣。我知道你這幾年有點積蓄,要真調轉不過來,跟我說一聲。別見外。”
忠富聽著感動,道:“書記,那我不見外,先跟你親兄弟明算賬。你先付定金給我,嗬啊。”
“操,你還真不見外啊,去村裏拿去。你等著,我給你問問,看有誰家也要發福利。”
忠富忙按住雷東寶的手,道:“書記別忙。書記那麽照顧我,我心裏真是沒說的。不過我忠富有一件好,我科學養豬,打個比方,別人家的豬吃一斤飼料長一兩肉,我的可以長一兩半,我節省開支就節在這裏。我還行的。”
“還行就好。這幾天跟朋友們吃飯,都說今年……啊,去年日子不大好過,我想來看看你,你沒事就好。我走了,我晚上還得跟銅廠廠長談。今年開始國家退稅調整,你知道退稅嗎?我們現在基本上是虧本賣給國外,就等著它退稅那點錢找補。現在退稅降了,我們要麽不提價,虧,要麽提價,老外不要。得想辦法,也想個跟你科學養豬一樣的辦法。我也愁。”
這方麵忠富幫不上忙。兩人又說幾句,雷東寶去豬場看一遭就走。送走雷東寶,忠富一直很感動,知道雷東寶如果單純為小雷家年貨的話,是沒必要親自來一趟的,雷東寶來,隻為實地看一眼朋友到底好不好。這時候忠富心裏有些動搖,他想到這一段時間裏肯定有不少養殖戶堅持不下去,得退出養豬圈子,包括租小雷家養豬場的養殖戶也不會有例外,他完全可以乘虛而入,而且可以靠關係先拖一下承包費。但是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自己搖頭否定。既然出來了,就不想再回去,就這樣做個朋友挺好。若真接近了,以雷東寶的性格,難免又會不由分說裹挾上他。
從忠富這邊出來,雷東寶找項東說話。項東給他列出麵對的幾項問題,諸如退稅率降低,影響剛開業的銅五金出口,並影響利潤;如進口稅降低,可能會有海外產品進口衝擊市場,還有一個壞消息,是已經合資的省電纜準備恢複中低檔產品的生產,勢必挾雄厚資金實力衝擊電線電纜市場。
雷東寶憂心忡忡,對忠富,他會說市道有起有落,可真落到自己頭上,他還是愁的,再加現在又添省電纜一道心事。項東現在則是動力十足,安慰雷東寶不用著急,銅廠方麵他會設法,盡快爭取產品升級換代,提高技術附加,他提醒雷東寶關照電纜廠,起碼先保證安全度過這個政策緊縮期。
雷東寶一則是喜,一則是憂,慶幸找到個項東這樣不要他操心的,又從方方麵麵感覺到,今年的經濟大環境都不太好,前幾天縣裏找去開會傳達文件。說貨幣政策適度從緊,解讀是銀行貸款很麻煩,銀行不放錢出來,企業維持可以,想擴張就難,考慮到去年下半年起已經明顯減少的電纜需求量,說是基建投入減少所致,要今年還是這樣,再加省電纜又殺回馬槍,雷霆的電線電纜得麻煩了。
項東那邊,雷東寶放心交出。但是他不得不沉到電纜廠,要大夥兒想辦法擺脫困境。
梁思申預產期前幾天還在上班,她認為生孩子又不是健康問題,不需要大驚小怪,反而是其他人個個如臨大敵,她媽媽開後門提前退休,宋運輝雖然年底迎來送往很多,還是安排大量時間停留在上海,連外公都偃旗息鼓,每看到梁思申安全下班回家就鬆一口氣。所有生過孩子的,見過親人生孩子的,都戰戰兢兢,因此都認為梁思申無知者無畏。
尤其是宋運輝更擔心,他因姐姐而對女人生小孩有心理障礙,可梁思申不聽他,梁思申說寧可把產假放到生了孩子之後。宋運輝提心吊膽,終於迎來差點讓他窒息的消息,那是梁思申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說她肚子痛,由同事陪伴,自己就近衝進紅房子了,讓他趕緊回錦雲裏拖上媽媽一起去醫院,醫生說就在今天,快了,宋運輝趕緊讓司機載著飛奔,接上嶽母外公一起去紅房子,終於在梁思申進產房前見上小小一麵,三個人在外麵走廊開始漫長的等待。
宋運輝沒法穩坐,梁母也沒法穩坐,兩個人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坐下,吊桶一般的忙碌,唯有外公兩手扶在拐杖上,坐的穩如泰山。外公後來真是看不過去,叫兩人坐下,道:“女人生小孩,千百年都在生,何況在這種上海最好的醫院,你們急什麽?你們放心啦,思申這孩子幹脆利落,生個小孩不是大問題。”外公本來想說思申心狠手辣,但曉得這時候說出這話得犯眾怒,隻好先閉口。
“囡囡生第一個,第一個最難。她又不當一回事……”
“誰不當一回事?她當回事,那些生小孩的書我看她都倒背如流,就你們瞎操心,小輝給我坐下,我眼睛看出血了,你還是什麽宋大經理嗎?”
宋運輝當然知道梁思申記性好,領悟力高,有關段落倒背如流,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心急又是另一回事,梁思申平時做事幹脆利落,又不能與生孩子通用,不是一回事。
外公見沒人聽他的,其實他也心焦,與外孫女住一起這麽兩年,事事互相依賴,彼此又互相欣賞,早有親情產生,可又不願表露出來,他怕悶坐著露出情緒,被梁思申以後知道了笑話,隻得又拿說話打岔:“你們說孩子會講話後該叫我什麽?我們老家不分男女都叫阿太。古代人短命,七十歲算古稀,我這種年紀叫什麽,叫老而不死為賊。既然都是賊了,誰還管老而不死的性別,你們說對不對?所以男阿太女阿太統稱阿太。我說定了,以後孩子叫我太外公,一定要分清性別,不許混叫。”
梁母沒想到老父這個時候還計較這些,隻得道:“一定,一定,孩子還一定叫太外公給起的小名,可可,行嗎?”
外公笑道:“又由不得你,你女兒主意太大,喏,你女婿能管。小輝,快答應叫可可。”
宋運輝立刻答應,二話沒有。外公心裏很爽,這就叫城下之盟。外公終於肯老實地雙手拄著拐杖,一半重心放在手上,與女兒、外孫女婿一起盯住產房的門。梁父接到通知後,不斷電話過來詢問,也在那邊急成熱鍋上的螞蟻。
好在梁思申沒讓他們多等,果然如外公所說幹脆利落地生了下來。大家都很欣喜,終於放下心裏一塊大石頭,惟有梁思申由樂觀轉向憂鬱:怎麽辦?才出生的兒子長得跟紅皮老鼠一樣,渾身都是皺褶,她兒子就這麽難看嗎?反而那麽挑剔的外公卻在床邊欣賞新生兒,連聲說孩子長得好,像他王家的種。
紛擾一陣子後,宋運輝讓外公嶽母兩個回家吃飯,他和一位保姆留下來照顧梁思申。梁思申這才賴在宋運輝懷裏盡情撒嬌,一會叫痛一會叫累,要宋運輝非常非常憐惜她。安撫好久,宋運輝才道:“我給東寶大哥也打個電活吧,這個消息得親口告訴他。”
“就這兒打,不許離開我。”梁思申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感覺非常幸福。
沒想到打通雷東寶的電話,那邊是雷東寶氣急敗壞的大嗓門:“什麽,你兒子?好,宋家有後。我也等產房外麵。我每天要她躺床上躺床上,她偏不聽,硬要逛街,每天不把錢花光不肯回家。今天逛出問題來了,早產……”
“別急,我記得沒差幾天吧,也是這幾天的預產期。你放心,她年輕,頂得住。很快。生下來也給我打個電話。”
“行。你兒子,你兒子,我要生個兒子,以後倆小子是兄弟,要生個女兒,嘿嘿……”
“別想,你這種人的女兒,好看不了,我們宋家不要。”
梁思申旁邊聽著好笑,虧雷東寶想得出來,想結娃娃親。
宋運輝理解雷東寶的煩躁,雷東寶心裏頭的陰影不會比他的少。他隻是沒猜到雷東寶現在為了這個孩子非常迷信。
雷東寶此時把婦兒醫院走廊踩得“咚咚”響,一顆心跳得都沒比腳步聲輕。他一個老婆死在產前,一個老婆生病剛好壞的是生孩子的器官,現在這個老婆又是貪玩早產,叫他如何能夠沉靜?不止他,連韋春紅得知消息後都替他擔心,特意上樓跪觀音菩薩麵前燒香念經,保佑雷東寶平安。當然,韋春紅也是把她的祈禱傳遞到雷東寶耳朵裏的,雷東寶雖然嘴上一聲謝都沒有,心裏卻是知道韋春紅對他有良心,簡直可說是大公無私的好。
馮欣欣終於半夜生出來,兒子,白白胖胖有八斤重。雷東寶第一時間就拿起手機一個回撥,正好是韋春紅的,然後一個回撥,是宋運輝的,最後才是他媽,都是四個字:“兒子,八斤!”後來閑了才又追著給宋運輝一個電話,非常臭美的說,他兒子別的不說,體重愣是超過宋運輝兒子,贏了第一棒。令宋運輝哭笑不得。梁思申聽了很不服氣,要宋運輝告訴雷東寶,來日方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雷東寶龐大身軀占著產床邊位置打電話時候,護士進來辦事,喊的是“孩子爺爺還是外公讓一讓”,令好不容易當上父親的雷東寶鬱悶不已。
電話一來一去,橫亙在宋運輝與雷東寶之間的一堵牆悄悄隱去。
楊巡從尋建祥那接到梁思申生了個兒子的消息時,還在夜間營業的商場。他正好可以找找能送出手的合適禮物。他早就清楚,別看梁思申平易近人,可她私底下對生活品質的要求甚高。
寒冬臘月天氣,逛店逛到夜晚的人畢竟少。楊巡站在一樓空曠處,看稀稀拉拉的人流懶懶散散地走出商場半閉的大門,心裏有很多想法。他從上海參觀家樂福後回來,立刻下手調整商場布局,沒有一絲耽誤。但是調整是循序漸進的,他不知道顧客感受到了沒有,因此他讓一樓服務台的小姐留心記錄顧客意見。目前調整還不到半個月,沒有顧客反映有什麽不便。他猜測,那是因為顧客認為東邊不亮西邊亮,未必一定要在他的商場買齊貨品。
但是服務台的小姐那兒沒有顧客的意見記錄,並不意味著顧客沒意見。楊巡認為顧客最好的投票是腳,反映在商場每日的營業額上麵。這幾天他忙著年底的迎來送往,沒時間看賬目,今天既然沒出去應酬,腦袋又清楚,他決定叫來財務經理老畢問個清楚。他急急衝上已經停開的扶梯,一直衝到五樓行政倉儲區,才到走廊,就喘著粗氣大喊一聲,“老畢,完了來我辦公室。”
財務部裏麵卻是傳出一陣聲調不齊的女聲小組唱:“畢經理不在。”
楊巡正好止步於財務部大辦公室前,見日光燈下大夥兒都在忙碌著將今天賬目清理,而有人顯然已經忙完,開始收拾桌子,穿上大衣。楊速這時候從現場返回,見此就道:“大哥找老畢?他家裏有事跟我請假。”
楊巡隻得回去辦公室,但吩咐楊速找個全麵熟悉賬目的財務人員過來問話,他今天既然想到此事,那就一定要搞個清楚才能放心回家睡覺。過一會兒,估計是財務室工作結束,楊速帶著一個短發戴眼鏡的女孩進來,女孩形象不佳,鼻頭眼皮都是輕微紅腫,一看就是感冒患者。而且一天工作下來,臉泛油光,頭發淩亂,又兼穿著一件棕色皮夾克,著實沒女人樣。但楊速俯身在楊巡耳邊輕道:“這是任遐邇,財務內部的問題,她比老畢還清楚。”
楊巡有些不敢相信。問道:“小任,撤掉一樓糖果食品櫃台,換作化妝品櫃台後,一樓營業額有什麽變化?”
任遐邇甕聲甕氣地道:“沒變化,糖果生意本來已經重心轉移到四樓超市,這些精品糖果的銷量本來就不大。新填補的歐珀萊化妝品櫃台市場反應不錯,雖然目前才與糖果營業額扯平,但新櫃台能一上來有這業績已經算不錯,以後可以與高絲平分秋色。傳聞高檔煙酒櫃台也會撤,我建議春節後才撤煙酒櫃台,那櫃台的節日銷量比較大。”
楊巡聽了著實吃驚,老畢也能回答這些問題,但是老畢要一邊翻著賬本一邊回答。他看看楊速,但不便此時與楊速討論跟前這個人。接著道:“目前我打算削減庫存類商品櫃台,從你賬麵上看,哪個櫃台先削比較好?”
“四樓超市吧。橋對麵新開一家超市,是商業局下麵職工集資開的,東西比我們這兒全,部分種類與我們這兒的重疊。我都去那家買。我們這兒的超市主要靠購物券支撐,一天的營業額百分之八十是購物券。損耗率高,即使營業額再高,也劃不來。我有計算,不過具體數據在電腦上。”
“去財務室。”楊巡當即站起來道。
財務室此時已經人去樓空,任遐邇進辦公室先找來卷紙對付眼淚鼻涕。另一隻手不用看著就打開電腦,隻一隻手在鍵盤上操作著就劈裏啪啦地拉出文件。楊巡喜歡這樣的工作速度。等頁麵打開,他就拋出一個又一個藏在心頭的問題。楊巡從不知道這些問題都有精確的答案,如此一來。他不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了嗎?他不由自主地湊到電腦麵前瞧,卻見屏幕上是似乎拉不到頭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數據,表格不是他熟悉的財務報表。他看得一頭霧水。
任遐邇不得不避開身去。避開老板無意中的接近,同時婉言警告:“楊總,我流感,請小心回避。”
楊巡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太過熱衷,忘了與女孩子家保持距離。他連忙走開,笑道:“最近天氣幹,流感特別多。哎,你這表格,我以前沒見過,你自己做的?”
“我用BASIC編了個小數據庫,不好意思,這幾乎是最原始的數據庫了,現在人們用C語言。”
“你為什麽以前不告訴我,很好的,我需要這樣的數據分析。要不這樣,你明天開始,每天給我一份櫃台經營情況報告,每天中午時候給我。”
任遐邇遲疑了一下,道:“請楊總通過畢經理給我下指令。”
楊巡即刻明白這是現在商場規範管理的規矩,不能越級傳達命令,越級可能讓跟前女孩招致老畢的嫉妒。他隻得道:“那行。下班吧。天不早。我送你回家。對了,你還有什麽寶貝掖著?幹脆一起告訴我,我不跟老畢說。”
任遐邇聽了笑道:
“沒寶貝了,光這個寶貝就耗了我近半年呢。謝謝楊總,我家就後麵沒多遠,我自己回去。”
楊巡和楊速一起退出,看任遐邇戴上絨線帽係上絨線圍巾,裹得跟大麵包一樣地關門離去。楊巡道:“這樣的人。你以前怎麽不跟我說?我要早知道有人能那麽消楚,我以後與商家續簽合同不是有依據了嗎?有些銷量差的,我第二年不續約。我還可以清楚什麽櫃台適合什麽季節,我甚至還可以監控租賃櫃台他們每天的銷售流量,據此估算他們有沒有繞過收銀台私下交易。老二,你沒發現這個寶貝,是你的錯誤。”
楊速挺有些委屈:“大哥,小任夏天時候招聘進來,現在已經是財務部主管,老畢一人之下,我已經夠快提拔她。她思路很清楚,我看內部做賬方麵比老畢好,不過聯係稅務和銀行方麵還沒見她做過什麽,那些都是老畢在做。”
“什麽文憑?”
“大本,以前在一家國營單位做,那單位現在不景氣,她跳槽出來,但檔案還給扣在那家單位裏。”
楊巡聞言不由得看楊速一眼,嚴肅地道:“你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你是有未婚妻的人,別吃窩邊草。”
楊速皺眉道:“我沒做壞事。隻是我破格提拔重用小任,不知哪兒就傳出風言風語,讓小任很為難。”
楊巡看看楊速,再回想任遐邇的模樣,心說真人不露相,但這麽麵包似的真人似乎還真不是楊速喜歡的,應該相信楊速。他把這事暫時拋到腦後,與楊速一起下樓回家。他問楊速買件什麽禮物給宋運輝和梁思申剛生下來的小孩,楊速說要不就土到底,買個小孩子戴的金鎖片。楊巡覺得這是個辦法。但得找個合適的人送去上海,或者直接就叫人帶著錢去上海買個好點的送去。
楊速開車回家,楊巡回想剛才與任遐邇的交談,越想越覺得很有必要盡快直接從任遐邇手頭獲得第-手信息。他問楊速:“我今天看著,小任比老畢腦袋清楚,對業務也比老畢熟悉。就是她黃毛丫頭一個,壓不壓得住財務部那麽幾個人?財務部好像都是老娘們吧?”
“老畢不是你親信嗎?”
“老畢又不是我-個娘胎爬出來的兄弟,會做事才認他是親信。你說,任遐邇到底壓不壓得住?瞧她今天的窩囊樣子,好像壓不住。如果那樣,我換個職位給她,方便我直接找她問事。”
“平常不是那副樣子的,今天不是流感嗎?你要麽耐心等上三天,好好觀察一下就明白。她平時做事果斷,交付給她的事情從來不說一個‘不’字。其實我看她比老畢好。她目前不熟悉的銀行稅務,我可以帶她一段時間。”
“老二,你跟她真沒關係?”
“真沒關係,大哥,向你發誓,我跟毛毛的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毛毛是楊速的未婚妻,隻是楊速看大哥一直沒結婚的意思,他敬重大哥,也不敢結婚。
“好,你暫時別通知老畢,我觀察三天。”楊巡已經通過今天的問答了解到了任遐邇的業務水平,隻要不是個阿鬥,他相信任何人隻要給權給錢,沒有扶不起的。他還打算利用這幾天時間到任遐邇以前的單位打聽一下這人的過去。
宋梁那邊的禮物,他與尋建祥聯係了一下,正好尋建祥準備過去,他就把錢交給尋建祥,打楊邐的中文傳呼,讓楊邐幫忙一起去買禮物。他自己不便上門,他以為梁思申顧慮宋運輝,不讓他上門。
這邊,他真是認真觀察了任遐邇三天,看著任遐邇流感好轉,終於不用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就趁老畢出門時候去給個任務,當場看任遐邇幹脆利落地布置下去,那些老娘們接手後沒有二話。楊巡看著滿意,又從暗渠道了解到任遐邇在前麵一個單位聲譽不錯,並無手腳不幹淨的事情出現。等五天後的星期一,他便拍板,讓老畢升任歐洲街的總經理助理,商場經理的職位交給任遐邇做。老畢當然知道這是明升暗降,氣得回頭散布不少有關任遐邇的流言後辭職不幹了。但老畢不敢做楊巡的手腳,因早知道楊家兄弟手下雞鳴狗盜之徒甚多,他得罪不起。
任遐邇走馬上任之後,財務工作自是本行,做得好不提,更是給楊巡提供了很多經過統計整理後的財務意見,讓楊巡終於能做到心中有數。楊巡非常器重任遐邇,對這個非常怕冷,每天捂得嚴嚴實實的女孩子以同性對待。但是楊巡還不知道是不是該信任任遐邇到可以吩咐任遐邇做小賬的程度。
接觸久了,楊巡才知道任遐邇原籍不是市區,也不是財務專業,當年畢業時候好不容易分進一家外貿公司,卻被有權者的孩子奪了分配名額,差點被退檔回校,無奈隻得答應服從人事局的安排,給分到商業局下麵的一家批零店。財務方麵的知識還是她畢業後自學考證出來的,後來她毛遂自薦當上當時批零店的會計。好不容易熬過一年,拿到正式市區戶口,她就業餘時間給人做兼職會計,一人多職做了三年後,看到商場招聘就抱著試試看的心過來一趟,沒想到被錄用。楊巡還知道,任遐邇現在居住的一間兩居室的房子,居然是她自己掙錢於去年夏天買下的。買下後有了落腳地,才跳的槽。不過那房子分期付款,她才付了一半。其他一半得分三年付清。
楊巡心想,同樣是農村出來的女孩子,同樣是重點大學出身,人家任遐邇怎麽這麽能幹,挫折打不倒,越活越頑強呢?楊巡不僅重用任遐邇,對她也好生佩服。
楊邐按照大哥吩咐,跟著尋建祥-起去買了小孩子戴的金鎖。本來她是不需要跟著尋建祥一起去梁家的,但是她好奇,又正好星期天沒事於。就跟著尋建樣一起過去了。可真看到梁家圍牆銅門烘托出的深宅大院摸樣,她忽然怵了。
楊邐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伯出來開門,進門見一優雅院落。大冬天的依然綠意盎然,尤其可喜的是一棵濃綠的樹上掛滿橙子一樣的果子。他們才走進去幾步,就見到宋運輝開門迎了出來,穿著薄薄的棉恤。很隨意的樣子。楊邐看到宋運輝與尋建祥玩笑似的擁抱後,才和她打招呼,一起走進暖暖的大屋。楊邐心說,要把這麽大房子弄暖和,得裝多少空調?每月交多少電費?而跟前她想都想不到的家具布置,還有一屋子衣著光鮮、氣字軒昂的人,讓她更不敢亂說亂動。但她很快鼓勵自己不要膽怯,沒什麽大不了的,一樣都是人。她才挺起胸來,跟著尋建祥去看一下臥床坐月子的梁思申。看過剛出生的寶寶,問候幾句,送上禮物,才下樓坐到一張床不像床的地方。
她旁邊的太師椅上,坐的是梁父,梁父聽說這是楊巡的妹妹,都沒拿正眼看楊邐。楊邐對麵則是來拜望梁父的梁凡和李力。這兩人都是逼人的英俊瀟灑。還有兩個是宋運輝的客人,一看就是官員,坐在另一邊的圈子裏。還有兩個梁思申的金發碧眼同事喝茶後即離去了。一屋子的熱鬧。
宋運輝有事,去那邊與兩個上來拜訪的朋友說話。尋建祥見楊邐緊張的樣子,就招呼楊邐喝茶吃糖果。-會兒宋運輝過來招呼一下,尋建樣笑道:“孩子鼻子上邊像他爹,鼻子下麵像他娘。以後也是個不動聲色把人說得找不到地縫子鑽的小壞蛋。”
宋運輝一聽就想到梁思申當初在金州和尋建祥一起捉弄人的一幕,不由得大笑,追著尋建祥問:“你看我們可可好看嗎?”
尋建祥笑道:“當然好看,你看這鼻梁多挺,腦門子一看就是聰明的。你倆的孩子遺傳基因好。等以後再加上家教好,出來就是公子哥兒。”他說著看一眼梁凡和李力,心說以後可可就是那樣風流的人,肯定比當年沉默寡言的宋運輝強。
梁凡取笑道:“小宋你這是想要人說真話,還是說假話呢?”
梁父直截了當地笑道:“說可可好看的都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眾人大笑,回頭梁父才又與梁凡李力說話。梁思申因尋建祥到來。換上待客衣服慢吞吞出來說話,問楊邐戴的漂亮手串兒是哪兒買來,什麽質地。宋運輝聞言有點奇怪,因他知道梁思申對這種寶石類的東西很有研究的。楊邐卻以為梁思申喜歡。把手中茶色水晶的手串兒摘下來讓梁思申試藏。梁思申卻是拿去可可脖子邊比劃,然後拿回來一定要用金鎖換了水晶手串,她說她更喜歡這個。楊邐沒辦法。送禮總得要人喜歡吧。她隻能將金鎖收回包裏。尋建祥看著也沒說什麽。
梁思申解決了楊邐的事兒,就回頭對梁凡道:“老大說什麽?我依稀仿佛聽得你說籌資去香港投資?”
“呸,又想栽那套‘依稀絲竹之音,仿佛蘭麝之氣’給我。最近國內緊縮,錢難賺,我們準備去香港看看,聽說香港房地產市場經曆短暫調整後,將會因為九七臨近發力。”
“現在國外資金偷偷潛入國內賺取不可思議的利息,難為你拿這邊高息貸款逆流而上,出境搏擊,勇氣可嘉啊。”
梁凡道:“你還不是一樣?你不是剛從墨西哥殺個來回?”
“你哪裏跟我一樣,我自十年前趕上日元狂漲的趟兒,這輩子幾乎都泡在這裏麵渾水摸魚。你們一輩子計劃經濟,出去玩自己的錢倒也罷了,玩光算數,贏來算彩頭,貸款出去玩就危險了。外公,對不對?”
外公從自己臥室出來,聽了笑道:“要沒些個瘟生送錢,你賺什麽去。”
“外公小看我們了,我們已經做足功課。”梁凡臉上怏怏的。
李力微笑道:“這不,這兒一位老法師,一位專業人士,我們屆時近水樓台先得月。”
外公笑道:“你見過哪個進賭場的能聽一句他人的金玉良言?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不過時代不同啦,這兒國情也不同,你們又是天之驕子,不一樣,嗬嗬,不一樣的。”
梁思申同樣沒正經道:“老大,我先免費奉送一句金玉良言,剛開始做的時候,不要投入太多,先用少許的錢試試水性。咳,不過這話沒用,誰進賭場能鎮定的?”
楊邐聽著就跟聽天書一樣,這些高來高去的詞匯她隻在書裏見識過,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放到嘴巴裏說。她一臉崇敬地看著說話的幾個人,尤其是對麵的兩大帥哥。
梁父聽女兒與嶽父都那麽說,見女婿送客回來坐到他身邊,就道:“你們公司現在貸款緊不緊?”
宋運輝笑道:“這話說出來思申有得鳴不平,我那兒的貸款沒問題。周圍集體和個體工商戶的貸款問題很嚴峻,不少已經周轉困難。”
梁父對梁大道:“你看看,大家都艱難,春節前後這兩三個月你們先拿自有資金去香港探探深淺,回頭我看效果。”
梁大道:“小叔,香港房價高,我們的錢都不夠炒一套豪宅。漲價多的主要是豪宅,不是其他。”
梁思申奇道:“國內貸款利率那麽高,你們如果通過非正常渠道把錢打去香港,又添一番手續費,你們指望房價升多少給賺回來?”
梁大道:“小七,你別添亂了。”
梁父道:“就這麽定吧。你們先做出點成績給我看看。”
談話結束,李力告辭回家,梁凡被梁父留下。梁思申見到楊邐對著李力出去後的門口出了好一會子神。李力不在,梁父的問話就比較實質些:“老大,李力父親退休,我看你們爭取得到的優惠以後都得打折扣,你還打算與他捆一條船上?是不是因為這個,你們現在不得不轉速放慢,把眼光投向香港?”
“沒,小叔,這方麵的影響還不算大。主要還是下麵的產業最近不景氣,工資增加,利潤卻遞減。尤其是商場,因為物價漲幅明顯低於前幾年,還有其他一些原因,生意越來越難做。”
“我看過你們的報表,你們管理費用非常高,緊縮時期,你們能不能也緊縮一下開支?”
“小叔,我們現在正開源節流。相信調控有個階段,經濟應該很快恢複增長。所以我們放遠眼光尋找其他增長點。”
“嗯,好。四月份再給我看看報表。”
宋運輝問尋建祥道:“商業係統現在日子那麽不好過?”
“我的市場沒問題。楊巡的商場已經開始調整,才剛開始,不知道調整方向是不是對頭。他這人敢冒險。”
梁思申聽到這裏,拍了一下腦門,道:“呀,我這幾天做奶牛都做遲鈍了,前兒大哥不是提起他們正調整產品結構嗎?剛才忘了請同事聯絡一家公司。”
雷東寶最近總是找借口打電話來聯絡感情,很多時候都是拿孩子問題打頭陣,上回與宋運輝說起銅廠打算調整產品結構、研發技術含量高的產品一事,梁思申就掛心上了。但宋運輝還是阻止了梁思申,“你先別忙打電話,研發所需費用很高,過程也很漫長,而隻要相關人員透露幾組數據出去,科研成果很容易被別人輕易篡奪,研發者的心血和研發資金就會一朝付諸東流。通常,沒幾家守得住研發成果。如果沒有現成成果,就盡量不要牽線。”
“知識產權……咳。”回國後,梁思申已經知道很多事情她有心無力,“你們公司不也是自己研發高精尖產品嗎?”
“我們的產業入門門檻高,研發出來沒人搶。不像大哥他們,花一百萬在研發上,拿出成果來,不知有多少類似企業盯著成果,別家隻要花五萬買通一個人,成果成共享了。”
楊邐終於插進來一句話:“那不是沒人願意投入研發資金了嗎?”
“對,最終形成惡性循環。”宋運輝比較慈祥地回答一句。
“可是沒人管嗎?”楊邐覺得宋運輝這樣的領導能說得那麽坦然,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會改觀的,一步步來。”宋運輝說。梁思申欲言又止,換作楊邐那年齡,她的問題更多,可現在她已經會說風涼話了。她早清楚,國內企業需要模仿那些國外的先進技術提高自己的產品質量,國家對知識產權的管理力度還不夠大,連帶的,國內企業自己的研發成果也遭殃。
飯畢,宋運輝想請尋建祥留宿,尋建祥卻準備連夜坐火車回家。宋運輝就開車親自送兩人走。楊邐大膽,在車上忍不住問宋運輝道:“宋總,我剛從單位辭職,請問你們公司駐上海辦事處需不需要人。一般大企業都有駐滬辦事處的。”
宋運輝一愣,道:“我們公司沒上海辦事處,我們企業還小。”
尋建祥笑道:“你還是做什麽都不肯讓人浮於事啊。”
楊邐道:“可是在宋總公司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比我原來呆的公司強多了。我以前就沒接觸過今天的這些。”
宋運輝聽了一笑,卻懶得接口。想參與到今天的話題,哪那麽容易,之前起碼得在基層幹上多年。聽著楊邐一個勁地好高騖遠,尋建祥卻還認真勸解,他依然沒有插嘴。
尋建祥回家把送禮情況與楊巡一說,楊巡氣得目瞪口呆,楊邐自詡聰明,卻被梁思申這個半洋人騙得團團轉而不知。再問,尋建祥說金鎖被楊邐收著,不知道是退款去還是怎麽辦。楊巡無語。
楊巡異常沮喪,本想這是大好送禮機會,沒想到被妹妹破壞。最頭痛的是妹妹現在似乎還沒找到她稱心的工作,要不然怎麽會問宋運輝要工作?那又為什麽不會來跟著他做。楊巡此時非常能明白“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句話了。
時近年關,方方麵麵的關係需要酬謝,楊巡都沒時間再想楊邐的事,他叫上楊速和任遐邇趕赴基本戶開戶銀行幾位關鍵人物的宴席。
任遐邇收拾了出來,楊巡一見這個大麵包,心裏忍不住叫一聲“姑奶奶”,道:“你這樣子出門?你趕緊下去商場挑一件幹練點的衣服穿上,你得給我注意點形象。”
任遐邇笑道:“我怕感冒,我冬天最怕冷。”
“飯店有空調。快,你趕緊的。那什麽寶姿……”
“太貴了。我一月工資才夠買一件半寶姿,我還得三年內支付房款,還得吃喝拉撒。”
楊巡鬱悶道:“我出。”
楊巡話音剛落,任遐邇就滾滾下樓去挑衣服了。過會兒到停車場匯合,楊巡見大衣還是那件棉大衣,不過看上去褲子已經換了。任遐邇蹦跳著坐進車子,笑道:“老板,我替你省錢,沒買寶姿,而且我跟櫃台說好,今天借用,隻要一頓飯下來沒染上雜色,明天退還給他們,不收錢。”
楊巡更鬱悶:“你不用替我省,銀行吃了有稅務,稅務吃了有工商,春節之後還有其他,你不可能占人家專櫃那麽多次便宜。”
任遐邇笑道:“好啊,那麽我一套衣服一年四季通吃。”
楊巡哭笑不得,“你要怎麽辦?”
“老板,建議你別幹涉我,樹要皮人要臉,在我經濟許可範圍內,我知道怎麽收拾自己。今天你沒預先通知我有飯局,我沒準備也是沒辦法的事。”
楊巡笑道:“你少來。下麵商場員工上班都化淡妝,你看你赴宴光著一張臉,像白領麗人嗎?”楊速本來無所謂地開著車,旁聽到這兒就開始笑了,不由得趁紅燈時候偷偷留意大哥的臉色。
“老板,男女平等,一桌子人都素麵朝天,你別讓我搞特殊化呀,大家坐下談事情,又不是搞公關。”
楊巡鬱悶得隻能回頭看任遐邇一眼,卻無語,心裏狠狠地罵了一聲“麵包”,這天下竟然還有不要臉的女人。梁思申工作做得好好的,有頭有臉的一個人,不也是每天化妝的?還有電視上放出來的國內外女領導,也不是都化妝的?估計任遐邇省錢,不肯投那資。
回頭到了飯店,他們早到,銀行的人還沒來,楊巡看到任遐邇偷偷摸摸溜出去,到不知哪個旮旯脫了大衣回來,心說原來還是個怕羞的。但見任遐邇在商場飛速拿來的是一件黑色修身西裝和一條黑色褲子,毛料,倒是有幾分身材,可惜一張蘋果臉不給麵子,感覺上還是麵包。好在任遐邇言語可喜,與那些翹著尾巴的銀行職員挺說得來,人家好像還真沒怎麽在意任遐邇光著一張臉。
但是後麵打保齡球的時候,信貸主任卻拉住楊巡,坐得遠遠地跟楊巡道:“怎麽辦,現在風聲很緊,你這個大戶得給我個麵子,這個月怎麽都得讓我收回五百萬。否則我沒法交賬。上麵查下來,肯定先查到你個體戶賬戶上。”
“這個月不行,我不正轉型嗎?等我把庫房消化光,我還你五百萬,半年。現在拿出五百萬來,我得斷氣。”
“兄弟,算你幫我,任務太緊了。”
“你們應該找東海那種大戶,拔一根毫毛都抵我們一個團的個體戶。別淨捏我們軟柿子。”
“他們是利稅大戶,重點保護對象,不能動。要不然我扒拉一下他們的門縫就完事,還用得著找你?我先拿你賬戶上的一百萬吧,等風聲稍過,立刻還你。”
“大哥,你千萬別,那是我們全體職工年底的血汗工資,你拿走,他們會跟我造反。”
“我真過不去才求你,兄弟,憑我倆的交情,我怎麽可能為難你。你……”
楊巡與信貸主任扯皮再三,卻依然不鬆口給個準確數字,但答應春節前幾天搞促銷,消化的庫存部分專款專用,還銀行錢。他雖然不肯,可也知道,不能不給朋友活路,他隻能想方設法把交出去的金錢數量降到最低。
任遐邇一邊陪著銀行職員打保齡球,一邊留意大小兩個老板的動向,非常辛苦,因為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上那麽高檔賓館吃飯,第一次打保齡球這玩意兒,她都得邊做邊學,以免出錯貽笑大方,又得留意自己身份,不能忘記別人吃喝玩樂時候她還在工作。她見小老板與她差不多沒事,而大老板則是事情很多,她把這些細節記在心裏。
任遐邇關注著大小老板的時候,楊家兄弟也在關注著任遐邇。楊巡看到第一次出來交際的任遐邇算是合格,美中不足的是任遐邇不很主動。但也難免,她那樣的女人不可能熱情地貼著客人獻殷勤,本質上還是個清高的知識分子。楊巡更清楚,取悅銀行巴結稅務以獲得回報 ,那都是他做老板的本分,與拿並不算高的死工資的財務經理無關,任遐邇那精明女人算得清楚。
等終於應酬結束,保齡球館門口送走銀行職員們,三個人一起跳上楊速開的車子,楊巡立刻對後麵的任遐邇道:“小任,你明天一早就去銀行,把我們所有的錢都轉到中行去。他們估計內部有問題,想打我們流動資金的主意提前還貸,讓他們堵缺口。”
任遐邇隻應了個“好”,反而是楊速問:“貸款出事的不是那些吸儲多的分理處嗎?他們分行也會出事?”
“誰知道他們怎麽回事,無風不起浪,我不能拿我準備發年終獎的錢冒險。小任,你回頭把春節前清庫存的收入單列出來,我答應拿那些錢還貸。”
楊速笑道:“小任,最近那種吸儲有危險,有人來找你……”
“誰那麽傻,去國營單位找財務經理才有可能,我們私企的,吸儲的人一來直奔老板辦公室。要一來直奔財務經理室,那吸儲的別混了,這點眼色都沒有?”楊巡非常不以為然道。
任遐邇“哈”地一笑,可不是楊巡說的那意思?以前她在商業局下麵公司時候,不知接觸過幾個拉儲蓄的人,個個都會看眼色得很。那儲蓄的利率都是出奇的高,存那種儲蓄的話,高於銀行公布利率的部分就落入小金庫了,有些更是優惠到存款打入銀行的當天便可計提全部利息。也有吸儲的人一手上家一手下家,拉來上家存款,如數貸給下家,兩手硬,兩手都賺。但這種事情貓膩太多,操作過程自然也充滿貓膩,一大筆錢誰知道會出什麽問題。不過這事兒她可不敢亂說,免得大小倆老板因此盯上她的兩隻手,她好好的惹那猜疑幹嗎。
任遐邇第二天一早到達商場,不等出納上班,便拿著專用章趕到銀行等對公窗口營業,想開一張本票將錢最穩妥地轉移,沒想到眼見著對公窗口的職員打開電腦,調出數據,卻被告知錢不夠。任遐邇不信,任遐邇沒二話,收起所有東西就回商場。此時商場還沒開始營業,總經理室門死鎖。她打楊巡手機。
令她沒想到的是,楊巡這個老板的手機背景很嘈雜。楊巡則是一看來電顯示的是商場財務部電話,立刻明白什麽事,連忙接起,道:“小任?錢轉出來了?”
“沒,我看著櫃台電腦打開,可錢已經轉出了。”
“媽的,要死人。這事你別管了,我現在建材市場,等下直接去銀行,你跟楊速說一聲。”
任遐邇知道老板手下不少產業,卻不知道老板這麽勤快,一大早先去八點開門的市場巡視,完了來商場坐鎮,忙忙碌碌打一個時間差。但是老板為什麽說“要死人”,任遐邇好奇,估計那有貓膩。
楊巡果然是趁昨天晚上沒喝多早上起得來,去臨近春節時分相對冷落的建材市場看了看。楊巡接到任遐邇的電話,氣不打一處來,平日裏吃他喝他那麽多,昨晚還談得好好的,今天竟突擊下手,全沒情分。楊巡幾乎是紅了眼睛殺奔去銀行,這筆錢是他這幾天存積下來準備給兩家市場一條商業街一家商場的所有員工發放年終工資獎金的,這筆錢要是被劃走,他這個春節還怎麽過?下麵辛苦一年的人還不把他撕了?
但駕車子殺到銀行大樓下麵,停在西風凜冽的停車場上,看到熟悉的白瓷磚牆麵藍玻璃幕牆,楊巡氣到嗓子眼的心卻忽然安靜下來。按說,事到如今,信貸那幫人是不敢貿然惹他的,他一向有來有往得很,那些人收他多少好處,平常他隻要一個電話就能把那些人叫上門服務,他們能不怕他火氣一上來,拿起證據直奔司法機關檢舉揭發嗎?他們一定是給什麽事逼急了,狗急跳牆。那事,估計比他的檢舉揭發不會輕鬆多少。
但楊巡雖然腦袋轉過彎來,並不意味他肯放棄拿回錢的努力,那幫人與他之間,本就是互惠互利,不存在人情,這方麵他弄得非常清楚。朋友有難他才拔刀相助,那幫人有難,他惟有想方設法為自己止損。他跳下車,急急衝進銀行大樓,乘電梯來到信貸部辦公室。沒等他開口興師問罪,早有人上來陪著笑臉將他拉到小辦公室。密室討論,楊巡為自己再三爭取,不屈不撓,終於讓銀行退回五十萬。而那拉他進門的主任幾乎快將賠笑臉改為下跪了。
等主任一答應,楊巡當即拿起桌上電話打給任遐邇,要她立即拉上出納到銀行窗口辦理提款。提五十萬現金,到底是比提一百多萬來得容易。然後,楊巡不走,坐在辦公室等著錢被操作到他賬戶上,就下去窗口,看到五十萬真金白銀到手,才讓任遐邇上來辦理提前還貸手續。他看著任遐邇不問一句廢話,迅速辦完手續,這才笑嘻嘻地與一眾熟人們告別,拎起裝滿五十萬的黑塑料袋與任遐邇離開。
走進電梯,他道:“回頭清理庫存的錢不用做專門帳了,都存到中行去。”
“可是有規定,非基本戶不能提取現金。”
楊巡被提醒才想起有這規矩,想罵人,又忍了,道:“先拿錢過去,看中行櫃台的敢不敢特事特辦。”
“那需要人行敲章批準才行,人行批準之前需要基本戶所在銀行同意讓你去別家銀行提取現金,可他們肯同意嗎?或者放到楊總下麵其他銀行的基本賬戶上去過度幾天也好。”
“都在這家銀行。”楊巡跳上車鬱悶了,“要不存我個人帳戶去,你做一下帳。”
“行,算個人借款。今天營業款收上來,我也放到楊總賬戶上去。湊足發工資獎金的數額後,餘款都打到中行去。觀察一段時間,視年後情況,如果平靜,在啟用這家銀行。這樣可好?不過得麻煩楊總每天帶上存折一起去銀行。”
楊巡見任遐邇說得周到,便點頭同意。他摸了摸包,想想還是沒敢放心把存折交到任遐邇手上。雖然這陣子忙,但他會把存折放到楊速手裏,兩兄弟總有一個會在場的。不過任遐邇對業務的熟悉和靈活,讓楊巡倍感方便。
回頭,他便在商場外麵掛出海報,正好趁春節這由頭,有的放矢地大搞促銷,大力消化庫存商品。他總得湊齊下發工資獎金的資金,他需要一舉兩得,即使因此不得不稍微讓利。
而楊巡送到宋家的年貨則是很快跟著宋家老少三個一起乘東海公司的專車趕赴上海了。早先宋運輝問女兒,春節怎麽過,去媽媽家,還是與爺爺奶奶爸爸一起去上海,宋引毫不猶豫地選擇去媽媽家。但是沒一天宋引就反悔了,她雖然很想媽媽,卻不敢放棄爸爸。小朋友都跟她說,她現在有弟弟了,爸爸就不會對她最好了。她真擔心。她下意識地擔心爸爸與梁阿姨和小弟弟在一起的時候,忘了還有她。
因此她最終還是跟著爺爺奶奶去了上海。宋運輝到年底忙得很,沒留意到女兒的小痛苦,他見女兒答應去上海,就據此要求父母也一起去上海。宋季山夫婦想來想去,好像古老相傳沒有去女方家過年的規矩,再說實在是怕梁家的一個美國回來的財富外公和兩個高官親家。可是他們又太想看看孫子,梁思申剛剛生完小孩,總不能讓人家抱著孩子走那麽遠路過來東海跟他們過年吧。好在宋運輝答應不住一起,住到梁思申以前的別墅,不用天天與高官親家相對,他們才忐忑地乘上東海公司的轎車去了上海。
司機早已熟門熟路。漫天雪花的夜晚,宋季山夫婦隻見車子停在地處大上海的深宅大院前,那高牆那銅門,隻有解放前見過的縣裏最富貴的人家才有那派頭。等叫開門,他們見到梁思申自己跑出來開門歡迎,在一院子華彩燈光和滿地白雪下,看到熟人終於安心不少。這個院子早聽宋運輝甚至宋引跟他們描述過,但百聞不如一見,見了才知還有富貴至此。這一院子的精致清雅,再下兩場雪都蓋不住。
梁思申關上門回來張羅著介紹兩家人認識,看到外公沒有出言不遜,才放心去廚房看到底帶來什麽東西。
卻是看到一箱各式各樣的高檔海鮮,一箱已經處理了一下的各種肉類,還有一箱稀罕的熱帶水果。看著這些,想著這幾天陸續有宋運輝的關係戶送來的各色年貨,想到今年不費一分一厘已經塞滿的雙門冰箱,以及冰箱塞不下,掛滿院子等風幹的雞鴨魚類,她不禁搖頭再搖頭,可想而知,宋家在東海的年貨隻有更多,地下這三大箱不過是擇其要送來的。
梁母將可可交給爺爺奶奶後,看著奶奶是個細心的,就放心交付,跟著進去廚房。走到裏麵看打開的箱子裝滿山珍海味,知道女兒弄不好心裏正盤旋他們老外如果收取超過多少錢的禮物就算行賄的說法。她推著女兒出去招呼剛來的親家,還是自己著手與小王一起清理三大箱子。沒辦法,其中還有小王沒見過的稀罕物兒。
她到外麵對著公婆,又不好說什麽,也不能表露什麽意思,隻開始勸說公婆住這邊房子,方便食宿。宋季山夫婦還是想清靜,一直說不能麻煩不能麻煩,梁思申無法,隻能與他們一起挽起行李去別墅。宋季山夫婦還以為隻是跟他們家一樣的別墅,但是走進裏麵一看,都是國外進口的家具,別說進門的電燈開關空調開關不知道怎麽弄,走進最事關生計的廚房一看他們就暈了,除了一把刀,沒一件是他們會使的。如此複雜,他們估計梁思申現教他們都學不會,更怕弄得不好,損壞器物。那麽,接下來幾天該怎麽吃飯?喝西北風?無奈,三口子隻好選擇又跟著梁思申回大宅。
梁思申其實有些故意誇大家中器物的難處,讓公婆知難而退與他們住一起,別發配似的住遠遠的,她總覺得那麽做對公婆,尤其是對宋運輝的女兒宋引不公平,這是春節,她料定宋運輝一定是呆在她身邊的時間更多,既然特意請宋家三個人來上海,不能太厚此薄彼。載著公婆宋引回去大宅的路上,她想到一句古話,“如此甚好”。她不禁微笑,確實甚好。她會照顧兩個老實的公婆,不會讓他們拘束。也會關照強勢的父母,讓著軟弱的公婆。
但是別人送來的遼參、幹貝、鹿筋、幹鮑、洋酒等貴重食品一直困擾著梁思申,她知道若就紙箱問題問宋運輝,宋運輝一定又是等他來上海才說。她已經算是能拒絕的,可還是沒法拒絕得徹底,有些人看她不接就說原物拿回去會如何如何,請他體諒辦事人員難處,或者幹脆放下東西就走,她都沒辦法。想到爸爸那兒也是一樣,估計隻有更多,她心裏非常厭惡。
人家為什麽要送禮?那一來一回又將如何定性?梁思申心裏清楚得很。去年宋運輝沒把錦雲裏公開,還沒那麽觸目驚心,今年真讓她受不了。
宋運輝不明就裏,他也是推而又推,送到公司的東西他都讓搬去招待所,可到手的還是那麽多。而這麽多年下來,他也幾乎習慣成自然,想到一家人都去上海過年,當然是收拾三大箱子送去上海。等他作為主要領導站好年內的最後一班崗,上飛機飛去上海時候,已經是傍晚。到上海機場,他又得等待片刻,等嶽父下飛機一起走。
他幾乎沒行李,見到嶽父也是隨身帶來一大箱子年貨,不由得與嶽父會心一笑。兩人自己到門口打車回家。梁父還戲稱,家學淵源,都是疼太太的好丈夫。
宋運輝到錦雲裏,見到父親與外公戴著老花鏡嚴肅對弈,都沒空來理他們。母親則是坐一邊兒給可可打毛衣。宋引熱火朝天地在電腦上麵打遊戲。見大家都有事做,他才放心。他也看得出梁思申一直約束著嶽父嶽母比較高的姿態,連他都有些替嶽父嶽母委屈,隻好背後向他們賠禮道歉。一陣子寒暄下來,大家終於坐一起吃年夜飯。宋運輝和梁思申感覺都很好,春節終於可以都與父母在一起過了。
但是,吃完飯後,宋引就一直黏著爸爸,爸爸走哪兒她跟哪兒。大家夥兒一起去院子裏偷偷放焰火的時候,宋引雖然喜歡,卻悄悄拉爸爸到一邊,問爸爸有了小弟弟還愛不愛她。宋運輝心疼,連忙將女兒抱起來一起放焰火。梁父戲言,女兒小的時候不趁機抱,大了就不讓抱了。
一直等安頓下大家睡覺,小夫妻倆才呼出一口氣,回自己房間。竟是比平日裏在公司三頭六臂還累。宋運輝抱著妻子,兩人一起席地坐在兒子小床前看了會兒,終於得享兩人時光。梁思申跳起身,去化妝櫃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紙,回來將紙遞給宋運輝,道:“你看看,這些都是你不在時候人們送來禮品的記錄。”
宋運輝粗粗看了一眼,就將單子放床頭櫃上,笑道:“我們今天哪有時間談這些,回頭我跟你說說都是些誰。”
“不是,我問你,你有沒有回禮了?”
宋運輝意識到有問題,謹慎地道:“不大清楚,我明天再看看,今天很累。可可還會被我洗澡聲音吵醒嗎?”
“可可好像慢慢在度過不適應期,你關上門吧。嗯,用公款回禮?”
“這都是套路,你爸爸和我都是一樣在做,相信你爸爸也是跟我一樣已經盡量拒絕了。你喜歡我穿哪套睡衣?”
“給你放在浴室。”梁思申不再提起送禮問題,她看得出宋運輝不想提。是,那是套路,她親身經曆了拒絕的艱難,能要宋運輝怎麽辦?可是她不喜歡。爸爸如此,她也不喜歡。可她了解爸爸和丈夫都是好人,都是她愛的人,因此才更無力。她現在的工作也不得不麵對請客送禮,對此現象是深惡痛絕,每次送禮出去的時候,總是把對方腹誹一番。尤其是她的國外同事,都對此多有議論。可是,現在是她的爸爸和丈夫在收禮,不知道送禮的人怎麽想他們倆。她不喜歡。
宋運輝躲在水龍頭下想轍。起初他沒在意,待聽出不對,已經看到梁思申眼睛裏“我真厭惡”這四個字。他自然是避而不談,免得言語衝突。洗澡到一半時候忽然想到,別是梁思申引經據典告訴他的產後憂鬱症吧,據說得專門找丈夫的茬。當時梁思申捧著一本書告訴他,產婦因為內分泌極大變動,性格怎麽匪夷所思都是正常的,這個時候正是需要丈夫發揚大無畏愛心的時候。梁思申還告訴過他,懷孕期間她太過正常而放棄對他的修煉,肯定需要產後找補。當時宋運輝隻當笑話聽,這會兒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別真事前正常事後補吧。
宋運輝寧願相信是這樣,洗完澡出來就若無其事地吻了太太一下,抱她去浴室,關她進裏麵。他自己看了會兒才剛從紅皮老鼠狀態進化過來的兒子,也親了一下,躺回床上等兒子哭,知道小家夥幾乎兩小時一哭,比鬧鍾還守信,再過幾分鍾就該是哭的時間。果然,等梁思申出來,兒子在小床上開鬧。兩人好一頓安撫,才讓兒子回頭再睡。
梁思申麵無表情地看丈夫替她把因喂奶而敞開的衣服拉好,疲倦地道:“我一輩子都沒想過,我能這麽邋遢。”
“沒睡好比什麽都摧殘人。這幾天趁我休息,你睡覺,我管著可可。”
“奶牛能睡嗎?你帶護照沒?護照能去香港嗎?這幾天我想去香港買尿不濕和奶粉,需要挑夫一名。國內的進口貨都不新鮮。”
“可以的。明天我查一下航班,找個當天去當天回的。”
“你看,你也監管著奶牛的自由行動吧。還有,我肥了,鬱悶死了,衣服都穿不下,我要買衣服。嗯,睡覺,爭取可可下一次鬧的時候睡足力氣。唉,我當初勇往直前地懷孕,肯定是對困難預估不足,年輕無知啊,上某人的當。”
宋運輝哭笑不得地看梁思申跌進被子裏,閉目就睡,心想可別真的累出產後抑鬱來,怎麽沒一句話是積極的?他跟著上床,將妻子摟進懷裏,輕柔地道:“我說你聽,睡著也行。你一直說你已經適應國內生活,我看你還沒,你所受西方教育讓你與國情格格不入。但如果你原本是外國人,你不會有那麽多的心理衝擊,反而可以冷眼旁觀,將此當作一個經曆,你卻又是個愛國者……”
“算你對。每次看他們挑著眉毛議論,我心裏光火。”
“這就是了,你一邊為同胞辯論,一邊就更生氣同胞不爭氣,你卻不想想裏麵的文化差異。換個角度說你十年前跟你外公打官司,這如果放到國內,‘悍然’這個詞。你外公在國外多年,算是司空見慣,因此現在可以跟你和睦相處。你說如果換作你爺爺,他還會不會接納你?兩國文化不同,觀念有差異,你必須正視。再說禮物,初二我們得參加一個婚禮,你說婚禮上一下收進那麽多紅包,每個紅包成百上千,這是不是集體行賄?可這是國情,睡著了?“
“沒睡,鬱悶得昏迷。”
宋運輝忍不住笑,又道:“既然都這樣,你說我春節送禮還禮無數,你就是把我賣了都不夠本,我還怎麽做人?”
“我又沒針對你,我煩這種情況——國情。”梁思申說到這兒,困意消褪,“就算是國人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說什麽當褲子都要幫朋友,可不能用公款啊。現在明明是公私不分,打著友情的幌子拉交情嘛。可是你說得對,你作為當事者,那麽勞苦功高才拿那麽點工資,難道要你傾家蕩產幹革命?也不行。唔,死結。”
“你以前不是說要看到進步,變化要一步一步來嗎。你最近好像情緒波動得厲害。要不我們去香港散散心,或者香港住一晚,你才出月子,不能太動。”
“沒法扔下一屋子老小啊。”
“嗬嗬,你閉上眼睛,我替你按摩。”
“你又不會。”
“試試嘛,總得讓我有練手的地方。”
“不對,你哪兒學來的。”
“還不是你教的,閉上眼睛,乖。你不是說了嗎。我這張撲克臉人見人愁,鬼見鬼愁,誰敢惹我。”
“對。大灰狼,你關燈。我現在很肥,你不許看。”
“別那麽不自信,你很好,比以前每天餓飯時候更好。”
梁思申卻不置信地又問:“以後有可可了,你會不會愛我少一點了?你以後進門會先要求看到我還是先看可可?”
“我比你更擔心這問題。”
梁思申“嘰”一聲笑出來,這才乖乖閉上眼睛。宋運輝心說,果然是情緒變化很大,他還算是過來人,可他以前都沒理會還有這麽一茬。梁思申果然是雷東寶嘴裏的妖精,專門克他的,從今天進門見梁思申賢良淑德,到關上臥室門她又慷慨激昂,讓他都以為失寵,至現在才算是恢複過來一點感覺。他愛這個小妖精,他知道他的一縷魂魄牽在梁思申手心裏,他早在某一天起,已經身不由己。
同是太太剛生育的難兄難弟,雷東寶的日子就愜意得多。但是遇到一年惟一的大年夜,他分身乏術。韋春紅一早跟他講明,年夜她一準去小雷家陪著雷母過,跟往常一樣。雷母也一口咬死要韋春紅來過春節,她好歹跟韋春紅一起度過雷東寶坐牢時期的那段難關,而今苟富貴,不相忘。雷東寶知道這事兒不妥,可又不能勉強老娘,隻得讓違春紅去,自己隻有留在馮欣欣那兒過了個年夜。
馮欣欣轉彎抹角得知原因,得意得不得了,雖然孩子初生,累得不行,可她有精力十足的母親相幫,她自己也年輕精力足,大年夜雷東寶終於不用出去應酬喝酒,腦袋清清爽爽地跟她在一起,她就一直黏在雷東寶身邊,逗得雷東寶心猿意馬。雷東寶也好奇了,這人跟他時候明明還是處女,現在哪兒來那麽多花招?可他喜歡。毫無疑問的,年輕女子,即便是口氣都是香的。
電視裏熱熱鬧鬧演春節聯歡晚會,雷東寶認認真真看著熱鬧,時不時偷偷捏捏小妻子產後明顯縮下去的腰。一會兒,馮欣欣附耳輕輕道:“明後天人家來你堂堂雷總家拜年,我們的客廳哪兒坐得下人?”
雷東寶笑道:“進不來的讓門口排隊。”
“我們換個房子吧,這兒太小,寶寶稍微長大點都沒法動彈。”
“行。”
馮欣欣沒想到雷東寶答應得爽快,小心地道:“那……山河路那邊正造電梯高樓,我們買那兒的好不好?那邊以後肯定住的都是有檔次的,我們寶寶跟他們在一起拉不下。這邊出來的都是些野孩子,前天403那家小孩跟別幢小孩吵架,耳朵拉出血來。我們的寶寶啊,一定不能輸給宋總的,呀,那邊的房子好像是屬於機關幼兒園的片區。”
“對,上最好的幼兒園,上最好的小學,以後出國留學。我兒子……什麽都要最好的。”對,他是老大,老大當然得要最好的。
“那種房子總得好幾十萬吧?”
“唔,錢我想辦法。你也少買幾件衣服存裝修錢。一年買下來,一年四季的也夠穿了。給你老娘買幾身。”
馮欣欣沒答應,但不顧父母在旁,抱著雷東寶的胖肚皮親親熱熱地貼著耳朵道:“老公,我好愛你。以後我們的寶寶肯定像你……”
“像我不好,我兒子得讀書,讀到沒法讀為止,一肚皮學問氣死小輝和他那妖精去。我兒子……買下新房子我就買鋼琴,要買比小輝家好的,我兒子得學鋼琴。你好好養,過半年我們抱去上海比,看誰家兒子壯。我們一天裏生的,欣欣,你要給我爭這口氣。”雷東寶越是感覺宋運輝不拿他當回事,他越要跟宋運輝比個高下,絕不吃虧。
“那肯定的,我就是早產幾天生出來的都比他們的重呢。而且醫生說我奶水好,看看我們寶寶,多胖,手臂都跟藕節一樣。可我們不能光比體重啊,我們寶寶得比他們早識字,對,還得早說話。”
宋運輝說什麽都沒想到雷東寶在遙遠的地方,即使大年三十都念念不忘與他比兒子。他還滿不在乎地與梁思申商量,可可智商一定高,一定要讓幼兒園玩痛快了才接受教育折磨。
年初二的時候,宋運輝帶著宋引去參加一位朋友的婚禮,梁父與梁母把女兒叫到書房,關上門討論家庭問題。宋季山夫婦看到都沒吱聲,反而外公想了想,卻扶著樓梯跟了上去,拿拐杖敲開門就道:“商量什麽,我也不能聽?”
梁母笑道:“爹爹既然來了就給我們做個參謀。我們這不是怕爹爹操心嗎?”
“你們說,我聽著,我愛怎麽想怎麽想。”
梁父一笑,道:“爸爸,這麽回事,我也得快退休了。多年前囡囡出錢買了一單原始股,高位拋出個挺好的價錢,又讓我操作幾次,增值不菲。囡囡的意思是這筆錢給我們用。我們想囡囡不是堅持要讓可可去美國受教育嗎。我們既然退休正好幫囡囡帶著可可在美國受教育。我們今天就是準備商量這個問題,難得春節時候大家都在。”
梁思申沒想到爸爸媽媽扯她密談,說的是這個問題,驚訝良久,才道:“我在大學城的房子還在,那兒環境特別好,爸媽的錢拿去做生活費吧,不夠有我。”
外公立刻道:“那裏冷,退休養老去佛羅裏達,聽我的,你們要去我也跟著,生活費算我的,房子思申買。要是決定下來,我立刻打電話給我律師,要他幫你們辦手續,很簡單。有我在,你們兩個大陸出去的土包子不會吃虧。”
梁母道:“爹爹,我們不請你來,就是怕你提出你出錢。我們股票的錢聽說夠生活,以後爹爹喜歡就跟我們一起住,房子有囡囡呢。”
“她哪來那麽多錢,她還要倒貼老公。”外公神采奕奕地與梁思申互白一眼,“有錢,什麽都不是大事,還羅裏囉嗦商量什麽。出境、入籍也不是問題,我擔保,思申出麵沒我牢靠。我隻有一個要求,可可一定要跟去啦。”
梁家三個麵麵相覷,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退休後移民到美國,這可是大事,怎麽被外公一說就輕描淡寫了呢。還是梁思申過了會兒道;“我支持外公的說法。房子稍微買好點,我把大學城的賣了就行。外公就算答應出生活費也沒幾年可出,還是算了,我來。”
梁母一聽踢了女兒一腳。反而外公並不在意,道:“你愛出錢我還有什麽話說,可可呢?”
“可可當然受美國教育。就這麽定?如果決定,外公,請律師找房子時候有要求,一要離超市近,二要學區好。”
梁父與梁母交換一個眼色,老夫老妻,一個眼色幾乎說明所有問題。梁父代表說話:“沒想到這麽容易就決定。囡囡開始跟著外公動作吧,移民的事現在也可以著手辦起來,我們都有護照。估計到時候正好送可可讀幼兒園。”
梁思申奇道:“怎麽忽然想起這個?這本來還想請你們移民呢,我覺得國內生活環境不好,都奇怪外公為什麽賴在上海不走。”
外公憤怒地道:“你當心我買房子做手腳。我葉落歸根不行?我歸幾年不想歸了不行?我一到冬天想念邁阿密的陽光,不行?”
梁母隻笑道:“爹爹,你肯跟我一起去,我們求之不得,我們多需要你的經驗,也正好讓我們盡盡孝心。囡囡啊,我們也是想著國內的教育,跟你一個年齡的人與你對比太大了,我們可可……”
“媽媽,謝謝你們。”梁思申擁抱身邊的媽媽,感動於爸爸媽媽準備為她的孩子做出犧牲,退休後離鄉背井。
“可能我會讓宋引一起去,行嗎?”
“可以,多一個不多,小姑娘挺懂事。”梁父一口答應。
問題解決,梁母先撲去找可可,梁思申也跟去做奶牛。兩人又就赴美養老問題討論細節,梁母忍不住問女兒:“外公為什麽要緊緊跟著我們?”
梁思申笑,“他恨舅舅們總念叨著他快死,他早死舅舅早分財產。他也手段毒辣,硬是不肯提前瓜分財產,隻建立一個基金定時定量給舅舅們一些遠遠不如我收入的錢。可是又煩一家老小總伸手問他要零用,他索性躲到大陸,對舅舅們宣稱大陸無法無天,舅舅們敢來,爸爸對他們不客氣,遞解出境。我原先不知道外公打的這個主意,還是有次接到舅舅電話吵了一頓才知道被外公利用了。其實外公還是更喜歡美國的,美國畢竟物質豐富,生活方便。”
梁母哭笑不得。
梁思申晚上就把這事告訴了宋運輝,宋運輝一聽就覺得這是好事。但宋運輝畢竟多了個心眼,回頭等梁思申睡著,他把剛聽說時候的疑問倒出來好好想了一番,可又一時不好定性,他看著倦極熟睡的梁思申思來想去,不知道該不該跟她明說他的猜疑。考慮到上回與梁思申提出他爸想與他合作時候,梁思申單純的回應,他決定不說明。畢竟他的猜疑有小人之心,而且還是捕風捉影。而他自己則是提前一步做出決定,從此與嶽父的事業保持一定距離。
楊巡春節將工資獎金發放,又拖拖拉拉地發了分期付款的買斷工齡費,還剩一些錢。過年時候,商場賬麵上也會有一些錢得躺在銀行過年。他沒想到任遐邇會跟他建議,幹脆把錢存通知存款,利率比普通活期利率高不少。楊巡沒想到天下還有比他更錙銖必較的,他當然不怕任遐邇麻煩,當即說這主意好。他真是想不到,看似臃腫遲鈍的麵包能有這般精明的腦袋。
但麵包也有不盡如人意處,麵包老家不在市區,為趕在大年初一前到家,必須年三十中午就請假離開。但是楊巡心說別人都能走,一個財務經理沒把最後一天的賬關上,怎麽能走?他不批,讓楊速去說,晚上由楊速開車送麵包回去。可是楊速不答應,晚上他得上毛毛家做毛腳女婿去。楊巡無奈,隻好對任遐邇拍胸脯,保證送她到家門口,決不讓耽誤年夜飯。任遐邇見此也隻能答應,畢竟拿著人家的經理級別工資。楊巡卻很不單純地想到,他這麽個日子送任遐邇回家,夠任家上下猜疑上一個春節。因此他決定拖上剛從上海回家的楊邐。
任遐邇看著全體財務人員做完最後一筆賬,將今年最後收齊的款子用信封裝上,同時拿一本收款憑證,背起包就衝去停車場。打開車門,卻見前麵已經坐了一個女孩,那女孩衣著光鮮,臉麵收拾得精致,不過說不上漂亮。任遐邇以為是老板的女朋友,但沒等她坐下,楊巡就介紹道:“小任,這是我妹妹,今年剛交大畢業,在上海工作。”
任遐邇心說難怪,她衝楊邐打個招呼,把信封交給楊巡:“楊總,點點是不是這個數。然後在收款憑證簽個名。”
楊巡二話沒說,從信封裏倒出錢來數。楊邐不禁看看任遐邇,見的是一張年輕沒有修飾的臉,額頭還缺油少水地脫皮,心說大哥幹嘛這麽看重這女孩。任遐邇見楊邐看她,就笑笑,沒說話。但等楊巡核對完數字,簽好字。她才道:“楊總,請先到我家轉一下,我還有行李要帶走。就在後麵芝麻街。”
楊巡開車轉過去,楊邐就翻撿磁帶。等任遐邇出去,楊邐就道:“大哥,你這兒怎麽都是些沒性格的歌曲啊。”
楊巡道:“不是挺好聽的?聽會了到卡拉OK什麽歌都能唱。”
楊邐撇嘴,“我下回給你帶好點的。”
“不要你的英語磁帶。專門出剩貨給我……”楊巡見任遐邇端一隻大紙箱下來,累得麵紅氣喘的。他出去主動接手,幫放到後備箱,往裏看看,見在農村少見的色拉油、真空包裝鹽水雞鴨、魚幹、糖果餅幹等年貨。他放下箱子,不由得道:“我家的年貨都還沒處理。”
“等等,我還有一隻旅行袋。”
“重不重?”
“旅行袋不重。”
楊巡就沒跟去,又回到車上。果然,過會兒任遐邇拎行李下來,並不見氣喘籲籲。楊巡有意當著任遐邇的麵對楊邐道:“你看,任經理也是重點大學畢業,人家多能幹,好幾件年貨都是自己做的吧。”
任遐邇笑道:“我哪裏能幹,商場發的這些魚,我問了老阿姨才會處理,可我明明刀子磨得插快,硬是剖得深深淺淺,要不是頂樓北陽台風大,肯定曬不幹。”
“你不會洗幹淨放冰箱裏?才幾條魚。”
“我沒冰箱。”
楊巡剛想說沒冰箱比較麻煩,再一想就明白人家把錢都買了房子。楊邐卻道:“冬天時候洗幹淨吊在陽光上也壞不了,不用冰箱也沒關係。”
任遐邇心說即使頂樓的北陽台吊著風幹,那也得看老天爺臉色,不分青紅皂白吊出去,不出三天全進垃圾桶。但老板妹妹她可不敢反駁,人家那是好命,楊巡卻道:“以前在東北還真放外麵,比冰箱還管用。東北農村的門口堆一雪堆,雞鴨魚肉都塞雪堆裏,想吃了扒出來就是。”
楊邐搶白道:“現在路上明搶的都有,雞鴨魚肉放院子裏還不給人一夜偷光了。又不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年代。”
楊巡拿眼睛斜睨了一眼妹妹,無語。任遐邇看著前麵兩兄妹爭論,也是無語,她是不便參與。但楊巡到底是不肯在部下麵前失了麵子,頓了會兒,還是道:“老四你沒去過東北,東北一到冬天,氣溫隻有零下二三十度,有些農村讓大雪一封就與世隔絕了,沒什麽公交車,想出來除非是當地人幫忙,東北地方又大,分起地來一戶有兩百畝五百畝的,這在我們南邊是想都想不到的。你想靠兩隻腳進去出來,要麽迷路要麽凍死。一到冬天,你想讓哪個人暫時消失,很簡單,往最犄角旮旯的村裏一扔,放點錢讓人看著,完事。等開春出來,報案都沒人理,一冬下來養得白白胖胖沒見掉根毫毛,誰管你閑事?所以你說那種地方人家院子裏堆再多東西,本村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會偷,外麵人哪個會興師動眾不要命去偷點雞鴨魚肉。”
兩個女孩聽了都覺非常新奇,不免好奇地議論上了。楊巡卻是想到他過去受老王連累跌倒後,為了徹底翻身做過的那件“好事”,這事,他不會與媽媽說,當然更不會與弟妹們說。自打受宋運輝之邀離開東北來沿海創業,那些過往都成曆史,現在說起來就跟說別人傳奇似的,遙遠得似乎不是真的。楊巡說的時候心想,小妹要是又駁斥他的荒謬,他就不解釋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卻沒想到兩個大學生這回都信了,兩人還議論如今有手機了可以隔離一個人就沒那麽方便。
兩個女孩議論上的時候,楊巡就不插嘴了,他還沒無聊到勇做孔雀男。他聽了會兒,基本可以得出結論,兩個女孩都見多識廣,不過都是二手資料。對於是非的判斷,她們用的都是自己掌握的知識和有限的經驗,相對而言,楊邐更武斷一些,話更多一些,任遐邇則狡猾許多。
等兩個女孩的討論告一段落,楊巡才道:“小任,年後的工作,我先跟你透個底,你這幾天休息時候考慮一下。年前把庫存清空一大半,年後我打算把四樓的超市撤了,四層商場重新布局,全部改成出租櫃台。為了統一經營格局,我肯定會在租賃合同中添加不少限製性條款,估計有些老租戶不能接受,年後新簽租賃合同時候會有一些租戶退出。最差情況是一半鋪麵沒填滿,商場鋪麵出租收入減少,人氣不好,顧客跑光,我的轉型計劃失敗。因此我準備年後讓楊速蹲大本營跟客戶簽約,我自己跑出去拉客戶入駐,爭取拉特色客戶入駐讓轉型成功。但就算最後成功,當中肯定有段過渡期,日子不會好過。你得有思想準備。”
任遐邇當即想到她那負擔沉重的三年期房屋貸款,那需要她每月完成吃喝等基本生活支出之後剩餘兩千塊才能完成任務。而她現在升任經理之後,正在慶幸工資加獎金可以完成每月兩千的積累之後還可以讓她稍微吃好用好,而不需要再瘋狂老鼠一般地接兼職侵吞睡眠時間,沒想到才高興了一個月,楊總就要她有思想準備。準備什麽?還不是準備收入減少。那怎麽行,她頭頂有兩千的硬指標在,無論如何準備都沒辦法對付。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想到還得向老板回話,她隻得往工作上想了一下,才道:“春節後上班就得做報表,這個月有些利潤,我設法延到下個月去。”
楊巡道:“對,估計今年上半年都不會有利潤,這個月利潤不能繳稅去。小任,問個私人問題,你要不方便就別回答。你得保證每月收入多少才能按期還房貸。”
任遐邇道:“不吃不喝,起碼兩千。”
“好,我保證你兩千五百塊一個月的收入,工資單不足部分,我私人掏腰包。你向我保證心思全放在商場財務部,給我把好這個最要緊的口子。”
“期限呢?”
“沒有期限。你做得好,彼此都滿意的話,即使出現商場經營不下去的最壞情況,我還有其他三個不錯的產業。隻要你在職,我保證你基數兩千五一個月。”
任遐邇鬱悶地應了一聲“好”,就沒話了。她心裏清楚得很,這往後她如果做得不過不失,老板當即會說一聲“彼此不滿意”讓她卷鋪蓋走人,不付那兩千五大洋,老板太狡猾了。她隻有想方設法出盡百寶讓自己無可替代才行。未來的日子,可就充滿可怕的挑戰了。
等送任遐邇到家,遠近的天空早已都是早早吃完飯的人放出來的焰火。兄妹兩個往回趕,楊邐剛才聽了一路,硬是憋著沒說話,此時才道:“才兩千五?才兩千五就想讓人替你賣命?”
“你沒見她答應了嗎?”
“兩千五能做什麽啊,去掉兩千,才五百,夠吃還是夠喝?”
“先不說她說的兩千是不是個真實數字,就算她說的是實話,這邊不比你們上海,這邊五百塊夠過日子。”
“可她是你財務部經理啊,現在跳槽容易得很。”
“你放心,她有一個月兩千背著,不敢輕易跳槽。而且她年輕,又是女孩,沒資曆,充其量隻在我手下當了一個月財務經理,她隻有在我這兒才有人認她是經理,走出去不會有人認她,起碼半年內沒人會用財務經理級別的工資拉她跳槽。等半年後我的商場也能看出好壞了,再說吧。小任自己心裏也清楚得很,她是個明白人。”
“哎喲,那你就可勁兒地欺負她吧,看她哪天翅膀硬也不飛了你。”
“嗬嗬,等她翅膀硬了,我給她的工資也會水漲船高,她走不了。開公司嘛,又不是開慈善機構,有買有賣,雙方認可就行,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有後盾。你沒一點積累,一上來就想拿高工資,做管理工作,冤大頭才聘你。今天看見了吧,你也早點拎拎清楚。小任跟你一樣也是重點大學畢業,專業以外還精通財務,比你強多了,她也就那個價,現在我們用人看文憑,更看資曆。”
楊邐聽了好久無語,半晌才道:“太欺負人了。”
“沒欺負人,換你進商場,人家明明普遍值五塊錢的貨,如果標價十元,你肯買不?”
楊邐無言以對。
楊巡趁熱打鐵,“我知道,上個月本來給宋總兒子送去的金鎖肯定被你賣了換錢用。老四,你這半年多混下來,該想明白了。”
楊邐還是沒答話,一路沉默,還伸手把錄音機給關了。楊巡沒再教訓楊邐,估計再說,楊邐又得奮起頂嘴,要是在公司誰那麽拎不清,早被他開除。對自家小妹,他隻有恨鐵不成鋼。
可他最頭痛的還是商場這個自己討來的熱煎堆。春節後他準備大動作,他想好了,最多是轉型不成功,商場人氣驟降,最後關門歇業。到那地步,上海方麵應該就不會阻止他將商場轉包給別家公司經營。而且他即使有損失,也因為以後基本是無庫存經營,而不會損失太多,最多是損失些運營費用,那損失他負擔得起。因此,他可以孤注一擲,做最徹底的轉型。他想,他這算是混出來了,他現在有資本可以稍微地進退自如,可以稍微地任性。
當然,損失雖然承擔得起,但他現在家大業大,也要開始選擇穩健的工作思路。他這時徹底認識到以前梁思申讓他做可行性計劃的好處,事先把方方麵麵的關係想清楚,可以避免事後措手不及。他現在做事雖然沒給出正式的可行性計劃,可是思路卻是照著那個方向運作。可見,國外老牌資本主義國家成熟的那一套,都是有其深刻道理在裏麵的。
楊巡已經想好,春節休息兩天,初三直奔上海,去上海的商場摘抄品牌,順藤摸瓜找去廠家或者經銷商,直接從上海那邊拉適合的品牌過來他的商場經營。這邊市裏的他已經基本清楚,光靠這邊市裏的已有品牌經銷商,他的商場隻夠填滿一半,他須眼睛向外。
回到家裏,兄妹倆一起吃頓簡單的年夜飯。楊巡想去商場慰問一下看門的幾個年長老鄉,問楊邐去不去,楊邐不去,楊巡就自個兒去了。見到門衛們,他大方地摸出錢包,一人給一張藍精靈。沒想到過會兒楊速吃完飯也過來慰問,楊巡挺欣慰。兩兄弟索性匯合了現場辦公,從一樓開始討論商場轉型後的重新布局。
討論到挺晚,兩人都想起家裏還有個小妹在,好在電話過去,楊邐說在上海一個人怎麽過這邊也一樣,沒什麽大不了。楊速就沒回去,兩兄弟繼續討論。零點,楊連一個電話從美國打來,楊巡差點要說“來得好,哪兒走”,抓住楊連狂問美國那些百貨商場的布局。可憐楊連又不是跟梁思申一樣愛購物的,若是問他超市,他閉著眼睛都能描畫出來,可是商場,他隻有答應這幾天就大哥說的要點好好看看,回頭趕緊寫份報告傳真回家。
初一,楊邐終於加入進來,跟著兩個哥哥一起決策。她在上海逛店多,上海現在又有了八佰伴等外資店,她的建議自然比走馬觀花的楊巡更能反映消費者的視角。楊巡對楊邐的主意有些溺愛地吸收,因此鼓勵楊邐試著站到商場經營者的角度來看問題。這一下,楊邐感覺,她似乎也能高來高去了。初三一大早,楊巡便帶上楊邐一起回上海,目標隻有一個:逛店。
逛店時候,隻要看到檔次適合的品牌,男女裝由楊巡楊邐進去試衣間抄下廠名電話。不設試衣間的商品品牌,則需考驗兄妹倆的記憶力。而在品牌的選取上,楊邐成為最好的指導者,這讓最近因為工作無著信心喪失的楊邐重新振作起來。
一直逛到初十,楊巡基本掌握了潮流動態,辭別楊邐,自己駕車在長三角一帶逐個廠家上門拜訪。
任遐邇雖然沒殺奔商場,一顆心卻是記掛著楊巡對她先行透露的變革計劃。她隻知道楊巡的計劃大膽到本市前無古人,但不知上海或者珠三角地區有沒有類似變革。她佩服楊巡的勇氣,可也為楊巡的未來揣一把冷汗。當然她最多考慮的是她自己。她需要穩定的收入來支付房屋三年分期付款,而商場的收入是她目前能拿到的最好的,她當然一心一意希望楊巡變革成功,商場客如雲來,她個人大發利市。可她也想明白,看起來得一顆紅心兩種準備,萬一變更失敗呢?本想過個好年的,結果心事比平時還多。她不得不趁閑暇思考起來,希望能幫老板變革成功,她省得別謀出路。
作為一個從工科專業轉行財會的人,任遐邇做起工作來變本加厲地嚴謹。她擔憂著飯碗,沒法在家安生待到初五上班,早在初四就從家裏乘班車返回冷冷清清的小窩。揭開冷鍋冷灶,切一塊醬肉吃頓簡單中飯,她就來到商場財務部查閱資料。
楊速也一直呆在商場,著手與幾個工程部的人員一起清空四樓場地。還是保安上來說任遐邇想進辦公區,希望小老板批準。得知任遐邇的來意,楊速頗為意外,不過一再叮囑任遐邇暫時別泄露改型計劃,就讓保安開門放行。
楊速忙完搬遷,已是暮色四合,看時間是傍晚近六點。他回到辦公室拿衣服準備回家去,不料看到任遐邇還在,整個人蜷縮在麵包似的長棉褸裏,一手圓珠筆,一手計算器,皺著眉頭還在幹活。楊速敲門進去,問道:“還不走?”
任遐邇將一包餅幹拿出來示眾,“算完了再走。明天早上我想跟楊總說說我的想法,希望時間越早越好。”
楊速奇道:“什麽事這麽要緊?我幹脆不走,等你算完。明天是節後第一天,我都有安排了。”
“也是,那麻煩楊總吃完晚飯過來。我根據去年的營業狀況計算一下,按照目前的專櫃出租價,每平方按去年的租金,租出去多少麵積可以保本;再算算如果一月結賬一次或者兩月結賬一次,所得利息可以實現多少稅前利潤,或者可以實施第二種租金支付方案,前期租金少交,賬期拉長;再算算我們應該設立多高的底線,如果哪家平均每月營業收入低於這個底線,出局,不能讓占著地方不給我們生利長人氣,這樣也可以杜絕一部分人不通過收銀台交易;再有……”
楊速聽得眼睛發亮,“你今天算完,是不是可以為明天起我們新簽出租櫃台提供充足依據?”
“是啊,自己心裏有底,也可以提出多種租賃結算方案以供選擇。”
楊速激動,心想大學畢業的做事到底不一樣,如此有根有據。他很想在一邊幫忙提供意見,但是又怕吵到任遐邇,猶豫之下又問了幾個問題後離開,臨走讓任遐邇別吃餅幹充饑,他會帶飯菜來。任遐邇沒想到這個小老板如此厚道,不由得想到大老板楊巡的精明,心說這對兄弟非常互補。
楊速並沒有回家,而是去旁邊一家肯德基買了套餐,一份給了任遐邇,一份他自己拿去辦公室吃。楊速趕緊撥電話給大哥,告知任遐邇的打算。楊巡心中其實也揣著底線的,他早就想好租金多少,可是被楊速一說,立刻意識到自己預定的底線乃是土法上馬。確實,他根本沒有明確他的止損點是在哪兒,他怎麽做才可以盈利,他跟人談判可以收縮到哪一根線,他可以拋出多少亂花樣來迷惑人上鉤而自己沒損失,他都沒確切數據,都是憑感覺拍腦袋。現在好,他出門跟唐僧一樣取經去,家裏有個任遐邇給他送上了一對非常實用的翅膀,他讓楊速即使再晚,也務必等到任遐邇算出確切數據,他還提出幾個租賃變通方式讓楊速立刻捎給任遐邇,讓任遐邇也趕緊測算出來。
任遐邇沒想到又來一堆活兒,不由自主橫眉豎目對著楊速三分鍾,才又灰溜溜繼續做事,楊巡在是上海也是等到半夜。拿到楊速傳過來的數據,楊巡滿心喜歡,覺得心裏有底了。他心想,麵包,還真看不出是個腦筋那麽管用的。他從東北做電器市場起,已經累計用了無數個會計,任遐邇是惟一不需要他提醒,自己動動腦筋就能給他經營上有助益的。而且根據楊速的陳述,他感覺任遐邇的數據來得非常科學,很有根據,幾乎無懈可擊。這讓楊巡非常佩服,他怎麽就想不到這麽做呢,不,他即使想到,也做不到,他相信,那麽做需要有高度的知識水平來支撐。幾乎是瞬間地,楊巡對任遐邇的認識出現拐點。
但楊巡不會忽略楊速告訴他的一個小小細節,就是任遐邇收到他新指令時候的橫眉豎目。這說明任遐邇做這些測算之類的工作根本不是心甘情願地打算與他這個老板同甘共苦的,而是出於自身經濟穩定的需要,才會矛盾地一邊自願加班,一邊卻反感加壓。而臉色泄露端倪可見任遐邇的本質還是清高的,越是有拿得出手本事的人,心裏越是清高。清高的人就像梁思申一樣,遇到心裏不痛快,寧可吞下損失,也立刻抽身離去,絕不同流合汙。任遐邇現在還因為房子的三年分期付款而受製於他,但等半年後在業內做出名氣——楊巡清楚,聰明人嶄露頭角的速度相當快——屆時,即使其他企業提供的工資與他給的一樣多,任遐邇都會不顧而去,內心清高的人不受那氣。
楊巡不得不反省自己的作為,想好彌補措施。
雷東寶比楊巡更勤快,才過了一個大年初一,在小雷家家裏接受眾人拜年,與老娘和幾個近親吃了一頓韋春紅做的中飯,晚上就接到紅偉通知,說外貿公司的通知他們,有家實力很強的外商采購商正在尋找一家長期供貨企業,每年需要采購大量銅製水管配件。正好項東工作半年多下來,春節回家省親去了。雷東寶當仁不讓地去接洽。
雷東寶從馮欣欣家拎一隻半空的皮箱來到老娘家,載上韋春紅回城又收拾了皮箱,而且在韋春紅那兒住上一宿,才於初二大清早吃完豐盛早餐,與紅偉、小三匯合趕往地處省城的外貿公司。雖然外貿公司的人也是怨聲連天,可是怨誰都不會怨錢,為了錢大家春節可以不過。這年頭,人到底是與改革剛開始時候不一樣了。
商談之下,雷東寶發現,這單子真是非常大,他銅廠五金車間目前的產能全給這個大單子才剛剛好,為了保證供貨,他們還得擴大生產規模。外貿公司也那麽說,現在五金廠遍地開花,可能夠滿足這麽大產量的企業還是少數。外商需要的是穩定的供貨能力。
但是雷東寶同時也發現,這單生意的利潤非常之薄,幾乎是勒緊腰帶才能贏利。外貿公司的業務員勸雷東寶,如今生意不好做,這麽大單子,一年的吃飯都能保證,為什麽不接,過了這村沒那店。人家既然是那麽大的量,當然要的是大單子的批發價。業務員讓雷東寶想清楚,要還是不要。要的話,明天派人一起去上海,接外商去考察。不要的話,後麵大堆其他企業跟著,他們讓其他企業去人。
雷東寶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給項東一個電話,讓項東這個最懂行的人決定。
項東聽了很無奈地道:“書記,起碼有一點利潤。我的意思是接,起碼這一單生意可以消化銅廠一整年的所有費用,保證五金車間吃飽。今年一開始生意環境就不大好,我想有一單一整年的生意保底,心裏會有點底氣。”
雷東寶心疼道:“割肉啊。”
“書記,沒辦法,製造業這幾年已經從賣方市場轉為買方,相應的利潤也是越來越薄。相比內貿,我們做外貿的單子隻要質量過關,起碼不用擔心貨發出去錢拿不到,而且拿著信用證可以申請流動資金貸款,我們自己的錢就能拿來擴大產能,省心,又不會讓回款困難積壓太多資金。”
“割肉。”雷東寶悶悶地還是這一句,“你有沒考慮,這一年裏麵,萬一又遇到物價瘋漲,我們還能有利潤嗎?”
“我算一下,再給書記電話。”
雷東寶放下電話,背著手在屋子裏轉圈。紅偉道:“書記,我的意思是先把老外釣來再說……”
“那當然,誰不知道。可我就是怕所有東西價格又跟前兩年一樣,全漲上去,這單生意本來利潤就薄,漲價了我還怎麽過日子。內貿還能耍賴,外貿沒法耍賴。”
紅偉等著雷東寶說完,才笑嘻嘻地道:“書記愁的是大方向,當然得多考慮一些。書記,我提把老外釣來,還有另一層意思。他們進出口公司最近有一筆出口印尼的電纜生意,價格挺好,好幾家在爭。我這不是想把老外釣來後,逼著他們現場答應把電纜生意給我們嘛。”
雷東寶眼睛一亮,笑罵:“紅偉你真會大喘氣啊。要能捆上電纜生意,讓電纜出口一次,我答應。”
但是小三卻看到雷東寶嘴上雖然說答應,臉上卻是心事重重,他倒杯水過去,放雷東寶麵前,道:“書記,電纜要是也能出口,我們今年的出口創匯額就高了,趕明兒我寫份報道上去。”
雷東寶道:“這個你去辦。紅偉,我看這單生意接下來,我們銅廠產品可能都不夠給其他那些電線廠了。你那邊有沒問題?”
“我當然有問題,本來可以空手道,直接從銅廠庫房提貨,現在要換成出錢去買別家的貨,我得多備些流動資金。不過最大的問題……”他微笑地看看小三,小三也是笑了笑,還是小三點破道:“書記,史總的意思是,我們本來是可以從銅廠拿到超低價的。”
“嗯。”雷東寶應一聲,低頭好久不語。這是他製定的從小雷家實體以五鬼搬運法慢慢轉移資產的招術,如果答應外貿的單子,最受損的是他們自己的利益。這時候項東電話進來,項東計算後,認為如果真不幸遇到全國大漲價,可以通過幾項工藝的偷工減料,可以降低一些成本。因此報價可以接受。但是項東臨了卻說他挺內疚的,作為一個工程技術人員竟然想出這種損主意。
雷東寶當然不會太在意什麽技術人員的良心,他聽項東說行,他就拍板。也不等約定時間,就與省外貿聯係,確定明天老外從上海過去小雷家實地察看生產環境的接待線路。小三留下,跟著去上海接老外,雷東寶就與紅偉當即趕回家,讓項東指示著再檢查一遍銅廠,以期給老外留下良好印象。不過自項東開發銅五金打開出口銷路後,小雷家已經對外商不再陌生,不會再興師動眾把什麽民居窗戶都擦得跟沒玻璃一樣地幹淨。他們現在已經自有一番套路。
回家路上,司機開車,雷東寶和紅偉坐在後麵。他對紅偉想到什麽說什麽。“紅偉,這單談成,信用證下來,貸款貸出來,我們自有資金那塊就多出來了,我們立刻擴大銅廠。有小項在,他不怕錢多活多。”
“我現在最指望電纜廠也來個項總一樣的人。項總來後,我有什麽特殊要求,隻要說就是,跟他說的事情,沒有一次不到位,合作太舒服了。一樣是花在小雷家的錢,我舉雙手雙腳同意投在銅廠。問題是這回鎮上會怎麽說?”
“不管鎮上怎麽說,我們要投還是投,這回鎮上再他娘的生痔瘡一樣跟我憋,我就要求他們減少股份。不能讓鎮上占著茅坑不拉屎、拖我們後腿。資金不夠部分,向個人要,正好我們的錢可以進入。”
“書記,先別跟鎮上硬來,還是我去找幾個主要關係人,跟他們說說利害關係,讓他們主動答應這回不勉強按比例出資,我要是談不下來,你再出麵跟他們拍桌子。我看我們連年大投入,鎮裏不被我們拖垮,也差不多沒剩幾口氣了。”
雷東寶想到當初為了回到小雷家,不得不對鎮裏做出的承諾與妥協,隻得道:“還是我自己去,一口氣說爽快。行就行,不行也得行。”他沒法讓別人就鎮裏出資的問題與鎮裏談判,那幫人隻要說一句當年不是你們雷東寶自己求上門來要鎮裏占股份嗎?他做的手腳還不給戳穿了?
他現在很明確,擴張,不停地擴張,擴張到誰見了他雷東寶都得喊老大。雷霆自己滾出來的資金不夠,就讓股東出錢解決。錢再不夠,讓紅偉公司的資金趁機打進來,逐步稀釋鎮裏和村裏的股份,最終讓江山潛改。掌權的就是這幾個利益相關人,其他誰會想得到滿眼搬不走的廠房竟然會改了別人的名。
兩人回去布置人連夜整理廠房,紅偉監督,雷東寶自己回城。他想著他性命一樣的兒子,可想到過一陣得悄悄拜訪鎮裏幾位領導,他得問韋春紅拿個主意,韋春紅比他熟悉鎮裏盤根錯節的關係。
春節飯店沒營業,雷東寶知道韋春紅中午要去參加一個婚禮,晚上肯定在,也沒預先給個電話,就直接上門。果然敲了幾下門,韋春紅就出來,雷東寶進去,卻看到候客區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長得有些江湖氣,以前沒見過。他心中頓時警覺起來,看看穿著玫紅羊駝絨短大衣的韋春紅,再看看那個才二十幾歲的男子,一張胖臉墨黑。
韋春紅卻是若無其事地道:“你先上樓去吧,我一會就完事。”
雷東寶卻不走,厲聲道:“什麽事?”
那個年輕人卻站起來道:“韋姐既然有事,我先走一步。新年大吉大利。”那人不等韋春紅說話,拱拱手就走了。
雷東寶眼睛飛著刀子地看著那年輕人走遠,才對韋春紅道:“你打量我今天不回來?”
韋春紅冷笑,“是啊,趕緊趁機找小狼狗調情。要不你去樓上找找,弄不好被子裏還有條小狼狗。”
雷東寶被噎住,隻得悻悻道:“你多大年紀,還穿紅戴綠,我不在你穿給誰看。”
“穿給我自己看,怎麽啦,不行?我再告訴你,我還用五六百塊一瓶的麵霜呢,我高興,我用自己的錢。你吃飯了沒?我可已經吃了,沒給你留。”
“少裝,趕緊給我盛飯來。”
韋春紅心中暗笑,臉上卻是愛理不理,唧唧哼哼地才被雷東寶抱進廚房。她雖然現在愛惜自己平時不肯再親自下廚,卻是一招一式依然嫻熟,又是最知雷東寶的食性,雷東寶旁邊看著的一會兒工夫,她就做了一盤京醬肉絲,一盤香辣雞塊,再來一盤濃香撲鼻的羊肉湯。不等她做完,雷東寶早已抽了筷子站一邊搶著吃。韋春紅一直眼波流轉地微笑看著,心裏喜歡兩人這樣的相處。自有那個馮欣欣後,雷東寶自知理虧,在她麵前稍微收斂些脾氣。
坐下吃飯,雷東寶才比較正常地問一句:“剛才那人是誰?”
“混子唄,過年過節我總得孝敬他們著點。你以後別這麽凶人,這種人不擺平,我生意怎麽做?”
“擺平也不用穿這麽紅啊。不是我替你跟幾個本地混子喝酒了嗎?又出新山頭了?”
“唉,現在還怎麽好意思麻煩你。”韋春紅不想說今天與混子見麵談的事,就拿話堵雷東寶的嘴。
雷東寶想到他就是專門來麻煩韋春紅的,卻被韋春紅一句話噎住。但沒一會兒就若無其事了,韋春紅是韋春紅,他在韋春紅麵前有什麽不好說不能說的?他就不再追究突然襲擊遇到陌生青年男子的事,而與韋春紅討論起怎麽與鎮政府那幫當事人說話的事兒來。韋春紅這種時候不會跟雷東寶別扭,自己也拿個杯子一起喝酒,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憑她做飯店人豐富的消息來源,幫雷東寶出謀劃策。
一會兒紅暈跑上韋春紅如今略顯嫩白的雙頰,雷東寶忍不住再次警告,不許韋春紅單獨與小狼狗混一起。韋春紅不答應,隻斜睨一眼,道:“你怎麽管得住我?你憑什麽管我?”
雷東寶連連拍案,可韋春紅不怕他,兩人一直鬧到樓上,雷東寶發奮地宣示所有權。
韋春紅從衛生間出來,見雷東寶倒頭睡覺,她吱溜鑽進被窩,將冰涼的雙手圍到雷東寶的脖子上。雷東寶給凍得驚醒,韋春紅笑嘻嘻地有意道:“前兒我特意幫你去了趟上海,看看宋總他們的兒子。”
雷東寶有了興趣,問道:“怎麽樣,比我的大還是小?”
“我又沒見過你的。”韋春紅飛一個白眼,“唉,這輩子都想,小孩子用的東西有這麽複雜。我就是給他們做保姆去都不合格,連調個奶粉都不行。你的跟他們比……錢再多也隻是粗生放養。”
雷東寶不滿,“有啥,小輝還不是粗養大的?我兒子以後比他們的能。唉,回頭給我準備四十萬,我下月要。”
韋春紅心裏警惕,若無其事地道:“剛談下幾個店麵房,交了押金。其他錢存銀行裏,現在就拿利息太虧。那麽要緊嗎?紅偉那兒的事兒嗎?你要是不好意思說,我來跟紅偉說說,讓他寬你幾天。”
雷東寶無奈,隻得坦白:“我想買房子。”
韋春紅一聽,一張臉頓時凝住,兩眼在黑暗中閃爍不停。好久,才心平氣和地道:“是山河路那新造高樓嗎?別處沒那麽貴房子。要買那兒的房子,我替你找陳總去,我認識他,可以打折。”
雷東寶沒作他想,隻認為這是理所當然,道:“行,你去給我挑個好樓層,十八樓,十六樓也行。房子大點,大人房,小孩房,客人房,最好再有書房的地兒。廳也要大。”
“行,過完年了我去看看。”韋春紅咬牙切齒,她跟著雷東寶這麽多年,住的都是自己的房子,雷東寶從來沒想過給她買一套,現在卻一下就要跟那狐狸精買套那麽好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終於忍不住問:“東寶,我們去年離婚時候說得好好的,為了那狐狸精把肚子裏孩子生出來我才答應離婚的。現在孩子已經生了,也滿月了,你打算怎麽打發我?總不成反倒讓我做狐狸精做小老婆跟你軋姘頭吧?”
雷東寶一下沒話可說,想好久才道:“孩子還吃奶。”
“對啦,我打聽明白,生完孩子一年內男方不能提出離婚。一年後呢?你給我個準信。”
雷東寶好生頭痛,他最希望維持現狀,韋春紅稍作犧牲,他會記得她的好處,可看來她現在不願了,他隻得強詞奪理地道:“什麽軋姘頭小老婆,你是小老婆嗎?我錢都在你手中,除了一張結婚證,跟以前有什麽兩樣?”
韋春紅“嗬嗬”一笑,“是呢,我怎麽就想不明白呢。好了,睡覺睡覺,你明天還要接待外商。”
雷東寶將信將疑,卻又不能不信,想想韋春紅這輩子還能翻到哪兒去,他總是顧著韋春紅的,就翻身睡下也就睡著了。
若幹天前,韋春紅還在別人麵前為雷東寶辯護,說他是受狐狸精逼迫,不是沒良心。可今天一番話下來,她動搖了,這胖家夥敢情想的隻有他自己。看他今天說話言不由衷、能拖則拖,難道他就準備這麽打發她的後半輩子?韋春紅略帶迷惘地想,她難道後半輩子就這麽不明不白地過了?
她想到了她本來的計劃。可是看看雷東寶的態度,這還是躺一張床上說出來的話,她心寒,考慮她以前是不是想錯了。難道,她當初離婚離得太痛快?或者,雷正明跟雷東寶串通一氣,耍她?韋春紅想得睡不著,起來穿上衣服一個人在一樓失魂落魄地晃蕩。越想,心裏越不是味道,越想,越發現自己是個蠢貨。
第二天一早,雷東寶被韋春紅叫醒,穿上熨得筆挺的西裝褲子,蹬上擦得雪亮的皮鞋,吃韋春紅親手為他準備的餃子。但見韋春紅臉色不好,眼圈墨黑,不免心虛,問道:“你昨晚沒睡好?”
韋春紅笑道:“你這段時間不常來,我都有些不習慣你的呼嚕了,吵得我半夜醒來睡不著,隻好給你做餃子來。”
雷東寶這才放心,道:“你不會踢我一腳嗎?”
韋春紅還是笑,卻道:“這回住小梁家裏,說了好多體已話呢。宋總對小梁真的好,小梁現在身體不方便,宋總什麽都是搶著幫她做好,兩人在一起也是蜜裏調油的……”
“人家那是新婚。”
“你跟那狐狸精也是新婚,是不是也那麽親的?”
雷東寶立刻閉嘴不語,飛快吃完一大碗餃子,告辭離去。韋春紅滿麵春風地送雷東寶出去,關上門終於哼出聲來,一臉冷笑。她算是看明白了。想到宋梁兩個相對時候那個甜蜜,套用到雷東寶與那狐狸精身上,她滿腔爐火,雷東寶當然當著她的麵沒法說出口。她又背著手在一樓飯廳裏來回踱步,想了半天,給兒子打了個電話,說暫時不回。上樓整出兩包高檔煙酒一遝錢,出門找人去。她這一刻咬牙切齒地下定決心。
雷東寶第二天才正式迎來老外的參觀。如今的銅廠在項東的整治下,相當正規,所有人進來一看廠區,常會發一聲感慨:不像鄉鎮企業。外商看著也滿意:滿意冶煉與五金加工一條龍,說明供貨有保障;滿意陳列室的樣品質量;作為業內人,可以滿意地看到現有設備的加工性能足以達到產品質量要求。因此外商留下產品圖紙,讓趕緊打樣。
項東得知消息,立刻結束假期,回來主持工作。他根據圖紙很快設計出工藝,安排樣品製作,樣品出來,新鮮熱辣地就遞送國外。當然,樣品被認可。可是,價格卻無論如何都沒法再往上提一些。外貿公司為了安撫雷霆這一頭,被迫將一單出口印尼的電纜大單交給雷霆。雷東寶這才肯簽下合同。
扔下筆,喝完慶功酒,退房回家路上,雷東寶有些如釋重負地對項東道:“起碼一年內不會餓肚子。”
項東道:“居安思危,我們擴大規模的工作也該緊鑼密鼓地抓起來了。”
雷東寶與項東一拍即合:“放心,等信用證一來,資金沒問題。鎮裏我已經談過,他們表態拿不出錢,今年什麽審批都被卡住。哎,你說國家發展得好好的,幹嗎要調控,弄得我們日子那麽不好過,銀行貸款跟擠奶一樣難,國家有什麽好?我不明白,小輝還跟我說國家政策對頭,要不那樣,什麽經濟發展過熱,經濟出現泡沫。”
項東對這方麵當然沒法跟宋運輝一樣有宏觀認識,但他有他的觀察:“書記,這就跟車子一樣,我們國家現在好比一輛功能簡陋的車子,可是車子現在卻到了向下的斜坡,即使不踩油門,都自個跑得越來越快。如果國家不預先想到,一路踩著刹車控製車速,而是任著車子越開越快,等車子吃不消時候,就是散架車毀人亡了。我看到《參考消息》上有說,不能讓中國經濟硬著陸,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國家刹車時候嘛,我們總得受到點震動。”
“可國家得想個辦法啊,別一會兒物價長得跟飛一樣,大夥兒都衝去搶商店,一會兒又專門拿我們企業開刀,讓我們日子不好過。你說這幾年下來,都折騰幾回啦?我看到大的就有三回了。踩刹車要講點技術嘛,別踩得‘咣咣’的。”
項東笑道:“國家也難,那麽大個攤子,全國發展那麽不平衡,按住這頭翹起那頭的。”
雷東寶一想,道:“對,我一個小雷家都事情那麽多,嗬嗬,誰電話?我的……”
他取出包裏的手機,他的包現在已經換成一張A4紙大小的扁平包,不再是以前那種長方體,韋春紅說那種不流行了,拿出去讓人笑,硬給他換下的。沒想到一接通,那邊傳來的是馮欣欣父親的哭腔,“書記,不好了,我們中午吃飯時候一夥人衝進來把家砸得稀巴爛,我們一家都挨揍,欣欣的臉都抓花了……”
“什麽,誰?寶寶呢?報警沒?”雷東寶大驚,想到繈褓裏肉團一樣的寶寶,一顆心都揪緊了,頭猛地撞到車頂。
“他們沒動寶寶一指頭。是個潑婦帶人來的,我們不知道這是誰,看門外是女的就開門,沒想到那人這麽狠,好像……好像是你前麵一個老婆。書記,家裏全爛了。”
雷東寶怔住,突著眼睛想好一會兒,才道:“不許報警。等家裏,我讓正明接你們去醫院。”
雷東寶說什麽都不會想到韋春紅會采取行動,他還以為韋春紅全聽他的。雷東寶趕緊先給正明一個電話,讓正明前去處理。他隨即便撥打韋春紅的手機,可是通了卻沒人接。他隻好又打飯店的電話,也是通了沒人接。他心說這時機選得真好啊,他正出差回來的時候出手,他現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隻有憋車子裏幹著急。所有小雷家的人認韋春紅是老板娘,她想知道他行蹤,還不是小菜一碟。
雷東寶還在為打不通韋春紅電話焦急上火,卻有紅偉電話打到項東手機上,要他接聽。紅偉在電話那頭期期艾艾地問:“書記,聽說韋嫂打到馮家去,那個……你原定買房子的事不變吧?”
“當然不變。啊,不要春紅買了,我以後自己來。”
“書記,已經買了,今早韋嫂來,給我看存單,說你交她存的錢不到三個月取出來不合算,讓我這兒先墊幾天,不到半個月她就還我。還是我陪著她一起去銀行拿錢,又開車護送她去房產公司交的錢。發票上寫的是韋嫂名字,我還以為是你的意思。沒問題吧?我看她存單裏的錢,不正好是書記你去年的分紅嘛。”
雷東寶再次怔住,沒想到韋春紅精密布局,這邊掏了紅偉公司的錢買房,那邊揮師砸爛馮家,他都不知道韋春紅還做了什麽。“沒問題?沒問題你還會急著找我來?你趕緊去飯店,給我看住她,不許她再闖禍。”
雷東寶恨不得腳下生出風火輪。他壓根兒沒想到韋春紅會給他來這一出,這幾天他去吃飯,不是都還好好的?除了總是問他到底離不離婚。難道他本心不想離婚被她看出來她生氣了?可去年他提出離婚時候,她不是應該更生氣嗎,怎麽就順順利利答應離婚呢?他越想越不明白,但卻清楚明白一點,韋春紅問紅偉暫借四十幾萬房款是有預謀的,而他元旦後交到韋春紅手裏的那筆錢估計她也扣下了。除非他與馮欣欣離婚,再與韋春紅複婚,否則那些錢多半有去無回。
再過一會兒,正明的電話打進來,說馮欣欣挨打挨得最多,一張臉給劃得怕是以後鬼見愁了。雷東寶這才想到馮欣欣。忙問傷勢怎麽樣。但想到這張年輕而酷似宋運萍的臉給弄得沒法看,他不寒而栗,心說韋春紅倒是沒趁他酒醉時候做了他命根子,飯店多的是趁手工具。
那邊紅偉趕緊丟下手頭工作,趕去飯店找韋春紅。他本想著韋春紅未必能讓他找得到,沒想到卻見飯店大門洞開,幾個人正往兩輛搬家公司的貨車上搬桌椅家什,而韋春紅則是縮著手在一邊看著。
韋春紅看到紅偉來,就陰著一張臉轉進裏麵去,紅偉忙跟上,卻見平常熱熱鬧鬧的飯廳已經給搬得七零八落。紅偉追著韋春紅道:“韋嫂,罷手,罷手,書記讓我來勸你。”然後扭頭對搬運工一聲斷喝:“喂,你們住手,住手。”
紅偉這一喝,讓眾人都一時止住,看著韋春紅討主意。韋春紅冷笑道:“晚了,這家店麵已經租給銀行,我好不容易拿來的租約,紅偉你別壞我好事。這些桌椅餐具也都找到下家,下家也付了錢,紅偉,由不得到我了。”
說著,她操起倚在牆邊的一條木棍,紅偉以為她要動武,忙道:“韋嫂,有話好說,我們誰不知道你才是大嫂,誰認那狐狸精呢……”
“可雷東寶不認!”韋春紅嘶吼著掄起木棍,一棍砸在屋頂的一盞吊燈上。那吊燈紅偉認識,韋春紅常喜滋滋地告訴他們這是雷東寶結婚前送的,一共三組。隨著韋春紅棍起燈落,三盞吊燈全部報廢。此時,紅偉無話可說,他知道現在除非雷東寶現身才能勸住韋春紅,隻好勸韋春紅消消火氣,一刻不離地跟在韋春紅身邊怕她出事。
很快飯店給搬拆一空,亢奮了一天的韋春紅看著此生花盡心血經營的飯店從此化為烏有,她渾身疲倦,一屁股坐在空闊的地毯上發呆不語。她早就策劃著這一天。她策劃著等雷東寶殺回家跟她算賬前,把該砸的砸光,該挪的挪走,讓雷東寶想出氣隻有找她,她等著看雷東寶敢不敢對她出手。
雷東寶在車上無法穩坐,滿心又驚又氣,罵罵咧咧不絕於口。項東隻管開車,即使書記跟他嘮叨他都不接口,隻是一臉歉意地說他不熟悉書記家,雷東寶碰到軟釘子,隻得閉嘴。
終於車子到達市區,項東問去哪兒,雷東寶正昏頭昏腦著。立刻說去飯店。項東聽了一路。本以為雷東寶先去醫院,斜睨了雷東寶一眼,不清楚書記搞的什麽名堂。他把雷東寶送到飯店門口,就趕緊駕車離開這是非之地。
雷東寶跑著進門,果然看到的是一屋的空廓,一地的狼藉。紅偉本是蹲著衝坐在地上的韋春紅賠小心,聽得動靜回頭一瞧書記跑進來,連忙起身想擋住,不想起得急了,一個踉蹌向雷東寶摔去,反而是雷東寶托住他。紅偉都不等站穩就搶著道:“書記,書記,打住,打住。”但是紅偉說到一半就感覺有異,站穩身子依然緊緊抱住雷東寶不動,卻忍不住回頭看韋春紅。隻見韋春紅扶著木棍子硬是站了起來,站得筆挺地與雷東寶怒目相對。但是雷東寶與韋春紅都不說話,寂靜空闊的餐廳裏,聽得出兩人呼哧呼哧的粗氣。
紅偉心說今天雌老虎雷老虎對上了,他隻能硬著頭皮做中間人:“書記,韋嫂,咱找個地方說話,別都站著。”
“紅偉,你放開他,老娘今兒倒要看看他有臉把我怎麽樣。”
紅偉心說大姐您就別專撿痛處捏了,但嘴裏還是一個勁地“好說,好說。”雷東寶在紅偉的阻攔下,除了反複朗誦“媽個逼”,卻一時沒法說出別的,好不容易才有句不一樣的,“誰教你的”。對於韋春紅的忽然轉變,忽然滑出他的掌控,他一籌莫展。
韋春紅卻尖銳地道:“你少大腳裝小腳,憑紅偉這把子力氣,攔得住你?老娘不怕,今兒就等著你明刀明槍。”
雷東寶隻得調轉風向吼紅偉,“媽的紅偉你不是愛拍老板娘馬屁嗎?老子成全你,給老板娘做兩件事。打電話讓小輝管住他老婆別總煽動我們夫妻鬧事兒,你再給我盯住她,一步別離,她今天去哪你跟去哪。老子看兒子去。”
“用不著,我三言兩語,今天三頭六麵說明白。雷東寶,你聽清楚,一,你對不起我。我主動退出讓你生出兒子,你怎麽對我?二,你回去轉告狐狸精,她敢一天不離婚,我一天不放過她。老娘隻要知道她住哪裏,天天殺上門去打。”
雷東寶沒回頭,卻也把韋春紅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以前他把這種威脅當蚊子叫,聽得煩了伸出手掌拍一下了事,今天卻不敢再忽略不計,從此算是明白韋春紅不僅對別人潑辣,也會對他潑辣。可要他怎麽辦才好?
雷東寶想來想去,打電話給正明,問馮欣欣一家在哪裏,寶寶又在哪裏。正明說都已經包紮處理,來人下手有分寸,隻是皮肉傷,不需住院,現在他安排他們住在賓館,開兩個房間,那家裏沒法住。正明還說,他妻子上陣幫忙管著孩子。雷東寶想了想,便打車先去那砸爛的家中看。打開門,裏麵簡直是災難,所有的東西,沒一件還是完整的,包括玻璃窗。他不由得想到同樣橫遭劫難的馮欣欣的臉,還能看嗎?
雷東寶站廢墟上吸煙,外麵天色已經墨黑,屋裏也是墨黑,連完整的燈都找不到,隻有紅紅的煙頭一閃一閃。他想去看看馮欣欣一家,可是想了好一會兒,兩條腿還是沒挪窩。他知道目前的局麵維持不下去了,他必須做出選擇。但這個選擇很難。他連吸了三支煙,才拿起電話撥給宋運輝。雖然知道這事兒被宋運輝知道,他肯定得挨罵或者挨鄙視,甚至又會領到一句“我以後不認識你”,但他想來想去,能提供他最中肯意見的還是宋運輝,他也沒臉找別人。
電話打給宋運輝時候,宋運輝說他正開車,很快就到家,到家再說。雷東寶心虛地問一句回上海的家還是東海的家,聽得宋運輝說是回東海的家,他才放心。他總感覺宋運輝要是在上海的家,他這件事被梁思申聽到,準保會出問題。他總感覺,韋春紅是在跟梁思申接觸後才變得潑辣的。
其實,雷東寶沒料到,梁思申此時卻正住在東海宿舍區。梁思申擔心媽媽花在她身上的時間太多,讓年紀也是一大把的爸爸一個人吃苦,就找借口說想丈夫了,想與宋運輝多多相聚,讓媽媽回家,自己帶著可可和保姆離開上海。因此宋運輝到家給雷東寶打電話的時候,包括梁思申等全家都聽著這個電話。
雷東寶拎起電話就劈裏啪啦一頓問宋運輝他該怎麽辦。
宋運輝隻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那些個傳說中才會發生的事在雷東寶身邊上演,他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雷東寶道:“我怎麽會有事,她們都等我拿態度。”
宋運輝再度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道:“你掏個硬幣出來,正麵是韋姐,反麵是孩子媽,拋硬幣解決,聽天由命。”
梁思申在一邊聽宋運輝說出如此無厘頭的話來,不由得暗笑。但雷東寶卻是聽出宋運輝的調戲,氣得掐了電話。再不肯拿宋運輝當兄弟。
梁思申見宋運輝打完電話,就好奇地問:“怎麽回事?雷先生想浪子回頭?”
“浪子?抬舉他。”宋運輝看看宋引稚嫩的臉,不便在飯桌上說這些,就笑道,“回頭再跟你說,你準保得拍桌子。”
梁思申本就是養孩子悶得無聊的,終於嗅到八卦的事兒,忍不住轉彎抹角地問:“他該不會想享齊人之福?”
“是享不下去了。吃飯。貓貓,說說學校的事情。”
吃完飯,安排宋引上二樓書房做作業,才以可說話。四個大人湊一起一說,梁思申先道:“我拍案驚奇。”
宋母也是撇嘴:“敢情他還當自己是香餑餑。”
梁思申道:“不,天下美女這麽多,丈夫隻要不出軌,哪會有那麽多撓心事,雷家事情的本質是壞在東寶大哥手裏,那位馮欣欣隻是恰好出現,即使不是馮欣欣也會是別人。我不明白,明明主要錯誤在東寶大哥,為什麽韋姐不先追究他的責任。反而一手追著馮欣欣打,一手拉著東寶大哥回家?”
宋母道:“他們好歹是一家人,哪有老婆舍得打老公的,吵過鬧過差不多了。”
梁思申道:“可是既然主凶可以放過,怎麽倒行逆施追著幫凶打?我奇怪,韋姐看上去挺有主見啊。”
宋運輝本來跟母親想的差不多,但被梁思申一說,也覺得韋春紅這口氣出得不是地方。但他不便支持誰反對誰,隻中肯地道:“你們忘了去年他們離婚?韋姐能為雷家有後答應離婚,可見別看她能幹,骨子裏是個相當傳統的人。”
梁思申不由得看看婆婆,心說看來婆婆的想法在國內還是很有市場的,她無奈地道:“地球真陌生,我要去火星。”見宋運輝一笑,她又問:“韋姐真還等著東寶大哥回去?或者隻是東寶大哥的自以為是?”
宋運輝一時不能確定了,就問父母:“出這麽大事,韋姐還會要大哥回去?”
宋母道:“東寶要肯回去,她怎麽會不收,以前出坐牢那麽大事兩個人都沒分呢,一起苦過來的夫妻,哪有說分手就分手的。可東寶也麻煩,那邊給他生了兒子,那邊也扯不開。”
宋運輝見梁思申兩眼骨碌碌轉,知道她沒法理解,笑道:“換你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吧?大哥可算了解你,他讓我別跟你說,怕你給韋姐出餿主意。”
宋季山聽了就笑出來。梁思申也是笑道:“怎麽換我?這種事輪不到我頭上,你才不是那種人。好吧,我不出餿主意。”心裏卻想,她並非不想出餿主意,而是鬱悶得真想罵人,女人怎能把自己放到這麽賤的位置上,讓男人拋硬幣解決命運?女人不自愛,又讓男人怎麽尊重她們?她隻能如此解釋給自己,那或許也是國情差別。
宋季山道:“什麽鍋配什麽蓋。小輝,你剛才說的已經差不多,讓東寶自己拿主意。他反正怎麽做都對不起另一個。”
梁思申道:“你猜猜外公會怎麽說。”
“你外公……”宋運輝一想就笑,“他肯定會先罵一通,笨蛋,兩個女人都擺不平,跳河去算了,根據你外公自身婚姻,他估計會選韋姐,家中紅旗不倒。”
“前麵是對的,一頓罵免不了。後麵錯了,他肯定會說,哪個更刺兒頭選哪個。他就是按不下外婆才一夫一妻到底,愁眉苦臉響應什麽新生活運動的。”
宋家人都哭笑不得,尤其是宋季山夫婦,更是沒想到看上去氣度不凡的梁家外公竟然有如此異端的思想。梁思申更是看死雷東寶,現在她有了吹枕邊風勸宋運輝遠離這種人的衝動。她才忍不住沉默呢,可是她打韋春紅手機,卻是關機,電話則是沒人接,她隻有衝宋運輝出氣,替韋春紅大大地不值。
雷東寶被宋運輝氣得暴跳,平息後還是站在廢墟中一直拿不定主意,香煙一支接著一支。雖然不斷有電話進來,包括馮家總是催他趕緊去,但是他索性拔掉電板繼續站在廢墟裏考慮。韋春紅那邊卻是絕無消息,他反而驚悚,想到今天韋春紅的決絕,他忽然意識到韋春紅可能從此離開他,他急了。他趕緊摸出電板插上,一個電話打給紅偉,問清韋春紅現在好好地呆在什麽大樟樹小區一間屋子裏,才稍安心。隻是他想來想去,記憶裏春紅沒有跟他提起過大樟樹小區有房,難道韋春紅早已有了異心?他媽的,這不可能。
可問題是他就是不知道韋春紅在大樟樹小區買了房。他當即又想打電話給紅偉,讓紅偉來接他去大樟樹,可想來想去,不願冒失,心知韋春紅肯定把她平時放床邊、今天下午捏在手裏的木棍帶去大樟樹,他現在敢去,亂棍打出。他焦躁地在廢墟上繼續踱步,取舍。
一包香煙完結,他終於一個電話打給正明。正明終於聽到書記的聲音,趕緊撈住救命稻草。
“書記,你趕緊來,這邊都哭暈過去了。”
“誰哭暈過去?寶寶呢?”
“寶寶我太太抱著。”正明知道雷東寶最在意的是兒子。
“你總不出現,小馮急得哭,醫生說過傷口不能沾水,可她把臉上繃帶都哭濕了。”
雷東寶聽著,心裏一顫一顫的,那個曾經婉轉在他懷裏的女人……
但雷東寶沉默會兒,最終還是強硬地道:“我不過去了,具體怎麽說,你看著辦。這件事你得有始有終。我一個要求,孩子歸我,房子歸她,其他條件你談。你要敢亂談,我抽你的筋。”
正明大驚,他本來也沒想著這一對可以長久,早就想過馮欣欣生完孩子估計得玩完,因為小雷家上下幾乎還認韋春紅是老板娘。但沒想到雷東寶會在這種時候提出,而且還不肯現身。他知道他麻煩了,但他當務之急,是要把書記的兒子安頓得萬無一失:“書記,那麽今晚就得把寶寶轉移。你看,要不讓我太太抱回家?”
雷東寶又是沉著臉想了會兒,道:“你帶上寶寶,拿上吃的穿的,到大樟樹小區門口交給我。”
說完這個電話,雷東寶就讓紅偉來接他去大樟樹。紅偉賠笑勸說雷東寶還是先回小雷家住一宿,彼此都消消氣,以後再心平氣和地討論。雷東寶道:“討論個頭。”說完就不說了。紅偉心說完了,該不是打上門去為馮欣欣討公道吧。他暗自捏一把汗,到了大樟樹小區門口,就耍賴道:“書記。我有點記不起到底是哪幢樓。你看現在這房子造得都跟火柴盒似的,晚上還真難弄清楚。你車上等等,我下去看看能不能看清楚牆上刷的第幾幢。“
“你少跟我裝。別怕,我不惹事。”但雷東寶終究是不大好意思說出他的本意,那比較煞他的威風。
紅偉還是不放心,“我跟書記裝什麽,我真得下去找找,要不書記一起來?”
雷東寶沒答應,往後麵小區大門看看,也不讓紅偉自己走。紅偉不知道雷東寶葫蘆裏賣什麽藥,一個勁勸說雷東寶好說好說,念在往日情分,無論如何不要對韋春紅動粗。雷東寶最先還解釋不會動粗,但後來煩了,就改為罵正明怎麽拖拖拉拉還不來。紅偉心說麻煩了,還叫來正明這個不講原則的幫凶。
過好一會兒正明終於過來,紅偉趕緊搶下去想先阻止正明下車,卻見正明老婆抱著太子從另一邊出來。他轉念一想目瞪口呆。雷東寶讓正明回家去,自己抱起孩子,手上掛滿叮叮當當的塑料袋,要紅偉帶到樓下,讓紅偉也回去,自己一臉篤定地走上樓去。紅偉沒敢走遠,在小區裏麵晃,想再過十分鍾過去看看,撿上被打出來的雷東寶回小雷家。
雷東寶則是走到紅偉指的四樓四零一,看看門板縫隙漏出的燈光,就伸出腳往防盜門上踢了兩腳。聲音剛落,隻見頭頂一盞門燈忽地亮起來,門板上麵的貓兒眼暗了一暗。雷東寶當即當仁不讓地道:“開門,接了寶寶。”
裏麵靜了下來。但是外麵的寶寶卻被雷東寶的大聲鬧得扭起眉眼唧唧哼哼哭起來。寶寶沒哭幾聲,板門嘩啦打開,韋春紅黑著一張臉拿一大串鑰匙打開防盜門,放外麵的雷東寶進屋。
雷東寶進去,見韋春紅呆著一張臉看著他,就一把將寶寶塞她懷裏,道:“以後你養著,給我好好養,別虧待我兒子。”隨即卸下手上掛的那麽多塑料袋,從韋春紅手裏奪過鑰匙關門,嘴裏卻是罵罵咧咧,“媽的,買了房子都不跟我說,想偷養小狼狗是不是,還想把老子關在門外,沒……”
雷東寶才剛找著鑰匙將板門鎖上,屁股就狠狠挨了一腳,害他一頭撞門板上。後麵卻傳來韋春紅的輕喝,“不許當著孩子麵說粗話,注意家教。”
雷東寶本要跳幾下,可見到韋春紅抱著寶寶,他隻好偃旗息鼓。卻見韋春紅下午隻會飛刀子的眼睛,此時卻咕嚕咕嚕冒出眼淚來。他愣了一下,就走開去,打開房子所有的燈查看他的地盤。見這是四室兩廳的房子,半框架結構,非常寬敞。他看完,就挑了一間看似主臥的房間進去,脫鞋子上床,躺在被罩上發呆。選擇是做出了,可是他心裏並不輕鬆,現在按下了韋春紅這一頭,他想到那一頭的艱難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露麵,必須快刀斬亂麻。可是想到那張像極宋運萍的臉,他心裏頭沉沉的,一張臉墨黑。
韋春紅沒打擾他,一邊自己流著眼淚,一邊抹著寶寶的眼淚。想到孩子可能是餓了,可是她當然是沒母乳的,隻好翻找塑料袋,尋找奶粉。眼淚模糊地找了好久才找到,照著說明書上麵的說明泡好,趕緊喂給。可是孩子不肯吃,硬是往她懷裏拱。她看看躺床上的雷東寶,就過去將臥室門關上,自己和寶寶關在另一間臥室裏,耐耐心心地哄寶寶喝奶。她當過媽媽,手勢純熟,雖然艱難,好歹讓寶寶終於喝下幾口,伺候著寶寶打出奶嗝,又伺候著寶寶小便換尿布,終於等來寶寶累極而睡。她歎口氣,心說攤牌結束了。
正明那邊既然得到雷東寶的明確指示,而且他以常理分析也感覺雷東寶以後不大可能再與花臉的馮欣欣在一起,因此他回頭便旗幟鮮明地變了臉色。
梁思申從向她詢問最新育兒知識的韋春紅那兒得知消息,與宋運輝一起非議了雷東寶好一會兒。宋運輝更是懷疑,如果他姐姐還在世,雷東寶敢不敢出軌,出軌後還當自己是個女人爭著要的寶。宋運輝抱著僥幸心理認為,可能雷東寶忌憚他的影響力,和念在姐姐是第一個戀人和愛人,不會做得如此出格。梁思申卻不以為然,梁思申認為雷東寶骨子裏是根深蒂固的大男人沙文主義思想,飽暖思淫欲是遲早的事。最多因為忌憚而做得隱秘一些。她認為,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的馮欣欣冒出來,第一個馮欣欣不可能是特例,是什麽像姐姐或者生兒子的特例。
宋運輝想來想去,覺得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當初沒以翻臉阻止姐姐嫁給雷東寶。他至今還沒弄清楚,姐姐與雷東寶之間有沒有愛情,兩人的思維相差太遠太遠。也或許,他們那時候都不懂什麽愛情,他們從小受人欺壓歧視,當時隻要有人對他們好,就感恩戴德以身相報了。他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又何嚐不是如此?
他看著正生著雷東寶和韋春紅的氣給兒子喂奶的梁思申,心說當時與那麽小的梁思申交朋友,其實可能也是因為他的家庭關係。那時候成年人的成分心態那麽嚴重,隻有單純的小孩子如梁思申才不會顧那麽多,也算是注定的緣分。
梁思申感覺丈夫在看她,回頭果然見他怔怔的,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她忙裏偷閑打個岔,笑問:“畫眉深淺入時無?”
宋運輝一時沒反應過來,但感覺梁思申肯定在打趣他,就應景地嗬嗬地笑。梁思申奇道:“我說的什麽,你真的聽明白了?”
宋運輝隻得道:“你現在中文比我好。”
梁思申笑道:“那當然,一周兩首詩,不是白背的。以後可可的中英文都不愁家教了,哈哈。”
宋運輝也笑,這小家夥自信得超乎尋常。但他還是提醒道:“你最近看我每天給你下載的信息的時間減少了,當心回去跟不上形勢。”
“放心,了然於胸。白天你不在的時候,我經常與團隊同事開電話會議,一步沒拉下。這幾天梁大慫恿我去香港買樓,我看著果然是走出去年低穀,溫和回升了,股市也向好。梁大說是97托市,他順勢而為。”
宋運輝看梁思申嘴角掛著戲謔,奇道:“梁大是不是來嘲笑你年前否定他們入香港?”“他敢!我告訴他,炒房太原始。既然去了香港,應該玩金融衍生品,香港這方麵不亞於幾大金融中心。”
宋運輝忙道:“你別唆使他們,他們兩個已經夠冒進,原始炒還沒炒熟練,就去做金融衍生品,不是找死?會拖累你爸。對了,你提醒一下你爸,要他小心,繼續觀察。”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早警告啦,我把外公的話告訴爸爸,爸爸說才不放心貸款給梁大搞投機。那倆愣小子想找外公籌資去香港炒樓炒股,被外公考得灰頭土臉,外公說他們土老冒進城澎恰恰,小心被人白相。但外公一轉身就慫恿我拿他的錢去香港炒期指,我哪兒有精力,等上班後再說吧。養個小可可讓我損失巨大。”
宋運輝聽了好笑,“你外公……一張嘴毒死人。不過梁大李力兩個人智商不錯,慢慢混總能摸到門道,就怕他們兩個急於求成。他們現在被公司居高不下的負債逼得有點心態不好。”
一會兒有電話進來,是有人找宋運輝辦事。梁思申看著宋運輝盛氣淩人的樣子,翻個白眼。想到宋運輝剛才對她爸可能放貸給梁大的擔心,她思索良久,從她多次見爸爸拒絕梁大要求來看,覺得爸爸不是那麽魯莽的人。她太放心爸爸。
楊巡親自跑了半個月,基本摸出門道。雖說隔行如隔山,但是生意的基礎卻是相同,就是利益交換。楊巡憑著接手商場半年的經驗打底,謹言慎行,在接觸與談判中廣交朋友,在觥籌交錯問摸索門道。回來了解一下經營情況,下午便召集中高層幹部會議,帶著明顯傾向地討論商場改型計劃,會議開了半天,計劃通過。但是所有中層,包括早已從楊巡口中預知消息的任遐邇,都對為什麽要改型有些不明白。有人在會議上提出,可以適當降低商場貨品檔次,適應更多消費者的需求,或許是更好的改型方向。但被楊巡否定。楊巡說,絕不降低檔次。
楊巡向大家解釋,本市的高檔消費並不是檔次太高,而是沒有做細。本市的新人隻要一說到結婚買些奢侈的衣物,就直奔上海采購;本市的富人,包括他,大多數衣物也是從上海采購。確實本市還不具備實力引進某些名品,但是有些品牌卻已經在本市有一定的市場,可以大力引進上架。他提出,因此廢棄原有百貨的求大求全,以後專攻百貨中的一大贏利分支,專做衣服鞋帽等用品,向許多香港的商場學習,或許才是未來商場的發展方向。
在場除了任遐邇這個花錢精打細算到極致的,其餘都去上海領略過上海的百貨商場,都心想,原來老板是跳過上海,直接向香港學習。但是大家心裏都將信將疑,既然日子過得好好的,老板幹嗎費勁折騰。大家嘴上不便說,心裏都覺得老板可能是太年輕,一身精力沒處使,又是錢多得燒包,才會想到傷筋動骨的轉型。大家心裏都不是很有底,有些人不免起了騎牆觀望的心思。
楊巡開完中層會議,就抓住原采購部門諸人開會。在宣讀中高層會議決議後,宣布將采購部改為招商部,眾人頓時傻眼。他根據這半個月跑來的經驗,與采購眾人討論如何變采購為招商,具體步驟應該如何。但是所有人基本沒話說,因為原來采購部幾乎是個坐北朝南風水一流的部門,每天隻要等著客戶公司賠著笑臉要求進場就行。而現在忽然要他們跑出去拉品牌進駐,這身份的變遷令眾人一時無法接受。
楊巡環顧眾人的表情,在他指名讓每個人發言卻得不到一句有益於招商的發言之後,終於兩眼墨黑,一臉窮凶極惡地道:“這次改型,你們想改也得改,不想改也得改,沒有僥幸。我給你們半個月適應期。你們都是對市場產品了若指掌的人,你們看清楚,有哪些貨品比較適合我們商場但是我們商場還沒上櫃的,你們每個人在三天內先擬出清單讓我過目,三天後憑清單出門招商。時間不等人,眼看春節後淡季很快過去,我隻能給你們半個月。半個月後,你們的工資全部轉為基本工資四百,想發財的,從招商租金裏麵計提。具體計提辦法我會在半個月裏麵確定,多勞多得。你們斟酌著辦。”
楊巡起身先行離開會議室,心裏早罵罵咧咧上了。早知道采購部門是肥缺,這幫人以前沒少吃少喝客戶,他這回就要整治這幫人,要趕鴨子上架,不讓他的地盤有一個老爺。他連商場轉型這樣的重大決定都敢做出,他能怕了這幫人扯杆子造反?
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口,卻正好聽到樓下傳來商場打烊的音樂聲。他愣了一下,連忙倒退幾步,到財務室門口,道:“任經理,做完事請過來一下。”他進去自己辦公室,見楊速還在等他,就道:“你還不回家?”
楊速看看楊巡的臭臉,道:“發火了?大哥別當真發火,擺個發火的樣子就行,這幫人你估計得大會小會開好幾次會才有結果。你要動真火,還不得氣死。”
楊巡煩道:“廢話,這幫人都精得很,我不動真火,他們不會當回事。你明天上班就讓人事安排登報招聘業務員,你當著眾人麵商量登報內容,讓那些牛皮糖聽見。我還是盡量想保留這些人中的其中幾個,他們畢竟熟悉市場。你回頭看著辦吧,我後天繼續出差。”想了想,又道:“你先回,我跟小任談話。”
楊速愣了一下,奇道:“我不能旁聽?”
“我今天中層會議上看小任對商場轉型沒一點頭緒,她那崗位要是拎不清,不配合,我不是麻煩了。”
“大家都拎不清,不是小任一個。你今天會議上確實沒說清楚原因,我聽著也覺得轉型理由不充分。”
“會議上麵人多眼雜,我怕我的理由說出來,都是一個係統的人,很快別的商場老總就會知道,那我還抓什麽先手?小任入行時間短,係統裏麵的狐朋狗友少,有也最多是些基層的,我培養她一下。”
“你打算扶植她做親信?”
“對。還單純,容易培養。你快走吧。”
楊速將信將疑地告辭,感覺大哥有點不正常。他出門時候,正好任遐邇進來,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一眼任遐邇,還是那麽個不修邊幅的模樣,沒什麽太多女人味。
楊巡卻把大弟的舉動看在眼裏,心裏暗罵這小子想哪兒去了,手下管理人員用女人就這點麻煩。他本來剛開會下來,一肚子火氣還沒消,這下又被大弟的胡思亂想惹得煩悶。因此任遐邇進來便見老板一臉的凶相。她當即腦袋一個激靈,更留神自己的言行舉止,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輕舉妄動。財務部是個多麽消息靈通的部門,剛剛結束的會議上老板大開殺戒的言論早有片言隻語傳到財務部,任遐邇來的時候就沒打算今天吃好果子。
果然,楊巡的開場白就與剛剛結束的會議一樣嚴肅:“小任,下午會議上麵,我看你對商場轉型有抵觸,一直沒多發言。”
任遐邇忙道:“沒,我因為早已知道,沒疑問了。”
“可是你發言裏麵有一句話,很有意思。你才說到去年和今年春節後的營業額對比,然後你立刻轉向,說起別的。是不是去年春節後的營業額比今年的高。”
“調整期,再說徹底關閉了四樓,可以理解。是我一時口快,沒什麽其他意思。”任遐邇連忙否認。
楊巡微凹的眼睛說話時候一直習慣性地如逼視談判對手似的逼視任遐邇,任遐邇早吃不住,低眉擺弄手裏準備應付楊巡提問的賬冊。楊巡卻並沒有在意這點,他已經習慣對手紛紛在他手下披靡。他嚴肅地道:“今天兩個會議開下來,我看絕大部分人心裏想的都是同一句話:楊巡吃飽了撐的。我也沒打算用這些理由說服大家。小任,我今天單獨找你談話,目的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為什麽要做別人眼裏吃力不討好的轉型,未來轉型的這段日子不會好過,我希望你能替我一起扛住。”
於是楊巡接下來侃侃而談,說因為外資超市可能的迅速鋪開即將對商場部分重疊貨品銷售的影響;說宏觀調控之下,通脹已經得到一定抑製,因此物價漲幅減緩,對商場庫存提出了更高要求;說香港成熟消費市場下麵呈現出的千姿百態的經營定位……
任遐邇隻聽得目瞪口呆,她是真的想不到,轉型決定的背後,竟然有那麽多的宏觀考慮。她並非沒看到過有關上海北京外資超市開張的盛況報道,但她隻想到要是開到本市來,她以後購物就方便了,但有限的錢包麻煩了。至於通貨膨脹,她從來不看報紙第一頁,那些事兒太遙遠,與她無關,還真沒想過,竟然與商場的庫存有關。至於香港,那就更遙遠了,她看多香港電視小說,但是……她從楊巡的談話中,察覺到自己的鼠目寸光。心中漸漸生出對楊巡的敬意。
楊巡簡單解釋完自己的想法,就總結道:“轉型是遲早的事,遲做不如早做,免得臨時抱佛腳,受的衝擊更大。大家對於轉型不理解,尤其是轉型影響到他們的收入,我能理解。但我作為老板,我必須轉型。你能理解?”
任遐邇連忙道:“原來是這樣,我原先還真想不到。”
楊巡滿意任遐邇的表現,微笑道:“我們都得相信,轉型的不適應期是暫時的,很快我們就會走在全市商場的前麵。小任,我再給你一個任務,你幫我算一下,你看看照這個單子所列的櫃麵租金分配,我可以給招商人員多少提成。這租金我是照著你春節後算出來的數字,再具體根據櫃台分布位置確定的。”“行,我這幾天趕出來,但楊總你可別跟采購部的人說是我做的,我得挨他們扁死。”
楊巡見他的再一次計算要求換來的不是上回的白眼,明白今天的談話有效,心說任遐邇到底是嫩了點,雖然精明,卻不懂得抓住這個談話機會,眼看老板的重視提出加薪要求,反而會熱血沸騰地幫老板做義務勞動。她可還是個據說一個月手頭閑錢才有五百的人哪。楊巡心說,難道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子都有點傻氣?
等兩人談話結束,收拾了各自下班,當然是又在安全通道的樓梯上遇見。任遐邇建議道:“楊總,有沒有想過把你的市場和歐洲街,還有這家商場的名字都統一一下呢?讓人一看就知道實力。”
楊巡笑道:“要別人知道實力幹什麽,隻要銀行知道就行。知道的人多了,以後還想走夜路不?對了,銀行基本戶的那幾個人出事了,你暫時還是別把錢存那邊去,看看再說。要不要我送送你?”
“不用,這兒都鬧市,我家就後麵。”
楊巡“哦”了一聲,也就作罷,兩人被警惕的保安們盯著分道揚鑣。楊巡當然記得任遐邇住哪兒的,這種細節他一向留意。隻是他既然將人留得那麽晚才前,總得有所表示,讓晚歸的人心氣兒順暢,以後他再讓加班就能順利些。
他今天開了兩場會,本來心裏火氣挺大,現在與個傻傻的任遐邇一席話談下來,又占便宜得到任遐邇的免費勞動,他心情好了不少。楊速瞅見,心裏懷疑上大哥與任遐邇真的有鬼了。可他才將疑慮問出口,楊巡就給他兜頭一瓢冷水,楊巡說做人要上道,兔子不吃窩邊草,像有些人把公司裏所有女職工全發展成大奶二奶三奶四奶,上班整天爭風吃醋,還做什麽事。掙錢是掙錢,花天酒地是花天酒地,那得分成兩個戰場,絕不能攪渾。
但楊速不同於其他員工,他還是笑嘻嘻地向大哥建議,任遐邇這個人不錯,為什麽就不考慮考慮發展為自家人呢?要真成一家人,有這麽個鐵算盤管著財務,操持著內政,做男人的想怎麽發展都沒後顧之憂,多好。說什麽都比大哥最近交往的那些隻知道唱歌跳舞泡酒吧花錢的女人好,楊家的大嫂,大家都希望是個能鎮得住的。
楊巡一聽,呀,還真可行,任遐邇除了長相不風流,其他,他全部中意,而且還有資格當他幾個弟妹的大嫂。可是,難就難在這個長相,總得讓他有點興趣吧。他這輩子追上過或者沒追上過的女人,哪個不是漂亮得出類拔萃的,惟獨這個任遐邇,長相真是太實惠了。可楊巡無法忽視的是,有任遐邇這麽個能耐下心來在數字堆裏翻滾的人與他夫唱婦隨,那簡直是武林高手雙劍合璧,天下無敵。
楊巡到底是心動了,感覺找任遐邇是不錯的買賣,雖然任遐邇背後沒有什麽名門望族,可是他能指望什麽身份人家的女兒嫁給他?那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第二天上班時候不免仔細看了一下任遐邇,圓滾滾的蘋果臉,圓溜溜的眼睛,圓嘟嘟的嘴,比較粗糙低級的打扮,跟還在大學讀書的學生沒差多少,不,楊邐讀書時候都比任遐邇穿得漂亮。可是,讓他追一個不漂亮的女孩子,真是勉為其難。不過楊巡從昨天對任遐邇洗腦,任遐邇似乎對他無比佩服的神情來考慮,估計釣上個把任遐邇不是件太難的事。他也確實該認真考慮一下結婚了,再不結婚,恐怕老二要先上車後補票給搞出一個非婚生孩子來了。那些歌舞團的漂亮女孩子當然是一起玩的好對象,可是結婚,他又不是愣頭青小毛孩,他現在已經知道妻子的角色與女朋友不同。
但是在楊巡出差前的兩天裏,卻一直沒尋找到以對待一個適婚對象的尊重而不輕浮的辦法,把任遐邇拐帶到暖氣很足的場合看看她剝下麵包皮究竟是什麽個身材。以前見過,可那時沒留意她。等又帶上兩個新成立的招商部職工一起去出差,那就更沒機會了。他於是給楊速派下一個任務,讓大弟打聽清楚,任遐邇有沒有男朋友,如有,破壞掉。
沒料到,這個胖乎乎的麵包竟然還真有一個走得不太勤快的男孩子跟著,好像是校友,是個在宋運輝麾下的東海總公司做技術的,兩個人都忙,見麵時間極少,根據楊速觀察,一星期裏麵難得見一次麵。楊巡鄙夷地想,麵包買房子,看來用的都是自己的錢,那男孩既然一點幫不上忙,顯然是沒用的,那種人容易打發。楊速是有意促成,他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認為任遐邇做這個沒有家長的楊家的大嫂非常合適,令得楊巡出差時間忙得滿天飛,閑暇時間即使酒醉,也被楊速灌輸任遐邇任遐邇怎麽好怎麽好,他自己也是設計布局想著怎麽在回去的幾天有限時間裏攻城略地。於是任遐邇還一點都不知道楊家兄弟的陰謀,楊巡卻一來二去,先把自個兒給繞進去了。都幾乎忘了攻城略地的目的是為了什麽,卻把著眼點放在如何策劃進攻上。楊巡非常享受這個過程中的樂趣。
楊巡幾乎是趕著發薪日那天回去商場的。因為根據與任遐邇的約定,他必須私人補足她每月收入不足的部分。已經是三月天氣,楊巡滿以為會看到一個剝去麵包皮的任遐邇,沒想到方麵包是沒了,看到的卻是條長麵包,任遐邇脫下厚棉褸,換上薄棉褸。楊巡終於想明白,等到了春天,再剝去一層麵包皮,這麵包估計還是麵包,隻會再狹長一點,變為法棍。除非是汗流浹背的日子,否則永遠別想看到麵包餡兒。
任遐邇取過楊巡交給的裝錢的信封,以職業敏感,覺得信封似乎比預料中的厚,但是她沒好意思當著楊巡的麵清點,她道了謝,就把信封塞進她棉褸的寬大口袋裏。楊巡本想就他多放進去的五百塊與任遐邇來幾句扯皮,以表達他對她工作的欣賞和對她本人的重視,但見她不清點,也隻能作罷。兩個人公對公地討論一番新招商進來的專櫃的銷售情況,再討論一番冬衣打折的銷售情況,沒油沒鹽地討論半個小時,任遐邇都是低著頭看賬本,對於楊巡的注視全沒反應,對於楊巡的表揚也隻是一句“應該的”,令得滿身是嘴的楊巡無計可施,隻得結束談話,但楊巡還是得申明一下,說信封裏為了獎勵任遐邇主動積極的工作,多加了五百元。楊巡隻見任遐邇圓圓的眼睛立刻流光溢彩,這一聲“謝謝”說得興高采烈,楊巡看著出去的任遐邇心想,麵包愛財。才多五百塊錢就讓她高興成這樣,太容易打發了。
於是楊巡謀劃著晚上如何鞏固戰果,下班後邀請任遐邇一起出去吃宵夜,讓她化喜悅錢多為喜歡他人。可人算不如天算,宋運輝的秘書打電話給他,要與他約時間,說宋運輝有事要找他談。楊巡心裏發毛,總感覺沒什麽好事,但是既然是宋運輝來約,即使天上下刀子他都得去。他說任何時候都有空,而且他可以送上門去輪候宋運輝出來跟他談。這話說得秘書都笑了。
楊巡說去就去,直奔東海廠區。到了果然得輪候,他坐在小會議室裏喝茶,沒人有空跟他聊天,他隻好看報紙。
等了足有一個小時,才見宋運輝出現。宋運輝隻匆匆在門口閃了一下,說聲,“小楊你到我辦公室來。”楊巡立刻略微放心,辦公室畢竟與會議室稍有不同,辦公室會見的待遇相對比較私密。
進去宋運輝的辦公室,楊巡想要積極主動地倒茶,宋運輝卻阻止他,親自動手煮咖啡。楊巡忙賠笑道:“宋總以前好像喝速溶咖啡多。現在全市也隻有絲路有煮出來的咖啡,我愣是喝不出個好來,有時候我都懷疑他們裝著弄咖啡機,其實櫃台下麵忙著衝速溶咖啡頂替。”
宋運輝微笑道:“那是絲路沒選對咖啡豆,我喝著也不行,還不如喝白開水。”宋運輝說著,坐到楊巡身邊的沙發上,手撫頸椎,道:“開了一下午的論證會,一大半時間站著趴桌麵看圖紙,脖子累得吃不消。”
楊巡忙道:“要不要按摩一下?”
宋運輝斜他一眼,道:“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我不去。”
“不是不是,是盲人按摩,男的,手勁足,認位準,我有時候連著幾天開長途下來,腰背都僵了,找他一按就好,宋總要是有時間,我叫他等著。”
宋運輝想了想,道:“這幾天沒時間,四月下旬吧。咖啡香味怎麽樣?你以前見過是虞山卿給我帶來的豆子。”他起身倒出兩杯煮好的咖啡,一杯交給楊巡,楊巡連忙起身接了。“小楊,我記得你以前處理過職工下崗還是買斷工齡的事,聽說處理得很有利於你,你做了什麽手腳?”
“我那時候還是虧了,我那時候隻能接受買斷工齡。我隻好找人幫忙,把買斷工齡的錢抻成分期付款,減少壓力。不過那時候的錢放到今天來付,真是不算什麽,現在我們商場有些經理一個月的工資都能抵他們當時一個老工人一輩子的工齡買斷。算來算去還是合算。噯,這咖啡是真好,喝進去連我這個不識貨的人都知道醇。”
宋運輝沒搭咖啡的話題,而是繼續道:“為什麽你還說虧,你認為下崗更好?”
“那當然,那時候如果能讓我搞下崗,我隻要設立一個再就業服務中心,每個月隻給基本生活費,代交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就行,三年後就移交給政府,那時候那才多少錢啊。不過現在工資漲得快,生活費加三金也不少。我一個朋友後來吃不消,幹脆把公司算破產,不到三年就把再就業服務中心扔給政府接手,他省下不小一筆。然後改頭換麵用親戚名義買下他公司,公司照樣還是他的。”但楊巡立刻又有些裝模作樣地道:“不過大家都罵他,嗬嗬。”
“哦,鑽政策空子的人不少。”宋運輝考慮了會兒,又問,“你朋友當中還有哪些鑽空子的,跟我說說。”
楊巡奇怪,小心地問一句:“你們東海不會也下崗?”
宋運輝笑道:“東海怎麽會下崗,東海隻有缺人。我白問問,上回聽說幾個事例,有意思,我想你應該知道得更多。”
宋運輝不明說原因,楊巡就不敢深問,又東拉西扯地將知道的那些作弊都說出來,什麽勞務外派啦,合同陷阱啊……總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他奇怪宋運輝這麽一個正規企業的人問這些幹嗎。不管宋運輝為什麽問他這些,楊巡總是清楚他肯定幫了宋運輝的什麽忙,因此他順勢提出請宋運輝幫忙調開任遐邇的男友,宋運輝果然答應。
楊巡回來路上還是沒想出宋運輝問他下崗之類的問題幹什麽用,難道是別人托他打聽?誰那麽大麵子,是雷東寶嗎?但看似他與宋運輝的關係有複蘇跡象,這倒是個好事。
楊巡走後,宋運輝喝著咖啡,閉門思索了好一會兒,便往試點工作進入執行階段的管理團隊打去電話,就楊巡透露的那些個體戶的操作,簡單扼要地提了幾點他的考慮,要求那邊立刻調研起草,一周後拿出可操作性的計劃。隨即,他一個電話打去上海的外公那裏,告訴外公,報表會漂亮許多。不過還有一些問題需要向外公這位經驗老到的人士請教,外公無奈,隻能頭痛地答應。
兩人都知道,本來這種讓報表顯得漂亮的事情,問業內人士梁思申是最直接的,可是梁思申這個專業人士隻肯答應做技術性指導,其他任何歪門邪道的法子,她就是不肯說,她說這是她的職業操守。外公雖然打電話罵梁思申沒有變通,別以為受點子西方教育自己就是白種人,但他終究還是無法說服他花錢拎到美國培養出來的外孫女,看在自己已經投入的錢的分上,隻得怏怏拿起放大鏡看宋運輝發給他的傳真。
宋運輝對梁思申的職業操守有些哭笑不得,也有點替梁思申為難,她那樣的性子,不知道在國內能走到多遠。他不信梁思申所言的什麽西方社會就是這樣,他接觸太多的歐美生意人,又不是沒見過滑頭,不過梁思申愛怎麽說就怎麽做吧,她自己承擔得住,他就承受得住。他自己生性嚴謹,成長路上也身不由己,但一向羨慕梁思申的肆意,他願意縱容梁思申照著她自己心目中的原則做事。隻是他不認為梁思申的原則能堅持多久。梁家的關係已經讓梁思申在國內的工作避免許多暗礁,但是隨著她職位的升遷,工作領域向縱深發展,她的原則還能總是得到堅持嗎?
雷東寶家裏的事鬧得一塌糊塗,與馮欣欣的離婚並不是那麽容易,正明軟硬兼施不斷地磨不斷地壓,並且動用社會資源打壓馮家的鬧事,但一個多月以來,一直不見有任何進展,彼此僵持。雷東寶給正明撂下話,恨不得馮家快快受不住壓力,早早精神崩潰,趕緊答應離婚。
但是雷霆集團卻因為獲得大宗出口訂單,為正受到出口退稅調整打擊的本市外貿行業抹平一絲焦慮。早在去年開始出口創匯,以致縣裏開始對雷霆刮目相看以來,雷東寶已經意識到一條重要信息,政府重視外匯。而今一下獲得全年大單,創匯可觀,雷東寶想到,是不是可以有所作為?他一等信用證到手,不管家裏雞飛狗跳,叫小三請來陳平原開了半天閉門會議,陳平原順勢而為,多方跑動催促,半個月下來,上麵親切的目光終於又普照到雷霆身上。
這天,陳平原宴請完得力朋友,獲得明確答複,便立刻一個電話給雷東寶,要他在集團辦公室裏等待。
雷東寶聽聞傳召,立刻披衣下床,關了電視機告別韋春紅,趕赴集團辦公室。陳平原沒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坐在燈火通明的三四十人的大會議室的主席位上吸煙。陳平原早就聽到雷東寶的腳步聲震響在這空無一人的集團辦公樓裏,但他當然是不會做出任何迎接舉動的。他隻舒舒服服地坐在可以轉動的皮圈椅上,抱手看著雷東寶急急進門,一直等雷東寶問聲“陳書記你找我?喝多了?我送你回家”,他才伸手招呼雷東寶坐他身邊,慢條斯理地扔一根煙給雷東寶,看著雷東寶將煙點上,才道:“你前兒不是已經用信用證貸了一筆款嗎?怎麽用?”
“那些貸款不是專款專用做流動資金嗎?我原來那塊資金抽出來擴大銅廠,不擴大不行了,現在周邊小電線廠都餓得嗷嗷叫。陳書記怎麽想起問這些?”
陳平原微醺的臉上微微一笑,“你現在做事越來越宏觀了啊,知道帶動群眾一起致富,嗬嗬,不錯,有號召力。”
雷東寶不曉得陳平原幹嗎夜晚把他叫來打趣,他也無所謂,因為當著別人的麵,陳平原一向莊嚴,打趣都是在背人處。他笑道:“還不是跟著你們這些戴眼鏡兒的學的。你們小嗓門,我捏著脖子裝小嗓門,總有三五分像吧。陳書記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我呸,你以為我是跟你鬧著玩的?我問你,現在如果再給你一倍兩倍多的貸款,你打算怎麽用?”
雷東寶一聽,立刻明白,看起來陳平原的跑動有門了。他立馬探頭過去,熱切地問:“給貸款支持?給多少?”
陳平原推開雷東寶的頭,道:“你離我遠遠的,先回答我的問題,我看你回答問題的態度再斟酌怎麽跟你說。”
雷東寶笑道:“給我多一倍貸款?兩倍我也有地方用。你知道項東說幾個月可以安裝成功新的冶煉設備嗎?不到半年。半年後多現在兩倍的銅材出來,我得有地兒消化它,錢給我,正好讓我上配套設備。”
陳平原聽了卻是“嘖嘖”連聲:“就你小農經濟,還吹什麽兩倍都有地方用吧。人家給你專項貸款圖的是什麽?一向以來,圖的是聽個響兒,而且得是清脆的響兒,越快越好。你什麽擴大算什麽響兒,麵條拉長點就不是麵條了嗎?還是麵條,沒有質變。知道嗎?楊子榮出來先一個亮相,晃得人眼前一亮,才能賺來滿堂彩。你現在算是產品出口邁出國際化的第一步,這個亮相已經獲得肯定,你好好考慮,下一步怎麽走。”“國際化,”這個耳熟又陌生的新名詞,雷東寶沒想到有一天會落到他這個土生土長的人麵前。而在此之前,他因為整合本地電纜行業,獲得的是陌生的“集群效應”,因此收到好評。目前,集團奉行的則是正明主導小三起草的“規模經濟”。但從陳平原的闡述和雷霆目前因出口創匯受到的實實在在的重視著,國際化才是必由之路,這條路毋庸置疑。
有門了,有方向了。想到這一點,雷東寶很是興奮。雖然至此他還不知道國際化這條路具體該怎麽走,他對於國際化的粗淺理解還隻有出口創匯,但既然已經有這麽條路擺在他麵前,那麽別人走得,他雷東寶如何走不得?他看到眼前的光明前景。回到家裏,高興地腳叫韋春紅炒出兩隻小菜,喝下半瓶五糧液。出獄這麽多天的摸索,終於摸到結果。他他出獄後已經憋悶那麽多日子,經多方掙紮也隻挽回些許陽光,好,這下終於出頭在望。
那感覺,就跟小老婆兒子轉正,終於名正言順了一般。隻是,怎麽才算是改頭換麵呢?
第二天,雷東寶一早上班前,先去陳平原家,原以為陳平原昨天醉酒,今日一大早一逮一個準,沒料到陳平原早鍛煉去了。雷東寶等好久才見陳平原拎著一塑料袋的菜悠悠閑閑地回家,連忙上去邀請一起去集團開會討論方案。陳平原懶得去,隻耳提麵命了半個小時,讓雷東寶務必以前瞻、先進、共榮為前提,設計出能讓人耳目一新的突破性方案。
雷東寶回頭就召集所有中高層幹部在小雷家開會。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主意,都由小三記錄在案。中午時候雷東寶一邊吃飯一邊問小三,大家意見主要集中在哪兒,小三說,各持一辭。電纜廠希望建成電纜城,銅廠希望建成銅城,都希望自己的產業膨脹性擴大。雷東寶又問小三,有沒有新鮮一點的說法,小三找來找去找不到什麽說法是新鮮的。雷東寶心說這就是了,他一上午都豎著耳朵找新鮮點,找國際化,可就是找不到。
雷東寶讓小三下午打電話上門各位好友請教,他自己也打電話跟各位朋友討論,可沒給宋運輝打。他生氣宋運輝現在對他的輕視。
綜合各方回音,晚上雷東寶又留下正明、小三和項東開小會,決定出以銅原料基地為依托的電纜工業城計劃。計劃是項東說出來的,但項東是折中兩個工業項目後提出的,以銅材加工為基礎,大力發展電纜加工。但雷東寶覺得這個計劃不盡如意,沒有凸顯他們的出口創匯特色。正明和小三根據雷東寶的意思一琢磨,變為“以銅原料基地為依托的外向型電纜工業園區”,包括陳平原也覺得點題。
很快,小三就把規劃寫了出來,規劃的上半截,是雷霆已經在實施的投資,和已經產生成效的出口任務,以表明規劃不是虛的。而是實實在在執行的。下半截,則是小三剛剛找大家開會集思廣益想出來的,與工業園區說法相配套的方案。整個方案如陳平原所言,高瞻遠矚。規模宏大,當然,規劃文案上標明的出台時間比小三實際草擬成文時間要早近一年。
文案出來,雷東寶看著很是喜歡,這是小雷家第一次拿出如此有水平的文案,他當即就吩咐小三複印兩份,通過郵局掛號,一份給宋運輝,一份給王老先生。當然,這一次不再是過去那種征求意見,這次……隻是給看看。
與此同時,正明軟硬兼施地讓馮家答應把婚離了。這筆錢,韋春紅拿出得爽快,沒一點含糊。離婚辦完,正明更受雷東寶重視,但他心有餘悸,當離婚不遂時候,雷東寶曾以停職相逼於他,沒一點含糊,他這個集團副總根本就不算什麽。正明更認識到,他有必要更鞏固雷東寶對他的信任。因此方案出來後。正明積極活動,牽線雷東寶與關鍵人物見麵會談。正明在這方麵的功用,非小三可比。
為了更好實施工業園區規劃,也為加大自己在集團的權重,正明投其所好,提出全方位提升雷霆集團形象,規範雷霆集團內部管理。雷東寶初時覺得頗受約束,但好在正明察言觀色,整頓集團麵貌的時候惟獨放過雷東寶,不僅是放過,還盡量想方設法通過規範集團秘書司機等言行烘托雷東寶的中心地位。雷東寶起先還不習慣,可漸漸的,他發現他雖然實際就是小雷家老大,可用形式再強調一下他的老大地位也不賴,人總有點虛榮心,雷東寶很滿足於大夥兒對他的眾星捧月。這方麵,正明尤其以身作則,雷東寶更是喜歡。因有雷霆實力為依托,誰看到正明導演出的規範都會說聲氣派,有些私企業主也紛紛效仿。
果然不出陳平原所料,以他的思路為前提的小雷家發展規劃,很得縣市兩級政府的賞識。上麵的賞識,加上雷東寶率諸人的努力跑動,事情開始漸漸朝著雷東寶喜聞樂見的一麵發展。他們雷霆的事情,在闊別兩年之後,又上了縣政府月度工作會議的會桌。此後,雷東寶堂而皇之地與大小領導坐在同一張飯桌的機會幾何級數般增長。
宋運輝收到雷東寶傳的規劃,最先並沒當真,還是在梁思申提醒下,中午去食堂吃飯時候拿去打發無聊。認真看下來覺得有些意思,吃飯回來就接著看。從規劃中他看到雷東寶學會長遠思考了,而且思考得顯然不錯,不僅考慮到自身的發展,還考慮到積極向政府靠攏,互惠互利。
沒料到梁思申卻說雷東寶的規劃是倒退。梁思申的意思是,雷霆應該以市場為理念設計規劃,而不應該為迎合地方政府而規劃自己的產業結構。梁思申還尖銳地指出,雷東寶以前享受政府優惠,食髓知味,念念不忘,因此明明市場化的步子走得挺好,卻非要倒退迎合。
宋運輝也知道對於接受市場化教育的梁思申而言,這話一點沒錯,但他告訴梁思申,在國內做事,隻有結合市場和政策,左右開弓,才能左右逢源。雷東寶這回的進步就在於,他終於意識到做事應該沒有機會創造機會,能放眼未來製定長遠的有關自己發展和與政府合作的計劃,而不再是過去遇到事情才想到去政府機關求教的被動消極行徑。
但梁思申還是不以為然,她認為一個經濟實體更應該向市場尋找出路,想方設法以產品質量和技術的提高來尋長遠發展,而謀求政府扶持是短期行為。不信可以拭目以待。
宋運輝有人來找,隻好放棄辯論,著手做事。但心裏卻想,即便是在梁思申接受教育的美國,不說別的,白紙黑字記錄在案,而且被他這個中國人見識到的就有雅可卡接手克萊斯勒公司之後,說服美國國會,由政府擔保獲取巨額貸款的事例。政治與經濟一向是關係密切,“政治經濟學”並非中國特色。不過他還是喜歡與梁思申辯論,梁思申總是在不經意間給他帶來很多不一樣的思考。梁思申也經常說起,從他這兒能獲得很多在國內做事的思路。但宋運輝“忘了”給雷東寶打電話表示肯定。他下意識地以為雷東寶現在已經步入正軌,那麽他也沒必要再耳提麵命。
雷東寶將規劃寄給宋運輝後,如石沉大海,他心裏挺不舒服,但又不願提起。
楊巡在外麵跑業務的時候,楊速在家管著就不斷地打電話給他,告訴他第一個月沒發獎金,下麵開始出現怨言。有些門道的人看商場看似不景氣的日子不會短,趕緊趁著剛過新年招聘多,紛紛跳槽。楊巡隻問樓麵服務員有沒人跳,楊速說暫時沒有,但軍心動搖。楊巡就不拿跳槽當回事,他早就嫌五樓的管理人員太多,跳就跳吧,好過他自己動手裁員,還得支付補償費。現在那什麽勞動法真煩人,勞動局淨盯著他們這些大戶個體戶。
春節後第二個月才到月底時候,就不斷有人到財務部打聽,這個月有沒有獎金。任遐邇一概回之,從績效來看,應該沒有,但老板會不會額外開恩支付獎金,那是誰都不知道的。說這話的時候任遐邇心裏很內疚,就跟出賣自己做了老板內線似的,大家都一樣幹活,她的收入卻有絕對保障。
那些來打聽的人聽了任遐邇的話,都紛紛在背後猜測,以老板是個體戶來看,開恩支付額外獎金的可能性很小,誰從小沒在政治課上學到資本家唯利是圖這一條?再有前麵已經出逃的榜樣在,一時好多人起了跳槽的心思,都想趁著春天百業複蘇之際抓緊時間找到新的油水崗位。
人事經理非常著急,但留守的楊速回答幹脆:想走就走,絕不挽留。楊速關上門就心虛,趕緊又找大哥放出SOS。楊巡依然是那句話,五樓的人想走就走,絕不挽留。空出來的崗位從此空缺,等以後緊張再考慮補充人手。楊速疲於支撐。
楊巡此時卻被楊邐告知,她已經應聘成功,目前在梁凡、李力的那家公司工作,被分配到項目部從最基礎做起,工資有一千五,試用期後工資會提高。楊巡驚得都不知道說什麽好,李力那麽精明的人能放他的妹妹進公司臥底?究竟存的什麽心思?他要楊邐立刻辭職,但楊邐不肯,楊邐說公司很大,人那麽多,她這樣的基層小百姓受聘都由人事部決定,李力肯定不會知道。楊邐還說,她這回一定要好好幹,爭取有事做,做成事。
楊巡在電話裏花半個小時沒法說服妹妹。他一直想不通,楊邐為什麽一定要鑽梁凡李力那家公司去,連他放出給同樣工資隻要楊邐從那家公司退出的話,楊邐都不答應,為什麽?但不管什麽原因,楊邐私自應聘進入那家公司,總是個定時炸彈。現在不管是李力裝作不知道,或是李力真的不知道,他這個楊邐的大哥既然知道了,總不能坐視不管。
他想來想去,決定打個電話給梁凡,而不是李力,因為看上去梁凡稍微厚道點,幹脆讓梁凡那邊著手讓楊邐離職。不管他和梁凡李力之間有多少齟齬,他首先不能讓楊邐呆那危險境地;其次他得給目前的合作人梁凡李力一個說得過去的起碼的公道,最起碼是別做楊邐那種低級暗事。他真是想不通楊邐好好的腦袋怎麽不開竅,這種傻事都幹得出來。他打算如果電話解決不好,他隻有結束出差,去一趟上海。
梁凡那邊接起電話,不等招呼,就問:“小楊,經營得怎麽樣?怎麽把四樓關了?你得堅持住啊。春節後有段冷場,這很正常,商場的普遍規律,你不要見著風就是雨。”
楊巡笑道:“謝謝梁總鼓勵,你看,這不我自己也跑出去找品牌入駐嘛。今天先找梁總匯報一件小事,請梁總大人不計小人過。”
梁凡奇道:“什麽事?你盡管說。”
楊巡對著話筒笑容可掬,“梁總,我昨天才得知我家小妹新找工作竟然是貴公司。她說非常羨慕貴公司的規模和檔次,還說很喜歡現在項目部的工作。我想這不太好,我們不能背著梁總和李總做事,再說我們兩家公司也應該有所避嫌。我讓她離職,她不肯。梁總,我求你一件事,我家小妹去年才大學畢業,沒啥本事,小孩子一個,這種人在你們公司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你把她辭了吧。我的話她不聽,你的話她沒法不聽。”
梁凡沒想到是這種事,笑道:“哦,記得,見過,還真沒想到她這麽看得起敝公司。”
楊巡依然把自己一腳踩在泥裏,笑道:“是啊,我小妹說,公司高層管理人員決定公司的檔次,像我這種人做出的商場整個就是集貿市場,沒檔次,像貴公司從上到下都是檔次。我看她就這話算說對了。但梁總,我小妹任性,她在你公司就跟臥底似的,這事不好,我怕她惹事,我擔心。你就把她開了吧,聽說她還在試用期。”
梁凡聽著還是覺得好笑,寬宏地道:“多大的事兒。還是商場的事你加把油,千萬別越做越小,商場的排場和人氣至關重要,你不能因為一些水電工人成本因小失大,萬一被人認作敗相了,以後想挽回人氣就難了。你別操心你小妹的事了,我們歡迎她去我們的商場參觀學習。我開會,以後再聊。”
楊巡無法置信,心說都瘋了。可梁凡李力那公司全是靠政策和關係賺錢,即使梁凡對楊邐是他妹妹這事兒不在意,他還在意呢,楊邐在那種公司學不到東西,不會進步,可問題是雙方你情我願的,還都不要他插手,他想管都管不了。
楊邐的事兒都弄得楊巡無心出差,親自去上海偷偷看一眼,見楊邐跟尋常白領一樣上班下班,而並沒有受到什麽特殊關照,他才算稍微放心,回來協助楊速處理工作,免得楊速每天放警報。他回來一處理,那些楊速認為天大的跳槽事件,都不成其為大事。他一來,好多打算出走的人似乎感應到什麽,不約而同留步拭目以待。楊巡處理完中層跳槽的幾件個案,看著楊速不說話,弄得楊速訕訕的,果然是大哥能力高他不少。他借口找任遐邇來匯報,就潛遁了。
任遐邇想到楊巡剛進門時候那張黑臉,忍不住問楊速老板現在還在不在生氣,問清楚了才敢小心進總經理辦公室說話。沒想到楊巡卻劈頭就給了一句:“小任,你常感冒,抽屜裏有沒有藥?我昨晚火車硬臥過來,好像著涼了。”
任遐邇很是意外,道:“楊總確定是著涼,不是流感?昨天身邊有沒發現流感的人?”
“應該不是流感,怎麽?”
“那我去拿藥。如果是流感的話,吃藥保證七天能好,不吃藥得拖七天能好,白吃。”
楊巡有些哭笑不得,看著四月初天氣裏還穿著厚夾克的任遐邇出門,心說總算是法棍了。
一會兒任遐邇進來,拿來一包板藍根和一板速效感冒片,找隻杯子幫楊巡泡好板藍根,才一起放到楊巡麵前。“楊總,速效感冒片吃兩粒,不過吃了會貪睡,正好午睡。”
“謝謝。”楊巡他依言將藥吃了,才問,“這個月營業額還是非常差?”
“比上月好了點,不過還是虧。員工不知道虧多少,一看沒獎金就動搖。這是我做的與上月和與去年同期對比的報表。”
楊巡真想喊“親人”,他急火火回來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兩個對比,沒想到任遐邇先他一步做好了。他拿了報表就仔細看。任遐邇的報表做得很原始,沒尋常會計賬那麽天書,數據都是第一手,包括每個專櫃的營業額,沒經過處理,因此看上去非常直觀,留下足夠大的思考空間。任遐邇坐大班桌對麵,則是暗求老天爺,虧本不是她任遐邇的錯,老板看到數據不滿意,千萬別把氣第一個發到她頭上來,她可不想當一傳手。
楊巡看完數據,忍不住問一句:“小任,你現在還有沒有做兼職?”問出來才想到,人家有也不會跟老板說。
“沒了,工資夠過日子,而且商場會計工作也耗時間。”
“我想你現在也應該沒兼職。”楊巡彈彈手中的報表,“除非你三頭六臂。不錯,看上去我們新招商進來的品牌已經有銷售。四樓的施工已經差不多,費用你再拖一陣子付。我打算趁我回來這幾天立刻把男裝和運動休閑裝布置上去,完了拉一期打折攻勢製造影響。好不好,看下半個月了。”說到這兒時,他想到梁凡居高臨下地“教育”他的話,不過梁凡說的倒是經驗之談,商場人氣千萬不能流失,流失了挽回很難。隻是這經驗他早在做市場時就總結了出來,與做商場異曲同工,不需要梁凡馬後炮。
任遐邇沒說明,其實不用三頭六臂,隻要把數據庫裏的數據調用一下,就可以分別做出幾種針對不同的報表。麻煩的隻是最初編寫程序和後來定期輸入數據。她微笑道:“很希望辭職的那幾個會後悔他們倉促的決定。”
“我隻希望這幾個月沒白辛苦。啊,對,廠家送我一些樣品做禮物,我用不上,你看看好不好?”
楊巡說著,翻出包裏的幾件包裝依然完好的衣服,放到任遐邇麵前。隻有一件是廠家送的,其他是他在廠家看著不錯,自己花錢買下的。任遐邇一時接收不來這信息,感覺收下很不便,拒絕又不好,隻得道:“謝謝楊總,可是,我辦公室那麽多……我可以分給他們嗎?”
楊巡笑道:“先放我這兒,下班你來拿走。你去通知辦公室,安排下午一點,中層開會。”
任遐邇疑神疑鬼地出去,心裏覺得老板似乎對她太親信了,親信得讓她覺得曖昧。楊巡則是坐在辦公室裏犯愁,他該拿這個絕緣體似的麵包怎麽辦。人家女孩子個個鮮活敏感,見風是雨,怎麽這個一點不接受他拋過去的暗示呢。按說宋運輝的秘書已經告訴他,任遐邇的那名男同學不久前去了別處高就,她應該已經落單。
晚上下班,任遐邇想裝作忘記,悄悄溜走,她估計她這麽一做,那麽精明的大老板一準看得出,不會再為難她。沒想到下班時候卻又被楊巡一個電話叫去說話。她欲哭無淚,知道自己孫猴子不是如來佛對手,不得不進去總經理室接受詢問。楊巡確實有話說,但等說完話,任遐邇更欲哭無淚,楊巡竟然是用大塑料袋拎著一大包衣服與她一起下班,在保安們的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把塑料袋交給她,更不去他自己車上,非要陪著她一起走。
今天楊巡是鐵了心地要任遐邇明白他的意思了。知道任遐邇臉皮薄,他就當著保安的麵一起走,料到任遐邇不便當著那麽多人麵說什麽。但楊巡等著,估計任遐邇轉彎就會有話說。但是才剛走出大門,任遐邇已經急著道:“楊總,再見啊,我那條道,跟你不是一條道。”
楊巡當然不會當著保安的麵就那麽妥協,邊走邊道:“我有個問題到嘴邊一時想不起來了,估計走走能想出來。”
任遐邇仰天無語,這什麽話,這什麽話,有這麽說理由的嗎?這存心在宣告眾人,兩人大有問題。可就是這麽些說話的工夫,兩人又走出一段路,拐彎了。
楊巡才笑嘻嘻地看著一臉鬱悶的任遐邇,道:“我想起來了,周圍有藥店嗎?現在還開著門沒有?”
任遐邇驚訝地看著楊巡,看到楊巡臉上寫滿“借口”,調戲啊。她一臉敦實地道:“現在藥店沒開門的了。”
楊巡自以為得計,道:“噯,糟糕,你家有沒有感冒藥?”
“沒有,我都放辦公室的。不過上午給楊總的速效感冒,還夠吃一天。”
楊巡暗笑,誰都不是傻子,別看任遐邇一臉敦實。他似乎沒了繼續跟著的理由,隻得道:“看來我還得回辦公室去。你家就這附近?我送送你到家,晚上這條路人不多。”
“謝謝楊總,不過正常下班的話,有幾個人同路。”
“不用謝。我做事那麽多年,難得有員工主動想出高明主意幫我,即使我弟弟都不能。我弟弟不是不想,是想不到點子上。”
任遐邇心裏暗暗想,老板要是能說出“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那就高明了。不過還是喜歡有人表揚,笑道:“謝謝楊總,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應該的。”
楊巡微笑道:“應該的嗎?沒。我出道十多年,見過這樣的人不到十個,這些人現在個個非常出色。不過這樣的人也很容易成槍打出頭鳥的那隻鳥,也或者個人很努力,可集體不爭氣。雖然現在跳槽很容易,可機遇對於一個人還是很要緊。對做老板的也是一樣,看到好的員工,趕緊拉攏,嗬嗬。你是不是不想收這袋樣品?拿著,你當得起。”
任遐邇被楊巡前麵的話說得心曠神怡,覺得老板說話很實,可沒想到老板的話頭一下轉到那袋禮品上,原來老板也看出她不想收禮。她愣了一會兒,才道:“謝謝楊總,其實我沒那麽能幹。可如果楊總真覺得我當得起,希望折算成人民幣。我不希望在工作場合傳出可以避免的風言風語,我當不起。對不起,楊總,我辜負你美意。”
楊巡忍不住看著任遐邇笑,她還真直接,一點不像大多數小姑娘,要麽對曖昧的事兒說不出口,要麽不好意思提錢,這下弄得他倒是不好意思再敲邊鼓了。他挺有挫折感,他一團熱心要把任遐邇變為楊家大嫂,可人家一點意思都沒。可看看任遐邇路燈下清澈的眼睛,他沒好意思口花花胡說,隻得順水推舟道:“嗬嗬,我不好意思,我粗心沒注意這點,把你跟其他同事一樣隨便對待。女同誌出來做事不容易,想做出點事情,要比我們男的多用功不少。不像我們男的隨便,再晚都可以一起出去吃宵夜,酒桌上麵什麽感情都可以交流。”
任遐邇聽楊巡這麽一說,心中釋然,感覺老板真是通情達理,畢竟剛才她說的那些話的時候是橫下一條心的。正好她也到家了,就道:“謝謝楊總理解……”“你今晚都謝幾次啦,我再厚臉皮都吃不消。你住這小區?這小區房價不低。我今天送佛上西天,看你安全到家。”
“我買的是頂樓,七樓,比一樓還便宜。可就是每天爬上來就不想下來。”
“七樓平頂的容易漏水,你的不會吧?”
“我運氣好,聽說這個小區的施工質量不錯。楊總,我就這樓道,天晚,不請你上去了。”
楊巡點點頭站住,將塑料袋硬塞給任遐邇,看任遐邇進了電子樓梯門,才轉身離開。心裏覺得挺好笑,他怎麽能這麽純情老實地追求女孩子,太老套了,他其實有的是辦法,什麽燭光大餐,夜總會狂歡,還有咖啡廳玩情調。可問題是任遐邇又不一樣,任遐邇是得力幹將,他最知道,女朋友易得,得力幹將難求,他不願因小失大。
回去路上想到剛才兩人的對話,楊巡忍不住笑。任遐邇挺喜歡錢,還不怕人知道,不過名不正言不順的錢物卻是不要,立場非常清高和清楚,挺真實可愛的一個人。這性格,與梁思申有點像。隻是梁思申條件太好,那種直爽就無形中變得從咄咄逼人。相比他以前談過的幾個大學生出身的女孩子,任遐邇並不是讓人一見傾心的美女,可是處著舒服,說話有實貨,他本來還覺得可能勉強自己,試下來卻感覺越來越好。
惟有長相,楊巡搖搖頭,太不會收拾了。
這一夜過後,商場更傳風言風語,前不久還是傳任遐邇與楊二,現在變為與楊大。都說任遐邇此人鑽營功夫一流。任遐邇冤得不行,愈發開始於楊家兄弟保持距離,有事與楊巡商量,盡量想辦法約到會議室,免得又被人背後非議。可是,緋聞這東西,捕風捉影都能成事,何況緋聞的另一方楊巡還真有此意,因此任遐邇甚難洗清。
楊巡這次回來了就沒再出差,開始親自上陣,督促加快布置四樓場地,同時雇傭上回宣傳歐洲風情街的廣告公司,舍得花這個大價錢讓專業的宣傳人員替他高明地設計商場定位,同時緊鑼密鼓地通過媒體和櫥窗,全方位地展開宣傳。
麵對流水般的開銷,楊速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但楊速從來擺正自己的位置,既然已經向大哥提出不能如此此奢靡,大哥卻有大哥的理由,他便沒有怨言地照做。
月中時候,楊速問任遐邇這個月的費用支出,任遐邇給他從電腦裏拉出一張清單,讓他看個清楚。楊速看完,就約任遐邇到會議室談話。玻璃隔斷的小會議門一關,外麵走過的人可以看見裏麵的人,卻聽不見裏麵說話。任遐邇進門,就又遞給楊速一份每月費用對比,才坐到楊速對麵。
楊速看完,歎道:“花錢真容易。”
任遐邇道:“特殊情況。”
楊速歎息:“工程支出方麵,兩三年就又得重裝,這一個行業更新快。宣傳更是……你有沒有辦法做個觸目驚心的報表,提醒我大哥,支出已經毫無節製。”
“我已經有提醒,我幾乎是看到大筆支出出現,就給大楊總一份簡報。大楊總已經說不要見我。”
楊速扼腕,“有沒有辦法做得更血淋淋,我大哥……他可能在賭氣……需要給他一些剌激。”
任遐邇聞言吃驚,看了楊速會兒,才道:“我設法。不過得請你遞交給大楊總,我的簡報已經讓大楊總不高興。”
偏偏這時候楊巡從四樓上來,一眼便見到大弟與任遐邇神情嚴肅地討論什麽,不知為啥,心裏不是很舒服,這兩人怎麽可以把他撇開單獨談話?便不請自來,開門進去。“討論什麽?”一眼就看到楊速手裏的單子,一看之下便清楚兩人討論的是什麽議題,就拉下臉起身道:“老二到我辦公室談。”說完就走,但到門口時,還是記得回頭對驚訝的任遐邇盡量平心靜氣地道:“小任忙你的,不幹你事。”
任遐邇回去自己辦公室,一直好奇楊巡究竟賭什麽氣,跟誰賭氣。作為會計,任遐邇進來時候就已經把商場大致了解了一下,知道商場的管理權幾經易手,而楊巡則是從最初的一支筆,到幾乎與商場管理絕緣,直至去年中期才又獲得管理權,隻從這些憑證上反映的起起落落,已可以看出商場曆史之複雜。而這起起落落背後發生的事情,難道就是楊巡賭氣的原因?任遐邇想,難道商場的奮力轉型,除了楊巡說的幾條高瞻遠矚的原因,還有其他?
楊巡把楊速叫進辦公室,怒道:“你幹什麽,這個節骨眼上想扯我後腿?”
“大哥,你看看這份明細……”
“每筆都是我簽字,我怎麽會不知道?任遐邇平時的提醒是不是你要她做的?”
“沒,大哥,你別冤她,我今天才第一次想聯合她,不過還沒說服她。大哥,我看不下去,你這回的花錢風格與你往常不一樣,你好像是在意氣用事,賭著一口氣想要比別人做得好。大哥,老四告訴我你去梁凡李力的商場看過幾次,可是我們能跟他們比嗎?老四說他們都發展到香港去了,在香港都做得非常好,那是他們命好,投胎投準地方。”
楊巡支起耳朵,道:“他們去香港做什麽?”
楊速卻道:“大哥,你別否認了,你很在乎他們,你看我一說到他們你就留意。”
楊巡強詞奪理:“我什麽時候否認了,我當然在意他們,老四還在他們手裏打工,你別婆婆媽媽,他們去香港做什麽?”
“做房地產,老四說的。具體老四也說不清楚,聽說挪去的資金上億。”
楊巡冷笑一聲,“香港,上億算什麽?他們兩個的背景又算什麽?哼。”但是楊巡說歸說,心時卻發虛,現在就是給他一億,讓他去香港,他都一下說不出該把錢投到哪兒,可見人家就是比他領先。但他冷著臉道:“老二,你別學老四見著風就是雨,看別人的都好,看我們都是農民。”
“大哥,我怎麽會。我也沒說你非要跟梁凡李力賭氣,我意思是你跟自己賭氣,你一定要在商場做出成績給人看。其實本來我們定的下一步規劃很多,都不是陷在這種經營裏麵打轉的,你去年如果不是因為賭氣,又怎麽會接來這麽繁雜的差事,我們不是早說過,我們不做日常經營,我們隻……”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意思,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楊巡擺擺手,他不要再聽,免得想起過去那段不快,“現在已經在做,老二,到我手裏,一定要煥然一新,做成本市第一。既然是這樣,再說我們等於二次開業,要沒特別一些的宣傳,誰心裏都還是老一套商場的印象,誰還有興趣過來看看?二次開業的宣傳一定要加料,加重重的料。這種料,靠你我想,你想得出來?憑你我,得放多少錢請客,才能登到報紙第一版?你別隻看見錢出去,看不到錢花哪兒。“
楊速靜靜地等大哥說完,才耐心地道:“大哥,你在鑽牛角尖,我旁觀者清。你的投入已經超過正常範圍,我不反對你轉型,對於轉型我舉雙手擁護,但是我反對你借轉型行賭氣之實。“
“嘖,老二,你煩不煩?有投入的產出,這話你聽過沒有。”
“大哥,去年你第一次香港遊回來,你跟我說,我拿著尚方寶劍,要我隨時提醒你,有時候你鑽牛角尖了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不覺走了歪路,當時卻還覺得挺對,你說你一定會聽我的提醒,後退三步,停下後冷靜了再說。大哥,我今天提醒你,你聽不聽?”
楊巡本來氣勢如虹,被楊速搬出此話,頓時啞了。雖然他依然覺得自己做得沒錯,可是他也確定吩咐過楊速,必須時刻約束住他,免得再犯過去不識梁思申的好意、還自以為自己很冤的重大錯誤。他吩咐楊速之後,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楊速還是第一次祭出尚方寶劍,他當然得守諾,否則他說話豈不是等於放屁。可答應大弟,卻得在這節骨眼上硬生生地刹車。
楊巡煩躁地將一根香煙揉成粉末,扭轉椅子對著牆壁不看大弟,道:“老二你去四樓監工,別來煩我。”
楊速沒吱聲,倒了杯茶放在大哥桌上,悄悄掩門出去。對於大哥,他非常佩服,非常崇敬,但是他必須理智地支持。楊速想到,大哥周圍隻有他是敢直言的,因此他一定要把他的反對傳達給大哥,讓大哥不會膨脹到看不見事情反麵。指出大哥的錯誤,是他的職責。
而楊巡則是被楊速提醒,無法不想到沉埋兩年半的往事。他心虛地想,是,誰說他商場轉型沒有一些賭氣的成分。他自己沒覺得,還真是被楊速說中。可賭氣歸賭氣,他覺得自己的決策是正確的。
楊巡想得火大,又加想起兩年半前的事情滿肚子憋悶,憤憤摔門出去。任遐邇聽到這驚天動地一響,想到剛才老板兄弟倆的閉門對話,不知道閉門期間發生了什麽。她埋頭工作,打算不管老板們的事。可又忍不住走進自己的小辦公室,抓起電話打給楊速,告訴他大楊總摔門出去。
楊速沉吟半晌,也知道自己挑開了大哥傷疤下麵的不堪,可是他也無法,不能任由大哥任性下去。他看看樓層忙碌的布置,想去陪大哥說說話,可是他走不開,這邊施工正白熱化,需要能拿主意的人盯住。他無奈地對任遐邇道:“小任,你今天能不能把手頭工作放一下,設法找找我大哥,我實在沒法走開。”
任遐邇一愣,“我?不大好,不相幹的人還是別做煩人蒼蠅去。”
“不會,我大哥很信任你,我很擔心,可是我這兒真沒法走開,拜托你。”可話說到這兒,楊速自己也覺得不可行,“好吧,我先跟大哥手機聯絡,你忙,對不起,打攪你工作。”
任遐邇瞪眼想了會兒,還是決定不聽小老板的。且不說大老板現在火氣衝天,見神殺神,見佛殺佛,就算大老板現在和風細雨,她算什麽角色,難道還真把自己當親信?荒唐點了吧。她脖子一縮,回大辦公室繼續做事。
可沒想到,楊巡的電話卻打過來。楊巡滿肚皮氣悶地殺到車上,衝出去城外,卻忽然想找人喝酒說話,不知怎地,想到任遐邇。任遐邇也是旁觀者,他想聽聽任遐邇的意見。
任遐邇聽到老板電話裏悶聲悶氣的要求。看看周圍的同事,輕聲道:“很忙,走不開呢。”
“你今天沒重要事,隻有下麵收銀隨時結賬。你出來吧,我有疑問,需要征詢不同意見。”
被老板戳穿,她不便再說什麽,她自己也對老板說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何況老板是真有公事相商。她隻好答應,飛快布置下工作,同時打印出幾份數據,衝出去打車先到城西加油站,上了楊巡的車。感覺就跟上賊車一樣。
楊巡雖然沒指望任遐邇能換件好看點的衣服出現,但等看到任遐邇穿三顆紐扣的蟹青西裝和黑色寬鬆西褲,中規中矩出現時,還是不喜歡。但任遐邇背著一隻足以放下一張A4紙的棕色大皮包,楊巡慧眼,一眼看出那是真皮,而非人造革。心說難得啊,肯如此投資。隻是棕色大皮包風格休閑,與中規中矩的著裝不相襯。楊巡這麽分心一想,腦袋裏原本打的結鬆開了一些。
楊巡伸手打開副駕的門,但任遐邇頓了下,卻把副駕的門關上,坐到後麵。楊巡有些哭笑不得,這也太堅壁清野了吧,這種細節都注意到,難怪做財務工作一流。但還沒等楊巡說話,後麵的任遐邇先發製人,道:“楊總,我把數據都帶來了,不過天色已暗,是不是找個亮點的地方說話。”
“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談。”楊巡鬱悶地回答,將車開了出去,“剛才楊速找你談什麽?”
“小楊總問我這個月的錢進錢出,希望我提前做份報表讓楊總過目。”
“不止這些吧。”
“兩位楊總都挺讓人為難的。”
楊巡一笑,心說兩兄弟都沒把任遐邇當外人了。“好,不問。昨天開會的幾個廣告方案,開會的隻有你是逛街主力軍,現在沒別的人,你說說你作為個人,看到這些廣告,有什麽想法,哪個廣告最吸引你。”
“逛街主力顯然不是我,是小楊總和郭經理。我逛街次數維持在平均一個月不到一次。幾個廣告對我沒影響。”
楊巡懊惱,想找個說話的,身後這個卻是銅牆鐵壁,甚至還不是回音壁。但想任遐邇說的也是實話,衝她那點閑錢,衝她穿衣打扮無趣,若是逛街,估計逛的也是菜市場。可今天他心裏憋悶,就衝口而出:“還是女孩子嗎?”
“要不我把女孩子資格讓給愛逛街的?”
“你也不珍惜珍惜來之不易的女孩子身份。”楊巡被逗樂了,“我找個清靜點的地方,西餐吧。”
任遐邇趕緊結束與老板之間的非工作對話,道:“不過我回頭對幾個廣告方案核算了一下……”
楊巡殺到停車場停車,實在不吐不快,“廣告公司看到你這種人得吐血。廣告噱的是誰呢?是那種一看見便宜就血壓升高腳底發癢的人,你是絕緣材料做的,對你還真沒用。啊對,你說說你核算下來,哪個方案你看著最合算?”
“對個人合算的是折扣的,對商場合算的是返券的。但如果返券的廣告做得更刺激點,原來的一百塊送三十塊券,改成三百塊送一百塊券,我算下來對商場的營業額和利潤更有好處。別看同樣的三百,後者要多給十塊錢的券,可是湊足一百塊錢的貨容易,湊足三百的不易,湊足三百的不易,很多都是湊不足三百,更多是三百到六百之間不足六百就放棄了,我估算一下顧客購買心裏大致的概率……”
楊巡也想到過是不是把一百送三十換成看上去更噱的三百送一百,可想到中間差的是十元的券,相當於十元的毛利,就有點心疼。此時聽任遐邇侃侃而談,楊巡一邊走路一邊看她,心裏對廣告方案立馬有了底。聽完任遐邇的發言,兩人也已經進入西餐廳,楊巡道:“幸好你絕緣,利潤得靠你這樣的人算出來,拍腦袋想沒用。”
小姐送菜單上來,楊巡不想在點菜上為難看上去不大可能進出過這種場合的任遐邇,就主動推薦道:“這邊的紅酒羊排做得不錯,酥皮奶油蛤蜊湯我看比必勝客的做得好。都試試?我也照樣來一份,再兩杯金湯力。”
不出楊巡所料,任遐邇果然沒異議。小姐退下,楊巡就道:“楊速最近每天跟我念超支,你也三天兩頭額外交收支報表給我,你這麽做也是讓我看計算後的結果?”
“沒,如果把今年的預期營業額與去年的對等,不要求高,也不要求低,目前的支出還不到利潤臨界線。因為去年的辦公費用很高,每次上海來人的旅差費報銷,拿來給我們做一次宣傳綽綽有餘。但如果再依照現在的開支速度滑下去,離警戒線不遠了。”
楊巡一聽,幾乎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繃緊了兩小時的肌肉一下鬆快下來,眉頭也舒展了。他急切地道:“你說詳細點。”這時兩杯金湯力先上來,楊巡讓一杯給任遐邇,看著任遐邇從大包裏掏也打印資料和一支圓珠筆,卻見任遐邇不急於說話,先抓緊時間一臉好奇地看酒杯,晃著那酒杯聞酒香,拿手指劃過杯外晶瑩的水珠。此時楊巡既然被任遐邇的幾句話洗脫所謂賭氣的重負,看任遐邇的小動作就覺得分外可愛,坐對麵一言不發,不打斷她。等她小動作做完,才寬厚地道:“金酒不算烈性,又加了湯力水和冰塊,比啤酒度數沒差多少,你試試看,若不喜歡就放著。”
楊巡這麽說,任遐邇感到挺不好意思,有些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道:“等下還得回去商場,不喝了吧。楊總請便,我來解釋我分析的數據采樣……”任遐邇看到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經過他們桌邊,對著她看了好幾眼,卻不理楊巡的起身招呼,揚長而去,甚是好奇。然後看到楊巡受人冷落卻一臉若無其事地坐下,還笑著解釋說,“高幹子弟,不過是前高幹子弟。”任遐邇不知楊巡這是為啥,當然不好追問,就開始看著報表解釋。一會兒羊排上來,兩人還能邊吃邊說,但等濃香四溢的酥皮湯上來,任遐邇就差沒說句“廢話少說,吃飯要緊”,直取罐上酥皮。可是又不知道該用叉還是用刀解決那酥皮,很是疑慮,又不見楊巡動手,她無法模仿之下,情急之下隻好用洗淨的兩隻手。
楊巡這時候早已滿心輕鬆了,看起來都是楊速賴他,他做事明白得很,目標也清楚得很,沒楊速說的那麽咬牙切齒,他很理智。既然如此,那些不堪的過去,他當然不會再去想起,他堅強,他不受幹擾,他願意這麽相信自己,他認準羊排的味道,吃得舒服,拿起麵包把所有湯汁也收了。而任遐邇充滿探究意味的吃相全收在他眼睛裏。
楊巡把任遐邇的那杯酒也喝了,喝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蕭然那桌。在別人眼裏,大約蕭然還是那麽目中無人,但是對於吃過蕭然苦頭的楊巡而言,他太清楚,蕭然已經大不一樣了,否則他楊巡今晚哪有這麽安全?楊巡此時可以得意地想,他楊巡就是不一樣,靠的是自己本事一步一個腳印上來,就跟打仗打的是陣地戰一樣,雖然打得辛苦,打得慘烈,可是打下的地盤卻是江山永固。
他喝下最後一個金湯力,對任遐邇滿懷豪氣地道:“我不信通過我這半年努力,五一不收它個滿堂紅。走,回去幹活。”
任遐邇看看楊巡,不曉得老板怎麽忽然陰轉晴了,心說好像與小老板說的那原因對不上號啊。看來老板是擔心超支。她不知道兩兄弟私下對話是什麽內容,讓老板摔門而出。她現在,對這個據說是小攤販出身的大老板充滿好奇。她覺得老板挺有深度的。而魄力,那是不用說的了。
楊巡回去商場四樓,看到四樓在楊速的監督下有條不紊地加班加點。他徑直走到正幫著一起搬一張藝術沙發的楊速身邊,搭手幫忙完,一拍楊速肩膀,拉到一邊,道:“我問了小任,問的很詳細,所謂超支是你錯覺。不過我會收著點手腳,小任警告我支出快接警戒線了。”說到這兒,他一臉意味深長,“我最先都憑直覺做事,後來跟著梁思申學來可行性分析,以後要多倚仗小任他們,全麵用數字來決策。直覺不可靠。”
“大哥,可是你這回反常。不說別的,全場七折,你怎麽跟那些櫃台算賬?我們吃得消全場七折嗎?”
楊巡此刻因任遐邇的解說而更胸有成竹,但他有意賣關子,“老二,你還是沒領會我剛才的話,你不能憑直覺,你要學會算。老三從他香港台灣同學那兒取來的經,哪會離譜?”
楊速瞪目看著大哥,他難道有算錯?上回會議決定的買一百送三十,那不是七折是什麽?難道任遐邇還有其他算法?楊巡沒再解釋,開始下場與工人一起勞作,一直加班加點到半夜。他們有硬杠子,就是必須在商場五月一日的活動之前把四樓布置出來,早一天是一天。因此作為老板須得身先士卒,督促現場人員爭分奪秒,保證進度。
同時,廣告則是早早地打了出去,日報、晚報、電視台,全部登載在顯要位置。廣告一出去,全城沸騰。消息一傳十,十傳百,聽聞消息的人都不敢相信,商場竟然敢打六六折,這得是多大的折扣。便是古井一般的宋季山夫婦,也被報紙上的巨幅廣告震驚,回頭吃飯時候說給宋運輝聽。宋運輝心說楊巡這人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僅憑一天的攻勢招徠顧客上門,對整個商場運作有用嗎?宋運輝不知。
五月一日,上班伊始,楊巡便一邊處理手頭工作,一邊不時探出頭去,看看不到開門時間,門口已經聚集等待開門的人群。隨著人流從四麵八方不斷湧來,楊巡的眼中逐漸顯現狂熱。而旁邊的楊速則是憂慮,他不知道,會不會賣多虧多。楊速看向大哥,卻見大哥不知不覺間露出賭徒風貌,一隻腳踩在一把椅子上麵,將掌中一杯茶喝得“噝噝”作響。楊速見此,感覺到大哥開弓沒有回頭箭,隻得告辭,趕去樓下掌控局麵。
終於到商場開門,楊巡興奮地一把抓起內線電話,打到財務,找到任遐邇,“小任,我有個要求,你能不能做到整個財務部隻有你一個人知道今天的銷售額,以及今天的利潤。非常重要。不管今天是賺是虧,對外我都會宣稱是虧,絕不能讓業內知道我們的實際營業數據。”
“我……會布置下去。但今天拿不出結果,沒那麽快。”
“可以,你看著辦。”楊巡說話的時候,人一直趴在窗口看進場人流,他剛才也看到楊速眼中的焦慮,心中不由得有些心虛起來,“小任,你看到人流沒?你估計今天會不會有利潤?”
“無論今天有沒有利潤,前幾天的營業額已經被帶上去了。如果這個月都是前幾天的營業額,這月的利潤相當好看。”
楊巡飛快道:“不可能,明天的營業額就不行了。小任,記住,無論如何,隻有你一個掌握實際數據。我去現場。”
楊巡從四樓一層一層地巡視下去,所見所聞,讓他驚呆了。才開門那麽些時候,收銀台前已經排起長隊,每一個專櫃都有瘋狂得紅了眼睛的人在“搶”同一件商品,所有人都緋紅著臉,買的賣的,個個亢奮。楊巡一時狐疑,難道在場個個看不穿他們的迷魂障眼大法,以為真有商家傻到如此大幅讓利?還是……或許他才是真正錯算而不自知的人?總不可能那麽多人都被他的噱頭迷惑吧。那不可能。
一念及此,楊巡的一顆心頓時如處冰火兩重天。如果是任遐邇算錯,這不是沒可能,要不然怎麽眼前滿滿都是瘋狂搶購?那他今天就賠慘了。可是明明楊連說那是港台一帶行之有效的促銷手法,而且楊連還給出與櫃台結算的辦法,事實證明專櫃願意接受。任遐邇給他的計算也是一樣,別看廣告上說什麽滿三百送一百,他們打出去的是六六折,可其實是花三百塊的錢買四百塊的貨,按常理應是七五折。再加大多數人基本上不可能正好湊足三百塊,因此大多數人領的折扣應是不小於八折。可是為什麽商場現場買衣服的人就跟瘋了一樣的呢,難道那麽多人都被迷惑?楊巡搖搖頭,難以理解。
但現場不容他多想,也不容他多冷靜,再說他本來就是不冷靜地下來的,一會兒工夫,他也跟別人一樣亢奮起來,高速陀螺一般地轉戰各處,其實也做不了別的,隻是幫忙維持秩序。眼看保安不夠用,他不得不從歐洲街抽調人手過來,重點維持收銀台左近的秩序。所有商場的中層也被他全趕下場,做一日保安。
楊巡沒有想到,搶購的熱情一直到商場打烊時間依然高燒不退。他不得不一再現場宣布延長營業時間。可是一拖再拖,一直到半夜零點,商場買的癱了,賣的也癱了,卻收銀台前依然排著長隊,眾人都是啞著嗓子說,過了這村沒那店。當地派出所聞風出來幹涉,商場隻得停止開單。商場裏麵的人流終於攜著大包小包流淌出去,不再進來。
楊巡此時早已筋疲力盡,靠著一樓正對大門的櫃台,看人流同樣筋疲力盡地離去。不由得想到大半年前他剛接手這商場時的情景,經常晚上打烊時分看人流空著雙手嘻嘻哈哈出去,身後的滿貨架的貨品。而今天則是如大風過境一般,貨架上的貨品賣出個十之七八。楊巡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麽心情,亢奮隨著打烊退潮,倒是有一絲隱隱的焦慮跑上心頭。今天過後,不換種說法,顧客今天一下透支大量消費力之後,明天商場賣東西給誰?還有,到底賺了沒有,包租專櫃的會不會跟他算虧本帳?
沒等楊巡想明白,楊速領著一位日報記者過來采訪。楊巡照例又說了一番虧本讓利賺人氣的說法。等記者走後,楊巡捏手指算起來,今天找來采訪的媒體已夠一隻手的手指,日報的白天已經來過,沒想到如此盡責,還來看看落幕後的戰場,可見商場此次招引的人氣之大。但這人氣究竟是一次性的,還是從此之後顧客戀上他楊巡的商場,一再光顧?他心裏沒底。經營這種事,從沒像集貿市場那樣的一勞永逸,必得一再想方設法掀起高潮。
楊巡性格一向喜好攀登,有些喜新厭舊,等他今天爬上山峰,卻發現前麵還有連綿的同樣的山峰,他頓時提不起勁來。若是有大好利潤跟隨倒也罷了,看在金錢積累的分上,他願意一再亢奮,可問題是他清楚得很,經營商場所得是細水長流,沒法與他攻城略地所得相提並論。
等購物狂散盡,眾櫃麵人員累得麵無人色地走空,楊巡作為老板,隻有以身作則率商場管理人員巡回檢查,查看有無安全隱患。終於忙完,楊巡與楊速一起上五樓辦公室,卻見到財務室燈火輝煌。任遐邇也是披頭散發,挽著襯衫袖子跟女打手一般,督促眾人算賬。楊巡進去與大家招呼,啞著嗓門說“辛苦”,噓寒問暖一番才離開。楊巡是實在不要看任遐邇那一張油汪汪的臉,即使倒貼他,他都不願親那張油臉一下。
但楊巡走到辦公室,還是吩咐楊速,“老二,等下你拿車送那幾個會計回家。今天太晚,送一下意思意思。”說話時候,楊巡連水都懶得喝,癱在沙發上不想動,“老二,你還行嗎?”
“不行也得行。”楊速垮著一張臉,木然地回答,“大哥,你估計今天……”
“別問我,明天看財務部算出結果。去吧,你等財務部去,我今天不回了,這麽多營業款在手呢。都累,難保不出問題,我得盯著。”
“大哥,今天效果比預想中的好,你應該高興才是。怎麽看上去你好像並不覺得怎麽樣,怎麽回事?”
“累了。”
等楊速走後不多久,隔壁財務部果然爆出意料之中的歡呼聲。楊巡心想,做財務的人出名的貪小便宜。他此時很想拋出誘餌,讓財務部的人今天就計算出結果,可也知道那不現實,誰知道忙暈了一天的腦袋最後會交給他什麽樣的數據。楊巡半躺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滿腦子打仗一樣的都是剛才搶購的情形,他都不記得今天處理了多少糾紛,腦袋還興奮得無法休息,可是又無法細致地凝成頭緒,他累。
可再累,他的腦袋還在費勁地自動處理今天從各方獲取的隨機數據,客流前所未有,半天營業額前所未有,好多貨品前所未有地中途斷擋。不僅是前所未有,而是事前想都不敢想像。好幾個供貨商的地區負責人今天全天鎮守在店堂,現場調度貨品到位。楊巡殺開人群遇見他們時候問他們還想不想有下次,他們都說想。楊巡心說,既然如此,應該是大家都吃得消這折扣。還有供貨商說,他們都想不到一個買送的口號能讓人如此瘋狂,有些人為了湊足三百塊的消費,一遍又一遍地滿地轉悠,結果半路看到稍微中意的又買了,隻得接著湊六百的數。等得到返券又接著滿場轉悠,弄不好又超過返券的數量亂消費。很多本來隻想買三百得到送一百的,最後結果是擒著上千的貨物回家。人怎麽這麽容易被返券刺激?
楊巡累得無法再深入分析。一會兒休息下來,兩條腿終於恢複知覺,他就走出去再查安保狀況。經過財務室,沒想到競看到任遐邇一個人大模大樣地坐電腦前,兩條腿高高擱旁邊椅子上,鍵盤擱她腿上,另有一把椅背用鐵夾子夾滿報表,被任遐邇轉來轉去地搜索有用數據。楊巡看著哭笑不得,這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嗎?他伸手敲敲門,見任遐邇受到驚嚇轉身,瞪目看他好久,才慌亂地收回擱椅子上的腿。他搶先道:“還不回?”
任遐邇跳起來打開防盜門放楊巡進門,掩飾似的從一個鐵夾下取出一張紙,交給楊巡,道:“今天的總營業額和樓麵營業額,以及各專櫃的營業額,都在上麵了。比楊總事前動員大會上預期的數字還多,多得讓人不敢相信。”
楊巡接了數字細看。他已經不再是大半年前剛才接手商場時候的新人,如今的這些數據欄目對他而言已經是老熟人,他拿到這些數據,已經能自如地橫向縱向地對比。今天的數據……楊巡看了倒吸一口冷氣,“小任,你沒搞錯?確定?”
“沒大錯,這是綜合各收銀台業績的結果。我剛拿到各收銀台統計數據的時候也是不敢相信,但看看各收銀台的數據分布比較平衡,沒有哪個高得離譜,可見應該不會算錯到哪兒去。我也沒想到……不好意思,我急不可耐地想看看各項數據究竟是多少。”
楊巡忙道:“我也想知道,尤其是想知道有沒有利潤。麻煩你。”
任遐邇揚起一張油汪汪的臉,道:“要不,等我算出,打楊總手機?”
楊巡立刻知道人家這是不希望有人在場看著,他動腦筋的時候也不喜歡有人在場。他告辭出去巡視,這邊任遐邇立刻跳起身關門,恢複大模大樣,更是拉開抽屜掏出自己炸的好吃麵果子提神醒腦。
楊巡上上下下巡視一周,查到幾處紕漏。但是他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今天的最終數據,本來還想出門找小攤吃個宵夜,可他等不及了,又回頭朝樓上跑。上來卻見財務室門緊閉,隻有燈光透出,他隻能無奈地回辦公室等。但等了會兒他就等不住,硬是敲開財務室的門,聞到一股香甜的油炸食品味。他笑道:“有什麽吃的貢獻出來。”
任遐邇無奈,隻得摸出抽屜裏的酥脆麵果子,遞給楊巡。楊巡一看大喜,肚子正餓呢,也不想想這麵果子的長相與任遐邇一樣的油汪汪,專心找看上去最酥脆的下手。任遐邇看著心疼,聽著楊巡老鼠似的瘋狂咀嚼聲更是心碎,隻好閉目塞聽,專心致誌幹她自己的活兒。她得根據不同櫃台與商場簽訂的協議,大概計算出今天營業的毛利。
楊巡終於忍不住小心地問一句:“營業額看著這麽好,有利潤嗎?”
任遐邇聞言奇怪地回頭看楊巡一眼,“有,怎麽會沒有,上回不是算過了嗎?依照協議,我們的營業額隻要超過某個杠子,毫無疑問是有利潤的。我隻是在算究竟有多少暴利。”
“暴利?”楊巡有些不敢相信,他看看任遐邇,決定不去打擾,讓她安心計算。這都已經是子夜,人的精力本來就已經是強弩之末,再打擾估計算出飛天暴利都不無可能。但真是暴利嗎?楊巡心中終於又歡喜起來,精力漸次地回到身上,四肢又匯聚起了力氣。如果真是暴利,那麽以後時不時來一次那樣的促銷,即使促銷後出現一段時間的銷售低潮都無所謂了。如果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這回調整商場結構的路子算是走對了,他贏了。
楊巡腦袋恢複興奮,思路也越來越清晰,他開始設想起未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張紙落到楊巡麵前,“楊總,全部的毛利。呀,天空都白了。”
楊巡忙裏偷閑,往窗外瞥了一眼,果然看到天際已經是微微泛白。但他都沒有時間看手表,趕緊地看任遐邇給他的數據。而任遐邇卻已經急切地問:“楊總,利潤這麽好,幾乎可以做一頓吃半年,你往後還會不會發動類似的促銷攻勢?”
“會!”看著數據的楊巡笑逐顏開:“當然會!”
任遐邇想了想,道:“那麽商場今年應該利潤無虞,我明天……不,今天買冰箱去。楊總,我下班了,睡到下午會過來。”
“為什麽買冰箱……哦,對,看來今年獎金沒問題了。嗬嗬。”楊巡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意識到,任遐邇熬夜加班算毛利的動力難道在於急於想知道往後有沒有穩定的月收入?而今毛利已見,她立馬知道今年的分期付款無憂,這就算計上冰箱了,可見也是個會花錢的主兒,一點不比他妹妹差。“商場轉型到今天看來基本算是成功,你放心大膽地買你的冰箱,建議你可以買好一點的雙門冰箱,一步到位。”
任遐邇有些不好意思,立刻轉了話題。“雖然以後返券的效果可能不會有今天那麽好,但我們可以下回活動時抓住供貨商的心理新簽條件更苛刻的協議來保證利潤,包括我們可以不承擔營業額不多的盈虧責任。楊總的轉型,未來基本上已經把風險轉嫁到供貨商頭上,一勞永逸了,以後眼看著就是鐵打的商場流水的利潤。”
“哈哈。”楊巡聽了一笑,將手中剛看完的數據交還給任遐邇,“這下可以睡安穩了。”
楊巡走去自己辦公室,開門時候想到該送送任遐邇,就又折返,見任遐邇鎖門,他忍不住誌得意滿地道:“商場轉型初步成功,我下步得花一段時間鞏固成果。不過商場的利潤即使再發掘發掘,比今天的也不會超哪兒去,我不可能守著這種見頂的利潤談什麽一勞永逸,再往後我得交給誰來管理,我脫身出去另外開辟戰場。人要是給困死在這種翻來覆去做不完的事務性工作裏,完了,跟雜耍的小白鼠沒什麽兩樣。我送你一段,這個時間不安全。”
任遐邇聞言一愣,看看昏暗環境中楊巡略帶狂熱的眸子,感覺出楊巡言語間滿滿的驕傲。她頓時羞愧起來,她還是滿足於終於可以買得起冰箱了呢,還在替老板高興可以一勞永逸了呢。對,老板要是滿足於一勞永逸,早在集貿市場紅紅火火開業之後就可以收山了,夠他吃喝,怎麽可能還會一再出手?她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麵對楊巡的驕傲,她隻有囁嘴道:“我的思想比較小富即安,不好意思。”
楊巡斜睨任遐邇一眼,才剛想提醒她整理一下披頭散發,免得被人看到誤會。可忽然想到,他究竟是不是憋著一肚子的氣在與誰較勁?如果不是,剛剛打烊時候忽然生出的厭倦又是從何而來?而現在又為什麽心裏冒出急於脫離商場奔赴下一戰場的想法?可見他其實是不願意親手經營商場的。他接手商場,而且這一年來疲於奔命似的搞轉型,體重減得都可以飄起來,他那麽辛苦究竟是為了什麽?單純是為利潤嗎?似乎不是,他看到利潤時候沒有那麽驚喜,他最多的感受卻是解脫。難道還真是被楊速說中?
任遐邇不知道老板為什麽忽然不說話了,小心地看看他,想到老板剛才的論調,心中的佩服更添幾分。人家那才是人才啊。她決定這幾天報名攻讀管理碩士課程。
楊巡想了會兒,看看走出大樓後蒼白天色下容顏憔悴的任遐邇,忽然生出一種同呼吸共命運的感覺來。商場轉型一戰,任遐邇這個人的憑空出現,給予他前所未有的實實在在的支持,讓他打心眼裏感覺到有人同他一起分擔化解壓力,真好。這種感受即使楊速都無法給予,楊速能力有限;同他如此之鐵的尋建祥也不能,尋建祥也是能力有限。隻有以前的媽媽有過,他有些一語雙關地道:“小任,我認定你,以後轉戰其他戰場,我還會帶上你。”
晨曦中,他感覺隻穿著襯衫單褲卻依然顯得胖乎乎地任遐邇似乎可愛起來。回來,他思來想去,心中非常強烈地想為任遐邇做些什麽,以回報她的努力。睡醒之後,去曾經在他商場四樓開店的相熟電器商那兒買了一台全自動洗衣機,叫輛三輪車給任遐邇送去。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任遐邇不僅短冰箱,洗衣機肯定也缺。
沒想到將洗衣機運到樓下,一個傳呼過去,等半天卻等來樓梯口電子門“呼啦”打開,穿著一件墨黑及膝棉長袍的任遐邇揉著眼睛衝出現,與等在樓梯口的楊巡擦身而過。楊巡看著奇了,就叫了一聲“小任”。任遐邇這才止步,回過頭來,一臉的困惑。楊巡看著,不自在地扭開臉去,這是個與上班時間銅牆鐵壁的形象完全不同的任遐邇,胖乎乎白嫩嫩就像一個剛出籠的饅頭。看著這樣的任遐邇,楊巡不由得冒出打小賣饅頭時候對著一籠白饅頭啃自家的摻紅薯麵疙瘩頭的強烈感受。他沒說什麽,很不自然地招呼三輪車夫與他一起把那洗衣機搬上樓去。任遐邇想問什麽,他一個眼色飛過去,意思現場還有外人在,任遐邇就不說了。
一直等三輪車夫結賬離開,楊巡才對任遐邇道:“不知道你還沒買冰箱,要不然連冰箱一起搬來。我送你的,感謝你這半年多來對我的幫助,你千萬別推辭。不請我坐下喝茶?”對付一個任遐邇,楊巡的手段綽綽有餘,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打量房子,見這是典型的二居室,一條一米多點寬的過道兩側,朝南是兩間臥室,朝北是廚房衛生間。房子基本沒有裝修,依然是水泥地,依然是交房時候配的最基本的水泥磨石子廚房水槽和白瓷馬桶,隻加裝了防盜窗和防盜門。兩間房間裏有最簡單的家具,分別是一張席夢思床,一把木椅子,一張折一疊桌,一個塑料簡易衣櫥,幾張圓形壓模鋼管腳的凳子,和一架舊的湘妃竹書架。非常簡單,而桌椅書架還是放在另一房間,因此顯得那張席夢思床觸目的豪華。楊巡說話間,就自說自話地坐到那間顯然是作客廳用的房間,占據了那惟一的木椅子。
任遐邇無奈,隻得倒上一杯茶交給楊巡,沒說什麽,衝進衛生間洗臉收拾,她想都沒想到沒洗臉衝下樓回電會被捉現行,窘死了,話都不會說。等她終於洗臉梳頭又換一身襯衫長褲出來,見老板坐在書架前看她一書架的書,她倒是有些詫異,根據某些心理學著作的論調,從一個人第一次上門關注的焦點,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潛在本質,難道老板還是個儒雅的人?任遐邇有些懷疑心理學。她站有門口遲疑地道:“楊總,以前你答應過不送東西的。”
楊巡回頭,笑道:“我答應不送東西,但對把心意折算成人民幣,我們雙方都沒異議。這不是考慮到你一個人搬大家什麻煩嗎?幹脆直接把人民幣換成實物替你搬上門來。我問朋友買的,價錢比外麵商店的便宜,你不是準備買冰箱嗎?時間還來得及,要不現在就過去他們倉庫看看。很快,回來請你一起吃晚飯,慶祝昨天轉型成功。”
任遐邇在大學裏被幾個同學追過,對於楊巡的意圖心生懷疑,但人家是老板,她不便如對付同學一般隨心所欲,隻得委婉地道:“謝謝楊總,讓你操心。做好工作是我分內事,楊總不必對我特殊對待。我沒想到一睡就睡過了頭,我這就去上班,還有很多昨天沒有處理完的事需要抓緊處理。”
楊巡想了想,幹脆直接道:“小任做我女朋友。我喜歡你,也很欣賞你,我很希望跟你在一起,我們認真相處一段時間,不是那種工作關係方麵的相處,我隻是想約你,想讓你高興。”楊巡不怕任遐邇拒絕,反正他今天表態了,任遐邇即使拒絕,他也會有後續行動。剛才看到任遐邇卸下武裝的模樣,他當下鐵了心地要這個人,這個麵包的內芯是饅頭,跟他是一路貨色。隻是他看著任遐邇目瞪口呆的臉,有些鬱悶,看起來任遐邇都沒考慮過要發展他這個人。
任遐邇沒想到老板直搗黃龍,可即使楊巡態度再真摯,她也知道老板的名聲,早聽說老板身邊珠圍翠繞,生活不曉得多風流,她一個好好的人怎麽可能涉這混水?她愣了半天,才勉強道:“楊總跟我開玩笑呢?楊總是我老板,我若不拒絕,我這人是老古板,不懂工作生活的角色轉換,彼此相處不平等,我受不了;我若拒絕,得罪老板,我還是受不起。楊總一定是跟我開玩笑,要不我隻能辭職了。”
楊巡想不到任遐邇是這種態度,他現在認準著財務任遐邇這個寶呢,怎麽能讓她辭職,隻能接受威脅,女朋友不要也得要這個財務,他佯作一笑,道:“好吧,算我開玩笑。你現在是買冰箱去還是上班?這樣吧,我起床也還沒吃東西,一起先去吃點什麽,今天商場冷清,沒什麽事等著,不急。”
任遐邇到底是暫時沒別的地方可去,又有房款壓著沒法任性,隻好進一步退一步。既然老板已經改口說是玩笑,她退一步答應一起吃飯。楊巡這才稍微高興起來,佯作擦汗的樣子逗得任遐邇一笑。楊巡才不擔心任遐邇這人跟些淺薄人似的會因此以為傍上大樹懈怠了工作,他知道任遐邇工作自覺得很,而且他沒來由地相信,任遐邇是真心實意主動輔佐支持他,就跟他媽媽一樣。
關門沒他的分,但是他第一次給任遐邇打開車門,讓她坐到副駕位置上,然後才自己鑽進駕駛座坐好。他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感覺身邊的任遐邇似乎散發著一股清甜好聞的香氣,那好像是屬於女孩子自身的味道,與其他女子全身武裝的香水化妝品味道完全不一樣。他不由得愣愣看了身邊人一會兒,看得任遐邇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如小時候一二三扮木頭人一般一動不動。楊巡見此隻好放過任遐邇,想到仗身份之利偷襲勝之不武。
楊巡找了個檔次不錯的清靜飯店,因他知道那邊雙人座也有包廂,既然是中餐,他就不代為點菜,把菜單交給任遐邇,笑道:“隨便點,昨晚剛暴利了,吃得起。”
任遐邇聽了笑,點了個西芹炒白果,就交給楊巡。楊巡沒看菜單,吩咐來個三文魚生吃,魚米炒玉米鬆子,海鮮濃湯,和四碗米飯。等小姐出去,楊巡在這種場合自在得很,就主動調動氣氛,道:“還得回去上班,我們不喝酒。能生吃嗎?新鮮的三文魚不腥,不過再不腥,我這個山區出來的人剛開始的時候還是不習慣,後來吃多了才喜歡上。你們從小吃海鮮的人應該不在話下。我剛來這兒那幾年,飯店裏點菜都找不到幾根肉絲,全是海鮮,那時候嫌海鮮腥,害得我請客自己猛吃飯吃素,肚子受不了,回頭找專門做河鮮的飯店吃個飽,這幾年下來總算把本地話學會,口味也變成這邊人的了。春節我小妹回來,換成她埋怨我們淨吃海鮮不吃河魚。”
任遐邇也跟著一起找話題,“那回去老家不是麻煩了?”話音剛落,服務小姐將一小碟擠了一條碧綠牙膏樣的東西放在她麵前,她一愣,仔細研究都不知道是什麽。楊巡見此笑到:“這是日本芥末,拿筷子攪散,等下蘸三文魚吃。直接蘸著吃非出洋相不可。”任遐邇好奇,很想拿筷子先試試這芥末的味道,可當著今天顯然居心叵測的老板麵有些不好意思,隻得規規矩矩地學著楊巡的手法攪動。
楊巡接著道:“我基本上不大可能回去老家了,老家沒人。我爸去得早,靠我媽一個人把我們兄妹四個拉扯大,你想早年山區生活有多難,六年前我媽也累得早早去了。嗬嗬,現在我在家是絕對老大,一言九鼎。”
任遐邇隻知道楊巡好像沒父母,不知道是這樣的沒父母。她是個對數字敏感的人,因此大致心算一下,心說看來楊家兄妹一個中專一個留學一個大本,都是楊巡花錢栽培,這大哥做得真不容易。“難怪楊總早早出來做生意,哪像我們傻嗬嗬地讓父母保護著一直讀完書,走出來一大把年紀什麽都不懂。”
楊巡喜歡任遐邇一拎就清,說話更有興致,“你怎麽會什麽都不懂,你一個女孩子靠自己本事在市裏買房子立足,已經非常不錯。你現在欠缺的是資曆,再做一年,你可以換房子了,我看你有錢也不用裝修現在這房子。所以我很欣賞你,我喜歡做人有明確目標,又能通過自己努力靠自己聰明達成目標的人。我自認也是這樣的人,從初中畢業做小生意開始,一路做到東北,又從東北做回來,起起落落,不倒翁一樣,總算幫著我媽把弟妹們都拉扯大。現在想想,等他們都結婚成家,我可以退休了。我想去讀點書,讀書對我不是太難,嗬嗬,我一個初中生說這話沒人信。”
任遐邇忙道:“怎麽會沒人信,智商擺在這兒,你弟妹們的出息出擺在這兒。隻是退了讀書太可惜了吧,我也打算再學一門管理呢,越來越覺得知識不夠用,可以邊工作邊學,方便的,智商擺這兒,我的財會就是這麽學的。”
楊巡聽了忍不住笑,這人可真夠自信,可也真是有料。
“你順便幫我問問,有沒有沒文憑就可以讀的。我看報紙上的報名條件都要文憑,我才初中自學高中的程度怎麽夠?吃菜,邊吃邊談。管理學什麽?我看過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剛看的時候有些用不上,現在跟國家很多政策聯係著看,總算有點滋味出來了。國外的那些書好用,可惜我英語不懂,要不東海的宋總那兒有更多原版書可借來看。”楊巡曉得自己的最大缺陷就是兩項,一是文憑低,二是身高低。當然就有意在言語間渲染自己的自學,尤其是成材。他豈是說放棄就真放棄的人,他那是認準了就死纏濫打非要到手的性子。
任遐邇果然驚住了,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天哪,真高遠。難怪上回楊巡單獨跟她分析商場為什麽要轉型的時候說得頭頭是道,原來人家有理論基礎做武裝。她依言吃菜,覺得這時似乎應該奉承幾句,可這種氣氛下說不出口,隻好問道:“東海的宋總能看原版書?那麽厲害?”
“那當然,什麽時候一起見見麵,他是全憑自己本事做出頭的。我是跟著他來這兒紮根的,以前常去他家,淨見他關在書房看書看資料,他那腦袋……還有他太太那腦袋,你以後見了就知道。什麽叫智商,看了他們兩個的智商,我不敢說自己聰明。”
楊巡見多識廣,他既然煽暈任遐邇,任遐邇當然不是對手,差點忘記晚飯後要去處理工作。再說楊巡說得高興,不用找話題,話題自己會朝他滾滾撲來,他恨不得找酒來邊喝邊談。一直等一個傳呼進來,任遐邇一看就清醒了,忙道:“小楊總呼我,對不起,我得趕緊去商場了。”
楊巡正說得高興,聞言煩楊速,拔出手機就給楊速打電話,“老二,找小任什麽事?今天又沒多少營業額,你自己不會處理?”
電話兩頭的楊速和任遐邇都暈了,任遐邇心說這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楊速則是心想,原來大哥與任遐邇在一起,楊速當即笑嘻嘻道:“沒事沒事,大哥你們繼續玩,早點釣上。”
楊巡一笑,“這還像話,沒事吧?”
“事情是有點的,你讓小任聽一下,我問清楚就行。”
楊巡趁任遐邇說電話的當兒,索性叫來兩瓶嘉士伯,今天就不打算放任遐邇走了。等任遐邇放下電話,楊巡就道:“楊速說了,今天沒大事,現在就是回來也做不了一個小時的事,別勉強啦,幹脆吃個舒服。剛說到哪兒?哦,電線每卷的短尺,哈哈,我以前壞事沒少幹。什麽叫奸商嘛,無商不奸,無奸不商。不過我從來不做以次充好的事,這是因為有過教訓……”
楊巡那些事兒,在任遐邇聽來,簡直跟傳奇有得比。楊巡一邊說得高興,一邊揣摩任遐邇心理,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拉近兩人的距離。但是飯總有吃完的時候,結賬出來,楊巡問:“白天睡那麽多,現在回去還睡得著嗎?去不去看電影,我都不知道幾年沒看了。或者夜總會?別那麽看我,那不是壞地方,你看看去就知道。去夜總會吧,你要沒去一下,好像常去那兒的我肯定給你認成壞人了。去吧去吧,今天抓緊時間再玩一天,明天開始得愁眉苦臉扮虧本。”
任遐邇對夜總會這種舊上海花花世界才有的玩意兒也是好奇,半推半就上了賊船。楊巡找了個正對舞台的二樓位置,趁任遐邇好奇打量四周環境時候點了一桌子女孩子愛吃的甜食。然後就坐沙發上看幾眼節目,看幾眼任遐邇,又流水般的將吃的送到任遐邇手上。他對這種節目早沒興趣了,他今天的任務就是接近任遐邇,看著任遐邇漸漸地從一路的“謝謝楊總”變為衝他一笑,他知道距離近了。他看著任遐邇豎起身子眼眸燦爛地看那些二流節目的樣子很好玩,好像小孩子似的,又不知不覺地吃下好多他遞上的小巧西點。楊巡看著偷笑,這麽能吃,難怪一直就跟麵包似的。他很想采取實質行動,可以也知道對有些女人,欲速則不達。他隻有潔身自好,非常規矩。
可是他這時看到了樓下親密的一對,正是他剛與任遐邇提起過的宋運輝和梁思申,他奇怪了,今天已經是上班時間,梁思申怎麽會在這邊?雖然他身邊沙發上坐著任遐邇,可是他看到梁思申倚在宋運輝懷裏,時不時親吻一下,交頭接耳說幾句悄悄話然後對視著笑,他心裏就跟被人捏了一把似的,一天的好心情沒了。他當然無法對梁思申忘情,這是他見過、認為最美的女人,尤其是梁思申曾對他如此的好。尋常他知道那對兒恩愛,但也隻看到他們眉來眼去,可今天他們估計是避出家門私自逍遙,即便是宋運輝這個嚴肅人都放下羈絆,一手攬著梁思申,一手忙的時候拿東西,閑的時候握住梁思申的手,更別說本就洋婆子的梁思申了。楊巡在樓上看得一清二楚,看得皺起眉頭,卻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任遐邇終於在節目一個間隙回頭看了老板一眼,卻看到老板心不在焉地盯著一個方向發呆。她順著看去,見是一對氣質沒風塵氣的男女,難得地在公共場合親密而不猥瑣。任遐邇再看看專心致誌的老板,心說那女的肯定是老板追而不得的人。她下意識地打量那女子,看不出那女子的打扮,但見女子頻頻主動吻身邊男子,樣子非常漂亮,也可見對男子情深意濃。她再斜睨楊巡,見楊巡還在出神。不免怏怏的,心裏也不快起來。
楊巡好不容易因為眼睛發澀,收回目光看任遐邇一眼,卻見任遐邇怔怔看著宋梁那個方向。他心說不好,露馬腳了,一天努力得報廢。他看著任遐邇,心裏分得很明白,那邊是美麗,這個是可愛,不是一回事。他再看看任遐邇明顯沒剛才興奮的眼神,心想難道她在意了?他想了想,就拍拍任遐邇的手臂,指點給她看,“你剛才看的那兩個就是東海宋總和他太太。宋總跟她結婚後,基本上把我們這些老鄉都拋荒了。我有麻煩事找他,他五一不在,但看這樣子,我想來想去現在不是找他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就把苗頭撥轉一個方向,有些事他是打死都不會承認的。
“是他?這麽不嚴肅?”任遐邇衝口而出,立刻知道自己不對,為什麽人家不可以不嚴肅?不過還是輕易地就被楊巡蒙了過去。
楊巡聽了一笑,道:“宋總本質很嚴肅,但遇到他太太沒辦法,誰都有克星。今天不給你引見,他太太難得過來,平常他太太都在上海工作,兩人團聚時間不多,我們不打擾他們。”
“宋總太太是不是很美麗?從這兒看過去好像很美。”
“美國長大的,我小妹一直想學她,但你要真說五官長得好不好,應該算不上,她勝在氣質。”楊巡有意輕描淡寫,但他不願說梁思申壞話。
果然任遐邇躍躍欲試,“我去看看行嗎?我當作路過,看美女,不會搭話,更不會招出楊總。他們不認識我。”
“有什麽不可以?”
於是,樓下宋梁,樓上楊巡,一起看到一個女孩子行止古怪地經過宋梁處,宋運輝還以為著女孩可能是東海哪個女職工,梁思申也這麽認為,但兩人都不當一回事。梁思申今天過來出差,好不容易沒可可纏著,兩人趕緊避開家人享受單獨相處時光,哪裏會理會別人。楊巡終於在上麵偷笑,任遐邇偷看也不會做的大方一些,那模樣幾乎就是舉著牌子告訴別人她在偷看誰。可別讓宋梁那兩個腦袋一流的記住她的臉,否則以後一筆賬肯定著落到他楊巡頭上。
任遐邇飛快上樓,驚呼道:“很美啊,怎麽會五官不美,穿的衣服也漂亮極了,嗯,宋總也帥,今天見識了。”
楊巡笑笑,“小心,再說讓他們發現我,就打擾他們了。嗬嗬,宋總不會放過我。”
任遐邇這才不說,繼續專心看節目。但不時打量那一對,見們大約十一點鍾時候拉著手離去了,就跟楊巡說,他們也回去算了。楊巡後來就沒敢再出神,但也沒了興致,見任遐邇提出就去結了帳。走出外麵,才對任遐邇開玩笑道:“今天全場大概隻有你一個女性沒穿裙子。”
任遐邇嘻笑,沒有回答。楊巡又問:“吃宵夜去,怎麽樣?廣東的小茶點。”
“得回去了,明天還得上班。謝謝楊總請客。”
楊巡這回沒挽留,也沒趁熱打鐵說些擦邊球的話,老老實實送任遐邇回家。然後他不覺拐到商場,停在夜晚空曠的停車場上看他和梁思申的心血。剛才宋梁那一幕一直鑽進他腦袋裏,讓他鬱悶。今天他才第一次見識到他們私下的親密,他又不是沒經驗,他可以據此想到更多。他沒想到……可他也知道自己荒謬,憑什麽沒想到,人家是夫妻,他隻是鴕鳥而已。但他心裏非常不舒服,他還是沒法接受這事實。即使他的商場轉型成功,又如何?說給梁思申聽見,又如何?他白賭氣一場,楊速可知?
楊巡唉聲歎氣地回家,看得楊速詫異不已。一問,原來是約會期間遇見宋梁。冤孽。隻是楊速很不明白,大哥經手的女人不在少數,梁思申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而且兩人估計連拉手都不曾,怎麽大哥就對梁思申念念不忘?問大哥,大哥給他一個白眼。楊速心說他必須促進任遐邇與大哥的關係,必須有人替代梁思申在大哥心中的位置。
宋運輝與梁思申回家,梁思申不肯先去盥洗室,一定要先看宋運輝剛才提起的三張照片,宋運輝一說在包裏,她就將宋運輝推進盥洗室關門拉閘,自己掏照片看。宋運輝隻好由她,早知她一向盥洗後好多麻煩事,因此總喜歡千拖萬拖拖到最後一個。
梁思申在夾層翻到照片,夾層狹窄,她隻好把全部都拿出來,免得將夾層中的東西抽的亂七八糟,她和宋運輝兩個都厭惡雜亂無章。果然是看上去很老的照片,一張彩照兩張黑白,其中彩照的色彩很是失真。宋運輝說那是金州的蔣總特意從檔案裏翻出來、新車間開工典禮上年輕的現場指揮宋運輝的照片。天,那時候他真年輕,而且他那時候的眼睛是如此燦爛單純,飽含激情,與現在的沉穩完全不同。最好笑的是,如此一本正經的一張臉上,嘴唇卻是威風地掛著個大燎泡。
梁思申看著愛煞,走進衛生間門想與裏麵的人大聲說話,又怕吵到隔壁睡覺的,這邊的房間隔音做得不好。可她又忍不住,壓低聲音笑道:“真可愛,我要把照片拿去放大。可惜我沒參與你那段生活。”
宋運輝在水聲中沒聽清楚,以為梁思申是問他那時候的生活忙碌程度,就道:“那時候每天幾乎不回宿舍,方平說起那段日子的情況,現在的那幫年輕人還不信,背後說他抬高我拍我馬屁。”
梁思申聽著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一笑,兩眼卻是一直沒有離開照片上這張掛著一嘴燎泡的臉,她說聲“我等會兒跟你說”,回去想把同照片一起掏出來的單據放進夾層。看到最上麵一張住宿發票後,本能地感覺有什麽不對。一想,對了,發票上的日期她記得很清楚,那幾天正好是宋運輝去處理試點企業的工作,可問題是住宿發票的地址卻不是試點企業所在城市。她皺起眉頭,也不多想,又走去盥洗室門口,對裏麵道:“你照片後麵有一張住宿發票……”
裏麵宋運輝剛關住水。聽見就道:“對的,這張住宿發票不在東海報銷,下次帶去那邊報銷。”
梁思申愣了一下,聽得出裏麵宋運輝是很理直氣壯的,她忽然感覺自己怎麽也會雞毛蒜皮地不信任丈夫起來,好像挺低級趣味的。可她又偏偏很想知道為什麽,不弄清楚心裏難受,又不好意思追問,就拐去書房查地圖。
宋運輝出來,見臥室沒人,臥室門卻開著,他走到門口一看,對麵的書房燈亮著。他走進去見梁思申皺著眉站在地圖前,奇道:“想工作?”
梁思申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發票交給宋運輝,還是直說,“找你住宿發票所在地。”
宋運輝看看手中發票,明顯沉默一會兒,才伸手在地圖上指出正確位置,“你看,這兒,很鄰近。我這次是臨時決定過去,沒提前訂房,沒想到客房爆滿,隻好住到鄰近城市去。”
梁思申吐吐舌頭:“對不起。”知道自己鬧了烏龍,亂擔心。
宋運輝笑道:“想哪兒去了?都想什麽了?”
梁思申跺足,道:“不許取笑,人家緊張你,誰讓你那幾天電話裏不說一下。”
宋運輝還是笑,“連太太都懷疑我,你說今天夜總會那個鬼鬼祟祟偷看我們的女孩子回頭會怎麽描述我?宋總白天道貌岸然,晚上混夜總會腐朽墮落。”
梁思申被說得不好意思,隻好“訴諸武力”。
回到家裏的任遐邇對著空而寂靜的家,忽然有些感慨。抄著手站到衛生間門口,看著下午楊巡非要拆箱擺放,與這間衛生間格格不入的海爾全自動洗衣機,回想下午至此楊巡對他超乎工作關係的態度,也不免想到剛剛看見的東海宋總對他美麗嬌妻的嗬護。她對著掛在衛生間牆壁上的蛋圓鏡,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些落寞的想,她呢?
當她跟老板小妹一樣剛從重點大學畢業的時候,她何嚐不是天之驕子?她也有很多幻想,很多憧憬,可怎麽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會淪落到一家暮氣沉沉的國營小店財務室,然後輾轉做兼職,螞蟻一般的掙苦力錢,終於掙紮著往上爬一步,也才是一家個體商場的財務經理。她的同學都怎樣了?這幾年,她都沒臉見同學。若是剛畢業的時候楊巡來對她說,做他的女朋友吧,她會如何反應?她黯然地笑,那時候她比老板的小妹還彪悍呢,哪裏會想什麽進一步退半步。她辛苦這麽幾年,多渴望有人的強力嗬護,就像今天看到的宋總對他太太,出門還小心地牽著手。今天楊巡兩次為她打開車門,兩次為她擋住電梯門,酒桌上耐心教她吃魚生,夜總會推薦她吃很多從沒吃過的美食,還有在這兒,楊巡用力地幫她把煤氣瓶塞進灶台下,還安裝洗衣機的水龍頭……這些小事她都會做,包括小窩的電線她都拉好,朋友們都說她是個給扔到荒島都能成女魯賓遜的強人,可是今天楊巡替他做了那麽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是如此受用。
任遐邇滿心矛盾地站在沒裝蓮蓬頭的鐵水管下衝了個冷水澡後,上床枕著滿腦子的綺麗想著楊巡打趣她今晚是全場唯一沒穿裙子的女性的話,將脖子縮進薄被裏,Let it be。畢業至今,她哪裏還有什麽預設、什麽立場。
但任遐邇第二天上班時還是穿了裙子。今年的五月天已經很熱,她穿一件白色的緊身T恤,下麵一條白底黑碎花的及踝窄裙,她骨骼小巧,這麽一穿就跟傣家姑娘一般韻致。
楊巡是在停車場遠遠地看見任遐邇婀娜多姿地走進商場後門的,驚得差點下顎脫臼。這是麵包?麵包今天怎麽掛滿糖霜?他經過財務室的時候忍不住往裏看了一眼,沒有看到任遐邇。因此他進去自己辦公室,就一個內線電話掛到任遐邇的小辦公室,興奮地道:“小任,今天加油把五一的確切毛利算出來。”
“好,正準備安排下去讓他們核算。”
“嗯,還是那句話,最後幾個關鍵數據隻有你知道。”
“有數。還有嗎?”
“沒了。”楊巡才說完,就聽電話那頭一句“好,再見”,就掛了電話。楊巡看著聽筒,一笑,再接再厲撥打到任遐邇辦公室的電話機上。“我還沒說完,怎麽掛了?”
任遐邇心說搞腦子嗎?但隻能婉轉地說聲“對不起”。楊巡聽著又笑了,果然如任遐邇所說的不平等,昨天他們都一起去夜總會玩了,今天上班任遐邇依然不便反駁他。他笑道:“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你穿裙子,很漂亮。”但楊巡說完,卻沒聽見對方有什麽反應,電話那頭完全沉寂。他奇了,“喂喂”兩聲還是沒回應,他擱下電話走出去,看到任遐邇已經站在大辦公室裏一一布置工作。他清楚,他棋逢對手了。這一感知讓他興奮。
楊巡克製住自己不去騷擾任遐邇,中午去外麵與朋友吃飯回來,看到門縫裏麵塞進來的最終毛利計算表,他也克製住自己,沒叫任遐邇過來詳詢。做人不能太沒品,不能仗點小權吃窩邊草。一直到晚上下班,他等人都走空後,才駕車來到任遐邇樓下,一個傳呼打上去:“我在樓下,請下來一起去吃宵夜,楊巡。”過很久,久得楊巡以為任遐邇肯定是扔掉傳呼當沒看見的時候,一串腳步聲從七樓蜿蜒而下,打破寂靜,一直延伸到樓底,很快電子防盜門一開,任遐邇披著濕漉漉的長發,穿著家常寬鬆圓領T恤,趿拉著一雙海綿拖鞋走到他車子旁邊。楊巡立即讀懂幾條信息:人家那是洗澡時候才不回傳呼,也有可能是有意拖延,最好他等不住離開;人家已經打算休息,請勿打擾;人家的穿著不便出去公眾場合;人家看他是楊總,才勉強辛苦跑下七樓招呼一聲。
楊巡連想三分鍾,還是沒招,隻好從後座拿出一束玫瑰。走出車門交給任遐邇。反而還是他催任遐邇道:“回吧,我看你上去,這幾天累也好,都早點休息。”
任遐邇接了玫瑰,心裏猶豫,好久才低頭憋出一句話:“對不起,可這樣不好。”
楊巡當作沒聽見,道:“你什麽時候買冰箱?我跟你一起去找我朋友,他那兒批發價。”
任遐邇道:“我不買了,下月工資單裏,我會把洗衣機的錢扣下。”
楊巡又是無奈,“你這是幹什麽,我說了送你,不行?”
“除非楊總卸了我在財務部的職,否則工資單最後是我把關,我說到做到。我不受額外饋贈。”
楊巡鬱悶,道:“那我不是害你了嗎?這樣吧,洗衣機放你那兒,你愛用用,不愛用不用。等過兩天休息,我叫人來搬走,行了吧?求求你讓我跟著一快去買冰箱吧,我可以讓你便宜一兩天的工資收入,這便宜不要白不要。”
任遐邇聽了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知道一笑就又完了,楊巡這人擅長順流而上。她低頭道:“那先謝謝楊總。”
“謝什麽,上去吧。”楊巡看著任遐邇進去電子防盜門,差點泄氣,但忽然想到,她不是把玫瑰花收了嗎?究竟是她的失誤,還是她的花槍?他倒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敢情他也有壞在女人手裏的時候。他想來想去,很不甘心,瞄著任遐邇的窗口好半天才回去家裏。睡前硬是給了任遐邇兩條傳呼,他不信拿不下一個任遐邇:“你今天很美,可惜我隻遠遠看到一個側麵。”十分鍾後是:“我也早早休息,晚安。”他懷疑做二轉手的傳呼台小姐打這些字的時候起雞皮疙瘩。
這以後兩人就這麽不遠不近的曖昧著,上班都跟沒事人一樣,楊巡當然沒去搬了那台洗衣機,任遐邇也沒從工資單上扣下一筆洗衣機錢,兩人也沒去家電市場一起買電冰箱。楊巡隻有晚上時候給幾個傳呼,偶爾以神秘人身份叫人給上班的任遐邇送上一束玫瑰或者一盒西點。然後楊巡就跟隱身人似的看任遐邇的好戲,看她收到鮮花糕點時候被人起哄,看她麵對他的時候越來越不自在,但也看她又不再穿裙子上班,恢複銅牆鐵壁。楊巡一門心思地想剝這張麵包皮,想看任遐邇什麽時候妥協,這一段時間來,自然是斷了與其他女性的聯係,清心寡欲的像個正經人。
小雷家這回的發展動作相較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土地經過上麵特批,未經拿證,先行開發。小雷家後山的小山包天天被炸得轟天響,一車一車的石頭填入良田,巨大的壓路機很快就把塘渣壓得平整。有市裏再次到來的政策支持和大方的資金支持,雷東寶這回放手大展宏圖。
但一天中午才剛飯後,久違的雷士根找到雷東寶家,阻住雷東寶上樓午睡,士根說有話要找雷東寶談,公事。
雷東寶一隻腳已經邁上樓梯,被士根說的不能上去,又因昨晚宿酒頭痛,就道:“什麽事?下午辦公室談。”
士根謹慎地道:“我想這些事還是先跟你單獨談談。”
“私事?你剛不是說公事嗎?”
“公事,但我想這些事不便公開。”
雷東寶一臉睥睨,“我做的事,全都能拿出來曬太陽,包括讓我坐牢的事。你兩點鍾在我辦公室等我。”雷東寶說完就返身上樓,不再搭理士根。士根默默地看著雷東寶消失於樓梯盡頭,隻得回去自己家裏。
雷東寶壓根兒都沒去想士根要與他說什麽,士根現在對於他而言是個邊緣人,士根還掛著的那個書記名頭,那是他仁慈,不向鎮裏舉薦他的親信,而其實士根那頭銜有等於無。因為再次獲得上麵支持,他現在又變成對內對外第一人。昨天他就是與上麵的那些人吃飯。當時縣長說,不要怕做不到,但一定要怕想不到比別人更先進的思路。縣長還說,爭創全國百強縣,要的是能起帶頭作用的企業大幹快上,抓住大好改革機遇三步並作兩步前進才行。雷東寶心說士根這人一向喜慢不喜快,果然,小雷家又來新的發展機遇時候,士根坐不住了。雷東寶煩士根,肯定又是來說一些什麽小心謹慎的話。他希望士根看了他的臉色後知難而退。
但士根顯然不想退卻。等雷東寶一覺睡完,去辦公室做事的時候,看到士根早已坐在那兒等他。雷東寶進門便不加掩飾地皺起眉頭,對士根道:“你還真等著?快點說,我三點鍾有個會。”
士根定定看雷東寶一會兒,才道:“書記,我把村民的幾個問題集中向你反映一下……”
雷東寶坐下,奇道:“他們為什麽不跟我說?我每天都在,要說找上門來就是。”
士根冷靜地道:“他們見書記忙,不敢打擾你。我也知道你忙,我長話短說。村民們要問,第一,村裏的養豬場和魚塘承包出去,那些錢應該交給村裏用,交給村裏人分,現在錢都去哪兒了?”
雷東寶一聽,豎起眉毛,對一應辦公室裏的人道:“他媽的,我給他們當家,他們還查我帳。你去轉告,這些錢都沒進我雷東寶口袋,都記在村民發展基金裏。年初雷霆集團為了發展擴股,鎮裏拿不出錢,隻好減少占股比例,但我們村民發展基金協會就拿得出錢,那錢就是那些承包費。你要想知道,問小三看賬去,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你還有什麽話要問?”
“小三不讓我們看,說這是經營機密。”
雷東寶當即扯起嗓門,道:“小三,士根什麽時候想看,你什麽時候給他看。別人亂七八糟看不懂,看了也白看,隻曉得搗亂,他看得懂。”
士根點頭道:“多謝書記還記得我有這點本事。第二個問題:村裏新一輪發展又開始占用土地,占用土地的這筆錢怎麽算?這筆錢又怎麽分配?現在既然已經占用了,到底這筆錢是給怎麽支配了?”
雷東寶一愣,士根這是跟他查賬啊。他開始有了怒意,但還是解釋:“土地征用的各項手續已經在辦理,上級部門考慮道我們工期緊,任務重,批準我們先上馬。等各項手續審批下來,集團該花多少錢就多少錢,一分都不會差。你以為就你是村民發展基金協會的成員?我雷東寶也是,這錢我也有份,我難道不想?我都是為雷霆。還有什麽?”
士根看著雷東寶,沉吟良久,又道:“第三個問題。去年在書記的英明領導下,雷霆的發展有目共睹,去年銅五金車間籌建期間因為資金緊張,書記曾下令停發所有小雷家戶口職工的獎金,交給雷霆公用。但現在五金車間的運行已經良好,大家要求恢複獎金。”
雷東寶聽到這兒更火,耐心終於消失,“你這話問得古怪,我停發獎金?我去年是這麽說的?我說大家把獎金貢獻出來,每人開立一個獨立賬戶,算作借錢給雷霆,雷霆高於銀行利息計息。這叫停發嗎?這叫人人為雷霆,雷霆為人人。你說,雷霆是誰的,是我雷東寶個人的嗎?是全體村民的,雷霆就是我們小雷家村集體。雷霆現在正趕上好時候,上麵有領導支持,手頭有外貿訂單,作為集體的一員,你應該怎麽做?我告訴你,都要舍小家,顧大家,要有集體觀念,為集體盡自己最大努力。雷霆的發展缺錢,上問政府要,下是全體村民支持,大家一起努力,雷霆才發展得好,大家也才有錢拿。你作為村支書,你應該起到的是帶頭人的作用,帶領大家為集體做貢獻,你呢,你是第一個跳出來反集體的。難道我的獎金就發了?整個雷霆我的獎金最多,我也沒發,按說我損失最大,我叫了沒有?我每天跑上跑下為雷霆跑政策跑資金,累得臭要死,我叫了沒有?我沒叫,你雷士根帶頭叫什麽叫。好了,我不跟你說,你還有第四個問題沒有?哎,都那樣子幹啥,我封你們嘴啦?士根說,你們都說。”
從感覺雷東寶在發火起,士根就低頭看著桌麵不說話,一直等雷東寶滔滔不絕結束,他才又抬頭,平靜地衝辦公室其他人道:“都黃著臉幹嗎,大家有事說事,書記嘴裏又沒出一句國罵。”完了才若無其事地又對雷東寶道:“書記。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按照章程規定,重大決策必須開股東大會決定,可現在雷霆做出了那麽多重大決定,沒一個決定有村民發展基金協會什麽事兒,單從程序上說,不符合章程要求。好了,我的問題……”
雷東寶冷笑道:“我倒是想開會征求意見,問題是每次開會,有誰放個響屁沒有、就說你,士根,我每次決定,你哪次不是反對?結果呢,事實擺在這裏,我對,我就算坐牢,還是我對,不說別的,現在上麵也看到我對,又回來支持我。你還有什麽話說?你什麽四個問題,我都回答你,是看在舊交情份上,不是看在你是村支書份上。我最後在摜給你一句話,小雷家要發展,誰也不能阻擋。誰阻擋小雷家的發展,我讓誰好看。”
士根再鎮定,臉色也黃了,他還是忍住,“今天這四個問題我本來隻想跟書記單獨說,本來就沒有要書記一個回答的意思,無非是提醒你有這麽些群眾的意見。既然書記心裏都有答案,我也不用再多嘴。對於小雷家的發展,我們每一個村民都樂觀其成。”
士根說完沒再逗留,也無法逗留,佝僂著背沉著臉離開。雷東寶一時也失聲了,看著士根離去,好久沒說話。畢竟以前士根是他的左膀右臂,而且士根最初也真是找到他家想與他單獨交流的。但雷東寶想來想去,決定無視士根的話。一向以來,士根都是在他昂然向前的時候貌似謹慎地拖他後腿,但以前士根說話有份,現在士根說話沒分了,士根就拿出什麽群眾意見來施加壓力,雷東寶心說就這點招術,他能看不出來?
雷東寶為士根可惜,明明挺好的腦筋,可因為膽小,因為私心太重,一生人走到現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都要像士根那樣,小雷家還怎麽發展?
很快,雷東寶便將士根這個人和士根說過的話一股腦兒拋到腦後。
最近,大家都說調控有放鬆。對此雷東寶深有體會,那就是內銷生意又好了。這都是與宋運輝介紹的那些朋友吃飯時候聊起的。不得不說,雖然他通過自己的渠道認識,或者通過陳平原的渠道認識的朋友也幫忙,但是都沒宋運輝介紹的朋友好用。因為宋運輝是把他作為自家人介紹,無形中宋運輝就是他的背書,因為宋運輝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員,他便也因此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而他作為陳平原的朋友被引薦到陳平原的圈子,那些人則是看在陳平原的麵上拿他當朋友,當然不如家人親密。而他若自己撞進門去,即使再多公關,在那些人眼中,他還是外人。
這種細微區分,雷東寶如今於周旋之中慢慢體會。
既然都已經是親朋好友,彼此說話就說得很開,因此也很容易達成共識。其實彼此的目標一致,一方提供政策傾斜,一方許諾今年出口創匯和產值翻番,明年則在今年基礎上繼續翻番。
雷東寶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做大做強,他的思路他的展望,又怎可能是如今被邊緣化的雷士根所知曉。
梁凡休息天時候上門找梁思申。才進門,聽坐在院子樹陰下曬稀薄太陽的外公感歎一聲:“梁大今天印堂發亮,莫非在香港大發利市?”
梁凡沒想到花團簇錦的薔薇架子後麵竟會坐著人,兩隻黑拉拉也在外公身邊,他忙繞過去,笑道:“外公在這兒?今年薔薇開得好啊。香港那邊現在行情看漲,我昨晚才從香港回來,正要找小七問些事。”
外公閉上眼睛不屑地道:“問我也一樣嘛。”
梁凡笑道:“我想問小七有關楊巡的情況,估計外公不知道。”
外公笑道:“什麽小事情,我不管。進去吧,小聲著點,正好看人家倆夫妻好事。”
梁凡立刻明白肯定是宋運輝也在,因此他進門前先重重敲門,這才進去。果然見兩口子坐窗邊逗弄小可可,太陽微微透過窗戶照進來,老屋高爽,裏麵比外麵涼快。
梁思申先看見梁凡,奇道:“你不是說不回嗎?怎麽回了?多謝你前幾天讓人幫我捎來的奶粉尿布。”
梁凡見宋運輝轉頭看他,跟宋運輝打過招呼握過手,才坐下,道:“最近香港世道好,我回來籌錢。小宋,你們東海上市正趕上好時候啊。小七你有沒有持有東海的股票?你應該最知道上市能賺多少。”
梁思申道:“我們這行有規定,涉嫌內鬼的交易不能做。”
梁凡道:“既然我已經到香港操作,以後你有相關資訊,我來操作,我們分成。天知地知。”
宋運輝笑道:“你別嚐試說服她。你們談,我抱可可去外麵曬曬。”
梁凡等宋運輝出去,才微諷道:“小七,你真是找對人,有他罩著,你盡可以裝出淤泥而不染。小宋在他們業界,現在可是通天的人物,這回上市,他的那幾個上司都拿他當親人。”
梁思申抬眼,定定地看著梁凡好久,但她沒接茬,“又想問我爸貸款?”
梁凡道:“不是貸款的事,我來問你打聽一個可能,如果我把商場的股份賣給楊巡,他吃不吃得下,想不想吃?”
“他應該想吃,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那實力吃下。最好問清楚一下,他接手經營商場這一年來,是虧還是盈利,再作決定。難說,虧得對商場沒感情了都有可能。”
梁凡皺了下眉頭:“據可靠消息,是虧。”
梁思申奇道:“你還有本事在楊巡手下安插人?了不起啊。要真是虧,我就說不定了,利益和感情之間的權衡,楊巡這人一向不會搞錯。”
梁凡笑道:“他妹妹在我們公司,哈。他妹妹說的應該不會有錯,都是李力出麵套問出來的。這筆資產……楊巡要的話,我想套現。你還是給我們做中介?或者我請小宋出麵,你們兩個做中介特別有效。”
梁思申更奇:“你們究竟在演哪出戲?似乎楊巡妹妹到你們那兒做內鬼,你們將計就計還是怎的?”
梁凡更笑:“楊巡那妹妹,一個娘胎怎麽爬出那麽不一樣的貨色。那小姑娘看見李力,眼睛跟流行追月一樣。李力叫她進去辦公室說話,她什麽都守不住,難怪楊巡一知道他妹妹在我們公司,急著求我開除她。你回頭問問小宋,楊巡有沒有那實力,或者請小宋幫忙,幫楊巡在那邊獲得貸款。我急等錢用。”
梁思申這才明白過來梁凡為何找他們兩個,也放心一件事,看來梁凡沒從她爸那兒貸到錢,爸爸總是堅持原則的。但她不願宋運輝兜這筆差事,與梁凡不歡而散。
梁思申沉著臉看梁凡離開。梁凡走到外麵後當然是與宋運輝說了好久,然後才洋洋得意笑著離開。梁思申沒出去,隻看著,但更多的是看宋運輝。她看得出宋運輝隻是淡淡的,心裏清楚宋運輝不會答應梁凡。等梁凡離開,她才走出去,外公衝她嘀咕,“這小子今天老狂,才賺點子小錢……”但外公的話才說一半,就止住了,想了想,才對宋運輝笑嘻嘻地道:“還是你滑頭,早看出來。”
宋運輝一笑,不等他說,梁思申先道:“梁大一上來就是一個‘小宋’,拽死了,是吧?”宋運輝點頭,笑道:“我們可可都不理他,對吧,可可?”可可對這個大多數時間不在的爸爸很是依戀,聞言雀躍。“梁大讓我出麵幫他與楊巡談,我說沒空。”
外公不屑地對宋運輝道:“看你丈人過幾分鍾不打電話來逼你。思申,我不回美國住啦,還是跟著你在上海住。這兒挺好,越住越喜歡。”
梁思申看看外公,不曉得老頭子幹嗎出爾反爾,懶得理他。宋運輝卻是臉色一變,低頭思索了會兒,看看梁思申的神色,他沒有點破。但他看著今天梁凡對他的狂態,覺得有必要跟嶽父談談。
趁梁思申喂奶時候,宋運輝進去裏麵打電話,但撥梁父的手機,卻是忙音,他就撥梁家的座機,是梁母接起。原來梁父果然是在接梁凡的電話。梁母抓起電話就全是有關可可的問題,即使可可爬了一尺遠的小事情,梁母都百聽不厭。好不容易等到梁父結束那邊的電話,梁母還是抓住電話說了好幾句才放手。
梁父拿起電話就問:“小輝,囡囡與老大兩個有爭執?為那個體戶,值嗎?”
宋運輝道:“我們沒為楊巡起爭執,在處理商場問題上,思申完全傾向梁大。隻是思申……爸知道的,她特別職業,她反對梁大希望我出麵違規為他融資,也反對爸爸違規為梁大融資。”
“哦。”梁父好一會兒沉默,道,“我讓老大以後嘴巴嚴實點兒,你也幫我看著他們,以後老大過去,你管著他。”
宋運輝從嶽父的反應,立刻印證了自己心中的猜測。他沒猶豫,道:“爸,恕我直言,在我們這樣的位置上,有很多找錢途徑,但押寶在梁大身上是最危險的一種,不亞於受賄或者貪汙。”
“你別胡說,我有原則。”梁父斷然否定,立刻轉移話題,道,“我們看準的那兩家工廠還是抵製外來整改,我這邊繼續做工作,你也積極一些,拿出好一點的報告。是不是思申阻撓你?”
宋運輝道:“這事兒快了。我參與製定的有關產品標準很快出來,對他們很不利,屆時他們不改也得改,要不就是停產倒閉。爸爸耐心等他們自己找你吧。”
梁父又是好一會兒無語。等放下電話,他跟妻子感慨,這個世界往後是屬於女婿那代人了,做好做壞都需要知識型人才。梁父好生失落。宋運輝則是希望梁父就此見好就收。在這座大宅裏打電話非常不便,四個保姆加一個花工,他很多時候隻能長話短說。但給楊巡的電話就不用顧忌太多。
“小楊,剛才梁凡到我這兒透露出想賣商場股份給你的意思,這事我看你提前考慮起來,如果有意的話,這是不錯的機會,他們急需變現投資香港。他們過幾天應會通過各種渠道跟你聯係,但不是我和思申。你聽懂我的意思沒有?”
楊巡被宋運輝忽然冒出來的大堆信息弄得一愣一愣的,回味會兒,才道:“謝謝,宋總,我有數。但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不找你們中間人?就像上回我承包商場,隻要你一句話的事。”楊巡最擔心的是那邊兩個公子哥兒仗勢欺人。
宋運輝笑道:“你都三十的人啦,不能總我抱著走路。”
宋運輝出來,見院子裏的祖孫三個都看著他,他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他都在心裏問自己了,這回有必要跟思申明說嗎?但他還是隻說了一句,“跟你爸提一下梁大。”
外公的兩隻眼睛將宋運輝的角角落落掃描一遍,“哼”了聲,“我最討厭這種沒一點技術含量的落後官僚,但凡自身有本事、業務掌握精的都不屑做這種事。”
梁思申終於在外公今天一而再的刺激下驚悚心驚,“你們說什麽了?”問完才發現,她似乎下意識地很不放心爸爸,她不應該這麽懷疑爸爸。
宋運輝忙道:“我提醒你爸一下,梁大這個人不大可靠,不能重托。你爸有數。”
“這就好。”外公搶了話去,又舒適地閉上眼睛,“以後通電話時候說一聲。窮瘋了可以找女兒伸手嘛。”
宋運輝道:“外公,和風細雨嘛。”
“思申又不是小天使,我跟傻帽才和風細雨,風和日麗。思申,你憑良心回答我一句,我說的對不對?”
梁思申賭氣地道:“理兒都對,就你這人不對勁。”但她心裏被外公的一句“這就好”撫慰了下去,暗斥自己多疑。
“算我當回東郭先生。”外公繼續閉目養神,兩個孫輩後麵再說什麽,他一概不理。
一直到可可尿了褲子,梁思申帶進裏麵去找保姆,外公才道:“你看看,你把她寵成小天使,現在難做人了吧?你跟我女婿到底說寫什麽?”
“該提醒的都提醒了,該指的路也指了。”
外公“哼”了一聲,“白提,白指。你準備什麽時候跟思申說明白?”
宋運輝這回難得老老實實地道:“我不知道,正要跟外公商量。”
外公道:“我先前還以為你是聰明人,幫你一起掩著。還問我幹什麽,都是成年人,思申知不知道影響得了一個成年人嗎?還是讓她繼續做小天使吧,免得影響奶源。”
宋運輝歎一聲氣,他沒想到外公竟也跟著他歎了聲氣,他想,看來外公也是沒辦法了。外公原來還想跟著女兒終於可以回去美國安享晚年的,可惜他現在 厭惡了,還是跟著老跟他吵嘴的外孫女來得順心,可他到底是有些不甘願。宋運輝一直想,真沒辦法了嗎?可是他自己也麵對分配問題,他哪裏有辦法幫嶽父拔出泥淖。他想到這事兒,心裏就很煩。他隻能希望梁大在香港發展順利。
楊巡接到宋運輝的電話,便叫來任遐邇布置下去,讓她查閱舊賬,計算出商場的真實建築成本,以此估算商場的實際價值。他曆經談判,對討價還價的程序早已了然於胸。他幾乎沒去想一下未接獲真實意向,很可能做一大努力之後卻是一場空的可能。他隻是相信從宋運輝嘴裏說出的話。有些人即使說一萬句話,也未必有一句讓人采信,而有些人要麽不說,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
但是任遐邇卻是第一次接觸籌建期間那些費用,麵對最先是楊巡簽字,而後是李力或者梁凡簽字報銷的賬單,以及有些重複計費的項目究竟要采用哪一項,她心裏沒底。正好她手頭已經搬來一台全新的WIN95配置的電腦,她索性設計一個EXCEL文件,讓一位出納將那個時期產生的所有費用一目了然地打在表格上,讓楊巡取舍。
電腦因為保存了很多資料,為保密起見,放在任遐邇的經理小辦公室裏。楊巡被任遐邇請來取舍項目,等先看一遍下來,心裏倒是立刻有了幾個新的想法,他準備做出幾套報價,一套是他個人經手至他的方案即將開業時的先期價格,一套是被梁凡李力接手之後,綜合全部費用的價格,再有一套是經他火眼金睛刪濾梁凡李力因管理不善產生的多餘支出後的剩餘價格。他必須弄清這些價格的確切數字,他與人談判才能言之有物。
麵對任遐邇聽完他的要求後變色的臉,他隻得笑嘻嘻地裝沒看見,“是不是工作量很大?”
任遐邇道:“逃不過我,也逃不過你,請楊總給每筆支出標注相應的顏色,方便我回頭分門別類清算。”
楊巡看看門外大辦公室,輕笑道:“很好,很威風。請你先教我怎麽使用。”
任遐邇當即臉一紅,看一眼小小的鍵盤和小小的鼠標,想到教的時候不知道得多曖昧,就揚聲叫輸入數字的出納進來,讓協助楊總分門別類。楊巡眼睜睜看著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失去,心知任重道遠。
但任遐邇最後交出的報告還是讓楊巡耳目一新。報告上不僅依照楊巡的設想給出三套數據,而且每套數據還分別有明細附表。另有一份總結則是給出,根據目前的經營狀況,和銀行貸款利率,在不計算物業升值的前提下,三套價格必須以多少營業利潤來配套,才能保證不贏不虧的底線。楊巡看了又想叫親人,轉手就交給楊速看,要楊速明白,這就是以數據指導經營管理最新實例,楊速則是反問,那為什麽至今還沒拿下這個寶貝?楊巡也鬱悶。
但更讓楊巡鬱悶的是,沒等任遐邇七手八腳飛快地將報告做出來,上海那邊卻在緊接著宋運輝的電話之後,很快傳遞來談判的意向,那個傳遞意向的人竟是楊邐。因為是楊邐傳達的意向,楊巡都不便跟上海方麵狡計百出,一麵誤傷自家小妹。他簡直內傷不已。
但沒有熱身的談判如何進行?他才不敢被人抓著小辮兒打沒準備的仗。他思來想去,電話找到梁思申,希望到上海的第一天先大家坐一起吃頓飯,在梁思申在場時候定下一個基調,免得他被動挨打。但梁思申卻告訴他,她現在他的老家洽公,兩天內沒法回上海。楊巡很無奈,可時間不等人,他隻好帶著資料去上海談判。如此大好機會讓他收回商場,他是絕不肯放棄的。
梁思申則是與她的歐美人種同事趁工作間隙,來到小雷家探望。但是車在小雷家村口停住,兩人站在塵土飛揚的小雷家大工地前,梁思申對才隔一年已經麵目全非、看上去似乎一望無際的工地發愣。小雷家從事的是實打實的製造業,哪來那麽多的錢一次性搞如此大規模的開發?她同事一看這場麵,就道:“這家鄉鎮企業的實力相當強,是不是上市企業?”
梁思申搖頭,道:“不是,是利潤不算太高的傳統製造業,生產的是並沒太多技術含量的產品。”兩人邊說邊從車輛已經比過去稀少的舊路往裏走。
同事看看遠處可見的規模不小的廠房建築,婉轉地道:“這麽說來,決策人的魄力夠大。”
“我也懷疑,他們的利潤夠不夠支付無時無刻都在產生的高息銀行費用。”梁思申心說豈止魄力夠大,簡直是吃了豹子膽。她不由得想到雷東寶傳到上海的那份規劃,後來也沒聽宋運輝再提起雷東寶究竟有沒有獲得地方政府的支持,而從眼前的情況來看,看起來貸款到手了。
同事漫不經心地問:“主事的文化程度如何?”
“好像是小學還是初中。這樣的企業,還想看嗎?”
同事搖頭道:“我隻想等一兩年後打聽一下它發展得怎麽樣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也泄氣道:“回吧,我也不想看。”
但乘上車子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打電話告訴宋運輝,看起來魯智深變成李逵了。宋運輝是個資深搞企業的,如今因為上市,更是鑽進財務經常討論,熟能生巧。聽梁思申如此這般一說,他脫口而出:“真的是全麵開花,而不是分期分批?現在已經不是過去那種相對混亂的市場環境了,他們憑什麽敢那麽大膽?”
但說完,宋運輝自己已經知道答案,雷東寶憑的就是過去的成功給予的無比自信。而這自信,在沒有約束的情況下,已經變為狂妄。他想要不要跟雷東寶談談,什麽叫投入,什麽叫產出,什麽叫利潤,什麽叫成本。但又想到,雷東寶現在肯聽他的嗎?他原以為規劃是個長遠計劃,本來還為雷東寶現在的眼光能放地長遠而感到高興,沒想到卻是魯莽地全麵開花。如此規模,以小雷家現有經濟實力,如何吃得消?隻有經濟依然如過去一般飛速發展,通脹依然居高不下,這種大規模開發才可能會與雷東寶過去的每一次冒險一般,再次有驚無險地成功。
宋運輝一時無法確定,或許雷東寶是員福將,也或許雷東寶自有他自己的經濟規律。
但宋運輝還是給雷東寶打個電話,想跟雷東寶說說他的想法,雖然知道大規模開發已經開始,他再說已是無用。
雷東寶卻是反問:“剛有人說一個女的和一個老外一起來,走到村口又走了,是不是你老婆?她找我有事?”
宋運輝道:“是她,她估計你肯定比較忙,就不去打擾你。她沒什麽事,路過。”
雷東寶道:“怎麽不早說,電話多少,我讓春紅去找她。”
“不用了,她還有工作。聽說你開發得很好,我想問你,投入資金是多少,準備上馬多少產能,具體生產什麽產品,麵向什麽市場,準備用幾年時間還清貸款?”
雷東寶本來就不喜歡梁思申,既然宋運輝說不用,他樂得放下。但被宋運輝的問題追得手忙腳亂,道:“我們不斷投入,不斷貸款,加上新生產的利潤不斷投入,規模彈性,不過三通一平先全麵完成。”
宋運輝等了會兒,沒想到雷東寶那邊卻沒了後話,不由詫異,“就這樣?”他簡直覺得不可思議,與他一向的工作風格非常不合。不過又想,雷東寶的工作風格什麽時候與他一樣過?一向大相徑庭,或許這就是百花齊放。“你考慮過未來如何平衡貸款利息和毛利嗎?”
雷東寶道:“當然考慮過,能行。”
宋運輝道:“你的投入都還沒確切數字,你怎麽能正確預測兩者的平衡?”
雷東寶剛才已經被宋運輝問得頭大,至此隻好道:“我有我的經驗,跟你們一板一眼的國營企業不一樣。”
宋運輝聽出雷東寶的口氣,就道:“那就好,我不過是白問問。聽思申說你那邊大開發,我替你高興。沒事,有空去上海玩,外公倒是常惦記你。”
雷東寶想半天,不知道宋運輝這個電話背後的確切意思,也想不出梁思申背後究竟又跟宋運輝說了些什麽。他隻好繼續深入地反感梁思申這個女人,好像有她出現的事情,總有麻煩。
但眼下他果真如宋運輝傳達的梁思申所言,忙得一塌糊塗。那麽多決策需要他拍板倒也罷了,最主要的是,那麽多的應酬,非他親自出麵不可。想要錢,他當頭的不出麵,對方會覺得沒麵子,要錢不順。因此幾乎夜夜笙歌。現在社會夜生活又豐富,吃完晚飯,還有那麽多好玩的,玩好了,又有宵夜吃,更有千嬌百媚的小姐召之即來,賓館開房也沒了什麽本地身份證不能開的規矩,基本上是一晚上不睡覺也行。
好在家裏有韋春紅這個飯店不開後精力過剩的內當家,公司裏的管理人員個頂個的能派上用場,雷東寶後顧無憂。
楊巡為了不讓梁凡李力看出他的熱衷,費勁地磨蹭了好幾天,將自身所需資料充實完畢,才準備啟程。他啟程前想到何不帶上任遐邇?但又知道孤男寡女地上路,肯定會被任遐邇反對。因此他就堂而皇之地走進財務室,想通過公開宣布決定來打消任遐邇的顧慮。“小任,你安排一下工作,下午跟我一起火車去上海談判。前幾天整理的資料你也帶上一份,別忘帶計算器,公章也帶上。估計要三天。”
任遐邇頭大,這一出門,回來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便道:“楊總,月底算賬,走不開啊。”
楊巡當然不會就此罷休,笑道:“工作可以安排一下,繳稅有十天時間。會不會經常送花的男朋友有反對?嗬嗬,女經理就是怕遇到這種事。”楊巡的話說出來,財務室眾人都笑。最近常有鮮花西點送來,大家本就非常踴躍地猜測究竟任遐邇的男友是誰,因此都笑嘻嘻看著任遐邇的好戲。
任遐邇本就在為沒法阻止楊巡送花而頭痛,聞言自然更是頭痛,這不是賊喊捉賊嗎?可她又不能當麵攤牌,隻得硬著頭皮堅持道:“五一促銷的賬還是第一次做,得單列出來。而且營業額這麽高,利潤卻不好,一定要再三核對才行,以免招稅務查賬出問題。”
楊巡一想不錯,五一促銷的利潤必須單列計算,不能讓別人知道,當然隻有任遐邇親手處理,工作量本已夠大,再加月底關賬忙碌,她哪裏能夠騰出三天之多。他衝一室的財務笑道:“果然請不動,嗬嗬。”嘴上雖然打趣,可心裏卻是失望,怏怏而回。但他這麽一鬧,別人對他和任遐邇的懷疑倒是少了許多。
楊巡處理了一些事情,才又給任遐邇打電話,“真的不去?一天都不行?本來我想替你約宋總的太太一起吃飯,讓你看個夠。今天下午去,晚上一起吃飯,明天談判,你明天下午回。”
任遐邇最近已經被楊巡搞得煩死,既然單獨說話,就比較強硬地道:“楊總,不方便,請別為難我。”
楊巡早知道肯定是這話,仍不屈不撓地道:“你有什麽想在上海買的,我替你帶來。”
任遐邇還是道:“楊總,行行好,別為難我,行嗎?”
楊巡笑道:“我怎麽是為難你,我誠心誠意,考慮到你說的我們在商場的地位不平等,我也沒緊追你,不逼迫你,讓你自己做決定。你還要我怎樣?”
“楊總,你究竟要我怎樣?我是來工作掙錢的,不是來玩的。”
楊巡都聽得出電話那端任遐邇心裏亂竄辭職的念頭,他笑道:“小任,你有才,做人也有原則,我一直很欣賞你,也尊重你,從不對你亂來,但你總得給我機會相處,你現在是為拒絕而拒絕,那就對我有偏見了。你如果不信,幹脆我直接向你求婚,說明我所作所為都是真心的。你回我一句話。”
任遐邇毫不猶豫就是一句:“任遐邇昏迷中,沒法說話。”
楊巡還以為玩笑,卻聽那邊將電話擱了,他倒一時不知道對方想什麽了。心裏很想衝過去直接問任遐邇到底想什麽,但也清楚這是辦公場所,確實不便,一時在辦公室急得團團轉。可又因為要去上海出差,得回家收拾行李,經過財務室的時候忍不住看一眼,沒見到任遐邇,失望而走。心說自己夠誠意,到底任遐邇想怎樣?看樣子任遐邇不是什麽看不起他學曆之類的淺薄人,平時討論工作時候任遐邇很看重他的意見,那問題究竟出在哪兒?還昏迷中呢,他真想拖她出來看個清楚,問個徹底。
任遐邇被楊巡求婚的話轟得魂飛魄散,悠悠回過神來,捫心自問,這麽慌幹什麽?即便是楊巡出言讓她卷鋪蓋走人,她都不用這麽慌,她現在對自己的自信已經不同於春節那陣子,不擔心失去工作後沒地方混飯吃,她隻怕自己想走楊巡不放。那麽她慌什麽?
任遐邇坐在自己的笑辦公室裏神思不屬,想來想去,感覺自己太物質,被楊巡一天一束花或者一盒糕點給打暈了。可是,明知道他是個好上司,可未必是個好先生啊!任遐邇心中第一次沒了目標。
楊巡回到家裏收拾好行禮,又忍不住給任遐邇一個電話:“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對不起,很忙。”
楊巡聽著覺得那邊的那個聲音異樣了許多,好像有些沒情緒,他想了想,道:“也是,我安排的時間不對,這幾天你哪裏走得開?不過這個談判對我至關重要,我沒法等你空閑。上海的蛋糕非常好吃,我帶來給你。”
“不用了,謝謝,我不得不為那些西點買了個冰箱,為了不浪費,每天早也吃晚也吃,怕了。”
楊巡笑出來,這點他倒是沒考慮到,但他喜歡這樣細細碎碎的談話,看到另一個更加私人的白白胖胖饅頭樣的任遐邇。“小任,有空好好考慮我的話,如果你答應,我立刻公開與你的關係,我們正大光明地相處。現在這樣,其實反而對你不好,對你名聲也不好,你確實有為難。”
任遐邇愣住,好容易才問一句:“如果我不答應,你會不會罷手?”
“不會,我認準的,我一向不會放棄。”
“那你意思不是我隻有兩條路可以走了嗎?”
楊巡當然不會誤聽任遐邇話裏一口一個“你”,而不是“楊總”,他因此堅決地道:“我看你隻有一條路。”
“隻能說,你看錯人。”任遐邇氣聚丹田,摜出一句強硬的。
楊巡當然知道任遐邇不止一條路可走,但他當然也要放話給任遐邇,絕不讓她逃脫。他清晰看出,任遐邇終於對他動心。那就好。等他回頭拿來商場所有權,終於不用夜長夢多的時候,他不會再像前幾天那麽容易打發。
任遐邇則是震驚於楊巡的魄力,隻要她答應,立刻公布關係,公布的自然是他剛才提的求婚的關係,楊巡都不怕未來可能沒有結果,他有承擔得失的擔當。而那擔當後麵,卻為她考慮得周詳。這樣的楊巡很男人。
任遐邇縮了縮脖子,拿起案頭的外線電話,思慮之下撥出楊巡的號碼。可一聲“楊總”後,卻又羞於開口。楊巡等半天沒見下文,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了那邊的心情,忙道:“我知道了,我很高興。等我回來,我一定把商場股權全拿回來。等著。”
楊巡終於放心上路。心裏喜悅,但不能說是樂翻天了的喜悅,更多的是心裏細細碎碎的歡喜,好像挺踏實,也好像挺溫暖。上了火車,他一會兒想想回頭怎麽正式追任遐邇,一會兒想下一步談判的事情。一路變得並不煩悶,仿佛時間過得很快,很快就到上海。到了上海才想到,光顧著任遐邇那頭,忘了給妹妹打電話說他來的事。他心想既然都來了,也懶得再打電話,就在出租車上找出楊邐房子的鑰匙,自己直接開門進去。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楊邐卻不在家。楊巡也沒當回事,小姑娘嘛,能有幾個像任遐邇那樣坐得住的?他自己動手,收拾床鋪,洗澡更衣,坐下吹著電扇看電視。但左等右等,一個多小時過去,還不見楊邐回來,他隻得拿出手機打楊邐的中文傳呼。
然後又等,一直等到十一點,才聽外門一響,楊邐姍姍來遲。但楊邐進門飛速叫聲“大哥”,就立刻躥到廚房窗口,顯然是跟人打招呼。楊巡會意,追過去一看,果然見下麵一輛烏黑發亮的轎車拐彎開走,楊巡隻看清一排紅紅的尾燈,他愛車,一看就明了,這是一輛進口高檔車。兄妹一齊看著車子拐彎消失,才都縮回屋內。楊巡看楊邐兩隻眼睛水汪汪的,他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楊邐有問題。
他微笑道:“不叫他上來見見麵?”
楊邐道:“又不是誰,普通朋友。大哥,你來也不說提前通知一聲,我還以為你明天早上才到呢。”
“不坐夜車,怕影響明天動腦筋。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打足精神跟你老板談。嗬嗬,我們楊邐很漂亮。”
楊邐興奮地道:“真的嗎?我也覺得這件衣服和裙子配得很好,顯得高檔。沒想到夏天穿高領衣服很顯身材呢。大哥,我先洗澡,回頭跟你說話。”
“去吧。你不肯跟我說男朋友,我倒有個好消息,上回春節我送回去的任遐邇,你還記得嗎?她答應做我女朋友。”
“她?”楊邐需得好好想想,才想到那麽一張平凡的臉,“日久生情?可大哥,她不漂亮,你一向最喜歡美女。”
“美女當然好,腦袋好更要緊。”
“大哥,我建議你在上海買些護膚品回去送她,我記得她臉上弄得一團糟。要不要我幫忙?”
“好,抽時間你陪我逛街。對了,老四,你在這家公司工作這麽幾天,有沒有想到大哥以前跟你說過的話,大哥的實力並不弱。看到大哥即將買下他們手裏的商場股份,你心裏怎麽想?”
楊邐想了會兒,道:“大哥,李總他們並不是支撐不住需要賣家產,而是合理調整手頭產業結構。他們有更好的投資方向。”
楊巡微笑:“我即使有更好的投資方向,也不會放棄商場資產,這是實力。就像打仗,你沒有根據地,再強的軍隊都白搭。你洗澡吧,時間不早。”
楊邐卻堅持說完才肯去洗澡,“大哥,我們公司跟你的不一樣,這就像我們公司是世家,你是新發財主。”
楊巡對著關上的浴室門哭笑不得,楊邐可真愛公司勝過家了。他看看依然簡單的房間布置,想到同樣是女孩子,任遐邇現在有自己的資產,而楊邐這兒除了他們兩兄弟給買的冰箱,卻一直買不起洗衣機。楊巡想,那個開車送楊邐回來的人是誰,開那麽好車子的人,如果真心喜歡楊邐,應該心疼她的兩隻手,替楊邐買台洗衣機不在話下。看樣子還真是如楊邐所說,才是普通朋友。
但楊巡很警惕地想到梁凡和李力這兩位公子哥兒。他左思右想,等楊邐洗澡出來,就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李力是什麽時候嗎?我記得他那時候正追梁思申。”楊巡小心觀察楊邐的神色,見楊邐臉上微微露出不自在,楊巡心裏一沉。
楊邐不以為然地道:“那時候不開放,梁思申那樣的人進來跟花蝴蝶一樣稀罕,現在她還不是結婚生子,純粹小婦人一個。”
楊巡依然不動聲色地道:“我記得李力也已經結婚生子了吧,他太太是做什麽的?”
“不清楚。”楊邐翹起嘴唇,後麵任憑楊巡怎麽套問,她都不願回答。
楊巡心中大致有了框架,心裏很有劃花李力臉蛋的衝動。第二天他與楊邐打車去梁凡李力的公司,梁凡不在,盯在香港,楊巡第一時間就見到李力,第一次坐到李力寬大豪華的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上。楊巡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要李力先開除楊邐,再談下一步。李力笑說沒有必要,但楊巡堅持不開除楊邐就沒下一步。楊巡這麽做,一方麵是為挽救楊邐,一方麵試探李力他們究竟套現的心情有多急迫。李力沒怎麽堅持,就一個電話打給人事部,讓人事部與楊邐結束合同,並大方提出補償。楊巡心裏大大舒了口氣,他知道該拿出哪套報價了。
當然李力也不是吃素的,相比梁凡,李力狡猾太多。雙方一直談到麵紅耳赤,有幾次若是換在過去,楊巡認為李力早已爆發,扔下狠話不再繼續,但是李力這回都沒有,李力一直跟他談到最後。直到楊巡看到談判幾乎談無可談時候,他提出今天先回去等候消息,等這邊商量確定,他再乘火車來。但李力沒讓,李力阻止楊巡回去,自己出去打個電話,回來,帶著火氣同意退讓。
楊巡認為自己贏了,談判結果幾乎與他預想的一致。他走出李力辦公室的門,卻找不到自己的妹妹。一問之下,楊邐已經辦完手續刮台風一般地離開。想到楊邐一向的個性,楊巡估計小妹恨他。他隻好給妹妹傳呼留話,簡單說明情況。一直等走遠了,離開李力辦公室所在大廈,才一個電話打給梁思申。
“我拿回股權了。”在接受梁思申的恭喜後,他詳細告訴談判下來的條款,幾乎沒有什麽商業機密的概念。
梁思申仔細聽著,感覺這些條件對楊巡非常有利。等楊巡說完,她才道:“更恭喜你。以後我見你不會再有內疚。”
楊巡忙道:“這話應該是我說,謝謝你和宋總從來不計前嫌。我今天終於把商場奪回來,我很激動,第一個想到先給你打電話報告好消息。我想請你吃飯表示感謝。”
梁思申笑道:“我最近最怕吃飯,家裏還有個小東西等著我回去吃飯呢。你的好意我心領,你還是早早回去處理股份轉讓,免得夜長夢多。還有件小事,千萬設法讓你妹妹離開現在公司,不大方便。”
“你也看出來?我今天談判第一個條件就是要他們開除我妹,沒辦法。現在我妹不知下落,我很頭痛。”
楊巡回去楊邐的房子守株待兔,又不敢去下麵公用電話,隻好用死貴的手機漫遊打電話給楊速,讓楊速在那邊趕緊落實相關事宜。楊邐一直到天黑都還沒回家,但楊巡不悔,他清楚楊邐鬼迷心竅,又是執拗性格,如果不在李力那邊著手斬斷,根本無法讓楊邐回頭。
但是一整個晚上,楊邐都沒回家。楊巡萬分擔心,可也知道楊邐在上海多的是同學,有的是地方可去,他即使再守上一個月,楊邐都可以避而不見。他無奈,家裏又是那麽重要的大事等著他,他隻能留下紙條回去。楊邐這一鬧,讓他贏回商場的喜悅都消失殆盡,反而帶著滿腔憂慮離開上海。
回到商場,他隻擦一把臉,就召開中層會議。他進去先找到任遐邇,見她刻意以避開他的眼光,他也沒緊盯著,坐到主持位上,冷靜地道:“公布兩個好消息。第一個好消息,小任終於答應做我女朋友,如果他願意,我很樂意她直接做我未婚妻。”
任遐邇驚住,沒想到楊巡竟是這麽迫不及待地宣布這個消息,都沒與她好好商量。她瞪了楊巡好久,才忽然發現大家都在衝她笑衝她說恭喜,她立刻飛紅了臉,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幹脆低頭看桌麵,嘴角憋出一句:“沒的事。”
楊巡沒糾纏這個問題,立刻接著冷靜地道:“第二個好消息,商場股份從今天起,全部歸我名下。因此,我們管理部門將做以下調整,徹底清除與上海前股東相關的工作分類。”
整個會議,幾乎是楊巡說,大家做記錄。有關股份調整的事情沒說多久,更多的是對六月份工作的布置。會議沒多久便結束,楊巡先起身道:“小任,我有件重要事與你商量,我們去辦公室。”
任遐邇剛退燒的臉立刻又燒紅,她低頭跟著楊巡去總經理辦公室,進去裏麵關上門,楊巡有備,搶著道:“對不起,我上海回來沒給你帶東西,昨天出大事,我小妹跟我鬧脾氣失蹤。我要向你討問我妹到底在想什麽,我和楊速都是男的,從來都對小妹沒措施……”
任遐邇本來有話說,但被楊巡這邊這種事一說,又不便這時候耍脾氣,隻得道:“太急了吧,我又沒……沒……你小妹為了我跟你鬧?”
“跟你無關,她挺喜歡你,楊速也一直說你的好。你坐,我們慢慢說,這事很頭痛。我叫楊速來。”
任遐邇本來有點擔心楊巡既然宣布了,就開始進入什麽戀人甚至未婚妻狀態,但見楊巡一直嚴肅緊張,她放心不少,等見楊速進來,她又不自在起來。再等楊巡說出楊邐那麽隱私的秘密,她終於意識到一個或許並不是問題的問題:楊巡到底是找一段感情,還是找一個太太?
因此任遐邇後麵說話很謹慎,楊巡問起時候,她才說作為女性,她認為楊邐不可能作踐自己,最大是賭氣不回,達到嚇死大哥目的大概就消氣了。楊巡一聽就有了主意,讓楊速發傳呼給楊邐,說大哥嚇得如何如何之慘。然後楊巡帶上出納直奔銀行,開出一期付款的第一張匯票,讓楊速帶著匯票和相關文件連夜趕去上海。轉身又去營業廳上麵,找相關人員籌措股份轉讓的資金。
留在商場的任遐邇一下成了焦點。會議之後,有關商場產權歸屬的問題並無太多人熱情地關心,而老板與財務經理的私人關係卻是如此地值得八卦,消息頃刻在五樓蔓延,隨即以星火燎原之勢直撲下麵四層。任遐邇被各種打著關切旗號的電話轟得如麵包般外焦裏嫩。
晚上下班的時候,已經累積有九個人跟著任遐邇要求請客,推都推不掉。任遐邇非常頭痛,這個月已經因為買一台冰箱把前麵幾個月的積累快用光了,今天這一頓請客都不知道底在哪兒,需要花多少錢,可又是同事情誼,以前可以推,今天推就有些不夠意思。基本上今天得吃下月的口糧前。可她自己都還沒鬧個清楚,因此心中不甘不願。楊巡那個公開宣布,真是要了她的小命。
與同事一起往外走,走出後門,卻看到楊巡大模大樣站在門外,估計是楊巡也看到她,就直接衝她走過來。任遐邇繼續頭痛,這幾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楊巡卻旁若無人地道:“小任,我正等你,一起走吧。”
鬧著請客的人在楊巡麵前不敢吱聲,紛紛告辭先走。任遐邇這才鬆口氣,感覺夜色中並不高大但精悍的楊巡此時挺可靠。但兩人隔著半米距離走出一段路,都沒說話。直到與下班人群遠了,楊巡才道:“今天下班怎麽這麽熱鬧?都在鬧你?”
任遐邇無奈地道:“要我請客。你不是說晚上與銀行的吃飯嗎?”
楊巡無法不想到任遐邇捉襟見肘的錢包,笑道:“以後他們再起哄,你說我答應請客,要他們定好時間地點告訴我。銀行飯已經吃完,現在是在唱歌,又正好物價局幾個朋友也要唱歌,再開一個包廂。我一看時間不對,不能做你男朋友你第一天就不管接送,趕緊過來。”
任遐邇無意調笑,就轉開話題,“楊邐回家沒有?”
“楊速的電話很快到。我已經打定主意,如果今晚還不見楊邐,我明天拿匯票逼李力幫我找楊邐。你說她跟你差不多年齡,怎麽她……”楊巡後麵沒說下去,畢竟與任遐邇目前隻是形式上的男女朋友。
任遐邇道:“有人在後麵幫著收拾,換誰都願意闖闖。再說,榜樣的力量是巨大的,我看楊邐比小楊總學你更學得足實。”
楊巡腦袋轉個彎便知道任遐邇是在諷刺他的私生活隻有比楊邐更亂,他忙道:“楊邐是女孩子,女孩子這方麵比較吃虧。”
任遐邇聞言含蓄一笑,“我有言在先,你要宣布今天會議上的第一個好消息作廢,現在還來得及。我倒是想請教,你既然知道女孩子在這方麵比較吃虧,你還身體力行,是不是明知故犯,出發點很成問題?當然,如果你承認男女關係願打願挨,彼此隻要各得其所,樂在其中,無所謂吃虧便宜,那麽你現在也不用擔心楊邐。”
“噯。”楊巡一時無法答話,並不是因為任遐邇的邏輯,而是一時反應不過來,說話的這還是那個寡言少語但勤快聰明的麵包嗎?但他很快就又笑道:“看起來以前我沒意識到我很有問題,以後不會了,絕不能讓你吃虧。”
任遐邇笑笑,見已經到自家小區門口,就道:“你忙去吧。我到了。還兩個包廂的人等著你呢。”
“沒關係,送你到樓梯口,隻要結賬時候我在場就行。”
“你每天壓力也夠大的。”
“現在的算什麽,以前剛開始做的時候壓力才大,家裏那麽幾張嘴等著飯吃,當時就算腳底起泡都不敢停下來。”
“這些,楊邐清楚地知道嗎?”
“她知道些。但她最小,又是女孩子,大家都把好的讓給她,不讓她知道日子不容易。我媽說過,女孩子要嬌養。”
“原來這樣,建議有機會跟她說說。我剛畢業時候也一樣,以為人家對我好是應該的,因為我可愛我是年輕女孩。人家送我回家,那還是我賞臉給他機會。沒一點良心。”
“像你們這樣書讀得好,人那麽聰明的女孩子,大家照顧你們一些都是心甘情願的。”
“看看,都這麽說吧。實際呢?”
楊巡一想,笑了出來,“誰又不是誰的媽,誰管你那麽多。嗬嗬,都是口是心非。可能我們楊邐還上當著,她說到底沒吃過苦頭。你到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止步於樓梯口,隔著陌生人才有的距離,你看看我,還是楊巡先忍不住笑道:“我怎麽看我們怎麽不像我中層會議上宣布的關係。你說,我們怎麽辦才好?”
“別倒打一耙,自作主張宣布的是你,我沒承認過。”
“沒承認你還請客?”
“我是被你陷害的,我會開發票要你報銷。”
“哎,說起這事了,我去做張副卡給你,省得每天送蛋糕,吃得你恨不得拿蛋糕砸我。”
“那蛋糕又不叫狗不理,我砸你幹嗎。副卡我不要。”
楊巡一笑,這麽有點小尖酸的任遐邇更可愛,“副卡還是要吧,你不要我沒法提要求。唉,你太對不起女孩子稱號,你看你每天下班時候一張大油臉。”
“呸。”任遐邇不答應,轉身就開門進去樓梯門,不說再見就走了。
楊巡站在門外笑,帶著點晚飯喝兩瓶啤酒的酒意,周圍的空氣熱烘烘的,他胸口也熱烘烘的,他胸口裏的一顆心蠢蠢欲動,恨不得敲門叫下任遐邇,再鬥一會兒嘴。
任遐邇也沒想到自己就這麽跟楊巡鬥嘴,一如大學時候跟那些同樣智商的同學玩鬧一般。氣喘籲籲走上七樓,不顧疲倦先拿鏡子一照,頓時一聲慘叫,油臉果然亮堂得與鏡子相映成輝。這時一個傳呼進來,她一看:“到了嗎?我能走了嗎?楊。”才想到楊巡可能還等在樓下,隻好站到窗戶伸手揮揮。心說這麽一張油光鋥亮的臉掛在夜晚的七樓,正好與滿月同輝。
楊巡流連著,有些不舍得走開,倒還真希望上麵砸個蛋糕下來,兩人再玩一會兒。他想了想,又打一個傳呼:“我上來坐一會兒,行嗎?”他看到任遐邇縮回頭去,過一會兒又探腦袋出來,衝他擺手。他其實也知道任遐邇肯定拒絕,半夜三更的,任遐邇肯開這個口,就不是任遐邇了。他隻得怏怏而走。他滿希望任遐邇就跟楊邐一樣一直看到李力的車子離開才撤退,但他走出幾步回頭看一眼,人家早關門打烊人毛子都不見了。楊巡訕笑,這到底算什麽關係啊?
但他憑自己多年識人本事,認定任遐邇是個好太太人選。問題是宣布關係容易,真想變成太太麻煩,這麽聰明能幹的人,哪兒是肯勉強屈就的,看來任重道遠,他得好好走“追求”這個步驟。
半路上,終於等到楊速電話,楊速說楊邐哭得麵無人色地躲在家裏,還好,在家。楊巡聽後指使,讓楊速不管楊邐愛不愛聽,把當初兩兄弟出門賣饅頭的艱辛,和剛到東北時候的艱辛都告訴楊邐,讓楊邐知道,掙一口飯吃並不容易,讓楊邐也知道,大哥二哥養她到現在,並不是輕而易舉。
但楊巡心裏並不指望任遐邇的這個主意能奏效。若能奏效,以前也不會媽媽才剛去世,楊邐整半年不體諒他。楊速今天能說得楊邐上進便罷,如果不能,他除了把楊邐捉來捆在身邊,還有什麽辦法?楊邐畢竟已是成年人。
他最寒心的還是前天與楊邐在上海說起他和李力公司實力對比時候,楊邐對他的不屑一顧,看得出楊邐一直瞧不上他,那很傷他的心。他當初棄學養家並非沒有怨言,但他是老大,他必須。這麽多年走下來,他把弟弟妹妹都送讀高校,能讀多高就讀多高,他心裏當然是有一份得意,他不求弟弟妹妹的回報,但私心裏當然希望弟弟妹妹們能記住他的好。可是楊邐一直不是很瞧得起他的樣子。為什麽?無非就因為楊邐口口聲聲說的他檔次低,因為他隻初中畢業,可他隻讀了初中那是為了誰?他看出楊邐這人沒良心,但願那是任遐邇所言,楊邐剛走出校門沒吃苦頭,不知好歹。今晚讓楊速給楊邐憶苦思甜,這是他給楊邐最後的機會。
回到包廂,大家都玩得高興,基本沒人意識到他已經離開近一個小時。他也是若無其事地投入“戰鬥”,呼五喝六地與大夥兒賭酒起哄,一手摟著個三陪。酒過三巡時候,楊巡才想到任遐邇說他更亂,他則是剛向任遐邇保證以後不會了。他不由得一笑,指揮身邊的三陪女去夾攻這個包廂裏的老大。但他不清楚他心中階級鬥爭的那根弦能不能天天緊繃,繃到什麽時候。他想任遐邇也是書生脾氣,不開竅,不知道男人,而且還是有過曆史的男人,哪兒純情得起來?
但他到底還是純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分外想任遐邇,起床就直奔任遐邇的小屋,停下才給她打傳呼,說他餓著肚子等在樓下。他欺的就是任遐邇手中沒電話,沒法拒絕。他要是連這點縫隙都摸不到,他這幾年的生意豈非白做?任遐邇果然不是對手,開門揖盜。
楊巡費力爬上七樓,看到任遐邇小窩的門已經開了,進去就聽到裏麵放著唧唧呱呱的英語。他將門關上,看草草紮著辮子,麵容皎潔的任遐邇又是穿著那身寬大的黑棉袍,很是可愛。這是他認定的太太,因此他心裏對她有一絲放肆。但現在不是時候,他不得不使出吃奶的童子功,將手自綁到身後,笑嘻嘻地道:“今天楊速不在,我沒飯吃了。你在學英語?”
任遐邇對於楊巡自說自話地硬塞進門來當她男朋友,很不習慣,尷尬地避在一邊,道:“收短波聽BBC,練聽力。冰箱裏有西點,行嗎?”
“有飯嗎?”
“有粥,不過是我剛才吃剩的,不好意思。”
“行,給口飯吃就行。本來就是我冒昧,沒預約就上來。想你了。”
楊巡話才說完,隻聽一聲脆響,任遐邇剛拿出來的碗掉地上摔了。他不禁看著臉色通紅的任遐邇笑,喏,這個才是真純情。他主動俯身撿起碎碗。任遐邇看著恨不得踢他一腳,明顯感覺楊巡這話是調戲,是言不由衷,可問題是她聽著竟然心裏酥軟。她心裏微慍,可不能讓楊巡取笑了去,立刻轉身再拿碗盛粥,沒一會兒,一小碟什錦菜,一碗白粥,兩塊楊巡送來的糕點,和一隻煎蛋,齊齊放到桌上。
楊巡一直在廚房門口看著,看得任遐邇手忙腳亂。但一會兒就換作任遐邇站門口火眼金睛地看楊巡吃飯,好在楊巡餐桌之上一招一式頗有章法,自然不會怯場,再說他本來臉皮就厚。楊巡不是個肯被動的,主動挑起話題:“這醬菜好吃,我以前沒吃過這麽香的。”
“很簡單,買來的不衛生,先用清水過一下,放蔥和辣椒,拿油爆,再稍微添一些糖,更加入味。”
楊巡笑道:“我撿寶了。別扳著臉,不就摔了一隻碗嗎?那麽小氣。怎麽不坐下”
“我看書,沒空理你。”任遐邇知道自己不是厚臉皮的對手,退出戰場。
楊巡既想任遐邇陪著,又巴不得她不看,等任遐邇一走,他立刻放下矜持,撒歡兒地快吃,誰耐煩吃飯都道貌岸然。這頓飯簡單,但吃得舒服。隻是量上麵略顯不足,他自說自話打開冰箱又取幾塊糕點吃了才罷。經他一頓猛吃,任遐邇的冰箱冷藏室赫然空出一格。
他又自說自話地泡了兩杯茶,過去坐在窗邊的任遐邇身邊,將一杯茶放到窗台上,騰出手抽來任遐邇手中的書看,見是一本《稅法》,封麵注明這是注冊會計師全國統考輔導材料。他將書歸還,問道:“你在考注冊會計師?”
“報名了,總得去考。”
“那麽忙,你有時間學?”楊巡說著話,從隔壁搬凳子過來,坐到任遐邇對麵。
“還行,每天接觸實務,比較不用死記硬背。像這稅法,平時都知道的。”
“別的我說不上,稅法我基本上倒背如流。”楊巡笑道,有絲得意,“你看到哪兒,我考你怎麽樣?背稅法有個訣竅,隻要一邊看一邊想這兒可以利用,那兒可以鑽空子,那樣基本一遍看下來,記得八九不離十。”
“啊,同意,我也這麽看稅法。別人都說稅法最繁瑣,答題最容易出問題,我看稅法卻是最快。”
“你抓總的眼光很好,我一直在想讓你統管市場、歐洲街、還有商場的財務,不過你太年輕,還不能服眾。現在更不能動用你,管那麽多事,你沒時間看書,還不恨死我。”
“你先答應不來煩我,不來什麽要口飯吃,我已經謝天謝地。”任遐邇嘴裏強硬,可對著楊巡電燈泡一樣注視著她的眼光,頭卻是垂著的,不敢對視。
楊巡特別喜歡任遐邇難得的嫵媚,忍不住道:“我今天是趕著來向你匯報,昨晚他們都叫了小姐,我沒叫,你看我說不就不。”
任遐邇早不能承受這種曖昧氣氛,抽身離開,走到陽台,寧可頂著已經火熱的太陽澆花。“社會實踐告訴我們,想要貓兒不吃腥,那時不可能的。因此我依然建議你慎重考慮,收回昨天會議上的話,賠我名譽。你既然想要我管著財務,我這人又不是吃素的,你應該心裏有數。”
楊巡又不是不知道這人是地雷,之前考慮任遐邇的時候最頭痛的就是這個問題,可他本來就是個不畏艱險的,現在,尤其是今天,心裏更生出些不管不顧的蠻勁來:“我要的就是你。你別躲我,曬黑了我心疼。”
任遐邇耷拉著眉毛,道:“你究竟喜歡我什麽?我改,行嗎?”
楊巡聽了發笑,他可記得出差上海前任遐邇的應允,感覺任遐邇隻是女孩子矜持,暫時無法放下身段。她心裏肯定有他,要不,以她的性子,能放他進門?但任遐邇硬是不肯再進來,寧肯讓太陽曬著,楊巡隻能退出房間,兩眼則是有意無意朝鋪著涼席的單人床看一眼,心裏顫顫的。梁思申之外,竟然又有讓他不敢隨便動手動腳的女人。他估計並不是因為任遐邇性格剛硬,肯定是因為他對任遐邇心軟。
任遐邇則是感覺楊巡總是想熱烘烘地貼上來,心裏決定以後堅決不放他進門,這人不是她同學那樣的善類,這是個久經人事的男人。可是換了上班衣服出來,看到坐在另一間房認真看稅法書的楊巡,她還是冷冷看了會兒。楊巡說他欣賞她,她又何嚐不欣賞他?楊巡雖然長得不怎麽樣,但這個人目光高遠,殺伐果斷,行止之間自然平添一股男兒氣概,這也是她那些書生氣的同學所沒有的。男人長得玉樹臨風又有什麽用?男人要的是氣概。隻是這種養成氣概的男人,當然也是複雜的男人。任遐邇自信能力不錯,有意挑戰。
她深吸一口氣,道:“五一促銷的賬,我想這麽處理……”
兩人邊討論,邊出門上班。從討論中,任遐邇看出楊巡果然精熟稅法,與傳統概念中的暴發戶大有不同。兩人一起出現在上班人流中的時候,大夥兒都竊竊私語。任遐邇這才感覺壞了,要命,肯定都在懷疑楊巡昨晚與她一起過夜。
楊巡則是本來就打算多管齊下,包括利用輿論給任遐邇烙上“楊”字大印,讓這個聰明人即使辭職也辭不掉某種身份。因此自然樂觀其成,做出一臉春風蕩漾。
楊巡的計劃是,一天握到一枚手指,兩天握到兩枚手指,三天握到整隻手,十天獲得質的突破。以往經驗表明,他的這個計劃還算保守,楊巡也以為,這是針對任遐邇專門做出的退讓。但是十天過去,楊巡發現,他的計劃竟是如此的超前,超前得所有外人都有理由非議這個製定計劃之人的脫離實際、不識時務。過去十天了,楊巡不僅沒有獲得實質性的突破,甚至連一根手指都沒有摸到,更為無恥的是,他連任遐邇家的門也進不去了。
那天早上楊巡又想鑽縫隙去任遐邇那兒混口早飯,他運氣好,去的時候正好有樓內居民開樓梯門出來,他乘隙而入,直搗七樓。不想被任遐邇關在防盜門外,死活不讓進,說是上回進門表現不佳,高居黑名單榜首,成拒絕往來戶。楊巡問可否留戶察看,以觀後效。任遐邇答,第一次錯是鈍,第二次錯是蠢,人不能自己糟蹋自己。好歹任遐邇做人沒做到最絕,關著防盜門,但開著木門,令楊巡貼著門還可以往裏一窺究竟。一會兒任遐邇做了一卷麵餅夾雞蛋,交給外麵的楊巡。楊巡鬱悶地說,這簡直是飼養員喂養猛獸。
但楊巡並不容易打發,竟就站在門外將餅吃了,然後兩手伸進防盜門,要求擦手。他自己還不肯接毛巾,非要一臉無辜地將兩條手臂分得開開的,顯得無法左右互博,自力更生。任遐邇本就存心打趣楊巡,兩人為了擦手問題一來一去鬧下來,門裏門外兩個都是笑得打跌,沒法說一句囫圇話。
楊巡沒想到追求一個人還有這麽有趣的過程,遠比過去的直搗黃龍有趣。看得著摸不著,對方卻又鮮活地閃亮著,弄得他整天牽腸掛肚,即使坐在辦公室裏都無法安生,總想溜達出去經過財務室的門看上一眼,看看她在做什麽,並越來越想掙脫職業道德的約束,做那濫用職權的下賤事。他畢竟已不是那種每天等著女友必經之地,守株待兔看一眼就能滿足的小男生。
然而任遐邇卻是很不能適應楊巡那套非小男生的追求方式,因此想盡辦法打亂楊巡的節奏,緩滯楊巡的步調,硬是想把一隻饅頭抻成拉麵。兩個人怪招迭出,鬥智鬥勇,旁觀者都不知這兩人怎能將戀愛談成這般怪味。
終於,楊巡逮到機會,俄羅斯芭蕾舞團來上演《天鵝湖》,楊巡高價從內部弄來兩張好位置的票,吸引任遐邇終於肯乖乖上鉤跟他進入夜黑風高之域。但等楊巡一坐下,就發現這世道喜歡跟人擰巴,敢情從內部流出去的票都進了內部人的手心,他左邊不遠處是宋運輝和宋引,右邊不遠處和前後都是道兒上的朋友,一進場楊巡打招呼賠笑臉都來不及,哪裏還能動歪腦筋。
倒是讓宋運輝終於看到楊巡早就提起過的女朋友。他看任遐邇是個正經人,倒是意外楊巡紮紮實實地找這樣的人做太太,而不是摟一個美女回家。看來楊巡這兩年是真正的變了。
任遐邇發現宋運輝並不認識她,因此放心地趁著劇院燈還亮著,仔細打量這個宋廠長。見是一個白淨瘦削的中年男子,神情不苟言笑,一舉一動似乎都有章法,不像楊巡笑起來整個人都是活的。任遐邇有些不敢相信前不久在夜總會見到的一幕,她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記性,小聲問楊巡:“你剛才介紹的宋總,真是夜總會遇見的那個?”
楊巡挺享受這等私密待遇,但是待得任遐邇話音剛落,他就不客氣地將臉一偏,製造任遐邇吻他臉的慘劇。可惜劇場燈光剛好暗下,他隻看到任遐邇怒目而視的兩隻眼睛閃閃發亮。他笑得要死,做人,就得時時處處抓住機遇,不能局限於時間地點,不能囿於陳規陋習。但任遐邇的憤怒維持不了幾分鍾,當如水的藍光灑遍舞台的時候,她看得感性起來,一隻手沒再掙開楊巡的掌握。
但散場回家,楊巡還是未能突破那道防盜門進去任遐邇的閨房,隻好依依不舍地拉著好不容易抓住的手,在小區悶熱的小道上散了一圈又一圈的步。任遐邇大步流星,楊巡也向來是急性子,兩人的散步可以媲美競走。
楊巡的動作雖然比他自己預期中的慢太多,可還是比大多數人的動作快好多。九月份的時候他就押著任遐邇一起把結婚登記辦了,也借口新買的他的別墅和楊速的別墅正在裝修,順理成章地把自己塞進任遐邇的小屋。國慶節他的商場又搞了一次更有噱頭的“買就送”,用他結婚的名義壓迫供貨商們提供更大折扣。國慶第二日,他大操大辦地結婚,還遠遠地請來遠在老家的雷東寶以及其他親戚。
宋運輝接到雷東寶的電話,說他十月一日到,希望最先看到的是宋運輝。宋運輝當然答應。但是計劃沒有變化快,十一那天東海公司出了一件生產事故,宋運輝作為主管領導立刻趕去現場,沒法趕那個與雷東寶見麵的第一時間。他隻好委托梁思申幫他去接人。
梁思申擔心雷東寶的車子走錯路,帶著可可和貓貓,駕著問申寶田借的車,迎在進城的必經之地。可可最愛坐在車子裏出遊,一路非常配合。梁思申從電話裏聽得出雷東寶有些不滿宋運輝的有事,心裏覺得雷東寶挺不可理喻。而且後來的電話都是韋春紅跟她說,雷東寶不再對她吱聲。
終於,幾經聯絡之後,梁思申看到一輛雪亮的奔馳E320掛著韋春紅說給她的車牌,緩緩停到她的車邊,而後麵還跟著一輛墨綠的佳美。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見雷東寶這樣的派頭,很是錯愕,腦袋裏浮現上半年去小雷家村看到的大發展的一幕。她還愣著,韋春紅已經從車子裏鑽出來打招呼。不做飯店後的韋春紅富態了許多,又白又潤,燙過的短發做得很大方,身上穿的是玫紅套裝裙,手裏抱著一個胖娃娃,身後跟著韋春紅跟前夫生的兒子。
梁思申也忙下車,終於見到來之不易的寶寶。她繞到另一個方向,才能抱出自己的兒子,與雷東寶的寶寶對比。雷東寶這時候艱難而勉強地從車子裏鑽出來,一看梁思申手中的兒子,哈哈大笑,對韋春紅道:“看,我兒子生出來比小輝的兒子重,現在養大的還是比小輝的兒子胖。”他對看似並不服氣的梁思申道:“你別不服氣,我兒子也吃外國奶粉,用外國尿布,穿外國衣服。”
梁思申當然不服氣,她科學撫養兒子,寶寶比可可胖,隻能說明寶寶超標。但她一笑置之:“大哥原來憋著勁兒想跟我們可可比,回去我任務重了。我們先去賓館好嗎?楊巡給訂了套房,我已經拿來鑰匙。”
“行,回去再聊,寶寶老路邊吃灰不好。”
梁思申看雷東寶回去車子,一個年輕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跳下來的,趕緊過去替雷東寶開門。梁思申問還沒進去的韋春紅:“大哥最近發展得很好?”
“是啊,銅廠和電線廠都有新車間投產,專門接外貿單子做,生產排得滿滿的。你們可可會站了嗎?”
“都能爬幾步了呢,回頭去賓館讓兩個小的一起鬧。”
梁思申抱著可可回車上,帶雷東寶的車隊去賓館。路上接到宋運輝電話,問接到人沒有,梁思申說了雷東寶的派頭,宋運輝笑道:“他來炫給我看。他發展得好,我都替他舒一口氣。”
梁思申道:“你沒事了趕緊回來,我吃不消他,也懶得應付韋姐。看韋姐跟孵杜鵑鳥蛋似的替你大哥養兒子,我一想到孩子的來曆就氣不打一處來。”
“人家自己都沒在意,你替她生什麽隔壁氣。我已經上路,等會兒跟大哥一起吃晚飯。你小心看住可可,我很懷疑大哥養出來的兒子跟他一個德性,動手打人是家常便飯。”
“哎喲,對了,等可可能走會跑了,我們趕緊送可可學散打去,以後有的是見麵機會啊。你沒看到,大哥的兒子真有相撲選手的身板呐。”
宋運輝聽了大笑:“是不是大哥惹你了?還是貶低我們可可了?”
“後者,我氣不打一處來。”
“行,我打好預防針了,回頭見麵跟他沒完。敢說我們可可!貓貓沒跟著?”
“跟著,貓貓不高興下去跟姑父見麵,貓後車座不露頭。你跟她說話。”
貓貓拿到手機,就笑道:“爸爸,姑父真像香港黑幫老大,真滑稽,還有個戴白手套和墨鏡的叔叔給他開車。”梁思申一聽就笑出來,可不,她怎麽沒想到。這不稀罕,她在上海也見過類似雷東寶的企業家,擺噱頭不知道怎麽擺,要麽就近學大領導出巡,要麽眼睛向外向港台片取經。後者就是雷東寶現在那個樣子了。她不明白雷東寶幹嗎要那樣,以前那麽簡單爽朗,不是很好嗎?
跟著雷東寶一起來的還有一直與楊巡相熟的紅偉夫婦和正明夫婦,這兩對夫妻輪流開後麵的佳美。尤其是紅偉,經常來這邊出差,多得楊巡照顧。車隊經過市中心,紅偉一看門口人山人海的商場,就對開車的正明道:“你看,楊巡的商場,生意多好。他現在出息大發了。”
正明看著,道:“還是自己出來做最好。”多少有些嫉妒,想當年楊巡陪著小心問他要電線的時候,他可是架子大得很,現在沒法比了。
紅偉道:“你還沒看到楊巡其他鋪子,這家夥悶聲大發財。你說他的商場生意怎麽好得跟白送一樣?”
紅偉和正明的妻子看到商場門口大紅字的時候早瘋狂了,天哪,買三百送一百五,那不是打對折嗎?竟有這等好事,當然不會搭理丈夫們的議論,兩人商量到賓館住下後天塌下來也不管了,先來楊巡的商場擠人陣。
梁思申的車子裏,宋引看著商場的喧囂,道:“阿姨,美國的商店到聖誕節時候會不會也這麽熱鬧?會不會跟我上回去的紐約的那家玩具店一樣要排隊等進場?”
“也熱鬧,但肯定沒那麽多人,大多數店裏不用排隊等。你想不想聖誕節去一次美國?”
“想,但最好跟阿姨一起去。爸爸不愛逛街,把我往虞伯伯家一扔,讓我自己想去哪兒玩。可我真想去阿姨說的百老匯和第五大道,他們卻帶著我去看動物園和玩具店,都把我當小孩子。”
“我也真想逛街,想死了聖誕節去美國購物,可現在不行。以後時間寬裕就帶上你。”
“真的嗎?那我寫日記記下來,阿姨,你一定要兌現哦。還有,到了賓館我可以不下車嗎?”
“不可以,今天太陽好,你關在車裏得烤成白灼基圍蝦。為什麽不下車?”
“我不喜歡姑父。阿姨說過,不喜歡就別勉強自己。”
梁思申停車,笑道:“我保證,你貓在車裏被太陽烤,一定更不喜歡。”
宋引無奈地跟著梁思申下車,見到雷東寶他們的車子先停在賓館大堂門口,等一大串的人下了車,那車子才跟來停車場。她悄聲與梁思申道:“姑父挺傻的,這麽大的人還愛現。”說完做個鬼臉。
“爸爸低調,不喜歡出風頭。”
“可是爸爸再不出風頭,我們老師同學還是知道爸爸。”宋引見與雷東寶他們還離得遠,追著說個沒完。
“低調需要自信和實力做基礎。好了,我們別說了,我們尊重別人的選擇。”
“可會不會太虛偽?”
“不,我們隻是不說。虛偽是表麵一套背後另一套,與我們的不一樣。”
紅偉和正明的妻子趁老大倆夫妻的注意力都對準宋引,忙抓住梁思申問楊巡的商場是怎麽回事。梁思申笑道:“楊巡鬼主意多,他五一時候搶先推出買三百送一百,一天下來,整個商場就跟遭洗劫一般。後來陸續又買送了幾次,不過規模較小。這回推出買三百送一百五,今早聽楊巡說,有不少人早早打聽得這消息,昨天還有外地人特意趕來這兒住下,到商場看準要買的,該試穿的試穿,該開單的開單,方便今天一早衝進門搶先下手。”
連韋春紅聞言都問:“哎喲,那我們現在去還來得及嗎?”
梁思申笑道:“聽說開到半夜呢。”
韋春紅看著懷裏的寶寶取舍了半分鍾,毅然對紅偉正明妻子道:“你們趕緊去,記得幫我看看有沒有便宜的。”
得此話,紅偉正明的妻子拔腿衝出門去,商場離賓館就不遠。紅偉笑道:“去掐屎尖吃呢,這事兒。”
紅偉是撿雷東寶愛聽的說,雷東寶平日裏常說“吃屎也要掐尖”,但這話聽到梁思申和宋引的耳朵裏,兩人都愣住。宋引輕問,“阿姨,我沒聽錯?”
梁思申還沒說,雷東寶先笑道:“嘿嘿,小姑娘比小輝講究多了。”說話的當兒,雷東寶先昂然進了正明搶前按著的電梯。宋引吸取上一句的教訓,就小聲用英語道:“Hi,lady first。”梁思申聞言立刻豎指於唇,給宋引一聲“噓”。雷東寶又不是傻瓜,問梁思申:“小引說什麽?”
梁思申並沒掩飾,道:“在很多場合,都提倡女士優先。比如進電梯,大多先生會禮讓女士走在前麵。”
雷東寶道:“洋規矩到中國用不上。我們中國,男人是家長。小引,你們小學發表格下來讓你填家長,你填誰?”
梁思申一聽立刻嚴肅地道:“大哥,你不該問這個問題。”
雷東寶當即知道自己問錯,閉嘴不說,但電梯到點,他還是率先出去。宋引去看著韋春紅的兒子,嘴巴鼓了幾下,終於什麽都沒說。但等大家進房間安頓好,宋引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道:“阿姨,弟弟要換尿不濕了。要不我帶弟弟回家?”
梁思申明白宋引的意思,拿眼睛瞥瞥自己身上背的尿布包,宋引看見眼神卻輕微搖頭。梁思申隻得對雷東寶道:“大哥,對不起,要不我先回去一下,等下再過來。宋已經在路上,很快能到。”
韋春紅看得明白,搶著道:“當媽不容易,難為你抱個小的拖個大的還去路口接我們。我送你下去。”
梁思申沒推辭,與韋春紅一起下去。到了下麵,韋春紅拉了梁思申走開幾步,輕道:“小梁,你可別為以前你大哥對我的事幫我生氣啊。你大哥說到底是個好人,可他是個土人,不會說好聽話。”
梁思申忙笑道:“怎麽會呢,我又不是小孩子。韋嫂,現在你好嗎?”
韋春紅笑道:“怎麽會不好,你看看我的臉。倒是你,看上去好像累得慌。”
“我還在喂奶,尋常護膚品不敢用。韋嫂,你別出來了,外麵鬧。”
梁思申辭別韋春紅。宋引出門就回頭看看,見沒人跟來,才道:“阿姨,他們投訴我了是不是?”
“沒有。你說的是你的實話,他們沒理由投訴你,別擔心。”
“那麽,阿姨,我能知道韋姨跟你說的話嗎?”
“能。她以為我還在為她的事生氣,可我不是。我問她的話,她沒回答我真話。但那是她的生活,我不會再多問。”
“多問不行嗎?我如果關心她,我會多問。”
“我多問需要有兩個前提,首先她必須愛她自己,其次是我心裏想關心她。人若是自己都不關心自己,別人的關心都是白搭。做人一定要自尊、自強、自愛。”
宋引似懂非懂地點頭,她感覺阿姨的教育與別人有點不一樣,別人都是用最簡單的話跟她解釋,仿佛她是不識字的小孩似的,阿姨從來拿她當大人,其實她喜歡被當大人對待。阿姨坐上車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她就主動幫忙拴好可可專用車椅上麵的保險帶。
打電話給梁思申的正是戴嬌鳳。戴嬌鳳用一貫綿柔的聲音問:“梁小姐,外公今天不在?我還準備今天找他說話呢,給他帶來好幾隻佛手,他念了一年的好東西。”
梁思申笑道:“外公被我媽媽接去玩,得過幾天才能回。佛手能保存幾天?”
“你也不在?本來交給你也一樣,你識貨,看門的保姆還不讓我進呢。你在哪兒?今天什麽時候回來?”
梁思申猶豫了一下,道:“我在我先生家裏,應邀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
戴嬌鳳沉吟了一會兒,道:“是不是參加楊巡的婚禮?”
梁思申沒料到戴嬌鳳知道,這時隱隱有些感覺,戴嬌鳳今天打這個電話來,並不完全是帶佛手給外公。“是的,他們明天的婚禮。”
“我冒昧問一下,你見過新娘子嗎?新娘子是怎麽樣一個人?”
“我沒見過,我先生見過,是楊巡商場的得力財務,非常能幹。”
“她……美麗嗎?”
“我見過的女人中間,能比你美的不多。”
戴嬌鳳一笑,“其實你早知道,你真有城府。我可以繼續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
“新娘是什麽文憑?”
“重點大學本科。不僅學習好,工作能力也很好。”
“這下楊巡媽可以高興了。恭喜他們楊家終於找到一個文憑高能力強不漂亮的長媳,你能幫我把話帶到嗎?”
“估計不能。如果可以,某個合適時候,我會把你生活得很好,先生很愛你的現狀說給楊巡。”
“那你能把楊巡的電話告訴我嗎?”
“戴,何必。是不是誰今天有意告訴你這個消息?”
“是。梁小姐,你不知道,當年他媽欺負我的手段多陰毒,話多難聽。可那時候我才多大,他媽就那麽忍心欺負我。楊巡他今天有臉心安理得地結婚嗎?”
“戴,你一向是個多快樂的人,還想著那些幹什麽。那傳話的人是誰?那人真不懷好意。”
梁思申本希望戴嬌鳳知道她的態度後適可而止,沒想到戴嬌鳳卻哭了,道:“是,我不知道就算了,偏讓我知道。其實我這幾年都大致知道他在幹什麽,可他真還有臉結婚……”
梁思申沒法將戴嬌鳳的邏輯搞懂,隻好一個勁地勸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戴嬌鳳則是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在戴嬌鳳的嘴裏,楊母幾乎是個典型的惡婆。梁思申至此也才大致弄清楚戴嬌鳳與楊巡的關係。一直到可可耐不住媽媽總不關注他而哭起來,戴嬌鳳在那邊聽到才肯放手。梁思申大致明白,戴嬌鳳隻是需要一個宣泄的渠道,要不然楊巡現在是多大的目標,戴嬌鳳想要找還不容易?但若戴嬌鳳知道楊巡曾經追求過這個宣泄的渠道,不知道會作何感想。令梁思申沒想到的是,戴嬌鳳似乎對楊巡還有很深的感情。而令梁思申更沒想到的是,楊巡嘴裏如聖母般的楊母,對別人卻有如此苛刻的一麵。老天真會弄人。不過梁思申佩服戴嬌鳳的直爽,敢愛敢恨。
哄了可可回駕駛座,抬頭卻見宋運輝過來。她對宋運輝簡單交代一下,又說了戴嬌鳳的電話,她說的時候,宋引從車窗鑽出頭來,笑嘻嘻地道:“爸爸,阿姨剛接了一個電話,一個女的一直哭啊哭啊,哭得弟弟也跟著哭了。”
宋運輝過來摸摸女兒的頭,奇道:“你以前不是喜歡姑父的嗎?怎麽忽然不喜歡了?”
“不知道。”但宋引還是歪著頭想了會兒,道,“姑父現在像《皇帝的新裝》裏麵的皇帝。”
“哦,為什麽?”
“不知道,憑感覺。”
宋運輝問梁思申道:“這麽嚴重?才多少日子,變化那麽大?”
“說不出來的感覺,或許放到別人身上不會覺得有什麽。但忽然見到一個挺實在的人一年不見忽然變得叱吒風雲起來,很不習慣。你上去看看吧,我們晚上就自己吃了。韋嫂……真是三從四德。”
宋引卻是不依:“爸爸,早點回來,你不能總跟一個我們都不喜歡的人呆一起。”
宋運輝笑視女兒,沒答應,告別上去。梁思申笑著旁觀,想當年,她也是爭取民主的主兒,家裏爸爸媽媽做什麽她都要投一票才行。於是她也追上一句:“對,你不回來,我們就看電視不睡覺。”
宋運輝笑著揮揮拳頭。
宋運輝到雷東寶所住套間,是小三給開的門,雷東寶緊跟著小三過來,一來就緊緊握住宋運輝的手,使勁得想把宋運輝掄起來似的搖。宋運輝不知道雷東寶幹嗎要那麽激烈,笑道:“你幹嗎,大哥,想摧毀我?”
雷東寶看著宋運輝被他搖得天地變色,仿佛這樣才滿意過來,將手放了,笑道:“很多日子沒見你,你白了,可沒胖,你那個好老婆沒好好養你?”
宋運輝跟韋春紅也握了手,與在場的紅偉、正明、小三寒暄後,才道:“我剛上來前看到你的車,不錯啊……”
“你開什麽車,現在?”
“我開奧迪。”
“走,開開我的車,很好。”雷東寶向小三一伸手,小三連忙掏出沉甸甸的車鑰匙交給雷東寶,雷東寶立刻轉手交給宋運輝,回頭對其他人道:“你們自己吃飯,我跟小輝玩車去。”
雷東寶說話間就推著宋運輝往外走,宋運輝有些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走出門去,到了電梯,他才有閑暇問雷東寶:“你有什麽私密的事要跟我說?”
雷東寶反問:“我們見麵,難道不應該單獨說話?還是你現在不想跟我單獨說話?”
宋運輝奇道:“你吃槍藥沒,我沒法去接你,你沒見思申抱著小孩這麽不方便都去接你了嗎?火氣這麽大幹什麽?我家太座出麵比我出麵更難得,知足吧。”
雷東寶緊緊盯著宋運輝,道:“嗯,這才像人話,這話有人味。”
宋運輝莫名其妙,與雷東寶一起走出電梯,一路問雷東寶是不是吃錯藥。雷東寶反而笑逐顏開,肉掌一掌一掌地扇向宋運輝的背,走出門時候幹脆大掌攀住宋運輝的肩,勾肩搭背而行。宋運輝還是不知道雷東寶為何如此,恨不得揮拳往這張肉團似的臉上砸出個究竟來。到了車邊,宋運輝就不理神經兮兮的雷東寶,將車子裏外打開,圍著看個究竟。雷東寶叉腰站一邊,得意洋洋地道:“這車不錯吧?”
宋運輝道:“值得嗎?你現在到處找錢,找得我那些朋友跳腳要我阻止你找他們。你說你花那麽大價錢買這麽一輛車,何不拿這錢去換個車間?你怎麽算的經濟賬?你還在草創階段,你別先想著貪圖享受。”
雷東寶道:“前麵是人話,後麵的我不聽。進去說話。”
宋運輝不明白雷東寶為什麽要把他的一句話分割成人話和非人話,他回想一下,似乎沒什麽區別。他坐進駕駛室,心裏也有些不舒服,不理雷東寶,顧自試車轉圈,加速,刹車,幾下下來,才道:“我帶你去看看楊巡的幾個產業。楊巡現在擴建他的建材城,手頭資產已經不少。他至今開的還是一輛普桑,我夏天坐過一次他的車,拉空調就拉不了速度,就是那麽簡陋。你看……”
雷東寶理直氣壯地道:“你屁股坐在國營大企業領導位置上,拿出去就是副廳幹部,跟誰都平起平坐,你哪裏知道我們這些人怎麽辦事。我呢,農民!老徐現在也不待見我。別人看到我,能看到我身後小雷家的產業嗎?不能。我實話告訴你,你們國家單位沒幾個人做事是認真的,沒人肯實實在在調查我雷霆的實力背景,絕大多數人看人隻看表麵。你讓我看楊巡,你不知道我換了車子換了衣服,做人鼻孔朝天,出去辦事順利多少?老王先生就比你明白。”
宋運輝搖搖頭,這話申寶田也跟他說過,申寶田現在的車是奔馳的,說現在的人隻敬羅衫不敬人,不得不逐年為行頭加碼。他斜睨羅衫筆挺的雷東寶,知道雷東寶以前不是個講究吃穿的人,可憐現在也不得不順應時勢。他道:“原來這樣,這車子買了多少天?”
“半年多了。”
“村裏人有沒有反對意見?”
“有什麽意見,我老大,做什麽不可以?隻要雷霆擴大,錢掙更多,小雷家大變樣,他們放屁都不響,照樣跟我後麵吃屁。你想說什麽?我們不是你們國營企業,屁大的事都要開會討論。”
宋運輝道:“半年多,夠你習慣好車大派頭的待遇了。大哥,你是個率性而為的人,這輩子主動想到控製自己七情六欲的時候很少。眼下為了辦事需要,你提高自己的待遇,久而久之,我看你越來越脫離群眾了。今天進門我看你和紅偉正明他們的關係,已經拉開距離。還有那個辦公室主任小三,對你一臉諂媚,隻差背後裝一條尾巴隨時對你獻殷勤……”說話時候,因為動腦筋動得厲害,宋運輝找地方停下車。
雷東寶心中那種反感的感覺又強烈起來,搶話道:“小輝,你教訓我?你身後不是也一幫馬屁精?”
“大哥,我今天對你是肺腑之言,並沒有打壓教訓的意思。我剛做老大時候也飄飄然過,但我現在自律,知道老大有很多事不可以做。我現在身後肯定會有一幫馬屁精,但我心裏清楚自己在幹什麽,我會控製他們的度。但你的性格大大咧咧,你把握不好這個度,你會先是因為工作需要,後來則是習慣,再後來你會迷失,以為自己果真本事超群,一言九鼎……”
雷東寶今天見麵後第四次打斷宋運輝的話:“難道你不認為我在雷霆裏麵一言九鼎的效果?雷霆發展到今天,難道不是我一個人的本事?”
對於雷東寶霹靂般的叱問,宋運輝掌握著方向盤,目光前視,即使沒在開車都不想看雷東寶。這時有交警騎摩托車過來敲車窗,宋運輝看了一眼,才掏出證件遞給交警,微笑而不容置疑地道:“我稍停會兒,有些事,謝謝。”
交警看一眼便交還證件,笑道:“對不起,宋總,打擾,打擾。”
雷東寶看著眼前這一切,不屑地道:“你還不是一樣?你以權謀私做得這麽順溜,還教訓我?”
宋運輝一愣,確實。他訕訕一笑,道:“好,都是旁觀者清。你隻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好,我是瞎操心。”
“你操心,我記情,但你跟我說話你能教訓嗎?我是你姐夫,是你大哥。”
宋運輝本想解釋,可心裏忽然反感,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隻笑笑道:“好,我沒把握好度。走,我領你吃最好的海鮮去,你現在財大氣粗,請客。”
雷東寶此時心裏也有些沒意思,道:“還是回去吃,給你看看我兒子吃飯,回去教育你老婆怎麽養兒子。”
宋運輝也當做忘記剛才說要帶雷東寶參觀帶雷東寶吃最好海鮮的說法,一起轉回賓館吃飯。席間,他見正明和小三幾乎殷勤得卑躬屈膝,紅偉倒是坦然許多。他以往也是見多有人獻殷勤的,可是今天見了分外刺眼。
吃完飯,趁梁思申打電話來的時候,宋運輝就借口走了,他沒興趣跟著正明小三衝雷東寶陪小心。
第二天,宋運輝為替楊巡做證婚人,特意提早來到楊巡包的總統套房,美其名曰對台詞。梁思申當然也一起來,將可可丟在家裏交給婆婆帶。看見楊巡的時候,梁思申不得不想起昨天戴嬌鳳的哭泣,感慨世事無常,她沒見識過楊巡嘴裏聖母一般的楊母,可是見識過戴嬌鳳。在她眼裏,戴嬌鳳是個不錯的女人,如今的楊巡在她看來也是不錯的男人,可是那一男一女卻是相遇在錯誤的時間,一段姻緣成了孽緣。
同屋另一個新郎楊速也在整理裝束,楊速比楊巡高,因此長相上麵看著就出色了一些。兩人裝扮好一起出來的時候,梁思申忍不住同宋運輝道:“男人不用長得漂亮,但一定要有事業養出來的氣度襯底。我看楊巡比楊速像樣不少。”
宋運輝斜睨一眼,“我呢?”
梁思申以手加胸,極其肉麻地道:“你是我的阿波羅。”
宋運輝噴笑,他本來想也肉麻一把,但見楊巡走過來,隻得止住。
楊巡到兩人麵前扭著被領帶勒緊的脖子,笑道:“有沒有沐猴而冠的意思?”
宋運輝笑道:“你別總貶損自己,我看著不錯。來,我們對對台詞,讓你妹妹過來串一下新娘子。楊速,你也過來。思申你看著。”現場即使少一個客串新娘,宋運輝也要明確一下,不肯讓自己太太上陣。於是尋建祥笑嘻嘻地站在楊巡身邊,客串起新娘來,笑得一屋子人前仰後合。楊邐則是一上來就站到楊速身邊。楊巡不敢肯定,若不是兩兄弟一起結婚,隻他一個人結婚的話,楊邐還會不會從上海特意趕來。
終於鬧哄哄過去,兩兄弟分頭出發迎接新娘。
楊巡坐在車上有些哭笑不得,臨出門時候,梁思申提醒他戴嬌鳳已經知道他結婚的事,說反應很大讓他做好準備。戴嬌鳳,梁思申,對他而言如此特殊的兩個人,卻是如此奇妙地因一件事串在一起,而他最終與之結婚的卻是另一個人。昨晚,任遐邇如常地與他並肩戰鬥到半夜,曲終人散才仔細檢查一遍安保之後一起回家。楊巡相信,任遐邇會與他一直並肩戰鬥到死。
今天是人稱大喜的日子,但對於經曆過人生多少悲喜的楊巡而言,無法像楊速一樣樂得跟傻瓜似的合不攏嘴。因此婚禮的準備和安排,當然是他多管一些,誰讓他腦子還清醒著呢。他本來想請宋運輝做男方家長,但宋運輝不肯,隻肯答應做證婚人。楊巡當時也隻能在心裏遺憾了一把,不過退一步想,證婚人也不錯了。婚禮就是給人看的,宋運輝做他的證婚人,已經夠給人無限遐想。做他的家長,倒還真是肉麻,以宋運輝這樣的明白人,做不出來。
跟他一個車隊的人裏麵沒有楊邐,這是任遐邇的親口要求,任遐邇對工作精益求精,生活小事性格隨意。因此任遐邇這回難得提出要求,提出不想見到楊邐吊著架子到她家迎親,楊巡隻能答應。隻是楊巡心裏有些遺憾,他最希望任遐邇進門就做起楊家的長嫂,幫他協調好與楊邐的關係,可惜任遐邇不買賬,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任遐邇的娘家太遠,不方便專人化妝,因此就把任遐邇自己買的房子臨時用作娘家。走下車子時候,楊巡跟身邊的尋建祥道:“你看,這就是她自己買的房子,還是來我商場工作前買的。”
尋建祥笑道:“你們倆都能摟錢,還讓別人怎麽活啊。”
楊巡笑,“我能摟錢,她更擅長的是算計錢,我們兩個是天衣無縫的搭檔。”
尋建祥想問一句你到底是想找搭檔還是找老婆,但終於沒法問出口,樓梯口埋伏的鞭炮驚天動地地響了。尋建祥今天是作為司機而來,看著年輕男女們在樓梯口互相扯皮的一幕,不由得回憶起自己與老婆戀愛結婚的種種,作為一個過來人,他心裏挺替楊巡的婚姻可惜,楊巡這人,經曆的女人太多,找妻子功利性太重,他不知道任遐邇心裏究竟是怎麽想,但終究楊巡是個錢多的,這世上想綁定楊巡的女人太多。
楊巡今天強盜扮書生,難得地沒在雙方扯皮中開口充當主力,而是耐心等待朋友們轟開閨門。千呼萬喚之下,任遐邇終於穿戴著婚紗出來,楊巡看見就會意微笑。為穿這一見鍾情的婚紗,任遐邇已經節食一個月。楊巡旁觀著都替她辛苦,奉勸她不如換套婚紗,她偏不,硬是每天晚飯時候別人去食堂吃飯,她眼睛碧綠地啃手指頭,與天鬥,與地鬥,鬥私批修一念間。楊巡一次好笑地問她,她為一件衣服都能如此執著,是不是以後對選定的丈夫會從一而終?任遐邇當時問他怕不怕,楊巡的回答是巴不得。但心裏卻有些怕,一輩子那麽漫長,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遇到什麽不可知的事情,若是有個萬一,身邊這個執著的女人就是定時炸彈了。而當時任遐邇卻神秘莫測地說,衣服是死的,人是活的,豈可一概而論。對這句話,楊巡至今還沒想出真實含義究竟是什麽。
但是麵對著終於成功裝入曼妙婚紗中纖細得一點不像麵包的他新娘,楊巡還是與眾人一樣喜氣洋洋地按照程序一步一步不厭其煩地進行下去。終於把老婆娶到手了,他可以歇一口氣了,回頭找個空一點的時間,攜任遐邇去老家拜祭一下。他把這個想法與任遐邇說起的時候,任遐邇看著他,笑說了一句“家祭無忘告乃翁”。
婚禮進行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宋運輝到場後與雷東寶打個招呼,就攜梁思申坐到本地政企要人的桌上。雷東寶與那些同樣來自楊巡老家的親朋好友坐在一起,眾人對座位是最敏感的,見此都是議論紛紛。
雷東寶在婚禮後突然改變計劃,連夜啟程回家。宋運輝沒細究雷東寶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與梁思申一起送到停車場。等一行兩輛車子絕塵而去,梁思申問:“你們昨天談得不愉快?”
宋運輝歎息道:“他身上曾經讓我欽佩的精神消失了。其實從他出獄那時候起,我已經感覺到他變了。”
“難怪,我認識他晚,我說呢,沒從他身上看到你描述的素質。咦,我電話。”
梁思申在包裏找點活的時候,宋運輝沉吟著道:“我有點擔心……我還擔心……算了。”
梁思申看看宋運輝,但隻有一張嘴,她選擇接電話。那邊卻是外公。外公霸氣十足地道:“思申,你告訴小輝給他女兒辦簽證,你也開始準備起來,聖誕假期你送我和你媽去邁阿密。”
“幹什麽,你不是說不跟去了嗎?出爾反爾老頑童也。你不能霸占我媽,我爸需要我媽。”
“秋天啦,一想到這邊的冬天,我老骨頭痛。思申啊,你要講理,我跟你媽分開那麽多年,我要趁還有精神,照顧你媽幾年,算是補償。你爸呢,他日子還長,別跟我老頭子搶。”
“誰照顧誰啊。我不答應,我要跟我媽說。”
“你媽已經答應跟我去美國照顧一段時間。你別沒良心嘛,最起碼你和你媽得一起陪我到邁阿密,對不對?靠我和小王,怎麽到得了?”
“你究竟心裏怎麽想,你今天口氣太正常,我反而有所懷疑。”
卻是梁母接起電話,笑道:“你別沒規矩,外公說得對,那邊新入住,去了需要收拾,我不去看著總是不放心,還有那兩個舅舅,我也擔心。先去了再說,要回來也容易,現在不是以前。再說你也得讓媽媽去美國玩玩。”
梁思申立刻沒話說,隻一個勁埋怨外公一天一個主意。要外公親口發誓不再改變主意之後,她才結束電話。
回頭告訴宋運輝,宋運輝奇道:“他前不久還在跟我說,他要看著明年初他手裏的股票上市,他還說他想進股市攪上一腳。”
“我也不知道,他說他怕死上海的冬天了。不過現在去也好,正好讓小引去那兒補習半年英語,免得跟我當年一樣死命追進度。”
“小引的學費得我出,別讓你外公掏腰包。”
梁思申笑道:“如果有幸旁邊有私立學校,那費用你肯定掏不起。如果是公立,不用掏錢。我們分你我幹什麽?”
宋運輝笑道:“不是那意思,我們現在崗位工資改革後,我又不窮。”
“那麽明天起,可可的奶粉錢,你太太的服裝費,錦雲裏的水電日雜費,都你負擔。”
“你的服裝,嘿嘿,你的服裝,除了你的服裝,其他以後都是我開銷。”
“那太太的胭脂花粉費呢?太太的花天酒地支出呢?”
宋運輝隻好投降;“我不是把工資卡做副卡交給你了嗎?你全拿去支配,我樂得不管。”
楊巡幾乎是被扛著進新房的。楊巡本來說把唯一的總統套房讓給楊速做洞房,但是既然楊巡喝醉,楊速就做主將大哥抬進總統套房,自己進另一間豪華套。眾人又鬧了會兒,見楊巡倒在床上大睡,就嬉笑離開。任遐邇將角角落落搜了個遍,揪出兩個聽房的,這才掩門扔掉折磨了她一天的高跟鞋。回頭對著睡得沒一點樣子的楊巡看了好一會兒,一個人靜靜地將兩人的關係前前後後梳理了一遍。其實今天如楊巡所言,隻是一個儀式,而他們真正的開始,是在領證那天,楊巡硬是擠占她的小窩,而她沒再堅拒。
楊巡很會做人,很知道怎麽關心她,愛護她,讓她身心全都愉快。但就是因為楊巡做得太老練,太高段,她反而心裏一直不踏實,總感覺自己被動得像個傻瓜。還不如今天楊巡喝醉了傻傻地躺在這兒,可以任她擺布。
她換下衣服,洗去鉛華,換上睡衣,坐下慢慢收拾楊巡,她的丈夫。
這是愛嗎?任遐邇躺在楊巡胸口,聽他心髒有節奏地跳動,心裏非常確定,她心裏已經越來越離不開楊巡。她在登記的那一刻還有懊惱,總覺得是被楊巡花言巧語逼進婚姻登記的。今天她想,其實她又何嚐不是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先下手為強地將敬慕的人變為自己的人?
這一夜,唯有楊邐孤零零一個。大哥醉得人事不省隻見周公,二哥關門洞房花燭。她於婚禮之後等了好久不見有人安排她,隻好灰溜溜回家。越想越沒意思,想到晚上還有一班火車,就去了火車站,連夜趕回上海。火車上的楊邐心中異常失落,強烈感覺結婚後的楊家,她不再是被關注的焦點,大哥二哥都沒頭腦,隻顧得了一頭而忘記了她。她心裏很是怨憤。
也是夜車,但與楊邐南轅北轍的是雷東寶一行。雷東寶上車就鬱悶地跟韋春紅說他要睡覺,明天要準時參加市裏舉辦的經驗交流會,除非寶寶哭鬧,誰也別叫醒他。但是雷東寶這麽愛睡的人,卻是閉上眼睛一直睡不著。車子離城好遠,周圍已經一片黑暗,隻有前麵正明開著的佳美的紅色尾燈稍稍映亮裏麵車廂。雷東寶卻忽然道:“春紅,今天小輝這樣對我!”
“輕點。”韋春紅先看看寶寶,見寶寶依然安睡,才道,“說起來,我也看不慣你昨天那麽對宋總。人家與你沒親沒故的,這樣對你是本分,對你好才是意外,你哪能要求他太多?你看你,昨天先冷落小梁,帶來的禮物也不說先交給小梁。然後也不說對宋總客客氣氣。你也不想想,到底是你倚仗他,還是他倚仗你。今天喜宴上他這麽坐也沒差,你本來就隻是個有錢的,你擠人家那堆裏幹嗎。”
“誰說我倚仗他,他不倚仗我?我們以前是什麽關係,我從來……”
“噓,輕點。我知道你們的關係,你們以前一個是姐夫一個是小舅子,現在是兄弟關係。可我們不說別的,就算是親兄弟吧,人家已經當了那麽多年上萬人大公司的老總,你見麵呼五喝六的人家怎麽吃得住。私下拗手腕罷了,還當著我們那麽多人麵,你存心不給他麵子。”
“我從來這麽對他。你什麽道理,難道人富貴了,可以不叫爹娘,不認兄弟?”
“你究竟是宋總爹娘,還是宋總一個娘胎爬出來的親兄弟?”
“你這什麽話,我跟他是親兄弟能比的?”
“你這樣想……好,隨便你怎麽想。”
“有些東西你不懂,我比你懂。特別是男人們的東西,你們女人別摻合,小輝就是讓他老婆摻合壞的。”
“好啦,我不懂。不過是提醒你一句,你別總看不上小梁。小梁別說是宋總屋裏人,她娘家什麽勢力?她自己什麽財力?你老這麽跟她對著幹,不是為難宋總嗎?”
“說你沒見識你還不認,小輝有今天是靠老婆娘家的嗎?他這個老婆嫁他前他已經是宋廠長,記住。他靠自己。”
“我不多說了,再說你又說我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
“女人就不該摻合男人的事。”雷東寶不以為然,也不再說話,閉目睡覺。
前麵小三一直沒說話,司機也沒說話,就跟不存在一樣。雷東寶發了一通,這下算是睡著了,隻有寶寶中途哭著要吃的,他才迷糊糊醒來一下,但沒他事,他接著睡。一覺睡到家裏,隨便洗涮一下,就直奔會場。
會場上麵,市領導第一個跟他握手,又很重視他的意見,說他話糙理不糙,雷東寶憋了一天的勁終於又落回到實處。原來他隻是水土不服,現在回到自家地盤心情好多了。
宋運輝清早送走妻子,駕車回家,半路接到外公一個電話,讓他過幾天有空去上海麵癱。宋運輝心領神會,道:“是不是思申爸爸的事?他沒收手?”
“你倒是靈敏,既然你已經想到,我也直說給你。我越看越覺有鬼。你給我想辦法,怎麽跟你丈人老頭說。”
“該威脅該利誘的我都說了,你以為我還能說什麽?”
“小輝,你不要這麽問我。你要清楚,你現在是這個家的主力,你不動腦筋誰動?你是官場的人,你應該有更多辦法。你無論如何要想,要解決這個問題。我昨天一整天勸他提前退休,跟我去美國,到了美國我有辦法,他一整天敷衍,我看他賭徒上性了。我告訴他,萬一有事,他害自己那是他自作孽,他也會害我女兒,害思申,害可可,小輝你想過沒有?你會最受連累。可他老是跟我說,他心裏有數,非常有數,拿我當老糊塗。這事,小輝,即使為你自己,你也得想辦法解決。”
宋運輝停車仔細聽外公說話,道:“外公,你讓思申媽先跟你出去是最正確的……”
“正確個屁,我女兒不在,他更可以肆無忌憚。”
“我思考過後基本上認定,思申爸有恃無恐有他的底氣,他不是一個人,他和梁凡綁一起,也就是跟更多人綁一起……”
“媽媽的,我不要跟你說了,我活那麽大年紀,我不相信一個國家會允許這種蠢賊存在。我高看你。”
“外公,你聽我說完……”但是那邊已經傳來“嘟嘟”的忙音。宋運輝看看手機,想撥回去,不過想想外公該說的基本上都已經明白,他再打過去無非是跟外公辯論,衝外公那脾氣,不順耳的哪兒聽得進去?他繼續上路,腦袋裏想的事全部換成嶽父的。
外公說得沒錯,嶽父如果出事,最受傷的是他,可他能怎麽辦?大義滅親,舉報?別說做不出手,他手裏也隻有猜測沒有確切證據。他最希望的還是嶽父能迷途知返。剛才外公打斷他的話,他還想說的是,他不知道梁凡的舅舅們有沒有參與,若是參與,事情更大。因此他豈敢貿然行事。
他一路細細回想有關嶽父與梁凡的種種細節,猜度是不是有更多的人參與到此事中來,還有,梁凡的籌資額度到底有多大,以及除了梁凡那一塊,嶽父還有無其他動作。他想得頭痛。他還頭痛一點,梁思申似乎掩耳盜鈴。昨晚聽外公說去邁阿密,此後梁思申一直為外公尋找怕冷的理由,究竟是在說服誰,他心裏最清楚。他頭痛要不要跟梁思申指明真相。
沒幾天外公回上海,兩人又就此事好好議論一番,宋運輝覺得不會沒事,也沒證據表明有事。而外公信誓旦旦地說,肯定有事,說他這輩子見多識廣,不會看錯。
但宋運輝小心起見,設法打聽下來,嶽父風評還行,大家都說可能吃點拿點,但抓錢可能行比較小。省行不同市行,接觸的大多是大項目大國企。宋運輝稍微放心,不過外公還是決定出國去,他擔心女婿萬一有事,連他都會被扣在國內回不去美國,這種事文革時期發生太多,他至今無法修正心中的偏見。他更擔心弄不好他的錢會被混作女婿的錢充公,那才是要了他的老命。
任遐邇結婚後並沒從商場的財務管理中脫身,但開始兼管歐洲街的財務。臨近年底,地稅組織舉辦年報和新增涉稅條款的培訓,將會計們拉到郊區一家小賓館集中培訓。任遐邇回不了家,吃完晚飯,同屋的會計看電視,她看完新聞聯播,就看教材。
一會兒楊巡電話進來,笑嘻嘻地道:“麵包,今天是我們婚後第一次分居兩地呀,有沒有想我?”
任遐邇現在也配了一隻手機,但她是個節省的人,一接通就道:“你打這個電話……”她報了總機和房號,就關了手機等楊巡再打來。
楊巡再打來,就取笑:“上個月和前個月,你的手機月費少得我都出汗。我吃完晚飯回來了,到家才想到你不在。”
“對啊,還不抓緊時間,還可以出去玩。”
“不去啦,每天挨你管得束手束腳,出去玩都活不起來了,吃頓飯夠啦。怎麽辦,我一個人很悶。天又這麽冷,我一個人鑽被窩裏冷啊。”
任遐邇笑道:“可憐的孩子,教你一個辦法,放一缸熱水,晚上睡浴缸。”兩人此時已經搬到剛裝修好的別墅。
“水冷了怎麽辦?”
“水冷了繼續放。”
“我中途想你了怎麽辦?”
“你黃。”
“我沒黃,我真的很想你,不是說這是我們婚後第一次不在一起嗎?我這個實在人多不適應。”“呸,亂唱高調。”“你看,我又看不到老婆,又還得挨老婆罵,多受打擊。老婆,我現在過去找你好嗎?”
“噯,別亂來,我們都是住標間。”
“那你下來,我們回家,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上課。”
“好啊好啊,就這麽定,我下去,我立刻下去哦。”任遐邇說完,那邊楊巡的電話就掛了。她愣了一下,將電話擱回,懷疑有人或者有電話找上楊巡了。但她這個電話接下來,心情如會唱歌一樣。
沒想到過一會兒楊巡電話又來了:“麵包,你怎麽還不下來,我都等你十分鍾了。穿衣服不用那麽長時間吧。”
“什麽?”任遐邇跳起來,衝到窗戶邊一看,下麵停著好幾輛車,也不知道哪輛是他的。她忙套上麵包似的羽絨服,與室友道別下去。道別的聲音就跟唱歌一樣婉轉。
果然,楊巡等在下麵,見麵先一個大擁抱。任遐邇非常開心,額外給這個饅頭蓋個紅戳,冒充油包。饅頭卻扭扭捏捏裝腔作勢,說這樣不好,上麵很多人看著,影響饅頭蒸來的聲譽。任遐邇狂笑,與楊巡婚後真有些不適應楊巡的油嘴滑舌,可也真好玩,每天回家就笑個沒完。很多時候楊巡出去應酬,她等著他回家,等的時候可心焦呢。
婚禮後楊巡見煮熟的鴨子飛不了,就硬派給她個稱號:“麵包”。在她不燒早餐的抗議之下,楊巡隻好告訴她過去他是人稱“小楊饅頭”的倒爺,饅頭麵包是一家,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此後兩人背著人就以饅頭麵包相稱,叫得越來越順口。
楊巡心裏最滿意的是任遐邇真心喜歡他,沒有因為重點大學畢業而露出高人一等的感覺。他本來無非是成立一個家,找個宜家宜室的厚道老婆,守住他的大後方,再給他生個聰明兒女。沒想到要到任遐邇是意外之喜,別看此人上班一本正經,八百年不變的麵包樣,本質卻是詼諧得很,令他頓時感覺自己的一張嘴有了用武之地,兩人每天在家彼此調笑,說是打預防針,讓各自出去應酬的時候遇到花言巧語免疫。婚後的生活是說不出的輕鬆適意。
楊巡認為自己找對人了。
上海虹橋國際起飛廳,外公進去關口前,特意走到前來送行的女婿麵前一言不發好久,盯得梁父失色。已經進去的梁母見此擔憂,老頭子昨晚一直沒再提,今天難道要臨門一腳?可她出不去,沒法打圓場。同樣也是來送行,順便接走可可的宋運輝見此倒退幾步,避開風圈。
外公卻沒多說,隻盯著女婿低聲道:“你好自為之。”
外公說完就進去了,留下梁父站在原地尷尬了幾秒鍾,但也沒尷尬多久,就回頭對不遠不近處的宋運輝道:“這都什麽意思?你回家的飛機還要兩個小時吧,有沒有別的事?”
宋運輝拿嘴努努懷裏很不安分地因為媽媽離開而哭泣的可可,道:“他的事最大。”
梁父感慨道:“你現在把他當天,等他長大不知道怎麽對待你。”
宋運輝從可可那兒分出三分目光看向嶽父:“爸爸,我沒跟思申和外公他們說實情,外公應該想得簡單一些,思申更是避而不想。但現實……”
梁父神色一凝,道:“你背後調查我?”
“爸爸對不起,我得為妻兒老小考慮,但你放心,我不會說。”
梁父不語,冷冷地盯著宋運輝。宋運輝也不解釋,熟練地摸出尿布包裏的熱奶,讓剛哭完的可可捧著吃。人流在他們兩個身邊來來去去,兩人都不為所動。
終於還是梁父道:“你知道多少?”
“很簡單的道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坐在我們這種位置上的人,基本上已經不可能親自動手完成一件事的全程。全程有多少人參與,就有多少漏洞存在。”
梁父神色越發凝重,“你究竟知道多少?”
可可仿佛感受到來自外公的凝重壓力,丟掉奶瓶又“哇”地一聲哭出來。宋運輝這下又沒法回答問題,小心伺候手中的一團寶貝疙瘩。而他也不想多說,索性借可可的哭來回避。偷眼看去,見嶽父臉色忽明忽暗,已經大變。
這時,宋運輝的手下找過來,見此情形,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走近。宋運輝也沒招呼手下過來,還是與嶽父對峙。
好久,梁父終於又恢複鎮定,但冷然對宋運輝道:“你也好自為之。你為上市剝離資產的那些事已經做過火。”
“這事都是專門法律班子經手,沒有違法。”宋運輝有些愕然,沒想到嶽父也在調查他。
“別讓思申知道。”
“思申一向對不三不四的下崗規定很有看法。”
梁父看看不遠處的宋部下,欲言又止,說聲“再見”走向“國內出發”。
宋運輝不動聲色地跟頭也沒回的嶽父說“再見”,但等嶽父走遠,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他其實對也嶽父的所作所為所知有限,他完全是憑一個上位者的自身經曆,豁出去威脅了嶽父一把。令嶽父無法不忌憚:他這麽一個外省官員都能探知一二,何況省內?為嶽父的事,他頭痛萬分,隻好選擇與嶽父交惡,但或許可以挽救嶽父於懸崖?
他沒想到嶽父也調查了他。翁婿關係的背後竟是這這樣,他始料未及。
宋運輝出了好一會兒的神,才與同事匯合,登機回家。
宋運輝與楊巡的關係,在楊巡的一再努力之下,終於漸漸恢複。元旦前楊巡新居請客吃飯,他過去了一下。從楊巡那兒得知梁凡和李力兩個在香港掙得相當好,幾乎不回上海,直把香港當了家。因此楊巡也激動得躍躍欲試,想通過深圳的地下渠道將錢弄去香港動作一把。
宋運輝跟楊巡說起梁思申的評價,說泡沫時期,誰都會被資產的迅猛增值擊暈,認為自己是天才,爭先恐後地下水追逐泡沫。追逐泡沫是正確的,沒辦法,必須想辦法跑贏通脹,但最關鍵問題是誰都不知道泡沫會什麽時候破裂,誰要是拿到最後一棒,那就不僅僅是前功盡棄。解決的辦法是對衝。但是國內很多出去香港玩票的人不懂這些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金融天才玩出來的遊戲規則,因此不知如何躲避風險。
宋運輝本來就不熟悉那行,說得七零八落,於是聽到楊巡、任遐邇以及尋建祥、楊速等人的耳朵裏,便成了天書。楊巡建議已經在讀工商管理碩士的任遐邇放棄看著沒什麽意思的課程,轉投金融。任遐邇也是蠢蠢欲動,對那個聽上去都是高智商人士在玩的領域非常向往。
飯後,楊巡堅持替宋運輝開車,送他回家。宋運輝建議楊巡,做大了以後,確實應該開始考慮多渠道地融資,向股市等金融領域開拓融資渠道。楊巡聽著當然上心,回家找任遐邇商量該怎麽做。卻見任遐邇早已趴在電腦前,通過雅虎中國搜索相關信息。但兩人找了半天“對衝”相關信息,越找越是茫然。
楊巡想到前陣子找過他,想拉他進證券交易所開個大戶的老大,決定從那個業內人士入手了解情況。而任遐邇準備去書店買書或從圖書館借書,了解相關情況。兩人分頭出擊。
楊巡很想在正擴建的建材市場之外,把原先有規劃的商場上麵的辦公樓造起來。可那需要大筆的資金。錢從何來,一直是楊巡孜孜以求的大問題。如今很好,有了任遐邇這個幫手,讓他可以有商有量。
但在新一輪的大展宏圖之前,楊巡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退路。就像宋運輝跟他提到過的對衝,收益越大,風險越大。世上的其他事又何嚐不是如此?他現在家大業大,更需分攤風險,以免那些總是讓他午夜夢回的恐怖過往再度來襲,他不能總是隻有深深害怕,沒有行動。他想方設法將文憑最厚實的任遐邇的檔案又放回人事局,又替任遐邇找到油水豐厚的自來水廠位置,費大錢花大力弄進去,卻又費錢費力辦個停薪留職。這才放心。即使以後有個三長兩短,也餓不了全家了。
任遐邇對此很不理解,她即使與楊巡再親,一時又怎能知曉如此頑強的丈夫經曆多次頭破血流後,層層累積在心頭的恐懼。
1997年
梁思申在美國安頓外公、媽媽、宋引等一行的時候,從電話裏得知,爸爸元旦在香港過。爸爸這一舉動太明顯,梁思申再掩耳盜鈴都無法不將爸爸與梁大的關係濃墨重彩地聯係一下。她忍不住問媽媽,爸爸有沒有做什麽違法勾當,媽媽否認。甚至連時常冷嘲熱諷的外公都幫著否認。梁思申不得不再次告訴自己,爸爸是個有原則有堅持的人,為了自由婚姻可以與權威的爺爺抗爭那麽多年。爸爸也從來教她為人必須正直有操守,她從小在爸爸媽媽的諄諄教誨下長大,於情於理,都沒理由懷疑爸爸。可是,她還有獨立思考。爸爸去香港過元旦,這行為太反常。
她最擔心的還有,以梁大對國際金融的無知,以梁大在國內暢行無阻發展出的目空一切性格,這種人有本事在香港玩兒投機嗎?市麵上把九七回歸視為利好,傳言香港彈丸之地,土地有限,回歸後流入香港人口將成香港房價有力支撐,梁大就把這些話掛在嘴邊念叨了。可梁思申早在89年的同樣彈丸之地日本也聽說過類似的話,當時也是鼓吹土地是不可再生資源,土地隻會越來越少,與香港現在的那些輿論如出一轍。日本炒地發展到最畸形的時候,一個東京市的地價可以買下整個美國,但是最後怎麽樣?日本至今沒有恢複元氣,日本的房價至今已經跌掉75%。老牌金融人士以旁觀之心進入炒作,梁大卻是全身心係於炒作,梁思申最怕梁大賭紅雙眼,成了最後一個接棒手。在群狼環伺之地,梁大接最後一棒幾乎不可避免,萬一爸爸真與梁大有個什麽,會出現什麽結果?梁思申不寒而栗。
梁思申回到上海第一件事,是給爸爸電話,告訴梁大等人在香港麵對的風險。但沒等她說完,爸爸就告訴她,他親自去香港看後,覺得梁大和李力都少年老成,操作穩健。而且他也不可能有那麽大權力批給梁大大筆貸款,梁大更無可能轉移那麽多人民幣出去香港。爸爸還微責她過於操心,不如把擔憂放到梁大那邊去,指導梁大暢遊國際金融海洋。聽爸爸如此言之鑿鑿,梁思申擔了好幾天的心又放下了,她生氣自己多疑,懷疑誰也不能懷疑到爸媽頭上去。
因此,她能悠然地啃著帶給可可吃的小熊餅幹,給宋運輝打電話報平安,聽可可在電話裏對她咿咿呀呀地“說話”。分別才幾天,她對可可是那麽的牽腸掛肚,恨不得將心肝掏給兒子,恨不得當晚就飛回去看一眼兒子。由此想到她是爸爸的女兒,她更釋然。從小至今,她都是爸媽的心肝寶貝呢。
周末時候,梁思申才得再見寶貝可可。因為外公去了美國,梁思申平日裏上班照看不了可可,倆夫妻總是不放心讓保姆照料。再加現在宋引去了滅國,不再需要接送。因此宋運輝力勸父母留在上海,幫助照顧可可。宋季山夫婦雖然不是很願意再一次離鄉背井,可是又著實擔心孫子的安危,隻好留下。錦雲裏又熱鬧了起來。
春節時候,梁思申力邀爸爸來上海過節。今年的春節相較去年冷清了許多,梁父的身體也挺不好,即使天天在暖氣室裏呆著,還時時幹咳,可據說在省醫院全身檢查又表明沒事。梁父自己倒是看得很開,跟女兒說年紀大了,小病小痛難免,梁思申卻是硬押著爸爸去看梁凡介紹的好醫生,梁父隻得一切行動聽女兒。檢查下來還真沒大病,但血藥血糖等值都接近臨界,醫生讓梁父注意保養。宋運輝也通過關係聯係到以為中醫,幾貼濃濃的湯藥下去,梁父的咳嗽緩解不少。梁父來到上海後,一個朋友都不聯絡,隻安安心心呆在錦雲裏安享女兒女婿的安排。
但這一個春節,梁父沒與宋運輝單獨認真交談一句。
梁父回去後沒幾天,梁思申晚上接到爸爸一個電話,然後很快又接到丈夫的電話,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再過一會兒,一個同事打她手機,問她是不是真的,她震驚之餘,卻不敢回答。她立刻爬上互聯網,搜尋有關欣喜,研判經濟動向,一直忙碌到半夜才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見慈眉善目的公公婆婆等著她吃飯,她以為這事對他倆關係不大,就坐下時候隨口說了句:“昨晚已經挺晚了,傳來消息,鄧小平逝世了。”
但宋季山夫婦都驚呆了:“鄧……鄧小平?”
“是的,今天電視上應該會有公告。”梁思申說話時候竟見婆婆的眼圈紅了。
“好人啊,他怎麽去了呢?香港還沒回歸呢。”宋季山見兒媳驚異地看著他們兩個,忙解釋道:“小輝不知道跟你提起沒有,要沒有鄧小平,那就等於沒有我們一家的出頭日子。我們能平反,小輝能讀書,都仗著鄧小平一句話。”
“哦,對,我知道。不過那時候我還小。”
“思申,我想燒些菜,燒柱香。祭一祭。你不相信迷信吧?”
梁思申忙道:“沒關係,沒關係,如果晚上我又回不來吃飯,爸媽幫我也說一聲,我們都感謝他。今天這個大日子,金融市場一定很動蕩,我們會很忙,晚上爸媽別等我吃飯。”
宋季山夫婦不大放心。梁思申一餐飯的時間裏,滿耳朵都是“白貓黑貓”、“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改革開放”等等。她沒想到,平時看似不聲不響,對外界漠不關心的公公婆婆竟然也有被時事打中的時候。
不僅家裏,整個社會都彌漫著不安和悼念。但這一天,滬深兩市卻雙雙以紅盤報收。
小雷家的這個春節過得熱鬧非凡。
才到臘八,雷東寶就指示叫來兩家戲班對台唱戲。那兩家戲班為了把對方壓下去,各自使出渾身解數,你唱得響,我比你更響;你跳得歡,我比你跳得更歡。小雷家三通一平的地皮有些還沒蓋上房子,正好讓兩家戲班子大顯身手。不僅小雷家全體不用上班的男女都擁去聽戲,連四鄰八鄉的人都紛紛趕來湊熱鬧。那些人看到好戲的同時,都對小雷家的發達議論不休。
正明見此想到一計,讓人往戲台上麵和兩側掛上紅布,紅布上書“恭祝雷東寶同誌榮膺市級勞動模範,恭祝雷東寶同誌榮膺省級勞動模範,向致富能手雷東寶致敬”等字樣。所有來看戲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為了更加渲染節日氣氛,春節前三天,還花大價錢買來村人幾乎隻在電視裏見識過的巨大煙火,在空闊的場地上放給所有的人看。
當然又是分發年貨,這回雷東寶還是去忠富那兒親自走一趟。雷東寶還是沒說確切數量,隻說比去年多要一倍。他隻要看一眼便知,忠富的豬場也擴了規模。就跟雷霆下麵的各家實業一樣,因為去年下半年市道轉好,產量全麵恢複,出口更是欣欣向榮。因此他決定今年的豬肉多發一倍,還用兩輛車裝來透亮金龍魚色拉油,給全部村民全部工人都發,讓每個人下班回家的車把上都掛滿年貨。
雷霆現在有錢,雷霆現在也有名。不僅雷東寶個人各項先進榮譽加身,雷霆也是市縣出口創匯先進企業,領導因此對雷霆無限青睞。雷東寶當然要讓村民一起感受雷霆的先進雷霆的發達。
雷東寶誌得意滿地旋風式地刮出忠富養豬場時,這回再沒提忠富回去的話。相比眼下跟著小雷家突飛猛進的發展一起與時俱進的紅偉、正明們,眼前的忠富顯得如此的不合時宜。現在小雷家與忠富一樣身份的還有誰穿忠富今天穿的那種餅幹格子羊毛衫?現在都是他雷東寶今天穿的雞心領羊毛衫。忠富身上也已蕩然無存小雷家的銳氣和勃發的鬥誌。用機關工作人員常說的話,忠富現在似乎滿足於小富即安。當然,忠富的豬場今年規模是上去了,但是相比小雷家大躍進式的發展,忠富豬場擴大的規模小得可憐。
雷東寶想到,當年的四大金剛,最保守的士根被他排斥了,而次保守的忠富則是自己退出。忠富當年如果不退出,會不會遭遇士根的處境?也或者說忠富當年退出時候,已經想到他以後必然無法適應小雷家的大發展?雷東寶覺得,不能排除這一可能。因此他沒必要再邀請忠富回去,免得不能好合好散。但對忠富這個人仍是心懷好感。
雷東寶的手機不時叫響,沒辦法,越是年底越是忙碌,從元旦起到春節,夜夜都已經被各色應酬預定。每到下午起,就是此起彼伏的電話,確定吃飯唱歌。
不過總算有個電話與吃喝玩樂無關,是項東打來的。項東家遠,他準備提早幾天回家,希望雷東寶這兩天之內找個時間與他做一次詳談。項東還說,他此前已經把要求向正明提出,但正明似乎至今沒有幫他安排。雷東寶回想了一下,正明沒跟他提起過項東約見,他估計與正明對項東早已有之的不滿有關。雷東寶當即答應十分鍾後銅廠談話。
回頭一想,還確實有好多日子沒去銅廠,除了忙,還因為項東這人實在是讓人省心,不說把事情都管得有條不紊,還很少提過額要求。但雷東寶並不覺得這是管理中的粗疏,他一向認為,任用一個人嘛,先得收服那人的心,以後就得放手讓那人盡量自由發揮。他才不會永遠壓在上頭做指揮,比起項東,他的技術太差了。
車子到銅廠,雷東寶從後備箱取出幾件禮物,直取辦公室。進門見項東在打電話,他與欠身的項東握個手,就將禮物扔項東桌上,後麵急急跟進來的司機幫雷東寶將茶倒好,這才退下。項東看著司機心裏不喜歡,但那不是他能管的事。他快快結束電話,忙笑道:“書記最近很忙,實在不得已才打電話給書記約時間,對不起。”
“說啥話。”雷東寶從幾件禮物中挑出一封領帶,遞給項東,“這是去縣裏開表彰會分來的,參加的一人一條,我的送你。你看看領帶包裝上麵寫的是什麽。”
項東見上麵寫著“全縣工業工作會議暨全縣工業二十強企業、企業家表彰大會”幾十個字。笑道:“我們上二十強了?”
這下輪到雷東寶吃驚:“你不知道?你沒看戲台上掛的條幅?我們還上市百強了呢。嘖嘖,你也太不關心了。”
項東的嘴翕張兩下,道:“如果以後辦公室定期通報重大事件就好了,我是外鄉人,與大家混得少,消息不靈。”
“你不是外鄉人的問題,你是清高了些。領帶上的這個會議,縣裏說話很明確,去年沒爭來百強縣,今年一定要狠狠加把油,任務主要落在我們這些二十強身上。我要求縣裏資金支持,有資金才有規模,有規模才有產值。縣裏同意,月度工作會議上已經討論。今年你的任務還是很重。”
“書記請等一下。”項東起身將辦公室門關上,才道,“書記,我正準備跟你談這件事。去年一年,銅廠產值很好,利潤也翻番,但我們利潤率不高。原因是我們的產品方向有問題。我們現在生產的都是技術附加值很低、但批量很大的產品,尤其是外貿產品,利潤少得可憐。我們去年中期曾經研發新產品,但是接來的外貿單子還是低附加值的。我曾經跟史總溝通,希望他接外貿單子時候有所側重,盡量挑選高附加的接……”
“這事我知道,紅偉跟我提起過。他的意思是這樣的產品比較難做出口,一個客戶常常要談好多次才能敲定一筆單子。他希望我跟你談談,不要逼他。”
“是的,我也知道這樣的單子談下來不容易,但這樣單子的客戶卻比較穩定。較高端產品的客戶需要的是能保質保量的廠家,這樣的廠家因為各種門檻較高,外商並不容易找到。我們如果第一次合作能滿足要求,他們以後會認定我們。既然我們現在有好的設備,我們隻要再耐心一點,一定能積累越來越多這樣的客戶。”
雷東寶道:“我們耐心不起來。我們等於同上麵有交易,他們給政策,我們做成績,我們要迅速擴大產值,迅速創匯,還要迅速提升形象。事分輕重緩急,這件事我看你緩緩,等我們今年的擴張結束,政府能提供的貸款支持差不多了,我們可以開始走我們自己的路子。”
“書記,真的隻再要一年時間?”
雷東寶笑道:“你幹啥,搶什麽好處去還是怎的?”當著項東的麵,雷東寶還算是克製,沒說什麽吃屎趕熱乎之類的粗話。
項東道:“書記,市場是有限的,如果被人占了先機,後麵擠進去就費勁了。還有研發工作需要時間金錢。我們現在產值高利潤薄,這些利潤拿來研發,無疑是杯水車薪。沒有研發,隻好做大路貨。大路貨競爭激烈,為了賣出去,隻好競相壓價。壓價的結果是利潤更薄,更沒法支撐研發投入。路子越走越窄,惡性循環。現在業內已經有幾家企業開始研製和生產高端產品,時不我待啊,新產品的開發需要周期,不是想開發就開發的,我們必須加速跟上才行。但是最好現在請史總開始慢慢傾向性地接有點技術含量的單子,讓我們的技術人員有事做,有練手的機會,不要荒廢手藝。這事最好書記跟史總說,我跟史總說了沒用。”
雷東寶答應,又與項東討論今年的計劃,但沒說幾句,就被正明又是電話來,又是人親自來地催著去市裏應酬一個飯局。項東很無奈,隻得放行。
雷東寶上車,一個人坐在寬敞的後座,正明坐在前麵扭過頭來笑問:“書記,項總又提出要改變產品結構吧。”
雷東寶隻是道:“小項……肯鑽。”
正明笑道:“屁股決定腦袋,項總坐廠長位置上,不用管銷售,他更多考慮的是技術和設備,再說他本身性格裏也像書記說的愛好鑽研,人這性子要是這樣的吧,沒東西鑽的時候,手癢心癢。”
雷東寶笑道:“媽的,還手癢心癢呢,你道是鑽什麽洞啊。”
但雷東寶心裏卻認同正明的說法,項東喜歡鑽研,同樣設備過來,他總有辦法稍作改造,一下就提升了加工能力,雖然這加工能力目前還派不上用場。可他就是喜歡花力氣弄,包括研製新產品,即使工作那麽忙,項東都沒放棄,一直斷斷續續地在做,沒讓那些技術員荒廢手藝。因此雷東寶決定先把項東的要求擱一擱,當務之急,他坐在雷霆老大的位置上不能不考慮到一個最大問題,就是先想盡辦法從政府手中摟來錢,這不是作為下麵一個工廠負責人的項東能考慮到的,他不能被項東牽走思路。
但他沒明確跟正明說。正明與項東心裏有矛盾,他若支持了正明的觀點,正明就會攀爬一把,認為他支持了正明這個人,更會壓到項東頭上去。項東本身就是個外鄉人,在小雷家的社會基礎薄弱,他作為老大,須得搞好內部平衡。他記得以前宋運輝曾提醒他關注內部人事平衡,他當時不以為然,現在企業大了,看來還真得走國營企業那一套。
項東看著雷東寶的車子絕塵而去,心裏很是不舒服,他本來想今天軟磨硬泡一步一步地誘導雷東寶答應走科技發展之路的,可是正明這個白臉救火似的硬把人搶走,讓他心裏想了好久的計劃之說到一半。一年之計在於春,他本來想早點取得雷東寶的支持,早點可以據此安排今年工作,而不用什麽再等上一年。可是雷東寶忙,看上去也不重視。
他不認為幾乎閉著眼睛都能生產的附加產品有出路,他希望雷東寶認識到這一點,利潤微薄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國內國外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打擊這麽微薄的利潤。小廠做低附加產品或許有利,因為小廠調頭快,隨時可以讓產品改頭換麵。但是現在雷霆這麽大的家業也不爭氣地隻生產低附加產品,那就跟龐然大物一般的驢子一樣,隻會吃草不會吃肉,放到深山老林的結果就是黔驢技窮,最後隻有被老虎吃了一途。
項東心想,最長一年,再拖一年還是這樣的話,他個人先耗不起。但他打算年後回來繼續找雷東寶談。
大年三十的下午,楊巡站在店堂一樓看大夥兒收拾的收拾,貼封條的貼封條,而楊速則是跑上跑下親自監督,以確保他們兄弟兩個春節兩天回老家的時候,關門的商場安全方麵不出問題。楊巡一眼看到任遐邇大約已經封好財務室,他上去好玩地拍拍穿得像隻土司麵包的任遐邇,這是他喜歡的遊戲,毫不意外地感受到富有彈性的手感後,笑道:“你動作倒是快。”
“財務部才多大地方。你套上衣服,等下我們得趕夜路,冷。”
“車上能冷到哪兒去。”楊巡隻是接了衣服,卻不肯穿,手指著忙碌的人們。道:“你看,歐洲街卻不要我們操一點點心,就跟你封財務室一樣快。”
“當然不一樣,完全不同的經營方式。”
楊巡搖頭:“我以前發誓堅決不做具體經營,現在怎麽忽然犯渾了呢,我剛剛才忽然想到,這種經營方式不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好。你看我投入一年半多的精力,資產卻沒翻番,這筆買賣不值當。”“性價比不高?”“對。我剛才在想,這點兒死利潤,太虧待我這一年半的辛苦。我想幹脆一些,把商場承包出去。”
任遐邇驚異,看楊巡半天,才道:“你想從商場脫身?其實你放手一點,把商場的經營交給老二就是。你最近不也是忙著建材市場二期嗎?”
“老二性格裏麵缺點靈活,守成容易……你說是不是?”他有些不想說楊速的不足。
任遐邇道:“也是,你去忙別的事情時候,商場重大決策還都你分心來決定的,總要你分心照顧這一塊不現實。可是承包給人……我以前沒想到過,有些接收障礙。我們商場現在賺得多好啊,全市第一,全省有名,承包出去可惜。”
楊巡道:“我還可惜我的心血呢。可暫時我手裏沒有個撐得起整個商場的管理人員,我又要脫身搞發展,隻好做個取舍。這事還不急,我們回頭規劃一下,再說。”
但任遐邇心裏卻被楊巡的這個想法打得神思不定,在她看來,商場經營得那麽好,換誰都應無限驕傲,在未來的日子裏再培土加基,會更加鞏固全市老大的地位。可楊巡說的也在理,就性價比而言,他應該把心思花在更賺錢的領域。而且商場作為一個服務性行業,則是要不停變革更新的,顧客的腳是活的,商場的經營不進則退,沒有中間路線,也就是沒有守成一說。可將商場經營權交給別人,在商場正走向頂峰的時候,卻叫人如何割舍得下?
任遐邇自認,她反正是做不到的。一邊是商場可以預期的利潤,而另一邊是楊巡結束商場束縛投入到其他未知領域。這需要楊巡冒多大的風險,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出決定。她看看身邊指揮若定的丈夫,心裏更是佩服。
一會兒商場封存完畢,車子去家裏接上楊速妻子毛毛,加緊上路。天色已經墨黑,遠近有焰火呼嘯上天。四個人吃著東西,聊著天,車子開得飛快,時間也過得飛快,兩兄弟輪換著開,倒也不累。上車前楊巡提醒任遐邇別說剛才討論的放棄商場經營的事,他不想讓大弟難堪,大弟已經努力了,隻是限於資質,沒法做到更好。要是老四能幫忙的話就好了,老四腦袋不錯,可惜浮滑。
四個人直到淩晨四點才到老家。老家屋子雖然已經委托老鄉先過來幫忙打掃,可他們到的時候還是得從車上抱下被子褥子,不管多累都得鋪個睡覺的被窩出來。睡下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便是任遐邇此時也感覺到,他們這麽忙碌這麽抓緊,就是因為被商場捆住了手腳,限死了時間。商場這個服務性行業是基本上沒有休息時間的,春節初一初二的兩天休息還是楊巡為了回老家割肉決定的,比之尋建祥管市場都不如。
因此他們的時間非常緊張,明天下午就得啟程回去,大年初一,幾個年輕人當然也沒什麽忌諱,抓緊上山去給楊母上墳。楊巡像是跟母親說話一般,先煞有介事地將各自妻子介紹一番,又報告老三今年暑假畢業,可能在美國找工作不回來。老四改換五星級賓館工作,兄弟兩個都很不放心那工作環境,怕更增添老四虛榮。
在場三個都沒料到楊巡說起楊邐來一點都不客氣,大家都驚訝地看著楊巡,卻連楊速都沒表態。四個人又各自說了會兒話,這才下山去幾個稍近的親戚家吃飯。有厚厚的紅包開路,誰會對楊家兄弟不客氣?大概隻有楊邐才不屑。
楊巡當然率一行人去小雷家拐了一趟,但雷東寶家門庭若市,楊巡隻夠得著與雷東寶打個招呼。出來雷東寶家,旁邊就是士根家,楊巡不屑地看一眼,帶大家去給紅偉、正明拜年。在紅偉家中吃頓飯,一行四個風塵仆仆地上路回家。
才閉門上路,四個人憋不住,幾乎同時開口說話。
楊巡道:“雷書記那車子,太噱了。”
任遐邇道:“原來我們婚禮上見的那個胖子書記的事業做得那麽大。”
楊速道:“我說了吧,他們肯定得拿我們的車子說事。”
毛毛道:“農村現在太富了,一個村子都這麽富。”
楊巡總結性發言:“好車壞車反正都是四個輪子,我們又不是買不起奔馳,我看他們是燒錢。你們別看他們攤子那麽大,別人不知道,我清楚,我以前就是做他們登峰出的電線,現在電線價格跟以前怎麽比,我剛才不是問了紅偉產量嗎?我基本上能算出他們集團一年掙多少,他們賺的是辛苦錢,去年全部收入加起來不會比我們好。”
任遐邇道:“他們新上任項目那麽多,用的是自有資金,還是貸款?”
“一小半自有資金,一大半貸款。我問了下,他們的流動資金也全是用的貸款。”
“壓力很大啊。”任遐邇脫口說出,這是她的本行,“他們製造型企業掙的是辛苦錢,借那麽多錢得要很大膽魄。”
“小雷家這幾年什麽風浪沒見過?借點兒錢是小意思,再說他們現在排場大,借的是國家的錢。即使有事,國家還能把小雷家村抹平不成,他們的性質是村集體。借個人錢才是風險,個人借錢也是風險,反正是弄死個體戶。”楊巡不以為然道。
任遐邇笑道:“誰讓你個體戶跟我們社會主義公有製經濟唱對台戲呢?”毛毛跟著一起笑。
楊速道:“現在已經好了,過去個體戶連工商執照都不給批,大哥為這個還給抓進去坐幾天牢。”
“啊,怎麽回事?”任遐邇吃驚,這事兒楊巡沒跟他提起過。
“好漢不提當年勇。”楊巡笑嘻嘻地不當回事。還是楊速一路沒事,嘴巴閑著也是閑著,他又不可能學兩個女的一路吃個不停,就給她們講當年發生的那些有關紅帽子的來龍去脈。那種事兒,連任遐邇都不清楚,更不用說毛毛,兩人都跟聽傳奇一樣。
楊巡忽然道:“春節後去買兩輛車,你們兩個把車學了,一人一輛方便些。老二,這回買捷達怎麽樣,看上去比桑塔納厚實。”
任遐邇道:“有事讓司機開一下很方便,你們倆的車總有一輛是閑著的。”毛毛卻是很向往,但不敢說,她怕楊巡。
“開車在國外是最基本技藝,學會開車方便許多。東寶書記一輛奔馳,我們一樣價錢,每人整一輛小的,嗬嗬。”
楊速笑道:“我們四輛加起來都不如他的。”
“派頭那麽大幹什麽,他們要看見我開奔馳,以後吃飯得換更高級的,紅包得送更大號的。跟我有仇的心裏不舒服,弄不好弄個查稅什麽的玩玩我,我哪兒奉陪得起。做人實在一點吧。我還是開老車,新車……遐邇,你現在是老大,掌印把子的,你開新車。”
任遐邇不僅掌著印把子,還掌著錢袋子,知道楊巡實力,就不再反對。但心裏奇怪楊巡為什麽忽然提出買車。她這個做會計的心思細密,將聊天的蛛絲馬跡救出來理上一遍,終於找到苗頭,但不吱聲,等到家門一關,先問清楚這事:“你是不是下定決心不管商場了?”
“對,看了小雷家的發展,心裏急。以前他們已經成規模時候,我還在跑東北賣電線,後來慢慢讓我追上,變成他們不如我。但你看他們去年一年的發展,我去年一年又做了些什麽?我不怕他們有政策扶持,但我不能守著商場不上進了。既然不守著商場,我們也沒必要養個司機學小雷家擺排場,還是自己學車吧,你以後進出銀行也方便些。既然你買了,不給毛毛買,說不過去。”
“好。可看起來小雷家他們負債很高啊,我想著都替他們受不了壓力。”
“壓力倒不怕,生意人不怕借錢,就怕借不到錢。”
“可我們周圍已經有公司要麽資金鏈繃不住,要麽人才培育跟不上攤子鋪開,倒閉好幾家了。”
“那都是些拿到錢亂花的主兒,拿來的錢先買司機白手套黑製服的,不止東寶書記,以前那誰,商場以前的股東就是那做派。哪像我們錢都用在刀口上。我做大後,運作基本上三分之一靠自己的錢,三分之二靠借來的錢,就造商場時候借錢最多,當中出了點亂子,那次差點砸死我。借錢的人最怕的就是老天都不知道從哪兒砸下來的亂子,所以要算好了才借錢,不能先借錢來用著再說。這寶貴經驗我傳女不傳男的哦,你看我連老二都不告訴。”
任遐邇本來聽楊巡一本正經地說著,一直覺得有理,沒想到楊巡後麵冒出這麽一句,笑得伸手揍了他一拳,“又不正經了。為什麽不告訴老二?”
“老二膽小。他知道腦袋不如我,不會來阻止我,可我知道他背後瞎操心。不像你一操心就劈裏啪啦打鍵盤算賬,算完找我算賬,操心都操到點子上。商場找到合適接收人之前,我還是不跟他講。還有,他對商場感情很深。他是做一項愛一項,以前不舍得甩手歐洲街,現在肯定是不舍得甩手商場。”
任遐邇點頭,原來是這樣。難為楊巡這個做大哥的,還真是如他在他媽媽墳前絮叨的一樣,一個人把爹媽大哥三個角色都占了。不說自己連兒子都還沒養呢,以前他才多小的時候就挑起重擔,難怪……把他壓得矮矮的。
楊巡看到任遐邇鬼頭鬼腦地看著自己,心裏被看得發毛起來,追著問她到底想什麽,任遐邇就是不說,卻一直鬼頭鬼腦看著他笑,笑得他心裏更加沒底,吵鬧著又要節約用水,合用浴缸。這是任遐邇最羞於答應的,卻是楊巡最樂此不疲的。兩人都忘了一路勞累,打打鬧鬧個沒完。
梁思申春節後好多日子都沒見到丈夫,宋運輝大多數日子在北京泡著。但見不到丈夫隻是小煩心事,她更心煩的是她的寶貝可可。韋春紅來電說她家寶寶會說幾句話了,問她可可如何,她答不上來。可可至今除了會說“媽媽”兩個字,其他,任他們如何挑逗,他自巋然不動。梁思申很懷疑會不會因為人多嘴雜,多種語言搞得可可小腦袋適應不過來,反而不知道跟誰的語係。比如以前小王的南洋派英語,外公的國語、上海話、英語車輪大戰,保姆的上海話,她爸媽的家鄉話,宋運輝爸媽的另一種家鄉話。連她都應付不過來,何況可可?但有什麽辦法,公婆兩個和保姆的普通話逼不出來,難道隻能任可可閉嘴不說了?還有未來可可需要的英語環境呢?她為此心煩得要死。
再有,外公赴美後,她才知道原來外公不聲不響地處理了很多閑雜小事。而現在公婆人生地不熟,又不擅支使別人去做,家中無數對外的雜事都落在她頭上。而她的工作又是那麽的忙,想找個人埋怨幾句,宋運輝卻一直不見人影。她心頭積累的火氣越來越大,每天卻還得和顏悅色對付上老下小,包括對兩個保姆都不能用重話。
一等宋運輝終於出現,她才有機會發作,拉他進臥室閉門訴了半天苦。但是訴苦有什麽用?完了又得全身擔上。想起可可上幼兒園前……不,還是先替可可物色好幼兒園,天哪,她抓狂。
宋運輝建議有些事可以讓他們東海公司駐上海辦事處的同誌來做,他會交代一下,但梁思申不願公器私用,隻好自己忙得陀螺一樣。累死了就忍不住找宋運輝吵嘴,可宋運輝實在太深,她吵不起來,反而吵得自己沒勁,感覺自己是無理取鬧。她有意惹宋運輝生氣,可人家涵養太好,即使他身心疲憊,也會打起精神陪她散心,直到讓她開笑為止,弄得她有時候隻好對宋運輝解釋,吵架是發泄的一種,是解決問題的捷徑,可宋運輝硬說他跟深愛的人吵不起來,他願意妥協,有什麽辦法?梁思申聞言當然感動,可是心裏卻為沒吵出來而憋悶。
可事情卻一直沒完。春暖花開,錦雲裏院子裏的香櫞樹。橘子樹掛滿雪花般累累花苞的時候,她爸爸從遙遠的美國邁阿密打來電話,說他已經病退到了美國。梁思申想到爸爸春節時候的幹咳,想爸爸也該好好休息了。可心裏卻又隱隱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她再斥自己不該疑神疑鬼都沒用,她直覺爸爸小病而病退,退前不露一絲風聲,太不正常。想到爸爸可能對她的重大隱瞞,以及那些隱瞞的實際內容,她的心情更加煩躁。
她還想到春節後大多數時間泡在北京的宋運輝。她能猜得到他在做什麽,要政策!他現在已經與單純的技術脫離得要多遠有多遠。她無法不想到老徐攜家帶口造訪錦雲裏時候,宋運輝對待老徐的肉麻態度。她不免也想到宋運輝在同事麵前,在楊巡等人麵前的態度。他在北京到底怎樣?這是她以前所避免深思的,可而今心情不佳,卻越發沒良心地深挖細掘。她發現,其實……其實她的丈夫也是個普通官僚。
梁思申一邊提醒自己不能憤世嫉俗,不能對世界要求理想化,可她卻無法刹住自己的思維,她的腦袋瓜被紛至遝來的困難占領,可是她又無法解決,她連自己生的兒子可可晚說話的問題都無法解決,她還能做什麽?她轉而開始懷疑上自己的能力和智商。
宋運輝也在煩惱,嶽父突然病退出國,讓他滿心擔憂。他聽到消息時候頭皮發麻,他隻是個不知情的圈外人,他不知道嶽父為什麽要跑出國,但知道肯定得壞事。他立刻脖子一縮,縮回東海不再交遊,這種時刻,隻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作為一個業績良好的境外上市公司董事長,隻要不自亂方寸,足以明哲保身。東海是他的基地,是他的根據地。有時間他就去上海,父母妻兒是他的港灣。隻是他看到梁思申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梁思申在她爸的問題上遇到死結。五一勞動節,兩個人坐在院子裏看著剛開放的薔薇花,看小小的可可在花蔭下睡覺,宋運輝建議梁思申拿年假休息放鬆幾天,出去走走散心,他一起去。
梁思申認真看著宋運輝道:“我也正這麽想,我想去美國,你有沒有時間?”
宋運輝道:“可以的。你去看看你爸媽?”
梁思申看住丈夫,問:“你說,爸爸既然退休,他會不會告訴我他究竟做了什麽?”
宋運輝搖搖頭,道:“不知道。但我建議你應該做無罪推定,而不該做有罪推定。去看看他們。”
“我怕。”梁思申歎息一聲,說不下去,但是去美國的心是定了。她還有工作呢。
“我跟你一起去,別怕。”宋運輝難得見梁思申意氣消沉,滿麵無助,心中不禁疼惜不已。但是他考慮到梁思申麵對她父親時候肯定會發生的火爆,猶豫再三,覺得有必要給妻子打一支預防針,“不管你爸爸跟你說什麽,總之,他是你爸爸。”
梁思申小心地問:“你是不是聽說什麽了?”
宋運輝搖頭道:“我沒有確切證據,我所知道的所有,都是憑蛛絲馬跡推測的。但我建議你去前一定做好心理準備。”
宋母從廚房出來,看到院子裏兒子兒媳促膝而談,就跟老伴兒道:“小輝跟思申關係是真好,你看兩個人見麵說不完的話。以前那個,兩人見麵沒幾句。”
宋季山點頭,“兩人程度差不多。”
外麵兩人不知道裏麵兩人在議論他們,依然自己說自己的。梁思申道:“還讓我如何做出無罪推定!以前總說外公不好,現在看著還是外公純潔。”
說曹操,曹操就到,外公打電話過來問:“嗨,你,什麽時候來美國辦事?”
外公硬是用英語說話,梁思申忽然意識到外公這是不願被爸媽聽懂。回道:“我正準備休長假,不知道確切時間,還沒去審批。外公有什麽事?”
“沒事,我的股票上市,我要回國親手處理。還要獎勵你先生。你到美國就通知我,我過去跟你會合。”
梁思申聞言愣了會兒,才像是怕電話那端父母聽見似的低聲問:“外公不願跟我爸爸住一起?”
外公並不否認,“對。我女兒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不想做雞狗。你問問你丈夫,他女兒他打算怎麽處理,跟著這樣兩個假外公外婆,學不到好,還不如蕭規曹隨,學你寄宿。”
梁思申聽得出外公花裏濃濃的鄙視,心裏悲涼,又無可奈何道:“爸爸……他究竟做了什麽?”
“不知道,我愛惜我的耳朵。”
這已經是答案!“我明天上班給你答複。你早點休息,很晚了。我盡量爭取早點過去接你。”
宋運輝等梁思申挪開電話,就急著問:“你外公想回來?是不是不放心那些股票?”
梁思申悲哀地道:“外公不願同流合汙。外公肯定看出什麽,他是人精。他問我小引的讀書怎麽辦,他不讓小引跟在爸媽身邊。他話裏有把小引送去私立寄宿學校的意思。”
“噯,不如這樣,轉到虞山卿那邊去。”
“學費我來,你要覺得內疚,讓小引畢業工作後幫我做牛做馬。轉虞山卿那邊不大好。不過再不好也勝過跟著我爸媽,唉,如果……隻要有人順藤摸瓜摸到小引跟我爸媽在一起,就能對你造成影響。外公想得真周到,周到得可怕。”
宋運輝點頭道:“你外公想得比我周到,我佩服他。還是跟虞山卿太太,不是錢的問題,我擔心小引沒你自覺,也沒你的……”宋運輝指指腦袋瓜,“最好有個人管著,正好虞山卿兒子也在讀書,兩人差不多大小,回頭還可以一起上中文學校。我跟虞山卿多年朋友,他不會不幫,我們支付小引的生活費。”
梁思申聽著也覺得有理,歎一聲氣算是默認。
錦雲裏安靜得像是世外桃源,可是錦雲裏的人,心裏卻驚濤駭浪,沒一天平靜。不僅是梁思申,宋運輝也一起擔心著梁父出國後會不會有事發生。好在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一切似乎風平浪靜。宋運輝鬆一口氣,惟有梁思申心裏一直糾結不清。
她終於請出七月的長假,可宋運輝這個時間卻抽不出空。
惟一令人欣喜的是,可可終於張嘴說話了,一說話就小喇叭一樣沒個止息。雖然發音集普通話、宋家家鄉話、上海話之大成,可好歹能說了,會道了,說出來的別人能聽懂了。梁思申終於放心。
本來每年的春夏之交,都是皮膚最好的時候,可今年攬鏡自照,梁思申臉上卻是化不開的濃濃黃氣。
任遐邇自結婚那天起,就從書店搬來一本又一本的孕產知識書籍,以研讀稅法的認真勁兒鑽研人類生殖養育知識。直至發展到能判別一本書的優劣之後,她開始針對楊巡進行宣傳教育。楊巡是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人,自打開始就被書桌上等身的相關書籍打蒙,隨著教育工作向縱向發展,楊巡被如果不這樣如果不那樣可能導致的種種後果嚇得深刻體會到,如果不進行半年到一年的封山育林,必將對不起楊家列祖列宗。於是他被迫戒煙戒酒。
然而這被迫的時間來得不是時候,這個時段他一方麵得積極接觸有意向租賃商場的戶頭,一方麵他得物色下一個標誌性的發展項目。做這些事情,哪一件都離不開煙酒煙酒。楊巡在健康的兒子與掙錢的生意之間動搖選擇的時候,被任遐邇一次次地拎著耳朵從反方向中拉回。兩人為此扯皮有之,吵架有之。楊巡鬥爭經驗豐富,吵架水平自然是一流,在別人眼裏,兩人的輸贏結局肯定操在楊巡手裏,楊巡可以贏,但也可以因為看到任遐邇的眼淚而不好意思贏,但總之應該不會輸。然而外人沒有想到的是,任遐邇是個堅強而不肯以哭泣讓丈夫放棄的人,任遐邇擅長的是持久戰,過去不是有八年抗戰嗎?現在有任遐邇的泥漿大戰。楊巡要到春天時候才忽然覺悟到,他怎麽就忽略了任遐邇的韌性,想當初追求的時候若不是任遐邇堅韌不拔地將他關在門外,他何至於有史以來第一次出師不利,清純得領到結婚證才得登堂入室。但楊巡是個衝勁十足的人,他才不肯束手認輸,不過有些地方他受不住任遐邇的束縛,隻好一步一步地退讓。他總是對自己說,某些領域,他是非堅持一人獨大的。可是楊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是,那些他自以為一人獨大的領域,他都在開始與任遐邇慢慢地商商量量中進行,因為任遐邇能提供給他最好的輔助。
五月份,楊巡以反複計算之下、網羅種種可能之後得出的價格,胸有成竹地將商場租賃出去了,同時將楊速也租出去三個月,方便對方順利進行交接。簽下租約,一手交合同一手接匯票的刹那,楊巡衝旁邊助陣的任遐邇飛遞一個眼色,這個眼色兩人都清楚,此後有一段可以自由支配作息時間的好時光。
吃完慶功宴回家,任遐邇徑自去書房找紙筆開列去楊巡老家春遊度假所需物品的單子。
楊巡坐在電話機旁,手擱到電話機上卻又想了會兒,才按下梁思申的號碼,令他沒想到的是梁思申這麽晚還在上班。
“有件小事。那商場我經營兩年,盈利不錯。趁現在名氣響亮,誰都看著知道接手肯定掙錢的時候我把它租賃出去了,今天已經簽約,半年租金也已經收到。摁跟你說一下。”
梁思申愣了會兒,道:“夠魄力。下一個項目是什麽,應該有計劃了吧?”宋運輝對楊巡印象的改觀,多少也影響到梁思申。
楊巡聽著這話忍不住微笑,果然應該跟她說,她一聽就知道,根本不用他解釋。便道:“下一個計劃還在選擇中,我很想再上台階,因此很難定,現在市麵上好像該有的市場都有了。不過有件事你可能會感興趣,那個蕭然通過別人轉告我,他想把他在市一機的股份賣掉,問我有沒有興趣。聽說他在香港做得挺不錯,也想套現。”
“嗯,香港最近政權移交臨近,有人已經指出香港經濟出現泡沫,蕭然發瘋了。日本那家公司最近可能不大會再提擴容計劃,年初以來日幣貶值,你作參考吧。我有個私人建議,並不權威,隻是我的一孔之見。這個月遊資加大拋售泰銖的力度,令泰銖兌美元匯率大幅下跌。目前混亂還進一步蔓延到菲律賓比索。我們都在觀察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推斷泰銖危機會蔓延到何地步,包括港幣會不會被卷入。所以我的年假泡湯了。你也不妨做小範圍的準備,這段時間內多做觀察,盡量做一些應對市道可能有重大變化的準備。”
楊巡一邊聽一邊暈,暈到梁思申說話結束,他才喘口大氣問:“為什麽泰國那邊有事,我們國家也有可能波及?”
梁思申這才想到楊巡作為一個一直在國內打轉的人,不可能與宋運輝一樣對國際局勢和國內經濟的結合有認識,她解釋道:“簡單說,如果泰銖貶值到一定程度,必然導致泰國出口產品的價位低於中國,影響中國出口產品的價格競爭力。但如果隻泰國一家,影響還是有限,現在看菲律賓那邊的勢頭也很艱難,如果再有其他國家貨幣紛紛被拖下水,對中國出口的影響就大了,這一帶出口產品的種類都差不多,很容易形成競爭。中國經濟現階段對出口很依賴,必然會因此受到打擊。如果你最近有大規模擴張計劃的話,我的建議是先緩一緩,看看再說。不過我不能保證我的建議百分之百有效。”
楊巡這一回的暈眩稍微好一些,已經大致聽出梁思申所說事情的意思。他厚著臉皮問:“那會不會我把商場租出去,就等於我收鐵打的租金,一點風險都沒有,那個租賃戶卻得麵對經濟可能不好,人們不願消費的困境呢?”
梁思申心說這個人反應真快,“如果形勢控製不住,就是這樣,你歪打正著。對不起,我還得忙會兒,以後有空再聊。沒其他事了吧?”
楊巡放下電話想了好一會兒,去樓上洗澡。等走出浴室,見任遐邇已經上來收拾。他就把剛才梁思申的話轉述給精通財會的妻子,卻見她也是一頭霧水,這才知道經濟與財會不是一回事。但任遐邇卻是立即扔下手頭東西,下樓撲向電腦,上網通過雅虎的中文搜索找新聞。楊巡跟著下來看,見搜索的內容被任遐邇一頁頁地打開放著暫時不看,又開始搜索英文內容,楊巡忍不住伸手搭上任遐邇肩頭,很表讚賞。知識就是力量啊。一直等搜得差不多,任遐邇將拉下來的頁麵全部看一下,見都已滿滿是字,便斷了網絡連線,與楊巡擠在一起一頁頁地看。楊巡知道任遐邇這麽做是為節省撥號上網費用。電話費加信息費,費用不低。
兩人將中文簡體繁體的內容看下來,已經基本明白梁思申剛才電話裏說的是什麽了。尤其是新加坡那邊的英文報道,更是長篇累牘說得非常詳細。任遐邇一手英文字典,一手鼠標,邊看邊還得翻譯給楊巡聽。兩人都覺得泰國那邊的情況果然嚴重,竟然嚴重到發生銀行擠兌。財政部長引咎辭職的地步。但兩人又覺得與中國的關係又似乎是那麽遙遠,除了梁思申說的出口會受影響以外,他們看不出未來可能發生什麽。再一想,這幾天電視上也在放,隻是他們以前隻當看白戲。
此事已經是深夜,任遐邇看著最後一篇英文報道,道:“要不要也取消度假計劃?好像最近會好戲不斷的樣子。”
楊巡道:“可我們留在家裏又幹什麽。向泰國人學習,趁國內人還沒覺悟,我們先買美金床底下藏著?好像金條也行。泰國人那麽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任遐邇想了想,道:“是哦,記得解放前金圓券亂貶值,剪一個頭發價錢要變三次,背一麻袋金圓券去,買回來的米隻有一小口袋,隻有黃金最好用,美金也好。你哪兒買美金去,別黑市吧,會被捉的。”
楊巡道:“不去黑市還去哪兒買?要不這樣,我們也別摸瞎子,自己亂著急,明天我打電話問問宋總,他們夫妻一條心,肯定知道後麵怎麽做。度假還真得延期了。”
“幹脆直接問小梁吧,她知道得更多,她做那行的。”
楊巡搖搖頭:“剛才那電話進去,你不知道那邊有多忙。不好意思再麻煩她去。”
任遐邇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道:“你好像對小梁特別在意,剛才你說了結一件事,到底怎麽回事?”
楊巡忙笑道:“你忘了,以前我不是與小梁合資的商場嗎?後來她等錢用退出,她堂哥進來,可我跟宋總關係好,他們兩個都還關心商場,看她堂哥亂搞他們心裏不舒服,就是小梁撮合我和梁總李總兩個談判,把商場包給我經營。現在我又把商場包出去,我當然得跟小梁打個招呼,人不能沒良心吧。”
任遐邇不信,直覺告訴她,事情沒那麽簡單。可是她見過梁思申,那是一直嚷嚷高檔的楊邐無法比擬的,她不相信梁思申和楊巡之間有過什麽,但相信楊巡一定對梁思申動過心思。她斜眼著楊巡想,她還任重道遠。不過好在楊巡是事後才通知梁思申一聲,而且是當著她的麵打電話,可能他心裏已經沒多少鬼了。
不過想到這些,任遐邇心裏不免酸酸的。
梁思申那麽忙,是因為休假暫時告吹,她得抓緊時間做完一些手頭的事,趕緊回美國一趟,把外公接來,還得把宋引也安頓好。她與外公通過電話,但外公堅持約在紐約見麵。而去美國出差的虞山卿過去幫宋引辦好轉學手續,把人領走,她用一天時間過去虞家幫忙安頓下宋引,帶宋引熟悉一下虞家,並購置宋引的生活用品,又單獨教育宋引一些做人道理,然後就趕回紐約機場接上外公,連夜飛往香港,再轉上海。計劃中,她都沒時間飛去邁阿密。而媽媽也不知道她飛美國這回事,她沒在電話裏告訴媽媽,就像她也沒問爸爸究竟為什麽病退。她沒勇氣。
機場見到外公與小王一起走出來,看到外公老態畢現,卻不用人扶,自己一根拐杖對付得挺好,梁思申心裏忽然生出一絲溫情來,上前擁抱外公。外公不自在,癟著嘴避開臉去,奇道:“你幹嗎?入鄉隨俗也不用這樣做作。”
梁思申忙收起衝動,恢複正常,道:“對不起,外公,連累你。”
外公拿眼角催睄睄她,道:“哎,到老到老,還被兒女趕得雞飛狗跳,找個地方讓我睡會兒覺。”
“準備了,這邊過去。”
外公當即挺直腰板,比之剛才走出出口時候還精神地跟著梁思申一起去。梁思申有些哭笑不得。
再一次陪伴外公從美國飛中國,外公顯得更容易疲倦。想到外公一大把年紀卻是因她的爸爸媽媽而來,又因她的爸爸媽媽而逃離,她心裏內疚,暗自勸說自己以後別跟這老頭子認真,讓著他一些。但是她沒把握,對付這個老頭,她心裏沒底。但是外公又回到錦雲裏,卻無形中讓梁思申心裏生出別樣底氣。好像,這老頭子還是有些精神力量似的。連兩隻久違外公的黑拉布拉多犬都特別興奮,圍著迎來外公的車子打轉。
筋疲力盡的外公從宋運輝的車子裏走下來,看到好奇地走過來歪著頭看他的可可,不禁笑了,累得皺成一團的臉頓時舒展開來。梁思申見此心裏也高興,那就行了。這老頭子難伺候著呢,難得有人能讓他開心。
宋季山夫婦見此就堅決要求回家,說既然孫子可可有人看著了,就得回家照顧兒子去了。宋運輝和梁思申都勸不住,再說也知道外公這麽難弄,一山未必能容二虎,隻能讓二老跟著宋運輝回家去。
外公到錦雲裏後,竟然奇跡般地沒什麽時差困擾,睡得很是舒服。睡得好心情就好,他就給梁思申好臉色看了。沒事時候又開始在院子裏打太極拳,不過這會子後麵有可可跟著一起比劃打攪了。外公老是懷疑會不會被可可打攪得走火入魔。
梁思申的心情好了好幾天,不過後來隨著工作繁忙又心浮氣躁起來。她不知道為什麽,總是一顆心忽然突突地跳起來,臉上一下潮紅,好像遇到什麽危機似的。她感覺自己是在擔心,擔心她的爸爸。
她想替爸爸消除罪孽,隻得按下厭惡梁凡打電話,提醒梁大注意最近東南亞經濟局勢的變化,但她隻是字斟酌句地告訴梁大,根據她的經驗,和她能接觸到的材料及分析報告,形勢非常嚴峻。但梁大估計政權移交之前香港不會有事,政權移交之後,香港也不會有事,因為中國政府肯定要把香港管理好,給澳門台灣做個樣板,而且眾所周知,香港的外匯儲備非常充足,大家都等待看香港回歸後由特區政府主持的首次地皮拍賣行情再定。
梁思申不想多說,看起來梁凡心裏並非不清楚。她把這個電話與宋運輝一說,宋運輝卻想到是不是該提醒雷東寶。雷東寶的雷霆而絕對是外向型的企業,與過去的關在國內競爭不再一樣。但他估計自己的電話打過去很可能被雷東寶非常權威又非常無知地不當回事。他想到前不久剛找他議論過泰國那邊事情的楊巡,想到楊巡好像從黑市買了一些美金藏在銀行保險箱裏,現在樂悠悠地回老家度假。正好讓楊巡過去給雷東寶說說,麵對麵談,不怕雷東寶不聽。
於是楊巡釣魚吃喝之餘,暫別不知道懷沒懷上的任遐邇再上小雷家。
雷霆今年所獲的政府支持,比之去年略有減少,對此,有關人士解釋說,政府不可能把所有支持都壓在一家,去年扶起一個雷霆,今年就得側重其他企業,希望雷霆更得依靠自我造血功能發展壯大。
雷東寶深信不疑,因為去年已經有人這麽提醒他,可他當時不大信,覺得爭取爭取總能拿到政府支持的貸款,他今年就照舊快速上馬基礎工程。但後來陳平原不知從哪兒聽來小道消息,說有人在傳雷東寶和前小舅子宋運輝的關係其實並不如想象中的親密,還有許多有此猜測引發的聯想。陳平原提醒雷東寶,會不會是這種傳言影響貸款。
但連陳平原自己都否認傳言對貸款的影響。畢竟宋運輝不是這邊領導的直係上級或者親密戰友,應該沒那麽大的影響力。陳平原與雷東寶討論後認定,估計是政府看到前階段時間的扶持出了成效,本著有飯大家吃的原則,不能總喂雷霆一家,所以關注點轉移一些也有可能,再說又不是不給貸,隻是稍微少了一些而已。
問題是雷霆今年發展所需的資金規劃卻比去年更上規模。而今外貸不足。自然得從自身挖掘潛力了。
考慮到做內貿雖然價格稍微好一點,可付款方麵卻是問題多多,最好的算是貨到付款,很多則是壓貨一段時間才給付款,更有少許千年不賴萬年不還的無賴客戶,因此內貿需要的流動資金數量龐大,自己周轉千難萬險。外貿的利潤雖薄,可有信用證提前打來,雷霆可以據此到銀行全額貸款,不須占用流動資金。如今已經上馬的工程急等錢用,那就隻能犧牲內貿打那信用證的注意了。
但紅偉提醒雷東寶,內貿的那些老客戶是多年交情澆灌出來的,如果雷霆多做外貿少做內貿,那些客戶勢必投向其他工廠懷抱,部分正好落入正擴張的省電纜手中。雷東寶心想也是,雖然很多小客戶是有奶便是娘,但有幾個國營大客戶卻是他們千辛萬苦上下打點後一路合作至今的,這些人如果脫鉤,那損失大了。他讓紅偉在操作上斟酌著辦,那些效益好付款及時的企業還是供著,其他反正以後隻要雷霆有奶就能喚來。
如此操作下來,雷霆的工程進度照舊,非高層都不會知道財務方麵曾經出了一些狀況。
但是雷東寶卻從正明那兒了解到一個意外消息,項東竟然與一家類似銅企有所接觸。雷東寶不是太相信正明的告狀。雷東寶也觀察了項東幾天,沒看出異常,項東照舊生產工程一手抓,非常忙碌。他就把這事存在心裏,不去提起,照舊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相信他提供給項東的各方麵條件一流,很少有其他企業能比他提供得更多。
倒是楊巡的來訪讓雷東寶有些意外,那小子從來就是無利不早起的,今天怎麽會有時間什麽閑聊來。而且那小子約的是早上八點的上班時間,趕什麽熱狗屎。
其實楊巡來那麽早是有目的的,對於那些他很難硬頂的老大,為了他的生兒育女大計,不得不早到早辦事,辦完事腳底抹油快溜,省得被逼上飯桌,那時候推煙推酒就麻煩了。尤其是雷東寶這樣的老大,他知道他若敢上了桌後不喝酒,雷東寶定會把他五花大綁了硬灌。
雷東寶見楊巡進門,一個招呼後先站起來往樓下看,一看就道:“還開著你那小破車?”
楊巡笑道:“書記太關心我了。不過這回書記不對,我今天開的是小新車。我老婆的捷達。”
“一樣,還是小破車。瞧你小氣的,取個大學生老婆,連輛好點車子都不給買。坐,自己倒水。”
楊巡坐下,但沒倒水,還是笑眯眯地道:“書記,你猜是誰讓我來的?”
雷東寶舒舒服服地躺老板椅上,一猜就猜到是誰讓楊巡來,但不肯說:“你結婚半年多了吧,兒子呢?”
楊巡隻得順著雷東寶的話題,依然笑道:“哪那麽快,懷胎還要是一個月呢。書記,最近新聞看了沒,中央電視台總在報泰國菲律賓的事,那邊現在國家都管不住自己的匯率,給投機商逼著往下跌呢。”
雷東寶奇道:“我看啊,可這關你什麽事,難道你想去泰國開商店?”
楊巡笑道:“我哪來的錢,換輛車都不夠。書記,我是替宋總傳話,他跟我說最近東南亞金融形勢波動得厲害,而且還不止東南亞,日本、韓國年初就開始把他們的貨幣一點點貶值了,宋總擔心說情況要是發展下去,肯定會影響我們國家的出口形勢,讓你早點做好心理準備。”
雷東寶直直看著楊巡,心裏猜度,為什麽宋運輝自己不跟他說,卻讓楊巡來說。楊巡既然跟他來說這種高來高去的事情,必然需要宋運輝花上不少時間調教,要不然這種小子哪兒說得出那麽有見識額話。宋運輝肯花那麽多時間教楊巡,卻為什麽不直接跟他打電話?宋運輝又似乎是關心他,向他提供谘詢,又不肯與他接觸,究竟是什麽意思?雷東寶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也沒好好領會楊巡的話。等楊巡說完,才問一句:“我怎麽做準備?”
楊巡被雷東寶的問題問得眨巴了好幾下眼睛,心說他都說得夠簡單了,雷東寶怎麽還聽不出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楊巡根據他最近跟著任遐邇看到的新聞,耐心地解釋道:“說是一方麵調整出口產品結構,另一方麵調整內、外銷比率。像宋總最近就在從調整出口產品結構入手,聽說投入到研究中心的錢非常多,宋總自己也是一半時間在研究中心坐鎮。”
雷東寶眼珠一轉,問:“他們研究中心不能打電話?”
楊巡聞言一愣,不知道雷東寶為啥問出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來,忽然回過神來,才想到雷東寶的問題其實與他接到宋運輝電話時候的想法一樣,他也好奇,這點子事一個電話不用十五分鍾可以解決的,宋運輝為什麽叫他特意跑一趟小雷家。難道是這兩人現在有矛盾,他今天給成了最尷尬的中間傳話人?
楊巡有心把自己的夾板芯身份變為良好媒介,積極向雷東寶解釋他最近對時事有多關心,又正好因為工作告一段落在老家度假,才來好心向雷東寶傳話。可是雷東寶心裏先入為主,對楊巡本人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年滑頭滑腦的小楊倒爺上,因此對楊巡的解釋並不采信。兩人話不投機,楊巡隻得起身告辭。
雖然有正明將楊巡送上車,可楊巡為雷東寶如此慢待自己心生不快。他不由得想到宋運輝不自己打電話給雷東寶,難道也是不喜歡雷東寶現在的為人?雷東寶對宋運輝也不客氣?那不是自毀江山嗎?楊巡心說,即使在小雷家占山為王,也不用這麽囂張吧,小雷家才多大。
雷東寶其實隻是心煩宋運輝的態度,不知道宋運輝這麽不三不四地來一下算什麽意思,反而讓楊巡那小子看好戲。他不免立刻想到陳平原帶給他某些有關他和宋運輝關係疏遠的傳說,不管別人怎麽看,宋運輝首先在表現疏遠,比如今天。那說明上回楊巡婚禮上兩人不坐一起,也是宋運輝有意為之。好吧,那次其實也知道宋運輝因與他前一晚話不投機而生氣,可今天還這樣不三不四,那也太小氣了。雷東寶因此很生氣。
但雷東寶一邊不滿著宋運輝的態度,一邊卻是認真回顧楊巡剛才帶來的話,沒大事的話宋運輝肯定不會這麽費勁地要楊巡把消息帶到,那說明楊巡帶來的肯定是大事。想那傳話,就是減少出口和提高產品檔次兩點。可他現在減少出口就等於減少信用證,減少信用證就等於自絕資金來路。提高產品檔次倒是年前項東跟他提起過的事,可遠水不解近渴。他想到,楊巡提起那些事還隻發生在泰國,才傳染到菲律賓,都還在那些沒有生意接觸的小國打轉呢,那麽遙遠,或許他不急,拖過半年,等目前已經上馬的工程完工了再說。他這邊的工程停不得,停下就等於把原先投入的那麽多錢壓在廢墟裏。那麽多的錢如果是自有資金倒也罷了,那都是貸款,壓著不動每天還得生出大量貸款利息,那利息靠現有產能的利潤沒法對付。因此他還得依靠外貿換信用證一陣子,爭取工程盡早完工,盡早投產,盡早還貸。宋運輝叫楊巡傳來的話他現在沒法照做。最先的時候是他規劃工程,可等到工程上馬,是工程推著他和進度一起走,誰也無法停止。
心情不佳,他便去工地巡視,曬出一身油汗,人才稍微輕鬆。繞到正安裝的車間,正好見項東在現場與工程人員談話。他才想進去看看,卻見正明匆匆趕來。他止步問正明:“誰找我?”
正明將手中安全帽遞給雷東寶,笑道:“聽說書記來工地,趕緊過來陪著。書記,不戴安全帽可危險。”
雷東寶接了安全帽戴上,埋怨道:“這帽子誰弄得?這麽個小東西,都隻能頂頭上,戴都戴不進去。你真沒事?”
正明輕笑道:“那倆筆杆子又過來了,這個時間來還不是想吃中午飯嘛?反正書記他也是要吃中飯的,不如一起坐坐。”
“又是他們,有完沒完,每次都把我寫成什麽。”雷東寶雖然嘴上“抱怨”,臉上卻笑出來,因那兩個筆杆子與他關係很好,多次一起吃飯,為他寫宣傳文章。難得是這兩個人說話風趣,每次吃飯都是享受。當然雷東寶給他們的禮物也是不菲。他看看車間深處的項東,又看看手表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半,就打了回頭。正明忙在後麵跟上,不過忍不住回頭也冷冷看看項東,不小心踩到地上一截廢鋼管,一腳滑了出去,幸好扯住雷東寶的袖子才沒摔倒。倒是被雷東寶取笑了幾句。
楊巡和任遐邇如願以償,他們在老家沒幾天竟真懷上了一顆豆芽。楊巡每天都猜是男是女,卻又說男女都好,隻要是自己生的。加上老三出國幾年後終於來電話說找到工作,近期回家一趟,楊巡這幾天歡天喜地的,還想去老三美國飛來的第一站香港接機,可惜政權交流臨近,他沒拿到簽證。
梁思申最近倒是經常出入香港,與同事密切關注東南亞一帶發生的風暴。
七月一日,香港順利回歸。
七月二日,泰國央行被迫推翻前兩天泰國首相有關泰銖不會貶值的講話,宣布放棄泰銖與美元掛鉤的聯係匯率製,實行浮動匯率製。
多少人從電視裏看到被香港回歸新聞壓縮得國際新聞欄目裏的這條消息,但絕大多數人並沒給予太多關注。楊巡和任遐邇從新聞聯播上看到這一新聞,更多的也是隔岸觀火。
沒幾天,菲律賓比索也告失守。
與此同時,馬來西亞隊和印度尼西亞的金融市場開始步泰國、菲律賓的後塵,陷入腥風血雨。接著是經濟狀況良好的新加坡也未幸免。眾人都猜疑下一站會是香港。
梁思申憂心忡忡,掛牽梁凡那邊會不會出事,她心裏隱隱感覺,梁凡若出事,必然牽出她已經退休在美國養老的爸爸。八月的時候,炒家果然沒放過香港,大舉來襲,但被港府擊退。金融界人士都在問一個問題,炒家對香港就此罷休嗎?若再有炒作,大陸政府會否出手?誰都知道大陸和香港的外匯儲備相加是個天量,可誰都看到了“四小龍”在炒家手底下紛紛潰敗,束手就擒。因此誰都無法給出明確答案。
但是梁思申卻看到一條令她驚異萬分的消息,八月二十七日,香港回歸後首次進行的土地拍賣創出新高。小甜甜龔如心旗下的華懋集團以55.5億元擊敗李嘉誠的長實,投得底價僅3600萬元的淺水灣豪宅地。梁思申非常相信,這一天,梁凡肯定人在香港,而且肯定是第一時間獲知回歸第一拍的消息,梁凡早跟她說過,他就盯著這一拍。至此,梁思申覺得都不用再梁凡通話,通話是自取其辱。土地拍賣價這個最敏感的風向標,已經明明白白指向香港社會對回歸後市場繁榮的信心。梁思申知道自己鬆了一口長氣。
結果,九月十五日,恒基地產以56億低價,刷新前不久剛創造的地王記錄。
連外公都覺得匪夷所思,不得不感慨中國大陸自改革開放以來取得太多出人意料的成就。
可是,回歸才不過幾天,香港經濟真被大陸神奇化了嗎?梁思申不信,她更相信市場。
不過這一段時間的忙碌和緊張,以及對世界金融市場的全神貫注,還有外公的回歸,讓梁思申心裏的積鬱沒機會抬頭。她又恢複忙碌並快樂的日子。
錦雲裏桂花飄香時節,外公有老友惠然到訪。梁思申見是休息日,就自己開車帶著外公去機場接老友夫婦,正好戴嬌鳳帶著一大捧桂花來錦雲裏,她本就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也笑嘻嘻地跟上去了機場,又坐後麵一輛車跟到賓館,到賓館時候,戴嬌鳳已經與外公老友兒子聊得挺好。但梁思申陪同登記的時候,卻意外看到接待台後麵那個笑容可掬的女孩竟是楊邐。她想阻止戴嬌鳳過來,可已經來不及,戴嬌鳳看到楊邐愣住。
楊邐也見到戴嬌鳳,但她正工作,又是本就不怎麽在意戴嬌鳳,不過睨了一眼便不理會。戴嬌鳳卻是花容失色,令得其他人都以為楊邐是戴嬌鳳的情敵。旁邊梁思申心說,看起來戴嬌鳳對那段往事非常在意。戴嬌鳳後來都沒怎麽說話,送老友上去電梯,她就與梁思申單獨告別一下,怏怏而去,梁思申想送她回都被謝絕。
外公見此不解,告別老友出來問外孫女這是怎麽回事。梁思申就把楊巡結婚期間發生的事情說了一下。外公走到大堂時候就忍不住特地拐去接待台,看了出來道:“什麽樣的人家養什麽樣的兒女,兒子楊巡那樣,女兒也是十足小家子氣,看人的眼神不正。戴小姐好性格,幸好早早沒跟楊巡一起,否則讓欺負死,落不下好。”
外公拿梁思申手機撥老友房間,說了楊邐的工號,要老友想方設法投訴楊邐。
梁思申在一邊聽著心說楊邐慘了,外公和那老友都是久經世界各處好賓館的油子,他們想搞楊邐,楊邐還有幾條命?外公打完電話道:“你以為爹娘的債不算到小孩子頭上,算誰頭上去?”
梁思申被爹娘債孩子還的話弄得又心煩意亂。最近她爸媽有電話來,她都是不大敢接,怕聽到什麽,總是三言兩語打發。
回到錦雲裏,卻見到宋運輝在。她扶著外公出車子,嘴裏早奇道:“你不是說有誰去你那兒考察?”
“完事了,正好一起乘飛機到上海,送到上海,夠意思吧。可可剛才喊我小宋,那兒學來的?”
梁思申捂著嘴笑,“可可,帶爸爸看小宋去。”
宋運輝驚訝,可早被懷裏的兒子扯著頭發往屋子方向去。外公感慨:“小輝這幾年變得快,跟那張照片上麵的人完全不一樣了。看那張照片,叫他小宋是理所當然,現在看著他,沒幾個人敢不叫他小宋,他再年輕也隻有我們幾個家裏人倚老賣老叫他個小輝。做人乏味許多。”
“誰說的,不是挺好的嗎?”
“跟你當然挺好,跟別人你看看?他看得上的,話不投機時就沉默,拿那麽雙眼睛看著你,讓你沒好意思再說。他看不上的,話不投機時侯也是沉默,看都不看你。你還好,你要是哪天不還好了,等著吃苦頭。”
“不會,我們不一樣。”
“你們當然不一樣,我不過是白提醒你一下。哪個傻女人都是聽男人幾句好話以為自己獨一無二的。”
梁思申隻得拿眼睛白外公兩眼,進去裏麵吩咐小王搬椅子和烏龍茶出去院子,她隻好再次打退堂鼓,沒法繼續孝敬外公。裏麵可可與宋運輝正對著相框裏宋運輝那張嘴上長燎泡的照片笑,她走過去也跟著開心。
待得可可閑不住跑出去玩了,宋運輝才問:“你還沒主動跟你爸媽打電話?這樣也不是辦法。”
梁思申腮幫子鼓鼓,一臉黯然道:“梁大又打電話給我,炫耀前不久才剛轉手一套房子,淨賺30%。”
宋運輝笑著打諢:“原來你生氣你鐵口不靈。”
“誰生氣那個啦,我又沒存心咒他們房子壓在手裏。”
“我不看好。近期我接觸的國外客戶已經有動搖傾向,我不看好香港經濟能一花獨放,香港是個深度依賴貿易的地域。不過經濟有個慣性,現象沒那麽快呈現,梁大不用太早翹尾巴。”
梁思申歎息:“我還寧願他翹尾巴,我總安心他哪天不翹尾巴哪天暴露什麽事。”
宋運輝考慮之下,還是道:“你媽媽來電跟我抱怨。他們很寂寞,可你總是說忙,一個電話說不上三分鍾。再說現在住的地方人生地不熟,電視隻能看懂翡翠台,他們更悶得沒處散心。你媽媽說起來一直哭,你媽媽還說你爸爸情緒很低落,她很擔心你爸爸。”
梁思申聽著垂淚:“可是……爸爸說了什麽沒有?”
宋運輝搖頭,“都是你媽媽說電話。”
“我也是,都是媽媽說電話,可過去他們都是兩人一起說。我很怕,我真怕爸爸忽然拿起電話,又斥責我懷疑他。我會不知道怎麽回答。我怕他說真話,又怕他說假話,全怕,我都不敢多說電話,怕他們說到什麽上去。”
“我昨天聽著你媽媽的電話也想落淚。”宋運輝也很替梁思申為難,隻有紙巾伺候。他知道梁思申理智上早已認定她爸爸有問題,可是父女親情,讓她至今無法徹底承認事實。他理解她的害怕,她最怕她爸爸衝她一再否認真相,可她更怕她爸爸忽然又承認真相。她是那麽遵循職業操守,嚴謹得給他開一絲後門都不肯,她一向為自己的高標準驕傲。而那堅定的操守,卻又來自她良好的家教,她原是多麽驕傲於她優秀的爸爸媽媽,現在又讓她如何麵對可能的真相。宋運輝也寧願梁思申一直做鴕鳥,也好過由慈父擊碎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信任。
外公卻讓小王進來喊:“王先生請兩位挑桂花去。”
宋運輝往窗外看一眼,道:“我們有些事,不去。”
小王轉回身,可可卻扭著屁股爬上台階門檻,來找爸爸媽媽。宋運輝忙迎過去管住可可,可可卻是徑直走到媽媽麵前:“媽媽,哭哭。”一邊說著一邊要爬上媽媽膝頭,幫媽媽擦淚。梁思申忙抱起可可,可可的手順勢軟軟地抹上她的臉。她一時心有所感,流淚更甚。
可可被媽媽的哭嚇壞了,見一雙手總是抹不完眼淚,他小嘴一癟,也開始抽泣。弄得梁思申立刻沒了哭的心思,與丈夫一起哄兒子。總算度過一次困擾。
看到可可現在活潑地橫衝直撞,宋運輝總擔心錦雲裏那麽多硬木家具磕壞他兒子,趁周末有閑,拿布條將桌椅的腿腳都細細包上軟墊。連外公都哭笑不得。說可可最近對小樹搖搖欲試,要不要給小樹裝上扶手便於攀爬?宋運輝還真考慮上了。
雷東寶終於感受到資金額困擾。小三提醒他入不敷出,他讓紅偉出差回來就過來談話。
談話的時候,雷東寶手裏捏著小三給他的報表,緊皺眉頭,“這個月出口訂單比上月少,真是讓小輝說中?”
紅偉揉了揉疲倦的臉,道:“我們集團一個月的表現還不能算,他們外貿說,他們有些生意遇到老外拖著觀望的現象。不過還看不出進一步的動向。”
雷東寶想了想,道:“老外什麽時候開始觀望,什麽原因觀望,你弄清楚沒?”
紅偉搖頭,“沒問那麽清楚,應該是近期的事。要不要再問一下宋總,他們也做外貿的,再說他們早已開始關注。”
雷東寶心虛,卻反而批評道:“你這懶漢,做人有點誌氣嘛,你現在是這麽大公司老總,你工作要自己做,腦筋要自己動,不能總靠在別人身上偷懶耍滑。這樣吧,你安排外貿的跟我吃飯,我們一起問問。你先睡一覺去,看你眼皮都睜不開了。”
紅偉笑道:“昨晚跟他們搓麻將一直搓到上火車。哎,現在不敢睡,我還是自己過去一下進出口公司,問問他們出口到底怎麽樣。我們的出口要是受影響,得影響全局呢。”
雷東寶隻有比紅偉更關心全局,“你先談談,談的東西先跟我通個氣,晚上一定約吃飯,我自己再問清楚。”
紅偉走後,雷東寶立即致電項東,問他有沒有辦法調整在建工程進度,改齊頭並進的大兵團作戰,為各個擊破,以便完工一個投產一個,投產一個產出一個,這樣負擔較小。雷東寶打這個電話,可謂是厚著臉皮。因為去年規劃這個大工程的時候,項東謹慎,建議按照產品工藝流程,先建下遊項目,再以下遊項目的產出和需求支持中、上遊項目。項東說這樣的話雖然工期會較長,但是穩紮穩打。雷東寶當時不以為然,那規模,太溫吞,何來令人耳目一新的國際化。而現在,雷東寶看到工程資金鏈麵臨的隱隱危機,他無法不想到項東過去的提議。
項東在電話那端卻嚴肅地道:“書記,現在收縮陣線已經沒用了,不會降低任何費用。首先我們已經訂了全部的設備,即使我們不安裝,設備還是得依照合同運來,我們得執行合同支付設備款;其次,安裝公司已經進場那麽多天,忽然要他們一半以上的人員和設備撤離,我們未必付得起那退場費,也等於浪費前期高額進場費;然後,我們已經養熟一半的工人現在沒法遣散,遣散的話一方麵是對過去已經付出的培訓的浪費,同時遣散工人對士氣打擊較大,我們還得照舊養著,因此人力成本也沒法降。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雷東寶皺眉沉默良久,時間長得對方項東都以為斷線,“喂”了好幾聲。“小項,你先別說那麽滿,你今天別忙,給我關小屋子裏好好想半天,怎麽把最近每天的支出降低一半。”
項東道:“行。不過書記,還有電纜方麵的新工程也在上。我建議是不是開會討論一下。”
雷東寶皺眉,道:“好,明天上午八點半,集團總部開會。”
雷東寶很想下午就開會決定,可是他還沒接觸外貿人員,摸清出口訂單本月比上月少的確切原因,現在這個會不能開。雷東寶一隻胖手一直按在電話機上,他其實從拿到報表開始,就很想打宋運輝的電話。剛才批紅偉不動腦筋總想找宋運輝求助的話,其實一半是說給他自己聽,逼自己不要沒骨氣,不要涎著臉又找上宋運輝的門。做人得爭氣,宋運輝明顯疏遠他,他是宋運輝的大哥,不是小弟,沒有他找回去的理兒。
他按在電話機上的手慢慢抬了會兒,又沉沉落下,如此再三,始終沒打出那個給宋運輝的電話。他想再看看,起碼落個心中有數,別找上門去討人取笑。
紅偉下午就傳遞給雷東寶各處拜訪尋來的消息,並不樂觀,除了外商對從哪國采購舉棋不定之外,進口公司還說那些已經遭到衝擊的國家原先下的訂單基本告吹,有些對方單位都已消失。沒告吹的這邊又擔心他們的支付能力。紅偉總算以餐敘名義邀來四個出口業務比較多的外貿經理,但大家都說沒心思吃飯,最好是找個清靜包廂方便說話。
雷東寶聽著急了,立刻要小三清查雷霆的每一份出口合同,要求每份合同全部電話或傳真落實合同另一方的情況。首先必須確保手上的合同萬無一失。
反饋還沒回來,雷東寶已經在辦公室裏坐不住。他心裏記得很清楚,他手下電纜廠的出口訂單大多來自亞洲國家。楊巡不是說亞洲國家是重災區嗎?紅偉不是也說那些進出口公司出現變故的合同大多來自亞洲國家嗎?雷東寶額頭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他焦躁地想,可別讓他手下的公司中獎。
小三非常能體貼雷東寶的心情,因此每查證一份依然有效的合同,他就一個電話趕緊報喜一下。但是他不敢向雷東寶報告可能有危險的合同。紅偉看不過去,不許小三報喜不報憂。紅偉和雷東寶是開襠褲交情,到底是膽子大一些,他好好壞壞全說,讓雷東寶心裏有數。這時候紅偉覺得平時把他也伺候得挺周到的小三這小子真像奸臣。
眼看到吃晚飯的時間,紅偉不得不丟下手頭事情先走。他不由自主地撥了個電話給項東,自作主張地希望項東放下手頭工作,抽時間過來一起吃頓飯。他在正明和項東之間,本能地選擇了項東,他認定項東應該更能從飯桌上聽出動向。但是項東在聽他解釋原因後,卻說現在正有重要設備吊裝,實在走不開。紅偉無奈,隻好要正明趕去飯店。
飯店包廂八個人,四個分別來自不同進出口公司,四個來自雷霆集團,其中一個是雷東寶額專屬司機。大家就當前形勢對出口的影響討論再三,都覺得形勢非常不容樂觀。到七點時候,大家幾乎是一致要求小姐把包廂裏本來拿來給食客即興唱歌用的電視機換到中央台,大家難得專心地關注新聞聯播。雖然他們關注的內容在三十分鍾時間裏才占了一小會兒。
越討論,雷東寶心裏越寒,話越少。大夥兒也心裏不舒服,吃完飯誰都沒提餘興節目,各自散去。雷東寶站在車邊對紅偉、正明道:“都回家好好想想,明天開會拿點主意出來。”
正明道:“項總剛才要是也在就好了,不會明天開會一上來什麽都不知道,現在時間等不起。吃飯前我打電話讓項總來,他說沒空。”
紅偉睨正明一眼,沒說,不想得罪同村人,可也不願落井下石。雷東寶聽了也沒說,但心裏不快,他想到很多,比如過去項東一再勸他謹慎擴大規模,又一再告誡不要完全依靠外貿,還提出必須抓緊產品更新換代以應對市場風雲,而今似乎都被項東說中了,可今天對於他縮減工程規模的要求,項東卻又說不可行了。項東今晚拒絕正明的晚飯邀請,是不是與這些事有關?雷東寶不免疑神疑鬼,更想到項東曾經與其他同類廠老板私下見麵的事情。
回到家裏,難得見到還沒睡覺的寶寶。可雷東寶心不在焉,對於胖乎乎的寶寶擲上來的乒乓球懶得接招,坐在沙發上喝悶水。直到一隻乒乓球擲上他的水杯,發出一聲脆響,母子一起大笑,連在屋裏做功課的韋春紅兒子小寶也跑出來看,雷東寶放下水杯。韋春紅讓兒子繼續回去做作業,她順手帶上那間書房門,輕聲問雷東寶:“什麽事不舒心?”
“資金可能出問題,而且問題不小。我們手頭多少錢?”
韋春紅裝傻:“前天剛收到一筆租金,還沒用出去,我留下一千塊,其他可以都拿走。”
雷東寶才不吃韋春紅那套,道;“我們所有家財折價多少?”
韋春紅隻得道:“我的折價多少,你管不著。你的,扣去給那狐狸精的,加起來一百多萬,我都替你買了街麵房。幹什麽,你想拿自己的錢補貼村裏?你應該從雷霆拿的獎金,還跟大家的一起扣著沒發呢。”
“你嚷嚷什麽,我就那麽想想。明天先開會,看有沒有辦法解決,如果不行也先找關係要貸款。要後麵問題真嚴重了,還得動員幾個錢多的掏出來支援。我總得帶頭。”
韋春紅道:“你願意,別人還不願意呢。再說了,你那一百多萬,其中三十幾萬還壓在買了一直造不好的高樓裏,你拿不出多少,你的錢對你雷霆來說隻是些毛毛雨,還是想辦法貸款吧。”
雷東寶“嘖”了一聲,“加上你的。等渡過這個難關,我加倍還你。”
韋春紅扭頭走開,“不要。別人搶都搶不到的街麵房,我賣掉幹什麽?不用兩年那些街麵房價錢準翻倍,還翻得不看任何人眼色。你別提什麽加倍還,老夫老妻的,我沒好意思掙你的錢。”
雷東寶臉色非常不快,冷冷道:“擔心我還不起?算了。”他起身進去衛生間洗澡,緊張一天,出了一身臭汗。
寶寶被雷東寶驚得撲進韋春紅懷裏。韋春紅心不在焉地安撫著寶寶,兩眼則是看著衛生間的門若有所思。不,不管雷東寶肯給她多少,她的錢,她得自己管著。她又不是管不來的笨蛋。
一會兒雷東寶出來,見韋春紅抱著寶寶晃來晃去,就道:“寶寶怎麽還不睡?”
韋春紅正出神著,聞言驚起,道:“差點忘了時間。東寶,你那兒資金真那麽緊張?”
雷東寶沒好氣地道:“雷霆要是出大問題,我要是再坐牢,你想怎麽辦?”
“什麽話,觸一次黴頭還不夠?”韋春紅抱著眼睛半開半閉的寶寶進去臥室。心裏卻不禁想到,如果雷東寶再來一次牢獄之災……她才想到一半,就“呸呸”起來,怪兩人都是烏鴉嘴。“那麽大雷霆,現在想倒也沒那麽容易呢。”
雷東寶卻道:“倒?太容易了。越大倒得越狠。你沒見寶寶摔跤,一骨碌就起來,我們倒是摔一跤試試?”
韋春紅輕道:“別胡說,你們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你們現在那麽多人,那麽大產值,倒了那麽多人失業怎麽辦?那麽多貸款還不了怎麽辦?政府這回才不會跟過去一樣看著你們倒不管。”
雷東寶心頭一亮,也是啊,現在的雷霆已經不光是小雷家村的雷霆,現在雷霆的影響力已經擴大到涉及參股的鎮政府,擴大到需要他們的產值奔百強縣的縣政府,還有市政府。現在誰敢眼看著雷霆倒下啊,最起碼的,雷霆關係到那麽多人的吃飯問題呢。還有銀行,他現在要告訴銀行的是,來,幫我渡過難關,否則我還不出錢,大家一起死。
這麽一想,雷東寶心情好了許多,即使後麵紅偉又來電話,告訴他電纜廠的兩單外貿訂單現在幾乎可以確定無望,他還是能夠安心睡個大覺。第二天早上開會,紅偉、正明、小三,甚至項東的臉色都不大好,雷東寶卻依然精神抖擻,而且反常地早到一步。因此正明進門就笑道:“看到書記坐鎮,我就跟吃了顆定心丸一樣。”以往紅偉聽了會覺得肉麻,今天看著雷東寶鎮定如昔,倒真是與正明一樣如吃下定心丸。
項東坐下就主動開口:“書記,昨天二號工地主機吊裝基本上是一次定位。安裝公司的那個吊裝工是個老鬼,晚上光線不好,隻用兩隻小太陽照著,他照樣找準位置,一次成功。看起來進度可以因此加快一些。”
原來昨天項東沒來一起吃飯是這個原因。雷東寶因此又舒心了一些。會議開始,雷東寶讓正明將昨晚討論的情況先說明一下。等正明說完,他才道:“看起來雷霆要準備過緊日子,而且也不知道緊張到哪天才完,你們都發表一下意見,看有什麽解決辦法。有個前提,一定要把工程進行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小項你把你昨天的話再說一遍。”
項東無奈,隻好把昨天跟雷東寶說的工程無法停頓或無法收窄戰線的話重複一遍。
但項東話音剛落,正明就道:“我有一些意見跟項總探討一下。設備款的問題,實在不行就拖著暫時不付嘛,我們過去的登峰曾經靠這種辦法渡過一次次的難關,現在難關當頭,再來一次也沒什麽。”
項東當然反駁道:“這麽做是短期效應。比如說我們至今沒法從兩家銅礦進貨,我們的人上門就給趕出來,對方說是過去吃我們苦頭太多。所以我們不得不舍近求遠到別處進貨,影響成本。”
正明反唇相譏道:“現在不是得罪一家就吃不上飯的日子,現在東山不亮西山亮,這家不供那家供,斷不了頓,跟過去物資局卡你一下就死完全不一樣。我們現在要解決的是擺在眼前的大困難,必須采取非常措施。你想做長遠,你也得留條命拖到長遠,項總你說對不對?這種事項總可能接觸不多,我們小雷家人經曆得多了,沒什麽大不了。”
雷東寶聽了點頭,他昨天聽到項東的話,也是與正明一樣想法。但項東道:“我們按照合同都是有付款期限的,過期不付,後續設備他們肯定不發。”
正明見雷東寶點頭,忙再接再厲道:“看催貨的怎麽說話。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說職工問題,我們可以把三台設備的安裝人員集中到一台,隻要安排得當,正好集中火力打殲滅戰。”
項東冷笑一聲:“安裝人員的培訓都是針對特定機組,放到別的機組安裝,做個基礎工打個下手倒是可以,做主力可不行。雷副總的這個提議以及前麵拖欠不付的提議,恕我能力不夠,做不到。”
其他人都聽得出正明的步步緊逼,卻都想不到項東否定得幹脆,其他人都不說,紅偉也在筆記本上圈圈畫畫,頭也不抬。雷東寶想做個裁決,可一邊是他倚重的技術能力項東,一邊則是有應急對策的正明,他得思考如何進行一個折中。
但這時正明搶著又道:“既然是改變計劃,肯定需要在某些方麵做出犧牲,比如幾家安裝公司的進場離場問題,我們不可能照顧得麵麵俱到,需要在某些方麵做出少許讓步。沒辦法,犧牲小節為大局嘛。當然,改變進度是一個幾乎需要推翻過去布局、全盤重來的辛苦事,但凡是隻要有心,隻要心在小雷家,人在小雷家,沒什麽做不到的。”
項東聽到這兒,臉色劇變,他不看正明,對雷東寶道:“書記,對於這種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唯心提議,恕我能力有限,不能無限跟進雷副總的超前思想。但我提請書記注意,工程安裝必須以科學、嚴謹的態度,積極穩妥地推進,決不能一哄而上追求不切實際的時間效益,等投產運行時候事故頻發,甚至爆炸出人命,那就來不及了。”
正明聞言也臉色劇變,當年銅廠爆發,他的臉上還留著明顯疤痕。他將杯子一頓,正想開口,雷東寶大喝一聲:“都閉嘴,讓你們想辦法,不是讓你們吵架。繼續發言,紅偉。”
紅偉當即放下描畫半天的筆,抬頭發言,但他就事論事,隻講與自己一塊工作相關的問題,堅決不涉及其他,講完就閉嘴。他不是雷霆正式員工,理所當然不說。但在場的人也幾乎與紅偉差不多的態度。隻有電纜廠的人因為也涉及到基建工程,不敢再說一句與剛才項東正明爭論相關的話,隻一個勁表態爭取加班加點提前完成安裝。
雷東寶聽半天找不到一句有用的,心裏感歎小雷家每遇大事情,總是絕無例外的隻有他一個人來拿主意。他不想再聽下去,草草結束會議,留項東談話。他讓項東不要多心,整個雷霆誰都沒拿項東當外人。然後他要求項東回去再想想,真到資金嚴重緊張時候,是不是可以考慮做做小人做做無賴,首先考慮雷霆自己的存活問題。
項東領命而去,雷東寶卻頭痛。他心知以項東這樣一個行事正規的人,讓項東做小人做無賴拖延賬款不付或者別的,那是為難項東。項東不是不肯做,而是做不到,他沒那麽花言巧語的無賴厚臉皮。還真是隻有正明這個經曆過起落的人才做得到。他昨天還想著讓正明協助處理那些設備廠家,可是今天開會兩人當場衝突,那往後兩人還如何配合?說不定,到時候還得壓壓正明,讓正明老老實實配合項東。目前在小雷家,沒人能取代項東。雷東寶想,要不在電纜項目上先開始動用正明的辦法,在現實表明可行的前提下,再要求項東照做。
他把正明叫來,要正明到電纜廠蹲點,正明銜命而去,非常踴躍,當然很有好好做出來要項東好看的意思。
而雷東寶找到陳平原會商,陳平原基本同意雷東寶以貸款綁架銀行的想法,讓雷東寶先人一步,從銀行和政府機關兩方麵著手,開始密集籌款工作。
可是,小錢容易,大錢太難。
楊巡最近在種種項目之間舉棋不定,最隻要的是沒看到有讓他眼前一亮的項目出現。再說他根據任遐邇從網上找來的資料分析,認為國內經濟很可能會遇到一些波折。他找宋運輝商量,也找申寶田等企業界人士商量,還找其他機關人員討教。尤其是申寶田那一塊,因為出口做得不少,已經麵臨種種問題,整個公司的支出,包括申寶田本人的消費,都開始縮減。一葉知秋,種種線索都印證他和任遐邇的分析比較正確。因此楊巡更舉棋不定,這回愁的不是找什麽項目的問題,而是愁要不要上大項目的問題。怕萬一世道不景氣,大項目上得去卻盤不活,砸手上了。
因此楊巡無聊得發瘋,在家跟任遐邇搶育兒書看。反而還是任遐邇比他忙,任遐邇現在管著他所有產業的財務。
中秋時候任遐邇托毛毛給楊邐捎去一盒月餅,一套白玉般的金邊骨瓷英式茶具,一瓶綠葫蘆薄荷酒。楊邐收到挺喜歡,打電話讚美任遐邇眼光不錯,說她用骨瓷茶具泡立頓紅茶,月餅放在雪白茶碟上,頓時有了英式下午茶的感覺。任遐邇不過是因為正好有人宋楊巡三套茶具,她一套自己留下,一套給了楊速,一套就順便和月餅薄荷酒一起給了楊邐,卻沒想到被楊邐用別出別樣風味,當即在電話裏笑嘻嘻表明,她與楊邐英雄所見略同。於是楊邐很喜歡,還說準備去找些小銀匙來相配。一來二去,姑嫂兩個話就比較多。
楊邐工作上受了氣,當然也一個電話打到任遐邇手機上,要任遐邇打過去,說有苦要訴。任遐邇如今是楊家兄弟之間額橋梁,當然有求必應,一分鍾不拖地打電話給楊邐。時值夜晚八點,楊巡坐一邊捏著分機旁聽。
楊邐開門見山道:“小任,我真是氣死了,怎麽有人做事這麽無恥。你知道戴嬌鳳嗎?是大哥最初的女朋友……”
楊巡當即不顧他在偷聽,插嘴道:“不要胡說,關我什麽事?”
楊邐怒道:“怎麽不關你事,要不是你,戴嬌鳳跟我有什麽關係啊,他幹嘛淨來我們賓館生事,沒事總讓人投訴我。我這個月的獎金都被她攪黃了,要不是她沉不住氣出來現身一下,我還以為最近撞煞呢。你自己好漢做事好漢當,戴嬌鳳的事你一定要處理好,別讓她害我來。我才是跟她完全不相幹,做了你的替死鬼。”
楊巡當著任遐邇的麵極其尷尬,道:“你下次給她我的電話,要她有冤找我。”
楊邐口不擇言:“你那個梁思申全知道,你問她去。她外公幫著戴嬌鳳一起害我,不曉得那老頭跟戴嬌鳳是什麽關係,惡心,你們。都是你害的,你作孽我受罪。”
楊巡聽楊邐又扯上梁思申,隻得道:“你別胡說八道,我去查清楚,誰那麽閑專門搞你腦子。”楊巡將電話摔了,也奪下任遐邇手中的電話,不讓繼續。“才安頓幾天,又闖禍。”
任遐邇衝楊巡做個鬼臉:“你那些糊塗賬你自己解決,但我要替小寶寶監督你解決。”
楊巡隻得道:“哪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你愛聽就聽著。”他嘀咕著撥打梁思申的電話。剛才要不是他聽著,不知道楊邐還會說些什麽,接通電話,梁思申說確有此事。楊巡奇道:“為什麽?你能不能給我戴嬌鳳的電話?我直接找她說。”
梁思申卻道:“戴小姐沒捉弄楊邐的意思,純粹是我外公吃飽了沒事幹幫戴小姐出氣。我去勸我外公。”
楊巡看看身邊的任遐邇,硬著頭皮道:“真是這麽回事?不如你幫我告訴戴嬌鳳,有什麽,盡管找我了斷。還有你外公,那老人家……肯聽別人的嗎?”
“我會勸說,前陣子我外公說起的時候,我還以為他不會那麽無聊。戴小姐那邊我建議你別多事了,她是個爽快人,現在的日子也很幸福,最多有些小小的想不開,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謝謝,不好意思又打擾你。如果你外公老小孩脾氣不肯放手,那就算了,楊邐如果做事讓人抓不到把柄,人家也投訴不了她。她也該好好反思她自己的問題。”
梁思申反而吃驚,愣了一下,才道:“我會處理。另外我關注了一下與蕭然合作的那家日本公司的情況,最近他們的股票不大穩定,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們在華業務。如果蕭然又跟你談轉賣股權的事,你得小心。眼下東南亞與日本韓國的形勢越來越不穩,任何投資都須謹慎。”
“謝謝你提醒,蕭然那邊我說什麽都不敢碰。”
楊巡放下電話後,看任遐邇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撲上去擰她腮幫子,“又想上哪兒去了,女人怎麽都愛惹事呢。”
“呸,你的梁思申不惹事,你說話也特文明。”任遐邇看著楊巡跟梁思申打電話時候不戰而退的腔調就莫名地來氣,“不管楊邐了?那我跟她說一聲。”
楊巡隻得賠笑:“你跟楊邐再怎麽說她都不會聽,她隻相信她自己想到的。你要不要具體問問她受些什麽氣,究竟是不是她工作的疏忽,怎麽可以改進?工作到底是掙人家的錢,不能像對家裏人那樣自說自話。”
任遐邇笑道:“喲,這事兒我幹不了,我隻會順口幫腔,不敢逆你家大小姐的意思。”
楊巡笑道:“這就是了,你說以楊邐的性格,在賓館那種伺候人的地方工作,能放下身段嗎?讓她受點刺激去。”
任遐邇撇嘴道:“才一個電話呢,改口真快,妹妹也不要了。”
“你又冤枉我,我要有那心思,還不讓宋總擰下頭來。我猜了,你肚子裏孩子肯定是兒子,酸兒辣女,你那麽愛吃醋。遐邇,我們兒子以後再生個女兒,怎樣?那誰家的女兒多好,小背心一樣。”
“你想讓我做超生遊擊隊啊?我偏生女兒,明天開始啃辣椒。”
“那生女兒後再生個兒子,一兒一女,寶一對。”
任遐邇笑道:“你呢,生個兒子後再要女兒,是因為女兒可愛,生個女兒後再要兒子,是給楊家傳宗接代吧。倒都是出於意識形態的考慮,全無物質考慮,非常形而上。”
楊巡隻好訕笑,這種酸玩笑他不會開。
梁思申忙完工作回家,卻見大門口打橫一輛黑色跑車攔住。看去,車窗探出來的卻是梁大焦躁的一張臉。梁思申當即明白梁大為什麽來,最新一場地皮拍賣慘況當即引發第二天地產股暴跌,而國際遊資則是正麵襲擊香港,又使香港恒指暴跌四天。梁大境況可想而知。梁思申也沒下車,隻探出頭問:“什麽事?”“找個地方說話。”“進去說。”梁思申自己下車,打開大門,梁大那車加速快,先“呼”地衝門去,似是生怕梁思申把他拒之門外。梁思申也跟著進去,好歹梁大下車替她關大門。梁思申看一眼依然燈火輝煌的一樓,低聲警告道:“有什麽話悠著點說,我家可可還沒睡覺,別嚇到他。”
梁大喉頭咕嚕一聲,沒說什麽,但在錦雲裏安靜的環境裏還是聽得分明。
兩人進去,果然見可可還沒睡,還在跟外公玩擲軟沙包的遊戲。擲出去的沙包若是落地上,自有兩隻黑拉布拉多犬搶著撿來。梁思申就跟久別重逢似的與兒子膩一起,外公則是笑嘻嘻地對梁大道:“老大,吃癟了?來,坐這兒,說給我聽。”
梁大最頭痛外公,卻又最想請教外公這個久經沙場的老法師,隻好乖乖地坐到外公的那張金鑾寶座般的雕花羅漢床邊,賠笑道:“現在股市和房市都跌得厲害……”
“知道,你還沒拋?不會還捂著吧?”
“想拋,沒人接手。還有……”
外公拿手指彈彈矮幾,道:“我知道你,一則不舍得割肉拋,二則不相信時運這麽差,完全一副賭徒等翻本心態。”
“外公看這形勢,是不是我該割肉拋?沒回暖跡象了嗎?”
“這幾天割肉還有誰要,臭肉一塊。思申,你告訴他,日本的房價至今還比八十年代末的低多少?”
梁思申抱著可可過來,身上筆挺衣服早被可可揉成一團,“你真一點都沒拋?”
外公不耐煩地道:“他哪見過這種風浪,他以為錢很好賺,碰到這種黑煞日子還想翻本。告訴你,都賺錢時候你也賺不是本事,都虧錢時候你不虧還賺,那才是真本事。比如,思申,這幾天替我做期指,賺了,她是日本那次動蕩練出來的快手。我早說你沒那能耐,少去香港逛,你還不聽。你給我仔細講來,老頭子今天晚睡,陪你發會兒愁。思申帶可可睡覺去。”
梁思申帶可可上去,兩隻耳朵卻聽得清楚,梁大說他一套都沒拋。剛跌的時候不舍得拋,總想再看看,再看看,沒想到現在市場如凝膠,交易停滯。後麵的她沒法聽了,她得對付可可。可可總是不肯扔掉手上的沙包,他喜歡這種簡單玩具。這玩具原是外公想出來給小男子漢可可鍛煉臂力用,但方案到了爸爸宋運輝手裏那就變複雜了,宋運輝一口氣讓服裝店的人做了二十個大大小小的布袋,每個布袋按等差數列分別裝上100克、200克、300克……直到2000克的炒熟淡沙,說是方便可可循序漸進地使用。而梁思申則是與可可一起在布包上畫了好多可可和爸爸媽媽等的畫,果然可可愛不釋手,睡覺都不舍得放手。因此每次睡覺,其中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繳械可可手裏的沙包。梁思申以前看見媽媽們如行星一般圍著恒星孩子轉,還很是不解,很佩服那些媽媽們超常的耐心。現下可是知道了,她做媽媽後也一樣,對每一件與可可相關的事樂此不疲。唉,媽媽……梁思申不免想到她又鴕鳥了一個月。
終於對付了可可,下樓看到梁大還在。梁大見她下來就六神無主地問一句:“這現象還要持續多久?”
梁思申道:“我們都估計這場危機的影響會比較深遠,誰都說不準香港還要折騰多久。外公看呢?”
外公不懷好意地笑道:“誰知道,危機有自己的生命。剛問啦,老大不僅絕大部分資金來自貸款,手頭還有一筆事發前剛借的高利貸。我本來還想英明地幫他理出個止損點,甚至割肉點,現在看來隻有一個保命點了。我睡去啦,老大,神仙也救不了你。”
外公說到做到,他又不是真想幫梁大,他隻是非常好奇,想弄清楚個究竟,既然知道了詳情,那麽,撤,天大地大,他的睡眠最大。梁大聽到外公的結論性發言,怔怔地看著外公走向臥室的背影,好久才回過神來,對梁思申道:“你說呢?特區政府說這不是股災,而且金管局也表示他們已經擊退炒家。”
梁思申道:“我不是預言家,總之不大可能再有前段時間鮮花著錦般的景氣。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實地看見的香港人心是怎麽樣的。有些時候雖然情況並不如此,但若人人心中都往一個方向想,市場也會朝著人心所向開步走的。”
梁大神思恍惚地想了好一會兒,文不對題地問:“真的嗎?”
梁思申奇道:“你怎麽了?我倒是想弄清楚你特特意意跑我家來,到底是想說什麽。”
梁大的眼神有些呆滯,想好久,才似是下定決心地問:“我是不是該不惜代價地賣?”
梁思申搖頭,“這個問題恕我不能直接回答你,市場有其不確定性,萬一我說了跳樓賣,明天市道卻轉好了——難說得很,外公說很多事沾上中國就會變得不符合經濟規律——那責任我怎麽擔得起?”
梁大不甘心地道:“如果我們換個位置,你說你會怎麽辦?”
梁思申道:“我隻說我自己會做的,我是快手,我絕不會做你這種變現麻煩的炒賣。因此我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快賣,早賣了,不等今天。”
梁大的臉色早已一變再變,聞此也沒能再變到哪兒去,隻道:“我明天就飛回香港。麻煩你告訴我,你爸媽住哪兒,萬一……我去投靠。”
“你竟然這一年沒為自己留下後路,隻買了幾輛車?”
梁大喃喃道:“這幾個月錢來得太快了,來不及多想。我走了,提醒你爸,我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什麽意思?你們有牽連?”
梁大不敢置信地看梁思申一眼,起身道:“我走了,謝謝你,不管怎麽說我們都是梁家的,我知道這時候找你應該能拿到專業意見。你外公逼我一項項說出資金來源其實也已經替我理清思路。晚安。”
梁思申送梁大出去,回來卻聽呼叫鈴大作,她大吃一驚,連忙衝進外公臥室。卻見外公好端端地看著她和緊接著衝進來的小王。外公揮揮手讓小王出去,道:“門關上,我有話說。”
梁思申驚魂未定,道:“以後不可以這麽嚇人,嚇成狼來了,以後真有事沒人救你。什麽要緊事?”
外公倒是一聲不響地任憑梁思申“教育”他,等梁思申說完才道:“趕緊聯係你大伯父,把真實情況告訴他,你得弄幾個腦袋清楚的人盯著梁大。一定盡快拋,別讓事態擴大。”
梁思申不假思索地道:“讓他們惡有惡報去。”
外公卻嚴肅地道:“你聽我的。梁大剛才已經告訴我全部資金安排,很瘋狂,我看他現在即使能成功全部割肉,他從內地帶去的資金全部歸零也不無可能,他最終欠下巨額貸款無法歸還。快去,連夜打電話。我最擔心梁大幹脆搜羅手中所有資金潛逃,得有人盯住他,不能造成爛賬,牽涉太大。這事我到此為止,睡了,天塌下也別叫我。”
爛賬!梁思申腦袋“哄”地一聲炸了。她立刻致電大伯父。大伯父最先懶得接,還是梁思申再三威逼保姆,大伯父才肯起床接聽。但聽梁思申陳訴梁大麵臨厄運將導致血本無歸,造成巨大貸款黑洞時,大伯父那邊連呼怎麽辦。梁思申就告訴伯父,梁大可能看到巨虧填平無望,索性潛逃。梁大若是潛逃,影響範圍就不知道了。
梁思申心裏越來越認為,她還得告訴梁大的舅舅們去,免得大伯父父子情深,放縱兒子。因此也不等大伯父再問,她就放下電話,卻發現她不知道那些親戚們的家庭聯係電話。她轉念之下打電話給宋運輝說了此事,問宋運輝知不知道那些個電話,果然宋運輝有。她也沒多說,匆匆結束與宋運輝通話便強行找上梁大的舅舅們。她悲哀地聽到,他們都驚住了,然後轉而變為他們在過陣子之後,紛紛主動打電話轟炸她。她隻夠一會兒時間去想宋運輝怎麽有那些人的家庭電話,卻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她的腦袋便被來電侵占。大家都開始拿她當權威。他們的焦急,讓梁思申心裏更是驚悚,梁凡究竟貸了多少錢?她爸爸究竟插手多少?
梁思申看看解釋的差不多,便關掉手機休息。睡前不由得想到宋運輝為什麽這麽清楚梁家那些權貴親戚的所有聯係方式?這絕非一次見麵交換名片便可得到的。他跟那些權貴親戚那麽熟幹什麽?她覺得不可思議。心中不由得又想起宋運輝接待老徐時候的神情。
梁思申還想到,她該不該通知大伯等人之後就置身事外?她又能不能置身事外?她心裏很矛盾,梁大的倒下,看起來勢必牽連她爸爸。雖然爸爸已經在邁阿密享受陽光沙灘,可是,爸爸造成的窟窿,是無法也遷居至美國的。她現在惟有指望梁大在長輩們的監督下趕緊斷臂求保,或者尚有一息生機。
楊巡晚上應酬回來,速速溜進樓下客衛趕緊洗去煙酒味道,免得家中孕婦聞到反胃。卻在浴室裏聽到手機聲響,他探出頭來看,見任遐邇已經接起,便繼續放心洗澡。等他出來,任遐邇道:“申總親自打來電話,讓你去他家,說是幾個老朋友說說話。我說你今天手機落家裏,等你回來我再跟你說。這麽晚了,什麽事?”
“胎教,胎教,我們孩子在你肚子裏聽你撒謊呢。”楊巡笑著拿起手機翻看一下號碼,果然是申寶田家裏打出來,“申總家這個時間來客人,還幾個老朋友,誰?看上去挺要緊的樣子。”
“這麽晚,黃鼠狼進門準沒好事。”
“就是,我洗得香噴噴的,懶得出去。”一下說著也坐到飯桌邊,吃一碗白木耳,看飯桌上半桌的書,半桌的零食,她還在讀她的MBA。楊巡對此很是佩服,他也自學過,知道那得非常自律。比如楊速的妻子毛毛,結婚後以為靠上大山,早早安心做住家太太了。“申總沒說到底是哪幾個?”
“沒說,可能平時秘書伺候慣了,自己說話反而沒套路。但我估計不是要緊事,他說話聲調不急,很平常。”
“這種時間誰來電話都有問題,沒要緊事他可以明天打給我,難道是三缺一?三缺一不會找我,我又不是他嫡係。”
“別抓耳饒腮了,換上衣服去一趟,大不了回來再洗個澡。肯定跟錢有關,那些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人。”
楊巡看看自己身上柔軟舒適的睡衣睡褲,嘀咕了一聲,上樓換了衣服,到底還是去了。到申寶田家,在門口稍稍整理一下領帶才敲門進去。卻見除了幾個相熟大款之外,還有一個久違的蕭然,他一愣。更讓楊巡吃驚的是,蕭然臉色晦暗神情焦躁。楊巡看著心裏痛快,無論因為什麽原因,隻要蕭然不舒服,他就舒服。
蕭然還不好意思說,申寶田隻得做主持人,道:“楊總,蕭總想把他在市一機的股份賣了,如果你有意,價錢可以商量,不會要你原價。”
楊巡在看清蕭然時候已經想到了,蕭然肯定又想賣市一機。這幾天他和任遐邇查看網上香港新聞就已經看到香港房地產市場動蕩,他當時就幸災樂禍地跟任遐邇念,蕭然那窩裏橫準在香港吃癟。現在被申寶田的話一印證,他心裏樂得飛飛的,但硬是克製著道:“市一機資產太大,把我扒光了也買不起啊。”
當即有人附和:“是啊,市一機拔根毫毛都比我們大腿粗。再說跟日本人合資,外國人的肚腸摸不透。”
楊巡立即將自己隱身,滿心歡喜地看著眼前大款們個個板著臉歎窮經,心說這要換做兩年前蕭然的老爸還在位,不僅蕭然不可能找上這幫子個體戶幫忙,個體戶們也不敢說話這麽不客氣。估計是蕭然硬闖申寶田的門,申寶田無奈拉眾人走過場。但借錢這事兒,免談。
想通這點,楊巡也沒客氣,等第一個人借故告辭,他托辭家中有大肚婆等,幾乎是與第一個告辭的前腳後跟地走了。走到外麵,黑暗中與他第一個告辭的相視一笑,才各自鑽進自己車子,看起來做人做成蕭然那樣,也太失敗。
回到家裏,楊巡無比興奮,刹不住車似的亂笑,弄得任遐邇好生奇怪。楊巡便沒收任遐邇手中的書,抓著她硬是把過去在蕭然那兒吃過的虧原原本本告訴她。這個時候說出來,心裏真是無比痛快,就跟大夏天喝一碗冰鎮酸梅湯一般舒服。任遐邇聽了咬牙切齒,說死也不能借錢給那種瘟生,老天開眼懲罰那種瘟生的時候,凡人決不能插手幫忙,隻能落井下石。楊巡連聲說對,好生痛快。隻覺得秋高那個氣爽,門外的草蟲兒叫得如仙樂一般動聽。
雷東寶卻煩死窗外的草蟲兒叫,他的耳朵現在說不出的敏感,即使坐在樓上也能清晰聽到埋伏在一樓草叢中的蟲叫,他煩得衝上陽台,狠狠砸一塊裝修時用剩的瓷磚下去,果然草蟲兒不叫了,但隨即傳來樓下住戶的叫罵,韋春紅見此連忙大力將雷東寶拉進房間,按他坐在床上,道:“你坐著,我給你拿兩瓶啤酒來。”
“有沒白酒?給我白酒。”
韋春紅二話沒說,拿來一瓶五糧液和兩盤晚上吃剩的菜,讓雷東寶自飲自斟。但雷東寶一把拉住準備離開的韋春紅,道:“你也坐,一起喝。”
韋春紅為難地看看外麵客廳,道:“你兒子還等我呢。”
雷東寶卻不放手,“我麻煩了。今天說好歹總算弄來一筆貸款,放進財務室,沒半天全用完,就跟大夏天下毛毛雨,吱兒一聲,毛都不見。轉個身,小三又愁眉苦臉問我要錢。你說我哪來的錢?”
韋春紅走不掉,聽著雷東寶的話又擔心,看看外麵寶寶好好兒的,就坐下道:“你不是那些出口做得好好的嗎?還是國內又哪家公司賴賬了?”
“壞的是那些出口的生意,國內的都沒事。我數給你聽,銅廠一單已經做了一大半的,國外公司倒閉,我這貨沒人要了,偏偏這貨是非標產品,沒人要就得報廢回爐。所有本來已經談好的合同,還沒開信用證過來的,那邊都單方麵取消了……”
“為啥?說好要的怎麽賴了?”
“有些破產沒錢了,有些一算還是去泰國菲律賓那些錢貶值的地方進貨更合算,還有些說要再看看,我看也沒戲。沒生意,明天開始。得先停一半的設備。我雷東寶從做廠子起到今天,從來都是隻愁人手不夠,明天卻要開會讓人停工,這會,我怎麽開?”
“這到底是怎麽了?怎麽壞事兒都衝你來!”
“也不是,那不是……咳,跟你說不清。你說,怎麽會亂成這樣呢?奇了。”
“那開什麽會啊,直接讓下麵的人通知,你你你不用來了,留個電話去家裏等著,不就完了?”韋春紅前陣子聽雷東寶說什麽資金問題後,這幾天又看到雷東寶愁眉苦臉,可沒想到事情嚴重到需要停工一半,上回還說政府不會看著不管呢,看來不是那麽回事。她顧不上外麵的寶寶了,給雷東寶又倒一杯酒,坐著繼續說話。
雷東寶沒說,悶頭喝酒。連下三杯,才道:“給我五萬。村裏有兩家人結婚,要拿回存在雷霆的錢。財務拿不出,還是我先墊著。”
“明天我去銀行拿給你。”韋春紅這回沒反對,知道人家結婚的錢拖不得,“可萬一元旦春節一個個地結婚,都問我們家拿也不行啊。你今天開了這個口子,往後誰再來要你能不給?除了婚的還有喪的,生孩子的,上學的,生病的,沒完沒了。我看你們財務還是劃出一筆錢來不能動,專門得給村民生老病死備著。”
雷東寶夾下小小一塊豆腐,舉到兩人中間,道:“現在村裏的錢就跟這塊豆腐,塞牙縫都不夠,哪裏劃得出一塊不能動的。”雷東寶說著把小小一塊豆腐扔進大嘴裏,真是腮幫子都不用動一下,沒了。
韋春紅憂心,幫著想招:“我看不管多難,這一塊一定得劃出來。你短誰都不能短村民的,村民的人心最要緊。別的人出點事就跑,可以去別家廠裏做,有奶就是娘,隻有小雷家人會守著你,你看你以前坐牢,那時候各個廠子日子多不好過,就剩小雷家的人沒走。我看還有明天停工的名單你們也得留意一下 ,本村的都不能動,不是本村的先下。”
雷東寶點頭,將酒杯舉到韋春紅嘴邊,算是敬她,韋春紅會意,就著雷東寶的手一口喝了。外麵寶寶沒人理急了,叫起來,雷東寶隻得放韋春紅走。他默默想了好久,先給正明打電話,要正明重擬電纜廠暫停人員名單,把小雷家人全留下。正明答應得很爽快。下一個打給的是項東。但項東告訴他沒辦法,銅廠用的本村人大多技術不過關,項東隻能傾向少停本村人,無法全部保留。
雷東寶本來心裏就煩,又喝了幾口酒,被項東一頂,火氣上了,道:“小項,你要搞清楚,每一個在雷霆做的村民都是股民,開誰都不能開股東。我就是這句話。”
項東卻堅持道:“書記,越是困難時候,我們越不能放棄技術,放棄質量。銅廠趟過這個難關,村民股東才有得利。”
“小項,技術、質量都是人做的,我要的是留下最忠的人,忠心,這是第一,還有,正明在電纜廠試點他的方案,事實表明可行。你明天去電纜廠取經,給我立即壓縮一半基建支出。現在是雷霆最困難的時候,你先把其他什麽都擱一擱,第一要保證渡過難關。”
“書記……”
“你叫對了,我是書記,誰的書記?小雷家的書記。別人再占著書記位置都沒用,大家隻認我一個書記。我是小雷家的書記,我就要替小雷家人做主。小項,你技術好,工作好,人也好,就有一樣不好,太書生氣。你這個時候一定要偏心眼,偏心本村村民。你也不能不耍點手段,想辦法把工程支出能拖的拖,能賴的賴,隻好這樣。否則你好人是做了,可雷霆倒了,怎麽行?你說對不?你聽我的。我上月已經提醒過你,你說回去考慮,你怎麽還說不行?”
項東聽得出雷東寶提高了聲調,隻得道:“好吧,書記,我再認真考慮考慮。”
雷東寶卻堅決地道:“沒時間考慮啦。我說了,聽我的。以前你管銅廠我不管你,現在情況不一樣,你要服從大局,先渡過難關再說。明天你必須做到。你必須今天給我答案。”
項東沉默半天,道:“書記,不是我不服從大局,而是我做不到。我沒法在人手配置不良情況下保質保量地堅持生產,我也沒法失信於工人,失信於安裝公司和設備製造廠。”
對於項東的回答,雷東寶以前或許會理解,但是現在一來深陷資金困局,二來是正明的思路在電線廠被證明行之有效,因此他這回不予妥協,厲聲道:“你什麽意思?”
項東道:“正如書記所說,我書生脾氣,有些事我是真做不出來。”
雷東寶怒道:“小項,你雖然不是小雷家本地人,可我自認為對你一直不錯。現在雷霆有困難,你不能犧牲一些你的什麽書生脾氣,幫我渡過難關?難道大家都有困難的時候,你還得讓我優先供著你?我對你好,你為我想過沒有?”
“書記,我沒忘恩負義的意思。我如果忘恩負義,我大可以昧著良心做下去,繼續拿我的工資、開我的車、占著老總的位置,可是我不能這麽做,我怕誤事,雷霆已經不容易了,我不能再雪上加霜,我是真心實意說我不行,任憑書記處置。但應做的工作我還是會做好。”
雷東寶無法再怒,悶聲道;“我會把正明插過去控製進度,控製支出,你要有思想準備。”
項東那邊明顯歎了聲氣,說聲有數。兩人心知肚明,正明插下去會生出什麽事來,可是現在雷東寶隻能選擇正明,犧牲項東,他惟有希望項東能堅持住。他想明天上班當麵再跟項東談談,電話裏沒法說清楚。
他一聲不響地掃掉一酒瓶,將兩盤菜吃得精光,將鞋子一踢往床上一趟,醉倒睡覺算數。
韋春紅抱著寶寶進來睡覺,但被雷東寶的鼾聲吵得不行,雷東寶酒後的鼾聲特別重,寶寶煩得直往韋春紅懷裏鑽。韋春紅隻好抱著寶寶進另一個房間睡覺,出臥室的時候瞥一眼茶幾,見幾瓶白酒竟然見底,心裏重重一震。
“問題很嚴重。”這是縈繞在韋春紅腦袋裏的想法。結婚那麽多年來,這種情況不多見,最沒見過的是拉著她不讓走,非要說話不可。韋春紅仔細回憶雷東寶剛才所有的話,還有她在客廳斷斷續續聽到的電話內容,越想越不對 。都要停掉一半的工了,那事情才大了。她自己管過飯店,一般她不會考慮裁人,更別說裁一半。隻有那次雷東寶坐牢,她從縣裏搬到市裏,才算是做了一次人事大變動。由此可見,雷東寶那兒問題嚴重,並不是她過去想的那麽樂觀。什麽政府不會見那麽大的雷霆工人失業,政府一定會出手扶持等等的猜測,看來有些想當然。
那麽雷東寶今天問她要五萬的這種事兒可能還會繼續。當然,韋春紅是不認為雷霆會倒閉的,這麽大的實體,資產這麽多,倒閉?尋開心吧。她隻是擔心,怎麽辦,若是雷東寶再問她伸手要,她是不是該賣掉一家店麵房。她手頭畢竟沒那麽多現金。
韋春紅盤算來去,眼一閉心一橫,不能再給了。今天拿錢是小雷家兩家人結婚,明天其他什麽事,沒個底的。她最怕的還是這個雷東寶同誌上回提的話,他還想把家裏的錢全拿出去救濟小雷家呢。他做得出來,雷霆是雷東寶的大兒子。韋春紅心裏徹底清楚地畫出底線:家裏的錢是家裏的,雷東寶絕不能公私不分。韋春紅因此想出對策。
第二天一早,雷東寶載著韋春紅去銀行取了錢。韋春紅將錢取出交給雷東寶,又讓他看看存折,道:“你看,基本上沒剩幾個子兒,你往後別打家裏錢的主意了。這點現金還得留給寶寶買奶粉。”
雷東寶看存折上果然隻有兩千多,就道:“不行賣掉一個鋪子。”
韋春紅道:“行,我開始找買家。急趕著賣鋪子,也不知道賣不賣的出去。你跟那造高樓的房地產老總常一起開會,要不我們找他把這房子退了,能換多少錢就換多少,總這麽吊著拿不到房子也不是辦法。反而那家的最容易解決。”
雷東寶一拍手,道:“對咯,差點忘記那房子,反正我們現在有住的,那邊賣了算數。”
“行,我回頭把合同和收款憑證找出來。你把我和寶寶送到路口。”
雷東寶上車吩咐司機把韋春紅和寶寶送到路口,自己上班去。韋春紅則是領著寶寶慢慢往回家走。她其實很不待見那高樓的房子,想起那房子就想起那個狐狸精。這樣也好,賣掉那房子算是讓她表明一個支持態度,她並不是扣著錢不給雷東寶。但到此為止。
雷東寶將韋春紅母子放下,就趕緊直奔那家房地產公司,軟磨硬泡卻無法退房,人家也正愁錢呢。雷東寶怏怏地回小蕾家。他一到便立即把正明安插去銅廠,負責日常事務的協調。又去各辦公室轉一圈,才找項東閉門談心。
他發現談心效果挺好,本來一直擔心正明插下去後會和項東鬧矛盾,可幾天下來,什麽事都沒有,部分工人則開始慢慢被請回家待工。工程安裝的戰線縮短,資金緊張的局麵終於稍得緩解,雷東寶放下心來。他這時候可以有心力再找政府機關的人要錢。他現在已經麵臨問題,需要幫助。縣裏和市裏都說已經關注到各進出口相關單位的這種動態,他們正開會研究討論對策,並上報上級機關等待回複。他們請雷東寶咬牙挺住,寒冬過後就是春天。
雷東寶可以理解,這麽大國家又不是他的雷霆,政策哪兒是說變就變的。
雷東寶在外麵跑的時候,其實項東的日子很不好過。非小雷家村的人被停工的占多數,剩下的小雷家人與正明同姓一個“雷”,很快銅廠工人裏開始出現新的論調,有人開始用“你不是小雷家人”來頂嘴,頂得他啞口無言。項東在小雷家這片土地上耕耘多日,一直把自己當做雷霆一員,而今才知這是他的一廂情願:雷霆與小雷家是一回事,他不是小雷家人,就注定不是雷霆人。就像大多數村辦企業一樣,外人永遠不能進去管理。他本來還想自己退一步不要緊,隻要小雷家度過難關。可現在仔細一想,心裏越來越沒意思,這樣的地方再做下去,永遠都不會被認同,這個地方認的是忠心。再說這回銅廠遭此出口打擊,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實踐雷東寶一年後放他開發新產品的承諾,而且看雷東寶的短視態度,以後也不知道會不會研發新產品,他再呆下去也是重複勞動,很沒意思。
項東想得心灰意冷,關門秘密聯絡一直想請他去的一家銅企,兩下決定妥當,他暗中處理完棘手工作,全部不聲不響地移交給正明,一邊賣掉小雷家分給他的城裏房子,一半錢自己拿了,另一半錢存入一張存折,寫的是雷東寶的名字,與手機、BB機一起寄到雷東寶的辦公室,包裹中留下兩封信,一封上書感謝書記這兩年裏的培養和重視,他自認才不可大用,自行告退;另一封是詳細的工作交接。他不想與雷東寶談,因為覺得與雷東寶的談話未必能說得清楚,兩人的思想體係有明顯分歧。他還是悄悄地走吧,別弄得麵紅耳赤,到底雷東寶也是重視他的。
同城郵寄,包裹第二天才到雷東寶手上。雷東寶本來在為正明報告給他的項東一天未請假也未出現還電話聯係不上的事情困擾著,見到這個包裹就全明白了,氣得砸桌子,大罵項東忘恩負義。雷東寶不能接受,他曾經委以重權的項東的出走,這等於是往他的臉上扇一響亮耳光,讓他好生沒臉。他重用的人不忠於他,他豈不讓天下人笑話死。再加雷霆麵前難關重重,雷東寶本就心生悶氣,借此機會整整好罵三天。
雷東寶的態度無疑是下麵眾人的風向標,因此在雷霆工作的所有其他非本村人個個心裏沒意思,而本村人則是個個抱成一團警惕外鄉人。不久又有幾名技術人員辭職。
項東的離開和幾名精幹技術人員的辭職,令小雷家上空一時愁雲慘霧。隻有正明如願以償。
東海公司也麵臨出口市場波動的問題。但是他們的產品因為技術含量較高,出口銷量在出現彈性震動之後,漸漸恢複正常。再加宋運輝起初為了平衡內外銷市場,有意扶持國內下遊產業的發展,因此外銷不足內銷補,東海的銷售並沒出現太大問題。反而在外公提醒之下,他調整原料采購方向,有意趁某些國家和地區的經濟動蕩,積極麵向海外尋找培植原料基地。新的挑戰上手,宋運輝做得意氣風發。外公的大手筆終於可以在宋運輝手裏得到發揚,外公也高興,每當宋運輝來上海時候,他總不顧老臉地與外孫女搶人。
梁思申今天還真搶不過外公,但搶到剛響起的電話。一聽是梁大焦急的聲音,她當即嚴肅起來:“你那些房子都出手沒有?”
“小七你趕緊幫我去李力家找人,他除了那別墅,還有這麽幾個地址……”
梁思申奇道:“你們不是連體嬰一樣的嗎?你不會自己回來找?”
“你別跟我抬杠,現在都什麽時候?我這邊的錢被李力席卷一空了,他不知道跑哪兒去,我要找到他,你快給我去找這幾個地址……”
梁思申大驚,記下地址,忙道:“你安靜,照我說的做。首先你在香港報警,查看李力究竟有沒有出境,出境的話又去了哪裏,國外還是內地。你手頭錢夠不夠用?”
“用的錢還是有的,多謝,我怎麽忘了報警。”梁大說完就急急掛了電話。
外公聽後也驚道:“無毒不丈夫啊,李力夠狠,看不出。看起來他們情況很糟,李力大概看怎麽都是死,幹脆拿一筆大的逃亡,弄不好隱名埋姓還能過好生活。思申啊,這下你們老大更死定了。”宋運輝都沒評價,早已拿出手機打給梁大舅舅,讓梁大舅舅著手國內查找。
外公還是“嘖嘖”稱讚:“李力是個人物,以前沒看出來。不曉得這孩子有沒有做本假護照,要有,這世上再找不到這號人。嘖嘖,這也是公子哥兒,公子哥兒跟公子哥兒還是不一樣的。”
梁思申拿起鑰匙道:“我去那邊別墅看看,好歹幫梁大一個忙。”
外公道:“你去什麽,要那麽容易,那就不是做得出這種事的李力了。”
宋運輝抱起可可,“走,我們一起去看看,盡人事,聽天命。”他不放心梁思申一個人去。
梁思申出去車上,向宋運輝介紹,“香港股市前陣子又大跌,連帶美日股市也跟著大跌,全世界鬼哭狼嚎。日本中小金融企業紛紛倒閉,韓元大幅貶值,大量韓國公司破產倒閉。現在是大環境不利,香港沒法獨善其身。”
“還是那個索羅斯?”宋運輝問出這話,他身上的可可就跟著問,“爸爸,羅羅斯誰?”
梁思申肯定道:“還是索羅斯,不過他身後跟的遊資越來越多,包括我的一份在內。索羅斯有他信條,‘我生來一貧如洗,但絕不能死時仍舊貧困潦倒。’”
“這個人倒是直言不諱。”宋運輝回答完這句,隻好應付可可的提問,告訴可可,羅羅斯是條大鱷魚。
梁思申一笑,驅車直奔李力別墅,敲門進去,廊燈下隻有一臉驚訝的保姆。她和宋運輝看這保姆的神情,都感覺李力不可能在,要不這保姆簡直是演技出眾了。他們沒逗留,梁思申卻想到不遠處蕭然的家,找去一敲門,卻被告知已經換了主人。兩人抱著可可驚訝地走回頭路,都感覺梁大這回非常麻煩。
回家路上,宋運輝卻接到楊巡打來的電話,說是紅偉出差路過,希望與他見麵吃飯談談小雷家的現狀。宋運輝心說奇怪,雖然他與紅偉的關係不錯,但紅偉見他之前肯定都由雷東寶事先來電招呼,難道雷東寶現在已經倨傲到即使有事找他,自己也不出麵的地步了?宋運輝“哼”地一笑,告訴楊巡他在上海,讓楊巡接待紅偉。
梁思申的手機也是電話不斷。除了梁家親戚紛紛來電,竟然還有來自美國的吉恩的電話。吉恩周末依然早起,給梁思申的電話劈頭就是一句:“梁,現在是禿鷲的盛宴,你還要呆在中國嗎?”
梁思申先是愣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來,道:“怎麽會不關注?你放心,我關心著日本每一隻股票的動態。”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回來?我們已經備足彈藥,急需高手。你若答應,我現在就把他們揪出被子問他們要人。”
“非常感謝。可是你也知道,我這兒現在上有老下有小,走不開身。”
“嘿,梁,你不覺得很可惜嗎?據我所知,我們這邊過去的職業銀行家在中國普遍水土不服,業績反而不如土生土長最多隻出國接受一兩年培訓的人。在那個做生意之前先交朋友的地方,你的良好職業技能沒法盡情施展。我一直在尋找讓你回歸的機會,現在是了。你是我見過享受禿鷲盛宴的最合適人選之一。”
梁思申非常感動,道:“吉恩,正是如你所言。不過我感覺我已經有很多進步。”
“可是梁,你本可以創造更高價值。”
吉恩結束電話的時候滿是遺憾。但旁邊聽著梁思申電話的宋運輝心裏卻是很高興。到家時候宋運輝提醒梁思申應該給她父母打個電話,告知此重大事件。梁思申愁眉苦臉的,想半天才問一句:“叫他們回國處理?”
宋運輝聽了一笑,點頭道:“也是不如不說,省的他們操心。”
梁思申歎口氣,道:“父債子還,如果梁大需要我,如果我能幫得上忙……”她無法不想到,梁凡順風順水時候,自然是不會聽她囉嗦的,但是而今梁凡需要她的建議,梁凡爸爸舅舅更需要她這來自自家唯一一個專業人士的建議,她跑不掉。她不知以後將因此接觸到些以前不願接觸的什麽。
楊巡前去紅偉下榻的賓館。在紅偉說出賓館名字的時候楊巡就覺得奇怪了,紅偉怎麽住這麽個暖氣都沒有的地方,說是賓館,其實是旅館。等敲開房間,卻隻有紅偉一個人。楊巡二話沒說就要給紅偉換飯店。但紅偉按住楊巡的手機,道:“算了,替書記省點錢,現在雷霆日子不好過,錢緊。走,吃飯去,這回你請客。”
楊巡有些不信,:“真話?”
“當然真話,我還能瞞你?我這回其實是瞞著書記來找宋總,所以什麽其他人都沒帶。”
楊巡驚訝,悶了會兒才道:“紅偉哥,你收拾行李,住我家去,你手上戴的脖子掛的哪樣不值錢?住這兒不安全。”
紅偉也沒客氣,收拾收拾跟楊巡離開。“宋總今天真沒空?”
“不是沒空,是不在,他周末去上海過,老婆在上海,你早約也沒用。早知道你不如直接去上海跟他見麵。”
“那算了,我時間緊,前兩年側重外銷,弄得原來的市場都荒了,現在得從頭開始打江山。今天是硬抽出時間過來,算臨時決定。沒見宋總之前不好意思跟他預約,這事不想讓書記知道。你應該看得出書記和宋總兩個人現在關係有點僵吧?”
“我早在懷疑,你以前還跟我否認。他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唉,書記現在派頭大,宋總雖說見麵都是讓著書記,可久了也……”
“那是,就算一個娘胎爬出來的親兄弟也得給麵子呢,何況宋總是有頭有臉的人。時間長了換我也吃不消。不過宋總已經是仁至義盡,心裏不舒服歸不舒服,有事還是不會忘了書記。”
紅偉笑道:“你倒是護著宋總。”
楊巡也笑,“我們這兒老鄉團結著呢,平時都是我在聯絡,但大家都知道老大是宋總,我是老二。嗬嗬。同鄉人不護著同鄉人,哪兒行?最忌窩裏鬥。”
紅偉點頭,跟著楊巡上車去楊家。
任遐邇早披著羽絨服等在門口,熱情歡迎紅偉到來,將紅偉迎到客房住下,客房早已窗明幾淨,準備就緒:雪白的床單,厚實的床墊,柔軟的棉被,還有一室明亮的燈光。紅偉拍拍楊巡的背,笑道:“兄弟,福氣好啊,找個能當家的。”
“那當然,那當然。”楊巡接了紅偉的旅行包,放進壁櫥,拖紅偉出來吃飯。
紅偉出來左右上下觀望,笑道:“你會裝啊,外麵開輛小破桑,家裏弄得比賓館還豪華。”
楊巡笑道:“紅偉哥你先喝杯熱茶,這幾天自來水冷,我去看看遐邇有什麽菜要洗的,我洗了再過來。”本來是保姆洗菜,但過來吃飯的決定出來得晚,保姆已經下班,因此楊巡眼明手快地進去廚房幫忙。
紅偉見楊巡就跟五好青年一樣,覺得好笑,捧著茶杯過去與任遐邇客氣幾句。楊巡忽然發現不喜歡紅偉這個手腳比較放得開的人與他妻子說話,就道:“紅偉哥這回過來好像心很急,預先也沒跟我招呼。是不是小雷家除了資金緊張,還有其他?”
“最讓我頭痛的是,項東走了,就是那個銅廠的外來老總。”
“外地人,心不齊?”
紅偉猶豫一下,“讓正明擠走的。”紅偉將經過簡單敘述,“我跟忠富議論,這是小雷家又露敗相了。忠富說書記能衝不能守,以前有個士根替他做宰相,書記隻管衝就是。現在不行,忠富說書記現在衝得沒邊兒。小楊,我說士根好話,你聽著別生氣啊,他這人總有幾點可取之處。”
“不會,都過去那麽多年,我還有什麽氣的。紅偉哥,你最好詳細說,省得我跟宋總說的時候走樣。”楊巡說話間,手腳利落地洗好菜,又主動布置飯桌。紅偉旁觀楊巡的忙碌與任遐邇並無衝突,顯然楊巡並不是他來才動手下廚,心說過去的小倒爺還真是有居家好男人的樣子了。
待得楊巡搬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魚幹,紅偉特意過去向奮戰在廚房一線的任遐邇道聲乏,才回來與楊巡坐下喝酒吃菜,因他從楊巡的舉動看出,任遐邇在這個家的地位不低。然後,紅偉索性把楊巡當宋運輝的耳朵,告知了楊巡小雷家最近發生的事情。然後他預期小雷家即將麵臨的嚴峻形勢有三:一是年底將至,正是內銷市場趨緩時候,內銷局麵更難打開,而外銷則是隻見萎縮,並無向好趨勢,年底又有大筆貸款到期,以及大量設備、基建需要結算,錢從何來?二還是錢的問題,書記扣下眾人的大部分收入,大家都等著書記年底分紅派息好過年,等著起碼與上個春節一樣的年貨,後者若是少發倒也罷了,最多被村民煩上幾句,而前者則是麻煩,前者是眾人的血汗錢,書記要是給弄沒了,發不出,大夥兒還不造反?三是在技術人員紛紛辭職情況下,雷霆拿什麽拳頭產品和優良品質搶占別人已經坐穩的內銷市場,以及要求更嚴的外銷市場?紅偉說他從看到項東辭職開始發愁,但他不知道宋總還肯不肯援手,他懷疑宋總心灰意冷不想再管小雷家的閑事,順帶不想見小雷家的人,而非人在上海。
楊巡忙笑道:“你別亂想,你要真不信,我當著你的麵給他們上海的家打電話,看接起的是誰。宋總不是我們小生意人,他忙就忙,不在就不在,不像我們有時候嘴上跑馬。”
任遐邇端菜上來,笑道:“呀,你也有承認嘴上跑馬的時候?你不是每天衝我拍胸脯說大丈夫一言九鼎嗎?”
紅偉忙道:“小任別做了,菜夠吃,你也坐下一起聊,別累著。小楊,你看我這不是急了嗎?項東剛走那天我打宋總手機,他秘書接的,說忙,就沒下文了。你怎麽聯係的?”
楊巡道:“我也得問他秘書有沒有時間,紅偉哥,今天你說的這些,我看最麻煩的是村民們給扣住的那些錢,其他倒是能賴賴,能拖拖,你們小雷家以前也不是沒幹過,是不是?”
紅偉道:“從上到下的錢都扣,書記的也扣。”
“你別不當回事,我看這事才算最重要的。你自己錢多,直裏不來橫裏來,給扣點無所謂,別人不,別人一年到頭就這點兒死錢,要知道拿不回來了,會怎麽樣?書記別想安生做人了。錢啊,紅偉哥,不是別的。春節前大夥兒要是看到年貨發少了,你看著,大家準追著書記要回那些給扣的錢。”
紅偉心裏有些動搖,好一會兒才道:“大家都還是很聽書記的,也怕書記。”
楊巡道:“他有錢有權,大家聽他怕他,要知道雷霆周轉不靈了,還得吞沒村民錢了,看還誰怕他。書記上回牢裏放出來時候,誰怕他?都是靠你們幾個義氣撐起來的。紅偉哥,早做打算,也讓書記早做打算。”
任遐邇出來聽見給楊巡是個眼色,楊巡看見了卻道:“遐邇你不用阻止我,紅偉哥知道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紅偉卻道:“不至於吧,到底是那麽大家業在,大家都還是很相信書記的。”
楊巡見好就收:“如果是這樣,眾心齊,泰山移。現在又不是你一家企業遇到這種事,國家肯定想辦法解決。去年初不是加出口關稅了嗎?誰知道明年初會不會降關稅?熬過去這段就好。”
任遐邇道:“國外媒體還有猜測人民幣可能也會跟著貶值的。”
“這話我也聽說過,可他現在不貶啊。”紅偉愁眉苦臉,道,“上麵也是這麽寬慰書記。問題是現在雷霆拖不下去,我看著後麵入息越來越少,開銷越來越大,特別是春節前。難啊,難。”
楊巡一直安慰紅偉這隻是短期困難,不要氣餒。但紅偉身處其中,隻覺得身邊隨時可能有地雷爆炸。危急猶如當年雷東寶坐牢時。
楊巡翻來覆去說好一會兒,終於安頓下紅偉睡覺,他回頭與任遐邇回到主臥,關上門輕道:“小雷家麻煩了,紅偉都亂成那樣。以前書記坐牢去,他都還清楚得很。”
任遐邇道:“我怎麽覺得他們高負債大幹快上時候已經昏了呢。你敢負債率這麽高嗎?”
楊巡有點得意地笑道:“我這麽負債過,一次是剛造市場那會兒,一次是造商場那會兒。那兩次每天都提心吊膽,怕出個什麽意外,資金鏈那個脆弱啊。以後再也不敢這麽亂來。我看雷霆現在不會比我好,可他們的錢是大家的,欠債也是大家的,大家的就等於誰都沒責任,我說紅偉急什麽。他該急的卻不去急,跟他提醒也不聽,這才是昏頭。”“要跟宋總說嗎?”“看機會再提,宋總現在好像不大想搭手這事。我又不知道紅偉今天來究竟是書記要他來,還是真是他自己要來,你說萬一是書記自己不肯拉下麵子求宋總,要紅偉來求宋總去跟那邊朋友打招呼,你說我追著傳話過去,讓宋總怎麽回答?如果是紅偉急書記不急,或者書記不想找宋總,又讓宋總怎麽主動?我還是別追著為難宋總去。”
任遐邇聽著連連點頭,沒想到這裏麵門道兒這麽多。但任遐邇心裏有疑問,道:“萬一宋總心裏在意那個前姐夫呢?你看以前他特意讓你去小雷家預警,這種事隻有有心人才會想到做。”
楊巡抓抓頭皮,道:“要不我打個電話給宋總,我們明天見紅偉都別提這茬,當宋總還不知道,讓宋總自己決定怎麽處理。老婆,我打電話,你再給我做麵膜行嗎?就那種膠水一樣撕拉的,拉出來特爽。我繼續幫你洗腳穿鞋。”
任遐邇伸出兩枚手指,抓抓坐到床頭櫃邊拿電話機的楊巡的頭皮,笑道:“幫我洗腳穿鞋是你這個預備爸爸應盡的義務,不用交換你就得做。你該洗頭了……”
楊巡按下最後一個號碼,騰回手做個噤聲手勢。任遐邇剛想走開,楊巡就皺眉道:“忙音。”看看手表,“這個鍾點還忙音?再打。”可楊巡卻試了十分鍾都沒打通宋運輝的電話,宋運輝的手機一直占線。
繼錦雲裏電話成為梁大熱線後,宋運輝的手機也被占領。這是梁凡舅舅在直接給他打電話。他在接到電話的第一刻起就想到一個問題,梁思申無欲則剛,因此梁家人一直對梁思申隻來軟的不來硬的,而他則不同。梁大的舅舅非常直接,上來就問:“小宋,你知道梁凡的事沒有?”
宋運輝猶豫了一下道:“我剛聽說。”他有意把自己撇清,模糊自己在上海的事實。
舅舅道:“幫我謝謝思申,她第一時間給梁凡出的主意不錯。你讓她再出個主意,如何讓梁凡避免巨虧。香港那邊的金融形勢非常嚴峻,你問問她怎麽可以讓一個場內人把損失降低到最小。”
宋運輝不客氣地直說:“思申也在場內,不過她賺得挺開心。思申至今給梁凡的主意還是盡快拋,收回現金跟思申做對衝,可惜梁凡依然沒有有力執行,想幫他都是隔靴搔癢。”
外公聽了對梁思申輕道:“小輝這話不是給你攬事嗎?”
梁思申沒回答,她雖然不願看到梁大徹底垮掉,可並不意味著她肯於梁大同流合汙。她把宋運輝的話當作是對舅舅的敷衍。
舅舅道:“思申有沒有想該怎麽做才是最好?對李力的處理我們會著手,可再怎麽處理李力,梁凡的那塊虧損必須縮小到可承受範圍。小宋,你今天務必給我一個答複。”
宋運輝道:“行,舅舅,很快給您回複。”
梁大舅舅的電話和梁家之後接二連三的電話讓宋運輝心裏更是確信,梁凡的錢牽連甚廣。
外公道:“他們估計已經做出最基本處理,希望李力已經出境,要是走投無路回到大陸,死定了。他們這是開完會了,各個分頭出擊以圖挽回損失。呸,靠梁凡那大頭娃娃繼續管著那筆錢,神仙也救不了。”
梁思申感慨道:“我當初幸好出國獨立,要不然準也是一衙內。”
外公憤然道:“你怎麽不感謝我和你外婆做出的英明決定?怎麽不感謝我和你外婆把你教育得好,扭轉了你的人性?”
梁思申繼續翻白眼,“我心裏感謝外婆,實物感謝你。”
外公道:“你隻要記著就好,我怕你忘恩負義。”
梁思申道:“你是不是希望我割肉剜心還你的情?”
外公詭笑,“外公還要利用你,留你一條小命。”
宋梁哭笑不得,兩人有時候真不知道該怎麽對待外公才好,沒法依循傳統尊老愛幼的方式,又不好抹煞外公的長輩身份,真是左右為難。宋運輝隻好以不變應萬變,梁思申則是拿外公練中文會話。
梁思申帶可可去廁所時候,外公對宋運輝道:“你得感謝我分散思申的注意力,笨蛋,你以為你越過思申與梁家親戚勾勾搭搭很有意思嗎?以後打這種電話避開她,你怎麽與梁家親戚勾搭是你的事,被思申知道準反感。你說梁家親戚為什麽找你不找她?”
宋運輝隻得謝了外公。
宋運輝的手機幾乎被梁家人一個個的電話霸占,因此楊巡一直打不進電話,隻得與任遐邇有一句每一句地閑扯。
任遐邇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客人來前我去老二家找人幫忙換個煤氣瓶,老二沒在,毛毛過來幫忙。聽毛毛的口氣,隱隱約約好像是埋怨你做大哥的太小氣,給弟弟一處房子住,卻不給產權。”
楊巡道:“那房子我跟老二說過,實際歸他。我不喜歡毛毛娘家人,那家人要是知道老二名下財產多,還不插手?那房子在明麵上,其他歸在老二名下股份的事你有數,也別跟毛毛說起。”
任遐邇聽著不甚滿意:“可人家已經是夫妻,你這麽做太生分了他們兩個。你就不怕我這個外姓人唇亡齒寒?”
楊巡卻當仁不讓地道:“毛毛為人與你不一樣,你爸媽也跟毛毛娘家人不一樣,我完全區別對待。對老二,我做大哥的當然不能阻止他找什麽對象,但我得想得遠一些,替老二管住後方。還有我家老四,衝她那不理智,我一分都不多給她,否則更養壞她。倒不是有意對外姓人刻薄,說起來我對老四更刻薄。你別聯係到自己身上。”
任遐邇一聽,也有道理,她也有些看不慣毛毛花錢如流水的派頭,仿佛花的是瘟生的錢。但她忽然醒悟一件事,當初剛談戀愛時候,楊巡都還沒進她的門,卻想盡辦法纏著去她老家,是不是有踏勘她娘家方才決定下一步行動的意思?肯定是,這奸商什麽做不出來。她當時還奇怪楊巡怎麽一上門就封一萬元的大紅包送禮,還以為楊巡求愛心切,不惜血本,現在對這個奸商的心思越來越清楚,再經今天一席對話,她忽然想到,楊巡當年那一萬元會不會是投石問路?當初她父母若不是退還不要,她和楊巡的現在會怎樣?她想到這些,有些來氣,這小子淨算計她。
楊巡見任遐邇斜睨著他不說話,而且麵色不善,奇道:“我說錯了?我說的是事實。我洗把臉回來再打電話。”
“嘿,你別滑稽,我們做個考古挖掘:你去年追著我乘的公共汽車硬賴著去我娘家,到底什麽意圖?是不是考察我爸媽的人品,看如果不好,立刻風緊扯呼?”
楊巡被問得一愣,沒想到任遐邇會想到舊賬上去,他笑道:“你想哪兒了,我那是趕緊做下記號,宣示所有權。說起來我正要跟你提呢,你現在不方便,趕緊請你爸媽過來一起住吧,這回總算是理由充足,你爸媽不會拒絕。”
“先說清楚,我爸媽當場收下紅包時候你怎麽想的?回程路上我把紅包拿出來退還給你,你又是怎麽想的?”
“我沒想啥,我要把你爸媽養那麽大的你追求到手,那一些謝禮總是要的,我本來就指望他們收下。他們退還給我,我當然佩服你爸媽的人品,從此更敬愛他們。我又沒多想,你怎麽疑神疑鬼?”
任遐邇卻堅持道:“不對,肯定不是。我不是疑神疑鬼,我現在是荷爾蒙不正常,非常執著地追求真理,也非常能夠明辨是非,荷爾蒙告訴我你說的不是實情。”
楊巡也不知道荷爾蒙這玩意兒究竟有多大法力,但現在任遐邇母憑子貴,他又能對孕婦如何?更何況任遐邇真是猜對了他當初的意圖。但他當然不肯承認,不能留下把柄被任遐邇抓辮子,就硬是不承認。但任遐邇還是道:“但願你不是心懷不軌,我可討厭人對人什麽試探什麽考驗,擺明了欺負人。如果相愛,應該以誠相待。比如懷疑毛毛那種事,那隻有你這個做大哥的來做,老二要是也那麽想,就是猥瑣。”
楊巡知道考驗這種事擺不上台麵,但沒想到在任遐邇眼裏會是那麽嚴重,心說知識分子就是愛上綱上線。但他極其認同任遐邇說的相愛就該以誠相待的話,憑他看人眼光,早清楚任遐邇對他是如何坦誠。隻是他自己……他發現自己有些有心無力。還有,他不知道要如何愛得死心塌地才能一開始就坦誠相待。他做生意以來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他早已不敢輕信任何人。如他現在對任遐邇公開所有資產,那是在深入分析任遐邇的性格和任家人性格的基礎上審慎做出的決定,要換成老婆是毛毛,他一準一結婚就把妻子與公司隔離。
楊巡終於撥通宋運輝的手機,他忙跟任遐邇說聲“通了”,趕緊結束任遐邇的考古發掘。
宋運輝聽楊巡起頭一說,就感覺事情嚴重。但等楊巡詳細說完,他卻問:“你確定書記沒讓紅偉找你,紅偉找你純屬自發?”
“紅偉這麽說,我旁敲側擊確認紅偉這話說得沒假。我也並沒跟紅偉保證傳話到你這兒。宋總有個了解便是,不用心裏存下壓力。”
“嗯,謝謝你。”宋運輝答應後,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幫我招呼紅偉,小雷家那邊的事我得再了解一下,你暫時別跟紅偉說已經聯絡上我。”
“我有數,宋總放心。紅偉是我兄弟,我本來就有義務招呼他。”
宋運輝放心,他知道楊巡現在做事非常牢靠,可以托付。把小雷家的事說給梁思申聽,梁思申倒是覺得理所當然:“大哥剛愎自用,我實在不明白你們怎麽都認為他是魯智深。他是赤膊上陣的許褚。”
宋運輝這個時候沒心思給雷東寶定性,問外公道:“他們小雷家應該怎麽辦?”
外公道:“他們那麽大爛攤子,素質又不高,不到死翹翹的話沒法援助,一方麵是東寶愛權霸著不肯放手,另一方麵援救的人隻有等它死實了才能指望個合理收購價。”
宋運輝點頭補充:“我聽介紹,似乎大哥有指望政府出麵援手的意思。可現在是全社會麵臨問題,一般總是先幫國企,再考慮大集體。可我現在如果對大哥提自救,我懷疑他抹不下麵子向村民承認困難和失誤,要求村民共渡難關?”
梁思申道:“你們以為他現在那樣的為人,還能有什麽號召力帶領村民心甘情願地共赴難關?”
宋運輝感覺梁思申的話異常刺耳,太過絕情,可也不能不承認她說得對。村人都有非常實際的考慮,為未來雷東寶可能帶來的好生活而堅持團結在雷東寶周圍。而今雷東寶因扣留村民的獎金,已經走到村民的對立麵,再若明確是因為決策失誤而致雷霆難以為繼,村民還會願意聽從雷東寶的號召嗎?他不看好。而且現在的雷霆,已經不是他提供一份合同就能苟延殘喘的規模,可以說,他無能為力。
但宋運輝還是不死心地問外公和妻子:“真沒有辦法?”
外公卻反問一句:“你想要什麽辦法,是維持東寶的地位,還是維持雷霆的性命?”
宋運輝被問得一愣,道:“雷霆和大哥,分得開嗎?”
外公道:“分不開一起死。雷霆嘛,都是被東寶搞死。出這種問題的時候不知道下死命挽留技術人員,還想著擴擴擴,擴他個頭,氣球會吹爆知道不知道?東寶該引咎下台,讓雷霆活下去。”
宋運輝隻得硬著頭皮道:“其實東南亞的金融危機導致的出口困局,對於雷霆來說隻是輕輕刺破氣球的稍微尖銳的小物體。根源還在大哥?”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知道還問我?尋我開心?”
“這也算是秉承您的教導,人要玩點性格,學您老一樣讓別人跳腳。”
外公笑道:“貓師傅教會老虎,貓師傅自己沒命了。我睡去了。”
宋運輝勉強笑笑,看外公有些耀武揚威地進去自己臥室。回頭見梁思申還應付梁家人電話,心說他們兩個勞碌命。他此時很希望雷東寶有奇招出來,就跟過往一樣,總有怪招迭出,就像老徐說的,雷東寶是員福將。
梁思申應付了大伯母的哭泣,放下電話立刻道:“剛才沒說完。我認為小雷家沒救,沒人敢注資進去。我先想到幾點原因:一,雷霆根植小雷家村,既是優勢,又是弱勢,優勢是這種企業有根基,弱勢是村外資本無法插入,注資的人必然需要參與管理,不可能不考慮到這個困難;二,大哥這個人的存在對於注資人是一大障礙;三,雷霆既不是帶殼的上市公司,又不掌握獨特技術或者資源優勢,這樣的企業遍地都是,沒有特別吸引力。現在的情況是,雷霆貸款找不到,如果再沒注資人,它沒活路。”
宋運輝心裏其實閃過一個想法,那就是請外公或者梁思申給予小雷家短期資金支持,但他自己心裏都已經感覺這個想法不現實,支援的數目太大,祖孫兩個肯定會算一筆風險賬。這不,梁思申一給就是三點,每一點都是切中雷霆的要害。說得通俗點,沒倒下之前的雷霆,根本沒有注資價值,祖孫雖各有表述,可都直指其中最大障礙竟是雷東寶。
宋運輝作為一個多年從事企業管理的人員,心裏也知道今天的雷霆浮腫虛胖,這個時間砸錢進去的人是傻瓜,但是他一方麵希望著雷東寶或許又有神來一筆,一方麵心裏割舍不下那塊他姐姐幸福過的土地,他心裏有些不願想不敢想,甚至還不願聽取梁思申理智的分析,反而失去果斷。可是他又怎能果斷,難道打電話去讓雷東寶退位?他可記得清楚呢,雷東寶早說過,雷霆是他雷東寶的。
梁思申難得見宋運輝優柔寡斷,也不打擾,拔了錦雲裏所有的電話插頭,領可可上去睡覺。她也煩著呢,方才梁大舅舅跟她明人不說暗話,指示梁大那邊的爛攤子必須處理好,否則影響全家,包括宋運輝的政治前途。被梁大舅舅這一提醒,她才想到宋運輝剛才表態她會幫忙並不是敷衍。即使宋運輝不受牽連,也會被梁大舅舅遷怒,話都說出來了,還能做不出來?相比之下,她真覺得雷東寶的事情根本不算什麽,雷霆那邊隻要雷東寶可退,誰也不可能抹平小雷家村上麵的集體資產,死樣活氣地總能撐著不倒。而她這邊……天哪,還都拿她這個吃過幾年洋墨水的當救世主呢。可那攤子有那麽容易救的嗎?她腦袋亂哄哄的,現在惟一希望今天能睡著,明天睜開眼睛是個大晴天,什麽事情都已經結束。她沒跟宋運輝說,一則丈夫正被雷東寶的事兒糾纏,一則……她又想到宋運輝越過她跟梁家親戚的那麽多聯係。他還能有什麽態度?她不敢讓他表態。那是讓他難堪,也是讓自己難堪。她忽然發覺很多事都沒意思。爸爸那樣,媽媽那樣,丈夫也那樣。她想到外公的官僚論,一夜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朦朧之中,她無法不得出最後結論,她依然得保護他們。她得想方設法地墮落,與梁大同流合汙,讓梁大脫罪。而且她似乎還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第二天一起早飯,梁思申實在獨自承受不住壓力,忍不住冒出一句:“舉報呢?”
外公一臉“憐惜”地看著外孫女,“關切”地問:“你幾歲?你確信你精神正常?”
梁思申頓時泄氣,都不用再看宋運輝的神色,就知道自己很傻很天真,或者說是狗急跳牆。那麽,擺在她麵前的路有且隻有一條了。她默默地做著咖啡,兩眼不時看向一起床就動個不停的可可,大約隻有那麽小的孩子,才可以一切言行完全發自內心。她做完咖啡,反常地拿一杯上樓去,並叮囑大家別打擾她。宋運輝沒阻攔,但看著梁思申上去,總覺得她似乎是踩在蕁麻路上,步步荊棘。外公癟著嘴看外孫女消失在樓梯,良久沒有吱聲。
梁思申捧著咖啡,昏沉沉的腦袋卻非常清晰地精算出,她無論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她個人都沒實質損失,最多是損失一點看不見摸不著的良心,可是對於宋運輝,卻是整個人生改寫,她能無動於衷嗎?因為她梁家的事讓宋運輝承擔巨大損失,她能無動於衷嗎?傻子都知道,她應該選擇什麽。愛他,就選擇自己犧牲。當然,她如何決定也沒法與宋運輝商量著辦,即使她的決定是他指望的,讓他又該如何麵對她的犧牲?她得為他的驕傲著想,不能壓給他太多心理負擔。因為她愛他。
她沒有猶豫多久,撥通了梁大在香港的電話。難得的,梁大今天也早起。兩大先搶著匯報說經查李力從羅湖口岸入境,他通過朋友查深圳飛出的航班,沒有李力的登記。梁大竟是忙了一夜。“既然李力回國,就有辦法。”梁大嗓音嘶啞地說。“小七,你幫我想招沒有,現在我隻指望你了。”
聽著話筒裏梁大滿滿的落魄,梁思申有刹那心軟:“總有辦法。我現在有個思路,你知道禿鷲嗎?”
梁凡不曉得堂妹為什麽這種緊要關頭提起動物,道:“知道,去西藏時候見過,出名的撿剩的鳥兒。怎麽?”
“用我們的行話,現在這種危急時刻,又叫禿鷲季節,是危機,卻又是機會。東南亞及日韓等國不少經濟體在衝擊中無力招架,而今遍地都是禿鷲的食物——破產企業。國內目前也有這種趨勢出現,不少前階段極速膨脹的企業麵臨資金鏈斷裂的危險,海南北海的爛尾樓可能全國開花。如果你處理完香港資產,手頭還有結餘,可以回國來進行彌補虧空操作。後麵的操作很簡單,我舉個例子,比如目前我自己看中的是蕭然的資產,與他合作的那家日本企業受金融危機影響,自顧不暇,我打算趁火打劫低價收購他們在國內項目中的股份,蕭然不是也在香港巨虧嗎?我更可以極低價買下他手中的股份,因為沒人敢買蕭然的燙手股份。打比方說,那份資產的實際估價是一百元,而我收購隻用五十塊,於是收購完成,我的賬麵資產就從五十元變成一百元。這就是一個比較簡單典型的禿鷲思路。這樣多做幾筆,賬麵上的窟窿可以填平。關鍵是你必須當機立斷處理香港那邊的累贅。我說得夠明白嗎?”
“可行!”梁大幾乎不用深想,立即肯定。梁大甚至立刻聰明地舉一反三。“國內操作更簡單,隻要資產評估上去就可以跟銀行交差。”
梁思申啞然,她除了一個“對”,再無應答。她奇怪梁大究竟是什麽特殊材料做的,總能將身份作用發揮到極致。
梁大則是得到指點,豁然開朗,一改接電話時候的垂頭喪氣,變得喋喋不休。說到後來梁大興奮地道:“哈,小七,如果純國內收購,都不用再麻煩你。”
“噯,很好,不會變卦吧?保證?”
“不過我們屆時會有很多問題向你請教,請你別推辭。”梁凡至此在梁思申麵前更沒脾氣。
梁思申道:“您別客氣,你們肯定用不到我,恭喜發財。”
“我還有個打算想跟你商量,你不是準備收購蕭然的資產嗎?能不能我們聯手,我收購蕭然手上的部分,日本方麵的你來操作,可以嗎?現成的機會,讓我占個便宜,早日擺脫困境,行嗎?”
“你幹嗎征求我意見,你現在跟蕭然天天在一起,買他的股份還用得著跟我打招呼?”
“這是你發掘到的機會,我不便沒良心地橫加插手,可是我現在又急需,所以一定要征求你意見。可我如果收了蕭然的股份,另一方股東不是你的話,我不敢放心。你收購中如果有什麽資金困難,我幫你一起解決。”
“你該不會是打算拿下後在資產評估上麵做手腳?恕我不配合。如果你買定蕭然手中股權,我棄權。”
“小七,幫忙。我隻要渡過這個難關,等賬麵做平,我立刻讓評估恢複原值。這種事不是自家人不方便合作。”
“對不起,即使禿鷲,也盜亦有道,我的市場化操作與你的暗箱操作格格不入。如果你在收購中有技術問題,我會提供意見。”
“不要這樣嘛,你要討厭我個人,我可以這就過去向你賠罪。你說你丈夫瞞上欺下,上市前為了做份漂亮報表,他們那家合作股份企業的下崗工人被他處理得鬧事,你不也還好好跟他在一起的嘛。你怎麽就對我深惡痛絕呢。幫我一把,我們好歹都是梁家人,即使我跟你爸以前做什麽讓你對我有成見,可現在已經時過境遷啦。”
“等等,你說他下崗工人是怎麽回事?”
“嘖,小七,有必要嗎?又不是火漆封印的事,你護那麽緊幹什麽。蕭然那事你考慮吧,要肯幫,我再重謝你,不行你也盡管說一聲,我幫你聯係蕭然。咱們還是一家人,我才不跟你鬧得那麽生分。”
梁思申聽得兩眼發直,一方麵為梁大忽然轉踏實的態度,一方麵為梁大話裏露出來的小魚一條,“我是真不知道,你到底說的是什麽,我護著誰啦?”
梁大終於意識到自己說漏嘴,“這事你自己打聽吧,反正都知道他現在去當地辦事,都不敢住當地賓館。謝謝你小七,我這下有心思吃早餐了。想要我從香港帶些什麽給你?”
梁思申當即想到去年的一件事,她從宋運輝嘴裏知道他在合作的股份公司那邊出差,卻因為翻照片從宋運輝的包裏翻出鄰近城市的住宿發票,當時宋運輝的解釋是當地賓館緊張,他沒住處。現在被梁大一說她心驚,宋運輝為什麽瞞她?“這個收購艱難的部分在於同日方的談判,但收益卻主要靠蕭然手中那部分雞肋股權,蕭然早就放話跳樓大削價,他那是不知道日方也已經根基不穩。我怎麽舍得出讓隻要一塊錢買十塊錢貨的機會給你?”
“真精。”梁大隻能放棄。
梁思申打完這個電話,感覺是剛解決一個問題,又感覺是製造了一個錯誤。她無奈地敲著指頭想,人不犯錯,隻是因為還沒遇到壓力。看,她現在多踴躍地湊上去幫梁大繼續在錯誤的道路上深造。可是,她有選擇嗎?
她下樓去看到關切地注釋著她的丈夫,講電話敘述一遍,讓他放心。可還是黯然道:“這回……證實爸爸的那啥了,還有大伯、二伯等等。”
宋運輝很難回答,隻得寬慰道:“幸好你想出避免損失的辦法。既然漏洞能彌補,那些……就當它是程序錯誤吧,別多拿這件事責備你自己。”
“可是他們原本都是我敬仰的人,他們教育了我很多冠冕堂皇的道理。”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宋運輝小心地應對。梁思申點頭,確實,人無完人。可想到那些親人們嘴上一套背後一套,她又接收不良。她一時越不過自己心裏打小建立起來的長輩形象,雖然她知道這很不現實。
可可此時嘻嘻哈哈地扯著一隻黑拉拉的尾巴衝進屋裏,他似乎永不知疲倦。可可一看見媽媽已經下樓,就放過黑拉拉的尾巴,擠進媽媽懷裏。梁思申一向對於既不是失業又不是就業的所謂“下崗”這個中國特有的名詞很沒感覺,被可可一鬧,隻得全拋到腦後,與兒子玩在一起。可是她心裏沉沉地難受。
上班後梁思申還是沒忘記去調查一下宋運輝那邊究竟是怎麽回事。那是上市公司,信息比較公開。一查之下,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原來宋運輝也與楊巡差不多,為了美化上市公司業績,對下崗工人做了甩包袱處理。
對於那些下崗職工,梁思申一向心裏很矛盾,她一方麵知道這有曆史原因,是中國社會的特殊產物,可一方麵又覺得對於企業來說,背職工一輩子是件荒唐事。可是對於報道中描述的上市公司充滿欺騙性的手段,她看著又覺得主事者太過陰損。她想,這等人事方麵的“小”事一定與高層決策者宋運輝無關。她希望無關,因那上市公司處理下崗工人的手段太不講人道,就與當年的楊巡差不多。他想,她的丈夫一定不會是那麽陰損沒人性的人。
她忍不住回家告訴外公,回家告訴外公,想與外公分析究竟怎麽回事。外公卻不耐煩地道:“小輝就是一個普通官僚,跟其他官僚沒什麽兩樣,就你當他一朵花。”
“可是他比很多人聰明,努力,正直。否則你為什麽不收別人當徒弟,卻非追著他教不可?”
“你隻說中一條,他比很多人努力,這是我看準他的原因。其他都差不多,你爸沒比他笨。說到正直,他在他那環境裏要是跟你一樣單純,早幾百年前就變白骨了,你別跟官僚談正直,官僚都隻有權謀,隻會說權宜之計。小輝好在還年輕,還想做事,沒走太遠,可離那一步也不會遠了。”
“可梁大舅舅和我爸他們做的事,他一輩子都不會去做。”
“誰知道他做不做,你媽原先也死心塌地當你爸是正直人呢。你臭著一張臉幹嗎,你總得承認,遇到同一件事情,你會憑心裏一根什麽屁準繩上去阻止,他是什麽態度?他肯定是衡量利害關係才會做出決定,也不一定阻止,他最擅長旁觀。對不對?
梁思申當即語塞,好久才支支吾吾道:“可他還是……不做壞事。”
外公不屑地斜外孫女一眼,道:“小輝那樣很正常,你才不正常,有你這樣黑白分明的嗎?我看你是家境太好,發展太順。我早該多修煉修煉你,唉,現在著手來不及了,你已經成形。可惜一塊好胚子。”
梁思申鬱悶地道:“我要是塊百煉精鋼,看你還敢不敢死皮賴臉跟著我住。”
外公不客氣地道:“總算有點自知之明。”
梁思申悶得不行,打電話給宋運輝問起那家上市公司處理下崗職工的事,問是不是他的決策。宋運輝不知道梁思申為什麽想到這件事,猶豫了一下,回答:“是我。”梁思申吃驚,卻堅持著問:“你肯定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操作的吧?他們無視那些下崗工人的生存。”
“我知道他們的操作。但是不剝離那些成員,企業別說是無法生存,更不可能上市籌集資金獲得發展,害的是更多人。權衡之下,隻有犧牲一部分。你也知道,老國企的包袱非同小可。”
“應該有更好的安排,哪怕是維持他們的溫飽。”梁思申覺得電話那端的丈夫前所未有的冷酷。
“思申,你讓我往哪兒安置這些下崗人員?”
“可你起碼不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是不是?你其實也知道這麽做是不好的,否則你為什麽瞞我,說你住不上賓館才住到鄰市,是不是?”
宋運輝很不願意被如此責問,可是那是他愛的妻子,換做別人他早不予理睬。他隻好認真地解釋:“思申,現實中很多事情的處理沒法理想化,因此你在做決策的時候必須做出選擇,有選擇就有放棄,拖泥帶水的結果是牽累更多。我並不是因為你猜測的有意瞞你,而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我怕說了後你在看不到我的時間裏為我擔心。”
“可是……”梁思申聽了丈夫的話,有些不知道怎麽回答。
“思申,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們下次見麵時候我把具體決策環境與我們究竟做了什麽跟你詳細說明,你別道聽途說。有些報道並不客觀。”
外公小心打磨著他的沉香如意,嘴裏卻是一點不會放棄趁火打劫:“當你發現你跟周圍所有人的行為準則不一樣的時候,說明你的價值觀有問題了。最該反省的應該是你。”
梁思申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電話機旁,隻餘兩隻眼睛瞪著外公冒火。自爸爸去往美國後她情緒低落至今,幸得背著奉養外公的責任,和丈夫兒子的愛,心情才漸漸平複。可最近又接二連三發生讓她無法認同的事,讓她進一步否定以前尊敬的所有長輩,以及生氣最愛的丈夫。她回想外公對宋運輝的定位,分析宋運輝過去一言一行的背後,她驚悚地發現,她似乎在懷疑丈夫。她忙打住不想,可是心情卻是跌落低穀。難道她的價值觀真是有問題?
偏偏這時候地那話響起,她懶洋洋地接起電話,卻是戴嬌鳳在那頭焦急地道:“小梁,那個楊邐聽說請一天事假後還想再請,被他們上司拒絕後一直曠工,三四天了。怎麽辦?”
梁思申有氣無力地道:“放心,她是成年人,既然知道請假,就不會有事。”
“會不會是我們找她麻煩弄得她沒法上班了。哎呀,我其實不想……我隻想尋尋開心而已,不想太為難她的。她要是想不開怎麽辦?”
梁思申遲鈍了很久才想到戴嬌鳳說的是什麽意思,沒精打采地道:“好,我通知她哥。”
外公笑了,“戴小姐這個沒腦袋的,楊邐小,她那時候不是更小?怎麽心腸這麽軟呢。我真是白替她出氣。”
梁思申白外公一眼,“都是你做的好事。”她打電話給楊巡,沒敢說原委,隻說有人反映楊邐曠工三四天。那邊楊巡一聽急了,以為楊邐又是耍小性子,有始無終。楊巡接這個電話時候正在回家路上,一路氣悶回到家裏,對任遐邇憤怒地道:“你說要我怎麽管楊邐?要不要把她捆回家?”他都不肯喊“老四”了。
任遐邇奇道:“又怎麽了?廚房有桂圓蓮子,你微波爐熱一下吃掉。又喝酒了?”
“宋總太太跟我說,楊邐曠工三四天了。你說,才正常幾天啊,又……我脹,吃不下。”
任遐邇起身,道:“大爺,我給你端來,總成了吧?你給楊邐打個傳呼,別什麽都沒問清楚先自己生氣上了。”她進去廚房將桂圓蓮子湯熱了,加一勺蜂蜜端給楊巡。這邊楊巡果然開始給楊邐打傳呼。她微笑道:“你這是怎麽了,一說到楊邐就火氣特別大。可千萬不能急,你看看現在幾點,楊邐看天那麽晚又那麽冷,明天才回電都難說。”
楊巡悶悶不樂地吃桂圓蓮子,道:“這麽晚,我也不好意思叫宋總太太去看。我想想誰在上海,最好是男的。”
“淩晨一點有一班火車過路,我替你收拾一下,你過去一趟吧。”
“我都做她多少次工作了,哪次見效果?都還招她一肚子埋怨。”
“楊邐這樣還不是你做大哥的寵的。她不是前幾天抱怨你前女友專門找茬嗎?或許她受氣想不開呢。你別淨掛著她過去不講理,女孩子出不起錯,出錯就很糟糕。”
楊巡其實心裏早急得恨不得插翅膀飛上海去,可就是生楊邐的氣,氣楊邐一次次地不爭氣,聽了任遐邇的話,他感慨道:“你們年齡差不多,老四怎麽總不長記性?好吧,我去一趟。”
楊巡很希望他收拾行李的當兒,楊邐回電,可是一直沒有。拎一隻小包下樓去,卻見任遐邇早準備好一隻飯盒,和一塑料袋吃的。他一看就知道飯盒是他的,塑料袋裏吃的是給楊邐的,他又感慨:“你隔三差五給老四送吃的,老四倒是說一聲謝沒有?她怎麽就不學學你呢?”
“楊巡,恭喜你,你真好福氣,不世出的好人讓你撿到做老婆了。你辛苦些去一趟上海是應當的,誰讓你占著好大福氣。”
“別太擔心,成年人能壞事到哪兒去?估計又是小姐脾氣發作,你勸勸,實在不行騙回家來好好管教。”
“嗯。我不在你一個人怕不怕?不行我叫老二一家都過來陪你。你早該請你爸媽過來,別再拖啦。”
“楊巡,你再婆婆媽媽,我現在就纏纏綿綿送你去火車站一起挨凍到淩晨一點。好像我沒結婚前不是一個人住似的,我遇到惟一危險人物就是你。快上去睡會兒,我給你設好鬧鍾,十二點鬧你。”
楊巡聽著窩心,竊笑道:“要不我先抱著你睡著了,再走?”
“去,都當爸爸的人了,還老不正經。不理你,我上去睡覺。”任遐邇走出幾步,又旋回來,“你快別這麽笑,別見到老四沒教好老四,反而把她帶壞。瞧你這模樣兒,賊都比你正經。”
楊巡撲上去狠狠親幾口,發覺被任遐邇一攪和,他憋悶的心情舒暢了許多,還真是僥幸娶到一個寶。他扶著任遐邇一起上樓,看著她睡下,被子在她肚子部位隆起一座小山,才拿鬧鍾下樓。心說現在怎麽越看任遐邇越順眼呢,麵包看著挺有福氣啊。
楊巡慣常出差,夜奔上海對他並不算什麽麻煩事,他自有辦法多花點錢找到個鋪位,一覺睡到上海。
到達楊邐房子時候,冬日的太陽還沒曬到南窗。他敲門,沒人答應。他心裏一沉,這才取出鑰匙開門,門卻沒有反鎖,應聲而開。楊巡心裏更慌,難道楊邐這幾天曠工,卻沒在家呆著?她一個女孩子會跑哪裏去?
這時候他的手機卻響了,竟是楊邐打電話給他。他站在門口忙道:“老四,你在哪?怎麽不在家?”
楊邐那邊卻是一聲尖叫:“你在哪兒?大哥你在哪兒?”
“我敲門沒人應,才開門你倒是來電話了。你在哪兒?”聽到小妹聲音,楊巡放心不少。
“我下來吃早餐,大哥你也趕緊下來,小區門口,小籠包子店。大哥你還沒吃早飯吧,我請客。”
原來是這樣。楊巡放心不少,立刻扔下行李包,關門出去吃飯。
還在樓梯上,楊巡便接到一個電話,是梁思申打來,問他楊邐地址,檢討說她昨晚考慮不周沒有當晚趕去察看。楊巡忙說他已經到了。梁思申因此越發不好意思。楊巡卻為這個電話而高興,昨晚他在火車上到底是埋怨戴嬌鳳與梁家外公聯手為難他的小妹,雖然知道梁思申絕不可能參與到為難行列中去,可心裏總是不愉快,現在好了,事實證明他沒看錯梁思申。再等走到小區門口小籠包店看到麵色紅潤囫圇一個大活人的小妹,提了一夜的心終於放下來。心裏忽然覺得健健康康地活著就好了,不要求其他。
楊邐看大哥的眼睛則是充滿驚慌。楊巡心說老四還是知道做壞事了的。身周那麽多吃早餐的人,楊巡一時不好多問,隻好問問這幾天沒生病吧,得知一切安好,就蘸著米醋吃小籠包。他吃得很快,可楊邐一會兒叫個豆腐腦,一會兒又再要一份小籠,一個勁兒說一定要請大哥吃飽。楊巡覺得老四這是做了壞事後怕他責備,他怕自己吃少了老四更害怕,隻得勉強塞下好多,終於飽脹得不行,楊邐才停止客氣。
兩人回去,走到樓道下,楊邐快跑幾步,道:“大哥你下麵等等,我被窩還亂著呢,先整理一下你再上去。”
楊巡一愣,這是從沒有過的現象,他一轉念就想到一個問題,不由得背後三根汗毛翹得筆直,臉上卻勉強擠出笑容:“怕什麽,是不是有男朋友在?大哥又不是老古板。正好今天讓我見了,我請吃飯。”心裏則是後悔不迭,不該剛才沒進門好好查一遍,又讓楊邐拖住塞了半天小籠包,否則,看現在楊邐這架勢。剛才那男友或許還在被窩裏。原來老四曠工是為男朋友啊。楊巡心裏立刻對那未曾謀麵的男子打了個叉叉。
現在跟進去已經沒意義,楊巡背手停步,一直等等幾分鍾後楊邐再次出現,他才沉著一張臉上樓走進由他出資買的房子,而此時洞開的內房門都表示屋裏沒人。楊巡在沙發坐下,嚴肅地看著小妹一言不發,心裏冒出很多不好想法。最大的疑問就是,當年放她一個人在上海,是不是個大錯誤。
楊邐被大哥盯得渾身發寒,急了,“大哥,你想問什麽盡管問,別心裏盡冒髒想法。”
楊巡火大,原來還是他髒,不是楊邐做錯事。便問道:“你為什麽曠工?”
“你怎麽知道的?”
“我問你為什麽曠工。”
“我忙,請事假不批,除了曠工我還能怎麽辦?你怎麽知道的?”
楊巡心火騰騰地燒,可是知道一發火,準又陷入僵局,隻好克製。他無視飽脹,狠狠喝了幾口茶,才略微平靜地道:“你剛才是給他買早餐去?大冷天的,應該讓男人出去買早餐。”
“我願意。”即便是楊巡口氣緩和,楊邐依然鬥誌昂揚。
楊巡便獲得一個肯定信號,他來時那男人果然在這屋裏。他繼續忍耐,道:“你大嫂讓我給你帶來些吃的,有人送的日本巧克力,她分給你一半,她說你愛吃。你自己去看,大哥吃太脹,起不來。”
楊邐終於肯垂眼看向態度好得令人不相信的大哥,她當然無法看出異常,就乖乖去門口將拎包拿進來,翻出裏麵屬於她的食物。果然都是她愛吃的。道:“幫我謝謝小任。”
“本來你大嫂也要來,還說你要真不想去那家五星級賓館上班的話,正好你們姑嫂兩個可以整天逛街。我不讓她來,大著肚子怎麽行?她倒是挺想你,要不你帶著男朋友一起回家,你們回家逛幾天街?”
楊邐伸手不打笑臉人,道:“我也挺想小任,等我處理完這兒的事就去。男朋友就不帶去了。”
“他的事?如果麻煩的話,大哥正好在,大哥辦事跑腿的本事還不錯,你跟你男朋友提一下。”
楊邐聽了遲疑,此時她已經卸下對抗情緒,反而對大哥說的跑腿本事不錯有了興趣:“我……跟他提一下,不過該做的我們也快做完了。”
“噢,他的事。你真不打算上班了?”
“曠工五天,夠開除了。”
“也是。我那兒看準一個項目,我想起你以前好像在公司房地產項目部門呆過,你原先公司看上去管理正規得很,要不你辦完這邊的事情後過去幫我的忙。貢獻點經驗給我?也不要你多幫,隻要給我策劃好項目大綱就行。策劃大綱最重要,以後都要圍繞大綱去做,交給旁人還真不放心啊。”
楊邐聽得渾身舒坦,當即道:“行,我這兒的事情處理完就去。需要我帶去什麽資料?”
“你看著辦,我也一時說不清要帶些什麽。”楊巡頓了一下,道,“昨晚大哥很擔心你的安全,你大嫂說女孩子最出不得錯,讓我連夜趕來。你這年齡也該交男朋友,我們上麵沒爸媽,你呢最好盡快帶男朋友給大哥過目一下。像今天這樣躲躲閃閃沒必要,有什麽呢,大哥又不是老封建。還有什麽要大哥幫忙的?”
“唔,有件事,甲不在,乙要怎麽辦,才能去打開用甲的名字在銀行租的保險箱,取出屬於乙的東西?”
楊巡心中推理,懷疑楊邐的那個男朋友可能是有家有室的人,現在急於取出以妻子名字在銀行開戶租用的保險箱裏的東西,就像他家存錢租保險箱都是任遐邇的事。他心裏更加生氣,可臉上還是不動聲色:“這事情麻煩,如果在我們那邊,大哥跟行長打個招呼或者還行。還是讓乙想辦法找甲協商一下,要協商不成,打電話讓大哥幫你來硬的。你這兒要沒什麽事,大哥回了,家裏事情多,這幾天每天談判。”
“大哥,謝謝你來看我。”
“跟你親哥哥說這客氣話幹啥。你等等。”楊巡拿出手機給任遐邇打,“遐邇,已經上班了?……讓老二送一下嘛。別省錢不開空調啊,我很快回去查你室溫。老四跟個男朋友住一起,你跟她交代些女人家的事情。我不方便說。”
楊巡說完就把手機遞給楊邐,自己出去陽台吸煙。心裏越想越光火,將一隻煙吸得噝噝響。明明腦子挺好使的楊邐,怎麽淨做傻事,還找來個不明不白的男朋友一起住,他一來,男朋友就鬼鬼祟祟躲出去,這做派一看就不像是正經人。而楊邐這人是個不聽勸的,他決定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另作布置。
等楊邐與任遐邇通完話,楊巡便拿起拎包走了。他要楊邐送他去火車站,又一起在火車站邊的肯德基吃頓中飯才持票進站上車。但楊巡進站後就從另一個門出來,找上海的朋友幫忙,找來朋友的幾個手下全天候監視楊邐的房間。他自己也窩進小區門口的一家飯店盯著,指給朋友手下哪個是楊邐。然後他被告知,楊邐三次下樓回傳呼,然後去菜場買很多菜回來。楊巡心說他媽的那小子肯定還得來。他就指示朋友手下,隻要看到有男人敲楊邐的門,打!
楊巡與朋友晚飯後坐在朋友的汽車裏監視。一直到深夜,周圍窗口透出的燈光一一熄滅,楊巡和朋友都困得想打盹,可是人一直沒出現。大家商量後,決定留下一個人,其他人輪班監視。
這一輪班,卻整整輪了兩天,連楊巡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錯誤。可他處理的是惟一妹妹的大事,他硬著頭皮也得頂著,從楊邐言行看,那兩人肯定還得接觸。一直到第三天傍晚,派出所通知電話過來,說有人在小區打架被告到110,讓單位領導過去領人。楊巡和朋友一聽都是眼睛一亮,從酒桌邊飛起來,摩拳擦掌直奔派出所。
但楊巡在門口一看清打架的對方,那個所謂的楊邐男友,立刻將頭縮回,發覺事態嚴重了。那個流著鼻血的男子不正是他熟悉的李力嗎?楊巡將朋友也拉回,叮囑朋友千萬別讓公司出麵,他然後跑到外麵給梁思申打電話。
“梁小姐,我妹不是曠工嗎?我問出來是給男朋友纏住。我想那男的不是東西,想找朋友揍那男的一頓,不想揍到李力……對,就是那個李力。麻煩大了。”
“太好了,你千方百計穩住他,不行就強留,一定要留住。我正找不到他。”
“不用穩,現在都在派出所。我怕朋友吃李力虧,我們都不敢露麵領人。”
“噯,你盡管大膽出去領人,李力現在涉嫌在逃……”
“什麽?”
“對,你告訴我李力在哪家派出所。”
楊巡結束通話,才剛想開心一下,忽然想到不好,李力是逃犯,那麽他妹妹有是什麽,窩藏犯?審訊李力的時候肯定會牽出他的小妹,那麽小妹該怎麽辦?眼看著迅速有新警車進門提走李力,楊巡放下朋友,打車直奔楊邐家。
進門,卻見楊邐哭得花容失色,他也來不及說,先給梁思申打電話:“我看到李力被提走,看來犯重案?”
“具體我不便說。剛才你電話的意思是李力這段時間和楊邐在一起?”
“是,要命了,這下。你知道我們家楊邐傻,現在還為李力哭。你說是不是該去自首?”
“去吧,我會替你們楊邐說幾句,你盡管放心。但你得讓楊邐交出所有李力讓代保管的東西。”
楊巡說話時候一直盯著楊邐,說完就撥打“110”說明詳情。然後板著臉問楊邐:“李力有什麽東西放你這兒?都拿出來,警察一會兒就到。”
“他……他說那都是貴重物品,要我千萬保管好。”楊邐也嚇傻了,“他真是逃犯?”
“還有假?警察立刻上來。你快跟我說一遍你們怎麽回事。”
楊邐結結巴巴地說,李力前陣子稱與妻子鬧翻,與她交往上了。前幾天說要離婚要轉移財產,到她這兒避一陣風頭,來的第一天就帶來好多貴重東西,就是因為楊巡忽然上門才匆忙逃離,隨後兩人又聯係等看兩天風平浪靜,李力才過來拿,沒想到會打架被鄰居報警。楊邐還說李力讓她拿一本李力照片別人名字的護照買下飛澳洲的機票,機票也在她這兒。
楊巡氣急敗壞地看著小妹,一張嘴根本沒法說話,知道楊邐傻,沒想到楊邐傻成這樣。但他現在隻希望楊邐沒事,希望梁思申果真能幫得上她。
但楊巡沒敢奢望,因為他發現上門的警察如臨大敵的樣子,他不知道李力究竟犯的是什麽罪。家裏給搜的亂七八糟,搜完後楊邐被帶走。楊巡對著一屋子的淩亂心想,李力犯的肯定是大事,如果小事的話,這種子弟大多能走走關係蒙混過關,連他楊巡這樣的小小商人都有幾個公安朋友呢。要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恐怕梁思申也指望不上。
他先給任遐邇打個電話說明大概情況,讓她明天就給他銀行卡裏匯十萬進去,弄不好他得在這邊好好通關。隨即立刻打電話給梁思申。梁思申那邊倒是拿起電話就沒客套:“來人走了?”
“走了,我家老四也給帶走。看樣子好像情況很嚴重,你……”
“楊邐的事我已經托付了,你回去吧,等著也沒用,還有,你別自作聰明活動去,反而壞事。這回得謝謝你歪打正著捉住李力,你幫了某些人一個忙,我讓他們用楊邐還你情。”
楊巡趕緊把楊邐說的情況跟梁思申詳細說一遍,聽梁思申保證不會讓楊邐坐牢,還保證楊邐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他才提心吊膽地乘夜班火車回去。這一路,他可是一分鍾都沒閉眼過,滿腦子都在揣測李力究竟犯的是什麽事,憑他有限的法律知識判斷楊邐究竟有沒有觸犯法律。他回到家都來不及睡覺,先去找律師詢問。
楊巡非常痛心,他自己進去過一次,在裏麵吃盡苦頭,出來還差點讓茶葉蛋噎死,他很擔心嬌生慣養的楊邐受不住那裏麵的苦。楊巡更痛心的是,楊邐竟這麽不愛惜自己,竟這麽輕易地被李力利用。楊巡都沒臉跟任遐邇細說,好在任遐邇跟他一起痛心,他心裏舒服不少,不過他暫時不跟老二講了,就怕毛毛也知道,影響楊邐以後做人。為此他跟任遐邇說,他很希望出生的孩子是男孩,男孩子出點錯犯點事,總是容易糊弄一些。
梁思申回頭跟為這事興致盎然的外公說李力竟然躲在楊邐那邊,估計是李力知道一個人住的楊邐小丫頭迷戀他,而楊邐又不是個平常與他接近的,因此任誰都不會想到李力會躲在楊邐那兒中轉,還能消受豔福。外公聽著樂不可支,推測李力早有脫身準備,這回可能是打個時間差,趁梁凡還沒察覺之前先回國搜取貴重物品,用一本假護照帶出國去,畢竟這種人隻會窩裏橫,錢多帶走一些是一些。這計劃本應是夠冷靜夠大膽,堪稱經典,沒想到卻會犯在沒一點技術含量的打架鬥毆上。可算是天亡他。
外公嘻嘻哈哈,梁思申心裏歎氣,沒想到李力這人還能做出這麽猥瑣的一手,怎麽她在這邊遇到的人都問題多多。
宋運輝經過外圍了解之後,還特意抽出一晚上時間考慮,才決定打電話給韋春紅,而非雷東寶。小雷家的情況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小雷家的攤子鋪的比他料想的更大。他是個做企業的人,就此情況稍作判斷,就大致明白,即使沒有出口受創的打擊,小雷家的資金鏈也是夠嗆。何況現在因東南亞金融局勢動蕩,出口形勢風雲變幻。
但是他也想到,雷東寶如今好麵子,他自己也不願熱麵孔貼雷東寶冷屁股。他還是繞一下曲線吧。他就打電話到他們的家,選擇的是晚飯時間,估計雷東寶不會在。果然電話接通,韋春紅說雷東寶在外麵應酬。
兩人交流幾句各自的兒子,宋運輝便轉入主題:“大哥企業最近的日子不好過?”
“啊,連你住那麽遠的也知道了?東寶還說控製消息,不讓傳開,免得人心浮動呢。”
宋運輝心說,難怪紅偉是偷偷去找楊巡。因此宋運輝愈發謹慎:“我從最近經濟形勢分析,感覺應該對小雷家不利。因此向有關方麵打聽了一下,我想大哥可能不大喜歡外人提起這事,正好這個電話是你來接。”
韋春紅聽著異常感動,“唉,宋總,謝謝你關心,關鍵時候總還是你……我本來一直想找你,你哪是外人?可那頭笨豬……我都沒臉找你……”
“情況真的不好?”宋運輝插上一句,打斷韋春紅的客套。
“不是一點點不好,是很不好。雷霆現在資金很緊張,東寶每天都在外麵跑資金,公司管理都交給正明。可跑來的貸款不夠用,他們那新車間安裝吞起錢來嘩啦啦的,多少錢進去都跟打水漂一樣,一會兒就沒了。他又不想讓村裏人知道村裏沒錢,碰到要緊時候就掏自己腰包,我這兒現在左一次右一次已經讓他拿走不少了,我不給他,他就喝醉了跟我鬧。你說……兩個兒子一見他回家就躲起來,全家都怕他,保姆辭職不肯幹了。我都在想了,他心裏到底是雷霆重要啊,還是這個家重要啊。”
宋運輝聽得直搖頭,“春紅姐,大哥怎麽想……不,不管大哥怎麽想,他心裏應該是裝著妻兒老小的。可雷霆資金缺口,再加十個你也填不滿。你要有考慮。”
“宋總,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我也思量著我這幾年掙的這點子錢放到東寶手裏有沒有意義,可看著他艱難,我又不能沒良心,守著錢袋子一分錢都不給。你一說,我心裏有數了。不管怎麽樣,家裏得上一副雙保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可宋總,你在這兒老家認識的官多,交情肯定比東寶鐵,憑你身份走出去說話,誰……”
“春紅姐不用跟我客氣,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要不然我不會隨隨便便亂打一個電話說些空話給你聽。可大哥早前還貸不及時,已經上銀行黑名單。市縣的銀行已經不同過往,他們現在也要考慮風險。我一圈打聽下來,看來大哥得立刻采取措施積極自救。我目前想到一個自救措施,可是我有個顧慮,這個措施執行起來,可能很傷大哥顏麵。尤其由我說出來,他更會覺得我是在削他麵子。所以我先找你了解一下大哥近況,看他心情好不好,能不能好好說話。”
韋春紅感動道:“宋總,你對東寶那真是別提了,親兄弟都不會有你這份關心。我實話說吧,在你麵前我也不用遮遮掩掩。東寶最近脾氣壞透了,沒法跟他說實話,特別不能跟他提雷霆。宋總要不嫌我程度低,我費點勁先教會我,多說幾遍,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記下來照單子說,總不會說錯,回頭我死皮賴臉地磨,總能磨出點道道來。”
宋運輝沒想到韋春紅竟然那麽快就理解他的處境和意圖,又積極主動地請纓,卸除他心中顧慮。心裏感慨,雷東寶這人做事,別的不說,找老婆卻是一找一個準。不過宋運輝要說的主意不多,寥寥十幾句,無非是個思想,一條餌食,讓韋春紅傳達給雷東寶,讓雷東寶知道有這麽一個辦法。如果雷東寶心裏有這樣那樣的障礙,這十幾句話足以讓雷東寶做出選擇,用,還是不用。如不用,那麽他跟韋春紅多說無益。
韋春紅自然也了解宋運輝的意思,當然韋春紅也是多年職業帶來的一張甜嘴,一直見縫插針地恭維宋運輝的貼心和氣度。宋運輝都當耳邊風,這種話他聽多了。他隻想快快了結雷東寶的事,回頭對付太太去,太太正要找他問話來呢。梁思申他們已經全麵貫徹雙休日,宋運輝公司還在單雙周,因此這個星期是梁思申抱著可可來探親,宋運輝心裏清楚,他得給梁思申在職工下崗問題上有個說法。問題是他了解梁思申這個人,這一周考慮下來,他發現他無論從哪個角度解釋,可能都不會符合梁思申心中的道德準繩。
他今天忙得連晚飯都沒時間吃,打給韋春紅的電話還是在機場大廳等妻兒的時候見縫插針。
他見到梁思申出來時候旁若無人地隻關心懷裏的孩子,不及其餘。若不是梁思申懷裏有個孩子,她梳馬尾巴、背雙肩包的簡單打扮真像個學生。宋運輝有些感慨,以前的她可不一樣,以前她怎麽噱頭怎麽打扮,性格非常直接,隻得三個字,“我喜歡”。到哪兒都是焦點,生孩子後判若兩人。宋運輝沒良心地想,他其實更喜歡意氣飛揚的梁思申。
但無論喜歡或者更喜歡,眼前的兩個無疑是他的最愛,看到他們,雖然有被興師問罪之虞,他還是一顆心歡快起來,轉化為行動。他看到梁思申抬頭的瞬間一張臉上笑開了花,很快就見她嘴唇一撮,做出小聲舉動,示意他看懷裏似醒非醒的可可。可可迷迷糊糊間看到了爸爸,輕輕叫聲“爸爸”,伸出兩隻小手要爸爸抱,過程中連打了三個哈欠。宋運輝的一顆心軟得化為飴糖,忙伸手接了孩子。
梁思申笑道:“我下班急著趕回家,見可可跟外公兩個在玩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緬甸香粉,家裏那些老家具雕的人臉上都讓一老一小撲了兩團香粉上去,古怪得緊。兩個人也是滿手滿臉的香粉,一個寒山一個拾得。我時間緊,捉了可可就奔機場,才剛把他收拾幹淨,飛機就降下了,可可也睡著了,也不知他們兩個下午怎麽瘋玩的。”
宋運輝聽著笑:“人說隔代親,外公隔兩代才親。”
“我早說過外公,他反應遲鈍,想到該隔代親了,已經來不及,幸好我生個可可讓他撈到。”
“你還每天詛咒發誓以後要稍微禮讓一些外公。背包也給我。”
“算了,他巴不得我每天跟他磨嘴皮子呢,我哪天要是精神不暢懶得說話,他準一個精準的窩心腳把我惹毛了。我們還是繼續針尖對麥芒吧,這輩子改不了。”梁思申看著周圍,笑道:“這兒是你地盤,背包還是我背著吧,不能讓我們宋總失麵子。”
但走到外麵,寒風凜冽中隻見宋運輝的車子恰到好處地停在門邊上,走出大門,一步之遙。梁思申感慨:“二伯的車子都不大停機場門口呢。”
“今天冷空氣來,怕你們走一段路去停車場凍著。可可睡得半醒不醒的,最容易受風寒。”
“不怕,可可結實著呢,你沒見他每天跟黑拉拉練賽跑,免疫力很強。”
“剛剛給春紅姐打電話,大哥的兒子正感冒著,說最近天冷下來,小孩子動不動就感冒,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嚇得我趕緊回去停車場把車子開到門邊上。你猜大哥那邊情況怎麽樣?”
“很不好!”
“對。更不好的是大哥的考慮,他竟想憑一己之力渡過難關,而不是發動村民。他從家裏拿錢填補雷霆的急需。春紅姐有些為難要不要把她的私房錢拿出來支援大哥。”
“換做以前,春紅姐可能肯,可大哥跟別人在外麵生個寶寶回來,春紅姐還能不寒心?”
宋運輝倒是沒想到那麽多,又聯想到被雷東寶剝奪將近兩年的小雷家村民,歎一聲:“大哥別弄到眾叛親離才好。難道他是因為知道村民可能不會跟他同甘共苦,才不去想發動群眾那條捷徑?”
“沒同甘,誰跟他共苦?”
“話是這麽說,可大哥到底是帶領小雷家致富的功臣……嗬,我這話作廢。”宋運輝才說一半,就理智地想到,人向來記仇容易,報恩難,他經曆這麽多年,還能不清楚?不能指望別人感恩戴德。
梁思申微笑道:“可可又是被外公歪論熏陶著,又是被我們的高論培養著。你說以後可可長大會是怎麽樣一個人?”
“希望他是個思想獨立,對世界充滿好奇和熱愛的人。”宋運輝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憧憬加到兒子頭上,“小引有沒有給你打電話?她現在跟我說的東西充滿新奇,她正在好好體會享受。”
“我常給她打電話,她的很多感受,就是我剛出去時候的心情。我鼓勵她不要害怕。”
“難怪,她說跟你談得很好。”宋運輝把女兒跟親媽說電話後的感受吞進肚子裏,“是不是因為環境不同,我感覺你常駐國內後,性格變化很多?”
“有嗎?”梁思申沉默一會兒,道:“這一年來我似乎總拉著臉兒。”
宋運輝騰出手摸摸妻子的頭發,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自己主動提出:“我再讓你失望一下。那家合作企業下崗工人的事,我拍板的。關於理由,我想了一周,決定不解釋。無論出發點如何,過程如何,結果還是這個結果。換個時間,我可能還是會這麽做,我選擇挽救更大一部分人。不過現在通過上市操作,企業獲得融資,已經恢複生機,我準備考慮那些下崗工人。”
梁思申無話可說。宋運輝說的這是現實,發展和生存,在這個發展初期的社會裏,衝突特別激烈。隻是,麵對理直氣壯的丈夫,她失聲。
“想什麽?”宋運輝沒聽到梁思申搭腔,有些焦急。
“不知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補休長假。”
“應該,我建議你出去走走,以前設計的印度香料之旅,或者自駕環遊歐洲,都值得考慮。我還以為你想問我怎麽安置那些下崗工人。”
“我想先知道,既然讓一部分人下崗是企業生存的必由之路,你為什麽不可以理直氣壯地做,而是先用把一部分人分流到服務公司的名義將那些有待下崗的人剝離到服務公司,然後又讓那家擠滿剝離員工的服務公司難以為繼,造成人員不得不下崗的事實呢?而且那部分人還因此得不到買斷工齡或者企業幫助交付養老保險等最有限的補助,甚至找不到對口的主管單位。這可不可以說是有計劃有步驟的欺騙?”
宋運輝心說,來了,他終於等到。他輕呼一聲“可可”,稍扭頭看看,見可可依然熟睡的樣子,才道:“國企裏麵,讓誰下崗,不讓誰下崗,是件異常困難的事。”
“經濟考慮?”梁思申也是問的艱難,從小,她一直佩服宋運輝,而現在卻要質疑。
“我們曾經小範圍試點分流部分職工下崗,但是難度非常大,有技能的按說早自己找到活路,有些還是停薪留職的,可一說分流,又全回來了,說什麽都不願意脫離鐵飯碗,這是最出乎我們意料的。沒技能的更不願下崗,說生是企業的人,死是企業的鬼,在企業幹了一輩子,最後一定要拿著企業給的喪葬費才肯上路。這是一種難以解決的意識死結。對不起,我還是解釋。”
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梁思申道:“可是經曆被欺騙性質的剝離之後,下崗人員還能信任你們有餘錢後的安排嗎?你們除了拿得出錢,還憑什麽來管理他們?”
“你知道,這事有難度,有些難度我們已經遇到。有些下崗工人有出路,可是他們隱瞞,那邊掙工資,這邊讓我們繼續交養老保險,有些做了雙份養老保險。有些希望我們解決出路,可是你看看那些老企業安置老職工的附屬單位,金州這麽一家工廠五髒俱全,幼兒園到中學,以及技校,都有;養殖場從種菜種瓜種糧到養魚養豬養雞。那麽大的附屬包袱,拖得金州蔣總怎麽改革都沒法改成。我一早已經放棄辦附屬企業的打算,但是把這幫人推向社會呢?我不是偏見……我讓大家想辦法,大家都沒有辦法。”
“讀書的時候也討論過,太周全的福利製度,比如歐洲的,會不會是國家贍養懶人。剛開放時候我們是被企業沉重的福利包袱嚇倒的,當時都想,企業納稅,按說處置失業人員的事情應該是國家的責任,為什麽卻要企業負責職工的生老病死呢?國內工作一段時間後才明白,這是讓企業為國家舊體製還欠債呢,很不合理。可我總覺得,你的處理方法還是不人道的,一定程度上,你毀了企業的公信力。”
“說對錯容易,做起來難。不說別人,我媽原來工作的廠子先是承包了,後來不知怎麽一轉手二轉手,低價到個人手裏了,所有老工人一下不知道醫藥費往哪兒報,本來就已經拿不到的退休費以後該問誰拿。我這一周才把一些社保福利之類的竅門弄清楚個小半,一團亂麻。最難的是還不知道以後還會怎麽改進,現在做的工作會不會作廢。”
梁思申不知道怎麽回答:“但願可可以後不用碰到這些問題。”
“活著總是要碰到問題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但願到可可他們時代的時候,有些問題不用那麽複雜。我……應該是比我早一代的那輩子人,遇到的變革太多了。他們說,該讀書的時候他們支邊支農了;等知識荒廢的差不多,粉碎‘四人幫’了,他們又費勁爭取回流,可沒有好工作等他們;好不容易生活穩定些,結婚生孩子了,卻又遇到下崗失業。這話是我從合作廠的報告中看到的,說實在的,那些人沒有工作技能,也不能全怪他們。回頭想想,我也是,一個初中畢業未讀高中而插隊的人,哪兒會想到後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周想了很多,頭痛,急切地等你和可可來,又怕你見麵就說我沒人性。”
“我有這麽麵目可憎?”
“沒沒沒,你這段時間想得太多,太……所以我建議你出去走走。”
“可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當然無權作為評判人,我隻有資格做一個質疑者,你會不會因為自身所處位置的局限,太多看到你自己的困難,強調你自己的困難?”
宋運輝一愣:“或許……吧。”
兩人抱著可可下車進去,宋季山夫婦早準備了清淡卻豐富的晚餐等著,可可腳一落地就全醒了,又鬧得不行。宋運輝看著熱熱鬧鬧的客廳,心想,梁思申小學時候的銳氣,其實一直埋在骨子深處。他看得出,梁思申的眼神有些不對,總是有意無意避開他。他知道梁思申心裏還在別扭著。可是這也是他的選擇問題,在對待梁思申時,他選擇不隱瞞。那麽,他隻有承擔不隱瞞的後果。但他相信梁思申應該會理解。
吃飯時候,梁思申接到戴嬌鳳電話。戴嬌鳳說她才剛從錦雲裏出來,問楊巡妹妹出事是不是真的。梁思申心說外公還真八卦,但還是應戴嬌鳳要求,把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下。好在她倒是沒聽出戴嬌鳳口氣中有幸災樂禍的成分。
但是梁思申的心裏空空的,她沒找到答案,或許是她最近的工作和心理的壓力過大,她真應該出去走走?
雷東寶很晚才回來,醉醺醺的,走路腳步沉重。即使心裏在提醒自己不要吵醒兩個孩子,可是沒用,兩隻腳由不得他。韋春紅早已習慣,等雷東寶進門,就幫他把外麵西服脫了,把他往浴室推。雷東寶不想去,累得隻想睡覺,可韋春紅卻道:“晚上宋總來電話,跟我說了好一會兒。”
“他?怎麽不打給我?”
“他說打你的打不進,你們又去哪兒胡鬧去了,連手機都不接。”韋春紅不便實說,反而賴到雷東寶頭上。
“還真是,喇叭放那麽響,手機哪鬧得過話筒。小輝說什麽?”
“你去洗澡,我才跟你說。浴缸幹淨的,去吧,你泡著,我們說話。”
“冷。”
“你大男人還怕冷,你說你幾天沒洗了,老垢都能當皮揭了。我把電暖器拎來給你照著。”“不洗,要睡覺。”“不洗就不把小輝電話說給你。洗不洗?不洗拉倒。”
雷東寶悶悶地起身:“你放水。”一路脫著衣服進去浴室,脫褲子時候還走路,差點把自己絆一跤,硬是扶著洗衣機才沒摔。
韋春紅沒想到這回勸洗這麽容易,連忙開煤氣打火,往浴缸放水,又手腳利落地找出替換衣服拿進浴室,順帶拎進來一隻電暖器。小小浴室很快溫度上升,雷東寶挪來挪去躺舒服了,嘴裏一個勁地催促:“快說,可以說啦。”
韋春紅忙碌完準備工作,擦幹浴缸裙邊,坐下來幫雷東寶洗頭,嘴裏一刻不落地開說:“宋總跟我說到兒子,不是說我們寶寶說話比他們可可早嗎?現在我們都會唱兒歌啦,差不多。不過聽說他們兒子不感冒,按說他們兒子肯定比我們寶寶嬌養啊,我問他可可吃啥補品,他說不吃,隻說早中晚照舊吃奶粉,其他跟著大人吃。你看,你還說再吃奶粉老斷不了奶長不大怎麽辦,人家也還一直在吃呢,宋總和小梁看書多,學他們的的。以後別再提斷奶。”
“嗯。”雷東寶閉著眼睛隨老婆搓拿。“他們可可多重?”
“還是我們寶寶重。聽說他們可可已經能拎三斤重的啞鈴,扔半斤重的沙袋,我回頭也做沙袋給寶寶扔。”
“他們可可會騎車了嗎?”
“沒問,不過聽說特愛爬樹,有次爬上去跟尿不濕一起掛樹杈上。他們院子大,我們寶寶比可可文氣些。”
“住小雷家去嘛,滿山都可以跑。”
“太灰。宋總還說,他從朋友那兒聽說你雷霆現在不順,他來電話就是要問問,你到底好不好。”
雷東寶睜眼,全沒了醉意,似是跟平常日子一樣正常。他緊張地道:“你怎麽說的,你跟他說,我好得很。”
“他又不是別人。我說你錢緊,問他有沒有辦法催一把他在這兒的朋友。他說他打聽時候已經催了,可他到底是別處的官,使不上太大的力。”
雷東寶又將眼睛閉上,卻是不知不覺豎起背,沒再靠著浴缸沿。“你應該跟他說,困難是有的,可我正找人跑關係解決。小雷家十多年來什麽沒撞上過,我還坐過牢呢,還不是都過來了。”
“可是宋總跟我講,他看著這回情況不一樣,很危險……”
“他愛操心,以前我坐牢時候他操心我回不了小雷家,要給我另找地方。他還說什麽?”
“你都那麽有道理,還問我幹嗎?宋總連一聲危險都不能說?”
“誰說他不能說?但他不能亂說。你說他想知道,不會來問我?外圍打聽我,讓別人知道還以為我怎麽了他,或者我雷霆裏麵有多見不得人,叫我回頭還怎麽找人要錢?”
“你意思是宋總關心你還是錯的?你倒是問問你自己,你怎麽對宋總?最近你給過他好臉色沒有?宋總的事情,你又那天關心過?你還叫宋總來問你呢,人家肯關心你已經夠上路。”
雷東寶給問得語塞,瞪目道:“你到底是誰老婆?你向著誰說話?你這是?沒見我忙嗎?別給我添亂。”
“死鴨子嘴硬,誰給你添亂來著?一說宋總來電話,洗澡都肯了,一身輕骨頭,你以為我看不出。我淨看見你添亂,害我一句囫圇話都說不成。”
雷東寶臊了,“去,老子洗澡,誰要你看著,騷貨。”
韋春紅最恨雷東寶罵她“騷貨”,氣得一扔毛巾,掉頭就走。走到外麵一隻手放到煤氣瓶開關上,終於還是沒狠心關上煤氣凍死裏麵那頭豬。可還是忍不住將煤氣閥門旋大,燙死那頭豬,褪那身豬毛。她回頭走進朝北的小房間。跟寶寶躺一張小床上生悶氣。每天都這樣,每一天有好臉色看,這日子還咋過?
雷東寶一見韋春紅轉身,心裏已經生出後悔,但是他才不肯低聲下氣求韋春紅回來,自己打好肥皂粗粗洗一遍,就算完事。隻是他心裏惦記著宋運輝托韋春紅捎的話,即使喝酒有些上頭,有那麽幾個人的名字,他還是在心中重視加重視。可再怎麽重視,也不能讓他向韋春紅低頭。他洗淨抹幹穿衣出來,到臥室見墨黑一片,就毫不猶豫扭頭拐進北屋,一頭鑽進被窩,倒有一半身子還露在小床外麵,搖搖欲墜。
韋春紅正生氣呢,忽然被身後伸過來的一雙熱烘烘的手抱住,想叫他滾,又怕吵醒寶寶,兩人就這麽僵持著,黑暗中一言不發。韋春紅等著雷東寶酒後嗜睡打呼嚕,雷東寶等著韋春紅貼上來發騷。可是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都沒給對方可乘之機。
終於雷東寶半截身子掛在床外掛的累死,“呼”地起身坐在床沿,壓低聲音道:“跟我去那邊。”邊說邊伸手來拖。
韋春紅不想去,心裏著實厭煩這頭緒,可是又怕掙紮打鬧吵到寶寶,隻得恨恨跟上,心裏卻是想,明明寶寶是這頭豬的兒子,偏被這頭豬拿來脅迫她。她還擔心,總是吵架,被已經初中的半大不小的兒子聽見不雅,尤其雷東寶醉後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走進那間臥室,雷東寶將門一關,跳進被子裏躺下,就道:“接著說下去。”
韋春紅不願鑽進被子裏,忍著寒冷,簡單地道:“很簡單,宋總說你現在很危險,出口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得靠內銷支付開銷。他建議你暫停新車間安裝,集中精力開動現有最掙錢的設備,保住性命再說,形勢總會好轉,等形勢好轉,銀行借錢容易了,你可以再上馬別的。完了。”
雷東寶集中心力聽完,沒想到隻那麽幾句,頭伸到外麵忙道:“就這些?你別短斤缺兩,又不是你開飯店。”
“就這麽幾句,你想知道多的,自己打電話問他,沒人攔你。”韋春紅說著就走出主臥,又回北邊的房間。冬日夜晚,北屋明顯比南屋寒冷。韋春紅想到妹妹來時與她說的貼心話,妹妹看到她睡的是北屋,為她打抱不平,說這房子是她出錢買出錢裝,憑什麽好屋子讓雷東寶住?韋春紅今晚更是摸著剛才被雷東寶拽痛的手腕,憤怒地想,現在的雷東寶完全吃她的用她的,還沒一個好臉色,她真是還不如養條狼狗,狼狗雖然拉著臉,起碼還能看著門。
看到宋運輝現在打電話說要緊事都幹脆繞過雷東寶,找到她來,韋春紅想,其實雷東寶對越親近的人越是不克製,如今他火氣旺,最受氣的不是別人,正是她韋春紅。有時候看他每天忙碌焦躁得眼白血絲,口氣臭的生人勿近,她很憐惜他,想著忍忍,再忍忍,他心裏苦。可看到雷東寶總沒反過來憐惜她的一天,她又為自己不值。她最近回想,好像一年半前那一晚,她忍氣吞聲什麽條件都沒,就放雷東寶抱著寶寶第一次踏進這房子,她已經輸了陣腳。她早被雷東寶一眼看穿,從此雷東寶更是把她踩在腳底。那以後,她兢兢業業地替雷東寶養著兒子,雷東寶可有說聲好聽的?
想起來真灰心。韋春紅想到妹妹說她在飯店裏八麵威風,多少意氣,沒想到在家裏被姐夫摁在腳底,還得替姐夫養著野女人的兒子,妹妹說起來就不服。她當時還斥責妹妹挑撥,害妹妹好久不給她電話。今晚回想,心裏翻來覆去地想,她這過的是什麽日子啊!
雷東寶沒管韋春紅出不出去,聽說就這幾句了,就縮回頭睡自己的。跟韋春紅還講究個什麽,他又不是而今臉色白淨、在老婆麵前低三下四的宋運輝。韋春紅是他的人,他還怕她逃哪兒去?明天一早,她準又是熱湯熱水伺候。
他隻顧想宋運輝的話。停止新車間安裝,削去幾近一半的產能……那不跟中風半邊癱差不多了?那不等於敲鑼打鼓遍告諸人他雷東寶半邊風了嗎?他最清楚,他現在說的響說話有人聽,都是因為背後有欣欣向榮的雷霆打底,周圍電線廠靠著他的銅,縣裏財政等著他的稅,市裏統計需要他的產值,他的雷霆一舉一動影響著那麽多人,他走到哪兒去哪兒才有笑臉相迎啊。若是半邊風了,誰還重視他?
其實,早在資金剛開始緊張的時候,他已經想到停止新車間建造,可是他最終無法下這個決心。他停止建造當然容易,但國企出身的宋運輝不會想到他拿的是銀行的錢,銀行貸款是需要利息的,他已經投入那麽多資金在新車間的建造上,若是停工,那麽多貸款的利息日日夜夜地產生,根本不是他現有車間利潤能支付得起的,宋運輝還說關停利潤不高的生產線,他更是不能考慮,他是一個電動機都不能停。他必須咬牙撐住,必須撐到新車間開工,產生利潤,他才算歇一口氣。
他的艱難,又有幾個人能理解?現在連宋運輝都沒出息,說出這種沒見識的輕描淡寫話來,他還是靠自己吧。
雷東寶生了會兒氣,當然不準備回電宋運輝,沒什麽可商量的,宋運輝他們的國企已經觀念落後,他雷霆的突圍,需要靠他自己的努力。
雷東寶酒意上湧,翻身便睡著。醒來時候卻是第一時間又想到宋運輝的電話,他想來想去,還是昨晚的結論。早晨清醒了他想到,他不願打電話給宋運輝,更因為受不了宋運輝而今的高高在上。但是他想給王老先生打個電話,請教那個闖過好多外國碼頭的老法師。
令雷東寶意外的是,起床見冷鍋冷灶,啥吃的都沒,連韋春紅也不在,不知帶寶寶去哪兒逛去了。他隻好就這冷水洗把臉,穿戴整齊了出去上班,肚子裏什麽都沒,走到外麵被冷風一吹,人覺得凍。他隻好讓司機趕緊找家餐飲店,進去暖暖吃一頓,才算打發。他心說韋春紅還給他臉色看,反了,晚上他索性不回這個家,看她急不急。
請教老王先生的電話,得關上門打才行,絕不能讓別人聽到他著急討救兵。無論宋運輝提供的注意有多餿,但宋運輝說的什麽向外圍打聽都說他現在處境艱難的話,卻讓他心驚,他一直維持著雷霆欣欣向榮的表象,為此他有意命令提貨的車子即使晚上提貨,也必須白天過磅發車,而不能裝一車貨物黑燈黑火沒人看見就走。可現今他必須提高警惕了,因宋運輝那麽遠也知道,別人隻要有心一定也知道。隻是他一時急得沒主意,最想請教老王先生。
外公卻是接到電話,旁若無人地打斷雷東寶的問候,笑嘻嘻地問:“東寶,最近日子不好過?”
“小輝說的?別聽他的,我最近隻有出口不大順,其他都好,機器照轉。”
“媽媽的,你吹吧,吹死了我也不信你,你當我老糊塗?你那攤子,我隻要看過一次,足可以管教你五年。”
“早不一樣了,你說的那都是老皇曆。”雷東寶嘴裏反對,心裏卻迫切希望外公說出管教之辭。
外公倒也不堅持,依然笑嘻嘻地道:“你倒是給我說說你上個月的資產負債表,讓我看看到底不一樣在哪裏。”
“我立刻傳真給你,等會兒。”
雷東寶連忙讓財務將最新一份資產負債表複印好,,做成長條,傳真給外公去。都沒留給外公看資產負債表的時間,他在文印室看著傳真紙吐完最後一張,就回去自己辦公室立刻給外公撥電話。卻被外公罵罵咧咧地埋怨,“媽媽的,現在都用電腦了,隻有你們這些鄉下笨蛋做報表還手寫,看得我拿放大鏡照著都累。這份報表是做給你看的還是做給銀行稅務老爺看的?”
雷東寶聽到這話,精神一振,問這話的人是內行,有門。他忙道:“都一樣,我們沒第二份。”
外公嘀咕:“小輝還跟我說要你扔下輜重,輕裝突圍……”
“對,昨晚小輝也這麽跟我說。我看不行,他這主意胡鬧,想死也不能捆住自己手腳撲通往河裏跳。”
外公還是慢條斯理地道:“小輝那主意,換正常情況下是正確的,但對你不適用。”
雷東寶一拍大腿,道:“對,老爺子您火眼金睛,一看一個準。”
外公卻道:“對個屁啊,你死期臨頭,知不知道?這麽高比例負債,虧你做得出,我都不要說你,我沒小輝有良心,我跟死人沒話說,跟笨死的更沒話說。你死定啦,除非有瘟生掏錢救你。”
雷東寶錯愕地看著“嘟嘟”作響的話筒,怎麽都想不到老頭子一言不合就把電話掛了。他早知老頭子脾氣,以前問老頭子討教,十有八九是罵人的,老頭子罵起人來滔滔不絕,都不知哪裏來的精力。他今天是準備著一邊挨罵一邊聽主意,沒想到今天老頭子卻都不要罵他。老頭子的舉動震得他都忘了老頭子剛才說的左一句死,右一句死,他竟是舉著電話想半天,為什麽老頭子都懶得跟他說話?難道正是因為他死定了?
雷東寶背後漸漸滲出冷汗。因他知道王老先生是驕狂的都懶得掩飾的人,老頭子掛他電話罵他死人,那絕對是老頭子的真實想法,絕無摻假。難道那火眼金睛的老頭子看了他的報表後,認為他死定了嗎?不過老頭子還有一句,若有瘟生掏錢相救,他還不會死定,但雷東寶想到最近他四處要錢的艱辛,也覺得,除非,那個掏錢的人真是瘟生,目前好像真沒誰肯借錢給雷霆,他許以再高的利息都沒用。
他怎麽辦?
雷東寶還在那兒想不明白,外公則是很爽快地一個電話打到宋運輝手機上,卻是聽到周圍一片嘈雜。
外公好奇地問:“你們這麽早出去玩?玩什麽,撇開我玩的那麽高興?為什麽不提早告訴我計劃?”
“快新年了,公司搞活動,我帶上可可到福利院給小朋友送禮物。”
“假惺惺搞什麽活動,要去福利院不會自己去啊,平時多的是時間去,新年紮什麽堆?我問你,東寶這人智商究竟怎麽樣,我今天怎麽看他愚不可及?”
宋運輝沒想到他昨天巴巴兒地打電話給雷東寶遞秋波,雷東寶卻找上外公。他心裏沒意思的很。“他說什麽?”
外公笑道:“他以為我是算命測八字的,我順勢給他測一卦,告訴他死定了,除非有瘟生救他。看來還是思申對,這個時候出錢救他的肯定是瘟生。你看過他們的報表沒?再笨的人都不會弄出這麽高的負債來。”
宋運輝道:“雷霆的發展一向如此高負債。隻有大哥出獄後那陣子,也就是外公去指導的那一次,是他們融資最低潮的時候。外公認為縮小戰線的方式不可行?”
“小輝啊,沒救的,你趁早放下,別自找罪受,更別當那瘟生去。還有,以後有好玩的先把計劃告訴我。對了,它那麽高的福利支出是怎麽回事?”
“雷霆提供全村老人的退休工資,小孩子的教育費用,保障全村人的醫療費用,我看尤其是醫療費用一項,越來越尾大不掉。”
“東寶充什麽大頭鬼,他才一家鄉鎮企業,想學通用還早得很。別東寶這粗人還存著什麽理想主義?”
“他最初或許是理想主義,現在應該不是。他當初坐牢後還能回來,大部分靠的是全村老少被他拿優厚福利灌出來的擁戴。他第二次創業時因此即使手頭再緊,也不能放棄福利提供。我擔心他哪天斷供了會怎樣。”
宋運輝是撇開緊緊跟隨的院長才有辦法把這個電話打完的,打完後心裏不是味道,卻什麽都不能做,先得照顧好眼前,他雖然不是組織者,卻是中心。活動結束,他讓女同事把可可送回家,他還得回東海上班。回去路上,他才有時間閉上眼睛提示同事不要幹擾他,他得仔細考慮雷東寶究竟怎麽想。可是,他越想越火,他最火的是,為什麽雷東寶現在這麽愚。他真不知道現在拿起電話跟雷東寶說什麽好。
雷東寶也是想到要不要給宋運輝打電話,問問外公那話究竟什麽意思,可最終也是沒打。他現在心裏沒底氣,沒底氣的時候不想見人,怕被言語打擊了。
偏偏小三這時候又拿著幾張申請單子進來,小心翼翼地問雷東寶這幾個打算春節結婚人的錢,村裏準備怎麽退還。雷東寶無法回答,坐在大班椅上轉來轉去。但小三也是實在沒辦法才找來,他繼續小心地說春節就在下個月,這回春節來的早,分發年貨的錢得預先想辦法留下來。
雷東寶這幾天對財務上有多少錢,心裏門兒清。可他想到一個大問題:“那幾個結婚的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早幾天說,有幾筆錢就不給設備了。”
小三小心的瞅著書記的臉色,道:“我也正奇怪呢,這幾個朋友倒是談著,可原先沒說春節結婚,怎麽忽然都打報告要結婚了。”
“媽個逼,誰要有本事打報告春節死要喪葬費,我現在就掏給他。誰泄露消息的?”
“村裏誰家都有人在雷霆上班,看看情況心裏就清楚,不用特意泄露。書記,剛給您倒的水,我出去了。”
“慢著。”雷東寶想了會兒,才道:“聖誕節的錢?”
“正明總問我這筆錢能不能給他買材料,他說他星期三一直到元旦,都準備裝病關機,不敢見人,捂家裏看電視。”
“給我上課啊。聖誕節兩天的包廂不能退,龍蝦一定要上,洋酒上兩瓶,唱歌包廂也不能退。我一臉窮酸,誰還借錢給我?去吧。”
小三自然是無話,不像以前的士根。雷東寶生氣正明妄圖給他上課,拿起電話找到正明,開口就罵:“正明,你媽教你的規矩拉屎裏啦,我做什麽,憑你小子也想手指甲扒拉扒拉說三道四?摸摸你後腦勺骨頭癢不癢……”
“書……書記,我哪敢,再借我十隻苦膽我也不敢對書記說三道四。”正明被雷東寶罵得找不著北,尤其是他辦公室現在好多人,手機漏出去的聲音那麽清晰,肯定被好多人聽見,他忙插進去表明態度,免得被罵個沒完。一張依然留著燒傷痕跡的臉早已白了。
“這話是人話。下星期三跟我去請客,準備好酒量。”
雷東寶的電話剛掛,小三的電話立即找上還紅著臉的正明,小三說幫他問書記要材料費被打回,因與書記聖誕元旦請客送禮的開支衝突了,沒辦法。正明這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心裏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
雷東寶又打電話問這幾天一直在外麵追帳的紅偉,近期有沒有收入。但紅偉說現在大家都口徑一致年底關帳,錢得等元旦後拿出來,他讓業務員們天天蹲點追帳,隻要對方有錢,一準立刻掏來。雷東寶心說這就麻煩了,那幾個忽然冒出來想春節結婚的該怎麽辦?他隻好又想到韋春紅的錢,那是他看得到的捷徑。
這會兒韋春紅倒是在家,他開口就道:“早上死哪兒去了,早飯也不弄?”
“你兒子想吃豆腐腦,他小人家不吃會哭,你大活人反正餓不死。知道了,晚飯不會等你。”
“你知道個屁。我問你,手裏多少錢?”
“沒錢,前兒剛讓你掃蕩了,幸好你每天外麵吃飯,要不然真供不起。”
“讓你出個店麵,你怎麽……”
“要有個當鋪就好了,過年過節我這兒還有幾件舊衣服拿去當掉,換幾個錢糊口。”
“哪來廢話,趕緊價錢壓一壓,賣了,星期三之前給我準備三十萬。”
“沒有。要賣賣你市裏的辦公樓去,價高,錢多。還有你的車子。”韋春紅說完就將電話掛了。現在但凡雷東寶稍微好聲好氣地說話,必定是要錢。她昨晚想明白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雷東寶剛要解釋車子和辦公樓是雷霆的門麵,越是緊日子時候越是要守住門麵,就跟他聖誕元旦兩隻蛋裏,即使勒緊自己褲腰帶也要讓相關人等吃好玩好一樣,可是電話裏卻傳來電頻聲音,韋春紅把他的電話掛了。雷東寶這才考慮到韋春紅的情緒,什麽,跟他鬧上了?但雷東寶想來想去昨晚也沒什麽出格的地方,與平時沒啥差別,難道是韋春紅聽了宋運輝的電話,認為雷霆沒前途了,所以收緊錢袋子,甚至因此不肯巴結他了?
想到眼前這幾張結婚要錢的申請單子也可能是看雷霆資金緊張,竟然想出提前結婚的餿主意來把交給雷霆收著的錢套現的,雷東寶氣得一拳捶在桌麵上。他現在的桌子結實,錘不破,倒是錘痛了他自己的手。雷東寶心裏痛罵,他十多年來帶著大家發財致富,為了大家坐牢,雷霆稍微有點事卻沒人跟他同心同德,反而個個打自己的小算盤!
他火氣一大,扯開嗓門叫小三進來,告訴小三,雷霆年底手頭緊,從今天起,財務上所有的錢都要用在刀口上,全心全意搞生產。結婚的錢,自己籌,想吃年貨,自己買。
小三擔心,“書記,大家會不會有意見?”
“有個屁意見,誰有意見,跟我學,自己掏錢出來給雷霆用,隻要誰掏得比我多,我聽他的。”
小三不敢多問,走到外麵著實不放心,這個通知他不敢發,想來想去,很想找個有把年紀、德高望重的跟書記說說,一點不發年貨很不好。可是目前好像最能說得上話的紅偉正出差,小三才跟紅偉一說,紅偉立刻就想到與楊巡討論時說起的民心問題。紅偉讓小三壓一壓,他想辦法跟書記說說。小三巴不得紅偉有這句話,連忙答應了,將手頭的草稿紙推到一邊。
那邊韋春紅雖然勇敢地撂了雷東寶的電話,但心裏非常擔心,雷東寶既然手頭那麽緊,又怎麽會放過她手裏攢著的錢?必定會千方百計逼她拿出來。除了生活費,她是一分錢都不會再給雷東寶了,她現在手裏的錢,是她的養老錢。自打那次小狐狸精事之後,她是再也不敢相信雷東寶了,第一回僥幸,她又搶回老公,以後就難說,她更老,社會更開放,要是再來一個心計更好的狐狸精怎麽辦?她不敢完全指望雷東寶。但是她不放錢,必然會與習慣一個人說了算又心情不好的雷東寶發生激烈衝突,她自己倒也罷了,她怕長得半大不小的兒子看見。最近小寶已經對雷東寶大有反感。
韋春紅越想越擔心,她本就是個潑辣的,幹脆留下一張紙條說去上海探親訪友,抱上寶寶,帶上保姆,通知上課的小寶,收拾收拾搬去她另一間隻有兩室一廳、以前買來給飯店職工住的小房子暫時避禍去了。那是雷東寶不知道的巢穴。居室簡陋,韋春紅卻反而安心。她還關了手機,讓那頭豬反思幾天去。
紅偉接到小三電話,翻來覆去思考好久,才敢打電話給雷東寶。
雷東寶接到紅偉電話,當頭就是一句:“這麽快有錢了?多少?”
紅偉賠笑道:“書記別這樣,我都給問得沒敢打電話給書記請安了。聽說結婚費和年貨不打算發了?”
“你倒順風耳,對,給你減輕負擔,雷霆的錢集中搞生產,機器轉著,總有緩過來的時候。”
“書記,結婚的錢,即使他們心裏再有貓膩,我們也不能扣著不發,道理上說不過去。”
“我知道,所以我以前掏自己腰包。可你看一個個來勁了,你說他們為村裏著想沒有?這幫孫子,我十幾年時間把他們養出個人樣,現在村裏困難我急,他們哪個拿良心出來?索性一刀切不給了,對付沒良心的,我比他們更沒良心。”
“書記,他們結婚這事兒,你還真很難找他們漏子。你說現在年輕人都這麽開放,萬一他們本來打算開春結婚的,現在一不小心肚子給搞大了得著急結婚,你管得著人家嗎?他們都找出結婚這種理由了,我們還是當不知道把錢給了吧,全村現在能結婚的也就這幾個,有底的,我這兒多討些來就是。你大人大量,犯不著跟他們那些小詭計計較。”
雷東寶聽著有理,雖然還生氣那些借結婚打劫的,也隻得道:“好吧,那你給我下死命地追錢。”
紅偉想乘勝追擊:“還有那年貨……”
“年貨沒了。除非你個人墊錢給我。”
“稍微發點吧,有些人沒我們有錢,還等著年貨改善生活呢。”
“不行,這兒挖一塊那兒挖一塊,加起來沒個底。今年先欠著,明年補發。”
紅偉了解雷東寶脾氣,隻得作罷,但又不死心地問:“書記,我這幾天在宋總這邊出差,你有沒有什麽話要我捎給宋總,或者要不要我買些什麽提上去給宋總拜個新年?”
雷東寶當即拒絕道:“用不著,有話我自己跟他說。”
紅偉隻得再次作罷,心裏涼涼的,總覺得雷東寶現在很難聽得進勸誡,事情看上去很不好。他隻好將剛說好的內容轉達給小三,讓小三寫通知的時候多提一些村裏的困難,讓大家相信村裏,相信書記,共渡難關。
但小三將草稿拿去給雷東寶過目時候,那段村裏有困難大家該同舟共濟的話被雷東寶劃掉了,現在還沒幾個人想出結婚掏錢的餿主意,這要是全知道了,難保有人想出住院有人想出懷孕,為了錢連結婚都可以無中生有,還有什麽亂七八糟想不出來的?但雷東寶看了劃掉後的內容,又想幹脆不通知了,別打草驚蛇。他讓小三告訴那些想結婚的等等,等村裏有錢再發。
小三終於可以緩過一口氣。
雷東寶晚上十萬火急地回家,想跟韋春紅商量籌錢的事,沒想到隻有一張紙條等著他。他一看就知道韋春紅這是躲出去了,氣得打韋春紅手機,卻是關機,他這下真是有氣無處出。而錢的問題更是直逼心頭,他想到錢就更火,一個人背著手在屋子裏繞來繞去地咆哮。
宋運輝還沒下班時候,梁思申已經看到外公轉發的雷霆財務報告。等宋運輝回來吃飯,她把傳真交給丈夫。她心裏有個疑問,雷東寶究竟看不看得懂報表所指示的經營狀況。她接觸過有些不會算利潤的企業家,他們看到的經常是賬上有多少錢可以周轉,流動資金總是在賬戶裏流,因此經常錯誤地認為從銀行借來錢讓機器轉得欣欣向榮,就意味著企業肯定是掙錢的。她懷疑雷東寶也是那種大老粗。
可是宋運輝雖說厭煩雷東寶,又實在不忍就此放棄,他跟梁思申道:“如果……我東海存一筆錢到銀行,指定貸款給雷霆……”
“犯法。而且東海的錢進去,也是用於低水平擴張。救得雷霆一時,明天雷霆依舊倒閉。雷霆的經營有問題。”
“我隻是想想而已。”宋運輝還是那句話,“不忍心放棄。”
“外公說現在惟有背後打大哥一悶棍,打得他住院一年半載,起碼還能保留大哥一世英名。”
“老活寶。”宋運輝啼笑皆非,可也想到,對於雷東寶,他無處著力。因為隻要雷東寶的策略不改,雷霆遲早還將麵對同樣災難。雷霆的關鍵問題,在於雷東寶。可就那麽眼睜睜看著不救嗎?
“時至今日,你難道還不厭煩大哥?看你花那麽多心血為大哥考慮,他還那樣,我真討厭他。”
宋運輝低頭沉默,好久才道:“我相信他應該還是我的兄弟,隻是他找不準對待我的方式。以前他是姐夫是大哥,一直驕傲地跑在前頭,對我慷慨解囊。但從他入獄那時起,變為他單方麵向我索取,我現在回想起來,意識到他每次拜托我做事時候,反而口氣特別粗暴,他似乎是不適應我們之間予取關係的轉變。我想,現在他事業低落,他更不想見我,怕在我麵前抬不起頭。更怕我指出他的錯誤,那意味著揭他傷疤。他心裏頭大男子主義很強。”
梁思申聽著卻是狐疑:“你說得那麽美好,會不會又是你的一廂情願?”
宋運輝剛剛還在為自己尋找出的理由激情澎湃,被梁思申的疑問輕輕一戳,不由泄氣道:“我這麽想,應該是這樣。”
梁思申伸手給丈夫一個大擁抱,覺得這樣一廂情願的丈夫很可愛,他對她一定也是這樣的一廂情願。
楊巡雖然因為急事不得不回家,可終究是擔心楊邐,一轉身又去了上海,找朋友到處活動。可他打聽到的情況是,案件特殊,下麵人沒敢亂出主意。
楊巡自己判斷也是這麽回事,一件涉及李力那種人的案子,如果不是特殊,估計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因此他才為楊邐分外擔心。至此他隻好期待梁思申對他的承諾。可他又不便多催,顯得他多不信任人似的,隻好借什麽恭賀聖誕給梁思申打個電話,那邊梁思申倒是主動說在替楊邐活動。
二十四日一早,梁思申就給楊巡打電話,告訴他可以去某個地址找誰領人。楊巡大喜,連連說感謝。
楊巡忙打電話告知任遐邇最新情況,隨即找出所需文件,又去銀行取款,還不忘帶上一盒蛋糕,直奔楊邐所在。
楊邐一臉憔悴出來,看見等在外麵的大哥,想放聲大哭,卻覺得自己毫不理直氣壯,隻有低頭垂淚,都哭得沒法吃楊巡遞來的蛋糕。楊巡本來想趁熱打鐵給楊邐一肚子的教訓,但見楊邐這樣子,反而沒有話說,隻有安慰幾句。走樓梯時候遇見一個鄰居,那鄰居看見楊邐就跟看見西洋鏡似的,看得楊邐更沒法抬頭。但那鄰居轉眼一觸楊巡的眼睛,嚇得立刻快步逃開,不敢回頭。
楊邐哭哭啼啼地洗完澡,穿戴整齊,才啜泣著站到大哥麵前。楊巡肚子裏千言萬語,臨了卻道:“沒什麽,大哥比你坐的時間更長,現在還不是什麽事情都沒?快吃點,不要吃多,等下我們外麵吃頓好的。”“我不要去外麵吃。”“為什麽,怕碰到鄰居?這房子以後關著不住了,上海多大,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或者你跟我回去,這事除了你大嫂,你二哥二嫂都不知道,以後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大哥……”
“我知道,你想認錯,你自己心裏有數就行,以後別做給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傻事。學著點遐邇,我是她老板,她都一直把我關在門外,關到打結婚證為止。最好跟我回家,我正好有個大項目要上,需要幫手。我們是一家人,老三現在美國找好工作不回來,我們國內的三個最好天天能見到,省的我成天為你們提心吊膽。”
“我去整理一下,晚上回家。”楊邐老老實實起身想去整理行李。
楊巡道:“不急,晚上我去謝謝人家梁思申,都是她在幫忙。還有……你暫時也不能離開上海。要不我給你臨時換個地方住下?去什麽賓館包個房間吧。”
“大哥,你真好。”楊邐終於憋出這麽一句。
“你既然這麽說,大哥也不跟你說客套的。我們一家現在隻剩四兄妹,我在外麵再怎麽作威作福,回家對你們肯定是好的,我在媽病床前麵發過誓,媽也相信我,把你們都托付給我。可惜,我沒照顧好你,對不起媽的托付。你不知道,你出事,最吃苦的是你,最心疼的是大哥,連你大嫂這幾天都沒睡好。你別以為我以前管教你,是怎麽怎麽你,我這是恨鐵不成鋼。唉,還是我說話沒注意方式。遐邇說你會有抵觸,以後我注意著點。這回事情了結後跟我回去,我也改改以前對你的說話方式,你也改改你對我的抵觸,我們好好做事。沒啥大不了,我以前給抓進去十二天,出來什麽影響都沒,隻要自己挺得過去就行。答應就點點頭。”
楊邐聽得眼淚跟泉水一樣,刹也刹不住,連忙點頭。楊巡這才舒口氣。他最怕楊邐這時候反而要跟他爭口氣,一定要在上海好好發展掙回麵子。還好楊邐這回吃過苦頭總算明白一些道理。
楊巡本想聖誕節帶楊邐好好玩玩,散散心,不料楊邐在外麵吃過中飯後說什麽都不肯再出房門,還說房子也不用另找了,反正這兒也是臨時居住。楊巡隻好答允,自己出去幫買菜買米找梁思申道謝。不料梁思申去了日本,沒見到。難道早上的電話是從日本打來?聖誕節兄妹倆悄沒聲息地窩家裏自己燒煮,反常得不行。
楊巡最後還是不得不帶著擔心回去工作,年底時節,多少廟要拜到,多少菩薩要燒香燒到。可是他真擔心楊邐,這麽進進出出一鬧,楊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安靜得可怕,日日夜夜就是窩在家裏看書看電視,哪兒都不去。楊巡真怕楊邐悶出問題來,追著楊邐保證絕對不會胡思亂想之後,才忐忑不安地回去。
但任遐邇分析給他聽,說楊邐現在還感情受傷呢,讓她一個人安靜幾天也好,女孩子遇到壞男人最麻煩。楊巡聽了真想殺李力。總算他曾找人把李力打得鼻青臉腫,算是討回少許公道。
元旦時候,他還是帶著任遐邇去了一趟上海。他不放心楊邐,覺得她安靜兩天都太久,他這時候得多給楊邐親人的關懷。可是最終楊邐卻是抱著任遐邇關上臥室門大哭,姑嫂兩個在屋裏整整說了半天話。楊巡在外麵客廳焦急亂竄,但心想,也好也好,跟任遐邇說等於跟他說,女人的事當然不方便直接對哥哥說,楊邐隻要說出來,聽人勸就行。
但是任遐邇出來後,拖著楊巡出去藥店轉一圈,楊巡心驚肉跳地看到任遐邇買的竟是驗孕棒。
姑嫂倆又關上門哭哭啼啼說了一晚上話。第二天兩人伺候著楊邐去做了流產。楊巡黑著一張臉回家。這一年辭舊迎新做的,他即使三天三夜不睡,都沒這麽心力交瘁。好在這回有任遐邇與他患難與共。
楊巡在家萎靡了好幾天,雖然白天他掩飾得好好的,連楊速和尋建祥都不大看得出來,可回到家裏關上門就忍不住唉聲歎氣,為自己對不起媽媽的囑托自責,還為楊邐未來的日子難受。隻有妻子可以安慰他,聽他翻來覆去的懺悔。他這幾天不由自主地做了跟屁蟲,任遐邇去到哪兒他粘到哪兒,粘到任遐邇終於怒目而視,他才算慢慢恢複正常。
1998年
小雷家眾人雖然都看得出雷霆今年艱難,但時近年關,大家心裏都還是向往著年貨分發,多點少點都行,最起碼有個過年的喜氣。可大家沒等到一件年貨,更別提年終獎金,卻看到村裏由婦女主任正明妻子帶頭,把櫥窗紅紅火火地布置起來,將燈籠彩綢從倉庫搬出來掛滿樹梢屋簷,看上去似乎是熱熱鬧鬧迎新年的樣子。
大夥兒不知道年貨究竟發不發,當然一擁而上,去櫥窗看看有沒有透露一絲消息。消息沒有看見,卻看見滿櫥窗的獎狀、錦旗和照片。大家對獎狀錦旗沒興趣,視線大多落在放大成一尺來高的照片上。照片上大多數是雷東寶紅光滿麵地接受錦旗獎狀,接受領導會見,與領導舉杯同慶等。大家都是一邊看著一邊心裏嘀咕,好個什麽啊,年貨都發不出,還吹吹打打,窮鬧。
也有心細的人看一眼照片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更有心細的人看到有兩張照片乃是新鮮熱辣出爐,分別是吃喝和唱歌,吃喝的那一張上,龍蝦的兩根長長胡須和旁邊的兩瓶XO洋酒觸目驚心。大家一傳十,十傳百紛紛猜測上了,不知道這一桌需要多少錢。大家猜著猜著,都是悄悄嘀咕,花那麽多錢也不過是兩小時吃喝,若是拿來分年貨,每人足夠分一刀肉。可都還不知書記一年吃掉多少這樣的飯菜呢……難怪,吃得那麽胖。
眾人的不滿情緒隨著發年貨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漸漸發酵。
既然說沒錢沒錢,連發年貨的錢都沒有,那麽聖誕元旦的那些吃喝玩樂錢是哪兒來的?每天雪亮汽車進進出出的錢又是哪兒來的?感情大夥兒沒年貨,都肥了他雷東寶一個人啊。眾人敢怒而不敢言,於是雷東寶經過時候,大家原本迎候的笑臉都變得勉強,有些甚至遠遠避開。
小三一看到櫥窗裏的照片,心裏就說不妙。他想取下櫥窗的照片,但是考慮到布置櫥窗的是正明的妻子,打狗看主人,他可絕不能在櫥窗上亂動手。因此小三賠笑去村辦協商。村辦的辦公室現在幾乎已經虛化,因為村辦不用做實事,本應屬於村辦的事,現在幾乎都是雷霆兼管,村辦幾乎成了士根帶領的養老辦。小三進去小小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村辦的時候,裏麵有士根,有正明妻子,還有其他幾個老年村幹部。不過裏麵倒是溫暖整潔。
在這個辦公室裏,小三沒有受到常規的善待,他也不敢奢求,這些人別看沒權,可個個老資格,尤其是士根尚存三分餘威。因此小三賠笑進去,先跟士根打個招呼,遞上香煙,又跟其他幾位招呼遞煙斟水,完了才能坐下說話。
他斜插著坐正明妻子對麵,臉卻對著士根,笑道:“士根叔,村裏讓彩旗燈籠這一布置,過年氣氛全出來了,還是士根叔高,不用多少錢營造出節日氣氛。”
士根道:“小三客氣,本來我們也插不上手的,每年都是你們主動幫村裏把這些事做了,我們樂得偷閑。”
正明妻子脆爽道:“是啊,我們等啊等啊,還等著看兩家戲班子唱對台戲呢,等來等去等不到,想到你三主任做事一向不會拖拖拉拉,那肯定是有原因了。看來我們沒法偷懶啦,隻好調集有限人力小打小鬧。三主任,不會衝撞你們的大布局吧?”
“哎呦,嫂子這話說的,謝都來不及呢。不過書記希望櫥窗內容盡量不要突出他個人,還是應該多宣傳宣傳集體……”
“呦,三主任,你這是假傳聖旨吧,誰都知道突出書記個人那是非常應該,我們村哪件大事不是書記領頭帶跑?三主任,別書記客氣客氣,你就認真上了。你回去跟書記說,說這是我們村集體對書記一年來辛苦工作的肯定和感謝。”
小三被正明妻子真真假假地指出假傳聖旨,當然心虛,就衝著士根笑道:“士根叔,我另外拿些照片來吧……我們村去年變化很大,很多照片是專業人士拍攝,跟我們尋常見的不一樣。”
士根卻是深深地看了小三好一會兒,才道:“我們肯定是堅決配合公司決定的。”他讓正明妻子把櫥窗鑰匙拿出來交給小三,“嗬嗬,小三,我們幾個繼續偷懶啦。”
小三千恩萬謝出來,心裏很感激士根的好。他回頭趕緊把櫥窗裏的照片扒拉下來,換上新的。再看煥然一新的櫥窗,他拍拍髒手心裏很滿意。
小三走後,士根過來。穿上冬衣的士根顯得壯實許多。他看看內容完全變換的照片,微微搖頭,一聲不吭地離開。他早看出剛才小三是假傳聖旨,雷東寶這個人他熟悉,估計那櫥窗掛上一年,雷東寶都不會看上一眼。然而小三畢竟是年輕,做事考慮到一二,考慮不到三四,已經掛上的照片被這麽一換,那就欲蓋彌彰。誰的心裏不是明鏡兒似的?正明妻子也過來,跟士根招呼了一下,想說什麽,但士根裝聾作啞地走開,也不去辦公室,直接回了家裏。
小三收拾完櫥窗,本想跟雷東寶打個招呼,但一想這事兒牽涉到雷東寶寵信的正明,他要是萬一說的哪句話不中聽,被雷東寶罵了,那不是吃力不討好嗎?但想到剛才在村辦被正明妻子的一頓夾槍夾棒,他心中又是不快,櫥窗照片的事實一定要作為一個動向反映到書記耳朵裏的。可怎麽說才好?
小三想到韋春紅。老板娘一流的精明,書記還不一定掛心上的事情,老板娘定會領會其中味。
韋春紅離家之初狠狠關了手機,但一邊關著一邊牽掛,第二天晚上都牽掛地恨不得偷偷溜去看有沒人在屋裏。第三天乖乖把手機開了,雷東寶倒是打來電話要她立刻回去,韋春紅提出條件,要雷東寶發誓酒後不得喧嘩,和不再問她要錢填小雷家虧空,她才回家。雷東寶心說多大的事兒,想答應,卻開不了口,大老爺們怎能被老娘們要挾,絕不。他就不信韋春紅能在外麵待多久,再說春節很快就到,他是最清楚韋春紅過春節時候那是非在小雷家的家裏出現一下,明示她的正房身份不可的。他不急,韋春紅愛來不來,他就回老娘家去住了,反正哪兒都有飯吃有床睡。
韋春紅當然不會自己送上門去,這回說什麽都憋著勁不回。但憋了幾天後還是忍不住將寶寶塞給找回的保姆,找個白天偷偷回去家裏,想幫雷東寶收拾一下。但進去屋裏,卻見屋裏幾乎沒動彈,而桌麵上都積起薄薄一層灰。韋春紅一顆腦袋空白了好久,他會不會在外麵亂來?她借著給婆婆請安打個電話,好在婆婆說兒子這幾天每天回家,她才放下心來。可心裏又憋屈上了,為了不發不問她要錢的誓言,雷東寶竟可以就此拋下她不理,後來連個電話都沒。
韋春紅生氣,更是給自己打氣,發誓這回一定要爭氣,雷東寶不答應她的條件,她絕不回頭。
但韋春紅沒想到,小三卻找上她,告訴她小雷家現在的困境,村民們背後對書記的不好議論,和某些人趁機做的手腳,包括正明妻子做的櫥窗照片。
韋春紅聽了理科覺察出問題的嚴重性。她幾乎是在小三結束通話的那一刻,就想立刻給雷東寶打電話。但是她兒子這時候放學回家,看到媽媽皺眉看著手機,都沒留意到他回來,心中起疑,上前搶了媽媽手裏的電話,道:“媽,你想給雷叔打電話?”
韋春紅猝不及防,“對,手機還給媽。餓不餓?媽先煎個蛋給你吃。”
小寶看看寶寶和保姆,懂事地將媽媽拉到陽台,關上門,才道:“媽,你看我們沒雷叔過得更好。雷叔不是個好丈夫,我同學爸爸都沒那麽對待同學媽媽的,我同學爸爸有的會炒菜,有的會整理家務,還有的會陪一家人玩,隻有雷叔從來不管家裏的事,而且現在還對我們沒好臉色,我常聽你們吵架。媽媽,我們都已經逃走了,你別再理他。”
韋春紅沒想到兒子會說出這些話來,“可他是寶寶的爸。”
“寶寶是他的兒子,不是你的,他想要,你退還給他。媽,你是不是缺錢用,等他拿錢來養家?我長大了,我可以去工作,我來養家。”
“媽有錢,你快別這麽想。雷叔最近公司有些問題,他心急。他那麽大老總又不好到別處胡鬧,隻好回家跟媽說。媽當時生氣,回頭就沒事了。媽隻是氣他喝酒傷身體,要他答應戒酒,否則媽不回去……”
“媽,你別以為我是小孩,你們是不是吵架我看得出來,你都是為了我和寶寶忍著他。我原以為你終於逃出來,我們終於可以過沒人欺負的日子,可是你還沒被他欺負夠啊?媽,我都不忍心看你總委曲求全,你要回去,我不跟你,不,我跟著你,他再欺負你,我決心跟他對打。”
書春紅驚訝地看著兒子,沒想到兒子會那麽激動,眼睛裏滿是倔強,還竟然閃著淚光。她一時愣在當地,說不出話來。好久,才道:“媽……媽跟他是夫妻啊。”
“我是你兒子,我更親。”
書春紅看到兒子緊緊握著手機的兩隻手因用力過甚,手指關節發白。對於自己親生的兒子,書春紅無法不愧疚。當年丈夫早亡,她為生活出來開店,怕兒子在三教九流的飯店學壞,不得不把他寄養在爺爺奶奶家,她虧欠兒子。而今終於生活安定,她最想給兒子一個父母雙全的家,可沒想到這個家這個繼父在兒子眼裏卻是如此不堪。兒子對雷東寶的抵觸,往韋春紅本已經動搖的天平上加了一塊砝碼。她歎氣,道:“小寶,你當然是媽媽最親的人。手機你拿著吧,省得媽媽忍不住。”
她伸手拭去兒子忽然奔湧而出的淚水,自己的眼眶也濕濕的,該怎麽辦才好,她都有些捏不準主意了。她想,拖拖吧,東寶不是尋常人,他能挺過去。她幫他管住寶寶這根獨苗便是。
小寶怕搶似的將手機插進自己的褲兜,怕媽媽一時心軟又是引狼入室。韋春紅拉兒子走進屋裏,準備晚飯的時候,心裏七上八下,一邊為兒子終於長大,懂得維護媽媽而非常歡喜,一邊又為雷東寶的險情而擔心。但又忽然想到,小三打來這個電話會不會是他們雷家人串通挖好的一個陷進,看著她和雷東寶不和,他們找個理由軟化她,讓她主動放棄條件,總之最後又是她主動繳械投降,乖乖地回去?
韋春紅等保姆走後,與兒子和寶寶吃晚飯。考慮到兒子如今的成熟,她將小三的電話向兒子轉達了一下,算是試探也算是征詢兒子的態度,看看兒子會怎麽處理。小寶果然迷茫了會兒,道:“他那麽凶,別人真敢對他使壞嗎?”
“就是因為他那麽凶,大家都受不了他,連我們都逃開不回家了,你說別人會怎麽想。”
兒子道:“他那是自作自受,他犯錯應該受到懲罰。”
“可他怎麽說都是我們自家人,我們不理歸不理,可不能看著別人欺負他。我們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我們卻沒幫,別人還以為我們無能呢,看扁我們。”
小寶思慮再三,道:“媽,我來打這個電話。我不讓你打,萬一你心一軟,我們又前功盡棄。”
韋春紅無奈,看小寶拿出手機,熟練地撥出雷東寶的號。那邊雷東寶正在請人吃飯,看到是韋春紅的號碼,本能地想摁掉,他吃飯工作時候她來騷擾什麽?但忽然想到現在兩人的處境,隻得接起道:“什麽事?”
小寶道:“是我。今天媽媽接到三主任電話,說是正明叔的太太故意把你大吃大喝的照片放櫥窗裏,三主任要求她換掉,她還不肯的樣子,但最後還是被三主任給換了。媽提醒你留意正明叔這個人,說那是個小人。沒了。”
雷東寶聽著又好氣又好笑,母子倆玩啥啊,真夠做作,道:“叫你媽廢話少說,早點回家。”
“我們不回。我們家都是媽媽在辛苦,吃的用的都是媽媽花錢,連煤氣瓶都是我和保姆拎上樓,你一點用都沒有,卻還要回家欺負媽媽,我今天跟媽媽說,我們不要你。這個電話是媽媽不願看到別人欺負你才讓我打的,因為媽媽說你被人欺負是丟她的臉,媽媽丟不起這臉,我們可不是低三下四來討好你。再見。”
韋春紅猜測著雷東寶在電話另一端的態度,哭笑不得,可又覺得解氣,沒想到兒子平時不聲不響,原來全看著呢。
看兒子說完就警惕地把手機又掖進褲兜裏,韋春紅不再反對,反正,該跟雷東寶提醒的已經提醒了。
雷東寶被小寶的一個電話打得暈頭轉向,好一陣子回不過氣來。這年頭,誰敢這麽跟他說話?誰敢說他沒用?可偏他又無法反駁,首先他再有脾氣也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其次小寶說的都是實情,即使他這麽做事出有因,可是……雷東寶忽然發覺他所謂的事出有因的那個因,並不見得很站得住腳。
等飯局結束,他這回沒去老娘家裏住,而是讓司機把他載到市區的家裏。這個家裏當然是黑燈黑火。他進去打開燈一看,前幾天離開時候沒疊的被子疊好了,桌椅擺放整齊了,脫下的衣服被洗好掛在陽台,所有的似乎都是井井有條,可惟獨沒絲毫人氣。
雷東寶躺床上回想小寶數落他的那些話,他現在無法不正視。他作為一個大男人,不往家裏拿家用,也不給家裏扛煤氣瓶,似乎該屬於一家之主做的事他都沒做到。或許他可以說他忙他沒時間,他要忙大事,搬煤氣這種小事可以花錢叫別人搬。可是,他也沒拿錢回家,不僅沒拿回家,他還想往外拿。小寶說不要他,是,要他何用,人說吃人家的嘴軟,他在家可橫著呢。小寶的話簡直比摑他耳光還狠,狠得他都沒臉見韋春紅。
可是,他是不是該向韋春紅承認他沒好好顧家?唉,韋春紅應該理解他最近工作上遇到困難,她這回的做法怎麽這麽欠考慮呢,也不想想他最近心情不好。喚作往常,他或許可以粗聲粗氣地道個歉,叫韋春紅立刻回家,可現在他頗有底氣不足之嫌,他擔心他的道歉出去,會不會讓韋春紅給鄙視了,尤其是讓那個小小的繼子鄙視,大小兩個一起說他軟骨頭。
雷東寶終於不肯道歉。他想,等雷霆的日子恢複後再說,否則他依然不會有錢拿回家補貼家用,而且還得在家白吃白喝。在被小寶指出後,他還真沒臉再理直氣壯地做出來。
但雷東寶很沮喪,沮喪得都忘記韋春紅兒子打他電話給提的醒。
雷東寶難得一次睡不著覺。雷霆目前的情況讓他第一次憂心得茫無頭緒。以為十拿九穩的韋春紅都會離他而去,那麽那些村民呢?還有宋運輝等親朋好友呢?
雷東寶憂心了一晚上,無法不想到他當年入獄時候。那時候還有誰認為他會東山再起?可當時起碼有幾個人對他不離不棄,其中就有宋運輝和韋春紅。其實村民也沒離棄他,雖然不是很堅定,村民大多是有良心的,是知道這十幾年來誰帶給他們好日子的,他在獄中最大的安心和依靠就是整個小雷家村民的民心,因此當年宋運輝說他回不來,他才不信,他相信整個小雷家擁護他。這不,他不是回來了嗎?說明他說的沒錯,小雷家就是他,他就是小雷家。
想到這兒,雷東寶心頭一亮,整個人終於舒爽起來,對啊,相比過去他坐牢,現在這才多大的事兒,有什麽可擔心?還有韋春紅那邊也是,他以前坐牢,他以前還出軌抱來一個兒子呢,韋春紅離開他了嗎?沒有。他何必把繼子的小孩子話太當真,這絕不是韋春紅的態度,韋春紅是他的人,這輩子離不開他。
還有宋運輝,不急,等他重拾河山,再找兄弟一起喝酒吃菜,宋運輝不會走遠。
這麽一想,雷東寶心頭敞亮,其他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關鍵隻一條,那就是他得千方百計把雷霆搞活了。隻要雷霆恢複正常生產,其他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於是,酒意立馬卷土重來,雷東寶躺倒就睡。第二天起床已晚,他打電話給韋春紅,沒想到還是繼子接的手機。他告訴小寶,讓母子三個今天搬回家住,他最近心情不好,不會再回家騷擾他們,讓他們安心生活。
韋春紅的手機被兒子沒收著,等兒子中午放學回來告訴她這事兒,她心中歎息,雷東寶說到底是不了解她,她要的是雷東寶的這個保證嗎?但她還是帶著兒子和寶寶當天搬了回去。她卻非常了解雷東寶,即使雷東寶的話隻是對小寶這麽個孩子說的,相信雷東寶說不回就不回,沒有含糊。
雷東寶果然是信守諾言。但雷東寶的借款大業卻並無建樹,臨近春節,隻見請客送禮嘩嘩地數票子出去,卻不見貸款滾滾而來。而且春節前討賬的效果也是可想而知,小雷家出去的業務員千辛萬苦,要來的錢還不夠每天購買原料,春節前的生產規模一天小過一天,車間經常停工待料,搞得整個小雷家上下全無過節的喜氣。
然而,紅偉手下的那些業務員終究得回家過年,等待春節後再行出發。但是等那些辛苦的業務員打道回府,卻發現家裏沒有年貨進門,更無年終獎到手。所有人都看著雷東寶,希望雷東寶在最後一天大開金口,開倉放糧。
紅偉也隻能回家過年。他帶來一些討要來的承兌匯票,但這些匯票才到賬,就被背書一下,又轉出去交給原料廠商。人家上遊原料已經了解他們雷霆的困局,再說雷霆名聲在外,生意青黃不接時候慣會賴賬,因此現在如果錢不到賬,上遊廠家概不發貨,非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紅偉回到小雷家,幾乎好沒坐穩,就有人來向他痛斥小雷家而今的困難。連忠富都打電話給他,問他小雷家究竟怎麽回事。紅偉應接不暇,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卻又被小三請去雷東寶那兒。來到雷東寶辦公室,毫無意外地,撞進一室的煙霧。他自作主張地將門關上,將窗戶打開,眼看著一縷青煙嫋嫋穿窗而出,飛向戶外。
雷東寶並沒有阻止,他轉著大班椅看紅偉來往穿梭,道:“紅偉,是不是其他企業情況也不好,今年收錢咋都很難啊?沒一個人回來不叫難的。”
紅偉道:“每年年底都一樣。今年大家都被我催著,一個個都是跑到對方公司關門放假才回。要來的錢已經比往年多。不過年前要來的錢多,年後的就得比去年少了。”
雷東寶無語,低頭看著腳麵,他的皮鞋已經不知幾天沒擦,簡直可以在鞋麵寫大字了。他好一會兒才道:“我年前沒要到貸款。”
紅偉道:“年後的貸款有沒有希望?”紅偉同時管著一半采購,最憂心的是錢。
“這回縣裏派專人跟我一起去省工行聯絡貸款,估計貸出來的話也得年後了。現在沒幾個現錢,用錢的地方倒是不少,每天追賬的……你看到沒有,財務室都是人。還從哪兒搞些錢來呢?我打算高息問個人借,拖過幾個月,等新車間上馬,應該可以好轉。”
“書記,聽說年貨一點沒發?我看,即使賬上隻有五萬塊錢,也還是發點吧,圖個熱鬧。剛才忠富跟我說,實在沒錢,先從他那兒拉幾頭豬,回頭年後把錢補上也行。再不行,我們幾個湊點錢。”
“忠富難得,以前問他拿幾頭豬,他都要我們先把錢打過去。算了,不發,這麽大個村,五萬能發多少東西?前幾天才好不容易把幾個結婚的錢給了,村裏賬上還是留點錢,免得誰生病誰什麽的拿不出錢報銷。你們的錢嘛……你能拿出多少,五萬撞頂了,多了不用你說,你老婆都得找我拚命。五萬能做什麽?”
紅偉鬆口氣,他到底也是不想自己口袋掏錢的。他有些試探地問:“過年了,跟宋總那兒打過電話拜過年沒有?”
“打過,他大忙人,電話手機沒一次是他自己接,他秘書接的都讓我撂了,懶得說。”
“他們都那樣的,我們留個話就是,宋總會打過來。”紅偉心說,看起來他去楊巡那兒白說一趟,宋運輝沒伸手幫忙,他於是更不便跟雷東寶說起他去找楊巡的事。
“小輝已經直接找了市裏他那幾個朋友,可沒大用,原來市裏跟他合作的項目現在已經結束,人家也不買他賬了。放心,我們等省工行那筆貸款,縣裏出麵幫忙,不會沒結果的。”
紅偉將信將疑,感歎道:“不知道今年開春出口會不會恢複,隻要出口一恢複,信用證一開進來,我們日子立刻好過。”但紅偉心中卻是犯疑,那麽看來宋運輝是接到楊巡傳達的,可是聽雷東寶意思又似乎哪兒不對。他估計宋運輝那邊是抹不過多年情麵,幫忙還是幫,但已經沒過去的全心全意了。也是,又不是血親,誰受得了雷東寶這樣的對待啊。紅偉現在想,如果他直接上門請求宋運輝幫忙的話,所得的幫助還比雷東寶所得來得多。
雷東寶道:“我看很快會恢複。你看這麽多年來,我們雷霆哪年不是大災小難不斷的,哪次不是熬一熬就過去了?最難的時候我們都過了,現在沒啥,人都在,設備都靈,就少點錢嘛,放心,錢也會來,市縣兩級都說不會看著我們不管。鎮裏比我們急,他們也占著股份,現在每次跑市縣,他們都跟著。”
紅偉一想也是,多少次了,小雷家絕境逢生,大風大浪裏走來,這回還真算不得什麽,這回上麵領導還支持著,下麵雷東寶還帶著頭兒,小雷家的人也一個不缺,能壞到哪兒去?即便是出口有麻煩,可又不是他們小雷家一家出問題,國家能看著那麽多公司出口出問題而不管?如雷東寶所言,再熬兩個月,應該出頭了吧?回頭狠抓外銷。
臨近大年初一,楊巡打電話過來拜年,紅偉反而讓楊巡放心,過年後百廢待興,小雷家照舊春暖花開。楊巡好奇他們春節後的市場定位,紅偉卻是文不對題地說,春節後還是老樣子,主抓外銷,但絕不放棄內銷。
楊巡沒話說了,都那樣了,還不放棄原來思路,難道就不能總結困難的原因嗎?總不會把原因都歸結為國外金融危機,而不反省自身為什麽對抗風險能力如此薄弱吧?他打完電話不住搖頭,總覺得雷霆那幫人思想落後了,竟然發展得沒頭蒼蠅一樣沒有準確定位。
任遐邇那兒也剛接了楊邐的電話,順口匯報一聲:“老四買好票了,明天回。”
楊巡也是順口道:“她剛來沒事做,要不住過來照顧你?”
任遐邇頓時頭痛:“你信不信,你敢讓你家老四關照我的月子,我一準給你生個很不保險的女兒。”
楊巡嬉笑,此刻任遐邇肚裏孩子性別已經兒大不由娘,兩個播種的人所能做的事惟有等待揭盅。“其實女兒也好啦,女兒是爸爸小背心……”
“什麽叫也好?什麽叫也好?女兒哪點不好?生男生女從源頭追溯,都是你幹的好事。”
楊巡一說到孩子性別,心裏總是想到楊邐先前的流產。若是父母在世,看老四又是受騙又是流產,心中之痛切,隻有比他這個做哥哥的更添百倍,他不知道如果他的孩子是個女兒,他該如何保護他的女兒不受傷害?他倒說不上是重男輕女,他純粹是怕有一個難伺候的女兒。
“女兒很好,隻要是自己的都好。如果是女兒,我第二天就去牽兩條大狼狗來守著。”
任遐邇看楊巡難得一臉緊張,知道他是當真的,不由得好笑,“怕什麽,有你這麽個閱人無數的爹,你女兒還怕吃虧?男人接近三尺,壞心思還沒發動,大狼狗還沒嗅到,你一準靈敏上了。”
楊巡確實閱人無數,可壞也壞在他閱人無數,他作為一個過來人深知拿下一個女孩子是多麽輕而易舉,即便沒出楊邐那檔子事兒,他都擔心。女孩子要出事,老天都拉不回。他心裏求爺爺告奶奶地希望妻子生下的不是女兒。其實任遐邇心裏也希望生個兒子,她作為女孩,又是個心氣兒高能力也強的女孩,在工作中受製於性別天花板太多,深知做女孩的不易,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容易一些,那就首先不要輸在性別這條起跑線上。她逼著楊巡承認女兒更好,其實那是給自己壯膽。
夫妻倆都是忐忑不安的,決定不再討論兒女的事,兩人繼續討論項目選定事宜。申寶田介紹一個房地產老總給楊巡,說是可以合作。楊巡當然知道經申寶田刪濾過的項目不會肥到哪兒去,要不申寶田準得豁出性命拿下。不過後來聽那房地產老總說,申寶田本來確實有意,可申寶田的大本營目前受出口減少之困,手頭資金緊張,騰不出手做別的投資。楊巡這才熱衷起來,將項目拿來與任遐邇一起商討。
最近市道不景氣,從蕭然提出希望轉讓手中股權始,已經不斷有這老總那老總直接或托關係聯係上楊巡,詢問可否合作。楊巡從這一次次的接觸中嗅到強烈的葷腥之氣。但是他沒立即下手撿取送上門來的便宜,他得等待入市時機,確定他現在出手,是抄底而不是被一同拖向深淵。他不敢輕易地認定是東南亞一帶發生的事導致了所有的那些送上門的合作,事關金錢,他需要確切的答案。便廣泛地從朋友中征詢意見,然後回來與任遐邇、楊速一起多方論證。
楊邐終於獲批可以離開上海,但她沒好意思跟兩個哥哥住,一個人住到楊巡兩兄弟過去住的那套房子裏。楊巡也叫上楊邐參與研討論證。楊邐至此才知,大哥什麽叫她參與提供經驗策劃項目的說法都是大哥客氣,她臨時跟進,幾乎聽不懂大家的討論,覺得從大哥大嫂嘴裏吐出來的字眼也是那麽的高來高去,非她平時所能接觸領會。跟著任遐邇計算每個項目的得失,她也不懂從何下手,更不知道任遐邇采用或不采用某個數據的原因是什麽。她本來就已經沒了驕傲,這下更發現自己其實什麽都不是。她更蔫了,從此不敢小看大哥。
楊巡和任遐邇都覺得楊邐的驕狂已經被磨削得差不多了,該是拉她一把的時候。這才由任遐邇出手,選出合適書籍交給楊邐翻閱。任遐邇的教導自然是不同於兩兄弟,有的是楊邐本就欣賞的理論高度,因此楊邐雖然情緒低落,卻從春節長假始,便一直翻看任遐邇給的書。
楊速當然也看出小妹精神空前絕後地不對勁,問大哥,大哥說是工作中受了嚴重打擊。楊速心裏認為絕不是那麽簡單,可是他問不出來原因,隻好作罷。但他見不得小妹一直鬱鬱寡歡,提出初三後帶楊邐去海南曬太陽,卻被兩個人拒絕。楊巡說老四有必要春節後立刻投入工作,幫兩個哥哥的忙,楊邐則說沒有興趣。楊速越發摸不著頭腦。
韋春紅眼看著春節臨近,既不見雷東寶登門道歉或改過自新,又不見兒子軟化態度,她騎虎難下,難以決定這個春節將怎麽過,總不能涎著臉自己送上小雷家,假模假樣過上幾天,再縮回陣地繼續冷戰吧?
她考慮再三,等到兒子考完試放假,便非常高調地煽動雷母跟她一起,老老小小一行四人風風光光乘飛機去海南度假去了。隻留下雷東寶一個人在小雷家過冷冷清清的年。
韋春紅光顧著掩飾自己與雷東寶的關係,解決今年沒法上雷東寶家門的大問題,卻沒想到她的高調觸及到沒有分到一絲年貨的小雷家村民的痛處。以韋春紅的伶俐,她是怎麽都不會想到小雷家今年竟然會不分絲毫年貨的。又不是一分錢都沒有,這麽不近人情的做法她是做夢都不會想到。雷母做人更是渾渾噩噩,兒媳煽動她去海南玩,她就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高興地遍告左鄰右舍,說她去海南是飛機來飛機去,最關鍵的是錢全部由兒子出。
於是所有的村民看著吃得肥頭大耳的雷東寶,憤怒的心燃燒了。春節又正是走親訪友的好時節,大夥兒聚一起悄悄議論,說敢情大夥兒沒分到年貨,全都肥了雷東寶一家。雷東寶在眾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隨著眾人的竊竊議論,一分一毫地下降,下降。但是雷東寶不知道,他隻看到春節時節他家依然高朋滿座。
等紅偉等人也聽說此事,轉告雷東寶,雷東寶隻覺得好笑,聲明韋春紅開了那麽多年飯店,錢比他還多。但是沒人相信雷東寶的解釋,大家寧願一廂情願地相信自己的判斷。
眾人拾柴火焰高,既然大家都這麽說,三人成虎,大家心裏更加確認雷東寶的貓膩,更加憤怒雷東寶對他們的欺騙。
有人說,撈就撈了,當權的誰不撈,可賴什麽?有人說一個人撈那麽多,也不說剩點骨頭渣子給同宗同姓的村人。還有人說……即便是雷東寶,都開始覺得這個春節變得有些詭異起來。
梁思申聖誕節時候與外公一起去日本商談,但無果而回。她和外公都不死心,元旦回來繼續保持接洽,眼見得日本經濟形勢越來越圖窮匕見,那家日方企業的立場越來越動搖。外公玩兒得興高采烈,一步步地設局做出欲迎還拒的樣子,挑逗日本那家公司的神經。梁思申本來—本正經地做著,卻看外公玩得有趣,就罷手看著外公玩,配合外公挑逗。沒想到外公跟她吵架總能黑虎掏心,玩正兒八經的收購也一樣能牽著對方的神經悸動,搞得對方欲罷不能,一步一步地進入外公設下的圈套。共同經曆了,一起深入了,梁思申歎為觀止,這才明白外公雖然並不—定會她那—套中規中矩的辦事手段,卻有幾十年練就老到眼光,和過人閱曆。
於是,她把搜集到的其他企業信息也說給外公聽,讓外公的業餘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令外公的眼神又迸發蓬勃朝氣。因此外公時常得意地摸摸自己因年老而頭發稀疏的腦門,故作深沉地問可可,外公是不是越來越像禿鷲?可可哪裏知道外公的意思,看到外公給的禿鷲圖片,對比研究之下,從媽媽衣櫥裏拿出一條毛圍巾在外公肩膀那兒圍上一圈,這才嚴肅地承認外公像禿鷲了。
外公攬鏡自照,本來還是笑嘻嘻的臉一下凝住,看著和禿鷲一樣滿是皺褶的脖子和臉,很是不自在起來,竟然鬱悶了一整天。他想賴掉,偏偏可可已認準他是禿鷲,追著叫禿鷲阿太。梁思申不知情,還以為外公在自我標榜強悍的收購作風,心裏還覺得外公挺自戀,就沒阻止可可。弄得外公挺是灰頭土臉。
粱思申本想帶上外公、小王和可可一起去宋運輝那兒包個賓館套房過春節,順便讓外公看看宋運輝的公司,沒想到總部發函讓她回去一趟,有事相商。既然梁思申不去,外公自然是不肯屈尊去宋家的,那似乎顯得他老無所依太恓惶。他也不讓宋運輝帶走寶貝可可,害得宋運輝隻好兩頭跑。
粱思申被通知同總部與人力資源相關人員談話,說是談她的職業安排。梁思申想到的是吉恩的禿鷲盛宴邀請,一路好笑地想到,難道吉恩三翻兩次勸誘不成,幹脆直接從大本營著手挖角了?她當然不能答應,她現在安家中國上海,雖然最近有諸多不快,可她已經變得習慣家居了……可是,梁思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她乘上飛往美國的班機,想到彼岸熟悉的環境風情時,心情卻是那麽愉悅甚至暢快呢?
她似乎是衝出什麽令她呼吸艱難的羈絆,她好像迫不及待地想登陸那另一塊土地。
但令梁思申驚訝的是,吉恩並不知道她來的消息。這下梁思申有些糊塗了,與吉姆無關,那麽有關她的工作安排究竟是怎麽回事?
答案並不需要太久等待,梁思申如約上去談話,但是她沒等一小時談話結束,已經變臉出來。可梁思申的心裏在笑,抑製不住地笑。她沒想到,人事所謂叫她來詳談她的職業安排,竟是希望她回來美國,接受短期培訓,原因……哼,粱恩申心裏還是笑,不是笑別人,這回隻笑她自己,笑自己的幼稚。
她沒有逗留,她哪兒都不想去,熟悉的華爾街已經在她眼裏變得可笑。她頂著寒風匆匆回去酒店,在溫暖的浴缸浸泡良久,繃緊的肩膀才鬆弛下來。她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心裏卻是再也笑不出,隻餘濃濃的沮喪。原以為自己英明神武,臂可跑馬,卻原來隻是該死的無知的眼高於頂。水冷了,她才出來,拔掉電話捂頭睡覺。隻覺得橫貫全身,令她幾年來精力充沛地享受工作、享受生活、工作生活兩不誤的一口真氣全泄了,此刻除睡覺不想做任何事。
醒來時候粱思申腦袋空空蕩蕩,伸手開燈,才發覺這裏不是她的家。她又是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打電話到錦雲裏。她撥下上海區號時候,才想到撥的是外公的電話,她腦袋裏猶豫了一下,手上卻順勢撥下去,沒有停止。她想到,她似乎應該先跟丈夫說,而不是跟討厭的外公說。但外公已經接起電話。
“什麽事啦,小輝明天才來,你算算時差,別搞錯。”
聽著外公一如既往的強悍和不耐煩,粱恩申反而感覺親切,似是怕被電話那端外公看見似的,偷偷伸手輕輕揉開凝固了不知多久的顏麵盡量平靜地道:“外公,我決定全職與你合作做禿鷲。”“少來,給人開除了還想我記你情,珠算沒學,算盤倒是天生能打。怎麽回事?”
梁思申這回沒頂回去,老老實實地道:“沒被開除,我好像還有點用,他們想把我調離中國,還想讓我深造,給我升級。可是我忽然不想做了,其實都是一回事,是我原來無知。”
“到底怎麽回事,說痛快點。”
“沒,沒事了。今天進去就問爸爸的事,我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全不知道。然後他們說我什麽能力很好,過往的工作考核也很好,總部需要我這樣的人……我全知道了,他們的潛台詞是我不再適合呆在中國……”
“你們上海辦事處不也早先因為這種事請走—個子弟?這種事情是遲早的,你難道不知道?”
“我原以為上海辦是入鄉隨俗。”
“天下烏鴉—般黑,因為什麽原因派你到中國,當然因為同樣原因讓你回去。很簡單,你以為你能力超群?比你強的人多的是,比如我和小輝。不過你還行啦,老美沒把你就地正法,還把你調到美國高升,算是沒辱沒我王家血統。怎麽,哪兒不對?把你就地正法才對?”
“不是,我沒想到全不是回事,我沒想到事實跟我想的全不一樣,我還以為這邊都很職業,很講規則,我沒想……”
“那是你傻。”外公都不要聽梁思申的申訴,“我走遍全世界,哪兒都一樣,什麽事隻要跟錢搭一起,都沒個幹淨的。你們那行當算計的都是大錢,即使規則也是黑的,你還什麽講規則,你是給洗腦了才不覺得黑。你跟我說禿鷲,禿鷲是幹什麽的?你做禿鷲玩得高興,你想過被禿鷲吃的人是什麽想法?股票又是什麽?衍生品又是什麽?都是內行人空對空玩外行人的遊戲。隻有你才以為是數字是科學,笨蛋。難怪你—會兒控訴你爸一會兒又控訴小輝,敢情你學校出來還沒長大過啊,會不會太弱智,難道我高看你?”
梁思申被外公罵得無法應答,無奈地道:“原來我比我能想象的更傻。”
“幸好隻有我發現,要是你那些老美同事也知道,你一早給就地正法。”
“我再好好想想。”
“想什麽啊,有什麽好想的,一清二楚的事,你又不是可可,這麽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早點辭職回來最好,我調教你。你別告訴我你厭惡這個黑暗世界,從此關門做家庭婦女,有閑了去證劵公司玩數字,你別告訴我,我警告你。做人現實點,都是讓迪斯尼教傻的。”
梁思申放下電話哭笑不得,她又不是不知道外公是什麽德行,卻還第一個帶電話給外公,難道她正是討罵去?可是她心裏卻明白,外公把答案打包給她了。不,其實她已經知道答案,外公隻是點穿而已。現實地說,確實哪兒都是一樣,她再不用把這邊當作天堂當作最後的精神家園,除非她是精神病。那麽她對此還有什麽可留戀的?
隻是她的心裏很失落,理想呢?幻滅了?那麽容易?還是她早等著這一天?
她辦完辭職手續,毫無懸念地直飛邁阿密。爸爸媽媽在等著她,等了一年,幸好還趕在春節,但願爸媽不會拒她於門外。
飛機向南,陽光越來越明媚。但世界的色彩看在梁恩申的眼裏,已經褪盡瑰麗。想到正要去見的爸媽,她硬下心腸堅持了那麽多天不去探望的爸媽,她到今天才知道這個堅持非常可笑,才知道以前這二十多年的認識都是被她人為塗上理想主義色彩的假象。二十多年,人家楊巡等人估計早在童年時期就適應了的世界,她今天才看清。其實爸爸不是……的,媽媽不是……的,宋運輝不是……的,所做的工作不是……的,所接觸的規則不是……的,遍數下來,似乎隻剩下小小的可可是真的。對,還有碩果僅存的外公,外公率性得徹底,倒是有屬於外公自己的真實的世界觀。粱思申不由得深深懷疑,她第一時間先給外公打電話,。是不是潛意識中早認定了外公的真實?
時至今日才能體會外公的可愛,理解外婆一輩子對外公的縱容。
她想到事後給宋運輝打的電話,丈夫很理解她的選擇,也支持她的選擇。但是宋運輝的意見與外公的不同,他說她逃避,沒有挑戰現實的勇氣。梁思申心說挑戰也要看挑戰什麽,她現在厭惡那種滿嘴標榜高尚的企業文化,實則百無禁忌的虛偽,話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後者偏要擺出道貌岸然的職業精英狀,她以前不知道便罷,現在知道了,既然活在這個世上避無可避,她寧可學外公直來直去。
梁思申一路胡思亂想,看看這個西裝筆挺的可能是衣冠禽獸,看看那個笑容可掬的可能是道貌岸然,一下子忽然看出去似乎都沒了好人。即便是下了飛機坐上租來的車子,也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父母。人的一生行為準則忽然成了虛妄,那麽她現在該如何言如何行?再加今天去看爸媽,本來就是一件高難度的事情。
她將車子開到爸媽住的地方,一眼便認出已經在照片上多次見過的建築,她沒敢下來,就坐在貼膜的車窗後麵深呼吸。她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該解釋還是道歉,還有,爸媽會怎樣地怪罪。她甚至有了臨陣退縮的打算。
而此時爸爸走了出來。爸爸顯然是詫異自家院子外怎麽停了一輛車子,不免多看了幾眼,看得梁思申心裏“咚咚”打鼓,更想逃避,但是爸爸沒過來,爸爸精神很好,他出來是剪花,但才一刀下去,屋裏的媽媽也衝了出來,粱思申從微降的車窗後聽出,媽媽在“教育”爸爸插花用的花應該剪長柄,別總不舍得下刀子,爸爸唯唯諾諾。梁思申看著,眼淚抑製不住地流淌。
眼看爸媽剪好花轉身進屋,粱思申腦袋發熱,便衝出事去。爸爸媽媽這時也看到了,媽媽比爸爸反應快,衝在前頭,三步兩步,便與女兒撞在一起,哭成一團。
其實見麵很簡單,什麽話都不用說,爸爸還是爸爸,媽媽依然是媽媽,女兒就是女兒。
最簡單的關係,粱思申發現她給搞得複雜化了。
她陪爸媽住了幾天,幫他們買台電腦,連上網絡,教會他們發送電郵,瀏覽網頁,又跟著爸媽與幾個華裔見麵吃飯,還陪爸媽去醫院做了一次全麵體檢。上飛機去日本前,又被媽媽用美食喂得無法彎腰。但是她一直沒跟爸媽說她工作變動的事,自然更不會與爸媽說梁凡出事大家亂成一團的事,此時的爸媽在她眼裏已成了需要地照料的老先生老太太,那些傷筋動骨的事情,她擔著。
宋運輝沒料到梁思申速戰速決去了父母那兒,他跟外公一起接到電話後,聽外公自言自語,他沒聽清楚,他忽然也有了去看一個人的衝動,他看看手表上的日曆,對外公道:“外公,我想去看看東寶大哥。你有沒有興趣—起去?”
外公猶豫一下,道:“我這老保姆得替你們看著兒子。”但又忍不住道:“那邊冷,吃不消。呃……有沒有好點的賓館?”外公好奇那個魯莽的雷東寶究竟做了些什麽事,而且外公閑不住。
“有賓館,還不錯,我讓人給外公訂個套房?“他說話時候撥電話打聽得今天有航班過去,又讓紅偉訂房。
外公點頭,立即讓小王著手準備行李。宋運輝則是自己上去收拾行李,他還得收拾可可的東西,偏偏可可跟著上來一定要蜷在行李箱密室藏寶,宋運輝將他拎出,他笑嘻嘻地又爬回,他嫌箱子逼仄,就把爸爸收拾進來的東西扔出去,弄得宋運輝手忙腳亂。外公看上麵兩個人總是沒個完,心裏奇怪,讓小王上去瞧,小王看見就笑死了,轉達給外公圻,外公連連誇獎可可幹得好。
宋運輝終於拖拖拉拉下來,可可還興奮得嘎嘎亂笑,抱著爸爸的頭亂搓頭發。宋運輝—手拎箱子—手抱可可小心覓著樓梯終於走到平地,才看清楚外公已經換上一件黑色貂皮領子呢大衣,手套圍巾帽子戒指—件不少。宋運輝看看自己隨意套上的羽絨服,趕緊把可可放下,自覺衝上樓去換了—件大衣,也是黑的長大衣,是梁思申給他的配置。外公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行帶著可可保姆浩浩蕩蕩地出去。
兩個人心照不宣,尤其是外公,他喜歡出眾,喜歡權威,因此不等人家認識他的心靈美,他先裝備齊全壓倒眾人。宋運輝則是知道此去必與雷東寶交談,他不免想到上回雷東寶見他時候那妄圖壓他一頭的念頭。因此他需要裝備。
飛機到達便見到紅偉吊著脖子等待。但宋運輝沒見到雷東寶,心裏失望。外公則是不客氣地問宋運輝:“東寶為什麽不來接我?架子那麽大?”
宋運輝見到紅偉為難,就道:“我隻說我要來,沒說外公來。”
“才初六,正月初六,他有多大屁事拖住,你來他也不接?擺臉子給我們看?”
宋運輝自己心裏也生氣,就沒回答,隻對紅偉道:“你們稍後,我去看看回程機票。”
紅偉忙拖住宋運輝,內疚地道:“宋總別生氣,機票的事情都交給我,我們先去賓館,我開著書記的車來。”
外公跟宋運輝道:“你去看機票啦,我們休息一晚上,明天去你家。我看你東海公司去。”
宋運輝衝紅偉笑笑走開了。紅偉異常尷尬,又不好說什麽,隻好一直陪笑。
雷東寶春節沒人給他燒飯,這幾天一直吃東家喝西家,他去人家家裏,當然都是好酒好菜,起碼酒要喝足。他聽說宋運輝不是直接給他家打電話,令他心裏很沒意思,就屁股黏在椅子上不動,將車鑰匙交給紅偉看著辦。因此就不高興地多喝了幾杯,躺在家裏睡午覺了。
紅偉很無奈,他不用轉身都能猜出外公一定是黑著一張老臉。宋運輝買好機票,一行上了雷東寶的奔馳車。紅偉隻好對宋運輝說實話:“宋總,書記大概是喝醉了,小三打門叫不醒。最近他本來心情就不太好,還不知什麽原因,大過年的韋嫂和書記媽扔下書記去海南玩了,這幾天我看書記每頓喝醉。”
外公明察秋毫:“媽媽的,孬種,怕我罵他,裝醉當縮頭烏龜。”
紅偉辯解:“書記不是做縮頭烏龜的性格。宋總,書記最近難,我看著他酒量也不如從前。今年春節上門的人倒還是挺多,但大多是要債的,像你們這樣專程來看書記的今年不多。書記要是沒喝醉,不知道該多高興。”
宋運輝原來是想學梁思申,放棄其他雜絆,專心兄弟感情,麵對麵地與雷東寶商討麵臨的困難,為此他特意拐來經驗老到的外公,沒想到他的主動換不來雷東寶的接待,他也懷疑雷東寶佯醉避他。但紅偉說得那麽懇切,他也不便說什麽,就道:“我們先住下,外公需要休息。回頭還得勞煩紅偉哥帶我去小雷家轉轉,很久沒來了。”
外公道:“不去小雷家,我睡午覺。”
宋運輝衝外公賠笑:“小雷家冷,外公就賓館呆著,我去請大哥來。或者……外公有沒有興趣去我老家看看?”
“不去,哪都不去。我累啦,別跟我說話。”
紅偉也跟著賠笑,但是沒敢插嘴,知道這老頭脾氣爆。宋運輝安撫下外公,才問:“宏偉哥,春紅姐與大哥……沒什麽吧?”
紅偉卻不知道那茬,“能有啥事,韋嫂還帶著婆婆一起去海南,婆媳好著呢。對了,聽說書記最近倒是一直住在村裏,忙得沒時間去市裏住。”
宋運輝聞言,點了點頭,看來那夫妻倆有問題了,也看來雷東寶現在工作生活全都一團糟。一念及此,他隻好又一廂情願地替雷東寶開解,因為雷東寶工作生活環境都不如意所以才避他,並非其他原因。
安頓下了外公和可可,他跟著紅偉去小雷家。但宋運輝心不在焉,他已經準備調整思路,將來此獻計獻策,改為糾正雷東寶的不良心態。紅偉則是一路感謝,又不斷告訴宋運輝現在小雷家的困難,以及村民對雷東寶的誤解。
宋運輝從來就沒指望村民能服服帖帖,有議論才是正常。他聽了半天,看到麵目全非的小雷家出現在眼前,這才能將看過的報表、梁思申的描述和小雷家的發展聯係在一起。他讓紅偉停車,步行走進村子。紅偉後麵緩緩跟著,開著車窗大聲指點給宋運輝聽,這是什麽,那又是什麽。
宋運輝自己是做工程一步步地進階的,看著這麽大規模的安裝場麵,又想到紅偉找楊巡所說的技術人員紛紛離職諸事,他連連搖頭。安裝工程千頭萬緒,需要一個極其內行的領導班子,類似小雷家的現狀要搞好眼前這一大攤子,他憑經驗覺得難。他又回頭向紅偉確認:“你說的那個技術骨幹沒回來吧?”
紅偉道:“那個沒回,之後,工程師又走了三個。”
宋運輝點頭,心說即使資金不出問題,這麽大規模的安裝工程也肯定是問題不斷,進度必然也是跌跌撞撞。沒想到小雷家搞了十多年,至今依然保持土法上馬的風格不變。這種管理意識,若不是過來親眼看了,還真體會不到。
路上照舊的髒,風吹起來撲麵的細灰。宋運輝且行且問,紅偉將車子開到空曠處也停住下車,跟著他一起步行。他們不急著去雷東寶家,兩人一起先將幾家工廠大致繞了一圈,才往回路走。
紅偉避開來來往往的村人,輕聲問道:“宋總,你看呢?怎麽救才對?”
宋運輝搖頭,“沒救”這兩個字在舌尖轉個圈,又咽回去,“需要動大手術。”
紅偉卻鬆口氣,道:“隻要還能動手術就行。等下我讓其他幾個人也一起來聽你的指點。”
“不敢說指點,紅偉哥,我們討論,可是……我擔心的是大哥,他能不能轉變觀念。”
“書記說你曾叫他削掉一半能產,組織最精銳力量強攻,他說他絕不。”
宋運輝笑道:“以前我沒號脈,亂開藥方。紅偉哥暫時不要請其他幾個,還是讓我跟大哥單獨談談。”
“好,你們慢慢聊,我讓我老婆做幾個菜。”
宋運輝點點頭,“大哥會發動群眾,卻不大會團結群眾,幸好還有紅偉哥你這樣的兄弟朋友不離不棄。嗬,門口的樹都長這麽高了。你們都沒鑰匙?”
紅偉站門口打門再三,又仰頭叫好半天,都沒聽見雷東寶在上麵有任何動靜。宋運輝仰頭站著想,雷東寶究竟是真沒聽見,還是假沒聽見?這時候他注意到,雷東寶家的窗戶還是過去的那種老式木框窗,風吹雨打,木框上的油漆早已脫落,破舊不堪。而周圍其他人家的大多已經改頭換麵,換成鋁合金窗。宋運輝想,雷東寶或者是做人不拘小節,也或者是跟不上時代,但總之是對潮流變化不敏感的。
不斷有人聽見叫喊聲探出頭來瞧,又看到紅偉身邊的宋運輝而好奇,好多人認識他,自認有頭有臉的就趕緊過來握一下手。但來人如士根、正明者,都小心關注著宋運輝的神色,揣測他與雷東寶的互動。畢竟宋運輝自雷東寶釋放後,再沒來過小雷家,今天還是第一次。但細心的來人也從態度較以前和藹可親的臉上看出宋運輝更加氣派,因此更加留意宋運輝的一舉一動。
宋運輝可比雷東寶細心得多,他跟每個人說話握手,都是不加掩飾地觀察著握手的人。一圈兒下來,他對紅偉道:“還沒應聲?”見紅偉搖頭,他斷然道:“砸塊玻璃,誰爬進去開門。”
小三連忙找磚頭砸玻璃,又舉起另一個精壯小夥子,扒開插銷,翻窗進去,將房門打開。宋運輝當即走進去,拍拍那小夥子的肩讓他出來,他跟大家說聲不好意思,就關門落鎖將自己關在門內。他心裏有個不好的推測,他懷疑雷東寶裝醉避開他,估計讓大夥兒活捉現場的話,雷東寶這傻瓜本來現成可用的宋氏虎皮大旗就此失效。他有時還真厭憎雷東寶,可讓他今天當著這麽多人給雷東寶沒臉,他做不出來。那麽,就關上門,做人民內部矛盾。
他走上二樓,就聽到樓上鼾聲如雷。尋聲源找去,見雷東寶大冷天手臂露在外麵手掌放在腦下麵正睡得痛快,模樣就跟圖畫中的放牛娃似的。宋運輝看清楚這些,轉身下樓,開門對外麵還站著的眾人道:“有什麽辦法解酒?”看到雷東寶是真醉真睡,宋運輝心裏釋然。
正明笑道:“書記喝醉了叫不醒,叫醒了也沒用。”
宋運輝道:“以前不是號稱千杯不醉嗎?我記得他中午喝醉午睡一會兒就可以上班的。”
紅偉如實道:“書記現在酒量差了點,喝醉也比過去愛睡。有次喝醉了我們沒注意,他自己滑到桌子底下躺著睡著了。”
“得睡多久?”
紅偉看向小三,小三道:“現在書記隻要喝醉躺下,一般都得第二天早上才起,不管是中午喝醉還是晚上喝醉。”
宋運輝當眾拉了好一會兒臉,才道:“紅偉哥,你安排個人看著大哥,他如果醒的話……我們幾個先過去賓館,士根哥、正明,還有這三主任吧,我們一車過去,難得見麵,我請大家吃飯。大家……跟嫂子請假沒問題吧?”
士根訕笑道:“我還是不去了吧,我現在半退休,喝酒不會,聊天說不到一塊兒。”
宋運輝拖住士根,笑道:“士根哥若肯賞光,我開車接送。”
士根不好再說,但臉上皺紋明顯緩和,揚聲與站不遠的兒子打個招呼,跟宋運輝一起走向車子。宋運輝搶了紅偉手裏的車鑰匙。眾人客氣一番,見實在拗不過宋運輝,也隻得魚貫進入坐下。宋運輝這才道:“大哥不管怎麽起落,最後跟在他身邊的總是你們幾個。說起來,除了三主任,我們幾個已經認識十多年。”
小三忙道:“宋總請叫我小三,我才多大,當不起三主任這號。”
士根坐在前麵,聞言隻是笑笑,但是沒說。紅偉道:“說起來這十幾年變化還真大。”
宋運輝道:“士根哥,你兒子上初中了吧?我看著他長大的。”
士根才道:“剛上高中了,強得不行,每天跟我爭長短,什麽事情都要辯個高下。宋總女兒還沒初中吧?”
“還沒,不過快了。你說他們這麽瘋長,我們還能不老?士根哥有五十了吧?”
“明年,明年請宋總過來喝酒。”
“剛才說大哥現在酒量減少,也該是時候了,我都忘了大哥也奔五十了。印象裏大哥好像一直是那樣子,每天使不完的精力。”
士根笑道:“書記以前可沒那麽胖。宋總倒是一直不胖,宋總生活有規律。”
“太太管著。”宋運輝嗬嗬一笑,“士根哥,不瞞你說,我今天來想討教你這個旁觀者,小雷家到底是怎麽了。剛才跟著紅偉哥一路看下來,一路都是問題。”
士根不由得看了看宋運輝,但士根現在也無所謂,他已經是給壓到底層的人,他就直說:“小雷家現在看上去麻煩很大,但書記看上去沒有辦法。原因追究起來,根子還是出在書記個人身上。宋總找我們誰都沒有用,最應該是好好找書記談,讓他不要一意孤行。我以前仗著老麵子找書記提過意見,書記沒聽,看來還得宋總出馬。其他具體我也說不上來,我離開雷霆很久啦,他們怎麽操作我沒權過問。”
“哦,士根哥能否把以前跟大哥提的意見和我說說,方便嗎?”
“方便,以前我提的時候想單獨談,不過書記說公開談,大家都聽到了我邊提書記邊解釋。一條是村原有的豬場魚塘沒歸雷霆,那部分承包收入由誰保管的問題;二條是征用村土地後的土地征用費由誰保管的問題;三條是在雷霆上班的 村民隻拿有限工資,上繳獎金由雷霆支配是不是合理的問題。”
不用等士根說出雷東寶的解釋,宋運輝就已經知道依雷東寶的性格,那些錢會流向哪裏。由此,宋運輝不由得深深擔憂起雷東寶在小雷家村的群眾基礎。雷東寶對他都這樣,對村民還能有什麽好辭色?如此看來,這雷東寶別說是活路沒有,連死路都被他自己堵死了。宋運輝無心開車,也無心掩飾,將車停到路邊交給小三,自己退到後座。
他做企管多年,最清楚錢在大家眼裏的分量,因此每到加工資或者崗位工資調整時期,他都是嚴陣以待,再三再四擬定調整方案,小心掂量,各方平衡,可即使這樣,每次依然麻煩不斷。那麽那些已經記在村民名下不菲的錢卻被雷東寶強行占用,村民該有多少不滿?而如今又眼看雷霆陷入困境,村民被雷東寶占用的錢眼看將陷於泥淖,大家將如何憎恨占用他們的錢又管理不善讓他們的錢有去無回的雷東寶?他不知道雷東寶還做了那麽多蠢事,果然士根旁觀者清,三個問題直指雷東寶的死穴。而雷東寶卻笨到要求士根公開對話,而非私下解決。真是無知到狂妄。
如果雷東寶有個風吹草動,這三筆錢歸還成疑,那些村民都得揭竿而起。
車上眾人都沉默,偷偷看宋運輝臉色。紅偉以前出差沒親耳聽到士根諫言,隻是風聞士根與雷東寶吵過一架,今天聽了詳情,又見宋運輝嚴陣以待,他不免想到楊巡的提醒。他錢多,對那些個錢不是太在意,但是別人呢?連正明都再次回頭認真品咂士根這三個問題的滋味。
車到賓館,宋運輝安排他們幾個在他的套房歇息喝茶,他則是上樓找外公說話。他將雷士根的三個諫言一說,外公奇道:“東寶腦袋灌水泥了?”
宋運輝沒有回答,又把他見到的小雷家一幕跟外公詳說。外公認真聽著,一直搖頭。等宋運輝說完,外公道:“東寶還呆村子裏幹什麽?趕緊轉移資產逃走。我看沒辦法。”
“隻有救活一個完整的雷霆,大哥在小雷家才能好好呆下去。外公看……”
“他呆小雷家幹什麽?繼續禍害?到一定規模後,他不是管小雷家那料了,他該被曆史拋棄。我看你現在傳染病了,這麽簡單的問題你還沒看清?你現在隻有一件事能做,給東寶留條後路,讓他有地方投奔,其他沒了。”
“外公能不能下去跟小雷家的幾位大員談談?”
“去幹嗎?醫死馬?我才不幹那蠢事。你趕緊打發了他們,找輛車帶我四處看看,別白來一趟。”
宋運輝隻好放棄,他打電話要賓館派一輛車,寫下地址,讓司機趁天還亮,帶外公、可可、小王、保姆去幾個地方轉轉。他則是下樓與小雷家四個聊天。至此還有什麽可聊?宋運輝也沒了幫忙的信心,他不信失去民心的雷東寶能有本事力挽狂瀾,再度帶領小雷家村民絕境逢生。但既來之,則安之,他還是找話題與眾人談了兩個小時,又一起吃頓飯,才親自送他們幾個上車離開。
宋運輝回到自己房間,單獨想了半天,越想越燥熱,將窗戶打開透入冷空氣。他在寒冷的窗口站了好久,才回身給正在海南度假的韋春紅打手機。他告訴韋春紅,雷東寶可能會在小雷家呆不住,他要韋春紅做好最壞打算。
韋春紅大驚,“為什麽?又是坐牢?”
“我今天到小雷家,情況不樂觀,坐牢不坐牢還是次要,最嚴重的是眾叛親離。”
韋春紅失色,“宋總,你說這話要負責任。”
“我負責任地建議你,轉移所有財物,靜觀其變。我對大哥已經沒有建議了,你可以轉告他,他沒處去可以找我。”
韋春紅無法抑製內心的驚慌,問:“這麽嚴重?有這麽嚴重?”
“對,你好好考慮。你任何選擇我都會尊重都會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個招呼,讓我有所準備。”
韋春紅聽著那邊掛斷電話的“嘟嘟”聲音,一直倒吸著冷氣沒辦法接受宋運輝所言。
但外公說他打草驚蛇,弄不好韋春紅就此卷鋪蓋離開,雷東寶落個人財兩失。宋運輝覺得韋春紅應該不會離開雷東寶,當年雷東寶坐牢時候韋春紅的表現讓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韋春紅這次會如何選擇,無論韋春紅怎麽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隻是,心中則是最希望韋春紅別離開雷東寶。
外公卻不管宋運輝心不在焉,拖住宋運輝就道:“你好像在老家是個名人嘛,問路隻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會落空。你家那房子是你工作後造的?”
宋運輝應聲“唔”,轉頭先對付可可的糾纏,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錢,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你那時候工資夠造房子?”外公驚奇道,“現在工資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我自己造肯定不夠,揩大哥的油。不過那時候出國一趟省下來的生活費兌換成人民幣,數量可觀。”
“那倒是,以前國內外生活水準相差巨大,有錢先修祖屋,這想法倒是鄉土。”外公在宋運輝背後眯起眼睛,冷不丁問一句,“你當年在那麽個偏僻農村,心裏的理想是什麽樣子的,今天的發展在不在理想之內?走到外麵後,有沒有忽然發現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宋運輝被外公問得一愣,定下心來回想。但得再仔細看外公表情,確信外公問題之後沒有陷阱,才道:“還在農村時候的理想很狹隘,書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維空間也就多少,我家庭成分不好,當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時候理想是做個科學家。當時想隻要好好讀書逃出去。”
“不過我聽思申說好好讀書對你來說是奢侈的想法。”
“好在恢複高考了。那時候坐著火車去上學,火車輪子滾一圈,我的眼界擴一圈,到了學校更是被那些有經曆的大同學和紛至遝來的信息打得眼花繚亂。大學四年就是海綿一樣的吸收知識,以期跟上大同學和城市同學的腳步,腦袋裏的想法被快速發展的社會裹挾著巨變,經常在現有認識上確立一個理想,卻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畢業後社會正等著我們去創業,忙得都沒時間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顧總結,展望未來,再也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外公聽了點頭道:“我也說,哪來那麽多理想信念,我當年戰亂時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了漢奸什麽都可以做。媽媽的,所以說能堅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裏泡大不知世事艱難的幸運兒。以後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啐她。你以後也不許寵著她,養個好高騖遠的老婆,你累不累?”
宋運輝不同意,道:“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親人重蹈覆轍。做男人的有能力讓妻兒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開銷。”他至此才明白外公為什麽問他這麽古怪的問題,外公從來隻關心自己,即便關心他,也不可能關心到心裏去,交流思想還是第一遭,原來是為思申。看起來老頭子不聲不響地挺在乎外孫女。
外公道:“你這想法老派,我喜歡老派男人。不過別矯枉過正,養出一幫不事稼穡的寄生蟲來,可可的教育我得盯著,你才脫貧,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還是小孩子,小孩子帶小孩子晚還行,教育?呸!”
宋運輝哭笑不得,又不便揭發外公養出兩個大好兒子,至今有家歸不得,隻得道:“外公經常當著可可麵非議他媽媽,應該不是好教育。”
外公老臉一紅,“你別管我,你還是教育你那好大哥去,想辦法怎麽給他自己在小雷家留條活路。你千萬別妄想通過你那些官朋友拉東寶過這一關,不過我相信你不會笨到沒救,搭上自己得來不易的地位。”
宋運輝不死心地問一句:“真沒希望了?”
外公道:“你腦袋還正常吧?”
宋運輝訕笑,“此一時,彼一時也。時勢造英雄,時事毀英雄。”
兩人議論的當兒,一車回家的小雷家四個骨幹卻是各懷心事。尤其是士根,更不可能在這幾個人中間隨便說話。但快到小雷家時候,正明卻開口了,“你們有沒有看出,宋總到賓館後態度有變化?”正明說完很久,見大家都不答話,就點名道:“小三,你說士根叔的三點是不是對宋總影響很大?”
小三不敢亂說,但又不能不答:“我光顧著開車看路,沒怎麽留意。”
正明輕“哼”一聲,又對紅偉道:“紅偉哥,看了宋總的變化,我很擔心。本來……我是把宋總當救星……以前小雷家最難時候,靠宋總提攜才活過命來。這回我看他後來吃飯說的話都是繞圈子。”
紅偉斷然道:“那是因為宋總還沒跟書記談話,我們算什麽,他跟我們拍胸脯拍錯地方。”
正明道:“也是,你看我心急的,眼看一根救命草在眼前晃,心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再說,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這角色。士根叔,還是你最有資格,老資格,沒說的。”
士根卻是在黑暗中閉目打盹,一言不發。該說的他都倒給宋運輝了,從宋運輝的態度,他看得出宋運輝比這一車其他三個都明白,他倒是看不出宋運輝前後態度的變化,估計那是正明杜撰,宋運輝不是那麽膚淺沒城府的人,顯見正明別有用心。他絕不會敷衍正明遞來的探詢,正明是什麽貨色,他旁觀幾年更看得明白。小雷家落在正明手裏,更沒他的好。
紅偉也煩正明,見車子拐上村道,不得不抓緊時間道:“今天與宋總的談話,我看局限我們四個人小範圍知道,都別傳出去。”
小三立刻答:“我有數。”其他兩個都沒回答,紅偉也不好強求。
但小三回家卻是好好琢磨正明車上說的這幾句話,再琢磨紅偉與士根的態度。心裏越發感受到雷東寶的權勢猶如比薩斜塔,岌岌可危。
紅偉回到家裏也是回想宋運輝的態度,但他想來想去,宋運輝除了將方向盤交給小三之外,看不出態度有什麽變化,可是又不能由此認定正明沒看出什麽,他又何嚐不是擔心得恨不得宋運輝當場表態,他自己也很失望於宋運輝的態度一直模棱兩可。
紅偉想來想去,走出家門,站在寒風中對著這一溜五幢與眾不同的房子發呆,過去的四大金剛,如今還剩兩個。期間有人來了,有人走了,走的人都是讓人如此遺憾。但是他無力改變雷東寶的決定。原以為今天宋運輝終於肯來,會是小雷家的轉機,他沒想到雷東寶知道宋運輝來而喝醉,純粹是故意。書記為什麽故意回避誰都看得見的救命稻草?
紅偉皺眉看著白天被宋運輝敲碎的玻璃窗,不甘心機會就此錯失,他從家裏搬出來凳子,撥開插銷跳進屋進去。屋裏鴉雀無聲,紅偉驚異一下,忽然意識到,雷東寶如雷的鼾聲呢?他輕手輕腳地摸上樓去,才到臥室門口,就聽幹澀聲音道:“幹什麽?小輝走了?”
紅偉下了一跳,道:“宋總回賓館了,書記剛醒?哪兒開燈?”
“不開。你們說些什麽?”
“宋總隻問我們一些雷霆存在的問題,他可能有話隻肯跟書記說?”
“他不說,你們也不問?”
“宋總架子大得很,正明看見他都兩手自覺放腿上,跟幼兒園孩子似的,誰敢亂問?”紅偉說話時候,自己摸出手機撥打宋運輝所住賓館電話,卻不料被雷東寶伸手將手機搶去。紅偉奇道:“書記,你真不想見宋總?”
雷東寶不語。黑暗中,紅偉看見雷東寶好久不眨眼睛。“書記,多個幫手多條路。”紅偉不知道雷東寶究竟什麽想頭。見雷東寶依然長久不語,紅偉火大了,“書記,宋總請王老先生,老老少少專程來一趟不容易,為此他明天得耽誤春節後第一天上班。你不說別的,起碼見個麵請頓飯,盡個道理。他們明天早上飛機,你說吧,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六點醒,送送他們。你要相送,今天不管多晚過去一下最好。你要不送,你這個親戚從今算沒了”
雷東寶沒料到紅偉捅出他急欲回避的話題,他終於開口,“我家的事。你少插手。”
紅偉不依不饒道:“宋總早已跟你不是一家,你們關係跟宋總和我一樣,隻是朋友。我幫宋總問你,你到底見還是不見?做人不能對不起朋友的好意。”
雷東寶翻身而起,炯炯雙目盯著紅偉,即使在黑暗中,紅偉都能感覺到其中之壓迫。“不見。”但是雷東寶無法說出理由,他旋即又鑽進被窩。他有些被動地希望紅偉趕緊離開。
紅偉卻追著問:“書記這麽對待朋友?”紅偉終究不敢用小雷家的安危來擠迫雷東寶,怕雷東寶臊了翻臉。
“給我拿點吃的來,快。”
“書記是對朋友說話,還是對下級說話?”
雷東寶被逼得躺不住,摸出手機一把塞進紅偉懷裏,道:“你看著辦吧。”
紅偉看看雷東寶,稍作動搖,旋即穩定心神將電話撥打出去。很快接通,但沒人接,紅偉讓總機轉接到王老先生房間。果然是宋運輝接聽。“宋總,今天這麽累還沒休息?有個人倒是睡醒了……”
“紅偉哥,多謝你今天一直幫忙。大哥就在你身邊?”
“是啊,書記不知道你賓館電話……嗬,你看我廢話這麽多,我讓書記接聽。”說著趕緊將電話塞回雷東寶手裏。
雷東寶無奈接了手機,耳機裏卻傳來宋運輝並不客氣的聲音:“大哥怕見我?”
雷東寶沒想到一向對他說話婉轉的宋運輝來個黑虎掏心,但他既然已經接了電話,也就硬撐著場麵,不知不覺又坐了起來,“對,這兒的閑事你別多管。多大的事兒,讓你大忙人操心。”
雷東寶沒想到電話裏傳出的卻是外公的聲音:“我不忙,但我了解情況後也不想為你操心啦,看起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救,幹脆不給我們添堵。東寶啊,最後一句忠告給你,趕緊安排個接班人,你啊,這麽胖的人多的是病,借口來上海治病住院吧,以後雷霆的事與你無關。別等大夥兒明白過來撕碎你。”那邊外公拿著分機說完,就把電話擱了,因他知道宋運輝不會跟雷東寶說得那麽直接。他搶著說了,省得看宋運輝磨蹭,他眼睛出血耳朵生繭。他擱下分機,對宋運輝道:“違心的話易說,肆意的話難說,難說的話我替你說,急病用猛藥,你不用謝我。”
“你這幾乎是休克療法。”宋運輝不置可否。因電話那端的雷東寶一直沒有出聲。
雷東寶果然被外公的話打擊,但想了會兒,卻道:“王老先生也有看錯時候。這兒不比別的工廠,這是小雷家村,村裏大多數人是不出五服的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皮,這邊的人隻要我一聲令下,立即抱成團。”
“你不要自欺欺人。我已經找紅偉、士根、正明、小三談話,看來不是雷霆沒救,而是你沒救。你在,以你的經營思路,雷霆一定沒救。你不許忠言逆耳掛斷我電話。”
“他們說什麽?士根懂什麽?”雷東寶焦急,一點都沒感覺身上隻穿一件棉毛衫,室內天寒地凍。
“大哥,你有局限,這麽大規模企業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文化程度跟不上,你的學習能力跟不上,還有你的觀念更新也跟不上……”宋運輝不知不覺也跟著外公下了猛料,但他終究不如外公的生猛,“該是你放手的時候了……”
但是雷東寶聽不下去,將電話塞回紅偉手中,自己跳下穿衣,衝去衛生間。
宋運輝聽到紅偉的聲音響起,不得不中止:“紅偉哥,大哥十幾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紅偉也無言以對,他不知道兩兄弟電話裏說了些什麽。可是雷東寶這樣態度,他無可奈何,隻有放棄,頹然看著雷東寶出去的方向。
雷東寶沒想到宋運輝這種時候嚴厲指責他,將他編派得一無是處。他當初坐牢時候就感覺宋運輝有否定他的嫌疑,當初就有指揮他的意圖,被他抵製了。但這回是了,他不過是遇到點困難,好了,宋運輝又急著跳出來說他不適合。他都懶得說,他不是今天才空投到小雷家。他自己打造的企業,他跟不上?笑話。他最清楚自己的雷霆,如果不是出口受阻,什麽事都沒有。但雷東寶沒話跟宋運輝說,誰讓他總是倒黴時候被宋運輝逮到呢?他不想再說什麽,就跟過去在牢裏一樣,不解釋,事後做出來就是最好證明。
但雷東寶心裏隱隱感覺到,其實宋運輝與他那個妖精老婆差不多本質上是否定他這個大老粗的。否則宋運輝怎麽會說出他文化程度跟不上的話?還說他學不進去,但他的腦袋是大糞塞飽的嗎?雷東寶的自尊非常受傷,摸出香煙點燃,也不回臥室,開燈下樓找吃的。
紅偉見此,現在很能理解千裏迢迢飛過來的宋運輝的心情。
走下樓梯,紅偉見雷東寶從堆滿禮物的八仙桌上拎出一包什麽餅,拆開來吃,雷東寶還問紅偉要不要,紅偉搖頭,他哪裏還有心思吃零食?他有點想開門離開,但終究沒走,從雷東寶的煙盒裏抽支煙,點上坐雷東寶對麵悶吸。
雷東寶三口兩口吞下幾隻餅,搖搖熱水瓶沒熱水,隨便接了一些自來水喝下。雖然吃得不舒服,可好歹算是打發了饑餓。當然,生水喝進肚子總歸是不舒服,尤其是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他見紅偉不肯走的樣子,隻好問:“你晚上和小輝吃的?”見紅偉點頭,跟他賭氣,他心裏反而好受,“小輝他自己公司沒事了?那麽閑?”
紅偉替宋運輝不悅,道:“我問了,他們公司出口更麻煩。國外現在不承認人民幣的匯率,國內銀行又匯率不變,他們又是進口原料又是出口成品,每次報價都要再三討論,很影響利潤。”
“他們不怕,他們大國營有國家抱著,要錢給錢,要政策給政策。”
“聽說現在也沒了,現在一邊喊國企深化改革上麵不給錢了,一邊喊做好下崗工人安置工作,國家看來不抱了。宋總說他公司算是有名的效益好,因此這回匯率動蕩,中央來人先到別的公司調研,最後才到他的公司,看了之後好像說東海公司都勉強,看來需要調整政策。宋總說政策總是會有的,國家不會扔下出口創匯企業不管。”
“唔。”雷東寶吃完餅,將包裝袋往茶幾上隨便一扔,見煙擱在煙蒂堆積如山的煙灰缸上已經燃盡,掉下來將茶幾漆麵燒出一團黑,他也懶得管,又抽出一支煙點上。“你有沒有跟他說隻要出口恢複,我們這邊就沒事?”
紅偉道:“書記,我開車載你過去一趟吧,不管好壞,多聽聽別人意見總是好事,王老先生也在呢。”
雷東寶有苦說不出,他怎麽跟紅偉說那兩人勸他隱退,怎麽跟紅偉說宋運輝批評他不上進不好學?他隻好道:“算了,沒法解決內銷,也沒法解決外銷……”
“見朋友!朋友老遠過來,見見總應該吧。”紅偉忍不住怒氣,聲音開始拔高。
雷東寶還是有苦說不出,定定看著紅偉,道:“你知道他電話裏跟我說什麽?”
紅偉一愣:“宋總既然特意來,不管他說的話好聽難聽,單是衝著他的誠意,我看書記硬著頭皮也得去聽著。”
雷東寶冷著臉道:“你不知道別亂指派,回家睡去,我頭痛,我也睡覺,幾點啦。”
紅偉愣愣地看了雷東寶一會兒,終於一聲不出,大力將煙蒂撳進煙灰缸裏,撳塌一座煙蒂山,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開門關門,弄得地動山搖。紅偉滿懷憤懣,在門外悶站了會兒,沒拐進自己的家,取車直奔忠富的養豬場。
雷東寶默默看紅偉走出,很久很久,頭發都沒動個分毫。一個人安靜下來,他回想王老先生說的話,回想宋運輝說的話,包括以前王老先生對他說的,以及宋運輝通過韋春紅傳達給他的話。今天王老先生說得更明白,連退路都給他想好。可他們為什麽這麽看死他?還有宋運輝今天說的更是新鮮,好像是他搞垮雷霆似的,他在雷霆才沒救。那他倒是要問一下宋運輝,雷霆到底是怎麽來的?宋運輝明明最清楚雷霆的來龍去脈,憑什麽睜著眼睛說瞎話。問問全天下的人,誰不知道,雷霆就是他雷東寶,雷東寶就是雷霆?他怎麽可能離開雷霆?宋運輝不笨,因此這麽說肯定別有用心,他不想撕破麵皮,不與宋運輝對吵。
對,他為此才不去見宋運輝。
但雷東寶吸完一支煙上樓繼續睡覺,卻一時睡不著,腦袋裏翻來覆去都是宋運輝的質疑。宋運輝以前從沒說他跟不上雷霆的發展,今天聽了紅偉他們幾個的話,哪兒看出他不行了?究竟是哪個問題讓宋運輝認為他不適合管雷霆?
雷東寶畢竟是重視宋運輝的,將宋運輝的話翻來覆去想好久,可他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宋運輝不理解他也不理解小雷家。
雷東寶翻個身,舒坦地伸直四肢。對,他應該相信自己,不能被一時困擾所迷惑。
他又想,好漢子敢作敢當,他要對宋運輝說個明白。可直起身子卻發現他忘了問紅偉住的是哪家賓館,更別說房間號,而且他多年不打宋運輝的手機,知道宋運輝手機早換號碼,他最多隻能打到秘書手裏。他猶豫一下,又沒好意思問紅偉,就找小三要宋運輝所住房間。
雷東寶開門見山道:“小輝,我剛才睡醒,腦袋還迷糊。我跟你說,你看錯我啦。我,雷東寶,這十多年,從承包開始,用陳書記的話說,一路跑在別人前麵,不為世人理解。我每次領獎上台,領導都是表揚我敢為他人先。這點,你承認不承認?”
宋運輝看看身邊剛睡下的可可,不敢驚醒他,隻好壓低聲音道:“以前對。”
“現在還是對。你屁股坐的國營,你不知道我們做事比你國營要艱難多少,說到底你不理解,你沒法理解,我們這邊太複雜。複雜程度,就像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你小孩沒法看懂我大人在做什麽。但我不怪你,我給你半年時間,不用半年,我拿性命擔保你收回今天的話。”
宋運輝聽了發覺自己很無力,道:“我也最希望看到半年後我收回我的話。但我有個疑問,你除了憑過去經曆推斷你這回依然是跑在別人前麵之外,還有其他什麽依據來說明你現在依然意識超前?”
這還需要依據?雷東寶豪氣千雲地道:“小雷家群眾的支持就是依據,我年前又拿來—堆獎狀就是上級部門的肯定,就是依據。你還要什麽依據?過去大家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作為領導,你也應該培養一些群眾意識。”雷東寶此話出口,感覺說得暢快,而且感覺這些話的水平夠可以。
“都不是科學依據。”宋運輝繼續無力,兩人的對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說到超前意識,我去年讓楊巡提醒你留意出口問題,調整產品布局,你做到沒有?但我不做事後追究,你也請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隻問體三點,你對今後一年的市場格局如何理解,你將如何調整產品布局,你將如何調配手下人事。”
“你不用問,我今天再怎麽說你都不會信,我說了你也不會懂,體製不同。但半年後我恢複元氣,我不說你都信。明天早上你們幾點去機場,我送你們。”說出這些,雷東寶躺床上挺了挺腰杆子。
“明天六點,你能起就來,起不了也沒關係,我已經訂下賓館車隊。”
雷東寶這回終於把宋運輝駁得無話,但是他短暫開心過後,卻又忐忑,心裏七上八下沒了底。但想到宋運輝問的三點,這真是簡單了,這是企業最基本的套路,他怎麽會不知道?宋運輝說到底還是不理解他,看低他。半年,他咬牙切齒地想,半年後看宋運輝怎麽說。當兵時候就知道,穿皮鞋的打不贏穿草鞋的,他的雷霆是農村走出來的草鞋兵,別看樣子不好,可戰鬥力強,戰鬥意誌更強,不信?走著瞧。
宋運輝回想與雷東寶的對話,他想到幾個方麵,首先,自信到極端,便是盲目;其次,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最後,做企業的首要是市場意識。雷東寶資質有限,偏現在又盲目自大,他真拿雷東寶沒辦法了。
他想,他現在應該夠資格說仁至義盡了。多年管理經驗告訴他,資質差的人,多說無益。他一向是這麽做的,但是他這回感性當頭,因此他出師不利。本身就是他自己的問題。誰沒個偏執呢?就像雷東寶追著過去經驗跑,他則是追著雷東寶苦口婆心,都是癡人。他更灰心。
紅偉也是灰心,指望宋運輝能夠對雷東寶有所為,沒想到雷東寶一意孤行。他跑到忠富養豬場,將已經睡下的忠富拖出被窩,滿屋子搜出一瓶酒幾塊餅幹一包豬頭肉,兩人對酌。
忠富倒並不覺得意外,“書記一向一意孤行,又不是今天第一天這樣。”
“以前沒那樣。”
“以前你跟書記臭味相投,沒覺得。書記為人,我敬服,但是要我跟他相處,我不行,我以前這麽跟你說過吧?說到原因,我當時說不適應書記工作方式,其實就是不適應他的一言堂。書記一向不聽勸,他不跟你講道理,他隻服從自己的理由,也要別人都服從他的理由。別人別想說服書記,除非書記哪天腦袋開竅自己轉彎。我常幹著急,幹脆不跟了,我著急自己的,落個清靜。”
“可是書記以前走的路都對。”
“紅偉,我們今天說的你可別說出去,被人聽見顯得我沒良心。你看我的養豬場現在發展得怎麽樣?”
“好。我沒想到你這麽快連冷庫都有了。剛才也看了一下,一個春節下來,你這兒的豬賣得差不多。”
“不瞞你說,紅偉,我心裏有兩個字:踏實。我擴張得雖然不快,可是一步—步都是看準市場需求走來,每一步走出去,我都是心裏有底。不像過去,別看老大的沼氣池很噱頭,還全市第一家養牛蛙養羅氏沼蝦弄得轟轟烈烈,可我一直提心吊膽,總是摸不準書記決策的準頭。好像是遮住眼睛做事,蒙對一個是—個,沒有延續性的規劃,沒有可預見的長遠。可是我這話跟書記沒法說,一則他不會聽,二則他做的事好像總是抓大牌,總是抓對牌。我隻有出來做自己的,起碼落個心裏踏實。你信不信?我的規劃都可以延伸到三年後。”
“你的意思是,書記這回抓牌沒抓對?”
忠富猶豫一下,道:“我不大方便說。你喝酒想想,對比對比我的三年規劃。”
紅偉依言不語,豬頭肉下酒,好好思考忠富的話。果然,他們雷霆的規劃除了銅廠因為以前由項東設計規劃,還有頭緒可循外,其他的現在回想起來大多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缺乏連貫性。他以前有意不多管雷霆鬧事,免得與其他人員衝突,因此沒覺得怎樣。現在還真不能回想,這一回想,他心裏不踏實起來。“忠富,你悶聲不響,蔫主意太多。”
“不敢,我跟你們不一樣,從開始就沒心服口服。紅偉,我在想士根的那三條,不能不說。士根以前做到老二,還做得讓人心服口服,水平到底是有的,你看這三條,眼光毒辣。”
紅偉點頭道:“我也在想士根的話,你說大家會不會反?”
忠富道:“我不知道,沒人帶頭,我看難反。能帶頭的隻有你或者正明,除非你們以後不想做事了,要是宋總不滿,你們以後還想做人?”
“我當然不會,於情於理都不會,做人這些義氣肯定有。我擔心正明已經估摸到宋總不滿書記,有些蠢蠢欲動。我回頭踢正明一腳,別以為書記上麵沒人。”
忠富卻道:“紅偉,你先自保。你們那個不歸屬雷霆的公司名不正言不順,要是別人捏了把柄,存心搞死你們的話,書記首當其衝,你老二。”
紅偉臉色大變,”你知道?你怎麽知道?”
忠富道:“憑我對你們幾個的了解,基本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別以為村裏其他人都是傻瓜,總有幾個腦袋清楚的。”
“沒事的,關鍵的人都有股。”
忠富點頭,“那就好,書記僅憑這個公司,輕易抓住幾個關鍵人物的人心,高。”
紅偉搖頭,“當時考慮鎮裏參股雷霆,不想讓鎮裏不勞而獲。而且我們手腳幹幹淨淨,每一筆帳都有規矩。不會像過去士根藏的那幾張白條,白癡看見都知道有問題。”
“是這個出發點的話,大家都是自己人,一條心。紅偉,我們多年兄弟,還是提醒你,先自保,不要愚忠。”紅偉從忠富那兒出來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黎明。酒早已喝完,豬頭肉和餅幹也早見底,但他拉住忠富不讓睡,終於把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好幾個月的憂慮向老兄弟吐露。這些憂慮說起來很對不起書記,很否定書記,要不是忠富,他對別人還不敢說。可忠富不同,尤其是忠富肯定了他的憂慮。
難道小雷家那麽大的家業,這回真的又將麵臨大劫?想到過去雷東寶坐牢時小雷家經曆的那次大劫,他這回該如何自保?
紅偉回家,車子開到車棚,卻想到節後追討貨款與雷東寶位置安穩之間的關係,心裏壓力很大,坐在車上發呆,從雜物箱裏摸出香煙來吸。可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越想心越煩。
過了會兒,朝著旁邊車位倒入的車燈打斷紅偉的思考,紅偉心說誰還這麽晚回?卻見小三從副駕位置跳出來。透過頭頂打開的天窗,紅偉聽到正明的聲音在對小三說:“你先走—步,我後腳再走。”紅偉驚異,看著小三離開,沒有吱聲,他立刻意識到,這兩人開車找地方一直談到現在,估計話題與他找忠富談的差不多。而從小三和正明的言談中,可見兩人之間已經達成什麽諒解。
紅偉心頭思緒翻滾,等著小三走得不見人影,他跳下車,拉開那輛車門。正明顯然是一臉吃驚,捏著香煙的手緊張地停留在唇邊一動不動,兩眼滿是慌亂。兩人對視良久,紅偉俯身道:“收斂著點,別不給宋總麵子。”
“呃,紅偉哥你別走。”正明手忙腳亂,一個踉蹌衝出車門,緊緊扯住紅偉的袖子,四顧無人,才輕道,“紅偉哥,不瞞你說,我愁啊。你說今晚宋總提的那些個問題,有幾個是我們正經答得上來的?我回家將宋總那些問題與雷霆一比照,我們雷霆全是漏洞,我坐不住了,找小三商量該怎麽辦才好。我們總不能再盲目等著國家政策什麽時候下來,萬一政策不下來呢?我們這樣東抓抓西扒扒得到什麽時候?我還想明天找紅偉哥談呢,要不現在就找個地方說話?我擔心雷霆,雷霆是我們大家這麽多年的心血啊。”
正明緊張地看著紅偉,他不知道紅偉這個鍾點—個人呆在車裏究竟是什麽意圖。逮他和小三勾結的現場,還是等他回來說話?因此正明將話說得懇切再懇切。整個雷霆他可以得罪其他人,卻不敢得罪紅偉,因所有客戶都捏在紅偉手裏,這幾年一方麵是雷東寶有意放權,另一方麵是紅偉自己刻意籠絡組合,雷霆的進出兩道口子全被紅偉掌握。這樣的人,除非得罪了就離開雷霆,否則以和睦相處為上。
紅偉聽正明所言正是他今晚所慮,心說英雄所見略同,估計小三也是一樣。想到還不肯接受諫言,甚至躲避見宋運輝的雷東寶,他不由得歎了聲氣,遞一支煙給正明,“我剛才睡不著,躲出來想年後怎麽做。催款還是要催,可是該怎麽催,該怎麽與你生產配合,我心裏沒底。我在想,能不能要書記開個會來協調年後資金安排,可以讓我們心裏踏實地照做。我愁死。”紅偉說著,有點身不由己地被正明“塞進”駕駛座後麵的位置。
正明鑽進車子,道:“紅偉哥,我跟小三討論的就是這個。但是操作上……一言難盡。”
紅偉想了好一會兒,卻道:“你和小三討論了就好。”他伸手將車鑰匙一轉,拔鑰匙出來,交到正明手心,“別年輕氣盛,記得把方案隨時通知我。我困死了,睡覺去。為了雷霆,你們多辛苦。”
正明愣愣地看紅偉離去,心裏七上八下。他也知紅偉當然與小三不同,紅偉資格太老,不可能三言兩語便與他交心。但是細細回味紅偉今天跟他說的所有話,感覺前後半夜立場已經不同,似乎越來越有善意了。他眼看著紅偉的身影在路燈下轉來轉去,最後消失,不久,寂靜夜空中傳來關門聲音,他又在車上坐了會兒,才慢慢踱回家去。他心裏有一絲興奮,但也有被紅偉警告過後的警惕。
大概是因為白天睡得太多,雷東寶晚上睡得並不好,時時警醒,醒來則是看一眼手表,翻轉再睡。五點多醒來時候見外麵天色依然黑沉,他沒有猶豫,起身下床,準備去送送宋運輝。他下樓從八仙桌上挑了幾件看上去比較像樣的禮品,飛車直奔市區賓館。到達時候,正好見宋運輝在總台辦理退房。他大聲與宋運輝打個招呼,衝著外公走過去,但外公雙手支在拐杖上,一雙眼睛睡意朦朧地看著他,麵無表情。
雷東寶當即很尷尬,將伸出想握的手縮回來,斯斯文文地招呼道:“王老先生沒睡好?”
外公斜睨雷東寶一眼,懶得說話,剛才宋運輝己經告訴他昨晚兩人的一次通話,他心裏早在後悔來這一趟,不該好奇心重。他懶得跟這種說不通的人白費勁。不像跟外孫女吵架,那反應多靈敏,吵起來才好玩。反而是可可站在一邊兒看著這個龐然大物,好奇地打量。
雷東寶見外公不理他,這才有空看到穿得小圓球似的可可。他稍微蹲下,與可可對視片刻,道:“叫姑父。”
可可卻從太外公腿邊躲到爸爸腿邊去,—路叫道:“No,you big fat man.”
雷東寶頓時氣餒,雖然他兒子壯過可可,可是人家一口英語,豈是他兒子可以企及。
他不知道小孩子說的是什麽,隻見板著臉的外公終於一笑。宋運輝也回頭笑道:“可可不認識你,以後多見見就好。”
雷東寶卻細心地想到幾年前他坐牢時候,宋運輝帶著女兒去看他,見麵第一件事就是讓宋引叫他姑父,他—顆心溫馨至今,對了,那次也是春節,室外天寒地凍。他幹脆地對宋運輝道;“還沒聽你兒子叫我姑父。”
宋運輝道:“小引跟我打電話時候問起你,說今年暑假回來不知道能不能見你一麵。”
“小引是個好孩子。”雷東寶隻好放棄,但心裏更生疑竇,因他知道宋運輝是個非常講究細節的人。“她在美國成績好不好?”
“還行。好了,我們走。大哥,你回吧,去睡個回籠覺,我們叫了賓館車子。謝謝你來送我們。”
雷東寶都聽出生分,道:“你前麵走,我後麵跟著。”他不由分說拎了一隻箱子出去。
外公慢吞吞跟上,走到外麵,看看雷東寶的奔馳,又看看賓館的半新皇冠,卻鑽進皇冠裏麵。又招呼—聲:“小輝,你來管著你兒子。”
宋運輝沒有猶豫,安置好行李,與雷東寶打個招呼,便鑽進皇冠車裏。雷東寶一愣,等前麵皇冠車子開出,他才鑽進車裏,起得麵色鐵青。他沒依言跟上,方向盤一轉,去了韋春紅的那個家。但是見到小區大門時候卻是發愣,對了,他跟韋春紅兒子說過保證不騷擾他們母子的。他將車習慣性地開進小區,熟練地停到樓下,卻沒法走出車門,他得說話算話。但是他看了宋運輝活蹦亂跳的兒子後,很想自己的兒子,他的寶寶。
他猶豫再三,考慮到韋春紅正帶著老少幾個在海南曬太陽,他下車上樓,即使看看熟悉的屋子也好。
但令雷東寶意外的是,防盜門應聲打開,他的鑰匙卻沒法插進房門鎖眼裏去。他還以為沒找準鎖眼,俯身看清,卻發現眼前的鎖眼呈十字形,與他手裏的扁平鑰匙全不相配。韋春紅難道這麽潑辣,將鎖換了?顯然是。雷東寶在賓館門口累積起來的火氣更進一步,狠狠一腳將防盜門踢上,蹬蹬下樓回去車上。他媽的,個個都是白眼狼。他餓著肚子開車回村,依然是冷鍋冷灶,但家裏有一整桌別人春節送來的禮物。
宋運輝沒見雷東寶跟上,臉上也沒流露出什麽,連外公也沒提起雷東寶,一行若無其事地上了飛機。
但上班間歇,宋運輝忍不住打個電話給老徐。一則開市拜年,二則通報雷東寶情形。他並沒向老徐隱瞞任何雷東寶近況,他也說出他的擔憂。老徐倒是沒有回避話題,還勸宋運輝放寬心,說有些事情有其必然發生發展規律,外人更多的隻能盡心,盡力還得看有沒有地方讓使力。老徐還說,他關注雷東寶本人,而不再如過去做縣委書記時候一樣關注小雷家。宋運輝豁然開朗,是啊,他這是給雷東寶的“雷霆就是雷東寶,雷東寶就是雷霆”的話給繞進去了。老徐的話提醒他。他前階段確實管得太寬。
楊家的整個春節在等待中度過。隨著任遐邇預產期的漸漸臨近,楊家上下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行裝已背好,部隊要出發。
楊巡早就摩拳擦掌,就等著兒子出生,早早讓他完成人生一件大事——向爸爸的升級。在焦急的等待中,他早已做好所有預備工作,包括與婦兒醫院最好的婦產醫生勾兌關係,保證隨叫隨到;包括請來嶽父嶽母過年,幫忙一起照顧任遐邇。但他最樂此不疲的是給還鑽在娘胎裏的孩子起大名小名。
任遐邇提議,她和楊巡的名字都是走之底,弄得一生勞累,吃盡苦頭,孩子的名字一定要討個好口彩,不要再辛苦走路,而是要裝上四隻軲轆,選車字旁的字兒給孩子,當然如果有飛字旁的就更好。楊巡滿口叫好,當即請出任遐邇的字典,兩人好好挑選中意字眼。可惜沒有飛字旁,兩人隻好轉攻車字部首。
車字部首的字沒幾個。楊巡翻到那頁,一眼便將所有字看全了。他拍大腿叫難怪難怪,將其中一個字指給任遐邇看。任遐邇一看,也不由跟著大笑,那個字正是“輝”字,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宋運輝。難怪宋運輝少年得誌,原來是名字裏麵安了四個軲轆,當然跑得飛快。楊巡當下對車字部首的字更感興趣,一個一個字地研究下去,將所有字的字意翻看個清楚,兩人一起選中“軒”字,又覺得蘇軾的“軾”字也很好。
說到小名,兩人這下就天馬行空了,到最後任遐邇想到男孩“小鍋”女孩“小碗”,楊巡不同意,小鍋小碗多隨便,沒一點雅致富貴氣,但是任遐邇說十月懷胎的老娘最有權給孩子起小名,非要堅持。而令楊巡奇怪的是,眼高於頂的楊邐竟然也非常喜歡“小鍋小碗”,直說這小名別致,楊巡無可奈何,非常不明白這小名好在哪兒。
說也奇怪,一俟這對預備爹媽將大名小名確定,任遐邇也如期給送進了產房,楊巡在嶽父嶽母和楊速楊邐的陪伴下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天,才等到母子平安被推出產房。任遐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親口告訴楊巡:“小碗!”
楊巡原以為自己會失望,但一眼看到這皺成一團的紅皮小臉,他滿天地都找不到失望,隻有滿滿的喜歡。小碗易碎?不怕,他這做爸爸的有本事給小碗包上銅牆鐵壁,對,他有的是本事。但是他才一觸女兒小碗小手,便知抱孩子是個大難題,這嫩豆腐一般的小身體怎麽經得起一抱?他隻好將孩子交給嶽母打理,自己手舞足蹈地在一邊觀摩,都沒留意楊邐神色黯然離去。
等任遐邇休息完醒來,楊巡已經在嶽母的教導下敢抱包成蠟燭樣的女兒了。他小心地把小碗湊到任遐邇麵前讓她看,信誓旦旦地說他其實心裏最想要的就是女兒,女兒好,女兒貼心,就怕說太多女兒,要是生出來不是,會讓妻子內疚,他才一直說要兒子。現在生下來真是女兒,他如願以償。楊巡說得如此真誠,令任遐邇都以為以前領會錯誤。尤其是見楊巡抱著小碗愛不釋手,恨不得事事親力親為,她更是心裏迷糊,產後還沒恢複精明的腦袋被楊巡攪得一團亂,心中漸漸相信,或許楊巡真心喜歡的應該是女兒。
但任遐邇此後陷入水深火熱中。她媽媽豈肯在女兒月子時候離開,硬是盯在身邊,照著陳規陋習將她的月子伺候得渾身瘙癢,人神共臭。任遐邇背後叫苦連天,幾番要求楊巡施展迷魂大法將她老娘騙回老家去,可是楊巡的三寸不爛之舌不敵任母的拳拳愛女之心,任遐邇隻好繼續忍受傳統月子大刑。
期間宋運輝與梁思申一起到楊家祝賀,任遐邇笑眯眯地在心裏轉壞念頭,她家小碗與宋運輝同屬車字輩。
梁思申是到日本中轉,跟市一機的日方會談後方才回國。這回她身後沒工作追趕,隨心所欲地多逛了幾天。但外公可可都在宋運輝那兒等她去接。她用最快時間辦完辭職交接,立刻就在交接完當天乘火車趕去團聚。
她感受辭職後好像眼光改換,原來的日本在她眼裏是個忙碌的地方,從機場開始就感覺那地方的人行色匆匆,她自己也是非常適應那樣的節奏。可是現在她行程安排寬鬆,心裏也是有意給自己放假,卻發現日本是個別有風情的地方,東西方的文化在這塊土地上碰撞交融,孕育出的獨特市場令她流連忘返,返時則是添多一隻大行李箱,行李箱裏滿滿的別致趣怪小東西。
回來路上她不由得檢討,她在以前忙忙碌碌的工作中究竟幹了些什麽?她當然有所收獲,她從工作中得到學識、閱曆和能力的提升,令她自己都覺得沒白活這幾年。但是她在日本悠閑逛街中卻發現而今能重撿情趣,找回對世間萬物好奇的眼光,再一次細心體味大千世界無處不在的美麗。
回來看到氣定神閑的外公,對比覺得丈夫宋運輝雖然看似氣定神閑,其實渾身每一塊肌肉都緊張,緊張得全無情趣。比如她才到家,宋運輝就給她一份時間表。總算第一天開恩,讓她休息。第二天周末,他安排的可選項是祝賀楊巡升級,非可選項是一大家子去新開外資連鎖超市購物,中午一大家子在外公住的賓館吃飯,下午參觀由東海公司資助的當地民間絕活展示,晚上請外公到別墅吃飯。雖然這些活動都是必須,或者是有趣的,但是,情趣呢?
梁思申沒反對,因知道宋運輝忙,難得一個兩人在一起的周末,得分秒必爭地用足這段時光。其實,這又何嚐不是她過去的生活方式?因此她能很得體地按照日程表行事,而且並不會忙得披頭散發。
楊巡送走宋梁夫妻後回屋,卻一直疑問梁思申何以親自來他家祝福小碗兒降生,她當年拒絕了他送可可的大禮,今天似乎也沒特意來看小碗兒的理由。她哪來那麽閑?
任遐邇不知楊巡之慮,她抓住剛送走宋家夫婦回來的丈夫,道:“我剛才問宋太太外匯什麽的事情。她跟我說現在趁火打劫收購金融受災嚴重區的優質資產最合算,她跟我算了一筆匯款賬,還真是。問題那是境外收購,雖然知道利益肥美,可是我們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們申請外匯都是大問題呢。這種好處隻有宋太太他們享用了。”
“怎麽算匯率賬?”
任遐邇找出紙筆,舉例演示一番,楊巡看了點頭,果然好。任遐邇道:“梁思申說,這種時候是現金為王。跟我倆每天商量的一樣。我也跟她說了我們在看一些資金鏈出現問題的企業,準備接手,就是不知道底在哪裏。她說她也在看,她看中的兩個目標都是國外的,公司因為業績所逼,需要對股東交代,會不得不做出一些大舉剝離附屬企業的行為。你看,她那境界跟我們比,真是不一樣啊。”
楊巡更是奇道:“他們外資公司上班那麽忙,她哪有時間做這些?就算讓她便宜買來,她有時間管理嗎?還是立刻轉手?”楊巡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心裏轉出一個念頭,再度合作,可不可以?但心裏早又自我否定,那不可能,舊怨哪是容易遺忘的。
任遐邇想來想去,道:“不知道,我忘了問。老四還說聽我們將投資的事,好像很高深。我聽梁思申講她的投資,更加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們那種出國見多識廣的人到底不一樣,我以後看來得多看英文財經版,什麽都看才好。”
楊巡道:“我們起碼是地頭蛇,可以抵消一些經驗不足。其他很多事情我們即使有力也使不上,你看政府對外資對國企的優惠,還有政策對我們的限製,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麽能給老外的東西就不能給我們私企?他們老外的不也是外國私企嗎?還有你聽梁思申今天說的,她幾天時間美國日本中國一個來回,到日本都不需要簽證,她是美國國籍,我們能行嗎?我們去個回歸的香港都得辦那麽多天手續。辦事效率怎麽跟她比?稍有機會都讓他們搶了。”
“嗬嗬,由不得你不服氣,認命吧,你不是說了,以前還得戴紅帽子交管理費呢,現在已經對你從寬了。”
“越來越從寬是不錯,我就怕東海那樣的國營企業越來越強大,那就沒我們活路了。你看市輕紡的打包上市,一下子圈來多少錢?他們國字號的公司來錢太容易了,投資起來氣魄那個大,我知道跟我聯係注資的人另一隻腳也都踩在那邊上市公司呢,那邊挖不到錢才來找我。好項目都讓國字號挑了,害我價格也壓不下來。”
任遐邇現在站在企業高層,很能理解楊巡的牢騷,“不過我們是野生的。生命力強,等我們長足了,看他們國家抱大的怎麽跟我們比。不過外資要是個個跟梁思申那樣國內國外好處均沾,我們也麻煩。我們私營真是前狼後虎。”
楊巡猶豫一下,道:“梁思申做事沒我們靈活,她條規太多。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不知道變化沒有。”楊巡沒說梁思申家族背後的權勢,哪是他敢望項背的?
兩人說話的時候,小碗睡醒,兩人忙著給小碗喂奶,換尿布。這一折騰就是一個多小時。但是楊巡心裏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梁思申工作那麽忙,那麽那些收購的具體操作需要由誰來做?另外,梁思申今天盡棄前嫌來他家看小碗兒,是不是事出有因?
楊巡做生意那麽多年,知道生意場上從來沒有解不開的結。梁思申現在為人處事比過去現實許多。他自己現在也是家大業大,收斂了跳脫。那麽為什麽不可以再談合作?楊巡決定慢慢接近觀察。
梁思申與宋運輝也在議論楊巡。可可跟著爺爺奶奶在新開的大超市裏蹦跳,宋運輝推著車子在後麵跟進。梁思申不當宋家,不知道要買些什麽日用品,就旁邊跟著,隻有到毛巾床上用品區的時候才想起來宋家的毛巾更換不勤,她抓了兩打毛巾一打浴巾扔進購物車裏,又抓來一打被套床單。宋運輝知道梁思申的生活習慣,見此隻有笑,他回頭又得跟勤儉的父母做半天思想工作,以期改變老人們常年養成的生活習慣了。
梁思申做了這兩件事後就不再幹涉,宋家主事的是公婆,她畢竟來得少,盡量不插手。宋運輝卻不得不提醒她:“呃,小姑娘,挽著手臂可以,不可以再做其他小動作。”
梁思申一愣,才想到剛才眼睛正對上丈夫鬢角的白發,就忍不住疼惜地伸手摸了兩把。她曉得宋運輝在這個地方認識的人多,不想破壞形象,但她還是悻悻地脫口而出:“虛偽。”
這麽忙忙碌碌度過兩天周末,梁思申才有時間與外公單獨相處。外公也等她久矣,周一早上一見她領著可可單獨出現,立即兩隻眼睛活絡起來,似是找到吵架對象。但事情也有美中不足,外公看到他帶了那麽多天的可可這個時候千呼萬喚不來他身邊,盡量鑽在媽媽懷裏做扭股糖,他隻好委屈自己坐到梁思申身邊去,以便就近接觸可可。
梁思申將她在日本接觸的兩家企業情況與外公談了一下,其中一家是通過市一機日方引見,彼此才有一個粗淺的會麵。兩人的目標都很明確,低價接手,分拆重組後快速出手。祖孫兩個談話難得如此合拍,外公談得興奮時候,更是站到正對著市一機的窗口,眺望著市一機而妙語連珠。外公給梁思申舉個例子,一農婦賣蔥,十斤的蔥,按平常價是一元一斤,銷路不好不壞。農婦挑出好蔥四斤賣一元五一斤,剩下的賣八毛,卻正好迎合需求,賣得快了,而且反而多賺八毛。這就是市場組合的效果。
梁思申當然知道市場是怎樣的,但外公既然愛炫,她就聽著唄,反正現在也沒急事在身後趕著。外公說得急了,讓口水嗆住,大大咳嗽了幾聲,可可立刻操起他的奶瓶無私地遞給外公,外公更笑得嗆住,梁思申忙上前端水捶背。外公的咳嗽平息下來,卻是有些黯然,老了,老了,小小嗆水都要興師動眾,說明他再也不能抓大事了。他思慮之下,主動提出,有些事務性工作交給梁凡去做,梁凡公司坐落上海,手底下有素質不錯的員工一大堆,借用正好。他願意割一部分好處給梁凡。
外公的提議正中梁思申下懷。她立刻與梁大聯係,梁大正巴不得,非常樂意地就將國內部分的工作承接下來,而且立刻通知員工,將原屬李力的辦公室重新布置,交給梁思申使用。
外公等梁思申與梁凡達成口頭協議,便笑嘻嘻捅上一刀,說梁思申而今墮落,甘願同流合汙。梁思申嘿嘿地笑,沒法否認。以前她或許會說一句她借用梁凡公司是起稀釋作用,但今天她不會再說這種話,做人,還是實際點兒吧。她在以前的駐上海辦工作,又何嚐沒有利用身份的優勢?看開些。辭職以後,她的心很閑適,也很踏實。
而後,她開始緊張的收購整合工作。其實,忙起來的時候,反而整個人正常起來,再沒時間精力胡思亂想。梁凡把他的資金也交給梁思申策劃,梁思申隱隱成了李力走後,公司的首腦。
小雷家人心惶惶。
春節過後第一個月的老年人勞保工資雖然發了,可是老人們湊在一起曬太陽的時候,見麵第一句就是議論雷霆。大家心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這個月工資是如期發了,不知道下個月還有沒有,或者會不會拖。大家都不敢大手大腳,一個個更加精打細算。
而雷霆的高層則是關注著人民幣的匯率會不會如外界猜測,調整向下,放外貿企業一條生路。中央台新聞都在說日本匯率失守,台灣匯率也失守,香港那邊則是苦苦支撐,也不知能堅持到什麽時候。周圍國家地區的匯率都跌,我們國家的匯率堅守不跌,那不是把自己往死裏整嗎?不是說國家需要外貿企業掙外匯嗎?大家都樂觀地覺得國家不會那麽沒考慮。人民幣的匯率應該也會順應民心地跌,跌到出口企業又有活路為止。
三月在大夥兒的焦躁中到來。雷霆的資金情況越發緊張,無數的口子等著用錢,每一筆錢進來,都得主事者掂量著輕重緩急,將錢安排下去,塞住其中最嗷嗷叫的一個口子。
三月初正好一筆錢進來時候,供電局終於等得不耐煩,要雷東寶一定設法將電費結了。雷東寶對著最要緊的口子供電局,和小雷家一眾老人的月勞保,還有雷霆工作人員的工資,著實委決不下,這筆錢給誰才好?給了供電局,其他就沒了,給了勞保,工資就得打折扣,反正處處捉襟見肘。
雷東寶還猶豫著,供電局在三道金牌之後,不客氣地出手了。當時雷東寶正在電纜車間,忽然隻聽一聲轟響,隨即整個車間歸於寂靜,隻餘頭頂一卷電纜在行車下麵沉甸甸地擺動,帶動鋼纜“嘎嘎”作響,於此寂靜之中顯得分外猙獰。終於等電纜擺動結束,小三氣喘籲籲打電話報告,說供電局來電下最後通牒。
雷東寶無奈,隻有答應。過不久,電來了,來去就跟常見的停電或者線路故障一樣,車裏除了陪同雷東寶的正明,誰都不知道這電的一來一去有其原因。車間旋即又陷入轟隆隆的機器聲中。但雷東寶再無心關心生產和原材料庫存,臭著一張臉一聲不響地離開。
正明在初春的太陽下等雷東寶走遠,立刻遠遠走去車間外麵的空地,打電話給小三,問錢送去沒。
“在路上,是沒到期的承兌,還得找朋友貼現。正明哥,沒辦法給你,供電局催得緊,都拖兩個月了,再大的麵子也給拖沒,看樣子這回是來真的。”
正明道:“我的意思,你貼現後想辦法留幾萬下來,我看供電局那兒把大頭交上的話,應該可以混過一陣子。我們村那些老頭老太的勞保不能拖,那些人本來就沒幾個錢,急了會找我們拚命。小三,這事一定要辦到,你要是在供電局那兒應付不過去,給紅偉電話,供電局的人頭他熟。還有……這種苦日子我以前獨立支撐過,有經驗,你相信我。”
小三當然清楚當年雷東寶入獄時候,正明獨立支撐四麵楚歌的電纜廠的過往。他現在隻能相信正明的經驗。“行,要是成的話,我跟書記說一聲。這幾天已經有老頭老太找我要錢了。”
“你傻啊,書記是喜歡下麵人自作主張的人嗎?尤其這種緊要關頭,他能讓你亂動他的錢嗎?別讓他捏出你卵黃子。快去快回,回頭我們商量怎麽悄悄把勞保分出去。”正明頓了頓,又道,“小三,我前兒跟你說的話你忘了嗎?小心劃清界限。”
小三心裏一個激靈,連忙答應。大家都說他是書記的大管家,現在人們有氣不敢找書記,都是找他來鬧,要是如正明所言,以後有個萬一,書記怎麽樣不知道,人家起碼還有宋運輝保著呢,可他小三沒依沒靠的還不給當作助紂為虐的典型,讓全村人民生吞活剝了?他很快就將正明留下幾萬的提醒舉一反三,想到這是他偷偷劃清界限、留下活路的機會。
回頭他叫去紅偉,把供電局的頭頭腦腦擺平,雖然還差十萬,可供電局的領導還是大手一揮,放他們一馬了。請客吃飯後回到村裏,正明指示小三把這筆錢先捂幾天,讓村裏老頭老太著急幾天再悄悄發放,以謀求某些效果。大家都是在一條筏子上沉浮的人,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小三借著酒意大膽地答應了。他在心裏一徑地告訴自己,答應的那些話是醉話,是不能當真的醉話,可是等他醒來後,他並沒有找正明糾正醉話,而是默默將電費餘下的錢存進活期,默默觀察事態發展。
雷母從海南回來後便回了小雷家,連她都感覺出小雷家世態冷暖,回家後不敢多提海南的所見所聞。但村裏的老頭老太們在發錢那天領不到三月份的勞保,終究是不會放過每天一同曬太陽的雷母,大家都追著雷母要她回家跟兒子好好要錢。大家說話的語氣一天比一天暴烈,越來越難入耳。雷母當然傳達給兒子,雷東寶讓她這麽轉達:先保證生產,有生產才有未來的勞保。但雷母回頭這麽一轉達,大家卻鬧上了,都罵幹脆停發勞保,先餓死他們這幫老頭老太,幫村裏一年省下幾十萬換什麽未來,都罵雷東寶這主意斷子絕孫。雷母起先還陪著笑臉解釋,後來聽怕了,知道這幫人不敢跟她兒子鬧卻敢跟她鬧,她索性足不出戶。
但兩天關下來,她就給關悶了,她又無法說服兒子,隻好給能說會道的兒媳打電話,讓兒媳幫忙解決。
韋春紅回來後一直根據朋友和律師的指點,悄悄轉移她的家財。有朋友好心提供建議,說可以假離婚,可是韋春紅在家獨自想了三天,她好不容易擒來的婚姻,心裏非常不舍。而且她猜測雷東寶既然眼下如此艱難,她若是再拿什麽離婚去幹擾這混球,這混球還不知道受不受得起刺激。
她最終想出一個主意,托朋友找關係,將所有的產權都轉到她兒子小寶名下,小寶的財產,並不屬於夫妻合有。
但是對於婆婆讓她勸勸雷東寶的要求,她有心無力。雷東寶現在果然依言不來騷擾,她哪裏還敢惹這混球。其實她知道的並不比婆婆少,她自家裏鬧一次狐狸精後,在小雷家安了樁腳,她要時時與樁腳聯絡,偶爾送個小零小碎,不僅把她的耳朵安插在小雷家,順便也把雷東寶給監視了。但她當然是不可能知道正明和小三的主意的。
其實正明和小三也很有顧慮,這種背著雷東寶做的事萬一被捅出去,他們兩人的下場很慘。而他們又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在一個村子裏做任何事情都捂不長。可是他們想到雷霆萬一下個月的工資再出問題,下下個月的工資繼續出問題,以及已經開始的設備商接二連三的討錢訴訟經過漫長程序後被判決執行,他們又不敢不預作準備,以應付那時候雷霆將麵臨的慘狀,以及眾村民對雷霆這幾個核心高層的憤恨。正明猶豫再三,把他的擔憂和對策與紅偉交流,紅偉也是憂慮得臉色鐵青,沒有反對,隻說讓正明自己看著辦。眾人都意識到,再大的靠山,都不如不倒的雷霆。
但紅偉心裏有矛盾,這麽多年同學同事下來,不忍看著雷東寶一意孤行地走上絕路。不過他得等又一筆款到賬,才有臉去見雷東寶。此時雷霆的債主們再也不謀求什麽途徑,而是直接留下專人每天盯著雷東寶車輪大戰般的要錢。紅偉還沒走到雷東寶的辦公室,便聽見吵鬧聲從總辦飄出,響徹整條樓道。吵鬧聲中,他有些費勁地找到雷東寶沙啞得如同破鑼一般的大嗓門,聽著卻是那麽陌生。
紅偉看了會兒,知道進去也沒法與雷東寶說上話,隻好退走。等下班,雷東寶從債主們的包圍圈中殺出,甩掉眾人走出辦公樓,紅偉這才跟上。才剛靠近,就聽雷東寶喉嚨如拉風箱,“呼嚕呼嚕”地氣喘如牛。紅偉與雷東寶並排了,賠笑道:“書記感冒?”
雷東寶斜睨紅偉一眼,道:“上火。”
即使天色已經微暗,紅偉都能看清雷東寶的眼白布滿血絲,兩隻眼睛激凸如憤怒的牛眼。紅偉還是猶豫了一下,道:“書記,我手頭一筆錢到賬,你看是不是先付了勞保?”
雷東寶一天“戰鬥”下來,火氣衝頂,聞言道:“跟你說了幾遍了?啊?沒見牆上貼著通知?先保證生產。”
紅偉依然賠笑道:“你收收火氣,我是紅偉,不是討債鬼。我說我們這些人的工資緩緩就緩緩,他們勞保沒多少錢,占不了多少經費,就算我們尊老愛幼一下?沒幾個錢。”
有來來往往的村民聽見兩人的大嗓門,都豎起了耳朵,聽雷東寶會給出什麽說法。
雷東寶一刻沒讓大家等:“就算停一個月,也死不了人。”他今天吵了一天,大嗓門刹不住,說出來的話如敲鑼打鼓一般,與聞者眾。
紅偉想到雷東寶的身心可能還處於戰鬥狀態,怕他再大聲說出什麽,隻好悶聲不響。
但禍不單行,紅偉還沒跟著雷東寶走進生活區,一個做外貿的朋友電話打來,說新聞已經出來,中國承諾人民幣不貶值。紅偉隻覺得眼前一黑。這麽多日子來,天天幾乎燒香念佛地盼著人民幣貶值,最好貶得跟隨台灣等地的進度,沒想到晴天霹靂。那外貿朋友在電話裏悲哀地說,承諾都出來了,看起來起碼三個月之內,匯率還得咬緊美元。
紅偉發了半天呆,才要跟雷東寶說,卻發覺雷東寶早已走遠。他隻有歎一聲氣,他知道雷東寶也不易,忙得都一頭紮在小雷家不回城了,換他早挺不住,起碼得生它幾天病。紅偉想了想,回到家裏先一個電話打給正明,再打給小三和其他相關人等,將承諾傳達出去。然後才敲響雷東寶家的門,告訴正捧著飯碗吃飯的雷東寶如此這般。
雷東寶的反應不出紅偉所料。他見雷東寶捧著飯碗的手一動不動,凝固在半空,而一張臉卻如充血一般,漲得通紅。紅偉心中擔心,真怕雷東寶出事,連忙伸手拍打,道:“書記,說話,說話。”
但雷東寶過好久才回過神來,手中飯碗“啪”一聲掉落桌上,一絲沙啞聲音從喉嚨底部滾出:“沒指望也好,也好,索性無賴到底。”
紅偉趁機說:“看來要過一段苦日子,書記,先把村裏大家安撫好,把勞保發了吧。現在村裏已經沒一塊可種的地,大家都指著勞保吃飯,別處沒地方刨食。”
雷東寶卻並沒聽著紅偉,自言自語地道:“真要把所有安裝停下?還是停下沒優勢的銅廠鑄造車間?”
紅偉隻得大聲道:“書記,我問你勞保發不發,這個時候不能惹眾怒,一定要發。”
雷東寶大掌一揮,道:“這幾天沒錢,等有錢立刻發。明天讓小三出個通知,說明一下情況。你不當家,隻看到你爹娘等錢用,你沒見我這邊每筆錢都是火燒眉毛才發出去。”
“書記,老頭們會造反。”
“造什麽反,雷霆要倒了,他們更沒飯吃,一個個隻看緊眼前一塊自留地。一點大局意識都沒。這麽多年啦,從來不會自我改造改造。沒錢不發。”
“書記……”
雷東寶將紅偉從椅子上拎起,一臉凶神惡煞,“你還想說什麽?”
紅偉當即啞炮,快怏而走。回到家裏長籲短歎,一個電話將正明叫來,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個人一合計,覺得雷霆再這麽被雷東寶搞下去,更沒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東寶頭頂有無數光環,雷東寶身後又有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的宋運輝等人。三個人密謀到午夜,初步決定架空雷東寶,第一步就是明天開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點,晚上挨家挨戶分發勞保,再等有錢,逐個分發部分工資,以安撫人心,並引導人心向背。密謀結束,紅偉將口袋裏放了一下午的匯票交給小三入賬,以後雷東寶發雷東寶的令,他們三個做他們三個的事。
雷東寶看紅偉出去,隻覺得清心,這幾天他被追債的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火氣上來,恨不得自己拿頭撞牆。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攔債主的火力不夠,於是他便遭了秧。
但即使紅偉離開,雷東寶也沒再端起飯碗。他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考慮小雷家的未來該走向哪兒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邊盤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認準他雷霆必死的話語。而他現在是真的開始束手無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才能帶領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來想去。發現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關係一個“錢”字,而沒錢,則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頭的錢維持生產已經艱難,而設備商則是在法院要求訴訟保全。若是設備商得逞,小雷家被封一半,那麽他說什麽都得拿出一些錢出去打點,這樣手頭就會更緊,生產更加緊縮。哎,他每天就在錢眼裏打轉,白天黑夜腦袋裏都盤算著怎麽用好每一分錢。他不是不想發工資勞保,他自己自從沒法從韋春紅那裏拿錢後手頭都緊。可是哪來的錢?發了工資勞保就得少進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嗎?而且市道不好,做出來的產品利潤微薄,不夠應付。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勒緊褲帶渡過難關,大家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報告,過幾天召開村民大會,跟村民們擺擺道理,讓大夥們還是跟以往那樣跟著他使勁。
其實雷東寶心裏最想的是韋春紅手裏不菲的產業,還有正明紅偉兩個手裏曆年積累的錢財。如果這些錢都拿來,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氣。可是韋春紅已經拒絕他,紅偉跟正明兩個也是側麵說起自家的錢不能動用。他斷無拿拳頭押著這幾個將錢取出的可能。紅偉家開會到半夜,雷東寶一個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沒有想出萬全之策。惟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家萬眾一心,與他共渡難關。
這時候雷東寶頭皮呲呲痛了起來,他握拳捶了腦袋兩拳,當然是沒用。頭痛起來想什麽都不再有思路,他無奈之下隻得上樓睡覺。可躺到床上腦袋卻反而清楚起來,他於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亂,想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清醒,混沌了一夜,折騰了一夜,天色卻是亮了起來,他隻好翻身下床,暈眩著腦袋出門上班。還有那麽多事等著他去辦。他不知道在這危難關頭,沒有他的話,這個雷霆會變得怎麽樣。
但是到了辦公室,卻又是那麽多債主來討錢。他應接之餘,通知高層開會,研討對策。然而現在的辦公室難容一張平靜的辦公桌,所以他們隻好撤到市區的集團辦公室開會。
看到久違的豪華裝修的集團辦公室所在大樓,雷東寶下車後怔怔許久才走進門去。他心裏冒出一個想法,是不是該把集團辦公樓賣了換錢?但這樣的門麵如果賣了,看在別人眼裏會怎麽想,會不會想到小雷家窮得當褲子了?還有他的奔馳他的佳美呢?可賣了那些都是錢啊。
但會議還有更重要的議題。雷東寶坐上主席位,便將自己的觀點擺上桌麵。
“今天開會,我們統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匯率不會變了,那麽我們雷霆該怎麽辦?我有一個打算,今天開始把所有基建停了,安裝一半的設備擦上牛油封起來,隻開現在在轉的設備。所有的資金也全部收縮到電纜和銅廠,所有工作都以確保這兩家廠的運作為前提。我的意見就是這樣,你們每個人給我一個表態。”
紅偉聽了這樣的開場白,想到春節時候忠富跟他說的話。書記什麽時候聽過別人的意見?紅偉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以前的會議也是差不多形式,與其說是開會討論,不如說是表態同意雷東寶的意見。因此紅偉今天覺得說什麽都違心,不願表態。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態,按照順位,他排雷東寶下麵的第一號,他得率先表態支持。他想到昨晚與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決定,還是希望他能說服雷東寶。
“其實現在在轉的設備也存在吃不飽的問題,而且現在在轉的設備生產的未必是適銷對路產品,我們可以考慮關停一部分掙錢少的設備。安裝接近尾聲的預3號車間的設備生產的產品我看正是近階段市場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預3號車間的想法,我看書記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紅偉,你沒做過車間,你知不知道,預3號雖然看上去已經像模像樣,但真想讓機器轉動起來,生產成品,這中間還要多少投入?我們哪來的錢投入?我們現在隻有依靠現有設備,掙錢拚命,掙錢求發展。正明你表態。”
正明看看對麵低下頭去的紅偉,略一思考,便對著雷東寶道:“書記的講話給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幣不貶值後心裏很亂,現在好了,就這麽幹,我回去立刻抓緊時間落實。”
雷東寶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道:“正明在一線,還是懂生產的。下麵誰說?”
大家紛紛表態,有紅偉和正明兩個鮮明對比的例子擺麵前,大家自然是眾口一致。紅偉沒有再說什麽,整個會議期間一直擺弄著手中鋼筆,但臉上一派平靜。他至此已經非常理解項東,他至此也已經決心堅定,不複動搖。
到最後,雷東寶才問:“你們看,集團辦公室要不要賣了。”雷東寶問話時候,臉則是朝著正明,他對現階段正明的表現比較滿意。
正明道:“我有兩點考慮,一點是賣了的話,像今天這種情況,我們想開個會都找不到地方。再一點是現在還沒到完全過不下去的地步,我們前麵的路沒全堵死,我們還得整出門麵爭取貸款,爭取政策,賣了顯得我們實力出問題。”
正明的話正好是雷東寶所顧慮的,如今有正明與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於是也沒繼續征求大家意見,拍案將會議結束了。正明說書記臉色不大好,勸雷東寶在集團清清靜靜地睡個午覺,雷東寶沒答應,他的身子還沒嬌貴到這地步。
紅偉開完會就先一步走了,他也並不滿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瞎話,他並不讚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這麽說這麽做,又能怎樣?他都感覺得到,他如果再頂撞下去,雷東寶會當場一紙文件將他的職位免去。但紅偉開車沒走出多遠,就被正明一個電話請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車上商議。正明問了紅偉很多工廠生產的產品係列哪個好銷哪個不好銷,又問小三好銷的毛利怎樣,不好銷的毛利又怎樣。小三還根據常規的資金周轉情況提出自己的想法。三個人一路議來,行至小雷家村的時候,基本統一了做什麽不做什麽的思路。邁下車子的時候,紅偉心中也有了忠富所說的“踏實”的感覺。
但紅偉心頭還是暗自歎息,以前雷東寶坐牢時候,他堅持下來了,而現在路還沒走到頭,他反而不忠,他心裏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但再難接受,小三主導派發勞保的時候,他有空就他跟著,正明有空就正明跟著,悄無聲息地將勞保先發了下去。他看到老頭老太們在怨聲沸騰後忽然意外地拿到這筆錢的時候,那神情,和那語言,都在說明同一個問題。而紅偉、正明和小三心裏都知道,從這個時候起,他們屬於另一陣線了。尤其是紅偉,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條路他得走到底了。
不久,在拿到又一筆錢,並計算出盈餘之下,他們將工人工資也發了。
所有人對紅偉正明幾個感謝非常。
而這個時候雷東寶猶如孤膽英雄一般地與眾債主纏鬥著,又因群眾向鎮上反映情況而與鎮政府縣政府一幹人說明著,他一身披掛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開交。而同時今年又是要緊會議眾多的年份,開會,傳達文件,學習精神,總結經驗,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個陀螺,旋風般地飛旋於這事那事之間,累而充實。小三悲哀地覺得,一貫英明神武的書記這回真像堂吉訶德。
但正如大家並非堅貞不渝地忠於雷東寶一樣,大家拿到勞保拿到工資,保持一段時間的守口如瓶之後,便有了百花齊放。就像第三者的傳聞總是最後落入當事人的耳朵一般,雷東寶一直被身邊人刻意屏蔽的話題,終於有片言隻語傳到韋春紅的耳朵裏,韋春紅憑東鱗西爪意識到問題有點不對,便一個一個電話打出去刻意套取問題背後的實質,很快,韋春紅便敏銳地捕捉到問題實質:有人在背著雷東寶收買人心。
韋春紅心裏又生氣又悲哀,這種在小雷家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卻隻瞞住一個雷東寶,這說明什麽?即使她作為雷東寶的妻子,她現在都覺得雷東寶該下台了。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讓雷東寶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電話想撥雷東寶的號碼,可事到臨頭,卻一個電話給紅偉打去:“老史,為什麽背著東寶做手腳?”
紅偉自開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為泄露得很快,沒幾天雷東寶就應該拍著桌子找上他,可沒想到時間竟拖延那麽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卻是韋春紅。以紅偉對雷東寶的了解,他猜知雷東寶一定還不知情,否則,雷東寶斷無讓老婆出馬拍桌子的可能。他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韋春紅的態度,為什麽不先告訴雷東寶,而先找他問話?還有,韋春紅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緩兵之計:“春紅姐,你說的是哪件事?”
韋春紅冷笑道:“老史,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麽反來問我?”
紅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春紅姐,雷霆再也拖不起了,我們再不行動,雷霆死掉爛掉就在眼前。”
韋春紅沉著地道:“隻因為這個原因?”
紅偉道:“還能因為什麽,如果是想造反,我們不會那麽曲折。不瞞你說,該做的我們都做了,包括請你春紅姐勸書記,可都沒用。你也知道書記的脾氣,你說我們還能怎麽做,等死還是行動起來?”
韋春紅當然清楚雷東寶的脾氣,隻得歎一聲氣,道:“你們好自為之,消息總有一天傳到東寶耳朵裏。”
紅偉卻反將一軍,道:“春紅姐既然已經知道,要不請你告訴書記。”
韋春紅道:“你們都已經架空他,你們還想怎麽樣他?搞死他?還是他自覺退位?我看你們最後隻有這兩種選擇。”
紅偉雖然已經將事情做出,卻還是被韋春紅的話逼出一身冷汗,“我們沒那意思,我們都是書記多年的手下。可你說我們該怎麽辦?我們除了架空他,還能做什麽?我們都是提著腦袋還得好好做事,我們又跟誰說冤?”
“可是總有一天你們要起衝突。”
紅偉沉默片刻道:“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總說明原因。跟書記,我該講的理都已經講了。我看長痛不如短痛,春紅姐還是替我們把情況跟書記說了吧。也好讓書記有個準備,免得沒準備的話當眾出醜。”
春紅哀歎道:“東寶做了那麽多年,為村裏做了這麽多事,就沒一個人記掛他的好?就沒一個人抵抗你們的架空?”
紅偉道:“工資麵前,爹親娘恩也得擱一邊放著。再說我們做的事不是陰謀,隻要是正常人,誰都看得出我們對事不對人,我們為的是雷霆。我們沒想逼書記退位,我們辛辛苦苦還得擔心書記逼我們做出什麽。所以,春紅姐,拜托你了。”
韋春紅根本就沒話好說,默默將電話掛了,坐在沙發上忍不住垂下眼淚。那個混球,到底是怎麽了,要不要提醒那混球。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東寶更被人當笑話看待。她從紅偉的話裏已經聽出,大家用架空的方式,還供著雷東寶這尊神,並不是因為雷東寶還真是個神,而是因著遙遠的那個宋運輝。為此,她真是替雷東寶徹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淚,打電話給雷東寶,她不要什麽大公無私地為小雷家全體著想,她隻要管住她老公。但是電話裏傳來雷東寶因上火而沙啞的聲音的時候,她又是沒原則地心軟。而雷東寶一看顯示中是家裏的電話,就道:“找我幹啥?”
韋春紅收起悲切,道:“跟你談件公事。”便將從小雷家媳婦們嘴裏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雷東寶。她暫時隱下紅偉的電話不說。但她說完,卻發覺電話那端反常地安靜,隻傳來明顯的“呼哧呼哧”聲。韋春紅急了,道:“東寶,你吱聲,告訴我你聽著。”
雷東寶卻沒吱聲,隻瞪著眼發呆,什麽,紅偉正明背著他搞鬼收買人心?這不是推他上架火烤嗎?他隻覺得熱血衝頂,好久說不出話來,這怎麽可能?清楚過來時候聽韋春紅在電話裏喊他,他馬馬虎虎地道:“知道了……”
韋春紅才稍放心,“你準備怎麽辦,去撕了紅偉他們?你有沒想過,本來大家還礙著麵子認你老大,還相安無事,如果你去點破,去鬧事,會不會大夥兒索性橫下心來趕走你?”
雷東寶卻是無法相信韋春紅說給他的現實,整一個村的人架空他?“哪幾個女人跟你說的這事?你耳朵沒聽錯?”
韋春紅因開飯館,與紅偉打交道多年,上回雷東寶坐牢時候又與紅偉患難見人心過,本來還想護著紅偉,聽雷東寶這麽混,竟然還懷疑她,而不是發現苗頭即刻深挖,隻得對不起紅偉了。便道:“我跟老史也談過。我看,要不你回市區一趟,我們找個地方說話,我要知道你怎麽做。你千萬別魯莽,別撕破麵子。”
雷東寶一聲“知道了”,卻將電話結束掉。韋春紅聽著“嘟嘟”聲響,隻會幹瞪眼。想來想去,一個電話打去宋運輝那裏。
宋運輝聽到韋春紅的描述,心中驚異,但轉念一想便釋然。前兒剛與老徐說起過,雷霆是小雷家全村的雷霆,他因雷東寶而關心雷霆,而小雷家全體村民因切身利益而關心雷霆,小雷家村民對雷霆的感情比他深不知幾倍,雷霆是村民的命根。因此眼看雷東寶拖著雷霆走向深淵,村民豈能坐視?“大哥準備怎麽處理這事?”
韋春紅道:“他不肯跟我說。他最近脾氣壞得不像人,為了保護兩個兒子,我跟他事實分居。”
宋運輝想到春節趕去小雷家聽說韋春紅去海南過節事,心說原來如此。道:“事實上春節時候我們已經建議大哥退出,讓他借口生病治療,體麵地離開雷霆。可大哥不肯。”
韋春紅急道:“你也認為他……雷霆不再要他?可你知道雷霆是東寶大兒子,寶寶都不如雷霆在他心中的分量。除非他死,否則沒人勸得走他。罷,我現在趕去小雷家,我剛告訴東寶這事,不知道他要怎麽鬧,我得去看著。宋總,求你打個電話給紅偉,壓紅偉正明一把。”
“好。”宋運輝答應。
但是放下電話後,宋運輝卻想到,他跟紅偉說什麽,讓他們繼續擁戴雷東寶?還是讓他們對雷東寶手下留情?可問題是雷東寶能放過這幾個人嗎?矛盾激化時候,以雷東寶的脾氣,誰敢手下留情?那麽傷害的就是他們自己。
宋運輝思之再三,想給紅偉打個電話,可鈴響半天,卻沒人接聽。他預感,小雷家出事了。他也恨不得學韋春紅,立即趕去小雷家現場。
雷東寶此時卻是沉思:是真是假,怎麽會這樣?他扯起喉嚨叫小三問話,但辦公室和財務室的人同時回答,三主任出去辦事了。雷東寶打小三電話,問小三是不是背著他調度資金,小三接住電話便嚇得語不成調,卻是一口肯定。雷東寶又問主使的是誰,是正明還是紅偉?小三說好多人開會決定。雷東寶無話,掛了電話。他最了解雷霆的人事,這事,除紅偉與正明,別人沒那麽大號召力。而小三自然是其中的骨幹,不抓住小三沒法調度資金。
雷東寶在辦公室暴跳如雷,衝去正明和紅偉的辦公室,都沒見人。而辦公室裏的同事見此早已第一時間電話通知紅偉和正明。
紅偉接到韋春紅電話後,便知道今天無法善了,韋春紅不可能將這麽重大事情瞞住丈夫。因此他十萬火急找到正明,通知正明避走或者如何。但是正明卻不肯走避,他反問紅偉,今天避了,明天怎麽辦,書記一直發火,他們難得一直走避,憑什麽?話雖如此,紅偉還是不忍與已被架空的雷東寶當麵對峙,可是接到電話卻知道對抗無可避免。他們隻好分頭行動,紅偉坐鎮車間,維持正常生產秩序,正明出去調運救兵。
紅偉緊張得坐不住,神經質地在車間辦公室繞圈。可他抬眼間卻見到聽聞消息的幾個村民工人已經持械攔在辦公室門口,說是由他們保護他。紅偉驚住,忽然之間明白人心的向背乃大勢所趨。工人們做到今天這一出,其實不僅僅是因為從他和正明手裏拿到一次工資,不,一次的工資還不至於有那麽強的效應,估計他們也是明眼人,他們也早在心中否定了雷東寶。紅偉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他開始為雷東寶悲哀。這原是一個全村人民愛戴並尊崇的書記啊。
雷東寶在辦公樓上下找尋,不見幾個主使,又退回辦公室,捶著桌子考慮對策。罷免這兩人?還是怎麽辦?敢反他!雷東寶將因果胡亂考慮,拳頭捏得嘎嘎響。呸,不管怎樣,先揍死這兩人。紅偉且不說他,正明,肯定貓在車間。雷東寶跳起,黑旋風一般又衝出辦公室。耳邊隻聽有此起彼伏的聲音叫“書記”,但雷東寶一個都不理。走到樓梯時候被一個男人攔住,他一看是正明的堂弟,頓時兩眼血紅,伸出大掌一把將那堂弟拍向牆壁。他滿意地看著那人不堪一擊,罵聲“媽的”,繼續前行。
衝下樓梯,衝出辦公樓,跨越小廣場,走向通往車間道路的時候,他血紅的眼睛發現前麵又現一層障礙。
然而這回雷東寶卻無法肆意拍出他的大掌。
密密麻麻排在雷東寶前麵,擋住雷東寶去路的,竟是小雷家村的老人。這些老人有男有女,站前麵的人憤然舉著早已鏽跡斑斑的鋤頭釘耙,站後麵的有兩個還得靠扶住鋤頭柄才站得穩。這些人,沒一個能擋住雷東寶的一根手指頭。
但那些人的眼光非常堅定,等雷東寶離他們兩米之外站住,他們齊聲高喊:“雷東寶,退位。雷東寶,退位……”
在眾老的高喊聲中,雷東寶恍惚看到十多年前小雷家被縣裏清查時的情景,正是他發動全村老人對抗工作組的入住,令工作組無法正常展開工作。當年,也是個大夏天,那幾天太陽都很亮,小雷家老頭老太被他培養出反抗的光榮傳統。他們後來還圍剿拖欠小雷家工程款的市電線廠,力拒討債的進入小雷家村……而今天,沒想到他們反抗的卻是他,帶著他們找飯吃,找到好飯吃的他雷東寶。為什麽?
雷東寶忽然覺得今天的日頭也特別大,日光也特別亮,而忽然之間又如天狗吞日,眼前一片昏暗。
雷東寶的龐大身軀轟然倒塌在眾老麵前,潑出濃厚的一蓬灰土。
還是紅偉第一個打電話報告宋運輝有關雷東寶送醫院的事。但宋運輝此時已經通過安檢進入候機廳,準備出發去北京爭取一個項目的審批。看著窗外起降的飛機,他無法不想到命運竟是如此起起落落,無常輪回。他萬萬想不到,雷東寶會倒在眾老麵前。雷東寶帶領小雷家人風風雨雨走過二十年,其紮根,在小雷家的肥沃土地,其成長,是小雷家村民的眾誌成城。而當小雷家眾老也揭竿而起的時候,雷東寶豈能不倒?
年初外公奉勸雷東寶裝病退出,竟是一語成讖。
宋運輝公務在身,沒法立即趕去小雷家,隻得委托剛從日本返回的妻子。宋運輝讓梁思申看情況,如果有需要,由他出錢來替雷東寶治療。梁思申行前,宋運輝又是諸多叮囑,說得最多的是要求梁思申別再追究雷東寶的錯,雷東寶病中愛說什麽就讓他說什麽,讓她聽過算數。梁思申哭笑不得,她難道就是那麽多嘴的人?
第一次的,梁思申為雷東寶做事而又如此甘心,完全是因為宋運輝。因為她真喜歡宋運輝於婆婆媽媽間流露出來的關切。這等關切是如此真切,如此人性,絕非來自什麽宋總,而應該更來自那張嘴唇掛著燎泡的年輕側影。她取出票夾中的那張照片,相對微笑。
梁思申與韋春紅確定行程。她沒想到出站時候竟有一男子舉牌接機。那男子自我介紹是雷東寶的司機。梁思申跟著司機出去,到外麵再看到那輛車牌熟悉的佳美,才敢確信。但梁思申隱隱覺得司機有些緊張,不敢說話。
車子在靜默中馳往賓館,司機說雷東寶和韋春紅都在醫院。梁思申不想留下替宋運輝興師問罪的印象,就隻好和藹地找話來說:“師傅以前好像開的是奔馳。”
“是啊,奔馳。”那司機頓了好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妥,忙補充道:“我們剛把奔馳賣了,現在村裏最好的就是這輛佳美,史總指定這輛車來接您。但聽說這輛車也快賣了。”
梁思申不由得想到雷東寶當年參加楊巡婚禮時候那駕馭奔馳的氣派,再想雷東寶才剛倒下,村上層所做的最先幾件事之一就是賣車,可見雷東寶行事之不得人心,便問道:“雷霆現在誰在負責?”
司機猶豫好久,道:“沒定。聽說還得開會,鎮裏領導也得參加了,才能最終決定。”
梁思申“唔”了一聲,“韋嫂一個人在醫院伺候,吃得消嗎?她家裏的孩子有沒人管著?”
司機道:“韋嬸娘家有人過來幫忙,村裏也配了幫手給她。”
梁思申點點頭,她還想繼續問,卻被來電打斷。是蕭然的電話。蕭然從梁凡嘴裏已得知梁思申肯收購他手裏的市一機股份,而他又不知道日方股份的收購也在梁思申的計劃中,還以為梁家勢大,梁思申又善於與國外公司做生意,敢仗勢與日方挑戰。如此千載難逢的脫身機會,蕭然怎肯放過,因此天天電話追著梁凡要求與梁思申正式會談,一得知梁思申回國,也是天天電話追蹤,想盡早敲定,以免夜長夢多。
若不是雷東寶出事,梁思申也想打個時間差,在與日方正式簽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之前,先將蕭然拿下。無奈現在她得替宋運輝分憂解難,不知得拖多少時間。沒想到她將最近日程一說,蕭然立刻提出他很快趕來見麵,先談意向。梁思申也沒拒絕,就這麽定了。
司機隻聽梁思申對著電話強硬地說報價高於多少萬就談都不談,司機還以為是尋常的生意。但那生意可真夠大的。司機因此還想,為什麽書記以前不找這位有錢親戚幫忙?
梁思申來到醫院。她從小到大,在國內見的都是高幹病房,這回卻是第一次來到普通病房,而且還是三人一間,在她看來無比嘈雜擁擠的病房。她循著房號找到病房,站在門口看見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雜物,一時不知所措。但她很快見到韋春紅,順藤摸瓜,便見到躺在病床上堆積如小山的雷東寶。小小病床似乎盛不下這龐然大物,看上去雷東寶連轉身都難。但韋春紅卻挽袖子上陣,正獨自幫著雷東寶翻身。梁思申連忙走過去幫手,她發現雷東寶似乎還在昏迷中,兩人這樣的大動作,雷東寶都沒睜一下眼睛,
等終於艱難地將雷東寶翻成側身,韋春紅才喘著粗氣,歎息道:“總還是你們,這混球以前好事壞事都做,可最後身邊隻有我和你們。謝謝你來看我們,你們這麽忙的,唉。”
梁思申道:“宋心急得不行,可他這幾天約見的都是由不得他的人,對不起。大哥情況怎麽樣?”
韋春紅拿一隻手指指腦袋道:“醒來過,可我看著他這邊好像有些混。我跟醫生已經打好關係,醫生也說沒辦法,中風,慢慢來。誰讓他太胖呢,脾氣又躁,醫生說這血壓這血脂這脾氣,今天才倒下已經算吊得長久了。唉。你坐這兒,別站著,你從北京大老遠趕來也累。這混球整天躺著肯定難受,我給他捶捶背活活血。”
這事,梁思申不便幫忙,就挪凳子坐在韋春紅旁邊,嘴裏安慰。韋春紅卻搖頭道:“我沒太難過,知道他度過危險期,我這幾天心裏反而比過去踏實。你看他現在這麽乖,不會亂發脾氣鬧得全家雞飛狗上牆,不會外麵闖禍讓我晚上睡不著,也不會整晚不回家不知道做些什麽。我隻想跟他安生過日子,可不知道他醒來清楚後會怎麽想,我現在隻憂心這個。”
梁思申聽著心裏隻覺得酸楚,這麽好的一個女人,雷東寶卻不珍惜。她見韋春紅說著說著眼淚斷線珍珠似的淌落,忙伸手替她擦了。“那也是以後的事了。這幾天你千萬悠著點,別太累著,現在家裏隻靠你支撐,你可不能自己先累倒。春紅姐,要不要換個清靜點的病房,大哥可能不在意,你卻可以好好休息。”
“得等著,剛來時候是四人間,昨天才搬到這兒,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輪到雙人間。跟護士站已經打好招呼,有輪出來的病床總是先給我們。沒事,我賤命,隻要他不跟我吵,我哪兒都睡得著。小梁,你知道他醒來翻來覆去說的是什麽嗎?我聽著真是傷心死。”韋春紅的眼淚更是抑製不住,隻好收回手,從梁思申手裏接了紙巾擦拭,“他隻有一句話,他連我是誰都還沒認出來,卻把一句話說得清清楚楚:‘你們為什麽反我’。”
梁思申愣住,心中替雷東寶悲哀。良久,她才有氣兒說話:“小雷家人都不來看看?”
“我不讓他們來,這樣離了小雷家正好,省得他整個人跟著魔似的不知道自己是凡人,人家現在又不認他。我自己有點積蓄,我也還不老,我伺候得來。”
“宋說了,大哥的醫療費我們來,日子長著呢,這筆費用不會小。春紅姐你留著錢……”
韋春紅斜睨梁思申一眼,打斷道:“你來已經夠盡心。現在東寶還有什麽呢?他們小雷家的人能有點良心,還不是看著他身邊的你們?我本來想離他們越遠越好,可你來我一定要叫他們派車,我們隻有靠著你們,他們才不敢進一步騎上頭來。唉,話說回來,你們和這混球又不是血親,怎麽好讓你們拿錢出來?你放心,我有錢,幾家店麵房的房租收起來,這混球就是這輩子每天住高幹病房都住得起。”
梁思申震驚,才知為什麽有小雷家的車子去機場接她,而且司機對她態度恭敬有餘。她心裏頓時有了主意,問道:“大哥夠住高幹病房級別嗎?要不我們搬上去,我找醫生去說說。”
“混球混那麽多年,白混,不夠級別。我倒是想去住。”
梁思申當即打電話給梁大,問有沒有辦法幫弄一間高幹病房。她相信肯定弄得到,隻要梁大肯,當然,她相信梁大肯定不遺餘力,今時不同以往,梁大和他的那些舅舅看見她比看到親妹妹親女兒還親。韋春紅還想客氣,但梁思申輕聲告訴她,還有比宋運輝更狠的人在上頭,這會兒從權,搬出來使了再說。她了解企業,雖然雷東寶倒下,可雷東寶在雷霆做的事卻都白紙黑字留在那兒,那些村人若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雷東寶,不讓病愈後的雷東寶回去小雷家,肯定得從若幹年的經營中找出問題,想出招術將雷東寶掀翻在地並踏上一腳。她認為宋運輝還不夠分量阻止那一切。
韋春紅半信半疑,她隻知道梁思申有個錢多的外公,倒不知道還有權大的親戚,心說這姑娘怎麽命好到啥都占了。但她不敢拿這麽一個電話太當回事,這似乎太輕易了點。她含著眼淚,繼續給雷東寶捶背、按摩腿腳。
沒過多久,一個年輕男醫生和兩個護士客客氣氣地趕來,說是來給雷東寶搬病床的,搬去高幹病房。再過一會兒,等病床搬好,韋春紅在電視上見過的一位市領導匆匆趕來,抓住梁思申親切地說話,關切詢問還需要幫忙做些什麽。韋春紅目瞪口呆地看著梁思申從容應對,卻沒聽到梁思申在市領導麵前講出躺在床上的這個人是大名鼎鼎的小雷家村的雷東寶,當然,梁思申也不可能為雷東寶伸冤。
韋春紅不便插嘴,但她在一邊兒卻是矛盾地期盼梁思申為雷東寶說上幾句,讓領導為雷東寶做主。可是一直等梁思申送走領導,她都沒聽見梁思申提到“雷東寶”三個字。她一時非常猶豫,要不要跟梁思申提一下,可否讓雷東寶回去小雷家,因雷霆是雷東寶的命根子,她估計即使雷東寶正常時候也不容易見到這位市領導。可剛才她又跟梁思申說離了小雷家最好,豈不是前後矛盾?
一會兒梁思申送走人回來,先發製人,道:“春紅姐,我想還是不跟來人提大哥,免得來人亂插手。現在事情已經激化到這地步,大哥已經不適合再回去小雷家,靠上級關係硬插進去不理性。”
韋春紅無言以對,怔怔地看著梁思申,又落下眼淚。人家小姑娘可比她明白得多,做事也幹脆得多。
梁思申看著韋春紅心軟,看著躺床上血色不複當初的雷東寶也是心軟,但是她堅持不鬆口。她早提出過雷東寶已經不適合雷霆,她必須適可而止,不能擅權。讓雷東寶回去容易,可是回去以後呢?她剛才跟來人隻提病人是丈夫的大哥,她不提大哥的名字,也沒提她丈夫宋運輝的名字,她從對話中聽出來人已經去醫生那兒了解過病床上的人病情如何,估計來人當然不會漏看病人的名字,但是她既然不提,來人必定不會節外生枝。
可是她心裏真替韋春紅難過,這樣一個女人,要什麽拿得出什麽,能獨當一麵將飯店開得那麽好,怎麽遇到雷東寶,就沒自我了呢?她不知道如果宋運輝不重視她、出軌、還壞脾氣,她能有韋春紅這樣不屈不饒的賢惠嗎?
晚飯時候,一個中年婦女送飯菜過來,進門時候眼睛掛滿驚異,而且一直看著梁思申。韋春紅當即收起悲切,起身介紹說這是四寶媳婦,飯菜做得最好,這幾天在她家幫忙。又似是不經意地提起剛才那位什麽什麽長真客氣,都已經幫那麽大忙了,還拎水果鮮花過去。四寶媳婦沒敢說是什麽,她剛才還是一徑去的普通病房,那邊人告訴她來了一個很派頭的年輕女人,坐在病房裏一個電話就把什麽事都搞定,四寶媳婦還以為是誰,看西洋鏡似的跑來高幹病房區,才知原來是宋運輝的太太。
四寶媳婦以為這是理所當然,但回去將一天情況向老公一匯報,卻沒想到紅偉和正明兩大頭親自到市裏找她問個究竟,四寶媳婦才知天外有天。正明原來在集團裏負責公關,早八百年就已經把宋運輝的關係玩得比雷東寶還熟,最清楚宋運輝的能量能到哪一層。但今天四寶媳婦的傳達顯然不是那麽回事,他們急了。向四寶媳婦問清所有細節,紅偉立刻打電話問楊巡,果然楊巡反饋,別惹姓梁的。紅偉和正明兩個頓時臉色煞白,比躺病床上的雷東寶的白臉有過之而無不及。
紅偉問正明要不要去找宋運輝請罪,正明不敢答,坐駕駛位上沒主意。兩人都想到幾年前的夏天,宋運輝太太過來,雷東寶親自踩著三輪車引導參觀。
兩人不敢怠慢,去賓館找梁思申,打著拜訪的旗幟。但梁思申拒見,梁思申有意將架子端得十足,她讓小雷家人自己揣摩分量去。人總是更容易被自己心中放大的恐懼擊倒。
這全是她自己的主意,沒有事先與宋運輝商量,她覺得宋運輝如果理智處理,肯定也是一樣的辦法。她打電話告訴宋運輝處理結果,宋運輝長籲短歎:無法接受事實,卻不得不接受事實。
兩人在電話中不約而同地聚焦於雷東寶心中念念的“你們為什麽反我”那句話上。梁思申吟出她最近又重拾起來的古文:“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感乎。”滾滾長江,大浪淘沙。
這以後,雷霆的紅偉和正明幾乎隔三差五地發一份情況通報到錦雲裏的傳真上。於是外公經常是第一個通過通報了解雷霆的人。雷霆在市區的集團辦公室賤價賣了。因最近市道不好,無法賣出好價。雷霆的車隊隻剩下運輸車和一輛普桑用於辦事,其他車子全部轉賣。雷霆召開董事會,集體討論管理層人員安排,基本上是拉開後雷東寶時代的序幕。豬場收歸村有,折價進入雷霆,忠富再度支撐養豬場。經過多次會議討論,安排紅偉全麵負責電纜廠,正明全麵負責銅廠,雷霆集團三足鼎立。而所有雷東寶時代定下的福利,卻經過會議討論,暫停實施……
但這些通報隻有宋運輝關心。外公最先關心幾下,後來就不理了。那種小眉小眼的格局,外公才不喜歡。
不管錦雲裏的人關心不關心,通報卻是風雨無阻地送到,從不耽誤。反而韋春紅還不如足不出戶的外公了解雷霆。
楊巡從一個朋友口中獲知,蕭然在市一機的股份似乎成功轉手了。楊巡非常好奇,這世上竟然還有比蕭然更蠢得人?楊巡也忿然,原來他看著蕭然四處推銷可就是賣不出那傻到極點的市一機股份,他心裏暗爽,這才叫惡有惡報。楊巡雖然無法自己親手報複,可看到蕭然落魄,他還是很不高尚地高興著。每次遇到有朋友提起蕭然和市一機,他就回家與任遐邇說:活該,活該。可沒想到,蕭然竟然得以脫厄。這如何能讓楊巡不扼腕憤慨。
於是楊巡千方百計地各方打聽那個替代蕭然做了瘟生的人是誰。他心裏有個強烈的願望,如果收購還沒到達交錢辦手續階段,他很想使手腕破壞這宗交易,讓蕭然的錢永遠困死在日本人手裏,永世不得翻身。
可沒想到多方消息條條大路通羅馬,那羅馬分明就是東海公司老總的老婆。別人或許不知道東海公司老總老婆是誰,楊巡卻是知道得分明,這一打聽到手,反而是他糊塗了。梁思申當年不是告誡蕭然不上日方當的第一人嗎?現在怎麽反而成了跳火海的第一人?若是別人,楊巡一定認為那人是傻到家的,梁思申卻應該不是。可楊巡又想,萬一梁思申這回鬼迷心竅呢?
楊巡覺得,作為朋友,有義無反顧地提醒的義務。
楊巡打電話給梁思申,梁思申還奇怪,“咦,這麽快就傳開了?”
楊巡道:“這麽說是真有其事?也沒太傳開,我聽說是蕭然的事,特意多關心了點。你這是錢多了燙手?”
梁思申笑道:“知道也沒什麽,很快會公開的。不出一個月吧,你看消息。”
楊巡奇道:“我不知道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你不怕日方,還是你另有奇招?即使錢多燙手你可以到銀行存零存零取,拿最低利息,隻要你高興,可沒必要送錢送給別人把持還讓別人看你笑話。市一機蕭然怎麽回事,全市人民都知道,可你當年比全市人民知道得還早,現在反而是怎麽回事?”
梁思申不想把她的計劃在塵埃落定之前說出來。隻是笑道:“謝謝你提醒,我回頭再考慮考慮。不過我不會重蹈蕭然覆轍,他那太笨。楊巡,盡量不要把我買蕭然股份的事情散播開去,可以嗎?”
楊巡何等機靈,道:“好,我會閉上嘴巴,以後也不會再去打聽。最近有什麽好消息壞消息沒有?”
梁思申道:“好消息是減息啊,個人貸款鬆動啊……總之是個趨勢吧。目前還沒明朗,我也不知道會鬆到什麽程度。你最近做什麽?”
楊巡道:“最近房價跳樓,比最高房價低一半,幾家房地產公司做不下去,出現一種叫爛尾樓的東西,你有數?”
“知道。你準備接手爛尾樓?據說因為產權不明晰,敢接的人不多。很多人怕接手後有莫名其妙的債主找上門來。”
“對,我正跟幾家談,我們遐邇說那些公司的賬爛得一塌糊塗,不知道多少黑窟窿躲在後麵。所以我上回跟申總說起,要是讓政府做中間人,拿文件把前後兩個經營者之間劃條分界線,我這事情做起來就順了。可現在爛尾樓都才開始爛起,沒爛到家,政府都還在看。我跟幾位機關朋友說起,他們都說很難插手。這不,我一直拖著。”
梁思申將楊巡的話回味三遍,道:“債務難道容易躲?萬一有人忽然拿出一張過去的借條來讓你還,你還不還?這種公司普遍都是過去那種貸款——抵押——再貸款——再抵押的產物,揮霍到資金鏈斷裂,結果留下幾幢爛尾樓。所以這幾幢爛尾樓的價值與其身上背負的銀行貨款或者其他渠道借貸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但銀行怕負爛賬責任,寧可拖著不處理,讓賬上永遠有這筆賬掛著,也不敢折價交給你。我估計這不是地方政府協調一下能劃清界限的問題。”
楊巡奇道:“你怎麽知道得那麽多……哦,對,你家裏都是銀行。我插手處理這些事情之後才慢慢知道還有那麽多沒法講道理的蠢套路。可有什麽辦法?隻有幹著急,公家的錢,人家銀行不急。那你為什麽不做?你有人脈。”但楊巡說出來就想到,梁思申不肯利用那人脈。
梁思申卻道:“我正考慮。你說個人找上來的債務怎麽處理?”
“個人的太容易了,千年不賴萬年不還,都那樣處理,又不是我欠下的。打官司也有辦法讓它沒法執行。”
楊巡說的時候無心,回頭想起來卻是熱血沸騰,為什麽不可以再次合作?當然,有曆史原因在,梁思申估計對他還心存芥蒂,但誰都不能否認,合作的前景卻是非常美好。梁思申有人脈,有資金,有前瞻的融資手段,他楊巡也有資金,更有過人的活動能力。隻是,合作的前提呢?他有前科,梁思申還敢不敢再度信任他?
楊巡想到工作中遇到的那些難題,想到去銀行打交道遇到的門檻,他相信,即使不用梁思申的背景,隻要抬出宋運輝來,便可在本地銀行暢行無阻。東海,每天多大的資金流轉啊,哪家銀行行長對宋運輝不是趨之若鶩。
楊巡更想到梁思申對蕭然在市一機股份的收購,為什麽?難道已經與日方達成什麽諒解了?或者是切割一部分資產出去,由她經營?可是市一機那種製造業企業,又不是什麽好吃的蛋糕,完全是長線投資的玩意兒,梁思申究竟是什麽樣的打算,難道又是跟以前那樣三言兩語就認定一個項目?
楊巡很多猜度,可是不想與任遐邇講,反正一講到梁思申,任遐邇肯定得跟他過不去,女人也不知為什麽總那麽多小心眼,又不可能的事,懷疑他做什麽。
可是女兒小碗兒啊,每想到小碗,楊巡到哪兒都能眉開眼笑。他細心地跟隨女兒成長的每一步:能睜開眼睛了,能盯人了,能認人了,還會咧開小嘴笑了,還能咿咿呀呀地發聲了。哦喲,這樣小小的一個人,長起體重來還挺快,每天稱重都有增重,門後掛的一張體重曲線圖一直是蹭蹭往上升的,非常健康。便是連一頭黑亮的頭發也長得飛快,很快就長出小姑娘的清秀模樣來。而今老二家的也懷孕了,但楊巡確信不疑,誰都沒他的小碗兒可愛。
因此楊巡很有回家動力。回家裏小碗總能第一時間給他一個最閃亮的眼光以示招呼,那個時候,楊巡的心裏總是跟酥糖一樣甜蜜。他很小就沒爸爸,家裏赤貧,從小吃盡苦頭,他對著可愛都沒法形容的小碗,掛在嘴邊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是:“爸爸好好掙錢,讓我們小碗做小公主。”任遐邇說他是個二十四孝老爸。
因為關心電視上的東南亞形勢,楊巡現在隻要有空就看新聞聯播。他發現,最近的國內新聞頭條被大江南北的洪澇災害給占領。電視裏放出來,現場那個濁浪滾滾。楊巡聯想到自己在東北時候,憤怒的人潮過後一貧如洗的慘況。那邊若是真讓洪水洗上一遍,可慘。或許是最近剛有了個女兒,楊巡覺得自己很是心軟。他對那災區的人感同身受著,因為他曾大起大落過,麵對突如其來的災難,他能明白當時的心境。他關注著,不曉得災情能不能被控製住。
宋運輝從北京回來,便去探望了一下雷東寶。他見到的雷東寶已經能正常睜眼睛,可是一張臉變得歪鼻子歪眼,四肢則是不靈光了一半,生活無法自理,最要命的是思維依然遲鈍。他看得出雷東寶不想見他,非常不想見,以至於一起吃頓病號飯後,雷東寶就借睡午覺不理他了。可是看到他進門那一刻,雷東寶卻又分明滿眼睛的欣喜。他能理解雷東寶此時的心情,沒有一隻老虎是心甘情願地呆在動物園裏讓人參觀的,被鐵籠禁錮的老虎個個無精打采,理都不理外麵的人。雷老虎也是一樣,捆住手腳的淒涼時節,雷東寶心裏一定寧願沒人看見。
雷東寶睡著後,宋運輝與韋春紅商量,未來是住市區還是住回小雷家?住回小雷家有沒有顧慮?韋春紅卻是隻有一個答案,雷東寶連市區的家都不願回,不願以現在這副麵目見任何一個熟人。她現在也不知道回頭該怎麽辦,要不到見不到熟人的鄉下找間房子?每天曬太陽種菜,讓她的兒子寄宿在學校算了。
宋運輝考慮之下,聯係楊巡,問楊巡暫借老家的房子。楊巡豈有不答應的?送都送不進呢。韋春紅當即過去一看,雖然這個家荒蕪多年,草木森森,她還是非常滿意,回來市區就推著宋運輝別回醫院,堅持讓宋運輝回去上班,不用搭理現在的雷東寶。宋運輝也知道雷東寶現在需要心理療傷,但好歹他來看過一趟之後可以放心。
回到家裏,他也有私人問題需要麵對,他隱隱覺得梁思申對他與過去很不一樣。但究竟好或者不好在哪裏,他也說不上來,梁思申依然對他親昵,跟他單獨在一起時也還是黏在一起,可他為什麽覺得她好像離他有些疏遠了呢?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宋運輝有些提心吊膽。
宋運輝想與妻子好好談談。事前,他請教感情生活豐富的虞山卿,卻覺得虞山卿的答案不適合真正相愛的兩個人。請教家庭和睦的尋建祥,又覺得尋家的精神生活與梁思申格格不入。
然而,怎麽與梁思申開口?已經慣於在大會小會上麵對台下千萬雙眼睛的宋運輝忽然有了裹足不前的膽怯,那膽怯甚至猶如當年第一次走上廠部會議室講台,麵對咄咄逼人的水書記、費廠長、劉總工等人的時候。可那時他起碼心裏對技術有底,現在心裏的底卻是虛無得很,愛,可以成為他的底氣嗎?而他現在擔心的正是兩人之間愛的變化。他不免想到當年對程開顏的時候,當他心中無愛,他可以做得如此決絕。梁思申會嗎?
沒等宋運輝下定決心開口,梁思申卻在到達第一晚握住宋運輝的手,嚴肅而認真地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宋運輝不知道妻子要跟他說什麽,卻毫不猶豫地道:“你說,我全部答應。”
偏生梁思申知道宋運輝對她一向是說到做到,聽聞丈夫如此爽快,愣了一下,“你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麽?”
宋運輝並不諱言:“你最近對我有看法,我不願我們之間有隔閡,可我沒找到原因。既然你已經找到……”下麵的話宋運輝忽然咽住,覺得信誓旦旦得肉麻。
梁思申一下子很內疚,感覺自己好像恃強淩弱似的,在兩人感情的世界裏,一向是她主動,她總是索取很多很多,丈夫總是包容著她,就像今天,他全無招架,開門揖盜。她忽然想放棄,做人不能太得寸進尺,有這樣愛她的丈夫,她還想要怎樣?反而是宋運輝今天非解決問題不可,不願再看到妻子在他身邊時卻目光遊移。他鼓勵梁思申繼續。
梁思申猶豫之下,終於將手中的本子打開,將那張宋運輝在金州新車間開工現場的照片拿出來,放到丈夫手裏。“我這幾天考慮了,我愛這樣追求事業的你,愛直言不諱批評我對老師胡說的你,愛那個直言‘我很驕傲’的你,愛為大哥操心得沒原則的你,愛幫我跟外公鬥嘴的你,愛西湖邊內斂又奔放的你,愛一直堅韌智慧的你。但是我最近心裏對你越來越有非議,覺得你越來越麵目模糊,前陣子我才想到,你變了,你變成外公嘴裏那種千人一麵的官僚。直到見你又黏黏糊糊對大哥割舍不下,我才意識到,你如今已經很少流露人性的一麵。對不起,我會不會說得太嚴苛?”
“你盡管繼續。”宋運輝被說得麵紅耳赤,即使他知道自己道路的最終肯定是官僚,可被梁思申如此點明,他還是吃不消,“可是工作環境……我可能已經有些職業病。”
“是,我也覺得太苛求你,一定是我太不寬容。可是,我們相識相知這麽多年,我真的覺得你丟失了很多過去很好的品質,你變得冷漠。外公說你工作環境太複雜,你又奔跑得太快,因此來不及好好地思考。這方麵我也有同感,我辭職後才考慮,我在忙忙碌碌中究竟迷失了些什麽,我發現我迷失了我的性情。”梁思申見宋運輝點頭,她將手中照片豎起,“我要一個有血有肉有愛的性情中人。”
宋運輝終於不得不婉轉指出:“你真正想說的是不是我工作中缺乏人性,現在距離民眾越來越遠?”
“是的,你現在工作中對成事的因素考慮太多,人的因素考慮太少。包括考慮你自己,為了成事,你個人也放棄太多。”梁思申認真上了,她基本上也是認準了宋運輝不會生她的氣,頗為有恃無恐。
宋運輝卻得為妻子的指責找出理由:“你對我的工作了解並不全麵,當然與我平時說得不多有關。現在我們的話題,包括電話中的話題,80%是有關可可,5%是有關其他人,屬於我們兩個的隻有15%。而我更擅長傾聽,導致你了解我工作的時間不多。對不對?”
“兩碼事。”
“不,一碼事。我沒告訴你的是,我做那麽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提高員工收入。比如在老家合作項目的收入大部分用來提高東海的福利,你知道而今國企的收入相對外資而言很沒優勢嗎?可是我們國企又有這樣那樣的規矩,我隻好另辟蹊徑。還有整合那家上市公司也是基於同樣的考慮,現在基本上實現個人收入與企業效益雙豐收。其他還有許多,有空你可以調查一下社會工資與東海公司員工工資福利之間的對比,比上不足比下大大有餘。對於人的因素的考慮,我一直沒有放棄。”
“是的,你一向做事很有考慮,可是現在你越來越理性,理性得可以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來達到目的。比如犧牲你自己的好惡原則,犧牲有些人的生計,最麻煩的是,決定犧牲某個群體時候,你很理所當然的態度。換作若幹年前,當你作為某個被犧牲的群體,從小到大遭受不幸,你作為被犧牲個體是如何感受的?你有沒有將心比心一下?如果為了某個目的可以理所當然地犧牲某人或者某物,那麽誰也難以保證哪天你我,以及你我的某些底線也會被誰犧牲。那實在是很危險地想法。”
宋運輝差點被噎住,心頭不免有些激動。雖然以他之豐富閱曆,依然可以寬宏地把妻子的指責一笑置之,可是既然牽涉到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過去歲月,他心裏不會不以為然:“套用你的話,兩碼事。這是個百舸爭流的年代,有競爭,就必然有淘汰。競爭選擇,不能說是犧牲,與那個時代的選擇不同概念。然後你看,我們集中力量辦成事,成功後可以做得多事,帶動很多人過更好生活,包括提攜那些被競爭淘汰的人。”
“先破壞,後修複,已經被證明是條歪路,修複的社會成本與經濟成本都很巨大……”
“思申,這已經是社會問題。你這麽要求我個人,不公平。”
梁思申雖然在丈夫麵前幾乎為所欲為,可是到底不願看他氣急,更因為這些問題更多涉及社會製度的完善,宋運輝到底不可能鬧獨立王國,她便立刻轉了話題:“好啦,我該說的說完。大前年我去小雷家,大哥指給我看一處山道,據說正是你走出大山求學深造的通道,聽說也正是那條路上,你姐姐遇到大哥。我對那條山路很好奇,灰郎,我現在有閑,要不等小引放假回來,你請假出來,我們一家去那條山路走走?”
宋運輝奇道:“那條路還通著嗎?你……想探訪我的心路曆程?”
“你草木皆兵。”但被宋運輝一說,梁思申倒反而牽掛上了,好像走那條山路真的有什麽象征意義了似的。她是真的不願意看到丈夫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政客,她挺想,他是一個例外。
宋運輝被妻子糾纏不過,其實他也好奇那條他雙腳丈量著走出農村的那條山道如今會是怎樣,他也不擔心妻子對他心靈變遷的探尋。那都是小事。他隻擔心與妻子的一席嚴肅談話中妻子對他的看法,那看來是她的心結,那麽也必然得成為他的心病。他怎會失去人性呢?這一嚴重指控顯然不正確。他雖然說,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應,可是不合理的要求呢?考慮到梁思申心裏的齟齬,想到夫妻關係可能轉向“貌合神離”,宋運輝無法不把談話當回事。他太愛,她若冷落他,他的人生會崩塌一半。
他想,或者他應該與妻子有更多溝通,對於有些事的處理,他有諸多無奈。可他也意識到,如果是意識形態方麵的重大差異呢?就像……他以前看待他的導師水書記,當時,那時怎麽看水書記怎麽是白臉奸臣。想到這兒,他不由得一陣心驚,他的太太,會不會也像他當年看水書記一樣地看他?他再想,即使時至今日。他又如何評價水書記的人性?捫心自問,他對水書記的人品評價還真不高。那麽,而今他自詡水書記的嫡傳弟子,旁人評價他,是否亦如他評價水書記?
宋運輝雖然極其推崇水書記的手段,可畢竟並不認同水書記的為人。他注視著遙遠的水書記,想以後行動決策時候得有所顧慮。
楊巡很快得知梁思申已成功買下蕭然在市一機的股份。他雖然不知道價位如何,但想到蕭然當初肯以白菜價賣股份給他,當然梁思申所得報價肯定更低。如果這樣,他替梁思申算計,隻要稍一轉手,她就已經大賺一筆。天哪,簡直是玩家中的高手。
考慮到宋運輝坐落在東海總公司,萬一梁思申買下市一機,目的不是轉賣,而是打算落地生根好生運作呢?他想梁思申不是個能處理雞零狗碎的人,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如何出手,他很有心再度與她合作。
第二天上班,楊巡便接到一條更加震撼的消息,梁思申進駐市一機,日方管理人員於會後退出管理。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梁思申也買下了日方的股份?楊巡好好地定下神來,才打電話去恭賀。
梁思申奇道:“你在我身邊安插著誰?千裏眼追風耳都不如你。”
“你這麽招搖的身份,用得著我安插人嗎?一舉一動都在全市人民眼皮子底下。難道以後市一機全歸你?”
“基本上,沒問題了。是筆好買賣。”
楊巡倒吸一口冷氣,道:“日本人給你的,也是蕭然那價?”
“稍高,但還算合理。”
“加倍,轉手給我吧,我一次性付款,砸鍋賣鐵都得籌資一次性付給你。你拿著錢做你的下一筆大生意去,不要陷那工廠事務性工作裏。”
梁思申一笑,“再說吧,我還沒頭緒。”
楊巡又提出:“或者你有很大計劃,你可以考慮,我是這兒的地頭蛇……你今晚有空沒?我們見麵吃飯詳談。”
梁思申卻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晚上不需要回家看你的寶貝女兒?”
楊邐旁邊聽見電話,“嗤”地一聲,“給拒絕了?認命吧。你們怎麽還可能合作?”
楊巡鬱悶了好一會兒,但即使再鬱悶,他還是寫出一份方案,傳真給梁思申,他建議梁思申將市一機的市區廠房置換到郊區,這地塊與市中心直線距離近,麵積巨大,好好開發起來,即使沒有熱點也可以做出熱點,隻要有能力有能量有資金,想怎麽折騰那地塊,就怎麽折騰。
但梁思申隻回電謝謝。楊巡很是失落。他從小楊饅頭一步步地發展到今天,項目是越做越大,而今雖然看到很多賺錢機會,他也正著手操作,可缺乏挑戰性,總是缺少激情。可像市一機地塊改造那麽大的項目,人一生隻要做上一個,到死都有吹牛資本,那是挑戰極限啊!可是梁思申顯然對過去的合作留有陰影,楊巡無處著力。
楊巡心裏其實還有另一重考慮,他很想尋找機會,通過與梁思申的第二次合作,讓他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也減少一下對梁思申的愧疚。但這話他對誰都沒臉說。
天氣一天一天地熱起來,薔薇謝了,梔子開了,茉莉與玉簪也在夜晚次第開放。錦雲裏在梁思申的悉心操作下,自春到夏,鮮花不斷。
可外公卻在這般典雅繁華中,想到粗糙的雷東寶,不知那個一會兒魯智深一會兒李逵的漢子現在恢複沒有,精神頭如何,健康狀況會不會比他這個老頭子更糟。
可是他現在懶得離開錦雲裏走那麽遠的路,他隻好問宋運輝,雷東寶而今有沒有音信。宋運輝告訴外公,他隻聯絡得到韋春紅,雷東寶一直不肯接聽他的電話。他隻知道雷東寶現在能走路了,神智完全清楚了,戒酒了,戒煙了,而今最大愛好是捏一把柴刀上山砍柴,一去就是半天,砍柴回來是劈柴,劈柴之後是燒柴,可以耐心地蹲灶窩裏半天都不出來,人瘦了,落形了,嗓門小了。
外公心說,什麽嘛,這也叫臥薪嚐膽?一個才屆中年的漢子打算就這般無所事事打發後半輩子?年齡比雷東寶大一倍的他都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呢。比如他最近非常關心長江洪水,呆在電視機前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
楊巡因關心經濟形勢而看新聞聯播,捎帶著也關注上了長江洪水。楊巡最先還看得興高采烈的,對著電話上濁浪翻滾的畫麵大呼小叫,讓任遐邇一起“觀賞”。他告訴任遐邇,他以前所住山村每到雨季,四周山上的水全部往底部村莊裏流,他們經常是眼看著小溪裏的水翻滾上漲,變成寬闊的大河。然後大河裏的水漫撒開來,他們小孩子在水裏痛快地打水仗,那時候的水真清,打水仗乃一大享受,現在好生懷念,估計那什麽洞庭湖鄱陽湖一帶的孩子現在也可以狂打水仗了。當年等水一直漫到家裏,大人們的臉上才嚴肅起來,帶著他們背上家當頂一大塊油布往山上躲。小孩子還高興得稀裏嘩啦的呢,現在想起來都好玩。不過雨總是那樣有規律的,下著下著,過了梅雨季就晴了。他估摸著電視裏的濁浪翻滾畫麵到了七八月也得因為秋季來臨降水減少而得以緩解,所以都沒當回事。
但隨著雨沒完沒了地下到七月,楊巡不好意思再沒心沒肺地“觀賞”了,有時因為應酬錯過新聞聯播,回家還是會問一下那邊情況如何,有無惡化。他沒親眼見識過山洪,卻知道村裏有幾處遺跡,竟是山洪衝垮的石頭牆。電話上的洪水若是決堤,沿岸百姓的家那就得跟他當年東北時期遭憤怒礦工洗劫的電線店一樣,數年積累,一朝完蛋。他至今想起當年的困境還有點膽寒呢。他因此也不知心裏哪根筋搭上了,特別關心長江沿岸局勢的變化。今天一回家,任遐邇就告訴他,新聞播出年紀那麽大的朱經理親自抵達重災區探望災民。
楊巡當即感覺那邊境況可能比想象中更糟,要不然怎麽會驚動總理大駕?他打開電視轉了一圈,沒看到類似新聞,就上樓洗澡,看過睡夢中的寶貝女兒小碗兒,下來正好趕上晚間新聞。上海同看一條新聞的外公看完後嚴肅地癟著嘴睡去了,這邊的楊巡對妻子道:“遐邇,我們剛才吃飯說到捐款了。他們有幾個被各自的婆婆叫去要求捐款,飯桌上淨聽他們罵人,不肯捐。可都說這回估計逃不過,要不報個數字上去,回頭捐不捐另說。”
任遐邇奇道:“都那麽有錢,捐點兒出來又傷不了筋骨。也忒雞賊。過幾天我們也得被找上吧,你怎麽辦?”
楊巡道:“不過聽他們一說,還真是那麽回事。國家平時有好處都給了東海他們那些企業,要捐錢了才想到我們,憑什麽啊?我們個體戶不偷不搶,貓角落裏做邊緣分子,前幾年才被承認身份,讓開私營有限公司。輪到捐款起來,怎麽就那麽認我們法人地位了?你說誰會一個電話請走宋總談話,讓他掏錢?即使讓掏也掏的是國家的錢,他個人能掏多少?明顯不公平。”
“噯,是啊,每個月稅費教育附加費城市建設費什麽的我們私企從來不落下,可說起來我們私企好像是三等公民,這個不準入那個不準入,怕我們擾亂經濟秩序。等捐起錢來又要我們做道德楷模,什麽邏輯?”
楊巡“撲哧”一聲笑出來,“發牢騷也得聽知識分子發啊,你這話放今天飯桌上,就把他們的蓋了。說實話,我本來想怎麽伸把手,今天聽他們一席牢騷,我也氣不打一處來。都當我們的錢是不義之財一樣,以前拿個白條誰都敢上來收費,今天變成捐款了。就算退一步,要捐也得先找蕭然他們那些人,他們那掙的才是不義之財,說什麽也得捐點兒出去安慰良心。哪像我們提心吊膽這點兒產業,每分錢拿出去都是割肉。”
兩個人夫唱婦隨,同聲共氣。臨睡,任遐邇卻問一聲:“這個月要不要拿筆現金出來放著?”
楊巡抓抓頭皮,再抓抓頭皮,“真要做好人?”
任遐邇莞爾,“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這幾天肯定得找你,你做好思想準備吧。”
楊巡愣了會兒,連聲說“睡覺”。今天這頓飯吃得,本來看電視看得滿腔都是熱血,硬是給吃出滿腹的反社會來。
隔天楊巡在酒店遇見宋運輝,卻得知當天早上,梁思申買了一車子的消殺藥品,帶上剛從美國回來過暑假的宋引自駕趕赴九江了。楊巡想想那輛牛高馬大的切諾基,心說那車真派上用場了。楊巡很想知道梁思申帶去多少錢,但追問之下,宋運輝不肯詳說。隻說不是小數目。
其實宋運輝不便將梁思申準備用於災區的錢公之於眾。梁思申的意圖很明顯,替她爸爸消孽。她不僅自己出錢,還大大勒索了梁凡一筆,倒是放過外公,還是外公自覺將錢奉上。因此她不肯留名,不願公開,一切都希望悄悄地完成,誰也不驚動。宋引是聽說計劃後自告奮勇跟去做保鏢的,爺爺奶奶好生不舍,但是爸爸鼓勵。她幾乎是在車上倒的時差。
楊巡估計宋運輝嘴裏的不是小數目應該起碼十萬起檔。但再想到梁思申的大手筆,那個不是小數目,會不會百萬起檔?他都無心應酬,回家便告訴任遐邇,宋總太太估計捐了上百萬,這還是保守數字。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任遐邇好久才問一句:“宋總太太的是不是不義之財?”
楊巡搖頭,“應該不會是,以前跟我合作時候再怎麽辛苦都不願搬出特權。人這種性格應該很難改變。”
任遐邇想了會兒,道:“他們國外的,慈善方麵與我們很不同。他們那邊的富豪很能經常回饋社會。小碗她爹,我們現在也算是有點兒頭臉的,那個……雖然我們一肚子的反社會,可別為富不仁。我們也得有自己做人的準則。”
楊巡雖然點頭,可並沒回答。他想到很多。他想到在正統社會裏低三下四討生活的日子,想到過去幾乎遭全民唾棄的個體戶生涯,想到虎口奪食般從蕭然等強權手指縫裏扒來錢財,想到那在計劃體製下提心吊膽的生存,想到至今即使手頭再多的錢也無法準入的某些商業領域。他想到他心中纏繞不去的恐懼,那是長期遊離於體製邊緣人的警惕,警惕任何可能致使擦邊球變為違法的政策風吹草動。他能沒有怨氣嗎?他即使再是人們口中的大老板,卻依然似乎不受體製承認。他被那些個體朋友提醒,心裏沒法不對捐款要求產生反感。他不能總吃最差的飼料,擠出與人同樣的奶,太不公平。
可楊巡即使已婚,多少在心中還是把梁思申當作天上那彎皎潔的月。對於梁思申的舉動,他更一廂情願地往好裏想,往高裏傾慕。想到梁思申和他看著長大的宋引而今正在奔赴災區路上,他有點沒法將“不公平”三個字像前天一樣理直氣壯地掛嘴邊上。他問任遐邇,究竟要不要捐?任遐邇奇怪他舊事重提,就說她的意思是,本來想捐的話,還是捐,別因為別人說幾句話就改變立場,做事得聽從自己的第一意願。
楊巡心中的天平搖擺著,但第二天被個私協會請去談話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嘴上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他不甘心被那些人理所當然地要走一筆他的血汗錢。
回來,正好有人找他詢問市一機的相關事宜,希望楊巡這位眾所周知的宋總老鄉搭橋,向宋太太轉達運作市一機的意向。楊巡繞過宋運輝,直接一個電話打到梁思申的手機。可三言兩語,梁思申的話題就轉到所見所聞上。
“楊巡,不出來不知道,情況比電視上說的可能還嚴重。長江安徽段都沒逃過,堤壩岌岌可危。”
聽著梁思申充滿歎息的語氣,楊巡忍不住道:“你幫我看看,我能做點兒什麽。”
梁思申道:“我原先想,先帶上肯定有用的消殺藥品,帶著的錢到目的地再見機行事。現在看來都不用到目的地,凡是民生物資都需要。怎麽,你也準備過來?”
楊巡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麽花錢,不心疼嗎?”
梁思申不便解釋她心中最強烈的本意,隻得避實就虛,“東海公司號召捐款的口號說,拿出你的社會責任心來,奉獻你的愛心。”
楊巡笑道:“都這麽說。可看到那些肥頭大耳的人說這種話,你不覺得諷刺?不過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我信。”
梁思申尋了一句開心,“既然相信,那麽拉兩車方便食品來。”但梁思申絕不相信楊巡這個把錢眼兒看得比天大的人會舍得花那個大錢。在她印象裏,對於楊巡,做什麽都好,就是別打他錢的主意。跟楊巡合作,根本不能有雙贏這個概念,隻能講求奉獻。
楊巡卻一根筋搭牢,認真上了,覺得好像是他對梁思申有了承諾似的,若賴賬不做,他便是連這麽個最後一次表白自己的機會也喪失了。他回頭沒二話,讓任遐邇出錢來,從自家市場裏的批發商那兒用出廠價直接進了一卡車礦泉水,一卡車方便麵,一卡車食油、火腿腸、餅幹等物,一卡車防風擋雨的塑料篷布,裝了滿滿四大卡車的貨色,他親自押車上路。
不僅是所有認識楊巡的人驚奇,連任遐邇都驚奇,覺得楊巡這麽做是太陽從西邊出了。清晨在市場門口統一裝車時候,一行四輛一汽卡車,非常威風。楊巡自己坐在舊舊的普桑裏麵,車後放滿自家捐出來的舊衣物被褥,與妻子依依話別。東西還在裝著,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哄鬧開了,連市場裏麵的攤主都圍過來將楊巡當西洋鏡看,因為都知道這人絕非善類。有頭有臉的幾個人笑話楊巡究竟背後是不是拿這四車貨跟誰做了交易,卻沒一個人表揚楊巡做得好。楊巡反而覺得自在,嘻嘻哈哈應付著。不料節外生枝,區委書記得訊趕來了。
麵對書記帶著表揚的詢問,楊巡竟然吭吭哧哧地應答艱難,先是避而不認,推說別人讓買,書記就逼問別人是誰,楊巡想扯到梁思申頭上去,卻被楊邐大大方方地揭發。那書記是楊巡認識並要好的,見此好笑,索性打電話讓電視台過來采訪,讓給宣傳宣傳。楊巡愕然,回頭看妻子,卻見她幸災樂禍地笑。因一家人都知道他每天強調低調低調,最不願做拋頭露麵的出頭鳥,就擔心給飛來橫禍打中。一會兒記者扛著攝像機十萬火急趕到,楊巡心裏已經有了草稿。記者問他為什麽,他說有人比他去得更早,報說前方缺糧,他才跟上。記者又問他那個“有人”是誰,他說他保密工作沒做好被暴露,絕不能再招供那個“有人”是誰,大家不過是憑良心做事,都不想敲鑼打鼓趁災給自己臉上貼金。後麵記者再怎麽問,楊巡都裝傻打混過去。讓他表現崇高非常勉為其難,讓他裝傻打混他卻是得心應手。最後還是書記說了幾句場麵話,楊邐也很體麵很文藝腔地幫大哥唱了幾句責任義務之類的高調,楊巡才千載難逢地紅著厚臉皮在大夥兒的鼓掌起哄聲中領著車隊浩浩蕩蕩上路。他從倒車鏡中看到的是剛才一直沉默的妻子擔憂的目光。
一直開到外環,楊巡才給任遐邇打電話,讓她別擔心,人家總書記總理都去的地兒,他也不會有事。他心說不到危難時候看不出真情,楊邐還在人前口若懸河,小碗兒媽更應該發言也肯定能說得鏗鏘有力,卻一聲不吭。楊巡很是感慨。互道珍重的話說完。楊巡一聲“遐邇”,嘿嘿笑著卻有點難以啟齒,他的心情很愉快,又是非說不可。“遐邇,要早知道今天場麵那麽大,嘿嘿,應該組織一下啊。你晚上千萬守著電視,不,你先回家試試錄像機還好不好用,你把那段新聞錄下來,全部新聞都一起錄,以後給小碗看她爸……不行你拿攝像機對著電視機拍,最好雙保險。我那些講話不知道會剩下多少,弄不好都剩老四在說。”
任遐邇聽著發笑:“不不,你今天說的話才好呢,實在話,即使不上電視也沒什麽。小碗她爹,今天你真……怎麽說呢,平日裏大家圍著你喊楊老板楊哥,都沒今天來得風光。而且你表現得特別好,不虛偽,不浮躁,小碗懂事後看到這段錄像,一定會為她爹驕傲。你心裏高興吧?”
楊巡道:“沒想到今天人模人樣一下,還真挺高興。你說我從小到大,沒挨老師幾次表揚,今天讓大夥兒那麽表揚,我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兩人一齊大笑,任遐邇本來很擔心楊巡一路安全,這會兒也放鬆下來,“啐,才正經一會兒功夫,又貧上了。哎,小碗她爹,你有沒有覺得其實我們也不一定得做邊緣人物。說實在的,以前我對個體戶的印象也不好,說起個體戶就跟坑蒙拐騙聯係到一起。個體戶被邊緣化,爹不親娘不愛的,一部分原因還在於自己平時的行為,即使你說那是給逼出來的。你說呢?像我們今天這樣實實在在負起區書記說的社會責任,誰還敢說我們的不是?頭臉還是得自己掙,我剛才看著你那麽登樣,我也真歡喜,一邊還替小碗兒歡喜,她爸多好。”
楊巡聽著更加歡喜,是的,今天還真有這樣的感覺,好像狗肉包子上了台麵。他自己剛才也是揚眉吐氣的,他這回被示眾心裏踏實,因此麵對著電視鏡頭,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誇,有一說一。說實話,這感覺真好。他想,這是不是走出邊緣的人物,拿自己當作堂堂正正的社會中堅了呢?這幾年,手頭越發殷實,而弟妹們也基本上成家立業,對家庭的責任,他應付起來已經綽綽有餘。或者,他是應該把責任心貢獻出去給社會了。
楊巡還沒來得及與梁思申匯合,他的四車援助物就已經送到前線撤離的民眾手裏。楊巡辦事能力強,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當地民眾的稱道。但他一直沒諱言他是個體戶,聽到大夥兒說現在的個體戶真不錯,楊巡心裏想,正如任遐邇所說,頭臉靠自己掙的。想當初銀行不敢貸款給個體戶,他自己也覺得貸款就跟國家錢落進自己口袋可以隨時卷走一樣,那時他這人還真不是很值得信任。而現在社會漸漸規範起來,他的心態也漸漸穩定下來,就認識到人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眼下銀行已經挺信任他,敢貸大額款給他了。這回他自發做了好事,應該又給他的信譽加分吧。看來回去還得好生修煉。
等楊巡從長江沿線奔波了好幾天回家,曬得泥鰍一樣地又上機關辦事,他得意地發覺大夥兒對他的態度有了變化。有人雖然開玩笑說他跟著電視上的副總理一塊兒變黑便瘦了,可是言語間少了輕佻,多了尊重。楊巡因此也不知不覺地言行紮實大氣起來。以前宋運輝曾教導他到一定階段後別再對人低三下四賠小心,現在看來,光有財力做底氣不夠,心裏也很有口真氣才行。
不久,楊巡向任遐邇提出了組建集團、規範管理的設想。或許他心中某些無名的恐懼,等到真正走到陽光底下後並不成其為問題了。他要為自己爭取到社會的認可。
但是楊巡的豪情壯誌沒亮相多久,都還沒放到家庭會議上與楊速楊邐討論,他就已經把組建集團的設想又打包封存到心底倉庫“夢想”一欄裏了。他頭腦還沒發昏,並不會以為憑他個人努力一小把,社會環境就會仙女點化一樣地瞬間發生改變。他全身多的是小辮子,他依然擔心太過招搖,會引得有些人氣不過清算他的舊賬。他最終還是沒弄什麽集團,但開始設計規範化的企業管理,結合逐步完善起來的勞動人事製度,製定內部員工的福利保障。
梁思申知道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又是外國公民,留在前線隻是累贅。而且她也知道更多的誌願工作還在後期。沿路了解了情況,通過梁凡與當地有關人員獲得穩固通訊聯絡之後,她反而先楊巡一步帶領宋引回家,通過電話電視繼續關注那邊的災情。
回家整休不久,經宋運輝多方了解確認那條古棧道猶在,他們一家四口如期回宋輝老家了。
八月天,清晨已經驕陽似火。一家人繞過肮髒的幾家小廠,躍過廠後隱藏堆積的工業垃圾,才終於見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動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家,我來啦!”可可被姐姐的舉動吸引,小人家好熱鬧,也跟著一起喊,與姐姐比誰的聲音大。兩姐弟放虎歸山一般,兩個大人扯都來不及。
宋運輝麵對曾相識的山野,麵對一雙活潑可愛的小兒女,麵對如花如玉的太太,心中生出無限感慨。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故地重遊,物是人非,舜華潛改。想當年走出山道,抱滿豪情萬丈。今日來思,原以為不過是攜家帶口了太太一個心願,不料觸景生情,無法不感歎如今胸中尚存幾許當日同學少年心。他真的變化很多。
山道有一米多寬,路麵犬牙交錯地鋪著鞋底磨圓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東一塊西一塊,小兒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麵隻有零星幾棵小草夾雜於石縫,其餘幾乎寸草不生,而山路兩邊卻是藤蘿薜荔,一棍打將下去,草蟲,漫天亂飛。梁思申與小姐弟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原始的山路,興奮之下,“嗖”地衝前麵與兒女並排去了。留宋運輝發了會兒呆,才快步跟上。
很快便跳躍著走過一座由兩條石板拚成的已經歪斜的小橋,一家人轉入滿眼蔥蘢的山穀。山路變為一邊是曲折歡唱的小溪,一邊是草木蔥蘢的山壁。宋運輝不敢大意,連忙小跑上去攔住前麵三個。他是農村長大的孩子,知道這種天氣下,山路中最多蛇蟲,尤其是這種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蟲出沒重地。他這麽一說,連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後,隻除了可可還無知無畏。
除了宋運輝,其他三個都拿這一路當玩兒,尤其是宋引,看見一朵花,就問爸爸這叫什麽花,看見一粒果兒,非要問能不能吃。宋運輝的水平僅僅停留在能不能吃上,其他一概不知,於是大家都很遺憾。太陽熱辣辣地烘烤著山穀,空氣中蒸騰著花草的清香,耳邊流淌著潺潺的水聲和幽幽的鳥鳴,還有兩小兒的嘰嘰呱呱。終於對花草的認識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問道:“爸爸,你小時候真的從這兒走出去趕火車嗎?為什麽不到公路上坐汽車?”
梁思申自作聰明道:“爸爸家那時候經濟緊張,而且那時候走路沒我們輕鬆,爸爸要挑一隻皮箱,一捆被子,還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時候才跟高一生那麽大,還小呢。”
宋運輝解釋道:“對的,那時候不僅爸爸家裏窮,大多數人家普通沒錢。經常一個月的工資吃飯零用下來,手頭緊巴巴地隻剩一塊兩塊錢了。可那時候一張到市裏的車票要五毛錢,一家人送我,來回就得去半年積蓄。乘不起,隻好摸黑靠兩隻腳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時候大家都燒柴草,山上給摟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連蛇都沒處窩,一路才有驚無險。那時候我們穿的是自己編的草鞋,還不舍得穿布鞋或者塑料涼鞋,怕一條山路走下來鞋底給走壞。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換上體麵的鞋子。可你們知道嗎?因為窮,還因為其他原因,為了讓爸爸讀大學,姑媽放棄體檢也放棄前途。唉,否則,姑媽不會那麽早逝。”
宋引聽得似懂非懂,回頭問梁思申道:“Mum,你呢?”宋引總被可可追問為什麽要喊他的媽媽為阿姨,宋引解釋不通,又與梁思申非常投緣,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蹤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梁思申慚愧道:“我生在特權家庭,從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引想了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權家庭,我從小坐爸爸的車子,別的小朋友都沒有。爸爸,那不好。”
宋運輝走在前麵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家都看不到他的尷尬,他岔開話頭,道:“那時候很多人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大山,沒有電視,看的電影是翻來覆去的幾部,大家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麽,但都懵懂地認定隻要參軍或者考大學走出山村,做上幹部就能有好生活。聽大哥說他當年是憑著在縣小學操場一口氣跑一萬米不倒,被征兵的看中了去,才算是找到活路的。我當然隻有考大學一途。沒想到走出農村走進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為的世界,生活一下亂套了,每天接觸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時候也不大會深入判斷什麽是好什麽是壞,隻是瘋狂地學習學習學習,什麽都新奇什麽都有一套道理,結果學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從這條山路走出去的,好像走進一個新世界裏。”
兩小兒都聽不懂,也不愛聽,梁思申知道這話是跟她說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運輝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心裏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進。我記得那時候一下湧進來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繚亂的,還真夠讓人迷失的。”
梁思申笑道:“是啊,李力曾經推薦他收藏的《走向未來》叢書,我沒想到他也看這種書,而且幾十本全部通讀。這個人,可惜走了歪路。”她說的時候見丈夫回頭一笑,她也會心一笑。
宋運輝道:“對,那時候大家麵前忽然展現一個新世界,有人裹足不前,有人勇往直前,整個社會忽然不再是一潭死水,於是導致人與人間的差異越來越大,差異又逼得人無法安於現狀,即使再膽小安穩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設法跟上發展,整個社會充滿躁動。有大哥率先走出農村改革一步,有大尋成了迷惘一代,有楊巡成了個體戶,還有那時候很有爭議的雙軌製,真可謂摸著石頭過河,思潮千姿百態。”
梁思申道:“混沌初開。”
“更像宇宙大爆炸。到九十年代後反而單純起來,一心一意搞經濟,至此方向已經非常明確。”
梁思申會心點頭,但立刻叫道:“可可別鑽草叢裏去。”
可可正追一隻蚱蜢,哪裏肯罷手,梁思申隻得飛撲過去,先將蚱蜢逮住,交給可可玩。可放手才想到,天哪,她抓了昆蟲,心裏這才後怕,似乎手裏都是毛茸茸的觸感。忙展開手心細看,還好,什麽刺都沒留下。小心看可可,卻什麽事兒都沒,捏著蚱蜢的兩隻大腿玩得開心,連宋引都避開三尺,粘到爸爸身邊,不敢接近可可。梁思申心想,可可到底是男孩子。宋運輝今天一心一意探索自己,忽然想到李力從那時候開始在唯利是圖的路上走得越來越遠。他自己呢?他若有所思。
宋引忽然道:“我一路看到好幾隻塑料袋了,我們可不可以都撿起來,扔垃圾堆裏去?”
梁思申笑道:“好建議,小引成環保人士了。”
宋運輝從身後雙肩包裏掏出一包零食,每人手裏分一塊蛋糕,這樣就空出一隻可以盛垃圾的塑料袋。宋引拿著塑料袋便有了副業。宋運輝從紛亂的思索中拉出自己,笑道:“早先不會想到塑料袋會成為汙染,最早時候一隻塑料袋洗了再用,非要用到千瘡百孔才舍得扔掉。沒想到現在成為公害。還有下麵的溪水,小時候走這條路不用帶水壺,這種水都是可以拿來直接喝的,現在誰敢喝?還有流經小雷家的河,我出去讀大學時候,全村洗碗淘米都在那條河裏,現在恐怕連魚都找不到。”
“連你在東海初期發展時候,可能因為資金緊張,也對東海的環保不大以為然。更大用說小雷家。”
“咦,你怎麽知道?”
“可可爺爺說的,他說剛搬來時候,海鮮可好了。可等東海的設備一開動,後來吃到嘴裏的近海魚蝦都有一股氣味。我隻要照著時間推算一下,特殊時期,那就對了。我前兒跟你說的,先破壞,後修複,很消耗。你還不認。”
宋運輝回想一下,才道:“是的,那時候資金非常緊張,唯一慶幸的是物價在那時候停止前一段時間的猛漲,才沒超預算太多。但也不得不從附屬配套設施上節約,比如生活配套,還有環保配套。現在說起來,做了虧心事似的。”
“極速發展時候,總是因經濟飛漲帶來的興奮掩蓋伴隨極速發展產生的大量社會問題,可問題總是要揭盅。這不是你的個人問題。”
宋運輝回頭一笑,“你替我開解,還繞到那麽遠地替我找理由。”
梁思申一愣,憋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在給自己找答案。我經常在想,你是那麽好的人,為什麽有時候也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來。”
宋運輝聞言站住,一張臉刷地紅了。梁思申見此,上去輕輕抱住他。
可可不知道爸爸媽媽忙什麽,見此夾道兩人中間,大聲道:“可可也要親親。”宋引正用登山杖戳到一隻塑料袋,聞言忙道:“先親我,先親我,我最辛苦。”
宋運輝被兒女打岔消去尷尬,忙招呼大家找一棵大楓樹下歇息補充能量。倆夫妻各自拿出包裏的食品,巴不得大家趕緊多消耗點,省得肩上背著辛苦。宋運輝等喝下幾口水,衝梁思申笑道:“我越想越險,你要是心裏有疙瘩又埋在心裏不說,隻看著我越來越厭惡,怎麽辦?”
“我肯定不瞞你,我相信你。”
宋運輝一笑,心裏沒底,這會兒他自己心裏都一片混沌。
四個人休整後繼續上路,翻過一座山頭,下坡就輕鬆許多,身邊都似能生出風來,很快就走出山路,來到一處群山懷抱的村落。那村子自然不如小雷家富裕,一望過去,田野還在,嫩生生的稻秧映立水中。隨著他們的腳步踏上田間小路,前麵的青蛙紛紛從路沿草叢跳進水裏,“噗通”聲不斷。三個城市長大的看著好玩,宋引更是彎腰跟一隻埋伏在水裏青蛙對視許久,又是裝鬼臉又是打恐嚇手勢,青蛙卻巋然不動。
走出農田,就是居民和曬場,陽光下的曬場上滿是夏收打下的金黃稻子。曬場陰影處貓著的農民看這一隊離奇闖入的陌生人,這陌生人則是在宋運輝的帶領下研究稻穀是怎樣長在稻草上,農民又是如何用手搖的稻桶脫粒的。梁思申和宋引、可可都感到非常新奇,輪流將曬場邊閑置的稻桶搖了好幾圈的才肯罷休。而這時四個人都已經給熱得麵如白灼對蝦。
走出曬場,可可就騎到了爸爸肩上。宋引小聲問梁思申,可不可以找地方乘車,太熱,不知道會不會中暑。梁思申也有些擔心,可是見丈夫興致勃勃,她也正有興致著,就好言勸慰宋引,風景還在前頭。宋運輝在前麵聽見,回頭道:“我們堅持一下,翻過前麵那個山頭,看到沒?就是小雷家了。走到小雷家,我們的任務完成。”
宋引吐吐舌頭,又跟梁思申輕道:“Mum,奶奶說過,爸爸是個累不死的。我早知道爸爸不會答應。”
梁思申看前麵騎著個可可還腳步穩健的丈夫,滿臉笑意。丈夫重視她的意見,看他今天想得真多。
翻越第二個山頭,又是夏天最熱的下午,四個人都感受到辛苦,連可可都在爸爸肩上晃得心慌,要求爬到背上。宋引在剛才的村子裏把垃圾袋扔了,這會兒也不再提撿塑料袋,埋頭悶聲爬坡。宋運輝身上背著可可,到底是辛苦,說話的勁頭也減了,小心找路,還是走在前麵。梁思申接手了丈夫的雙肩包,一個人背兩隻包,此時也倍覺辛苦。四個人隻要看見山路邊有遮陰的大樹,就撲去好好喝水好好歇息。大樹大歇,小樹小歇。
宋運輝坐在大樹下大歇時候,喘著粗氣告訴梁思申,“翻過山頭,再往下點的緩坡上,以前那兒有個大坑,是挖泥做磚幹的好事,我那年春節回家,姐姐去市裏接我,那年雪好大,我們走回來特別辛苦,結果滑進那坑裏了。是大哥拉我們上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雖然我們……可我還是想,那次要是沒見到就好了。”
“那是。”梁思申知道宋運輝指的是他姐姐的早亡。
“可是……唉,說不清,命運啊。認識大哥,也是我的榮幸。”
宋引開始擔心能不能爬到山頂。好在可可休息了會兒,又想自己走路。於是一家人互相提攜,呼哧呼哧地終於爬到山頂。
宋運輝忍不住快走幾步,叉腰站在山頂,也不顧頭頂烈日炎炎沒遮沒擋,站住不動了,看小雷家在腳下一覽無餘。但梁思申卻和宋引皺眉交流著上來:“什麽味兒?”“好像是小雷家的臭味兒。”“怎麽會這麽臭?大雜燴臭。”可可也聞到了,道:“屁屁味兒,臭。”
宋運輝卻興奮地指點著道:“看看小雷家,麵目全非了。”
宋引道:“一點不好,又臭又髒。”
宋運輝不服,跟女兒爭辯:“怎麽不好,你看,工業遍地開花,屋頂下是現代化的機器設備,看看那邊,是多麽整齊的民居。”
宋引也不服:“不好,就是不好。爸爸你回頭看,後麵的村莊多幹淨,多安靜,畫兒一樣。小雷家呢?又臭又髒,而且還有黑煙囪。這樣的環境不適合居住,人住在這兒會生病。”
梁思申問:“以前的小雷家也是剛經過的村莊一樣的田園牧歌嗎?”
宋運輝自己也察覺到剛才的興奮其實更多的是來自故地重遊的感覺,道:“噯,以前,幾乎差不多。”
宋引道:“那姑父做錯了,他把好好的地方變得這麽槽糕,變得沒法讓人類居住。”
宋運輝笑道:“又來一個學成歸國的小梁思申。”
梁思申一笑,“趕緊下去,太曬了。”
可是一路上,宋引堅持不懈地指著地上垃圾,說小雷家不好,指著手臂從樹葉上沾染的黑灰,又說小雷家不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一直說到山腳下。大家趕在進村前先在一棵樹下整理儀容。宋引不肯在髒石頭上坐下,又捏著鼻子以示抗議。宋運輝隻得嚴肅地對女兒道:“把手放下,這兒有很多爸爸的朋友,你這樣子很不尊重人。”
“我必須誠實地表達我的不滿。”
“還沒臭成那樣,放下。”
宋引見爸爸是真的嚴肅,挺怕,隻好放下,但白了爸爸一眼。宋運輝嚴肅地解釋道:“這是農村發展的局限……”
“如果是這樣,寧可不要發展。”宋引還是堅持道。
宋運輝道:“我們先不急著趕路,我們來說說為什麽要發展。吃不飽的時候,風景再好,有沒有用?”
宋引道:“為吃飽,環境卻變得又臭又髒,可能還致癌、短命,那麽吃飽又有什麽用?”
梁思申本來從不打斷父女倆的爭辯,但見兩人一個堅持自己的世界觀,一個對小雷家飽含情感,互不相讓,隻得插話打圓場:“我們別隻看到淺表的一麵,貓貓,我們更要看到人的思想進步。小雷家的開放,一富裕,帶給小雷家人豐富的物質生活之外,也帶來對外界的廣泛接觸和認識的機會,他們的思想因此得以越過大山阻擋,走向全國,走向更高更遠。他們思想的改變,又反過來指導他們對生活對工作的態度。最近最明顯的表現是,他們懂得爭取自己的權利,懂得抗爭不合理的管製,他們還懂得很多很多,這都是封閉在前麵一個畫境般的村莊裏所做不到的。聽懂我的意思嗎?”
宋運輝最明白梁思申的意思,他指的是村民對雷東寶自發自覺的反抗。宋引則是似懂非懂地點頭。
梁思申看看心說,估計以前宋運輝也是這麽繞暈的她,不由得心裏覺得好笑,她現在繞暈他女兒,哼。“既然他們進步,他們懂得更多,他們就會憑自己的判斷,為自己的生命做出更好的選擇,你要相信,進步才能開啟民智,民智的開啟更促使進步。所以小雷家以後會自我糾正,走得更好。”
宋引想了會兒,才慢慢點頭,道:“好吧,他們以後會不臭不髒。”
“不僅如此,還會更好。”宋運輝補充道。
宋引小大人一樣地道:“那希望他們懂得更多。”
宋運輝這才欣慰地與妻子交流一下眼光,帶領一眾人走進小雷家。
如同預期,不,甚至超出預期,他們受到比雷東寶主政時更熱烈的歡迎。但是他們沒多作停留,隻是客客氣氣地與鼎立的三足打過招呼,便去山上拜祭了宋運萍,下山後擋不過紅偉的殷勤,由紅偉親自駕車送他們去楊巡老家。
宋運輝借著倦意,不大說話。他雖然對雷東寶和小雷家之間的事情不予幹涉,但並不表示他支持,他不願搭理紅偉等人。車到最後一道山坡,宋運輝示意紅偉停住,他要徒步走進去。紅偉很是不解,但不敢用強。
四個人於是繼續走路,可可又回爸爸背上。
這段路不短,夕陽西下,他們拖著長長的身影,走得殘兵敗將一般,都眼巴巴看著平地裏的村落,希望最近的一幢房子就是楊巡老宅。梁思申等一輛晚歸摩托從他們身邊經過,忽然對宋運輝道:“我有些明白楊巡的性格了。”
宋運輝道:“我一直理解他,可有時又愛又恨。如果不是你們合作的事,我對他的欣賞可能會更多一些。”
梁思申點頭,“他那麽小時候,挑貨物從這邊走出去做生意,即使隻是才走我們進來的這一程,那得多少狠心才走得出這重重山巒。那樣的狠心……今天我自己走過才知道。”
宋運輝:“小楊肩上有一大家子等著吃飯的嘴。”
梁思申沉默,心中的某一塊開始隱隱鬆動。
當四個人在來過一次的宋運輝帶領下終於來到楊巡家老宅麵前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家家戶戶的門窗透出深深淺淺的燈光。
宋運輝拉住妻子和女兒,對著空無一人卻滿是柴垛的院子,對著敞開的門,和門裏傳出的孩子叫鬧聲,靜默了一下,聲音略略提高,喊了聲:“大哥,我來了。”
他看到雷東寶瘦得走形的身子迅速出現在門口,背著光,卻還是挺拔如鐵搭。
他忽然想到梁思申在小雷家村口說的那些話,大哥現在也懂得更多了吧。既然懂得更多,不管以後大哥是再轟轟烈烈,還是從此泯然於眾人,應該都是屬於大哥雷東寶更好的選擇。
一絲清涼的山風突破炎夏的悶熱,送熱烈擁抱在一起的人們進去房間。
外麵,群星在天幕運轉,一年一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