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二月十日。
比利時的E40公路,積雪厚重,汽車行駛極為緩慢。
她翻著網頁,已經有新聞估算出這此雪災的後果,長達900多公裏的汽車長龍,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盡頭。
900多公裏?如果現在有個航拍什麽的,估計是很震撼的曆史資料。
她把手按在車窗上,水霧上多了個不大不小的印記。
車子不大,單單後排就擠了四個人。
都不是非常熟的同學,尤其是身邊這個男孩子更隻見過三四次的樣子。他穿著黑白相見的登山服,臉孔很白,眼睛是淡淡的褐色,多少有些陰柔。
她隻記得這個人和自己不是一個係,如果不是室友盛情邀約,她怎麽都不會和他擠在這裏,共享一個座椅。隔著他的那兩個,倒是同係的學生。
因為長久的緩慢行駛和擁堵,兩個人早就抱著蜷成團,低低用西班牙語交談著,慢慢地親吻著,聲音低靡。
她迷糊睡了會兒,再醒來,發現車已經徹底不動了。
身邊這個男孩子正在用很別扭的姿勢,避開另外那個座位上的情侶,單手放在南北的座椅上,另外那隻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因為腿長,不得已要側過來緊貼著她。
這樣的姿勢,自然視線是落在她身上。
她很同情地對他笑笑,小聲問他:“會說中文嗎?”
“想要說什麽。”他笑一笑,清水似的聲音。
“隨便說什麽,”她困頓看著他,“反正我們這麽說話,他們也聽不懂。你叫什麽?我是說中文名字。”
“程牧。”
“南北,”她往後縮了縮,給他讓些空間,“東南西北的南,東南西北的北。”
“南北?”
“嗯。”
“南北。”
“啊?”
“沒什麽,我問過你所有同學,沒人知道你的中文名字,沒想到這麽簡單。”
“很好記吧?”她低聲笑起來。
“姓氏很特別,名字也很特別,的確聽一次就會記住。”
兩個人說了會兒話,她卻是越來越冷,因為不知道車要堵到什麽時候,空調是早早就關掉的,這樣的冰天雪地,連前座負責駕駛的情侶都開始以**取暖。
身側是,身前是。
身前的男孩子也在看著她,她也在端詳著他,如此的空間裏,真的很容易誘人犯罪。
她輕聲說:“900多公裏,聽著真挺絕望的。”
程牧從身上摸出個銀色的小酒瓶,輕輕敲敲她的手背:“這條公路總長超過8000多公裏,你這麽想著,是不是覺得900變得不值一提了?”
她把小巧的酒瓶拿過來,擰開聞聞:“很烈?”
“非常。”
她低下頭,抿了小半口,辣的吐舌頭:“你直接喝酒精嗎?”
“既然喝了,就多喝兩口。”他聲音也很輕。
“如果醉了呢?”
“我會把你送回家。”
他們離的很近,她甚至覺得,如果再多說一個字,兩個人的嘴唇就會碰上。她忍俊不禁地打開車門,兩年的時間,沒想到真的要離開回家的時候,卻碰上了豔遇。那樣雙眼睛裏竟有允諾,也有蠱惑。
剛才那樣的對視,她差點就任其發展了。
車外的風雪當真是大,可也有很多人站在路上、車旁,焦躁地等著雪停。
南北的短發馬上就被吹亂了,擋著眼睛,還沒有擺脫剛才的情緒,忽然就有震天的槍聲,身邊有子彈穿過,她下意識抱頭蹲下來。
怎麽會這樣?這裏怎麽會有槍戰?
還在猶疑不定,右臂忽然就一痛,整個人都被扯到了車輪後:“不要動,任何動作都不要做。”四周的尖叫,包括車內歇斯底裏的叫聲,貫穿耳膜。
南北疼的眼睛發黑,心裏卻恨的想殺人。
過去的二十年,還真不知道中彈有這麽疼……
再醒過來,也是因為疼,她以為自己是在醫院,沒想到竟然還倒黴的在車後座上,在這900多公裏的堵車大軍裏。
幸好手臂上有被包紮過,應該有醫生來過了。
可來過了?怎麽不帶我去醫院?
程牧不知道怎麽說服那四個人,就和她單獨在車上:“你怎麽樣?”
她疼的用另外的手,攥住受傷的那個手臂:“還是社會主義好……這種有合法持槍執照的國家,光登記在冊的槍就有七八萬支,實際估計要超兩百萬了,堵車都能碰上好萊塢級別槍戰……”
拚命說話也不管用,滾燙的眼淚,不斷不斷從眼睛流出來。
她真的是從沒想到中彈是這麽疼,不止是傷口,渾身上下都疼,像是肉從身上剝離開來。到最後也不知道是疼,還是累了,就蜷著身子,頭發胡亂擋在臉上,眼神混亂,麵孔已徹底沒了顏色。
“你還好嗎?”有聲音模糊著,問她。
而她的意識,早已到了別的世界。
中國台州。
她從比利時中途退學回國後,已經四年沒有離開雲南。
如果不是自小看她長大的沈公回鄉祭祖,她也不會來到台州,陪老人家重遊故裏。
這次因為沈公來到台州祭祖,從美歐、印尼、墨西哥和內地各省市趕來的沈氏後人足足有170人,卻隻有沈公和兩個兒子,住在老宅裏。南北也陪著住在這裏,早到了一周,每日除了見各色長輩小輩,就是去老宅子附近的玉坊。
玉坊是私人所有,多被地方政府用來展覽,招待貴賓,不會有太多的閑人。
這日午後,天氣有些沉悶。
沈公在接受一家台灣媒體的深訪,她左右無事,又從老宅子後門而出,沿著小路走到玉坊。
推門而入,濃鬱的檀香氣混著空調冷風,撲麵而來。正對大門的琉璃屏風後,有台灣歌仔戲腔飄出來,拿腔掛味兒,一絲不苟的老派風格。
門外真是下火的熱。
猛地享受空調的冷風,她不禁愜意眯起眼睛,長長地吐了口氣。
剛想要張口要涼茶,卻愣在了那裏。
內堂有兩三個客人,有個人非常醒目。
是程牧。
她還記得當初告別時,他的模樣。那時的他是個年輕的男孩子,高瘦,黑色的短發,隻有眼睛是非常漂亮的褐色,像波斯貓。而眼前,這個活生生存在的人,已不再是男孩子,早已長成個確確實實的男人。
南北對內堂看見自己的女孩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悄悄從後堂走過去,遠遠地,仔細看他。
程牧穿著黑色的襯衫,除了手腕上的表,渾身上下再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隻這麽坐著,單手搭在桌子邊沿,看著身邊的女人挑鐲子。兩個人偶爾有交流,均是在用粵語對話,這種地方語言對於聲線好的女孩,真是加分不少。
這裏是私藏的玉器店,第一天來的時候,沈公給她說過,凡是能夠來這裏的人,都是和沈家有關係的人。難道,他也和沈家有關係?
南北有些不敢相信。
“這個好嗎?”女人舉著手臂,看他。
“還不錯。”他倒是惜字如金。
程牧於她,是曾有過一段時間接觸,就差點破關係的物理係高材生。而自己於他,隻在大學念了半學期就被迫離開,沒有點破那稍許曖昧關係的女孩子。所以,在這裏,在台州,在沈家私人的玉坊裏,再見麵,該做些什麽?
她沒有走出大門,而是走進了內堂,地毯是很厚重的那種,走在上邊有著軟綿綿的觸感。因為她的靠近,兩個人都看過來。
南北笑著說:“這裏最好的翡翠,應該還沒有都拿出來。”
“真的嗎?”那個女人眼睛裏有著愉悅的情緒。
“如果有,可以都拿出來。”程牧看著她的臉,仔細端詳久違的故人。
“稍等。”
她說話的聲音低下來,偏過頭去對身邊早已熟識的店員說了幾句話,很快,就有人端來了她所說的那些“很好”的鐲子。
那個女人應該是很懂這些的人,眼睛裏滿滿的歡喜,低頭一個個細看過來。
她站在女人左側,悄悄把視線越過去,無聲問他:女朋友?
程牧手肘撐在紅木桌邊沿,隻是瞧著她,眼睛裏仿佛有著笑,可卻沒有露在臉上:“這些看起來都不錯,有沒有特別值得收藏的?”
對於她的問題,他萬全漠視了。
“有,”她輕揚起嘴角,對店員要過來鑰匙,走到巨大玻璃展櫃前,打了鎖。
如此大的展櫃,卻僅有兩個玉鐲,足可見其價值。
她卻沒有猶豫,將並排的兩個玉鐲都拿出來,挑了最小的那個,轉身替女人試戴。她輕握住女人的手,將玉鐲自並攏的四根手指穿過去,壓到了拇指下的虎口處,尺寸竟然非常合適:“這個值得收藏,大小也很適合這位小姐。”
“怎麽不直接戴上?”程牧饒有興致,看了眼她手裏的玉鐲。
“尺寸合適的鐲子,戴上就很難再摘下來,而且玉鐲合適就等於選取了主人,硬要拿下來也不好,”南北說得有模有樣,“這是用來鎮店的寶貝,還是要先生和小姐考慮好,才方便試戴。”
她身後跟著的兩個女店員,繃著不敢笑。
這話說的雖然唬人,可話語完全不專業,倒像是江湖騙子。要不是沈公預先留下話,這位大小姐無論做什麽都隨她,她們還真不敢讓南北這麽直接拿出來。
不過道理倒是真的,雖然店裏有專門用來取玉鐲的手油,可這樣合適的尺寸,戴上再要取下來,的確需要吃些苦頭。
她本是想嚇唬嚇唬他。
沒想到程牧真的就拿過來,直接一套,給那個女人戴上了。
南北眼看著這麽好的玉鐲給了別人,輕吐口氣,給女店員示意可以算賬了,女店員抿嘴笑笑,沒有往櫃台走,反倒直接躬身,引著兩個人走出了屏風。
“是熟客嗎?”
“不是,沈公派人帶他來的時候就說過,無論挑中什麽,都算是送給晚輩的。”店員很是唏噓,虧她們還為老板省錢,藏著這些最好的翡翠,沒想到就被南北給敗了。
翌日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南北烏龍間的一個玩笑,送出了市值七千萬的玉鐲。這間玉坊本就是做私藏和地方政府展覽用,算是沈家給故裏增添的一些政績。所以少了什麽,多了什麽,倒不會有人真的去計較。
“沒關係,都不過是李蓮英那個老太監偷拿出宮,被賣到海外的,起碼給了那位,還是長久在中國境內,算是保護國寶了,”隻有和她一同長大的沈家明,說話頗為酸溜溜,“大不了記在你哥哥賬上。不過北北,你怎麽會對程牧陽這麽慷慨?”
她怔了一瞬:“你是說程牧陽?”
“是啊,程老板的第四個侄子,程牧陽,”沈家明站起來,仔細端詳窗口籠子裏的鸚鵡,“程家從來都是選賢不選親,自從程公邁入七十歲開始,這個程牧陽越來越頻繁出現,儼然已經是程家的小老板。”
她喔了聲:“我認識他的時候,不知道他是程家的人。”
沈家明倒是有些意外,卻疏忽了金剛鸚鵡的厲害,險些被啄到手指。可就在鸚鵡瘋狂撞籠子的時候,還不無感慨地瞧她:“真巧。”
“是啊……真巧。”
程牧陽,他原來就是程牧陽。
手中的紅茶,散發著嫋嫋的熱氣。
江浙剛好進入了梅雨季節,天氣像是多雨的雲南,都是熟悉的氣候,倒也不覺得離家很遠。
現在想想,似乎自己始終就生活在多雨的地方。在比利時的那幾年,也是多雨,可是氣候卻非常舒服,夏天最高超不過28度,冬天深夜最低隻徘徊在零度。
可雖是雨雪多,卻大多是粘稠的小雨,和落地即化的小雪。
那場堵上900公裏的大雪,十數年難遇。
那時候她被送到醫院,醫生用比利時味道的法語不停追問,到底是誰取出的子彈?程牧終於被迫承認是自己時,她還詫異於這個男孩子的膽大。隻不過他手邊沒有什麽像樣的東西,傷口真是難看的不行。
後來再如何補救,她右臂上側都留下了明顯的疤痕。
幾個同學都被嚇得不輕,倒是她這個中彈的,還有那個蹩腳的傷口處理員都很鎮定。她小時候在雲南曾經曆過真正的槍戰,所以除了疼,真就沒什麽負麵情緒,可從警察做筆錄,到最後住院,程牧也都沒表現出特別情緒,的確震撼了她。
那時以為是學物理的,大腦構造不同。
可是到今時今日,她總算有了答案。程家是以軍火生意為主,他怕才怪。
難怪,他才從頭至尾都隻會問她:“你還好嗎?”
真是……過分。
那時候因為天氣潮濕,傷口並不是那麽容易好。
回到學校後,很多同學都發現她身邊多了個漂亮的混血男孩子,兼任保姆。當時南北和個俄羅斯女孩住在同一個房間,他個男孩子進出總是不方便,可沒想到同住的女孩竟很願意成人之美。
某晚她埋頭做數分的課業,那個女孩子才問她被個男孩子暗戀這麽久,有什麽想法沒有?她有些茫然,俄羅斯美女穿著小短褲,晃蕩在她眼前說,那個叫程牧的男孩子自從她入校時,就開始關注她了。
之前的事情南北真不知道。可當時的她,卻早有了感覺。
不過她太特殊的家庭,讓她沒有深想,而且似乎,她對他還差了那麽一些些感覺。
況且如同程牧這樣的物理係高材生,應該一路讀書,最後順利進實驗室才對。
根本不該有任何牽扯。
隻有一次,隻有那麽一次,她試探過他。
“你對軍火買賣之類的,有什麽看法?你想要過那種日子嗎?”她仰靠在椅子上,舉著自己的書,眼睛卻在悄悄瞄著他。
她真的很享受,這樣一對一的中文對話。
他的語調非常標準,比起自己這個前後鼻音不分的人,真是規整了不少。
程牧瞧了她一眼,用筆尖輕敲點著桌麵,有那麽一瞬笑得像是個老謀深算的狐狸:“聽上去,你很憧憬?”
“怎麽可能。”她搖頭晃腦,嗤之以鼻。
那個下午,外邊是比利時常有的陰雨天,他坐的離她很近,身上的衣服都是特意烘幹過的,有淡淡,暖暖的味道,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如此。
不得不說,之後她再沒有過這麽貼心的保姆。
她並非是沈家子孫,到真正祭祖的日子,理所當然成了最閑的人。
沈氏在江南已經傳承到二十六世,數百年來屹立不倒,本就備受關注。沈公這次又是二十幾年來初次返鄉祭祖,自然有不少媒體緊隨其後,把這家事弄得如同作秀。
天朦朦亮的時候,祭祖已經開始。
南北混在記者人群裏,遠遠跟著沈家一百多人。今天來的媒體,大多是地方政府為了政績請來的,隻不過這樣的日子,最多也就允許媒體隨行拍照,絕不會接受正式采訪。
眾人從祠堂觀摩,一路到內堂奉香,最後踏上先祖墓道,行至墓前,開始論資排輩地鞠躬奉香。
一排排白色的菊花,每個人上前時,都會彎腰添上一株。
她身前的兩個記者,難以擠到最內側,索性放下相機開始低聲八卦。
“現在獻菊花的是沈卿秋,今年在墨西哥競選財政部長,沒想到他輩分這麽低。”
“這種大家族就是這樣,你看他前麵的男孩子,看站著的位置比他輩分大,看著也就十五六歲?”
……
八卦這種事情,自然有虛有實。
她聽得樂嗬,也權當作是消遣。
到接近午飯的時間,祭祖終於告一段落,沈家安排了所有境內外的媒體人用餐,地點就在老宅,由專門請來的師傅做齋膳。幾個常年住在台州的人,負責媒體和那些地方領導的用餐。
而南北則始終跟在沈家明身側,由於樣貌太出挑,被不少人記在了相機裏。小小的一張臉孔,眼角微揚,大多時候不喜歡笑。
可偶爾和沈家明說話的時候,總能被逗笑,不知道的還當真是一對璧人。
可若有人真聽到兩個人的對話,必然會發現自己錯了。
且大錯特錯。
“來,笑的好看些,”沈家明側頭,笑得很規整,“明天《聯合晚報》肯定會有你的照片。”
她自然知道他的意圖,倒也不介意配合:“你那個名媛,是不是最近想要複合了?”
“名媛?”沈家明下意識揉著自己的食指,昨天被金剛鸚鵡啄的幾乎掉了肉,現在想起來還是撕心裂肺的疼,“往前數過去三代,就已經沒有什麽可說的人了,何來名媛?”
南北唔了聲,豎起中指,對沈家明晃了晃:“不好意思,我往前數三代是土匪。”沈家明繃不住,嗤地笑了聲,攥住她的中指:“有人看你。”
“真的?”她假意理了理頭發,幫著這位小公子演戲,“這樣可以嗎?上鏡嗎?你說那些記者怎麽都跟到這裏了?”
“可以,完全可以。”
沈家明笑容可掬,攬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向東南的方向。
有人走過來。
她神情意外地看著他。好像比前幾天看到的時候,更高更瘦了,走路的樣子沒有任何改變。他們兩個看過去的時候,程牧陽麵上明顯有微笑,難以捕捉。
她以為他會走過來,沒想到程牧陽卻從假山旁的小路穿過去,很快就走遠了。
“你到底是怎麽認識他的,”沈家明在回廊邊的木質欄杆上坐下來,“雲南?川貴?還是藏南?”
“比利時,我在比利時讀書的時候認識的。”
沈家明算了算時間:“後來就沒見過?”
她默認了。
“大概是兩年前,莫斯科的新任副市長上台,大力扶持自己所倚靠的黑幫,讓程家的生意縮水不少。當時程家最出名的人,並不是他,而是他堂兄程牧雲。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有些急功近利,喜歡采用極端手段,想要直接暗殺這個副市長。”
“別人暗殺,你也知道?”
“都是後來知道的。程家之所以能在中俄邊境這麽多年,就是因為聰明、避世。不論近現代的朝代如何更替,始終遊離在國家機器以外,你知道,一旦打破平衡,就是遭受毀滅性的打壓。程家畢竟是生意人,又不是亂黨,當然不會這麽做。”
她聽得有滋有味。
中俄邊境的事情,總讓人覺得是在看歐美的老舊電影。
那裏和雲南相比,雖都是黑色猖獗,卻互不相幹,如同兩個世界。
在比利時,她的俄羅斯室友也曾抱怨過,自從蘇聯解體,俄羅斯早已是黑幫的天下。由黑幫控製的經濟,已占去國家經濟總值的20%,甚至是30%。
這樣的土壤上,沒有任何政府官員能徹底脫離關係,說起來,真是黑色大國。
“程家為了這件事,有了一次大動蕩。後來,他就出現了。”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沈家明笑笑,轉開了話題,“我記得你從比利時回來,就不能再出境了。常年在雲南住,會不會覺得很沒樂趣?”
她搖頭:“也不會很無聊,如果你有機會去雲南,我帶你去看現場版的3D警匪槍戰片。”
沈家明肅然看她:“我不去,我最怕的就是你哥哥南淮。”
南北遞給他個鄙夷眼神。
後來的幾天,程牧陽再也沒有出現過。
就在她以為,就此不會再見時,沈公卻忽然告知她行程有變,要從海路返台。老人家話裏有話,並沒有說的很明白,隻說自己先要留在台州等著捐贈儀式,會有個“朋友”和她一路先行。
她直覺上,猜到那個“朋友”或許就是程牧陽。
天漆黑的時候,她帶著行李箱等在老宅的大門外,等著人來接。
雨太大,即便是站在門口避雨,依舊躲不開飛濺的水滴。老宅並不在人口密集的地方,附近也沒有什麽人走動,更沒有車往來.
吵鬧的隻有雨聲。
大概十分鍾後,遠處終於有白色的車燈照過來。
一輛接著一輛的梅賽德斯S600 Pullman Guard,不間斷地從麵前駛過,完全相同的款式顏色,唯一不同的隻有車牌。她饒有興致地看著,開始還去數車的數量,到後來也分不清是第幾輛了,終是有輛車脫離車隊,平穩地停在了青石台階前。
副駕駛座上有人跑下來,打開傘。
南北把行李交給那個人,躲到傘下,三兩步就上了車。
坐在車裏的程牧陽看她。
他穿著簡單的休閑式樣的白衣黑褲,臉孔被黃色的燈光映襯的輪廓鮮明,像是染了濃墨重彩,光線並不十分足,更顯得那雙眼睛顏色頗深。
她第一句話是:“有拖鞋嗎?”
程牧陽打開隔音玻璃,讓前座的人,遞來雙白色的拖鞋。
“謝謝,”南北低頭把濕漉漉的鞋子脫掉,穿上拖鞋後,終於覺得愜意,再看向他的時候,發現他仍舊看著自己。兩個人的眼睛,被光映的很亮。
三四秒後,她忽然笑起來。
舊友重逢,此時才算真正的相認。
“雨很大?”他問她,聲音有些低。
“嗯。”
“到今晚住的地方,會需要五到六個小時,”他說,“路途有些遠,坐汽車不會輕鬆,做好準備。”
“去哪裏?”她透過玻璃去看後方車隊,“你這裏一共有幾輛車?”
“千島湖。這次來的車,大概有四十輛。”
四十輛?
她笑歎:“這樣走在路上,會堵車吧?”
如此謹慎出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應該不太會,”他始終是偏著身子,一隻手搭在座椅靠背上,另外那隻手則搭在自己膝蓋上,“這裏每輛車行駛在路上,都是間隔五十米,不會離的太近。”
距離很合適,即便有車遇襲,也不會牽連到其餘的車。
“可如果有人留心,記住你上了哪輛車呢?”
他笑了聲:“每隔十分鍾,隊伍最後的車,會加速行駛到車隊的最前方。”
她順著他的話,仔細想了想。
四十輛完全相同的車,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每隔十分鍾都會悄然挪後一位,恐怕連司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第幾輛。
如果有人想要知道程牧陽坐在哪輛車?可能性幾乎為零。
可即便是萬分之一的幾率猜到了,這樣的車,也很難在瞬間突破。
她記得這款梅賽德斯S600Pullman Guard的防彈車,早已達到北約VR7的安全極限。哪怕以半打M51手榴彈同時爆破襲擊,也不會有實質損害。
不過這裏畢竟是中國境內,還算安全。
程牧陽看她不再發問,以很舒服的姿勢靠回到座椅上,閉目養神。
這個人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頻繁出入她在的宿舍、教室和圖書館,兩個人從陌生到試探,再到互相熟識、習慣,用了幾個月的時間。
和這樣熟悉的人同路,她沒有絲毫的不習慣,就這麽靠著座椅,用手在玻璃上按下了一個印記。
透過清晰的手印,可以看到玻璃外的道路。
應該是開上了高速公路,很單一的燈光,不間斷地延伸到視線的最遠處。
“你女朋友呢?”
她忽然想起了那個戴走玉鐲的女人。
“她不是我女朋友,”他的聲音裏有些遺憾,“是我一位堂兄的遺孀。”
她說了句抱歉。
“她也是我表姐。”
南北把這兩句話在腦子裏繞了圈,似乎,不算近親結婚?
那天因為台州的大雨,前半程車開的都不是很快,等到開了三四個小時後,才開始慢慢加速行駛。真正到千島湖的時候,已經接近五點,比他預估的慢了整整兩個小時。
如此的時長,她下車都已經雙腿有些發腫。
落腳的地方是私人住宅,隻有她和程牧陽,還有他們車上的司機,和那個始終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孩子,四個人進了庭院。
整棟房子隻有兩個老婆婆,除了穿在身上的旗袍是黑白區分,餘下的竟沒有什麽不同,相同的樣貌,雖然已難免年邁老態,卻連挽髻的方式,都毫無分別。
她們並不像那兩個人稱呼程牧陽為小老板,而是用地方語言,在叫他“程程”。
起初她聽這名字很有脂粉氣,後來在花灑下終於反應過來,程程,程程,不就是那個馮程程。《上海灘》裏讓人印象深刻的大小姐?她記得讀書時,特意讓人帶來國語版電視劇,就是個唇紅齒白的當紅小生,扮演黑社會老大。
由於過於夢幻,她隻把這片子當日韓偶像劇來看。
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黑幫大哥總喜歡叼著根煙,用來塑造角色形象。折讓她不由想起哥哥南淮,還有程牧陽,似乎都不是喜歡煙草的人。
她洗完澡出來,正是黎明時,遠處的天泛出淺淡的潮紅色,程牧陽就坐在套房的客廳裏打電話。她詫異看他,剛才進來時就發現這裏是兩間臥房,本以為一間肯定是空置的,難道他住在這裏?
他看見她出來,示意她不用管自己,回房去休息。
南北看見天亮了,倒也不想再睡,索性就走過去,在他身側單人沙發坐下來。
他在用俄語講電話,她曾經聽同住的俄羅斯女孩說俄語,可並不覺得非常好聽。
程牧陽倒是說的很好,彈舌音很清透,偶爾不經意地停頓下來,過了很久,才會繼續說幾句。
因為說的慢,突顯語調的冰冷柔軟。
她終於相信了喀秋莎說的話,比起西語,俄語更適合漂亮的男人。可以慵懶,可以單純,但又決對不會抹殺所該有的男人味和風度。
她聽了會兒,忽然冷不丁地用中文說了句:“是不是以前喀秋莎打電話,你都能聽懂?”
那時室友斷定兩個人聽不懂俄語,從不避諱。
現在想來,他還真是會偽裝。
“差不多,不過沒有認真聽過什麽。”他也用中文回應她時,電話還沒有掛斷,誰知道連線的那邊是誰?不管是誰,他都已經坦然交待了兩句,斷了連線:“還不睡?”
南北略一皺眉,很快又舒展開。
“想要說什麽。”他問她。
“你這幾天都要和我住在一間套房?”
“我一直住在這間房,已經習慣了。”
“那我換客房?”
他笑起來:“如果我告訴你,這間房始終會有第三個人,你會不會覺得,和我住在一起也不是那麽為難了?”
程牧陽說完這話,露台上的藤木搖椅裏,忽然就伸出一隻手。
晃了晃,複又收了回去。
那個男孩子是蜷在椅子上睡覺的,如果程牧陽不說,她還真的注意不到。
他站起來:“在比利時,我們曾睡在一輛車上,剛才在路上,你也在我身邊睡著了,這樣想著,是不是覺得睡在一間套房也還可以接受?”
“好吧,”她低聲說著,站起身從他身前走過,“記性還真不錯。”
並非是問句,而是隨口的自語。
剛才走出了三兩步,就被程牧陽拽住了小臂。南北回頭,他說:“北北,我記性始終不錯,這裏,”晨光裏的他舉起右手,用兩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太陽穴,“一直記得你。”
這樣的距離,能清楚嗅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氣。
離得太近了,她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如何反應。沉默了會兒,終於扯起個微笑:“你不覺得,你認識過的我,和我記憶中的你,都完全是假的嗎?”
那時候的程牧,也喜歡穿著質地柔軟舒適的白衣黑褲,說話總是慢條斯理,有時候心不在焉,有時候又認真的不行,是個行走在大學校園裏,在圖書館睡著了,都有小姑娘偷拿手機拍照的男孩。
現在這個叫程牧陽的人,卻完全不同。
他嘴角一動,像在笑:“南北?”
“嗯?”
“南北?”他笑一笑,清水似地。
“……”
“東南西北的南,東南西北的北。姓氏很特別,名字也很特別,聽一次就會記住。”
程牧陽一字一句重複當年的對話。
她再次啞口無言。
幸好他也隻是這麽說著,最後還是鬆開手放她去睡覺。
就在南北關上房門時,露台上睡覺的大男孩悄悄探出頭,張望了程牧陽一眼,樂不可支。
依照程牧陽的安排,她和他會在這裏住兩三天,等到沈家的事情都結束後,再一同出海。她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走到樓下看到兩個老阿姨坐在庭院裏,低聲閑聊著,她禮貌地隔著玻璃點頭招呼,其中一個老阿姨打開玻璃門,把她帶到庭院裏。
另外那個端來了一碗飯。
看起來是青菜和臘肉炒出來的,聞起來味道很奇怪。她拿著筷子,琢磨著會是什麽味道,遲遲沒有吃。黑旗袍的老阿姨笑起來:“囡囡快些吃,很好吃,程程小時候很喜歡的,這叫‘菜飯’。”她點點頭,扒拉了一口,味道不錯。
青菜和臘肉的香氣,混著飯的味道,很農家。
“不是什麽好東西,舊時候都是鄉下人吃的。但程程很奇怪,特別愛吃這些最家常的,他喜歡的,總要都讓你嚐嚐,”白旗袍的阿姨說話聲音更細些,普通話也不是非常好,“這次時間很急,下次來我教你怎麽做,以後程程去俄羅斯那種地方,就隨時能吃到了。”
這話,倒真是把她當自家人了。
南北想解釋,可又想想,反正也沒有什麽機會見到,誤會就誤會了。
兩個老阿姨邊笑眯眯看著她吃,邊用普通話夾雜著地方話,給她說起過去的事。
“程程的曾外祖父,可是當時上海有名的銀行家,取了個外國女人,所以啊,你看他的眼睛那麽漂亮。他小時候啊,白瓷一樣的皮膚,黑色的頭發軟軟的卷在耳朵下邊,可像個西洋的布娃娃了。”
西洋布娃娃?
南北忍不住笑起來。
“看,看,小姑娘還是笑起來好看,”黑衣服的老阿姨拍拍她的手背,“你不笑的時候也好看,可惜眼角是揚起來的,有些嚇人。還是這樣好,彎彎的,像個——”
“中國的布娃娃,對伐?”南北學著她們的話,開了個玩笑。
兩個老人家同時頷首:“說起來,還真是像。”
她忍俊不禁。
中越邊境的被外人傳說可以生啖人肉的南家人,和中俄邊境與俄羅斯黑幫抗衡的程家人,在兩位老人的眼裏,竟然都成了櫃台裏的精致洋娃娃。
她和兩位老人家正說得開心,那個和程牧陽形影不離的男孩子就走進庭院,比了個手勢。白旗袍的那位老阿姨就笑著起身:“程程讓人來接你了。”
南北站起來,男孩子又做了個手勢,老阿姨馬上心領神會,讓南北去屋子裏換身輕便的短衣短褲。南北依言去房間裏換了衣服出去,男孩子就站在路邊替她開了車門,她想要問他什麽話,男孩子直接齜牙笑笑,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搖搖頭。
她懂了他的意思。
這幢私有房產本就是臨著湖,車開出去後就始終沿著湖邊開,一路風情一路景。最後停靠的地方反倒沒什麽人,隻有一艘快艇,幾個人坐在上邊笑著閑聊。
程牧陽就在其中坐著,戴著墨鏡和黑色漁夫帽,右手捏著個非常眼熟的銀質小酒瓶,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酒。烈日毫不留情地照射在幾個人身上,更突顯他的皮膚白,他聽到車聲的時候,摘下了墨鏡,向這裏看過來。
南北走近了,所有人忽然都站了起來。
隻有他仍舊坐在哪裏,背靠著金屬的欄杆,繼續看她:“我記得你說過,你會潛水?”
“學過一段時間,”南北看了眼平靜無波的湖麵,有些意外,“你要潛這裏?”
會潛水的人都知道,那些海島之所以受歡迎,就是因為海水的光線折射極好,無論珊瑚或海魚,都清晰可見,還能看到水中浮動的透明海洋生物。可除了考古的人,誰會潛到湖底?她看著遠處的湖麵,能見度很差。
最多深入水下五米,肯定是漆黑一片。
別看現在烈日當頭,下去說不定是刺骨冰寒。
“我帶你去看一些好景色,”他倒是沒否認,“可能是你以前從沒見過的。”
他說完,站起來,開始穿戴潛水服和專業器材。
所有人都笑著看南北。
她剛才說過自己會潛水,總不能把程牧陽的好心當麵拒絕,隻得走過去,在他的幫忙下穿上潛水服,邊穿還不忘追問:“這水下有多深?是不是抗壓的潛水服?保溫嗎?”
問著問著,就覺得額頭冰涼。
程牧陽用小酒瓶輕敲了敲她的額頭:“問題寶寶,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勤學好問?”說完,扭開瓶蓋,把瓶口遞到了她嘴邊:“你可以喝口酒,壯壯膽色。”
她太明白這酒瓶裏的酒精含量,聞都不聞:“算了。”
他們身旁,有個陌生人同時穿好了潛水服,看那人裸|露在外的皮膚,明顯比四周人要黑和粗糙些,應該是程牧陽的向導。快艇迎風破浪,一路疾行了許久,終於在有黃色浮標的地方停下來,向導不說二話,翻身直接進了水裏。
程牧陽示意她先入水。
她在船舷處坐下來,背對著水麵,向後仰了過去。
瞬間的水壓從四麵而來,她下沉了兩三米,終於開始舒展開身體和四肢。視線裏,更深的水底那處,始終有燈光在等待著她和程牧陽。
水深超過八米後,能見度已經極差。
潛水鏡雖然有夜視效果,可這樣的湖底,除了不斷穿梭往來的魚群,再沒有任何特別。
超過三十米之後,程牧陽明顯表現出了驚人的水下平衡力,大多時候都在等待她調整自己的潛遊狀態。她回過頭,看了看身後的程牧陽,想不通他所說的“以前從沒見過的景色”會是什麽。
三四分鍾後,她終於看到了完美的答案。
沉寂在水底黑暗中的古舊老城。
在這樣的水域裏,竟能有如此詭異的存在。尤其在夜視鏡的效果下,整個古城都以單調的顏色勾勒而成,宛如“海市蜃樓”。
當初學潛水的時候,教練曾經開玩笑地說,失重是最能讓人興奮和恐懼的感覺。
而真正能讓你體會到的,除了太空行走,就隻剩了潛水。那時她下到海底,觸摸到各色生物都不覺得有教練形容的那樣興奮。
可隻是這幾秒內,
她安靜地漂浮在深水中,從老城的“上空”掃視過街道、房屋,甚至還有真實殘破的磚牆,由心底湧出了這種感覺。幾十米以下的水底,存在著這樣的老舊城池,磚瓦猶存,建築未破。它活生生的存在,也在以同樣的沉默,靜靜地審視著你。
這樣的深水縱然吃力,她還是很賣力地遊到四五層樓高的“孝節”牌坊上方。用手去觸摸牌坊上的石獅雕飾,雖隔著厚厚的潛水手套,卻能感覺到凹凸的精細棱角。
忽然就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放在石雕上的手。
她知道是程牧陽,卻不知道他又想做什麽。後者用戴著黑色潛水手套的手,把她的手平鋪開來,用手指很慢地在她手心拚寫出:“like?”
她呼吸難定,簡直愛死了這裏的風景,很快就反握住他手,用同樣的方式把他的手心鋪平。伸出食指輕輕劃了個“A”,隨後又寫下一個小寫的“a”。
俄羅斯室友曾教過她一些簡單的俄文,很多都忘得差不多了,惟獨這個字太有趣,難以忘記。這是俄文裏的“yes”,寫出來的“да”簡直像極了“Aa”。
程牧陽既然精通俄語,那麽即使她寫的不標準,他也必然猜的出。
為避免他看不懂,南北還刻意重複了兩遍。
他們隔著潛水鏡對視,她努力想要表現出自己真的很開心。可惜,這樣的地方,真是什麽也做不到。不過程牧陽似乎感覺到了。
很快就放開她的手,以右手手掌掌心撫在自己的左胸之前,非常紳士地,做了個撫胸禮。
因為水壓,動作並不算標準,卻仍舊讓她笑起來。
兩個人自街道、石牌穿過,跟著向導遊遍了整個水下古城。出水時她累得整個手臂和大腿都開始酸軟,下水前的一艘快艇變成了兩艘。
來時的男孩子開著單獨的快艇,載著他們兩個離開了大部隊。
因為長時間穿著保溫的潛水服,出水又耽擱了十幾分鍾,程牧陽脫下潛水服時,臉頰上已經有了些汗。身邊的男孩子替給他大桶的礦泉水,他直接就站在船舷上,一手拎著水桶,探出身子,直接用桶裏的水衝洗著頭發。
大片的水倒落在湖麵上,水花四處飛濺。
“你怎麽知道水下有古城?”她不停敲打著自己的大腿,以免明天有什麽不適,“對我來說,這裏就是‘農夫山泉有點兒甜’的發源地。”
“剛才你看到的是獅城,再遠些,還有個賀城,”他把水桶放到負責駕駛快艇的男孩子身邊,“小風,不好意思,把你喝的水用完了。”
男孩子揮揮拳頭,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個按扁的塑料杯,用兩指撐開杯子,把桶裏剩餘的水都舀出來,喝了個幹淨。
“解放前這裏是千山鄉,後來為了建水庫,將所有居民都遣散去了內陸各省,放水淹沒了這兩座千年古城,”程牧陽看見南北被陽光晃的厲害,把自己的漁夫帽蓋在她頭上,“招待你的兩位老阿姨,就是這裏的人。”
“千年古城?”她算了算朝代,“豈不是遍地古董?”
“差不多。”
“可惜了,”她舒展開雙腿,再也顧不上驕陽烈日,隻覺得這麽坐著就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事,“要不然明天再下次水?我去搬幾塊宋代的地磚做紀念。”
他笑起來:“沒有問題。你不怕碰到水鬼?”
“你如果不說,我也不會不怕,”她皺著鼻尖,有些遺憾,“如果這裏是蘇格蘭,我倒寧願碰上水鬼。你知道中國傳說裏的各種鬼,總是有各種醜陋形容,如果在蘇格蘭,水鬼可以是非常俊逸的馬,也可以是特別英俊的少年,會讓你愛上他,然後心甘情願走進水墓。”
他的發梢上還有水,在日光下折射出細微光線。
她抬頭看看他的樣子,微微笑著說:“在傳說的最後,告訴了每個女孩,如果想要辨別紳士和水鬼,就去看他的頭發,通常呢,水鬼的頭發都是濕的。”
程牧陽似乎並不介意她這個說法。
反倒是半蹲下身子,對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麽,這位美麗的小姐,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走?嗯?”
“十分願意,”她笑眯眯拍了下他的掌心,收回自己的手,“包吃包住就免了,有水喝就行,程牧陽,你別告訴我這快艇上沒有一滴水了?”
那個叫小風的男孩子還咬著塑料杯,聽到這句話,頓時樂了。
這裏煙波浩淼,方圓近百平方公裏,星羅密布了上千島嶼。可惜,身邊就是沒有飲用水。
程牧陽看看她,轉身望向遠處,讓小風穿過兩山之間,往最近的漁船處走。
快艇在水麵上飛速行進,劈開的水浪飛濺三米多,人多的地方,湖水能見度也高了不少,起碼能看到水下近七八米。
五六艘漁船,散漫地分布在湖麵上。
她看到人間煙火的一瞬,忽然覺得玄妙,湖底有著半個世紀前的千年古城,那些世代的子孫早就散落各地,浮萍無根。而如今在這裏圍湖而居的,卻並非這裏的子民。
彼時的千山鄉,已是如今的千島湖。
快艇接近漁船時,小風猛地一個轉彎,堪堪離漁船一米的距離停下來。
濺起的水浪足足有三四米,嚇到了漁船上的兩個收網的中年男女,兩個臉曬的發紅的男女,眼睜睜地看著程牧陽從快艇跳到了自己的木船上。
漁夫很快低吼了兩句話,態度非常抗拒。
程牧陽背對著這裏,竟也用這裏的地方話回應著,很快就消除了剛才快艇驚人的不快。漁婦自船艙裏端出碗水,遞給程牧陽,溫言軟語地說了句話。
她自他手裏接過水,就著碗邊沿喝了一大口,很快,就享受地歎口氣:“果然有點兒甜。”
因為日光暴曬,她鼻梁上都已經有了汗。
程牧陽看著她繼續喝水,看來真是渴透了。耳邊飄來漁婦對漁夫的低聲笑語:果然是為了那個姑娘要水喝。
晚飯是在河邊吃的水產。等回到住處衝涼時,南北發現後背已經被徹底曬傷。就是這麽脆弱的皮膚,在讀書時,常會被歐美的同學嫉妒。亞洲人的細膩膚質,在他們眼睛裏,真的算吹彈可破。
可她也曾非常憎恨過這樣的膚質,小女孩的時候,她隻要在木屋睡上一個小時,就肯定會被毒蟲盯上。不論哥哥采來多少的驅蟲草,都無濟於事。最壞的時候,哥哥就會用很小的刀子,在膿腫的地方劃個十字,挖出所有腐爛的地方。
現在想起來,仍舊是從牙縫裏透著疼。
起先她還哭,直到有次看到哥哥處理自己被蛇咬的傷口,為了抑製毒液蔓延,哥哥直接把刀燒的暗紅,插到手臂的傷口上,燙掉了整塊的皮肉,那時她真是嚇得傻了。
自那之後,她就再沒哭過。
好像也不對,在比利時中彈的時候,真的是哭得幾乎要斷了氣。
兩位老阿姨看到她曬傷的後背,大驚小怪地拿出據說是秘製的藥膏,很仔細給她上藥後,囑咐她務必要用俯臥的睡姿。南北也不想吃苦頭,也沒理由忤逆,自然在十一點過後就乖乖跑到房間裏,趴著睡覺。
程牧陽似乎格外喜歡竹器和藤器,所有家私都是這種質地。
壁燈的幽暗光線下,她能看到的一切,不是碧綠,就是黃綠色。
甚至在半夢半醒時都有種錯覺,這裏有深林的味道。
再醒來的時候,天仍舊是漆黑,曬傷藥的藥效似乎過了,後背癢的厲害。又因為她從不習慣開著空調睡覺,除了癢痛,身上早浮了一層的汗。
南北拽了件寬鬆的吊帶衫穿上,光著腳走出屋子,門被推開的一瞬,空調的冷風混雜著硝煙的味道,撲麵而來。
忽然,有一聲輕響。彈殼落地的聲音。
她的動作,漸漸停滯。
可這一聲輕響後,卻是讓人窒息的安靜。
沒有重物落地的聲音,她的手摸著牆壁,用眼睛找尋這響聲的來源。隻住過短短的一日夜,她並不熟悉這房間裏的所有東西,所以,任何一個地方,對她來說都是陌生而危險的。
手心的皮膚,緊貼著牆壁。
甚至能感覺到,表麵那層凹凸有致的藤木紋路。
忽然,又是哢嗒一聲。
是上膛的機械聲?
她腦子裏浮出這念頭的刹那,手也被人按在了牆麵上,同一時間就有個高大的身體貼上來,悄無聲息壓住她的身子。
“這裏是射擊死界,”是程牧陽在說話,耳邊有溫熱的氣息,低低地擦過去,“北北,不要亂動。”
就是想動,也沒有什麽機會。
兩個人嚴絲合縫地貼著,手臂和雙腿的所有關節都已被他製住。她甚至感覺到自己脈搏被金屬壓迫著,跳的急促,如此質感,應該是他手腕上的表。
她從來不知道,如果你想要不傷害而完全製住一個人……要用這樣的方式。
經過消聲器的過濾,仍能聽到彈頭在空氣裏超音速的飛行的尖嘯。
然後又是手動退彈殼,再上膛。
應該隻是狙擊手在給大部隊補漏,或者隻是兩三隻野貓來襲?
她抬頭不能,也低頭不能。
鼻尖蹭著他的襯衫,就這麽遷就著,夾在他和牆之間,動彈不得。
背脊上的傷,被藤木牆壁壓迫著,反倒少了些讓人煩躁的癢,雖有些疼,卻意外地舒服了些。從小到大,真正在槍火下用身體給她擋過危險的,隻有過兩個人。
而今晚,程牧陽成了第三個人。
沒有時間的衡量標準,她判斷不出這場對峙維持了多久。
“好了,”最後,程牧陽終是放寬了和她之間的距離:“結束了。”
清涼緩和的聲音,有著鎮定人心的魔力。
她聽到有物體碰撞玻璃的聲音,餘光看到小風單手拎著狙擊槍,把三個金屬彈殼規規矩矩地放到了玻璃台上。就像是小孩子玩夠了玻璃球,交還給父母。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瞥過來,很快又收回去,默默拿著槍,默默回到了露台。
合了窗子,倒在藤椅上,蜷著身子繼續睡覺。
“出汗了?”程牧陽伸手,輕輕替她撥開額頭的瀏海,“睡房的空調壞了嗎?”
他的手指有特殊的味道,她大概能辨別出這是什麽。
剛才那個彈殼掉落的響聲,應該是他在手動退彈殼,而不是小風。
“我受不了空調的冷風,”她說,“尤其是睡覺的時候。”
南北說著這句話,窗外忽然就有道刺目的光劃過。
他轉頭看出去,一瞬間隻有紅色的光,勾出那側臉的輪廓,幸好他的五官並不十分硬朗。如此模樣,反倒讓人覺得他隻是休息的間隙,被人打斷,去欣賞窗外的煙火。
她被光刺的眯起眼睛:“你這個小老板也做的不安穩,如果早估計到這種事,怎麽還住在這裏?”
“這裏非常安全,整幢建築都是最高防爆係數,”程牧陽說,“如果你不是忽然醒過來,或許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什麽也不知道。”
她仰起臉,和近在寸許的眼眸對視:“那你在做什麽?打野貓?”
“我?適當的示弱,”他給她做著簡單假設,“你看,程牧陽帶了這麽多人在身邊,卻仍要時刻防備,是不是身邊人有問題?或許真有機會製於止死地?”
她嗤地笑了:“風雨飄搖,還自得其樂。”
兩個人這才分開,他走到桌上,把小風留下來的子彈都扔進垃圾筒。
“你讓我想起小時候抓猴子的事。知道豚尾猴嗎?獼猴的一種,非常聰明的動物,”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的趣事,“以前我在雲南,是很小的時候,總想要抓住偷我東西的小豚尾猴,我用了很多方法,甚至學它們交流的方式,眯眼,噘嘴什麽的,來逗它,都沒成功。”
他聽得有趣,打開牆櫃,拿出冰鎮的紙巾。
冰櫃月白的光,成為房間裏僅存的光源,把他的影子投在牆麵上。程牧陽擦幹淨手,卻不見她繼續說:“然後呢?”
“然後,就是用示弱的方式,抓到的它,”她現在想起那隻小猴子,仍舊覺得很懷念,“不過我抓它,是用來陪我玩,不像你,是為了趕盡殺絕。”
這雙手,在她的記憶裏是很幹淨的。指甲從來都修剪的一絲不苟,喜歡握著純黑色筆管的水筆,寫下來的公式讓人如墜雲霧,是個冷清幽默,偶爾有些難以琢磨的男孩子。
在她的生活裏,兒時是潮濕而毒蟲繁多的密林,後來是在無數槍械守護下的,平淡無波的山莊。隻有那麽幾年,對她來說,彌足珍貴。
而他也被當作一個不可或缺的元素,被封存在記憶深處。
如今這個男孩子忽然從過去走出來,以深不可測的名字出現,讓這次偶然的台州之行,變得越發超出掌控……
回到房間,後背的皮膚奇癢難耐,她不知如何處理時,老阿姨竟就如神算般,拿著藥膏出現。她趴在床上,任憑阿姨拿著細軟的刷子,給自己上藥,聽到老阿姨說是程程下樓,拜托她們來看看,是不是藥膏已經因為她不老實的睡姿,糟蹋了幹淨。
她臉埋在床褥中,笑而不語。
難怪小風要乖乖把彈殼收拾好,如此才能不驚動在熟睡的局外人。
“我們程程啊,疼人是真疼,就是不會說話。”老阿姨的手保養的很好,指腹竟然還很柔軟,刷完藥膏,慢慢用指腹替她又揉按了一次。手指永遠是最好的藥刷,隻有人的皮膚溫度,才能讓藥膏徹底軟化,滲入受傷的地方。
老阿姨似乎問她了句話。
她強迫自己醒過來:“什麽?”
“我是說,囡囡的家在哪裏?”
“雲南,”她的聲音有些不清楚,真是困了,“瑞麗市畹町鎮。”
老阿姨似乎很感興趣:“也是旅遊聖地嗎?”
“遊客並不多,”南北懶著聲音,在半夢半醒中說,“瑞麗市三麵都接壤緬甸,畹町算是西南的一道國門,往西北去就是中印邊境。有山有水,有熱帶雨林,也有最小的國家級邊防站,東南亞人很多,屬於非常大的集散市場。”
“很多東南亞人?”
“非常多,有時候一個村子五六十戶人家,有多半都是跨國聯姻。”
“那麽,我們的囡囡也個是混血兒?”
“應該沒有吧。”這真是個好問題,其實她自己也不敢打保票,誰知道老祖宗有沒有娶過幾房東南亞美嬌娘。
老阿姨聽著越發有趣,追問了很多問題。
她最後也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
隻是有些話,總不能說。
比如,畹町連接著中國內陸,是中緬和中印的主要通道,那裏最有名的並非是地上的什麽集散市場,而是地下東南亞的最大黑市。
以軍火、翡翠、紅木、野生動物和毒|品為主。
所有人都以為南家是中越邊境不可碰的姓氏,可當真正走進這個市場,會發現南家覆蓋的邊境不止是中越,還有緬甸和老撾,甚至是印度。
真正意義上,他們也是生意人。隻不過政治色彩更濃烈些。
以紅木為例,收藏界近十年最熱的海南黃花梨、東南亞紫檀木,在流通的過程中,都要經過南家的手。海南黃花梨,在清末接近絕跡,世上存留的家私數量不會超過萬件。
而如今那些正在生長期的黃花梨,還要等待數百年生長,才有可用的大料。
數百年?哪個收藏家能等待數百年?
比起那些被十幾個國家聯手炒高的血鑽,這才是真正的“有價無貨”。
敢於收藏這些的人,大多是為了填充自己的私人博物館。限量的商品,絕非財力可達,而是身份。所以,與其說南家做的是生意,倒不如說他們做的是政治。
可即便如此,她也有過顛沛流離。
當一個家族動蕩時,任何光鮮靚麗的姓氏都是無用的,想要真正得到安全,就需要出現個強大的人,站在這個家族的最高處,鐵腕統治。
南淮做到了。否則她永遠都要遠離畹町,不能重返故土。
所以,她才能像個遊客,孤身一人來到台州。單單這個姓氏,就足以保她平安無事。
今晚的事,讓她想起了曾經的哥哥。
究竟是什麽人,能有膽量挑釁程牧陽?
早晨醒來,是因為哥哥遲來的電話。
大意就是問她的行程,何時回到雲南。她輕描淡寫地說了沈公忽然改變行程,要從海上返台的意思,南淮意外沉默了幾秒,忽然問她:“有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她想了想,沒有刻意去提程牧陽。
不過倒是記起自己給沈家敗出去的那個玉鐲,軟著聲音撒嬌說:“小哥哥,最近有沒有看到什麽好的翡翠?”
南淮笑了聲:“怎麽忽然喜歡老女人的東西了?”
這是她曾經不屑一顧時說的話,那時特意給她請了師傅,鑒別翡翠玉器,她學得痛苦,就這麽抱怨了句,沒想到平素大度的南淮,偏就記得這件小事。
她不得已坦白:“我把沈家這裏一個值錢的玉鐲送人了,想要補上謝罪。”
電話另外一端的男人應了,替她還這個人情。
南淮結束通話前,告訴她:“沈家之行,背後是很誘人的一筆生意,記得我的話,你隻需健健康康回來,餘下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參與。”
結束通話的時間,是五點十七分。
天即將亮起來的時間。她推開自己睡房的玻璃門,走出去。
遠處的湖麵上,星星點點有未熄的漁火,空氣還有些潮濕的味道,像是剛才有過陣雨。幸好這裏露台避雨措施不錯,不會有積水弄髒衣褲。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更突顯壁燈的光線。
而程牧陽就這麽穿著簡單妥帖的休閑衣褲,腳踩白色的拖鞋,坐在高背藤木椅裏,翻看著手裏的報紙。藤木矮桌上,有一壺茶。
他聽見腳步聲,沒有抬頭,反倒是嘩啦一聲翻到下個版麵:“天還沒亮,怎麽睡醒了?”
“被我哥哥的電話吵醒了,”她和他坐的地方是隔開的,算得上是隔空相望,走不過去,“你一直沒睡?在看什麽報紙?”
“昨天的俄羅斯《新信息報》。”
她喔了聲:“這麽官方的報紙,別告訴我會寫今天哪裏有軍火交易。”
“這些倒是沒有,”他瞧了她一眼,笑得像是個老謀深算的狐狸,“純屬消遣。比如莫斯科市長競選,投票,在你的眼睛裏就是一場舞台劇,簡單來說,忽然有人失了總統的寵愛,或許就是他背後的黑色勢力在內鬥?或者是在某個市場投資失敗?就像你明明知道曆史是這樣的,教科書卻是另外的文字,不覺得很有趣嗎?”
她想了想,笑起來。
程牧陽說的估計十有□,就是那個倒黴的前莫斯科市長,在新舊兩任總統間徘徊,最後牆頭草沒做成,反倒成了勢力絞殺下的犧牲品。
坐飛機來的時候,剛好聽到三個同艙的人在議論,沒想到程牧陽也在關注這件事。
兩個人說了會兒閑話,小風終於晃晃悠悠從搖椅上爬起來,揉了會兒眼睛,對程牧陽比劃了幾下。程牧陽低聲用俄語,對他說著什麽,小風抿起嘴巴,看向南北。
最後的程牧陽曲起手指,狠狠彈了下他的額頭,迅速而低沉地說了句話。
南北完全聽不懂,隻能隔著欄杆,等他給自己解釋。
“小風說,你吵醒他睡覺了,”程牧陽把報紙扔到桌上,走過來,“他說,通常女人要給男人道歉,最好的方式就是獻身。”
南北聽得哭笑不得:“這是什麽思想?”
“他從小在俄羅斯長大,你知道,那裏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三,男人是稀缺物種,自然比較大男子主義,”他笑一笑,把手遞給她,“跳過來。”
南北握住他的手,直接躍過了齊腰的欄杆,對於從小在原始叢林生活的人,這種障礙和距離實在不值一提。
“俄羅斯男人沒什麽責任心,愛喝酒,脾氣暴躁,”他扶著她的手臂,直到她安全落地,“而女人都是尤物,人數泛濫,可以說是男人的天堂。”
“所以他就如此被慣壞了?”她聽得有趣。
“差不多,”程牧陽若有似無地笑著,“你知道,大多數時候他和我在莫斯科,都有超模圍著他,獻身也再正常不過。”
她抿唇笑起來:“然後呢?你又說了什麽?”
“我?”程牧陽重複了一遍她聽不懂的俄語,然後,再低聲翻譯給她,“我告訴她,這個女孩,需要先向我道歉。”
她噢了聲。
遠處的天空已經有些亮起來,仍舊是陰雲密布。從這裏看湖麵,煙霧嫋嫋,不甚分明。
忽然有隱隱的雷聲響起來。像是被悶在了雲層中,音色低沉。
在雷聲中,她說:“對不起。”
“沒關係。”
“當時有很多原因,我不得不離開。”
如果那時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是世代生在這樣的家庭,或許她會做不同的選擇。起碼,她會告訴他為什麽,自己必須回到畹町。
“沒關係。”他再次重複。
她看著他。
他也看著她,曾在昨夜很嫻熟地退彈,上膛,叩動扳機的手此時隻是敲打著木質的欄杆。
輕叩木頭的聲響,緩慢,而不失節奏。
程牧陽忽然說了句話,又是她不懂的語言。
她問他:“你說什麽?”
“沒什麽,”他手肘撐在身側的圍欄上,倚靠在那裏,“我在和小風說話。”
話沒說完,小風已經從藤木搖椅上站起身,拉開了露台的玻璃門。湖麵有潮濕的風吹過來,在玻璃門開的瞬間,將兩側的窗簾吹的瑟瑟作響。
她望著少年的背影,猜想他剛才說了什麽。
程牧陽像是感覺到她的好奇心:“想知道我剛才說了什麽?”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說,”他撩起她額頭的瀏海,看她那雙黑的發亮的眼睛,說“小風,你最好換個地方去睡覺,我現在,想要吻這個小姑娘了。”
他說完,手已經滑到她的臉側,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皮膚。而那雙眼睛,也不再是深夜裏濃鬱的褐色,反倒有著半透明的光澤,漂亮的讓人側目。
她笑著避開他的手,努力打破這太曖昧的氛圍:“所以,在莫斯科,你就是這麽邀請女人的?”“我?”他也笑一笑,收回手,“在莫斯科,我通常都是被邀請的人。”
南北抿起嘴角,推了推他:“醒醒吧,程小老板,這裏是浙江省。”
程牧陽就勢退了開,回到藤椅邊坐下,把報紙扔回到竹編的小筐子裏。
雷聲已經越來越大。
南北依舊靠著欄杆,掩飾仍舊難以平穩的心跳。
“最近這裏都是梅雨季,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看過初升的太陽了,”她舒展開四肢,“你知道,一天中隻有日出的時候,你可以直視太陽,不傷眼睛,反倒可以增強目力。”
程牧陽從桌上的瓷碟裏,拿起一枚薄荷葉:“你說的是‘望日功’?”
她笑:“你懂泰拳?”
“懂一些。”他把葉子咬在齒間,若有似無地笑了笑。
“我也懂一點點,是我小哥哥教的,”她提到南淮,總會笑得很柔軟,像個被寵壞被溺愛的小女孩,“他七八歲開始,就會每天盯著初升的太陽,做望日功。”
“這樣長久練出來的人,目力都極強”他接著她的話,繼續說,“不止適合近身肉搏,也同樣精於射擊。對嗎?”他饒有興致地反問她,因為咀嚼著薄荷葉,話語略有不清,可就如同他那次深夜在講電話時候的聲音。
略有懶散,毫不在意,可話中的內容卻讓人難以忽視。
南北轉過身,從上到下看他。程牧陽任由她打量,他的腿很長,如此坐在那裏,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看她,就足夠有強大存在感。
可是她要看的,其實是他的手。
背部關節極平滑,彎曲起來,弧度漂亮極了。這是練拳留下的痕跡,沒有十年以上絕不會有這種體征。如果當初稍微懷疑過他的身份,就不會忽略這樣明顯的痕跡。
不過這種事也不好計較。
套用南淮的話說:被騙?不要怪別人,那是你自己太笨。
七點半結束早餐,南北以為程牧陽必然會同前兩天一樣消失。沒想到他倒是很閑,在她坐在樓下客廳陪兩個阿姨閑聊時,始終就在玻璃門外,坐著逗貓。
兩個老阿姨都是終身未嫁,倒是養了七八隻貓。
天氣好的時候大多看不到影子,倒是這種陰雨天都懶得再跑出去,或坐,或臥,或是索性趴在程牧陽的腿上,安靜極了。
“程程說你們曾經是同學,在比利時的時候?”黑旗袍的老阿姨笑著給懷中白貓瘙癢,隨口問她,“當初是學什麽的?”
“數學,”南北提到自己學到中途放棄的專業,仍舊太陽穴發緊,“不好學,非常磨人。”
“數學?程程好像是學的物理?”老阿姨覺得有趣,想了想,點點頭,“這樣好,這樣好,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這種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口號,從個老阿姨口裏說出來,真是讓人想不笑都難。她真是發現,這兩個老阿姨可愛的不行,隻不過總是喜歡追問程牧陽和她在比利時的生活。她避開了兩個人真正相識的那場槍戰,撿了些有趣的事情說。
等到兩個老阿姨終於肯放過她,南北發現程牧陽竟然還在逗貓。
真是好興致。
她拉開玻璃門,雨聲瞬間就大起來:“剛才阿姨和我說,你是為了她們才買了這裏的房子,翻新改造的?”她問他的時候,最小的那隻黑貓已經悄無聲息地蹭過來,貼著她的腿不斷打滾撒嬌。
太嬌憨可愛的動物,她素來沒什麽抵擋能力。
索性就蹲下身子,摸摸它的頭,以資寵愛。
“我小孩子的時候,她們總會說起千山鄉,”程牧陽也把手指遞過來,那隻幼貓很快就張嘴,半咬半含住他的食指,“可惜這裏五九年就被淹了,無家可歸,無土可葬,最後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在千島湖邊給她們蓋棟房子。等到她們去世了,再葬到這裏某座山上,算是落葉歸根了。”
幼貓咬的很是愜意,他想抽回手,卻沒想到貓兒兩隻前爪抱著他的手,生生被他提了起來兩個人看著這頑固的貓,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起來。
“程牧陽?”
“嗯?”
“問你個小問題?”
他嗯了一聲,繼續慢悠悠和那隻固執的貓玩鬧。
“沈家之行,有沒有什麽別的目的?”
她語氣輕鬆,如同在問這雨究竟何時會停。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就壓低了聲音說,“不如我們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就告訴你答案。如果你輸了……就要學我說句俄語。”
她倒是沒想到,他能答應的這麽痛快:“好,不過要先告訴我,你想要我說什麽?”
程牧陽很慢地把這句話說給她聽,因為說的慢,突顯了語調的冰冷柔軟。
南北憑著記憶去回憶當初無聊,和喀秋莎問過的諸如“我愛你”之類的話,完全不同。當然,她也相信程牧陽沒有這麽無聊,於是隻當作是個遊戲,同意了。
兩個人的賭注是,貓能堅持幾秒。
她看小貓依舊堅|挺,很篤定地壓了寶:“應該還能堅持一分鍾。”
程牧陽看向自己的手表,說:“三十秒之內。”
“這麽肯定?”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很快抖了抖手,貓兒抱怨似地喵嗚了聲,從他的手臂上滑了下來:“二十三秒。”
……
南北先是一愣,後又哭笑不得抱怨:“你還能再無恥些嗎?”
可是這個賭注本身就漏洞百出,怪也隻怪她輕易就接受了,怨不得他。願賭自然就要服輸,她很乖地跟著程牧陽學著那句俄語,重複了三四遍之後,終於記住了每個發音。
然後,再對著他一板一眼說了出來。
等到說完,她才想起問他:“剛才你教我的話是什麽意思?”
“第一個詞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
她喔了聲,很簡短,容易記住。
“這句話完整的意思是,”他笑裏,有著幾分調侃,“程牧陽是個好男人。”
“真的?”她總覺有什麽蹊蹺。
“真的。”程牧陽笑得牲畜無害。
照他現在的樣子,即便是有什麽不對,也問不出所以然。南北索性放棄,繼續逗貓玩。她的中指和無名指上有很特別的刺青,貓兒並不知道那是什麽,隻是好奇地盯了半晌,才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輕輕舔了幾下。
舔的她癢的不行,抽回手時,忍不住地笑。
整個下午,兩個無所事事的人,都在聊著很多事情。若不是她身上那個槍傷依舊醒目,她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經認識這個男人。這個說話的時候,習慣仰靠在高背騰木椅裏,眸光時而清冽,時而深邃的混血男人。
南家的人,壽命都不長。
她的印象中,連父母的麵容都是模糊的,所以當程牧陽說到小時候和外公相處的故事,她聽著都格外認真。
“大概是我剛從比利時回來,外公還沒有過世,但也有九十四歲了,”他笑一笑,自己也覺得有趣,“竟然在某天晚上,偷偷拉著我的手,要我去選個禮物,送給他的小女朋友。”
南北嗤地笑了:“後來呢?”
“後來?我特地登門拜訪,將禮物送給他口中的‘小女朋友’,竟然也是個七十歲高齡的女人。”
“七十歲?”她想了想,“對你外公來說,也算是很小了。不過,這麽老了還要交女朋友,他們能做什麽呢?”
程牧陽聽出她話中的意思,要笑不笑地瞧了她一眼:“應該什麽都不能做,或許隻是找了個說話的人,閑來無事,聽聽曲子,聊一聊上海的舊事。”
她應了聲,表示讚同:“如果你外公在就好了,我也好有機會見見上海灘曾經的老克拉。”她這兩天聽兩個老阿姨說了不少程牧陽的外公,舊上海的銀行家,又曾因為興趣開了滬上第一家正宗的西餐廳。然後呢?垂垂老矣,還記得送小女朋友意外禮物,給個浪漫驚喜。
實在太有趣了。
“還有更有趣的人,在哈爾濱,”程牧陽似是有意要勾起她的興趣,“光緒年間,俄國人在一個地方建了火車站,而後那裏才被叫做哈爾濱。所以那裏和舊上海一樣,有一批非常俄國化的中國人。”
她身處南境邊境線,對冰天雪地的北國,從來都沒什麽概念。
不過聽程牧陽這麽說,她倒是聯想起了他的家族,那個從一個多世紀前就存在的程家:“所以,是不是那時候起,在俄羅斯還叫俄國的時候,你們家就存在了?”
“是我父親的家族。”他更正她。
“可惜,我受不了太冷的地方,否則我一定會見見你說的那些人。”
她蹲的腿酸,站起來舒展開身子,去看堂前的雨幕。
然後就聽到程牧陽的聲音說:“你遲早有一天是要去的。”
真是……
她看著不間斷的雨水,從老式的屋簷上落下來,懶得去回應他的話。
雨毫無征召地在傍晚停了,堂前的蓄水池裏都積滿了水。
晚飯時,兩個人就在院子裏吃了些小菜,程牧陽硬是要她嚐了這裏的老酒,起先她還推拒,卻在嚐了味道後欣然就給自己滿了一杯。果然是水質不同,值得細細斟酌。
等到放了筷箸,程牧陽才忽然說,今夜啟程登船。
照他的安排,隻留了半小時給她收整。南北回到睡房,看到床上放了個象牙色的匣子。
匣子裏,安靜地躺著一張請柬。
她拿起來,才發現這請柬的特別。
看字跡和圖案,應該是套色木刻的水印。真是有心思,專為做請柬,特意去木刻版畫。
她隱隱有些預感,這應該和哥哥說的‘沈家之行’有關。
打開來看,扉頁竟都是姓氏。
一行行讀下來,有些耳熟能詳,有些卻從未聽到過。但顯然,從最大的四個姓氏來看,那些共同掌控著中國綿長邊境線的家族都在此列,或許那些未聽到過的,都是內陸各省崛起的新秀。
周生、沈、程、南。
最重要的,是最後的這個南。
聽哥哥的語氣,他並沒有打算要參與這次的事情,可為什麽請柬上會有南家?她拿著那張請柬,輕飄飄地在手裏扇著風,想不透這次的水能有多深。但既然是沈公讓自己跟著程牧陽登船,就應該不會有什麽太大差錯。
離開千島湖時,尚是黃昏,幾百裏碧波上浮著層厚重的濃霧。
程牧陽留意到她對景色的不舍,將車窗打了開:“這次來時間很緊張,下次讓阿姨帶你慢慢逛,這裏有很多古墓,很多春秋到晉代的遺址。”
南北淡淡地嗯了聲:“那張請柬,你早就替我準備好了?”
“是今天早晨送來的,”他說的清淡,“估計是沈公那裏放出的風聲,這幾天臨時有人重新做了套,刻意添上了南家。”
“究竟是多誘人的生意,能讓人這麽鄭重其事?”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刻意留了懸念,“的確是非常誘人。”
她被他說得愈發好奇,用腳上的高跟鞋的細長鞋跟,輕輕敲了敲他的腿:“我警告你,不要再連累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誰,還不覺得有什麽蹊蹺,現在回想起比利時那場槍戰,或許就是被你牽連了。”
程牧陽笑一笑,瞧了眼她半露在外的背,曬傷依舊醒目。
進入私人碼頭的範圍,程牧陽終於告訴她,此時尚在浙江境內。而他們會從碼頭乘坐遊艇,入海後再登遊輪。
她以為程牧陽會在長堤入口處下車,卻沒想到40輛梅賽德斯S600就如此長驅直入,從江水岸邊駛入長堤。她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遠處四十幾個泊位,都有遊艇。
車漸停下來時,有人為程牧陽開了門。
而程牧陽下車後,又刻意走到她這一側,替她開了門。她從車裏揚頭看他眼底的笑,忽然覺得像是回到了在比利時的青蔥歲月,每次坐出租,他總有很好的習慣,照顧每個女孩子。
她握住他的手時,刻意緊了緊,莞爾道:“多謝。”
木板鋪就的浮動碼頭,不太適合高跟鞋行走,所以程牧陽這樣的動作,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幫助。她站定後,視野瞬間開闊起來,卻也同時留意到了詭異的畫麵。
主通道的盡頭,竟然分別有二十幾個人被蒙著眼睛,跪在了通道兩側,皆是臉朝水麵。而每個人身側,都站著拿槍的人。她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隻是不知道是誰能這麽做,而又為什麽,非要在今天這麽做?
夜色的燈火,為這些靜靜停泊著的遊艇蒙上了一層浮光。
也為這二十幾個跪地的人,添上了些不真實的光暈。
而遠近的遊艇上,或是分道上,都有不少人在看著。似乎都是完全旁觀的神情,她留意到右手側的遊艇上,有個身穿老式長袍的中年人,也在饒有興致看這裏。那個中年人兩鬢是雪白的,餘下的頭發又黑的沒有任何雜質,格外引人注目。
中年人身後跟著的,都是女眷。
有三兩個半老徐娘,亦有明眸善睞的少女,還有兩個小孩子。
南北抿起嘴唇,餘光裏看到最遠處的遊艇上,明顯是沈家明,似乎是對自己笑了笑,揮揮手。她沒來得及做反應,已經有遊艇發動的聲響,沈家明的那艘遊艇竟然就這麽離岸了。
“你和小風過去,先上我的遊艇,”程牧陽低下頭在她耳邊說著,溫熱的氣息,低低地擦過去,“我隨後就來。”不知道為什麽,他似乎是有意地和她貼的非常近。
她蹙起眉,沒說話。
就在她跟著小風離開時,那個中年人也在對身後的女眷說話。很快,有兩個女人抱起了小孩子,和餘下的都轉身進了船艙。
這樣浮動的主道,她難以走快,小風先是快走十幾步,再停下來等她,如此反複兩次就很無奈地轉身,把手遞給她。
意思很明顯,這位大小姐,你實在太慢了。
忽然,就有落水的聲音。然後,持續有重物落水的聲音。
南北剛才上了遊艇,沒來得及進船艙,還是忍不住看了回去。
跪在主道兩側的人,隻剩了三四個,餘下的那些,應該都被直接沉了河。
兩側燈火,璀璨如星。
毫不留情地照在僅剩的幾人身上,讓她想到了一個詞:末日審判。
不止是她在看,四周遊艇上貴賓似乎都不想錯過這樣的場麵,有人在輕聲說著話,有人甚至在笑。而程牧陽仍舊在車邊站著,夜幕的燈火下,更突顯他的皮膚白,他似乎感覺到南北的駐足,向這裏看過來,然後對她比了個進去的手勢。
到現在,她終於明白這碼頭上的重頭戲,是程牧陽安排的。
他把視線從南北身上移開,終於離開車側,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人背後,微微蹲下身子:“程牧雲在哪裏?嗯?”那人仍舊是沉默,紋絲不動地沉默著。
程牧陽隻是笑了笑,手按住那個人肩,輕輕地,拍了拍。
跪地的人,竟然因為他這麽一個動作,身子就開始僵持起來。
程牧陽歎了口氣:“江山易主,可憐的都是你們這些舊人。”他站直了身子,似乎不打算再問下去,笑著搖了搖頭。
四個槍手同時上膛,對準僅剩的幾個人的後腦。
就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忽然有人叫了聲“小老板。”
程牧陽停下來。
有個身材瘦小的人想要站起來,卻因為腿部血脈不通,掙紮了幾次都是徒勞。最後隻能在惶恐中對著猜想的方向大聲說:“程牧雲在莫斯科!”
那個人喊完這句話,身子始終繃著。
卻沒想到,四周陷入了更深的沉寂裏。
“這些話,對我已經沒有用處了。”程牧陽單手□自己的褲子口袋裏,轉身離開。
在走出十幾步後,終於背對著那些槍手輕輕地,揮了揮右手。
他在無聲地告訴所有人,這,就是最後的判決:
絕不寬恕。
南北沒有看最後那一幕,轉身下了船艙。
當遊艇將要和遊輪接駁時,已經不在中國的海域範圍。
兩個人從船艙裏走出來,她的裙角海風吹的飄起來,瑟瑟而動。
程牧陽手搭在欄杆上,始終在對著耳機說話。
說是法語,多虧了比利時的幾年,她還算是聽得懂。
“這些**遊擊隊很有錢,再抬高十個點,”他對她招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邊,“對我們的生意夥伴要友善些。告訴他們,倘若不接受這個價格,明天就會有人給他們的對手在叢林空投武器。對,明天中午十二點,十二點以後,我們的價格會再抬高三十個點。”
真是奸商。
南北走過去,忍不住笑起來。
程牧陽用掌心拍了拍她的額頭,示意她不要出聲音:“我們這裏有八十枚地對空導彈,反裝甲火箭發射器,5000的AK-47和C4,四百萬發子彈,今天標價是七百萬美金,到明天中午十二點以前都是有效的,”他說完,又淡淡地補了句,“告訴他們,我說的是北京時間。和程牧陽做生意,要隨時準備另一隻表。”
接下來的話,切入了俄語。
她不再聽得懂。
程牧陽簡短交待了數句,終於掛斷電話。
“別人不買你的武器,你就免費送給他的對手?”她站在他身側避風,“十足的奸商。”
“不是免費,在我空投武器後,所有武器價格會提高三十個點,”他告訴她自己的計算方式,“也就是說,這些武器的成本也需要他們來買單,還包括飛機耗損和汽油消耗。”
南北聽得啼笑皆非:“真是不肯吃虧的人。”
程牧陽嘴角一動,像在笑:“的確不能吃虧。員工要開工資,年終還要有福利。最主要的是,我們所有的員工都有終身撫恤保險,倘若遭遇不測,還需要養育子女到十八歲。”
她想了想,覺得頗有些道理。
這一行,踏進來就是萬劫不複,賣命的錢,豈能吃虧。
何況程家能提供的武器,已屬軍火商裏的豪門。從來不愁買家。
不同於越南,俄羅斯本身就是個軍火販賣大國。環境決定一切,世界最好的軍火商人都在俄羅斯,而如今,俄羅斯的軍火交易圈裏,真正的翹楚又隻有程家。
連南淮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名符其實的“戰爭之王”。
遠處是燈火輝煌的遊輪,人影浮動,不甚分明。
快要接駁了。
“你有沒有想過,要脫離這樣的生活?”她忽然問他。
程牧陽拿出自己的銀質小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酒,似乎這對他來說,隻是解渴的冰水。他始終看著遠處的遊輪,在思考著什麽,過了許久才告訴她:“你知道,中國有不少人在俄羅斯淘金,僅一個華人市場,數萬個攤位,每年就有近百億美金‘黑金’交給黑幫。”
南北輕點頭。
她喜歡看這時候的程牧陽。
不正經的神態,卻說著意外嚴肅的話題。
“可是,他們的生活卻很差,通常是幾個夫妻住在一間房間,生命也沒有任何保障,隨時會被人謀殺棄屍,”他笑一笑,繼續告訴她,“俄羅斯的年輕人裏有一批‘光頭黨’,專殺華人。對於這些,政治交涉是無法解決的,能真正保障他們的,隻能是我們。”
南北輕揚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而她那雙漆黑的眼睛裏,已經有什麽慢慢地融化開來,蔓延到海麵的夜色中。
此時此刻,他說的話,是如此熟悉。
在四年前,那個鐵腕統治中越地下市場的南淮,也曾說過。
他說:北北,我們這種家族誕生的起源,也是因為要保護自己的親人和故裏,不論戰亂貧窮,不論朝代更替,保住這一方水土和土地上的人。
越來越大的海風,把她的頭發吹到眼前。
從這個角度去看他,能看到身後浩瀚的星空,還有越來越明顯的海浪。而他就如此靠在金屬欄杆上,看著自己。他的頭發也被吹亂了,擋在臉孔上,眼神卻清晰而明亮。
“非常道貌岸然的理由,是不是?”程牧陽微微笑著,把她亂飛的長發,捋到耳後。
“是,”她的聲音低下來,“而且,非常能說服人。”
在九百公裏大雪裏,她沒有真正動過心。在多雨的比利時,圖書館與住所間的頻繁接觸中,她也覺得少了些什麽。可現在,在兩個人即將登上這艘遊輪的時候,她卻忽然發現,程牧陽這個名字,真已經的不同了。
這樣的男人,本身的存在就是個誘惑。而她,已受到蠱惑。
兩個人登上遊輪時,幾乎引來所有人的圍觀。
無論是從哪個角度,都有人低聲細語,議論紛紛。她見到不遠處的沈公,看了眼程牧陽,程牧陽對她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去吧,也該完璧歸趙了。”
這句話,也成為了接下來三日,他和她最後說的話。
她以為這是場聲勢浩大的聚會,可是似乎除了這遊輪上每個人都有特定的身份外,和尋常的渡假遊輪也沒什麽差別。白天大多數時候,她都陪在沈公身邊,陪著老人家聽戲喝茶,到了晚上才偶爾去五層甲板上的泳池遊泳。
碧波蕩漾的泳池,隻有她和沈家明。
這整整一層,都屬於沈家,自然保持著愜意的安靜。
隱隱地,能聽到下層的音樂,還有男男女女的嬉笑怒罵,恍如另一個世界。
她遊了一圈回來,沈家明已經上岸抽煙。
“你知道的程牧陽,是什麽樣子的?”
她手扶著水岸,問岸邊的人。
“你想聽什麽?”沈家明很是回憶了會兒,“我並不太了解俄羅斯的事情,不過,曾經在他橫空出世時,拿到了一些調查資料。”
“都說了什麽?”她浮在水麵上,仰頭看半蹲在池邊的人。
“資料有四百多頁,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三個特點。第一,這個人智商很高,是個語言天才,精通六個語種,如果在一個地方住到半年以上,就會掌握當地語言,”沈家明笑了笑,“第二,他是個沒有底線的奸商,最常說的是‘隻要你出得起價,想買什麽武器,隻要世上有,我就能賣給你。’”
南北想起了幾天前和他在遊艇上的對話,不禁莞爾。
的確是個奸商。
沈家明啪嗒一聲,點燃了打火機:“說起做生意,他的確有天分,程家有全球最大的貨運機群,在非洲、南美,甚至是中東所有流血衝突裏,雙方都會向他求購武器,財源滾滾啊。”
她嗯了聲:“還有一個特點呢?”
“還有一個,你絕對想象不到,”沈家明叼著煙,含糊不清道,“他經常參與聯合國人道主義救援,曾經在幾場局部戰爭裏,協助維和部隊運動物資,甚至是士兵。”
她險些嗆到水。
而下一秒,她已經看到有人從扶梯上走下來。
竟然是在這遊輪上消失三天的程牧陽,隻穿著一條白色休閑褲,光著上半個身子,顯然也是來遊泳的。她看見他的同時,他也看見了她。
確切說,看見她太容易,因為這一汪碧池,隻有她在水裏。
沈家明看到她的眼神有變化,回頭看了眼,低聲笑了:“北北,你要當心,他帶著你暢遊千島湖,當眾在碼頭懲治內鬼,又親自帶著你登船。所有這些,都有些高調了,我總覺得這裏邊有什麽是不對的。”
她輕飄飄踩著水,笑了笑:“真的嗎?別忘了,是沈公要我跟他走的。”
“關於這件事,我也很奇怪,不過我爺爺是真的很欣賞他。”
沈家明站起身,拿下嘴邊的煙,和程牧陽笑著頷首算是招呼。兩個人擦肩而過,一個越走越遠,一個卻停駐在岸邊。
程牧陽開始脫下身上的白色休閑褲,把它扔到一側的躺椅上,身上隻剩下了黑色的遊泳短褲。他有著鍛煉良好的身體,在遊泳池旁的聚光燈下,卻突顯了腹部幾道淺淺的傷口。
南北竟有些心跳不穩,想要遊走時,卻被他彎下腰,伸手穩穩地扣住了腕子:“怎麽臉這麽紅?是不是在水裏太久,缺氧了?”
她抬起眼睛,程牧陽的手指,剛好就滑到她的脈搏上,輕聲說:“心跳也很快。”
忽然,自四層傳來許多女孩子的尖叫和笑聲。
如此奢靡喧嘩,更顯出了這裏的安靜。
“是該上岸了。”她想要抽回手。
程牧陽沒有放開她,人卻已經滑下了水,右手緩緩插入她的長發裏,把她的頭托起來。
他看著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出什麽。今晚的他,有些奇怪。在他麵前的那雙眼睛,有著東方女孩特有的黑色光澤,眼角還有少見的微揚弧度,非常漂亮。
“小時候,家裏老人常說我有佛緣,會講些佛祖的故事給我聽。那時信的不多,卻記得一個典故:人若想成佛,總需要曆經一百零八個劫難,”他低下頭,從她的眼角開始,一路吻到她的耳側,“我這一生不能向善,是因為你。隻你一人,對程牧陽來說,就已經是一百零八劫。”
似懂非懂的話,說的模糊。
可她那顆心,卻已經軟了下來。
餘下的話,都被他壓在了唇齒之間。
這樣的吻,獨一無二,而又專心致誌。像是情竇初開的男孩子,在吻著自己長久喜歡的女孩子。
沒有一個女人,可以逃過這樣的男人,將自己如此的溫柔相待。
程牧陽把她送回房間。
房間門打開了,她卻轉過身,倒退兩步後,將他堵在了門外。
“我要衝個熱水澡。”她輕聲說。
“去吧,”程牧陽有些想笑,手臂撐在門框上,“我等你。”
“不要在這裏等,”她推了推他,“影響不好。”
“好,”他的聲音也輕下來,“我去沈公房裏等你。”
他們離的很近,她甚至覺得,如果再多說一個字,兩個人的嘴唇就會碰上。而她並沒有很快回答,隻是把手搭在他光|裸的肩膀上,軟著聲音告訴他:“去三層等我,三層的酒吧,我衝完熱水就來找你。”
他背對著走廊的燈,臉孔被身後的勾出了鮮明的輪廓,那雙褐色的眼睛如同蒙了水霧,琥珀似地:“好,我等你。”
房門被關上的瞬間,透過門縫的光,依舊能看到他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
哢嗒一聲,終於隔絕了門外的一切。
房間裏沒有開燈,她轉過身,隻是從浴室拿了條幹淨的浴巾,邊擦著頭發,邊撥通了一個電話。“你好。”電話那頭的聲音毫無波瀾。
“波東哈。”
“私人?”
“不,我是南北。”
電話裏的接線員終於換了個語氣,非常客氣地告訴她波東哈先生在線上,十秒內他會掛斷電話,接聽南北的電話。實際不用十秒,幾乎是同時,接線員的電話就被切斷了。
“大小姐,聽說你現在在海上。”那邊的笑聲爽朗。
“是啊,在公海,靠近巴士海峽,”她低聲說著,從手邊拿過來抱枕,“幫我一個小忙,我需要查些資料,但是不能讓南淮知道。”
對方沉默了會兒,還是答應了她。
南北隻提了兩個問題,一是沈家此行的目的,二是程牧陽的經曆,精準到每一個年份的每個月。
“明早七點,我等你的消息。”
電話掛斷時,是十點半。
她隻用五分鍾衝了熱水澡,在花灑的水流下,她腦中是層層疊疊的片段。那些從相識,到這次相遇的畫麵,還有剛才無法逃避的吻。她的手指按住自己的嘴唇,仍舊能記起,程牧陽剛才對自己的溫柔相待。
她的右手,因為自己的出神,撥大了熱水。
迅速上升的水溫,讓她幾乎被燙傷。
從南淮結束了家族長達半個世紀的動蕩,從她自比利時返回畹町開始,她就不再是單獨的個體。
程牧陽是個什麽樣的人,和他在一起會做出什麽樣的犧牲,她需要有完全的準備。
南北換了墨綠色的連衣裙去酒吧。
三層的酒吧都是些年輕人,大多也是小輩。除了年輕人和地位低的,其它人不會在此時出現在這裏,所以,她和他在這裏就如同是幽會。
她沒有刻意去找他,隻是坐在角落裏,翻著手裏的酒水單。
不一會兒,就有雙手臂攏在她兩側,撐在了圓桌的邊沿:“我以為,要等到天亮。”
程牧陽的聲音裏,難得有些放縱的性感。
她低頭笑著,繼續漫無目的地去掃視那一行行字,兩根手指逐行滑下來,倒像真在認真看著什麽。直到程牧陽握住她那兩根手指,她終於抬起頭來。
他把她的手指貼在唇邊,輕輕碰了碰:“還記得我教你的那句話嗎?”
南北先是一愣,旋即想起了那個不公平的賭注。
她沒有他的語言天賦,但記憶力向來不錯。
當時是很認真跟著程牧陽學著那句俄語,重複了三四遍之後,基本已經記牢了每個發音。所以此時他再問,仍舊能很輕鬆地複述出來。
可是這裏實在太吵。
南北隻好拉住他襯衫的衣襟,湊在他耳邊,說給他聽。
不算標準的發音,並沒有他說的好聽。
等到說完,她終於又去問他:“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真實的意思了?”
“第一個詞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他故意重複著當時的話。
她配合著,喔了聲。
cолнце,солнце。這時候再去記,已經大有不同。
“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他也湊近她的耳邊,告訴她,“程牧陽是我的男人。”
南北張了張嘴巴,沒說出來話,反倒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深深地,掐了掐他的另一隻手臂。起先隻是為了解氣,沒想到他毫不以為意,到最後她都覺得過分了,鬆開手時,雪白的手臂已經浮了層青紫。
“疼嗎?”她莫名心疼,伸出手指給他揉了揉。
他嗯了一聲,攬住她的肩膀,招手喚來侍應生,要了紅酒。
後來兩個人都喝了些紅酒。這裏沒有人認識他們,層層疊疊變幻的幽暗燈光,午夜的音樂不再震懾人心,漸漸變得舒緩柔軟。她和他在舞池的人群邊緣,開始慢悠悠地跳舞,在有人從身後走過時,他終於適時地將她拉到了懷裏。
“南北?”
“嗯?”因為燈光,她微微眯起眼睛看他。
兩個人因為奢靡的節奏,身體貼的越來越近,手臂的皮膚不時碰觸著,如同舞池內所有的情侶。程牧陽悄無聲息地俯下身子,看著她:“相不相信,我對你是認真的?”
她手搭上他的腰,貼在他身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們跳了很久,久到舞池裏幾乎沒有了人,久到已經有人告訴他們,天快亮了。程牧陽低聲對著那個侍應生說了句話,很快侍應生就躬身退走,徹底清了場。
隻有兩個人的空間。
所有都變得讓人迷醉。徹夜不眠的疲倦,在酒精的誘發下,她連眼神都迷離其來。程牧陽始終看著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甚至是閉著眼睛困頓的樣子。
音樂聲悄然轉換,是一首隻有他們兩個知道的曲調。
她忽然笑起來,輕聲問他:“你還記得?”
“我的記性始終很好,尤其是,對於你的事情。”
她無聲笑著,用臉摩挲著他的襯衫,因為徹夜不眠的疲倦,竟然覺得神誌有些恍惚。不得不承認,某些時候,程牧陽是個絕對溫柔的男人。
第一次聽這首歌,
是某年農曆新年,他們在布魯塞爾東南80公裏處的於伊市政府廣場吃飯。因為不是當地的節日,人並不多,兩個人帶著喀秋莎個俄羅斯人,最終選了個中國餐館,叫“紅高粱”。
餐館有三四桌中國人。
後來都湊在了一起,笑著鬧著輕易就到了午夜。
在打烊時,店主就是放著這個曲子。甚至還非常有感覺地哼唱著,她穿上厚重的外衣,聽著這首西班牙風情濃鬱的打烊曲子。
那時的她低聲問程牧,這是誰的歌,為什麽從來沒聽過。
程牧陽告訴她,這是麥當娜在86年的歌。
她站在店門口,聽著店主直到唱完。
她問這首歌曲的名字,他說了句西班牙語”La Isla Bonita”,並告訴她翻譯過來是“美麗的小島”。對於“島”這個詞,喀秋莎有格外的癖好,她不停在出租車上說自己的夢想,就是嫁給擁有一座小島的人。
她聽得啼笑皆非,豈料喀秋莎還摸著她的眼睛說,你有著什麽樣的夢想,就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她更是樂不可支了:“好,夢想要遠大一些,我們都要嫁給擁有一座小島的人。”
喀秋莎聽罷,即刻去拉程牧陽的手臂:“聽到沒有,為此奮鬥吧,少年。”
她記得,那時候的程牧陽隻是視線落在她身上,似假似真地說:“這座島,不會有居民,禁止遊客遊覽,而且,需要有海岸警衛防止外來者進入。島上最好建有粉紅色的房子,同時還有別墅、網球場和配套的豪華花園。而且,”他可以停頓了會兒,才似是回憶地說,“這個島確實存在,在希臘,市值大概是兩億英鎊,持有人是雅典娜·奧納西斯。”
喀秋莎聽得心神蕩漾,頻頻捂嘴尖叫。
她也低頭笑起來,隻當程牧陽是在說笑。那時的她尚在流亡之時,這些描述,這種價值數億英鎊的島嶼,隻能是窮苦留學生之間的玩笑……
南北回憶著他當時的話,倦懶地靠在他身上,舞步已不成步。
抱著她的程牧陽,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要不要回房間,睡一會兒?”
她嗯了聲,抬頭去看他。
程牧陽的手從她的背脊滑下來,托住她的腰,讓她站的更加愜意。兩個人的鼻尖相觸,嘴唇微微摩挲,親昵著,卻沒有更加深入的動作。
過了會兒,她才輕聲問他:“你說的小島,會不會是空頭支票?”
他笑:“隨時隨地,歡迎兌現。”
南北沒有接話。
直到音樂接近尾聲,兩個人終於離開了舞池。
她的腳幾乎腫起來,直接脫下鞋子,拎在手裏,和他上了甲板。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不以為意:“好。”
“沈家之行的目的是什麽?”
“為了做生意。”
她揚起下巴,示意他繼續說。
“幾十年前,有人在四川綿陽發現了碲獨立原生礦床,全世界僅有中國這一處,”他解釋著原委,“當時因為一些原因,沒人能夠插手。礦床被外資公司以低廉價格買下了獨立開采權。到今年,會被再次轉手到另外的國家。”
她聽得入神:“然後呢?”
“中國的資源,自然要在中國人手裏,”他笑一笑,說得平淡無波,“但是想要的人太多,開采權卻隻有一個。所以周生家放棄了這單生意,召來各家,決定誰來拿走這個開采權。”
她並不熟悉地質和礦床,但也聽得出“全世界僅有這一處”的真正意義,這這不同於那些海南黃花梨,還能說等個兩三百年,隻要陸地不沉,或許有機會。
礦床?
估計要人類滅絕一圈,再有新的?
此時,如果有人說鑽石的礦床,全世界僅剩這一處。那麽,血雨腥風必然在所難免。
“誘惑真的很大。”她感歎。
“危險也很大,碲是宇航動力的主要材質,你應該能猜到,這個東西是誰在虎視眈眈了?”
宇航項目的大國,估計也隻有美利堅了。
她去看他,而他,也微笑著回視她。
“1976,美國開始禁止中情局在境外暗殺,”南北忽然說,“而自從911以後,CIA忽然就拿到了一個名單。名單上有二十個恐怖分子首腦,他們的目標就是搜集證據,在世界範圍逮捕。如有意外,為減少平民傷亡,也可以對這些人實施暗殺。”
程牧陽沒有說話。
“這就是舉世聞名的暗殺項目,長期有效,”她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去推測,“CIA的工作重心,是中歐、東南亞和北非。而程家,這麽多年都在為世界每個角落的戰爭提供武器,一定會在名單上。現在的你,程牧陽,肯定也逃不掉,他們本來就虎視眈眈,你還要去搶礦床?”
程牧陽依舊沒有說話,替她擋著海風。
兩個人直到五層的走廊,南北握了握他的手,輕聲說:“我走了。”
說完就光著腳,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此時差不多是六點半,她關上房門以後,恰好看見了日出。
她低頭看著被磨破的腳趾,無聲笑了笑……
六點五十分,房間的電話提前響了起來。
她愣了一愣,拿起話筒。
“還沒睡?”程牧陽的聲音有些淡淡的倦意,磁的不象話。
“嗯,”她也真是累了,“我在等電話。”
他笑起來:“是關於我的嗎?”
“似乎是,”南北也笑起來,“我要看看,你有沒有對我說實話。”
“我不會騙你,”程牧陽的聲音有些哄慰,“等到了那個電話,就去睡一會兒。”
她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波東哈的電話很準時。
她知道程牧陽不會騙自己,隻不過從波東哈這裏,聽到的是另外一種角度的判斷。在這個礦床的生意之前,竟然還有很多她沒有想到的。
“程牧陽非常強勢,三年前就把所有人想要拿到的千島湖,圈到了手,”波東哈似乎對他表示出了很大的興趣,“按規矩來說,生意要輪流做,既然拿走了三年前的千島湖,現在就該放棄碲礦床。可惜,他胃口依舊很大。”
“我知道了。”她倚沙發的靠背,輕揉按著自己的腳。
波東哈對於下一個問題,也給出了份滿意的答卷。
隻是在十歲以前的事情,實在因為太過年幼,程牧陽又還在滬上常住,所以沒有過多的記錄。
波東哈特地在比利時的那段時間上停下來:“他也曾在比利時住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二十多分鍾的電話,她已經累急了,索性就躺在了沙發上,仰麵閉著眼睛,對電話那邊的人說,“我和他很早就認識。”
可她並不知道,在他到比利時之前,就開始了自己在東歐的全盤事業。
後來的所有資料,都無異於是個傳奇故事。
程牧陽。
這個名字對俄羅斯黑幫來說,已經完全等同於“China”。他從不發起任何的戰爭,卻能輕易讓那些東歐政客和黑勢力內鬥,從而坐收漁利。而他在莫斯科甚至得到了“緘默法則”,任何與程家有關的事,不論是走私,亦或死傷,都不會有任何官方記錄或搜捕。
這是史無前例的,
是血腥暴力的東歐人,對程牧陽表示出的妥協和敬意。
可對那些在莫斯科辛苦賺錢的中國人來說,他卻是名符其實的“救世主”。而在那些共同掌控著中國綿長邊境線的家族眼裏,這個人,則是東南亞最大的“軍火商人”。
詭譎狡詐,殘酷無情。
波東哈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南北聽到這裏,輕輕吐出一口氣:“俄羅斯人,是不是恨死他了。”
“是愛死他了,他曾多次獲得公開的讚譽,是俄羅斯人民的朋友,是慈善家,”波東哈的聲音,明顯有著愉悅和欣賞,“最大的軍火商,就是最大的財力支持,不論他的國籍、膚色,他都是莫斯科最尊貴的客人。”
“最尊貴的客人?”南北樂不可支,那些東歐人真有意思。
她結束通話後,直接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一覺,竟就睡過了晚飯。
閑暇了兩日,今晚倒是有正經的活動,沈公宴請眾人聽歌仔戲。今夜共有兩部,一則是“薛平貴與王寶釧”,另一則是“皇甫少華與孟麗君”。
她因為遲了些時間,到劇院的時候,戲已開場。
這裏的戲院一樓大堂是三位一桌,分散了三四十桌,當真是滿座衣冠。二樓則是開放式的包廂,從一樓仰頭看過去,能看見珠簾後的影影綽綽;三樓是封閉式包廂。
她沿著樓梯走上三樓,暗暗感歎老輩家族的底氣就是厚,硬是把個二十一世紀的新社會,搞得如同老舊的民國。看那些黑老大們,無論老少,男人都無一例外都穿了中式的服裝,女人則是各色旗袍,極力做個閨秀貴婦的模樣。
老舊的兩場戲,
不僅給小輩做了規矩,還無形中立了台州沈氏的威風。
底下當真是熱鬧,三樓卻空的很,六個房間,隻有三個掌了燈。
燈上是揮毫而就的姓氏,她辨認出那個沈字後,就徑直進了包房。沈公身邊跟著的小姑娘正在一絲不苟地泡茶,看見她,欠身笑笑。
包房很大,人卻極少。
隻有寥寥四五個人。
沈公正盤膝在棋墩旁,一動不動地捏著白子,而老人家的對麵卻沒有人。不過讓她意外的是,程牧陽和他的那個表姐都在,隻不過是在看樓下的戲台。今晚他穿了身銀灰色的絲絨修身西裝,純白色的襯衫,鑽石菱形的白色領結。
活脫脫,就是個舊上海的洋派銀行家。
她端詳他的背影,不過幾秒,他就有了什麽感覺。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溫和淡漠,像個陌生人。
南北也隻是抿起嘴角,輕輕地點了點頭。
“北北,來,坐這裏。”沈公笑嗬嗬指了指棋墩另一側,那個空置的位子。
她依言坐下來。
棋盤上的黑白布局,她很熟悉,很輕鬆地接過黑子,陪著沈公落子。
偶爾分神,餘光總能和程牧陽相碰,隨後她又會迅速移開視線。
“薛平貴與王寶釧”落幕後,是沈公比較偏愛的“皇甫少華與孟麗君”。沈公把她一個人留在棋局這裏,移身到珠簾之前,落座看戲。
南北繼續托著下巴,獨自繼續這局棋。
直到程牧陽坐在了她身邊的藤椅上,安靜看著她自己和自己下棋。
“怎麽不聽了?”她輕聲問他。
程牧陽也低聲告訴她:“聽不懂。”
南北忍不住笑了聲:“我看你有模有樣的,還以為你是真喜歡歌仔戲。我以前陪沈公聽戲的時候,也經常會睡著。”
他不動聲色地笑著,配著這身西裝領結,還真有些舊日風情。
“歌仔戲,也叫薌劇,”她輕聲給他解釋,“不止在台灣,在晉江、廈門和東南亞華僑居住區,老輩人都特別愛聽。”
他淡淡地嗯了聲:“所有的戲曲,在我聽來都沒什麽差別。”
南北在兩指間夾了個白子,眼睛看回棋盤:“很正常,你的世界在東歐。”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始終近似於耳語。
這房間裏的人都在專心看著戲台,而他們卻仿佛置身事外。
程牧陽悄無聲息地,伸出手指,點了點她需要落子的地方。
南北倒是意外了,偏過頭去看他:“你也會圍棋?”
“弈棋被稱為‘白刃格鬥’,很適合培養人的全局掌控力和耐心,”程牧仍舊低著聲音,有條不紊地說,“這是‘當湖十局’。清朝兩大國手範西屏和施襄夏的唯一對弈,寥寥十局,妙訣古今。學過圍棋的,應該都熟背過這十局的棋譜。”
他的答案,永遠都能出乎她的意料。
南北輕輕地,用高跟鞋的鞋跟,碰了碰他的腿:“程小老板,我真的認識過你嗎?”
他撚起枚黑子,把玩在兩指間:“你還有很多時間,用來慢慢了解我。”
如此簡單的話,卻有著讓人難抗拒的危險氣息。
詭譎狡詐,殘酷無情。
她忽然就想起了,波東哈給他的評價。
可她卻想象不出,眼前的程牧陽,能有多麽的殘酷無情。狡詐倒是有一些。
啪嗒一聲,程牧陽落了子。
“我聽說,你對這樁生意,非常強勢?”南北拿起白子。
他說“還好。”
“中國人講究顏麵,賺多少錢並不重要,”她輕聲說,“小心引起眾怒。”
她說完話,才開始看棋盤。因為久不碰圍棋,她隻記得七七八八,所以總要想一想下一步是落在哪路。
就在出神時,程牧陽忽然就握住她的手,引著她落了子。
他的手很暖,她卻因為包房溫度低,又隻穿了件窄身的小旗袍,手腳早已冰涼。這麽乍然地肌膚接觸,他才發覺她真的很冷,索性握緊了些:“要不要回去,換件長袖的旗袍?”
南北餘光瞥到沈家的大兒子,沈家明的父親,自珠簾後起身而出。
“範西屏和施襄夏,成名一生,卻隻有過這一次對弈,”她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看著程牧陽說,“其實呢,他們當時對弈了十三局,而傳到現在的“當湖十局”,隻是部分而已。”
身側站定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她仰頭看了眼,乖乖地笑了:“是不是,沈伯伯?”
沈家明的父親,笑了笑:“‘當湖十局’,雖然是各有五勝,西屏執白卻先行六局,這並不合規矩。所以有十三局的說法,隻可惜,除了當時的人,恐怕沒人知道那三局的輸贏。”
她唔了聲,隨口道:“這兩大國手是同鄉,或許是關係太好,不願爭出輸贏。”
程牧陽的手臂搭在自己膝蓋上,接過小姑娘遞來的茶盞,聽著她和長輩閑說著清朝的棋局,目光卻從未從她臉上離開。
戲近尾聲,終於有了新的客人。
是那日在碼頭上,始終觀看程牧陽懲治內鬼的中年男人,他身後除了兩個隨從,仍舊跟著自己的兩個女眷,偏年輕的那個還抱著個小男孩。
眾人寒暄時,她隻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繼續看自己的棋盤。
約莫能猜出,這個兩鬢雪白的中年男人,就是周生家的人。可惜她和這次明爭暗鬥的生意並沒有什麽關係,自然也無需寒暄。
四個姓氏,本就是迥然不同的土地上生存。
因為規模和影響力,才始終齊名,除了南家和沈家,因為多年前的一些事情,有了超出尋常的友誼。餘下的姓氏,倒真沒有太多瓜葛。
她晚飯沒有吃,隻喝了杯熱牛奶,坐到現在已經有些餓了。
隨便尋了個借口,離開房間,卻在最後,那個周生家的中年人,終於笑著和她說了第一句話:“聽說南淮最近出手了一批東南亞紫檀木,都是經年大料。我聽到這些消息有些晚了,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
南北倒是意外了。
這批紫檀木的主顧,身份很令人忌諱,僅是用來填充私人博物館的。而為了這個生意,南淮還附贈了東南亞及中國內陸最好的木雕師傅,據說是為了將這些木材按照故宮等比例縮小,雕琢出另一個微型皇城。
“周生伯伯的消息很靈通,”南北神情似是認真,考慮了會兒,才說,“這批大料,已經算是最好的收藏。您知道,關於藏品這種東西,隻能等有人肯出手,才有機會拿到。不過最近倒是有個老主顧,想要脫手一批海南黃花梨木的成品家私。”
中年男人頷首而笑:“海南黃花梨木?更是求之不得。”
“的確,”她莞爾,“南家經手的黃花梨木,不論木材的密度,還是狸斑的形狀,都屬於珍品級,值得收藏。不過,這次的主顧想要換的,是入駐伊朗汽車市場的政府許可。”
中年男人撫掌而笑:“真是大膽的想法,這不就是等於要去朝鮮賣奢侈品?”他邊笑著,邊偏過頭去看立在身後的中年女人,“婉娘,如何?有沒有機會?”
盤發的中年女人嘴角微揚起,柔聲道:“中東市場是難了些,不過可以嚐試合資。我記得,伊朗最大的汽車集團是IRAN KHODRO,無論是技術還是銷售量都很低。如果選擇政府合資,扶持這個本土汽車集團,應該有機會慢慢入駐。”
中年男人聽到這裏,微微拍了下女人的手背,回過頭來,微笑著看南北:“不知道南淮有沒有興趣,讓我做這個生意?不過,這麽大的中東市場,如果合資成功,我也是要入股的。”
“好,”南北彎起眼睛,“我會記得這件事情。”
她手完,手撫上自己的腹部,很無辜地告訴所有人:“我真是餓了,各位,沈公,還有程小老板,告辭了。”
從始至終,程牧陽都是興趣盎然地聽著這段對話,眼睛裏仿佛有著笑,可卻沒有露在臉上。到此時,他終於輕輕地用兩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悄然和她告別。
真是……
南北出了包房,想起他剛才的動作,還有些想笑。
這層的洗手間都是在包房內的,她既然出來了,也就沒有必要再回去,索性沿著樓梯走下來,在二樓的開放式包房外,找到了洗手間。
推門而入,三個封閉的隔間,都敞開著門,沒有人。
她反手,想要關上門,卻不料像有著什麽阻力。
下一秒,已經有人抱住她的腰,她心猛地跳了下,想要用還擊回去,卻被輕輕地咬住了耳朵:“北北。”
是程牧陽。
這麽一個聲音,還有這樣突如其來的親昵,讓她馬上就軟了手臂。
慢慢地,收回了還擊的動作。
程牧陽悄無聲息地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半抱半推進第一個隔間,鎖上了門。南北還沒等張口,就被他壓在木質的門上,直接壓住了嘴唇。
他的一隻手肘撐在門上,如同那晚的動作,用自己的身體,完整地壓住她所有的關節,不給餘地,不給反應的機會。
漫長而深入的吻。
到最後,兩個人都開始喘不過氣,他終於用另外的手,把她整個人都抱起來,讓她能夠和自己平視:“這件事情結束,和我回莫斯科,好不好?”
他說話的時候,仍舊斷斷續續地,去吻她的嘴角。
她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咬住他的嘴唇,嘟囔地說:“我怕冷。”
“房間裏,恒溫二十四度。”
她呼吸不穩:“你,要把我關起來嗎?”
“求之不得。”
他們說話的時候,始終在親吻著對方。她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推開了洗手間的大門,不禁笑著抿起最初,捏了捏他的手臂。
程牧陽簇起眉頭,似乎很不高興被人打斷。
無論是什麽出身背景的女孩子,都很熱衷在洗手間補妝時,分享自己細密的小心思。幾個女孩子的聲音,從抱怨枯燥的戲曲,到猜測三樓那些家底最厚的家族,話題自然而然,最後都落到了家族幾個年輕人的身上。
“樓上的那些老家族,也隻有程家洋派些,真不知道那些老古董都怎麽想的,二十一世紀了,還要來看這些戲曲。”
“多看看好,否則讓你和沈家明說話,你都不知道第一句去說什麽。”
“那和程牧陽說話,豈不是要精通各大軍火武器?”
有人笑了:“如果他願意和我說話,背一些軍火武器的資料,又算什麽呢?”
南北聽得忍俊不禁。
就在清晰的幾個少女對話中,他的手已經放在她的腿上,輕輕撫摸。
掌心溫熱,有著長期使用槍械的痕跡,並不十分粗糙,卻讓她更加亂了心。
她抓住他的手,無聲用口型說:流氓。
程牧陽笑得非常隱晦,慢慢地滋潤她的嘴唇,品嚐她的味道,手卻始終沒有停下來。反反複複,流連在她的皮膚上,仿佛在撫摸價值連城的和田美玉。
說笑聲漸被門隔開,洗手間再次恢複了安靜。
她終於能開口:“你準備在這裏,呆到什麽時候?”
他輕聲告訴她:“不知道。”
“程小老板,”她再次抓住他的手,從自己的腿上移開,“你是來做生意的,還是來一夜風流的?”“不是一夜風流,”程牧陽隔著薄薄的衣衫,用手掌去感覺她的腰線,“是夜夜風流。”
他的話真是**。
她心裏柔軟,第三次拉開了他的手,輕聲說:“這裏,不是合適的地方。”
她並非是簡單地指這個洗手間,而是指這艘遊輪。
早晨,波東哈曾經隱晦地告誡過她。
而她,在知道事實後,也為自己劃了一道線。在這裏,她本身已經不是她自己,而更多是南淮的立場。她想,程牧楊應該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穿的實在太單薄,很快就遭到了報應。
沈家明給她電話的時候,程牧陽還在她房間裏。她正捧著杯炭燒奶茶,捂在手裏,說話的聲音已經啞了:“晚上的賭局,我就不去了,看不懂,也和我沒什麽關係。”
她靠在床上。因為懶得拿話筒,電話是免提放置。
“北北,”沈家明低聲笑著,語氣揶揄,“我以前教過你。”
“你也說是以前。過得太久,我現在看見牌九,早就不知道規則了。”
南北對程牧陽努努嘴,指了指他身後的薄毯,程牧陽明白了她的意思,單手拎起那個白色的單薄毯子,蓋在她的腿上。
“沒關係,”沈家明最喜歡和她對著幹,用一種非常曖昧的語氣說,“我現在,立刻,馬上,就去你房間裏教你。”
“你來好了,”南北知道他是鬧著玩,也懶得理他,“小心我把感冒過給你,接下來幾天,你對著那些美女,就隻能是有心無力,孤枕難眠了。”
她說完,自己先笑了。
程牧陽也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曲起手指,不輕不重地彈了下她的額頭。
“怎麽過給我?”沈家明仍舊自顧自說著,“像小時候一樣,你一口我一口嗎?”
她愣了下,很快伸手,把電話按了。
可惜,終歸是晚了一步。
程牧陽的手已經滑到她的臉側,要笑不笑地,用指腹去摩挲她的嘴唇:“什麽是你一口,我一口?”那雙眼睛,在開著壁燈的房間裏,有著深夜裏濃鬱的褐色,危險而誘人。
“沒什麽,”南北用薄毯遮住半張臉,輕聲說:“還有二十分鍾,賭局就要開始了。”
“回答我的問題,”程牧陽看著她的眼睛,“其它的都不重要。”
“很重要,接連三天的賭局,決定了最後誰會拿到這個開采權。”
“這隻是個遊戲,真正的交易並不在牌桌上。”
“但是,你不出現,也不太好吧,”她笑著避開他的手,“還有十八分鍾。”
“什麽是你一口,我一口?”
他把問題又丟了回來,笑得像個垂涎獵物的漂亮狐狸。
她看著他。
程牧陽也看著她,伸手拉下她遮住臉的薄毯:“感冒了,還這麽遮著,悶不悶?給我講講,你和沈家明是什麽關係。”
南北忍不住笑了,繳械投降:“我大概十歲開始住在沈家,住了六年。你知道在那裏,隻有我和沈家明年紀相仿,關係也最好。”她說話間,程牧陽的手已經開始很不規矩地,順著她的手臂,滑到了衣袖裏:“繼續說。”
“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她歎口氣,“到我去比利時以後,就分開了。我當時認為,他不適合我,因為那時,我的家族正在被大範圍清洗。”
她記得她說要分開,沈家明對著電話足足沉默了四五分鍾,她再次告訴他,自己想要分開的意思時,他甚至求自己不要掛斷電話。那時候,心真的是軟了,可是年少的她如此武斷,隻覺得他真不適合她。
那個叫沈家明的男孩子,和她不同。
當年沈家如果不是從大陸撤離到台灣時,在越南遭遇**組織,被自己的父母救過一次,也不會和南家有如此交情。也因為這個交情,而收留了當時還年幼的她。
可她卻很清楚,縱然是數十年齊名,沈家卻是這許多姓氏裏,唯一立足到今日,不涉足軍火和毒品交易的家族。他們守住了自己的底線,為後代開出的是一條坦途。
所以,南淮消失的那段時間,她彷徨無措,覺得自己肯定會就此流離異國。
而沈家明,也不該和自己綁在一起。
當時的她,如此武斷。
幸好,再見麵時他已經是戎裝掛銜,成為了風流倜儻的少校,兩人共同成長的六年光陰,足以化解她給他的傷害。
幸好,她沒有失去他這個朋友。
“繼續說。”
“沒什麽可說的了,”她捧住他的臉,親親他的嘴唇,“那是十幾歲的時候,還很單純,剛開始,我甚至以為接吻就會懷孕,所以真的很單純。”
程牧陽扶正她的臉,要她看著自己。
她笑著躲開了:“小心我過給你感冒——”
可惜他真的很堅持,毫不猶豫地吻住她,侵略性地糾纏著她的舌頭。南北不能用鼻子呼吸,縱然再**的吻,最後也是絕對的折磨。
最後胸口都開始疼了。
她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稍許,大口喘息,咳嗽不止:“我不能,不能,呼吸了。”
因為劇烈的咳嗽,她的臉很燙,眼睛裏還有眼淚的痕跡。
“你真是,”南北恨恨地低頭,隔著襯衫咬住他的肩膀,“太小心眼了,在俄羅斯,有多少女人在你房間裏睡過,這些我以後都會慢慢和你清算。”
程牧陽搖了搖頭。
南北鬆開他的肩膀,揚起頭看他。他終於笑了笑,親親她的額頭說:“沒有,從來沒有,我不喜歡她們。”
“油嘴滑舌。”她笑。
“在俄羅斯,想要找個女孩睡覺,就像去超市買麵包一樣隨便和方便。他們的文化不同,認為女孩子隻要是未婚,性是絕對開放自由的。她們的種族基因很好,腿都很長,頭發在夜晚的燈光下,也很誘人。”
南北沉默笑著,示意他繼續說。
“可是,我不喜歡。我所說的這些女孩,我都不喜歡,”程牧陽的唇落在她的唇上,纏綿地吻著她,聲音帶著笑意,“所以,從沒有過別人。”
他的手指深入她黑色的頭發,傾身壓到她的身體上。她幾乎沒有任何可能躲開,這裏的床根本就是為了顛鸞倒鳳而準備,大,而柔軟。
“開心了?”他問她,手指靈活地去解她胸口的紐扣。
木質的鈕扣,並不像塑料那麽光滑,難免用了些心思。
“聽起來很假,但你說的,讓人有點兒相信了,”她輕聲笑著,不止要用嘴巴呼吸著,還要應付他的越來越過分的動作,“誒,程牧陽——”他的手順利從她被扯開的襯衫伸進去,握住了她的胸。
掌心粗糙,摩挲過她的胸,她倒抽口涼氣,想要躲開。
“我想要你。”他的聲音擦過她的耳邊。
手心摩挲著,並沒有停下。
“不行……”她被他弄得混亂,聲音越來越低下來:“你剛才答應我……”
程牧陽輕輕地,打斷她:“我想要你,就現在,在這裏。”
她的視線裏,已經看不到他的臉。
程牧陽用右手托起她的身體,注視著手指下泛紅的皮膚,微微張口含住了她的胸。像是抓到獵物的貓,用舌尖和牙齒,慢慢舔舐吮吸。
“叫我的名字。”
“……”
“北北?”他另外的手也在輕輕地撫摸她的背脊。
南北低低地應了聲,輕輕地呻吟著,意識混亂。
程牧陽的手,揉捏著她所有敏感的地方,甚至流連於大腿內側。她再抑不住,在他手下輾轉反側,自暴自棄地叫著他的名字,她想說程牧陽,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可卻卡在喉嚨口,根本說不出這麽簡單的話。
她從來不知道,兩個人的身體可以有這樣的吸引力。
是致命的,互相吸引。
電話忽然就響起,震耳欲聾。像是沈家明追來的電話。
她朦朦朧朧地想著,如果那小子要是頭腦不清楚跑過來,估計會被程牧陽一槍崩掉也說不定。程牧陽終於抬起頭來,親吻她的嘴唇,舌尖上是淡淡的鹹澀味道,應該是她身上的汗,她蹙眉,被他堵住了唯一的氧氣來源。
在不斷的親吻中,他除去她所有的衣服,用膝蓋強行分開她的緊緊並攏的腿,柔軟的褲子布料,摩擦過她大腿內側的皮膚。
異物的觸感,讓她忍不住戰栗,也讓她一瞬抓到了理智。
南北猛地推開他,因為動作太突然,兩個人都滾到了地毯上。程牧陽的手掌墊在她的腦後,卻仍舊讓她感覺到劇烈的震蕩。
她被摔的有些朦朦地,隻是看著他的眼睛。
“摔疼了嗎?”程牧陽的聲音在問他。
她搖搖頭,胸口劇烈起伏著,皮膚在燈光下已經有層細密的汗。
不是不想說話,而是缺氧到幾乎窒息了。
最後的抗拒太劇烈,他不可能沒有感覺。
“好了,好了,”程牧陽把她抱起來,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低聲說,“你在生病,是我不對,我太急功近利了。等這件事結束,我會帶你回莫斯科。”
這次不再是疑問,沒有任何征詢。
他隻是告訴她:程牧陽接下來會做什麽。
等到他離開的時候,她去洗手間,看到自己身上有他剛才留下的痕跡,手上甚至也有他的味道。她對著鏡子,有那麽一瞬的出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從洗手間出來,整個房間都是混亂的,床上是散亂的衣服,褶皺的床單和薄毯,因為剛才兩個人滾下床,幾個靠墊,甚至電話都被帶到了地毯上。
這個人,太可怕。
最可怕的是,她在他麵前,真的太容易屈服了。
南北走過去,撿起地上的電話,撥出了很長一串號碼。
數次轉接後,聽到了南淮的聲音:“北北?”
她嗯了聲。
“生病了?”南淮問她。
“嗯,下午陪沈公聽戲,穿的太少了,”她的鼻音更重了,聽上去真的很明顯,“我大概,猜到了你為什麽會放棄這次的生意。”
南淮笑了聲:“記得我和你說的話嗎?我的小妹妹。”
她當然記得。
當她重新返回畹町時,南淮曾經告訴她,這裏是她的土地和家鄉。從那一天起,她不必再流離失所,到處逃避隨時可能的槍戰暗殺,隻需要開開心心挑個自己滿意的人,過簡單,富足,甚至是橫衝直撞,毫無顧忌的生活。
“我們一直在和緬甸**武裝合作,而CIA這麽多年,也一直在東南亞和中東策反各種非政府組織,”她慢慢地回憶這些,“CIA對於伊朗、危地馬拉和智利政權的顛覆,都足夠讓他們自信,可以再次對緬甸演練一次。所以,小哥哥,我們和中情局合作還沒有結束,是嗎?所以,你才不願意參與這艘遊輪上的生意。”
“事情還沒有這麽複雜,”南淮沒反駁,也沒認可:“我們不會和任何人是長久的朋友,更不會有長久的敵人。不過,如果有可能,在這十年裏,我希望CIA不會是我的敵人。”
“我知道。”她低聲說。
這也是四年前她從比利時回國後,就沒有再踏出家族勢力範圍的原因。
那時,南淮在和CIA合作,清洗金三角地區的無政府組織。雙方的合作親密無間,可是誰也不知道,背後會有多少勢力在虎視眈眈,包括盟友CIA也可能隨時成為敵人。
而她,是南淮唯一的軟肋。
所以她接受了這個限製,盡量活動於南淮可控的範圍內。
南淮手裏的生意,她隻知道七七八八,起初她也隻是猜想。可現在南淮的回答,卻讓她的推測得到了證實:某些角度來說,南淮的盟友,恰好就可能是程牧陽的敵人。
透過玻璃,南北能看到海麵上有另外一艘遊輪,不遠不近地跟著。
她邊吃早餐,邊暗暗感歎周生家的小心謹慎,連出海遊輪,都要準備兩艘。
身邊有幾個人,男男女女,始終在交談。
“這幾天各路的交易,快趕上過去五年的總數了,”有個年輕男人,喝了口酒,“難怪都削尖了腦袋來。在這遊輪上有三大姓氏鎮著,平時藏著掖著的都明碼標價了,礦源地皮都當是賣白菜似的,要是有什麽條子臥底,絕對能一鍋端了這幫子禍害。”
南北聽得樂不可支。
這人如此嫉惡如仇,真該去做無國界誌願者,混黑道真是浪費了。
“知道最後入局的人了嗎?”年輕男人忽然說。
為首的一個男人,右手隻剩了三根指,卻仍能拿刀利索地切了塊牛肉:“誰都清楚是哪幾家。那晚看老戲,誰在三樓封閉包房,誰就是最後的入局人。”
“為什麽每次出了好東西,都隻能那幾個姓氏來分?”
為首的男人笑了:“因為他們有資本。這四個姓氏,所持有的財富,絕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所擁有的勢力範圍,也不是用地圖來衡量的。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那個男人忽然停住了聲音。
南北察覺到異樣,回頭去看。
視線裏,沈家明正從幾個比基尼女人身後繞過,走進了餐廳。他掃了眼周圍,在看到最角落裏的南北時,徑直走過來,緊挨著她坐下來:“昨晚怎麽忽然就掛電話了?”
鄰桌的人,也因為他的到來,迅速起身離開。
“當時困的不行,迷迷糊糊就掛了,”她隨口應付,“你知道,我一感冒就喜歡睡覺。”
沈家明笑了:“我知道,你有什麽毛病,我都一清二楚。”
她笑笑,喝了口牛奶。
然後,忽然就想起什麽似地,看他:“沈家明,你是不是特別容易,嗯……和女人上床?”
沈家明愣了,是真愣了。
“還可以吧。你想證明什麽?”沈家明摸出煙,“證明我不再喜歡你了?”
“不是,”她想了想,“我隻是好奇。比如我哥哥,他不想讓人成為自己的軟肋,所以從沒什麽正經的女人。你呢?”
“我?”沈家明想了想,“不算容易,也不算難。關鍵是要看,當時我是不是有這個需要。”
南北輕揚眉:“果然,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沈家明看她:“不過,有一個女人,我對她沒有任何需要,卻舍不得看她吃苦受罪。”
“好了,知道了,”南北懶得搭理他,“除了我哥哥,你對我最好了。真的,你對我這麽好,如果讓我重新來一次,我肯定不會那麽衝動,和你說分開。可是沈家明,你看我們都分開那麽久了,你就別裝情聖了。”
兩個人相視,都忍不住笑起來。
那時的感情,最是青澀單純。
剛到沈家的時候,她想哥哥,整夜整夜的哭,沈家明迫於無奈隻能夜夜陪著她一起睡。兩個十歲大的孩子,手拉著手睡覺,真是美好。
後來開始的也莫名其妙,是他忽然問她:北北,親親吧?
她那時也不知道怎麽想的,覺得也還可以接受,就親親了。可真是單純,兩個人親親嘴巴的時候,沈家明握著她的胳膊的手,都會微微地發抖
南北靠在藤木的椅子裏,想到過去的一些事情,隻是覺得好溫暖。
她穿著的是白襯衫,領口有些大,隱隱約約地竟露出了些暗紅的痕跡。沈家明本是在笑著,瞥見了那些曖昧的痕跡,忽然就輕輕地,咳嗽了聲。
南北疑惑看他。
“剛才你問我的問題,是因為程牧陽?”
她點點頭。
“北北?”
她再次疑惑看他。
“你知道,墨西哥和美國僅僅接壤3200公裏邊境線,就要6大黑幫共同管理,而俄羅斯一個國家,和中國有7000多公裏的邊境線,卻隻有一個程家。他們絕對不簡單。最不簡單的是,整個北方都是他們的範圍,我們完全無從插手。”
沈家明平時和她嬉笑著,不覺得有什麽威懾,此時難得正經說話,倒真讓人不得不正視:“如果有一天你真和程牧陽去了莫斯科,出了事,不管是你哥哥,還是我,都來不及做任何動作。所以,你要想清楚,他真的是你最好的選擇嗎?”
南北有些意外,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這麽說。
沈家明伸手,把她襯衫的領子拉高:“偷腥,要記得擦嘴。”
她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也伸手,給自己的襯衫係多了一粒鈕扣,輕鬆和他開著玩笑:“你看,你吃醋了,你一吃醋就會說大道理。”
沈家明欲言又止,但看她以玩笑結束這場對話,就知道再如何,自己也追問不出什麽,索性就保持了沉默。
南北拍了拍他的手臂:“陪我去看看賭場。”
這艘遊輪是周生家私有,格局與普通的渡假遊輪不同。
五層是專屬於周生家的貴賓,很清靜。而四層則是賭場和戲院,還有餐廳,也基本是那些內陸的黑勢力,能有機會見到四大家族人的唯一場所。
這裏的裝修很特別,整個大堂的入口,是通過一條特質的懸掛走廊。
浮雕是龍飛鳳舞的詩詞,各朝各代均有,走過走廊,沿木質的扶梯經過三個狹窄的轉彎,才是真正的大堂。
最多夠兩個人走的通道,隻能下,不能上。
而出口,在大堂的另一側。
“這樣不錯,誰要在這裏鬧事,估計想逃都逃不走。”南北笑著和沈家明耳語,因為兩個人要走下來,上下都已經有人事先守著,給兩人留了清靜的空間。
沈家明不置可否:“鬧事?我還真想不出,誰能在這裏鬧事。”
她扶著圍欄,邁下最後一級台階,眼前豁然開朗。
整個空間都被一道道垂下的珠簾分割開,圍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賭桌。有吆喝聲,有下注聲,還有無數骰子在青花瓷碟裏上下翻滾的聲響。
珠簾裏,影影綽綽的都是人。
珠簾外,隻有幾十個招待的女孩子,端著酒水和薰香,到處穿走。
南淮從來是個注重實質,忽略形式的人,最不屑這些東西。
所以這些排場,在南北的眼睛裏,都變得極有趣。周生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從戲院到賭場都讓人印象深刻。
“這裏有兩種方式,平日無法解決的爭端,就獨自開一桌,由周生家坐莊,來替雙方解決爭端。無論是勢力範圍,生意,仇殺,或者是女人,隻要你想以最小損失來解決的,都可以作為賭局的條件,”沈家明陪著她穿走於各個珠簾外,解釋給她聽,“另一種,就是投機取巧了,這裏的籌碼隻能用實物來換,比如,你有一批黃金或者毒品,或者你有什麽建築項目?隻要能夠估價的,都可以去換取籌碼。”
“怎麽估?”她好奇問他,“上船的人哪裏能帶這麽多的東西?”
沈家明指了指西北角的一個巨大的櫃台:“你隻管去那裏畫押,下了船自然有人去兌換。”
南北喔了聲,想了想:“快去幫我換點兒來,我也玩玩。”
“你有什麽可換的?”沈家明倒是奇怪了,取笑她,“嫁妝嗎?”
南北笑眯眯看他:“在緬甸的邁紮央,南家的三個賭場都在我名下,夠不夠?”
“夠,當然夠。”沈家明連連頷首。
金三角的範圍內,最有名的賭博聖地,每分鍾的流動數額,光是想想就能讓人熱血沸騰。
“好了,不逗你了,”南北努嘴,“有哪個是你認識的人,帶我進去看看。”
沈家明招手喚來個小姑娘,問了兩句後,帶她繞到大堂的東南角落裏。
莊家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穿著青花繡紋的旗袍,兩隻手扣著一對兒青花瓷碟,輕輕地,上下翻動著。
細碎的,骰子碰撞聲響。
她在站在賭桌一角,仔細聽了會兒,倒真沒聽出什麽機關和玄妙之處。看來,這裏真是難得幹淨的賭場。沈家明兀自點了一根煙,她蹙眉,偏頭避開了他吐出的煙霧,而也在同一時間被一隻手臂攬住。
所有人都靜了靜,這個賭桌旁都是沈家的人,自然知道南北的身份,間或也耳聞過沈家這個嫡孫和南北的關係隻有沈家明用一種非常詭異的表情,叼著煙去看貼在一起的兩人。
程牧陽沒說什麽,往桌上“大”的一側,扔了把籌碼。
他的一隻手臂攬住她,手就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南北感覺他掌心的溫度,想起,他的手指如何沉浸在她身體裏,讓她輾轉反側,難以掙脫。
小姑娘開了瓷盤,他贏了。
眾人在喝彩聲中,恢複了下注的興致。沈家明也要笑不笑地,搖搖頭,去看賭桌。
“昨晚睡的好嗎?”程牧陽低聲問她。
南北偏過頭去看他:“不是很好,你呢?”
“不是很好,我一直在想你,”程牧仍舊低著聲音,有條不紊地說,“如果你可以給我多一次機會,我應該不會離開你的房間。”
她噓了聲:“小聲些。”
程牧陽悄無聲息地,握住她放在身側的手,然後,將她摟的更緊了些:“我剛才看到你,忽然想知道,你在緬甸邁紮央的賭場裏,是什麽樣子?”
南北訝然看他:“你去過邁紮央?”
程牧陽輕輕搖頭:“隻是略有聽聞。吳氏在邁紮央投資了三億修建賭場,不到三年就徹底查封,血本無歸。南家在這件事上,應該功不可沒。”
他語調平淡,如同說著無關緊要的事。
可是所有的這些,都和她有關,南北甚至有種錯覺,這個人和自己從來都沒有分開過四年,他像是如影隨形,洞曉著自己的一切。
在四大家族之下,尚有九個不容小覷的姓氏。
吳氏就是其中之一。
經過這麽多年的蛻變,他們四家大多參與的是各國的上層政治,對賭場之類的蠅頭小利,沒什麽大興致。世界這麽大,總不能錢都讓他們賺了,該讓的總要讓。
可緬甸的邁紮央賭場,真是個特例。
“在兩三年,邁紮央剛剛有賭場,你知道,當時的賭客很迷信‘見紅’,”南北輕聲貼在他的耳邊,告訴他,“他們相信,隻要見紅,就可以讓人手氣旺盛,大殺四方。如果那時你去邁紮央,會看到所有的街道霓虹燈閃爍,到處都是“衝喜”的招牌,肮髒簡陋的屋子裏,會有人給你準備劣質的毒品,和黑瘦、幼小的處|女。”
她不喜歡,走在那些土地上,隨時都能聽到單薄的木板牆壁內的□聲響,最可怕的,從沒有任何抗拒的哭聲。
在清晰的搖骰子聲響中,程牧陽低下頭,回答她:“我知道,你不喜歡。”
程牧陽的手,始終在輕輕地撫摸她的手臂。就像真是愛極了什麽東西,隻想去反反複複地觸碰,確認它真的存在著。
兩個人的心思,都早已不在這裏。
有什麽悄然蔓延在血液裏,一觸即發。
大堂的另一側傳來了驟然的歡呼,還有詛咒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同時,伴著嘈雜的罵聲,從入口的樓梯處滾落了一個人影。
片刻的安靜後,她終於從珠簾的縫隙,看清了匍匐在地的人。
是個黑瘦的,幾乎不著寸縷的小女孩。
四周是越來越大的哄鬧聲,誰都不知道,是哪個丟下來一個小女孩,可所有人都清楚東南亞曾經最流行的“見紅”博彩。有人能在今天,在這艘船上,在這個賭場裏公然做這種事,光是想象,就足夠讓場內的所有人熱血沸騰。
南北簇眉。
她伸手撩開珠簾,隻是想看看這這艘船上,有誰可以有這樣的膽子。
很快入口的樓梯,就出現了一雙腳,整個人慢慢地,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裏。有人認出來人,低聲開始議論開來。
南北也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低聲喃喃了句話。
“什麽?”程牧陽低聲問她。
“當初讓吳家讓出賭場時,這個人最不肯配合,”南北笑了笑,“我對他印象很深。”
“略有耳聞。最後是中緬政府以賭博罪,查封吳氏在大陸和邁紮央所有的家產,勒令停止在緬甸的賭場生意,很意外的處理方法,”程牧陽看著她,“不過,處理的很有意思。”
“有意思?”南北笑吟吟看他。
程牧陽頷首:“你哥哥和那些**武裝稱兄道弟,而為你查封賭場的,卻是緬甸政府。”
她嗯了一聲:“政府和**軍,並不完全是對立的,就像,”她輕聲告訴他,“就像,俄羅斯政府和黑幫勢力,骨頭連著肉,分不開的。”
在他們低聲交流的時候,那個吳家的小少爺,已經站在女孩子麵前,讓身後的人抱起小女孩。小小的一個身子,被人夾住腋窩如此抱著,竟單薄的像個破布娃娃。
他兩根手指捏起那慘白慘白的小臉:“不要跑,一會兒有你舒服的時候,”說著話,伸手召來了一個年紀大些的賭場招待,“這裏有沒有包房?”
女人沒想到,會有人有這種要求:“有,有是有,可是這裏是不允許——”
“不允許什麽?”
女人微微笑著,柔聲說:“周生老先生這次特意交待過,這艘遊輪上因為有貴客的忌諱,不允許有任何的見紅衝喜。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規矩,如果有人不能接受,隻能請先生下船了。”
“見紅衝喜?”吳成品也在笑著,用右手扯下了小姑娘的破布裙子,“她是我女朋友,小女朋友。”然後,是上衣。
因為布太硬,扯了兩三次,終於在布料撕裂的聲音裏,扔掉了扯成幾塊的布料。
他做的太坦然,借口也太巧妙。
賭場的那個招待,竟然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麽。
此時,所有的珠簾都已被人掀開,那些端著酒水和薰香遊走的女孩子,也都停步,讓開了那個矛盾的集中地。
最後掀開的那麵珠簾後,走出來的,是南北。
她登船是個意外,參與這次的事情也是個意外,所有人都默認畹町的南氏不會出現。所以,當她和程牧陽出現在碼頭,除了深知□的人,都以為她不過是程牧陽的女人。那個莫斯科戰爭之王的某個女人。
她穿過一道道珠簾的隔間,曖昧不明的光線落在她身上,走近了,吳成品身邊的人才都退了開。吳成品手裏已經握著把壓衣刀,暗銀色的刀身,在一寸寸割著女孩身上最後的布料。
細微的甸語,從那個小女孩的嘴巴裏呢喃而出。
她不知道這裏還有沒有人聽得懂,這個小女孩隻是在念著經文,她幾近□,曝曬在眾人的目光下,卻在念著經文。
“別來無恙,南大小姐。”
吳成品餘光看到她,手裏的動作終於停下來。他絲毫都不意外。
這樣的稱呼何其恭順,可是這樣的動作,分明就是在告訴她。南北,我就是為了你,為了被緬甸政府軍吞滅的幾億美金而來。
“有幾年了?”南北把視線移到他身上,“兩年?兩年前,我們在邁紮央見過。”
“大小姐還記得?”
吳成品手腕頓了頓,銀色的光,在手中折射著。
他的刀尖就對著她的心窩,伸出手臂就能刺入的距離。
程牧陽和沈家明同時直起身子,沈家明對身邊的人揮揮手,而程牧陽已經從懷裏摸出銀色的槍,端在手裏,瞄準了吳成品的眉心。
同時,有上膛的聲音,在他四周十幾步開外,有二十多個程牧陽的人同一時間舉起槍。
沒有人知道這些人是如何出現,如何欺身上前的。
所有人都是悄無聲息舉槍,除了上膛和瞄準,沒有任何的多餘動作。
南北卻看都不看那刀,揚手就是一個清脆的巴掌:“在邁紮央,你就應該知道我是什麽人,知道我忌諱什麽。”
“好,哈哈,好!大小姐繼續。”
吳成品舔著自己的嘴唇,手腕已經翻下來,刀鋒向下。
她漆黑的眼睛裏,平靜的不真實:“當初,在邊境線上有十幾個家族,為什麽現在隻有四個?”她又走近一步,用兩根手指捏住他的刀刃,“因為中國人總是迷信一些數字,比如4,比如9,所以我們自我淘汰,勝者為王,敗者滅門,最後隻剩了四個姓氏。就這麽簡單,”話沒有說完,吳成品的右臉又挨了重重的一個耳光,“所以,不要以為,你能挑釁我們。”
第一次是淬不及防,包括吳成品這個挨打的人,都始料不及。
而第二次,卻讓百平的賭場都寂靜下來。
程牧陽像是笑了,手指已經扣住了扳機。
“北北,”沈家明捏著幾乎要燃盡的煙,曲指彈進了煙灰缸裏,“這船上不能有人命。”如果可能,盡量不要在周生家的遊輪上鬧出人命,這是客人的禮儀。
而且他知道,南北能做到什麽。
她轉過來,雖然是回答沈家明的問題,卻是在看著程牧陽的眼睛:“不要開槍。”
沈家明原本是笑著的,看到她轉過來,臉色卻驟然變了。
她的身子,和抱著小姑娘的兩個男人,剛好擋住了吳成品的所有要害。可就在沈家明衝出去的時候,吳成品已經動手了。
刀鋒陰冷,直奔南北的後心。
就在刺出去的一瞬卻被人捏住了咽喉。南北用一種詭異的姿勢,向後仰彎身子,兩根細長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他的喉骨上,粉紅的指甲,嵌入古銅色的咽喉。
那把匕首就懸在她的腹部。多一寸,就足以致命。
大片大片的白光,從吳成品的眼前掠過。咽喉要道被人拿捏著,稍稍用力,就是窒息。
比起兩年前的壓製,此時他才知道死亡並不神秘。
她想要讓他瀕臨窒息,親眼見見絕望的樣子。手指剛才捏緊,用力,忽然感覺吳成品僵住了全身的肌肉,喉骨竟開始不自覺地上下滑動著,在她兩指之間,掙紮著想要求生。
南北輕輕簇起眉,很快又舒展開。
是程牧陽。
她鬆開手的時候,吳成品同時跌落在地板上。
子彈正中眉心,分毫不差。
也因為是眉心,她身上沒有沾任何的血跡。
在程牧陽開槍的時候,所有持槍的人,都在下一秒同時射殺,有消聲器,二十多發子彈的射擊也帶來了非常滲人的穿透肢體聲響。除了那個小女孩,所有吳家人都不是中的要害,跌落在地麵,蠕動著身子痛苦呻吟。
遠處的程牧陽把槍收回去,臉孔在橙黃的燈光下很平靜,隻有眼睛是看著她這裏,拍了拍沈家陽的肩膀,走到了南北的身邊。
她正彎腰,摸著小姑娘各處的骨頭。
幸好,沒有任何骨折。
她輕聲用甸語,說:“不要怕,我是南北。”
小女孩眼睛忽然亮了一亮,伸出手,有些抖,可還是放在她的手上,呢喃了一句話。沒有人能夠聽得懂,除了她。仍舊是緬甸人喜歡說的祝詞。
那個極度貧瘠內亂的國家,卻樂觀快樂。
他們相信佛祖能保佑人,就連此時此刻,經過暴虐和死亡,仍舊這麽虔誠的相信。
迅速有人移走了屍體和傷者,幾個穿著旗袍的女孩子,側身坐在地板上,很嫻熟地擦洗血跡。小小的波折,反倒讓所有人都賭性大發。
不得不承認,對於賭徒來說,見血絕對能夠讓所有人忘了人性,沉浸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賭桌上,沉浸在青花瓷碟裏那對上下翻飛的骰子裏。
幾億美金雖不是個大數目,可這一個賭博罪,究竟讓吳氏被兩國盤剝了幾層皮,她也有所耳聞。吳成品對她有如此怨氣,情有可源,恩怨也還簡單。
可最後,卻是程牧陽將這恩怨,全盤接到了自己手裏。
親手槍殺吳家的小少爺,又當著所有人的麵,狠狠地給了周生家一個“大巴掌”。中國人最重顏麵,尤其是這麽注重形式的家族,她光是想想,就覺得這次有些麻煩了。
她和程牧陽單開了一桌,兩個人在珠簾裏,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最後,都有了些笑意。
他示意執骰子的莊家開局,隨口道:“我一直認為,我很了解你。”
南北從他的手裏,拿過一個籌碼下注:“最後發現,你根本就不認識我?記得我說過,小時候經常去抓豚尾猴嗎?能抓猴子的人,腰身都足夠軟。其實我真的會的不多,真的不多,”她抿起嘴巴,歪著頭笑起來,“我哥哥才厲害,他隻要照著你的鼻梁打一拳,就會把骨頭碎片推進你的頭顱,手法,完全像個藝術家。”
程牧陽笑一笑,輕輕用手指,敲打著賭桌的邊沿:“那個小女孩,和你說了什麽?”
“感謝我,她說佛祖會保佑我。”
“為什麽?”
“緬甸,”她專心看著莊家輕搖著青花瓷碟,判斷自己的輸贏,“他們是非常信佛教的國家你如果去過,就會明白,這是他們最真心的祝福。”
程牧陽回憶了會兒,學著那個小女孩的話說了一遍。
果然是語言天才,聽一次就記住了。
可那樣虔誠的話,用他的聲音說出來,卻是百轉千回,有著蠱惑人心的性感。
瓷碟打開,是他贏。
她本想要拿他的本錢,給自己贏回一些,卻不料竟然又是他贏。
程牧陽伸手,按住她放在賭桌上的手,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越欠越多了,怎麽辦?”
“賭債肉償唄,”南北故意說的輕佻,揮手對那個莊家說,“讓我們休息一會兒。”
莊家很識相地退出珠簾。
“你不該在賭場開槍,而且是親手開槍。這不值得,扔給任何一個人去處理都可以,卻不該是你開槍。”
他笑:“在擔心我?”
“我怕你會有麻煩,”南北的聲音柔軟,輕輕地,用手指點了點他的眉心,“你在想什麽?程牧陽,告訴我,你這裏究竟在想什麽?”
他握住她的手指,從自己眉心移開,低聲告訴她:“我很少開槍,剛才隻是怕你有危險。”
隻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他才會這個樣子,說這種話。
南北忽然想起在比利時的那晚,她蹲在地上點了一堆煙火,慶祝自己有了南淮的消息。而那時,他並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開心,隻是守著她,怕她被燙到手。
他更不知道的是,一星期後,她就要離開他,回到畹町。
他們說著話。
周生家的那個年輕女人,抱著小兒子,進了賭場。
那個小男孩這些天見了南北幾次,卻是格外喜歡她,有模有樣地撩起珠簾進來,拍了拍南北的腿。她笑著把小男孩抱到台子上。
“我父親說,剛才你為了一個緬甸女孩,鬧了些不愉快?”
四五歲的小男孩,說起話來,倒挺有模樣。
“是啊,”南北對程牧陽隱晦一笑,捏了捏小男孩的鼻子,“你父親還說什麽了?”小男孩聳肩:“父親說,現在的小輩,都不太懂規矩了。”
南北笑出了聲:“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小男孩說,“我用心記下來,來說給你聽的。”
南北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告訴他:“姐姐給你講些有趣的事情。”小男孩頷首,端著小臉看她。“在內陸有很多很多的監獄,裏邊有很多壞人,可是你知道,壞人也分三六九等,”南北小聲哄著他,說,“在那裏,最低等的壞人都要伺候人,或者要被人當作出氣筒的。”
“那麽,”小男孩蹙眉,“他們是怎麽區分等級的?”
“欺負女人,被判刑入獄的最低等,因為欺負女人,都被人視作男人裏的弱者。”
“欺負女人?”
南北指了指程牧陽:“比如,他很喜歡姐姐,想要親親姐姐,但是姐姐不同意,但是他一定要親親。就是這樣了。”
程牧陽輕揚眉,無聲笑了。
“所以,記得姐姐說的話,”南北用手指輕輕地刮了下小男孩的鼻子,“永遠不要欺負弱者,不要欺負女人。如果有人違背你的原則,對他不用手軟,因為我們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徹徹底底的大壞蛋。”
這話說完,連小男孩的母親都笑起來,連連誇讚她真是教育的巧妙。
那個女人真的看起來很年輕,南北和她隨便說了兩句,竟然發現她的年紀還不如自己大,隻有十九歲。隻不過因為穿的很傳統,又抱著個兒子,自然顯得老成了些。
兩個人很快就離開了賭場。
程牧陽的房間,在五層走廊的最盡頭。他的手比她大很多,緊緊攥著她的,兩個人從電梯就開始不斷親吻,他的手今晚剛為她殺了個人,甚至為她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想,她似乎欠了他很多。
他扭開房門時,她卻先閃了進去。
在程牧陽反手關上門,手去按壁燈的開關,卻摸到了她的手。
房間裏的窗簾都是隔光的,縱然是在午後,依舊是漆黑不明。所有感官都被加倍放大,他一隻手把她撈到懷裏:“北北。”
“噓……”南北輕聲說,“不要說話,讓我說。”
他安靜下來。
“我是誰?”
“南北。”
“我們是怎麽認識的?”
“在比利時E40公路上,我們一起坐在汽車的後座,然後,”程牧陽順著她的問話,低聲回答她的問題,“你為了躲開我,獨自下車,卻遇到了槍戰。再然後,是我救了你。”
“誰要躲開你?”南北哭笑不得。
“不是嗎?”程牧陽的手從她的背脊滑下來,托住她的腰,“再想想?”
他真的很聰明。
從最初開始,每一次躲開,每一次退後,他都看得很明白。
“好,好,”南北湊近他,望進他的眼睛裏,“記得,我是南北,我們是在比利時認識的。和你在一起,我不是畹町的南北,永遠都不會是。”
她說的很模糊,意思卻很清楚。
我喜歡你,我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代表我整個家族的利益。
“你對我來說,從來都不代表畹町,”程牧陽把頭低下來:“我隻認識,剛才欠我賭債的那個南北。還有那個子彈打到手臂,都哭到混亂的南北。”
“程牧陽——”
南北橫過手臂,想要撞開他,卻不料被他一隻手就攥住了自己的手肘。太精準的力度,隻是抵消了她的力道,卻不會傷到她。
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掌心,滾燙的溫度。
“你小時候吃了多少苦?才能有這樣的自信,躲開背後的刀?”他的手滑下來,攥住她的手,五指交握著,把她的手臂貼在牆壁上,開始去吻她的額頭、臉頰,一下下地,輕聲地告訴她:“你連在湖麵上曬幾個小時都會受傷,中彈都會哭,如果我是你哥哥,我不會舍得讓你學這些。”
“那是第一次,”南北輕聲說,“我不知道是這麽疼,而且,那時候我哥哥一直沒有消息,我以為,他死了。”
很奇怪。
那次她哭得特別放肆,或許是因為在比利時,那時候她並不是南北,不是真正的自己。或許沒有了南淮,她真的就再不是自己了。
“北北?”
“嗯。”
他斷斷續續地吻著她的嘴唇,引燃兩個人之間的**:“北北?”
她又嗯了聲,臉頰發燙。
“北北?”
程牧陽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聲音低回。
她閉上眼睛,低低地,嗯了一聲。
從最初的最初,他叫她的名字開始,總習慣反複得到她的回應。不管是她的目光,還是她的應聲,就像是,他失而複得似地反複求證。
很奇怪。
卻讓人有種被需要的滿足感。
他們在黑暗中,靠著牆壁,親吻著對方。
他的手讓她再難逃脫,那雙為了她開槍的手,隻是溫柔地從她的襯衫下滑入,流連於她的胸和小腹。程牧陽用一隻腿懸空抵住牆壁,讓她穩穩地坐在自己腿上,手指深深地埋入她的身體裏,沒有任何的猶豫。
她混亂,疼痛。可這種疼痛卻沒有太劇烈,像在體內縱了火。她緊咬住程牧陽的肩膀,讓自己不要發出呻吟的聲音,可是他卻知道她所有心思,慢慢地舔著她的耳朵:“疼?”
南北低低地應了聲。
忽然有細微,渾沌的金屬的聲音。
程牧陽的手從她的身體離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那個銀色的小酒瓶,用牙齒擰開瓶蓋,猛地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南北迷茫地看著他,直到他用濕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整口酒都灌到了她的嘴巴裏。
濃烈的酒精味道,嗆的她淚流滿麵。
“混蛋。”
“繼續罵。”他笑著,又給她灌了一大口酒,用自己的舌頭糾纏著她,讓她無法喘息。
“程牧陽,你個混蛋,徹頭徹尾的混蛋——”
撕裂的聲音,她胸前的鈕扣全都崩開,他的手掌已經重蹈覆轍,卻再沒有溫柔。濃烈的酒精味道蔓延在兩個人的嘴巴裏:“繼續罵。”
聲音裏,笑意漸濃。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她卻根本無法抗拒。
隻是上身這麽緊貼著,嚴絲合縫地摩擦著,她就已經被折磨的神智不清。
到最後他終於去除她所有的衣服,單手把她整個人都抱起來,解開自己的長褲,同時也打開窗簾的開關,吻卻始終沒有中斷。
南北閉著眼睛,感覺到,有光線照亮了整個房間。
她迷迷糊糊地咬著他的嘴唇:“不要,開,開燈。”他這個房間正對著遊泳池,如果有人在此時出現,一定會看到最香豔的畫麵。
“沒有人,有人守在外麵,”程牧陽輕聲地哄騙她,“北北,睜開眼睛。”
是日光,並非燈光。
所以真的是有溫度的,灼熱的溫度。
她眯著眼睛,從模糊的視線裏看他,那雙褐色的眼睛裏盡是情|欲,漂亮的不真實。她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她覺得他就是個幹淨的男孩子。
冷漠,卻善良。
不斷流下來的汗,黏合著兩個人的皮膚。
程牧陽背對著刺眼的陽光,把她的兩個手臂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抬起她的腿,在進入前先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呻吟。
“抱緊我,”他暗啞著,低聲求她,“北北,抱緊我。”
在漫長的一段時間裏,他都緊緊擁住她,安靜地等待她習慣自己。
他的身體,困住她的所有思維。南北掙脫不開,隻得慢慢去適應。
適應他要撕裂自己的動作,一次一次被貫穿身體和意識。疼痛蔓延在血脈裏,六十多度的酒精,讓她沒有力氣掙紮,身體因為他的不斷占有變得柔軟。
整個過程中,程牧陽都安靜而執著地看著她,手從未從她的身體離開。不斷有汗從兩個人的身上流下來,滴落在地板上。兩個人從走廊到床上,她在他的身體下輾轉反側,腰身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著,承受他所有的離開和進入。
“我很想你。”
他重重地喘息著,在最後,用嘴唇壓住她緊閉的眼睛:“一直都很想你。”
驕陽烈日,烤灼著她。兩個人在混亂的床上,同時達到了高|潮。
她真的被他的酒灌醉了。
最後隻朦朦朧朧地感覺,他把自己抱到浴室裏,在花灑的水流下給她洗澡。修長的手指從上到下給她一絲不苟地清洗。
“口渴……”南北蹭了蹭他的身體。
程牧陽的手正托在她的腰,因為她的動作,身體又有了些反應。
“渴……”
“想喝水?”
“嗯。”
“洗完就去喝,好不好?”
“渴。”
太濃鬱的酒精,已經讓她嚴重缺水。
尤其還是在水流下,能夠聽到,觸碰到這些渴望的東西。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下,輕聲呢喃著撒嬌,對程牧陽有著多麽大的誘惑。他把她放在浴缸裏,半跪著身子去含住她的胸。
“程牧陽,渴,”南北拍拍他的背脊,卻因為他的驟然用力,輕抽了口氣,“我要喝水……先喝水,先喝水……再做……”
她真的要渴死了。
及腰的黑色長發散落在胸前後背,他的手指纏繞起她的頭發,不顧她的抗議,分開她的腿,再次把自己推入她的身體。
南北低低地呻吟著,口舌幹燥,心火卻再次被他點燃。
這樣狹小的空間,她幾乎就縮成了一團,被他整個都壓在浴缸裏,不斷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終於忍不住側過頭用舌頭去接花灑噴出的水。
“乖,北北,乖,”程牧陽不斷地進入退出,沙啞著聲音去哄她,“不要喝。”
他用手把她的臉扭過來,用自己的嘴唇去滋潤她的,身體始終沒有停下來。
等到把她洗幹淨抱到床上時,南北已經醉的在他懷裏睡著了。隱約中,程牧陽陪著她睡了很短的時間,給她喂了三四次的冰水。可她醒來的時候,依舊是口幹舌燥。
房間裏沒有人。
已經黃昏了。她側臉貼著柔軟的棉布床單,大海滲透藍天的邊界線上,有沒有落下的太陽。鼻端都是兩個人身體的味道,經過三四個小時仍舊濃烈。
她從出生起,就知道一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
比如如果你出生在一個特殊的家庭,你就要知道,有些現狀是無法改變的。黑即是黑,永遠都無法洗成白色,當你踏入這個世界,當你的名字被所有人懼怕。那麽,你的一個蹙眉,短短的一句話,就會牽扯出幾代的仇恨,不死無休。
或許麵前隻是簡單的一杯水。
而它的源頭,就是某些人的鮮血。
程牧陽在某些時刻,絕對是個溫柔而幹淨的人。她曾經以為他隻該屬於那個多雨國度,屬於某個實驗室,或者屬於某個科研項目。可從未想過他屬於這個世界。
海上的日落很晚,時間已經接近八點。
今晚是第二場賭局。白天的那些都隻不過是前菜,程牧陽應該已經坐在賭桌的一側,麵對沈家的長子?或是周生家的什麽人?
程牧陽。
程牧陽。
當太陽終於沉入水平線以下,她頭仍舊有些昏沉沉的,慢慢坐起來。
夜幕降臨,賭局開始,她或許應該去看一看。程牧陽坐在賭桌上的樣子。
晚上的賭局,是安排在已經撤空的戲院裏。
因為白天的那場鬧劇,她出現的時候,很快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程牧陽恰好從賭桌上起身,他穿著簡單的休閑式樣的暖棕色西褲,白色襯衫和棕色的領結,臉孔被黃色的燈光模糊的英俊極了,像是從水墨畫走出來的洋派小軍閥。
南北倚靠在木質樓梯上,目光柔軟地看著他。
直到他走到身邊,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還口渴嗎?”
“渴,”她輕輕地蹙起眉頭,“還頭疼。”
“隻有頭疼?”程牧陽像是心情極好,手臂撐在樓梯的扶手上,還不忘和她玩笑。
南北沒去理會他:“贏了嗎?”
“贏了,”程牧陽輕聲告訴她,“大殺四方。”
她瞧了他一眼,臉有些熱。
兩個人沿著木質樓梯,蜿蜒上到三樓,進了最大的封閉包房。
兩個人有著默契,依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哪怕所有人都明白,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令人意外的是,沈公今晚並不在。
而盤膝在棋墩旁的人是周生家的那個中年男人,周生行。他抬頭看到南北,招呼她在自己麵前坐下來:“來,陪我一局。”
南北掃了眼,捏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盤上。
“聽說最近緬甸的**軍,和南家結盟的,都已經對國際宣布全麵禁毒了?”周生行隨口問她,快而穩地落了黑子。
南北嗯了聲,托著下巴去看棋盤:“這是為他們好。那些**軍的頭目,都在國際禁毒署的通緝名單上,如果不這麽做,隻會有兩個結局,沒有任何好處。”
“兩個結局?”
“被美國引渡判刑,或是年邁後,被緬甸政府幽禁至死,”南北淡淡地說,“緬甸曾經的兩大毒梟,坤沙和彭將軍,他們都曾有自己的政權,甚至都和美國提出過要和解。可惜,做毒品生意的,終歸是身份太敏感,不受接納。”
周生行頷首:“緬甸終歸太小,雖有財力,卻沒有足夠土壤培育勢力。”
“是啊,”南北接過小姑娘遞來的茶盞,瞄了一眼程牧陽,後者正在專心致誌地在珠簾後看賭局,“他們最壯大的時候,軍隊也僅有幾萬,人少,地方小。”
她對緬甸太過熟悉,說起來簡單明了。
周生家的幾個人,都聽得很認真。
那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始終靠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周生行為什麽會提到南淮的事情。
甚至潛意識裏,她並不想多說這些,說到深入了,總會或多或少牽涉到CIA。她相信程牧陽對於南家和CIA的合作,不會是一無所知。
但如果他保持沉默,那麽,她也不會先說。
南北喝著茶水,摸了摸小男孩的額頭:“其實那些毒梟對內部禁毒很決絕,吸毒者一律槍決。如果歐美人對自己國人有這種魄力,何必怕金三角?”說完這些,她卻忽然想起什麽,笑起來:“有時候想想,俄羅斯人和美國人都在製造中子彈,並不比毒品高尚多少。武器和毒品,一個是被迫死亡,一個是自尋死路,差別不算大。”
程牧陽聽到她說“俄羅斯”,輕輕地回過頭來,若有似無地對著她,笑了笑。
他知道她是在逞口舌之快,隻覺得有趣。
“所以,”周生行落下黑子,終於轉到了正題,“南家可以善待由敵人轉為盟友的**軍,並不像是趕盡殺絕的人。有些恩怨,不用解決的太徹底。上午吳家小兒子的事情,我大概也聽人說到了,今晚程小老板放出了‘不惜一切代價,趕盡殺絕’的話,是不是有必要再考慮?”
原來,周生行繞了個小圈子,隻是想做個和事佬。
南北有些意外。最意外的是,程牧陽趕盡殺絕的做法。
她去看他的同時,
恰好場中有人亮了底牌,贏得了滿堂的喝彩。
程牧陽神色欣賞,用右手輕輕地擊打左手掌心,發出很有節奏的鼓掌聲。過了會兒,他才背對著這裏說:“從我開槍開始,這件事就和別人沒有關係了。吳氏既然和我有血債,留下來,對我沒有好處。”他的語氣很平淡,也很強硬。
程牧陽現在做的,隻是想要永訣後患。可開口求情的,畢竟是這遊輪上的主人。
茶盞在中年男人的手心裏,微微轉了個方向,發出細微的紫砂的摩擦聲。
南北把手心的幾粒白子,扔到棋盒裏,忽然抱怨了幾句:“當初我就和吳家說過,緬甸窮山惡水,不適合他們,偏偏不聽勸,最後被政府查封了就來怪我。有時候真想說,誰想要,拿去好了,每天都是槍裏來,彈裏去的,錢哪有那麽好賺。”
她的身旁,正是周生行的小兒子。
小孩子聽她說的有趣,也學著她的話說:“槍裏來,彈裏去的,錢哪有那麽好賺。”
“不許學我。”南北拍了拍他的額頭,笑起來。
小孩子軟軟的聲音,淡化了僵持的氣氛。
“內陸氣候好,治安也好,”程牧陽也陪著她,開起了不痛不癢的玩笑:“如果有人願意接手莫斯科,程牧陽也甘願拱手相讓。”
小男孩想了想,又一本正經學舌:“如果有人願意接手莫斯科,程家也甘願拱手相讓。”
這下,眾人都被逗得笑起來。
南北和程牧陽的話,都是在表態。
他們之所以在漫長的歲月裏,相安無事,就是因為誰也替代不了誰。
沒人能替代程家在莫斯科上層的地位,也沒人能替代南家在整個東南亞地下金融圈的影響力。而周生和沈家,都是家史成冊的名門望族,樹大根深。
這就如同黑手黨在每個年代,都會有某個家族足夠強大,卻也絕不可能,徹底吞滅餘下的家族。
在一定意義上,他們四個家族是一個利益共同體。
無需為了一個外姓,真的撕破臉。
“好了,”周生行終於笑著,抿了口茶:“就是你們想讓,也不會有人敢接。單單一個邁紮央賭場,就已經讓吳家消失了,誰還敢碰邊境線的生意?”
有些話,點到即止。
“吳家消失”的事情,周生行不會再插手。
整個賭局隻有三場。
她把白子都收好,走到包房的看台一側看到了場中的小風,顯然一副新手的樣子,而他對麵坐著的都是熟麵孔。坐在她身後的程牧陽像是猜到了她的疑惑,告訴她:“我有些累了,讓小風替了一場。”
南北聽得啼笑皆非:“他看起來,恐怕連牌九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從小在俄羅斯長大,怎麽可能會牌九,”他笑一笑,看到小風明顯已經失去了方向,隻覺得有趣,“他想要試試,就讓他試試,三局兩勝,輸了這一場也還有機會。”
他語氣輕鬆,如同在討論今晚的菜色如何。
她轉過身:“我聽說昨晚,你並沒有贏。三天的賭局,如果今晚你又輸了,那就沒有什麽翻盤的機會了,”她看不透他,“如果真輸了,你會怎麽辦?”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就壓低了聲音說,“我們來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就告訴你答案。如果你輸了……就再和我學一句俄語。”
“又來?”
他笑:“猜猜,這場是誰贏?”
南北看他自信滿滿的樣子,轉過身子去看樓下,坐著的四個人。她知道沈家明非常擅長牌九,本想賭沈家明贏,可想了想,還是隨便指了另外一個人。
結果不言而喻。
是沈家明贏。
程牧陽終於從藤木椅上站起身,走到她身後,兩手撐在她身邊說:“故意讓我?”
真是成精了。
南北不置可否,這次他教給她的話,意外的簡短。她隻聽了兩遍,就已經徹底記下來,還沒有等她去追問意思,程牧陽就已經告訴她:“是‘我願意’,記住它,你以後一定會用到。”
我願意。
這樣的話,能用的地方並不多。
而他的暗語,總有力量,讓她的心軟下來。
南北無聲笑著往他身上靠去,提醒他:“該你了,最後一場。”
程牧陽用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輕聲開玩笑:“棄權算了,我們回房間。”
“好啊,現在就走。”
“好,現在就走。”
他伸手折好自己襯衫的袖口,當真是一副棄權的樣子。
南北忍不住笑著,瞧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傾城牌九’的說法,”她伸出手,替他理好襯衫的領子,手指最後停在他的鎖骨上,那裏有淤青的齒痕,“在牌九的生死門中,一夜就可以讓你輸掉一座城池。沈家明從小就喜歡玩這些,搞不好你真會輸給他。”
她在考慮要不要把紐扣係上,程牧陽已經用掌心拍了拍她的額頭:“這個激將法,對我很有效。”他示意她和自己下樓,在最近的地方觀戰。
南北倒沒有拒絕,畢竟她今天來,就是為了看看他在賭桌上的樣子。
兩個人下樓後,她坐在離賭桌最近的位置上,看著程牧陽入場。
他走到賭桌旁,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話,沈家明很快就對莊家揮了揮手,後者竟微微欠身離去。
難道要四人輪流坐莊?
她看得出,他們玩的是大牌九。每個人都會有四張牌,每次自由選擇兩張牌,與莊家比大小。兩次機會,兩次都贏,才算贏。
很簡單,卻也不簡單。
關鍵看你如何分配這四張牌。
而顯然,程牧陽更通曉這其中更多的機關。隻有莊家,才會負責用骰子擲出點數,再按順序將牌分配到每個人手中。
傾城牌九,玄機也就在這骰子和分牌當中。
所有與賭博有關的事情,她都學自沈家明。
從如何擲骰子,到辨認牌九的生死門。
她記得最早玩骰子,是沈家明手把手交給她的,兩個人經常坐在草坪上,開始是為了哄騙她和自己親熱,沈家明總是贏過她。
後來她生氣了,沈家明也不敢再欺負她,慢慢地,把如何控製骰子,聲音的區別,都一點點地教給她。再後來,他就再沒有贏過。
不知道是故意讓著她,還是為什麽。
從南北這裏,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他們兩個人。
沈家明今天的扮相倒是斯文,戴了副淺金色邊框的眼鏡,輕輕地用右手晃動著骰盅:“不好意思,上場是我贏了,所以這一場隻能先坐莊了。”
“沒關係,”程牧陽靠坐在紅木椅裏,安靜看著他和他手裏的骰盅,“時間還早,我們的籌碼都足夠玩一整夜。”
我們的籌碼都足夠玩一整夜。
這意味著什麽?
賭場外圍坐著的人,都在低低的豔羨議論。誰都知道這艘遊輪上的籌碼,是以什麽單位來換算的,恐怕也隻有夜幕降臨後的賭局,可以看到這樣的手筆。
大屏幕同時,拉到了賭桌的近景。
因為是這次旅途中,最大的賭局,倒有了些欣賞的意味。
畫麵裏,程牧陽的臉被屏幕照的立體感很強,相對於沈家明的雅痞氣場,他從來給人的感覺,都像是暴風雨前的海平麵。你明知道危險,可卻想要走近些,再近些。
不論下一秒如何波濤洶湧,前一刻永遠是平靜。
讓人忐忑的平靜。
第一回合,莊家通殺。
沈家明贏了。
仍舊沒有懸念,她也相信隻要是他坐莊,就沒有不贏的道理。
當莊家輪到周生家的人手裏,南北身邊忽然坐了個人,一身戎裝:“還記得牌九的規矩?”是沈家明的父親,南北壓低聲音,叫了句沈叔叔:“還記得一些,可是也忘了不少,”她輕輕地吐了下舌頭,“也就隻能看看熱鬧了。”
沈家明的父親沈英出生在越南難民營,之後才偷渡到台灣,從戎多年。
身上有著軍人特有的硬朗,還有少年磨難後,難掩的陰沉。
南北雖然在沈家生活了六年,卻沒有在家中見過他多少次,不過當初總有沈家明的那層關係在,沈英對她還算是和善。
他聽南北說完,略微沉默了會兒,沉聲說:“如果有可能,不要和程牧陽走得太近。他本身的存在,就很危險,我不希望你跟著我們祭祖,最後卻出了意外。”
南北很驚訝。
應該說,是非常意外。
沈公對程牧陽賞識有加,可為什麽沈英會這麽說?
“你的沈爺爺,也是這個意思。”沈英很快,又補了這句。
大屏幕上,能看到籌碼在一把把地扔到桌麵上。好像所有人都把今天當作了最後一晚,尤其是沈家明和程牧陽。她聽說昨晚,就是沈家撥了頭籌。
隻要今晚,沈家明贏了,那礦床毫無疑問就是沈家的。
而程牧陽如果輸了今晚,就隻能棄權了。
她想起程牧陽說的“這隻是個形式”,又想到兩個人在三樓包房裏,自己追問他如果輸了會怎麽做,他的眼神和笑容。
隱隱地,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如果沈家真的贏了,難道他還要硬搶?
南北忽然聽到身後嗡嗡的聲音,都是在感歎,她心思轉回來,再去看賭桌上的情景。已經同時有兩個人站起身,認輸了。
周生家的兩個人,同時認輸了。
賭桌很大,卻沒人料到這麽快就剩了兩個人。
兩個人手邊的籌碼都堆積起來,有兩個小姑娘在一點點地把籌碼整理好。當一摞摞的籌碼被堆放整齊後,後場觀看的人也忍不住驚歎起來,礦床對於他們來說,隻是個“概念”,而此時此刻,賭桌上這些堆積如山的籌碼,卻是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
沈家明從手邊的煙盒裏,抽出了一根香煙:“要不要休息?”
程牧陽笑一笑:“速戰速決如何?”
“好,”沈家明把沒點著的煙,放回到煙盒裏,“做五贏三。”
淩晨兩點多,無論是賭桌上的兩個人,還是旁觀的人。
仍舊都沒有任何的疲憊感。
今晚的賭局對大多數人,隻能是旁觀盛況。可周生家仍舊做的非常周到,從賭桌到外圍的燈光強度都是最佳狀態,氧氣供給量也恒定高於室外60%,這是商業賭場的標準環境。
而賭桌上的傾城財富,卻是罕見的。
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極度亢奮。
兩個人手氣似乎都不錯,勝也僅是險勝,從頭到尾,都沒人消牌。
到最後一局時,再次輪到了沈家明坐莊。
他將三十二張牌,一張張地翻過來,開始慢悠悠地砌牌。瑩潤微黃的象牙骨牌,被他四張疊在一起,碼放了八排。
很慢的動作。他碼放好最後四張後,用手在八排骨牌上滑過,笑著說:“公平一些,最後一局,我砌牌,你擲骰。”
很漂亮的一個動作,卻讓南北忍不住微笑起來。
沈家明從小就喜歡玩這三十二張牌,他有上百種方式給這些牌做記號,讓自己穩贏不賠。他總喜歡在放手一搏時,做這個動作。
不過賭桌上這些事情,沒有能力揭穿,就要認命。
她相信程牧陽既然敢和他賭,總會有些,和沈家明一樣過人的手法。
程牧陽並沒有拒絕,拿起骰盅。
“你聽沒聽過‘傾城牌九?” 程牧陽興趣盎然看著沈家明,眼睛裏仿佛有著笑,“在牌九的生死門中,一夜就可以讓你輸掉一座城池。”這句話,是她剛剛告訴他的。
而告訴她的人,正是沈家明。
南北沒想到,程牧陽忽然這麽說。
“有些耳熟,”沈家明若有所思地回視程牧陽,“好像,有誰也說到過。”他的視線在程牧陽的襯衫領口處,停了幾秒後,很自然地移開。
然後,摸出火柴想要點煙,卻意外地,將火柴柄斷在了手心裏。
狹路相逢。贏與輸,不過是一念之間。
程牧陽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輕輕地搖晃著手裏的骰盅。
點數開出,每人拿到四張骨牌。
前兩張翻出,程牧陽贏。
南北很慢地呼出一口氣,看著兩個人各自麵前僅剩的兩張骨牌,竟有些搖擺,說不清是希望誰贏。沈家明的父親忽然理了理自己的上裝,直接起身,向外而去。
她心莫名地跳了下。
同時,大屏幕放大了賭桌。
所有人都安靜了,很快,就有鼓掌的聲音從角落傳來,從小到大,從遠至近。
程牧陽的手前,平鋪著兩張骨牌:丁三,二四。
誰也沒有想到在傾城一局裏,能見到頂級的牌九組合:猴王對。
程牧陽贏了。贏得非常徹底。
這場大殺四方的賭局,讓整個遊輪都蒙上層血腥的氣息。她很快從賭場裏走出來,遊輪四層的甲板上遠近都是人,或許因為剛才房間裏氧氣含量太高,站在室外反倒有些缺氧,她沿著光線並不明亮的邊沿,走到甲板的最終點。
遠處的天空沒有任何光亮,連月色都沒有,仍舊是陰雲密布。從這裏看海麵,是濃鬱的黑色,還有陣陣的大浪卷起來,再砸到遊輪的側壁上。
“程牧陽手氣太好了。”有人感歎。
還有人不屑一顧:“人家都是遊戲,隻為了娛樂的。說不定私底下早就有了什麽交易,才做了這個‘猴王對’。”
“不管是什麽交易,周生家已經出局了。沈家和程牧陽,各有一勝,明晚才是重頭戲。”
明晚。
明晚過後,就要返航了。
南北看著有海鳥的影子,在海麵上盤旋,想到短短在船上的這幾天。有告誡,有對決,有人命,也有程牧陽難以抵抗的誘惑力。
她問過沈家明,現在賭船在台灣島和菲律賓的呂宋島之間。三天賭局一過,遊輪就會從巴士海峽離開,直奔台灣島。
這是個非常簡短的旅程,從登船到下船,不足七日。
忽然,傳來很大哄鬧聲。
南北看回去,遊泳池裏有巨大的水花掀起來,很快,就看到沈家明從水麵出來,抹去臉上的水:“各位,今夜,無醉不歸。”
夜色被徹底驅散。
他雖然輸了,卻仍舊是明天賭局的座上賓。
不管是有意拉攏,還是真的惺惺相惜的男人,亦或是傾慕,甚至早有情緣的女人,都因為他的話,更是熱絡起來。
沈家明從泳池上來的時候,周身都濕透了,襯衫貼在身上,突顯了瘦長的身形。瘦了,比起小時候瘦了很多,卻並不顯得單薄。
或許是從軍後,曆練的多了,縱然是微熏著,腳步仍是穩而沉。
他像是猜到她喜歡站的地方,很快就看到南北,從不斷寒暄的人群中穿梭而過,走到她身邊,看著她,卻不說話。
“怎麽了?”南北笑起來。
“沒什麽,”沈家明輕輕地籲出一口氣,“怕你會出什麽事。”
“不會的,”她輕聲說,“快下船了,靠岸就是你的天下,我還能出什麽事。”
沈家明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如果願意留在台灣島,我的確不擔心。”
“不行,”南北一本正經搖頭,“我喜歡吃薄荷葉做的菜,一定要回雲南,你那裏吃不到。”
沈家明總是說不過她。
海上的夜風很大,沈家明身上又都是濕的,兩個人說了會兒話,她就勸他回去換了衣服再過來。兩個人沒有去坐電梯,從船尾樓梯,就在推開樓梯間的門時,忽然就聽到了很粗重喘息聲。南北略頓了下腳步,和沈家明對視,他也顯然聽到了。
喘息聲很急促,而且不止是一個人的,痛苦壓抑。
四周一片漆黑,壁燈也是滅的。
隻有甲板的光線,透過打開的門照進去,喘息聲的地方很明顯。
沈家明伸手,把她擋在自己身後,慢慢走上了幾層樓梯。
很快,就看到了瑟縮的幾個黑影,幾靜幾動,倚靠的姿勢沒有絲毫防備。而四周,並沒有人。南北心裏不禁咯噔一下,摸過去探了幾下,發現是有活有死。
“能說話嗎?”沈家明蹲在一個還喘氣的人麵前。
那人猛地一抽,往後縮了兩下。
南北伸手,捏了下他的喉結,被人下了點喉手,沒有兩三天絕對出不了聲。
沈家明摸向那個穿著不俗的死人,剛伸手捏住那人下巴,一股子刺鼻血腥瞬間彌漫開,死屍鼻中湧出的血流了他一手,黏膩溫熱。
他抽回手,蹙了下眉,湊近細看,才發現鼻梁是被砸斷的。
口舌幹淨,就不是內髒受損。
難道是顱內充血?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忙伸手去摸死屍的鼻梁骨,兩指捏了幾下後,才緩緩地吐了口氣:“好漂亮手法,幸好我知道,南淮不在這船上。”
他本人是軍人,自然擅長近身格鬥。
可這種偏近藝術的手法,卻不是他的專長。
砸鼻是最普通的街頭格鬥,但若是手法獨特,鼻骨碎片會像刀片一樣推入顱內,刺穿腦組織,讓人瞬間暴斃。單是力量大,是辦不到的,角度和深度才是重點。
而他說知道的,最擅長這個的,就是南淮。
南北聽他這麽說,也蹲下身子去看,果然很像是南淮的手法。隻不過鼻骨砸斷的位置,不是哥哥所喜歡的。這個位置,照南淮的說法是:不夠好看。
她仔細摸了下鼻梁斷麵,發現了更有趣的地方。
砸力麵很窄。
她用自己的拳頭試了試,輕聲說:“這船上,有個比我拳頭還硬的女人。”
沈家明並不想讓這件事情擴大,走出樓梯間的門,召來兩個人,吩咐安靜清理幹淨這裏。照明設備拿來,她看到地上的有高跟鞋的血紅印記。
這些被襲擊的人,應該不顧一切在她身上留下了血跡。
可隻有這裏有。
也就是說,她或許是脫掉鞋子離開的。
遊輪四層都是賭場、劇院、餐廳和泳池,都是公開場所。二三層更是魚龍混雜,一個光著腳,身有血跡的女人應該不會選擇公眾區,自然會從一層員工區離開。
南北看了眼沈家明。
這些處理傷者和屍體的人,應該很快回傳話到周生行那裏。而她,想趕在周生家前,查到蛛絲馬跡,搞清楚發生了什麽。畢竟是突如其來的人命,很多長輩在這裏,她不想要任何親近的人有危險。
沈家明也在看她,心領神會地說:“等我一分鍾,我讓人拿了件幹淨的襯衫。”
她笑起來:“冷了?”
“有一些。”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已經有人進來,沈家明脫下濕透的襯衫,邊穿著新襯衫,邊從那個人身上要了小型的手槍,和她走過員工通道的隔門,一路往下走。
沈家明登船前看過平麵圖,為防員工看到,兩個人直接避過餐廳和娛樂間,繞進了機艙。漿洗房中有船員的談笑聲傳出,臨近的泵水房和配電房上著鎖,他貓著身子前行了十米,摸了1號鍋爐房的把手,開著。
轟鳴聲中,他對著南北比了個手勢。
漿洗房門忽然打開,她忙掩上門,退回了員工通道。
黑暗中,腳步聲漸漸逼近。
她輕輕閉氣。
很快,腳步聲,又漸漸遠了。
她輕吐口氣,靜靠艙壁,等待著走道的人徹底離開,再悄悄走回到機艙,看到沈家明也從1號鍋爐房走出來。
整個船艙到底就是6號鍋爐房,隻有那間房有出口,兩個人沿著這一路走,卻沒看到絲毫線索。按理說,隻要那個女人走過的地方,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兩人不斷摸著門鎖,在經過5號房時,南北忽然停了下來。
沿途所有房間的門縫下都有光亮,隻有這間沒有半點燈光,如果是平時,南北絕沒有如此多疑,可剛才他在退回到員工通道前,清楚地看過這排房間的門縫,沒有任何特別。
也就是說,這間房是剛滅的燈。
她從身上摸出細細薄薄的刀片,合在手心裏,沈家明看到她的動作,也把槍拿出來。兩個人對視了幾秒,在爭論是誰先進去。
關於這點,她永遠爭不過他。
沈家明擰開扶手,兩個人左右錯身闖了進去,就在她反手要合門的刹那,門被人從內猛地推上。借著最後的光線,她看到漆黑的槍口,直接抵在了沈家明額頭。
而她手裏的刀鋒,也憑借手臂的位置,輕而易舉地,抵上了一個人的脖頸。
沒有任何照明的房間,她看不見。
可就在碰到那人的皮膚時,手指顫了顫。被槍口指著的沈家明,和在自己刀尖下的人,還有她。三個人,竟然是她的呼吸最重。
“程牧陽。”她輕聲說。
她不知道。
是不是,肌膚相親過的人,都能在碰到對方的時候,有靈敏的第六感。可是她就覺得是他,縱然這裏伸手不見五指,隻有腳下門縫,透過走廊的微光。..www...
她出聲的時候,能感覺到那個人的手臂,放了下來。
她沒有撤回刀,他卻已經收了槍。
“不要動,”程牧陽的聲音告訴她,“我們在拆彈,剛才燈碎的太急,還不知道這地上有什麽。”她嗯了聲,把刀收回去,手背擦過他的手臂。
眼睛已經開始適應這裏的黑暗,漸漸能看到他的輪廓。
他悄無聲息地伸出手,輕輕地摟了摟她的腰。
南北用手肘抵開他。
鍋爐旁的另一側,傳來聲音,很陌生的男人的聲音:“老板,好東西啊這是,拿回去廢物再利用,好不好?”
話音沒落,已經有兩個人,繞過鍋爐走出來。
南北借著那稍微光線,看清了男人身邊,是個女人。
看上去,總覺得熟悉。
其中一個腕表借著光亮,晃了晃手裏的黑匣子。然後放下手裏的東西,從身上不知又摸出什麽東西,打亮了,足夠照亮大半個鍋爐房:“不好意思,剛才急著拆彈,沒顧上給你們照明。”說話的男人,戴著一副眼鏡,很斯文。
四周都是鍋爐運作的轟鳴。
她終於看清周圍的人。沈家明的槍竟然仍舊舉著,對著程牧陽的頭,而他身後,抱著把長槍坐在角落裏,指著沈家明的人就是小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這裏的人不是程牧陽。
最後結果會是什麽。
程牧陽倒是毫不在意沈家明的槍口,對小風揮了揮了手,後者有些猶豫,但還是遵從了。
“我們在追一個女人,”程牧陽伸出兩根指頭,輕輕地,撥開沈家明的槍口,“你們怎麽來了?”沈家明看著他的臉:“我們也在追一個女人。”
兩個人,剛才結束了一場豪賭。
卻又機緣巧合的,互相用槍指著對方,自然不會有太友善。
南北看了看四周,再沒有多餘的人和屍體:“你剛才說有人打碎了燈,人呢?”
拆彈的人臉色白了下,看了眼鍋爐。
被扔進爐子了?她也有些不敢相信。
“在上麵。”程牧陽回答她。
周哲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顯然指的是鍋爐頂。這上邊絕沒有出口,溫度卻足可以烤熟任何人的皮肉,她不敢相信地回看了程牧陽一眼。
程牧陽似乎明白她在想什麽,輕頷首,說:“應該死了。”
“你扔上去的?”
“自己爬上去的。”
……
程牧陽的表姐阿曼,似乎受不了兩個人閑聊的對話,清了清嗓子:“她進房看見我們,自己打碎照明燈,自己爬上去了,”她想了想,說“她應該是怕我們破壞爆炸裝置,打碎燈是為了拖延時間,至於為什麽爬上去……。”她聳肩,表示難以理解。
程牧陽笑了聲:“隻有3分鍾引爆,打碎燈的確是個好方法。可惜,我們身邊恰好有個拆彈高手。”
3分鍾?
南北有些詫異,看那個斯文男人。
她沒有太懷疑他們的話。抬頭打量鍋爐對著的頂牆和四周牆壁,如果現在不上去,很可能再上去時那個人就烤焦了,但顯然四周沒有下手的空隙。
就在出神時,忽然眼前一黑,順手抓住,發現是雙黑手套。
“防火,耐熱。”斯文男人看出她的躍躍欲試,笑眯眯地解釋。
南北也沒客氣,迅速戴上,走到鍋爐旁,背對著鍋爐旁的扶梯,反手抓住了扶梯的高處。
因為她穿著的是裙子。所有人都很自覺地,偏過視線,包括沈家明。
隻有程牧陽仍舊看著她。
南北很快翻身而上,腳蹬在頂艙,倒立在了鍋爐頂端。
一股奇怪的腐香味飄入鼻中……南北輕輕簇起眉毛,凝神去看麵前的人。
眼前的女人光著身子蜷成一團,懷中抱著自己的衣服,貼著鍋爐的皮膚盡是焦黑。
她伸手,撩開她的頭發,是周生行的小老婆。南北單手撐住,用嘴咬下手套,伸手輕翻起女人的上眼皮,巨毒窒息。幸好。
服毒死,總比被烤死好得多。
他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再無收獲後,翻身跳了下去。
“看到什麽了?”沈家明看她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對。
她搖了搖頭:“周生行的小老婆,而且爬上去以後,把自己所有衣服都脫光了。”
“這裏有失火報警,她應該是怕引起注意,”程牧陽伸手,輕輕替她撥開額頭的瀏海,“那個炸彈是小型炸彈,威力不算大,但足以讓這間鍋爐房癱瘓。”
“她為什麽要炸這裏?”
她沒想到還真有人用恐怖襲擊手段,但要炸,為什麽不直接一些?
“這裏剛好是動力鍋爐房,”沈家明太熟悉這裏的所有布局,“她或許是被人發現後,想要迅速引爆炸彈,破壞遊輪動力。”
“應該是,”拆彈的斯文男人,對程牧陽努努嘴,“剛才那女人進來,拿起匣子就往火裏扔,還好小老板手快,要不也用不到我拆彈了。”
南北聽他這麽說,才注意到程牧陽的手有燒傷的痕跡。
死的人,身份過於特殊。
程牧陽吩咐人去告知周生行,很快就有周家的大和二管家趕來,隻說老爺說:知道了。
屍體被人運下,小心翼翼蓋上黑布。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小男孩。
這個女人的死相非常慘烈,或許她還有一點期望,可以毀掉這間房後讓自己屍骨損毀,讓自己這種慘烈的模樣,不至落在眾人眼中。
可惜,她死了,這個動力鍋爐房,依舊完好。
而她意圖究竟是什麽?為什麽忽然拚死,都要讓這艘遊輪停滯不前?
作為客人,在主人插手後,就隻能去靜候結果。
或許,周生行不會讓他們知道真相。
“各位,” 就在身後有幾人搬下屍體時,周家的二管家微微欠身,向他們遞出了請柬,“我家老爺想要請幾位,明日一起用午飯,算是返程前的告別宴。”
沈家明先接過來:“太客氣了,即便是下了船,日後也有機會經常走動的。”
“今夜晚些時候,大少爺會登船,”二管家平淡解釋,“老爺的意思是,大少爺是年輕人,應該多結交些身份相等的朋友。”
這倒是讓人意外了。
她發現,越來越多的意外,讓一切都開始,慢慢地變得不再意外。
周生家剛剛退出賭局,而那個所謂的“大少爺”,卻在明晚最後一局前登船。為了什麽?想要做什麽?能做什麽?
請柬,依舊是套色木刻的水印。
一絲不苟。為了臨時的邀請,依舊是木刻版畫。
她陪程牧陽回到房間,看著他表姐給他拿出傷藥,塗抹傷口。他整個人就坐在單人沙發裏,因為腿很長,如此坐在那裏,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看她,就足夠有強大壓迫感。
“阿曼,”程牧陽忽然說,“你出去,我自己來。”
阿曼的視線,微微從他身上,移到南北身上。
很快就笑了,把需要包紮的東西,遞給南北。兩個人遞送物品的瞬間,她終於看到阿曼的手背,和程牧陽一樣,背部關節極平滑,彎曲起來,弧度漂亮。
十年以上練拳,才能留下的痕跡。
很多念頭,電光火石間飄過,她記得,周生行的小老婆的手,很細膩,關節突出,並不像是用拳高手。阿曼注意到她的異樣,抽回手,笑了笑,輕聲說:“我弟弟,他喜歡你,已經喜歡的沒有原則了。”
阿曼說完,轉身而去。
房間的門被關上時,南北才轉過身,走到程牧陽身前蹲下。她用兩根手指輕輕地,給他推開傷藥,塗抹均勻,如同在千島湖時老阿姨給自己上藥時,耐心而細致。然後,再纏上白色的紗帶。所有都做完,她終於抬頭看他。
“想說什麽?”程牧陽很自然地低下頭,也去看她。
“剛才在賭場上,你為什麽要說‘傾城牌九’?”
“你以為我是為了贏他?”程牧陽直接反問她,包著白紗的右手去碰了碰她的臉頰,“我不在乎輸贏,就是想讓他嫉妒,讓他不舒服。”
南北笑一笑:“狡辯。”
“我不會騙你。”
他用完好的那隻左手,從她身後繞過去,把她拉到自己的懷裏。他撩起她的頭發和上衣,把她轉過來壓在沙發上,沿著她的背脊,一點點親吻下去。她的身體漸漸發熱,腦海裏卻是剛才自己拿刀抵住他的頸動脈,感覺到的跳躍觸感。
而那時,他在用槍頂住沈家明的頭。
這樣的回憶,並不好。
她的身體卻不會說謊,就像在黑暗中,能憑借觸覺,知道是他。無法逃避的吸引,讓他們根本不需要交流,就能認出彼此。
程牧陽用力困住她,兩個人從沙發上滑下來,她的膝蓋跪在地毯上,被他一隻手深入裙下。縱然有層層衣料相隔,可兩個人最私密的地方,早已緊緊地貼合著,他想要她,而她也同樣想要他。
可有太多疑問,哽在喉中:“剛才,我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你姐姐——”聲音嘎然而止。程牧陽握住她的腰,從身後猛地進入。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從喉嚨口,溢出呻吟。
“疼不疼?”他輕聲問她。
她嗯了一聲。
她的腹部抵著沙發,緊緊抓住他的襯衫,最後連這樣的動作,都被他發覺。
程牧陽強行分開她緊攥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裏:“是阿曼動的手,”他開始緩慢地在她身體裏律動,“那個女人,要殺我,我追她到一層。其餘的,都在意料之外。”
她側臉貼在沙發上,看不到身後。
隻有餘光能捕捉到程牧陽。
他近乎沉迷地看著她,俯下身子,鼻尖碰著她的臉:“相信我說的嗎?”
她沒有回答他。
程牧陽垂眼看著她的所有表情,一次比一次深入,像是用了全力。有汗從他臉上流下來,落在她的背脊上,南北最後受不住,終於張開口叫他的名字,卻被程牧陽伸手捏住下巴,舌頭深入她的嘴巴裏,迫使她和自己深吻。
他離開她的嘴唇,聲音暗啞:“還好嗎?”
南北被他折磨的沒有力氣,隻是側過頭去,溫柔地用臉蹭著自己臉側的人。
從最初的開始,到現在,如同沒有那場賭局和血案,兩個人像是從白天做到黃昏,再到深夜。短短一整天,她在他身體下輾轉承歡,不曾停止。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執著自己。
執著的讓人難以掙脫。
後半夜,程牧陽穿上長褲,光著上身走到窗邊把所有窗簾都拉上,房間裏再沒有任何光線。她躺在床上,感覺到床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就被他撈到了懷裏:“難受嗎?”他的手沿著她的大腿,滑到內側,輕輕地撫摸她。
“難受。”像被火燒,疼,卻難以止疼。
她翻身過來,看著他的眼睛:“程牧陽,我是不是欠了你什麽?”
黑暗中,分不清彼此眼睛的色澤,隻是他的稍許比她的淺些。
“是我欠了你。從沒有人拿著刀,放在我的頸動脈上,而且是為了另外的男人,”程牧陽笑了笑,沉默了會兒才繼續說,“我小孩子的時候,常聽長輩說,人會墮落,隻是因為心裏的**太強烈。他們很喜歡用一個詞,”他的聲音停頓,“心念成魔。”
“心念成魔,”她喃喃著,“很有意思的詞。”
程牧陽總會說出一些話,讓人覺得他其實,並不是表麵上的這個樣子。這個男人,手拿屠刀,卻總能說些佛家典故。
“有意思嗎?”他笑,“聽過佛祖的故事沒有?釋迦牟尼為人時,曾在菩提樹下,向東方結跏趺座,對世人宣誓若不能悟道,就永遠不會起身,”他拉過來單薄的絲被,掩住她的大半個身子,“到第四十八天,他周身湧現祥光,魔王波旬怕他真的成佛,就讓三個女人來誘惑他,這三個人分別代表著樂欲,貪欲和愛欲。後來都被釋迦牟尼識破,化出了真身。”
“真身是什麽?”
“骷髏,一切欲念,都是沒有血肉的骷髏。”
她用腿纏住他的腿,閉上眼睛聽他說。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細軟的沙子,冰涼,卻讓人舒服愜意。
“我本來可以做個好人,可惜,誘惑我的人是你。”程牧陽半開玩笑著,用嘴唇去碰她的臉頰。
這樣的比喻,真是**。
“照你這麽說。如果你識破了我,我就會化作骷髏了?”南北揚起嘴角,用鼻尖蹭著他的鎖骨,“你外公一家是不是特別不願意你涉黑?給你灌輸的,都是特別慈悲,特別超脫的東西。”
“差不多,”他倒是沒否認,“但事與願違。睡吧,我陪你睡。”
她嗯了聲,好像真的睡著了。
過了很久,卻忽然又輕聲說:“剛才忘了說,我是相信你的。”
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她的衣服被他弄得褶皺不堪,隻能讓程牧陽去自己的房間,拿來新的換洗衣服。程牧陽挑的是暗紅色的棉布長裙,還有白色的短袖上衣,很休閑。
她光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發現他坦然看著自己。
陽光透過半開的窗簾,穿透了整個房間。
南北忽然笑了笑,索性當著他的麵從床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一件件穿上衣服。
程牧陽則靠著沙發,腿懶散地搭在一側的藤木矮桌上,一口口吃著巧克力慕思培根蛋糕。看著她,目光安靜。
最後,她跳到地板上,忽然感歎了句:“你知道,雲南常年都特別潮濕多雨,我有時候,特別懷念在比利時的日子,後來那幾個月,所有的衣服都是烘幹的。”
“多謝南大小姐,還記得我的辛苦勞作。”
“我一直記得,”南北走到他身邊,蹲□子,就著他的手去咬蛋糕吃,“隻不過,那個程牧和現在的程小老板,差別很大,幾乎可以當做是兩個人。”
她仰頭的時候,他很快笑了笑。
“其實都一樣。”他低下頭,用舌尖把她嘴唇邊的巧克力漿都吃掉。
南北的下巴抵在沙發的扶手上,輕聲說,“你和我到比利時的時間差不多,我學法語的時候,你也在學,我讀大學的時候,你也在讀。可是那時候我真的是一無所有,而你已經開始慢慢接手家裏的生意。這樣看來,真的一樣,隻不過我不知道。”
程牧陽的反應並不大,無所謂地笑了:“看來你還是做了功課,了解了一些事情。”
她不置可否。
程牧陽從衣櫃裏拿出要換的衣服,忽然對她說:“我有個很重要的電話。”
她點點頭:“我先回房。”
“不用走,”程牧陽將襯衫穿上,開始慢悠悠地係著紐扣,“我可能會說俄語,別太介意。”
她笑:“你當著我,說的還少嗎?”
南北從桌上把整碟慕斯培根蛋糕拿起來,光著腳走到窗口,站在厚重的窗簾後,看著外邊的豔陽高照。
程牧陽接通電話,平靜地用俄語說:“阿曼?”
“周生行原定路線是越南海域,遊輪六點會駛出海峽,”阿曼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同樣也是非常嫻熟的俄語,“不過在今晚七點左右,我們會改變航道,返回巴士海峽。記住,八點到八點十五分,遊輪會徹底停止所有動力運轉。一定要在這十五分鍾內跳船,向著東南遊行1000米就能上島。那片島很小,海麵漆黑,應該不會有人察覺。”
“知道了。”程牧陽看著落地窗的方向,南北用嘴唇在玻璃上印下巧克力色的唇印,漂亮而小巧的形狀。他忍不住揚起嘴角。
“同一時間,接你的直升機會從菲律賓起飛,八點半抵達巴坦群島最北麵,”阿曼繼續說著,“隻要你順利上了直升飛機,我們就等著放出風聲,甕中捉鱉了。”
“現在是幾月?”程牧陽忽然問。
“七月底。”阿曼下意識回答完,才覺得他問的蹊蹺。
“現在是巴士海峽的強台風期,俄羅斯和美國艦隊通常會避開這兩個月,”程牧陽說得很慢,同時也在思考著什麽,“還真是一條天險的海路。”
阿曼的聲音有些無奈:“沒辦法,登船之前誰都不知道周生家的路線,他既然來了巴士海峽,我們就隻能找就近的地方,讓你跳船登岸,”她頓了頓,“再往下就是台灣鵝鑾鼻海域,已經進入了台灣島範圍,想要製造爆炸,恐怕會有麻煩。不過,你不是說今晚賭局之前離開,是最好的時間嗎?或者給你安排遊艇。”
“遊艇不可能,”他果斷告訴阿曼,“那片海域暗礁密布,強風暴下,沉船率有七成左右。”
他越說的慢,就越顯出輕透、慵懶的彈舌音。
好聽極了。
阿曼笑起來:“那麽,強台風遊行1000米和觸礁沉船,兩條退路,你選哪個?”她問完,不等程牧陽回答,忍不住又調侃他一句,“或者放棄,等下次?”
“現在放棄,無異於打草驚蛇,”程牧陽很冷靜地回答阿曼,“蛇是會冬眠的,這次讓它發覺到危險,就很難再吸引它出洞了。按照原計劃做,我的遊泳技術還不錯,1000米不會有問題。”
程牧陽的話總能讓阿曼迅速定下心,那種安心感,是多年培養出的信任。
他們麵對過太多更凶險的情況。
在這個世界,尤其是血腥暴力的東歐世界,絕不會有懦弱的領導者,更不會有隻安然享受的人。販賣槍械的“戰爭之王”,並不是教科書上的一個名詞。而是真正,從冰雪覆蓋的莫斯科,鞋底浸在鮮血裏走出來的家族。
“你的南北呢?”她掛斷電話前,忽然問他。
“南北——”
南北恰好用手抹幹淨玻璃,聽到自己的名字,回頭看她。
不算短的對話,她隻聽懂了這個發音。喀秋莎曾教過她,如何用俄語說自己的名字。她看著程牧陽的眼睛,想要看出什麽,可是卻徒勞無功。他仍舊拿著電話,沒有說話,南北走到他麵前。
這樣的距離,能清楚嗅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氣。
他嘴角一動,像在笑:“聽懂了?”
“嗯。”
“聽懂多少?”
“聽懂了我的名字。”
程牧陽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說:“讓我說完電話。”
“好,”南北也壓低聲音,手臂攀上他的肩膀,半開玩笑地告訴他,“如果想出賣我,記得要賣個好價錢。”
他曲起手指,輕輕地敲了敲她的額頭:“我舍不得。”
南北輕皺起鼻子,表達自己的不信任。
程牧陽笑一笑,對著電話,用俄語很慢地回答阿曼:“關於南北,照我昨晚所說的,去安排。”
南北看著他掛斷電話。
隻是直覺,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可顯然程牧陽並不想告訴她。
周生家的管家,臨時來告知是吃西餐,南北低頭打量自己這一身隻能在沙灘上出現的衣服,實在覺得不合時宜,終究為了尊重主人,換了身正統的。程牧陽自己取下紗布,南北重新替他換了新藥後,他隻拿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
“非常……”南北看他的手,“嗯,非常好看。”
“這是對主人的尊重,”程牧陽說,“畢竟不管什麽原因,這個傷,和那個女人的死有關聯,避諱些比較好。”
“你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猜到一些,”他給她做著假設,“她或許隻是個定時炸彈,被別人放在周生行身邊,需要使用的時候,會讓她執行。比如殺掉我。”
南北想起,在千島湖那個深夜。
程牧陽端著狙擊步槍,親自還擊後,對自己說的話。
他說:你看。程牧陽帶了這麽多人在身邊,卻仍要時刻防備,是不是身邊人有問題?或許真有機會製於止死地?
那時候她置身事外,還嘲笑他風雨飄搖,卻自得其樂。
程牧陽走到桌子邊,拿起昨天的俄羅斯《新信息報》,隨便搭在左手臂上,翻看著。南北看了看時間,還有十分鍾:“你是程公的第四個侄子,有很多堂兄弟?”
程牧陽嗯了一聲,細細讀著一條專欄。
“那你是怎麽勝出那些人,成為下一任老板的?”
“好奇嗎?”他笑,抬起頭。
“好奇。”
“我們都是從第一筆軍火生意開始的,”程牧陽給她簡短做著解釋,“我記得,我的第一單生意,是在黎巴嫩,隻有五十萬美金。當時覺得很容易,後來很不巧,碰上了以色列和黎巴嫩的小範圍衝突,差點沒命,不過也因禍得福,多賺了四倍的錢。”
他說的簡簡單單。
就像在說自己第一次簽證出國,是如何忐忑,怕融入不了異國文化。
南北喔了聲:“怎麽多賺的?”
“哄抬物價,”他說,“戰時的武器,自然要有個好價錢。
“所以,你們就看誰生意做的好?”
“差不多,”他說,“畢竟這才是家族立命的根本。”
“那程牧雲呢?”
“程牧雲?”他想了想,“他一直都不錯。”
吃飯的地方,是封閉式的。
兩個人停在門口,忽然被要求卸除身上所有槍械,南北有些意外,程牧陽倒是很配合,從身上摸出兩把手槍,交給欠身含笑的管家。
雖然是吃西餐,可走過的走廊,依舊是一屏屏的刺繡,都是手寫字體。
南北讀了兩句,並沒有耳熟能詳的。
“這是哪朝的詩詞?”她倒是好奇了。
二管家走在兩人三步以前,微微停下,說:“都是我家大少爺收集的,是吳歌。”
南北喔了聲,沒再吭聲。
“是不是不懂吳歌是什麽?”程牧陽輕聲問她。
她低聲說:“完全不懂。”
周生家的人,絕對都是渾身帶著上下五千年的塵土氣,她跟著沈公久了,勉強能學聽些老戲,擺擺圍棋。但再往深裏去,卻完全不行。
程牧陽忽然笑得非常揶揄:“簡單些來說,就是和詩經差不多的,出自江南的民謠。”
她看他:“你怎麽知道的?”
“我外公特別喜歡收集些奇怪的東西,家裏有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春圖,以前我看那副畫,他就給我講過出處。其實畫裏的意境就出自中國的吳歌。”
兩個人轉過走廊,就要到盡頭。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程牧陽指著一掛蘇繡,“這句,就是浮世繪春圖最喜歡用的。”
她瞧了他一眼:“程小老板真是涉獵廣泛。”
他搖頭:“估計男人看到了,都會有些興趣。”
南北奇怪:“和男女有關嗎?”
“浮世繪春圖,是江戶時代非常有名的春宮圖,”程牧陽攬住她的肩,輕聲說,“比如剛才那幾句,就是我們剛剛做過的事情。”
南北被他氣的笑起來,可還是不太相信。
程牧陽非常正經地看她:“我沒騙你,吳歌大多是淫詞豔曲。”
兩個人說著話,已經有個男孩子走出來。年紀不算大,最多二十歲的樣子,眉宇書卷氣極濃,麵容普通,說不上難看,卻是過目即忘。
男孩子估計是聽到了程牧陽最後的話,不緊不慢地笑著,說:“當年吳歌散落民間,可是蔡元培、魯迅那些人號召文人收集的,還是九十年前的文壇風氣好,比現在開化多了。”
南北好笑看了眼程牧陽。
好了,讓主人聽到了,看你怎麽辦。
程牧陽神情冷淡下來,伸出手:“程牧陽。”
“周生辰,”男孩子也伸出手,在看到他的手套時,微頓了頓,“程小老板受傷了?”
“昨晚的小傷,不是很嚴重。”
兩個人的手輕握住,很快又分開。
他們走到遊輪最頂層,半露天式的。周生行身邊站著的是婉娘,賓客不算少,女主人始終是笑顏婉約應酬著所有人的寒暄。不管是被迫,或是自願,這船上總少不了大眾熟悉的臉,難得有次公開的,不需要古色古香氛圍的場合。皆是衣香鬢影,珠寶加身。
程牧陽回身拿酒水的時候,她看到沈家明在和個香港男人說話。
“很擔心?”程牧陽把香檳遞給她。
她接過來:“擔心什麽?”
“擔心今晚的輸贏?”
“沒有,”南北笑一笑,“你們兩個,有了這個礦床都算是錦上添花,沒有的話,也不會有什麽損失。最多,是折了些顏麵。”
程牧陽小喝了口,微蹙眉。
“不習慣?”
他嗯了一聲。
站了一會兒,長桌上就開始擺放自助午餐。隻有他們少數的人,被周家的管家請入有遮陽設施的露天帳篷,程牧陽剛才掀開白色的絹紗帳,就有個小人影撲過來,他以為是摔倒的孩子,沒想到伸手去扶的時候,卻有凜冽的光滑過來。
布料被割開,他攥住了小男孩的手。
同一時間,站在絹紗帳後的二管家,也拿出槍。
在這個露台上,有槍的,隻有周生家的人。南北蹙眉,看了那個人一眼。
程牧陽半蹲著身子,刀鋒就對著程牧陽的喉嚨。
“想殺大哥哥?”他微微笑了笑,一隻手攥住小孩子的手,把刀鋒往前拉,堪堪碰上自己的喉結,“很想?”
他說話的時候,非常冷靜,甚至有些壓迫感。
“我想殺你。”小男孩揮著另一隻手,也被他握在手裏。
他有和她母親極像的眼睛。她沒想到,周生家竟讓這麽小的孩子知道了一切。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孩子隻有四五歲的年紀,仇恨卻意外驚人。
或者生於這種家庭,本就是早熟的。
程牧陽拍了拍他的頭頂:“為什麽?”
“你殺了我媽媽。”
“誰告訴你的?”
小男孩抿起嘴唇,抿的有些發白。
南北也彎腰下來,輕輕按住程牧陽的肩膀,輕聲說:“好了,他還是小孩子。”
“你現在殺不了我,”程牧陽看著小男孩的眼睛,輕聲把話送到他的耳朵裏,甚至是心裏,不管是不是留下了殘忍的陰影,“等你長大了,來俄羅斯找我。記得我的名字嗎?”
小男孩意外的堅強:“程牧陽。”
“好。”程牧陽笑起來,目光仍舊是冰冷。
她說話的同時,周生辰陪著父親和婉娘走進來,眾人詫異看著這詭異的畫麵:程牧陽半蹲著身子,握著小孩子的手,生生把刀尖抵上自己的喉嚨。而二管家帶著幾個人,都在用槍指著南北和程牧陽。
很大的風,把絹紗帳吹起來。
程牧陽好整以暇地放開小男孩,後者似乎是有些靈魂出竅了,仍舊攥著刀,但是卻真的不再試圖做自己達不到的事情。
“周生仁,”孩子的父親開口,叫男孩兒的大名,“你在做什麽?”
小男孩仍舊傻站著,不過視線已經很自覺地,從程牧陽身上移到了自己父親身上。不說話,也不放下刀。婉娘彎下腰,笑得很溫柔:“來,小仁,過來媽媽這裏。”
小男孩似乎很怕她。
也是因為怕,真的就很聽話地走過去。
隻不過臨走到她身邊,卻靠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笑了笑,彎腰把他抱起來:“好久不見,我們小仁都會用刀了。”小男孩把臉埋在他肩膀上,緊緊咬著嘴唇,不吭聲。
“非常抱歉,”周生辰抱著自己的弟弟,看程牧陽,“程小老板。剛才你曲解了我收集的吳歌,現在我弟弟拿刀和你開玩笑,兩兩相抵,如何?”
程牧陽倒像是不太在意:“小孩子的玩笑,不用這麽認真。”
周生辰頷首,對二管家道:“周旬,去把看管小少爺的人叫來。”
二管家馬上躬身,悄然把槍收好:“是。”
豈料剛才走了兩步,卻被程牧陽的手按住肩膀,定在了原地。
“等等。”程牧陽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
下一秒,他的拳已經揮到了這個中年男人的臉上。猛烈,毫不留情。在觸到皮肉的瞬間,南北很明顯地聽到了骨裂的聲響。她的太陽穴猛跳著,看他因為情緒幾乎變黑的雙眼,還有嘴巴緊緊抿住,有些殘忍的冷靜。
所有一切,都近在咫尺。
人在劇痛下,所做的反應都是無意識的。那個管家隻是想逃,程牧陽很快貼近。又是拳頭砸到人身體的沉重響聲,那人一聲慘叫,一個踉蹌向後仰麵倒去,撞翻了臨近木椅。
趴在周生辰肩膀的小男孩,身體抖的厲害。
顯然是聽到這聲音,回想到了剛才和程牧陽的對視。
絹紗帳外很快靜下來。
靜的嚇人。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程牧陽動手,用男人最原始的方式,野蠻的驚人。
那個人明顯已經深度昏厥過去,程牧陽直起身子,像是忽然發怒,卻又突然失去玩弄獵物性質的野豹。他的眼睛,讓人不敢直視。
前一刻還是不死不休的暴力,此刻,卻忽然因為毫無挑戰,放棄了捕食。
他摘下沾血的手套:“抱歉,有些事,是需要立規矩的。”
周生行的臉有些沉,卻在笑:“的確需要立規矩。用槍口對著客人,並非我們周生家的規矩,程小老板已經手下留情了,”他揮手,示意人處理管家,“昨晚的事也很抱歉,沒想到我身邊會有個外人,威脅到了程小老板的安危。”
“這很正常,”程牧陽手背的傷很醒目,剛才他就是用這隻受傷的手揮拳,以至於整個手背都開始有紅腫,“就連我,也不敢保證身邊每個人,都絕對忠誠。”
桌子被掀翻了,又有這種不愉快,程牧陽很快就告辭離開。
南北猶豫著,看了看周生辰懷裏的小男孩,周生辰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麽,很和善地笑了笑,讓她放心。她很快掀開白色的絹紗,沒看到程牧陽。
想到剛才的種種,心髒在胸腔裏,忽然跳動的很激烈。
這艘船,實在太危險。
時時刻刻,都有意外。
今晚的賭局會不會真的那麽順利?
她在房間裏休息了幾個小時,差不多到七點多的時候,忽然有人送來了一份很豐盛的晚餐。周生家的人,為了照顧他們三家人的口味,特意帶了會做各色菜肴的廚師。出來這二十幾天,她始終都沒有吃到薄荷做的菜。
雲貴那一帶的人,都很嗜好薄荷。
在越南,當地也都習慣生吃這種植物。辛涼,口味清鬱。
她用筷子夾了小塊的烤魚,因為有薄荷的作用,油膩都褪去了。她忽然想起程牧陽的身上,總有這種清涼的味道。甚至在早晨,也能看到他吃薄荷葉。
就是如此細微的特質,總讓她覺得,他離自己並不遠。
她吃的有些入神,有人輕敲著門。她走過去,打開來看,是沈家明。
“在吃什麽?”沈家明看她慢慢地吞咽嘴巴裏的東西,不禁笑起來,“慢點吃,別噎住。”
她徹底吞下魚肉,說:“薄荷烤魚,來,一起吃。”
沈家明倒是不客氣,走過去,拿起她的筷子,去吃別的菜:“我不喜歡薄荷,你又不是不知道。”南北想了想:“好像真的是。”
“今晚的賭局,你去看嗎?”沈家明邊吃菜,邊隨口問她。
“不去看,”南北直接拒絕,“我怕我緊張。我總覺得,在這船上什麽都可能發生,如果有可能,還是一覺睡到台灣島清靜。”
沈家明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了衛星電視,仰靠在沙發裏,認真看起晚間新聞。新聞主持穿著淡粉的套裝,笑容標準,英文也說得很地道。
“下邊是特別插播,”簡短的廣告後,女主持已拿起一摞資料,語氣平淡地說,“今晨5時,菲律賓海軍護衛艦隊忽然進入中國海域,在短暫交火後,被我驅逐艦擊沉一艘護衛航,現已撤出中國海域,進入巴士海峽。這是中國繼94年擊沉菲律賓2艘炮艦後……”
她聽得認真,沈家明已經隨手切了另一個頻道。
“怎麽不聽了?”南北奇怪看他。
沈家明不停換著各國的頻道,告訴她:“沒聽見菲律賓的護衛航隊回巴士海峽了?和我們沒什麽關係了。遊輪現在應該在越南海域,周生家已經安排好了,不會對我們有什麽影響。”
越南往下走,就是台灣鵝鑾鼻海域。
她把烤魚吃的幹幹淨淨,抱著薄荷檸檬茶,和沈家明閑聊。這間房是半環形的落地窗,半臨著海,兩個人坐的不遠,看遠處海平線和雲層。
“有風暴要來了。”她喃喃著說。
沈家明沒聽清楚,剛想開口問,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走過去拿起電話,聽了兩聲就放了下來:“下邊人說,進了強台風地帶。”
南北嗯了聲:“風暴還好,隻要不進入暗礁海域。”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看不遠處。
海上日落很晚。
仍舊能得到海麵的顏色。
正有些出神,卻發現了另一個蹊蹺的地方。按照沈家明說法,現在應該已快接近越南海域,怎麽會出現“黑潮”?這種近似黑色的海水,隻會途徑菲律賓,經過台灣東部,而不該出現在越南海域。
菲律賓……台灣。
南北潛意識裏,勾出了一個地形圖。
巴士海峽?
“我記得,我們傍晚的時候,已經離開巴士海峽了?”
沈家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差不多,這個時間,應該已經離的很遠了。”
可是現在,這艘遊輪明顯在巴士海峽。
她沒有立刻告訴沈家明,隻是疑惑,是主人家說了謊,刻意在公海多留一晚。還是有什麽其它的人,在操縱航線?
“你該去賭場了。”她轉過身,靠著玻璃提醒沈家明。
“差不多,是該準備了,”沈家明從沙發上站起身,忽然有些好奇問她,“你真的不關心輸贏?”南北不置可否看他:“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能平安返程。”
沈家明很快離開。
夜幕悄然而至,房間裏很暗,她想要去開燈,手已經按住了開關,卻發現自己的視線開始模糊。瞳孔在不由自主地緩慢散開,她把手伸到自己麵前,拉遠了距離,發現很難對著中指指尖聚焦。悄無聲息,毫無痛苦。
她的動作,漸漸停滯。
在東南亞很習慣用這種逼供手法,腎上腺激素打散瞳孔,然後是幻覺,顱內血腫。
瞳孔散開極限是9mm。她當場見過一次,也隻是旁觀。
瞳孔散開的眩暈感,迫使她背靠著牆站立。
沒有任何聲響,房間的一切都是寂靜的。她手摸著牆壁,站了大概十分鍾,終於能夠適應眩暈,眼睛卻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手心的皮膚,緊貼著牆壁。
她讓自己集中精神,判斷這突如其來的事情。
或許是食物,或許是藥物,或許隻是悄無聲息、難以察覺的毒煙。可能性太多,理由也太多,這船上的任何人,可能都會有理由這麽做。就像在這世界的很多地方,你走在路上,隨時都有可能被突然衝出來的人,一槍斃命。
有時候被仇恨者,並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何況她是南北,南淮唯一的妹妹。
她有些混亂地想著,試圖從各種猜想中,找出什麽蹊蹺。船的航線悄然改變,連沈家明都不知道,是有人想繼續留在公海?在最安全的地方,想要做什麽?
昨晚死的那個女人,最後拚死要做的,也是讓船留在公海——
還有忽然的中毒。
南北不斷試著自己的身體機能。
到現在為止,除了瞳孔擴散,沒有任何多的反應。
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想到程牧陽。從千島湖開始,他就始終在受著生命威脅。雖然他隱藏的很好,好到讓她以為,他此行隻是為了和自己風花雪月。
可是,
那晚是她忽然睡醒,就看到了槍戰。又是她和沈家明忽然決定從樓梯間離開,才看到了血腥場麵。如果她那晚一直睡到天亮,或者沒有看到樓梯間的屍體,或許她什麽都不會知道。僅是偶然,就已經有兩次。
而那些她沒有看到的呢?
當他的名字,出現在她的猜想裏,南北忽然就覺得心跳的不算太穩了。
如果她的瞳孔擴散,隻是為了阻礙她的行動,那麽原因,會不會是有人要徹底威脅到程牧陽的生命,而不想讓她插手?
她邊想著,已經邊脫下自己的拖鞋。
光著腳站在地板上。
然後摸索著,給自己換了身貼身的短袖和棉布褲子。所有這些在不可視的條件下,花費了五分多鍾。她需要讓自己行動方便。她握住房門的扶手,還在用理智勸說自己,如果打開這道門,危險是難以預料的。
現在的她,最該做的,是找到沈家明,讓他來自己的房間。
可是,她擔心程牧陽,擔心在自己失明的這段時間會有危險。哪怕找不到他,也有機會見到小風或者阿曼,或者是其它的人。
她打開門,不輕不重地對著走廊,問了句:“有人嗎?”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腳步聲。
這個時間,應該所有人都去了賭場。但是,理應有負責這層安危的人,可是卻空無一人。不過也好,適合她光著腳走過去。
南北的房間是在走廊的一側,而程牧陽的,是在兩外一側的盡頭。
她手摸著牆壁。
以最快速度往道路的盡頭走。
指腹滑過牆麵,第一個門,再是牆麵,第二個門……直到摸到他的房門,終於停下腳步,輕輕地叩了叩門。沒有聲音。
他去賭場了?
她又輕輕地叩了叩門。
就在安靜中,明顯感覺手下的房門,被打開。
“程牧陽?”她叫他的名字,手已悄然握成拳。
如果不是程牧陽,那就是最大的麻煩。
沒有回答。
她繃緊周身,隨時等待還擊的時候,卻猛地被人拉入房間。“是我。”程牧陽的聲音,短促而急迫。她感覺整個人都被他抱起來,迅速移動。
巨大的碎裂聲忽然貫穿了整個屋子。
在風聲灌入房間的呼嘯聲中,她猛地被捂住口鼻,身子一空,被他緊緊摟在懷裏,從高空極速墜落下去。瞬間入水的同時,耳畔有驟然的爆炸聲,卻在巨大水底衝力中漸漸遠去。
隻是下沉,沒有休止的下沉。
她看不到,卻知道自己跳進了海裏。程牧陽的手捂的很緊,可她沒有提前的準備,肺已經沒有氧氣,開始胸口陣陣發疼。幸好,他很快就抱著自己遊出水麵,在鬆開手的同時,握住她的腰,把她上半身都舉出水麵。
南北在大雨中,大口喘著氣。
嘴唇和舌頭被海水浸的發澀,濃重的鹹苦,讓人想幹嘔。
“我知道你現在看不到,”程牧陽的聲音說,“馬上我要帶你遊1000米,現在是強台風,等上岸,我告訴你來龍去脈。”他的聲音被台風和海浪削弱,斷斷續續地飄進她耳朵裏。
她沒有多餘的廢話,隻說了一個好字。
不用他說,當兩個人入水後,她就明白,現在有多凶險。
為什麽他知道自己看不見?
為什麽他忽然跳船?
而又為什麽,會有爆炸的聲音?
晚飯時,看到的風暴雲層,仍舊曆曆在目。
強台風裏強行遊行,簡直就是搏命。
這些問題,都隻能暫時壓在心底,離開這片危險海域才是最先要做的。
程牧陽很快調整姿勢,手從她後背繞到胸前,以標準的救人方式,帶著她遊向海島。不遠處襲來十幾米高的海浪,夾帶著濃鬱的腥潮氣。
南北努力調整呼吸的方式,可還是在不斷嗆水。她不能看前路,除了不成為拖累,隻能依賴他來前行。
程牧陽將表湊在眼前,不斷對著方向和經緯度。
巴坦群島,就在東南。
這片海域的黑潮,本就流速強。現在又是風暴,更是水流急旋,根本看不清一米外的東西。風浪雨水,也模糊了他的視線,呼吸艱澀難耐。
他象征性地捂了捂南北的嘴巴。
示意她閉氣。
然後,自己也開始閉氣遊行,在台風和巨浪中,他們兩個的生存能力,甚至比不上拇指大的海魚。程牧陽劃水的那隻手不停湧出潮紅,轉瞬又散開在海水中。
原本他有時間用工具砸開玻璃,可南北的突然出現,耽誤了最關鍵的十秒,他情急下隻能用拳頭把防身的鋼製刀片砸進玻璃,讓防彈玻璃瞬間爆裂。而也因此,付出了慘重代價。
‘黑潮’的高鹽水質讓他的右手徹底麻木,他看著血的湧出量,判斷這隻手的傷勢很重,必須上岸處理。浪牆逼近眼前,他扔掉腦中的雜念,在越來越大的海浪中的向前遊行,卻難看到五米外的東西。
一千米的雙人泅渡,壓榨著他所有的力氣。
十米水牆猛地掀起來,呼嘯轟鳴聲蓋過了一切。
一瞬間,他看到了暗礁,猛地將南北拉到懷裏,緊緊抱住,兩個人被水牆卷起,向著暗礁狠狠撞了過去。
南北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覺得有股巨大的水力,將她和程牧陽拋起來,如同失重,狠狠地扔到了未知的地方。
霎那間,她隻是慶幸,程牧陽讓她提前閉了氣。
否則鹽度這麽重的黑潮,倒嗆到鼻腔,不知道會造成什麽影響。
她隻來得及閃過這個念頭,整個身體都被摟在程牧陽環裏,猛地撞上了什麽,小腿傳來刺痛,是劃傷了。可是隔著一個人身體的撞擊力度,仍舊讓她有強烈的痛感。
她攥住他的手腕,有些緊張。
很怕,怕他有什麽問題。
“沒事。”程牧陽的聲音很冷靜。
他說完,沒有再出聲音。
第一波巨浪已經過去,但暴風雨卻越來越大。剛才是運氣不好,如果沒有這麽大的海浪,沉在水下的暗礁根本不會露出來,也不會造成這麽大的威脅。程牧陽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慢慢不受控製,痛感,已瀕臨承受極限。
幸好,進入了暗礁群,離海岸不遠了。
他控製著身體的浮力,用毅力撐著自己,將南北帶上了島嶼。
精疲力竭地躲在岩石縫隙裏,躲開風暴。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裏,摸出防水打火機,啪地一聲點燃了。小小的火苗,照亮了她和他,啞著聲音問:“還好嗎?”
兩個人都狼狽。
身上都有血在往下流。
南北的腿,顯然被岩石劃開了一道口子。因為高鹽度的海水,已經麻痹的沒有了痛感。隻是感覺有微微的亮光,在自己眼前出現。她想開口回答,可是亮光卻忽然滅掉了。
她有些慌,伸手去摸他的手臂。
然後順著,去探他的鼻息和頸動脈。
很虛弱。
“程牧陽?”
這次,真的是人在麵前,卻沒有回答。
她在完全的黑暗中,感覺暴雨在不斷透過岩石縫隙,落在身上。
陌生的島嶼,陌生的海域,昏迷的程牧陽,還有自己身上的傷。都讓她繃緊了神經,她從來沒有麵對過如此境況。她從身上摸出刀,開始慢慢地割開自己的褲子,憑著痛感找到自己的傷口,簡單包紮起來。
然後伸出手,輕輕地,沿著他的身體撫摸,尋找傷口。摸到手的時候,感覺到有很深的傷。南北抬起他的手,用牙齒咬住他的指尖,小心用布條把傷口包好,下了狠心係到最緊,以防血流的太多。
等摸到他的後背,南北驚呆了。
太長的一道傷口,她甚至不知道能用什麽來包紮。
她覺得自己很冷靜,可是手卻控製不住地發抖。最後把身上的長褲都脫下來,在黑暗中,裁成最長的一條條,她必須給他止住血,否則他一定會沒命。
隻有這個念頭,不斷啃噬著她的冷靜。
幸好他隨身帶著烈酒,可以做些消毒處理。
最後她給他包紮的時候,覺得眼眶有些酸,像是要流出眼淚來。直到聽到他無意識地呻吟了一聲,眼淚才終於奪眶而出。該死的,明明是他半挾持自己跳船,是他自找的危險
很漫長的夜晚。
除了巨大的暴風雨,再沒有任何聲響。
她安靜地坐在他身邊,始終把刀握在手裏,不知道時間,一分一秒地熬著。直到天漸漸亮起來,暴風雨稍顯弱時,她終於開始慢慢地能看到東西。
雨仍舊下著,隻是沒有了風。
眼前的程牧陽,臉色蒼白到駭人,嘴唇也幾乎沒有了任何顏色。她手摸了摸他的臉,滾燙,非常燙。昨晚包紮的傷口,雖然止住了血,但因為沒有任何可視條件,包紮的有些淩亂。露在布條外的手背皮肉,被海水衝刷的泛白外翻。
後背的傷口,更是慘不忍睹。
幸好他身體底子,真的是很好。
到現在為止,還僅是昏迷高燒。
外邊的風雨既然小了,她又能看的到,就必須選個更適合棲身的地方。
或者,也許有什麽人,會來接他?
南北咬咬牙,把他的表解下來,背起他,走出石縫。
這裏還真是荒島,除了大片的岩石,沒有任何植物。她在大小的岩石中穿走,竟然很快就到了另一側海岸邊,按剛才的路程時間看,這島的直徑絕不超過兩千米……路途中,的確有適合直升機降落的巨石,卻沒有任何東西,而從海島一側,到這側,也沒有停靠的船。
程牧陽比她高很多,腳就隻能拖在地麵,南北又光著腳,不能走太遠。
既然找不到人,就挑了最適合棲身的縫隙,讓他斜著倚靠在岩石上。不能俯臥,會有雨水不斷淋濕傷口,可又不能仰臥,會壓到傷口。
高燒不退,傷口又深。
沒有人,南北也束手無策。
她嚐試用手接雨水,想要灌到程牧陽嘴裏。可他因為疼痛,在無意識地咬著牙關,根本喂不進去,用手也不行。南北不忍心下重手,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地湊過去,用嘴抵住他的嘴唇,舌頭用力,想要撬開他的嘴。
他的臉滾燙,嘴唇卻是冰冷。
“程牧陽。”她輕聲叫他的名字。
慢慢地,他開始放鬆,任由她的舌頭深入嘴巴裏。南北含著水,一口口喂他喝下去。除了這些,她什麽也做不了,在這個連植被都沒有的荒島上。
她摸著他額頭,看他的臉。
這是程牧陽第一次在她麵前,閉著眼睛如同沉睡。不管是初相識在比利時,還是這次的旅程,她似乎從未見過他這麽放鬆。臉孔很白,在高燒的溫度下,皮膚竟然有些晶瑩剔透的感覺,睫毛覆在眼睛上,遮住了那雙略有陰柔,而冷靜漂亮的眼睛。
這也是第一次,她被人連累遭遇危險,沒有生氣。
甚至,他都有可能是始作俑者。
也不知道,船上會亂成什麽樣子。南淮應該會很生氣。
她就這麽看著他,每隔一個小時,就喂給他大量的雨水。
隻希望他的身體素質,足夠抵抗這些。
過了一日夜,程牧陽的高燒,終於退了一些。她再給他喂水的時候,忽然感覺他的舌頭纏繞住自己的,輕輕地吮吸。她睜大眼睛,心跳的有些急,從他的吻中抽離,看著他。
程牧陽慢慢地,睜開眼睛:“怎麽不繼續了?”
聲音調侃,但缺少底氣。
他邊說著,邊調整坐姿。恢複能力,真是驚人。
“為什麽跳船?”她問他。
“我這幾年,一直在做一件事,”他又閉上眼睛,輕聲說,“抓出程家的叛徒。他隱藏的很深,需要非常手段。所以,我做的所有事,包括這次遊輪賭局,都是一步步圈套。”
南北嗯了聲。
他卻不再說下去:“口渴。”
她愣了愣,被他氣的笑起來。伸手去接了捧雨水,遞到他嘴邊。
他笑:“沒力氣喝。”
程牧陽此時的狀態,就像一隻吃飽了的貓。躺在你身邊,任憑你如何威脅恐嚇,都不願意再動一動。他醒來的一瞬,這兩天的陰霾情緒,也都消散了。
雖然雨仍舊在下,他們依舊在荒島上,卻都不是什麽大問題了。
南北笑著含了口水,低頭去碰他的嘴唇,在觸到的時候,程牧陽伸出完好的左手按住了她的後腦。他吞下她喂的水後,開始緩慢地親吻她。南北的手撐在岩石上,不讓自己的身體帶給他壓力。
他們親吻了很久,始終溫和,並不激烈。
程牧陽的手順著她的背脊,滑到她的大腿上,輕輕地撫摸。南北的長褲早就給他包紮了傷口,如此穿著內褲已經整整兩個日夜,腿冰的嚇人。而他的掌心,卻仍有高熱的感覺。
她和他分開,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微微喘氣:“你不要命了?”
“我說不定會死在這裏,”程牧陽看著她,“舍得嗎?”
南北蹙眉,被他說的心軟如水:“舍不得,不過,死了也是你活該。”
他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她不確定,這樣會不會真的害死他。可卻沒有拒絕。
程牧陽的手指深入她身體裏,或許因為沒有力氣,所有的動作都是出乎意料的溫柔。兩個人的身體早已熟識,她的呼吸慢慢地急促起來,看著他的眼睛不說話。
“北北?”
“嗯。”
“是不是,有些喜歡我了?”
“嗯,”她笑著,貼在他耳邊說,“一點點。”
他似乎想撐起自己的身體。
南北把兩隻手搭在他肩膀上,按住他的動作:“我來。”
她小心翼翼解開他的長褲,跨著坐在他的身上,讓他緩慢地進入。
她身子向後仰著,雙手撐在身後的岩石上。不敢給他身體造成壓力,隻好雙腿用力,小腿的傷口處陣陣傳來的疼痛,和身體裏不斷湧出的**揉合著。
說不出的感覺。
程牧陽始終看著她的臉,還有微微閉起的眼睛,在她的動作中,不斷地進入退出她的身體。她的腰和腿,在雨水中,有著誘人赴死的美麗。
“疼不疼?”他用臉貼著她的胸口,問她。
“疼,”南北輕輕地喘著氣,“腿疼。”
不斷有雨水落在兩個人身上,她覺得兩個人都沒理智了,腿上的傷口已經再次崩裂開,有鮮紅的血不斷流出來……
到最後,他緊緊握住她的腰。
南北在傷口疼痛和他用力的占有中,聽見程牧陽說了句話。
雨聲太大,還有身體的刺激,她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
事後,她給他拆開傷口,重新包紮起來。
當拿著僅剩的酒,想要給他再次消毒的時候,程牧陽反倒是拿起來徹底喝了幹淨。她去摸他的額頭,似乎又熱了起來:“如果你再次發高燒,死了,不知道會不會成為家族豔史。”
“或許會,”程牧陽笑得牲畜無害,說話真的有些虛弱了,“我一定告訴他們,要把你寫成我太太,記錄下來。某年某月某日,程牧陽抱著太太程南北落海後,最後香豔了一次,還是在荒島上。”
“這個島叫什麽?”她忽然轉開話題。
“巴坦群島之一。”
“沒有名字?”
“大小姐,”程牧陽好笑看她,“東南亞不是你的天下嗎?菲律賓有7000多個島,怎麽可能都有名字。”
“好,好。我承認,我沒有你知道的多,”南北懶得和他爭執,“所以這個群島的這個荒島,是你事先就定好的地方?”
程牧陽嗯了聲,眉頭有些微微地,簇起來。
“是不是在想,為什麽沒有人接應?”
他微微笑起來,把她摟在自己身邊:“你怎麽知道?”
“直覺,”南北說,“不過,我可能知道原因。菲律賓海軍護衛艦隊忽然進入中國海域,在短暫交火後,被中國驅逐艦擊沉一艘護衛航,撤出了中國海域,進入巴士海峽。所以,現在應該是全線的軍戒封鎖。”
程牧陽恍然:“差不多,應該是這個原因了。”
“可是,你的人想要談判,派人來接你,應該不難,”南北有些不懂,“為什麽至今沒有人出現?”
“因為我下的是死令,”程牧陽給她耐心解釋,“這個叛徒,應該是程家的支係,隱藏了兩代以上。當初程牧雲就是因為他們,才得罪了莫斯科上層,所以我和程牧雲安排了這個陷阱,我用四年的時間來追殺程牧雲,手握整個家族,然後,找到一個機會,假死。”
“然後,那個人就會出現?”
“我不死,他不會這麽快出現。程牧雲逃亡了四年,那個人應該會找到他,試圖聯手,或者是徹底殺掉程牧雲,”程牧陽笑了笑,“所以我現在已經死了,不能有任何活著的消息,除了幾個核心的人,不會有人知道真相。所以,肯定不能驚動官方。”
南北喔了聲,嘲笑他:“那你就等著真死在這裏吧。”
“我會找到阿曼,”程牧陽看上去真的是很累,閉上眼睛說,“然後,就等著收網了。”
難怪他會說,根本不在乎賭局的輸贏。
這次的旅程對於他來說,隻是四年中恰好出現的機會。
或者他當初爭取千島湖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安排下來,觸怒眾人,在賭船上不斷挑釁眾人底線。所以,有人安排暗殺他,也情有可原了。
“在你的所有安排裏,有沒有我?”
“完全沒有,”程牧陽側過頭看她,“我不可能讓你涉險。”
她嘟囔地說:“那你為什麽讓我看不見?”
剛剛落入海裏,他就說,我知道你現在看不見。
除了下毒的人,還有誰能這麽清楚。
他說:“我怕在房間爆炸時,你會忽然出現,所以,用了些小詭計。”
“可沒想到,我還是出現了?”
程牧陽嗯了一聲,斷斷續續地,不帶任何情|欲去親吻她的嘴唇:“我沒想到,你自己處在危險中,還會來找我。”
“我也沒想到。”
南北咬了咬他的下唇,以資報複。
他伸手在襯衫內側的口袋裏,摸出一個小型的耳內無線電接收機,放到她左耳裏:“他們應該在想辦法找我。”說完,便不再說話。他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
她也閉著眼睛休息。
無線電接收機始終是安靜的。就在她幾乎睡著時,忽然發出細微的聲響,傳出了清晰的聲音,聽著是個年輕的男人,散漫而又輕鬆地念叨著什麽。
南北正要細聽,接收器又沒了聲音,過了幾秒鍾,才又響起來:“重複播報,老板,我是寧皓。菲律賓封禁了領空領海,沒辦法接你了。我現在借用菲律賓炮艦的發射機和你聯係,已經幫你發了私人落海的求援信號,救援船會在一個小時內到你的位置,”那邊傳來喝水的聲音,似乎還夾著笑聲,“聽說你帶了個女人跳海?真夠浪漫的。祝好運,莫斯科見。”
接收機靜了下來,過了幾秒鍾又開始重複剛才的話。南北隨手關了它,看了眼程牧陽。
他的狀況真的是不好。
她從來都不怕死,隻是有時候會怕疼。
如程牧陽和自己這樣的人,能享受旁人想象不到的生活,就有必然的準備,隨時失去生命。
如果這個叫寧皓的人,始終沒有找到傳送消息的方式,很可能他就要死在這裏。所以,剛才真的是抱著必死的打算,和自己纏綿嗎?
她找不到答案。
她的感情過往很單純,隻有過沈家明。那時的她沒有倚靠,沈家明卻生活順遂,過著她曾渴望的生活。所以沈家明對那時的自己,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
而程牧陽卻不同。他從毫不相幹的世界出現,卻跨越了灰色地帶,直接走進自己的世界。
沒有任何猶豫,也從來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就這樣過了快三個小時,海上終於有救援的信號燈光。
南北拍了拍程牧陽,把剛才聽到的話告訴他。程牧陽從剛才裝著耳內無線電接收機的防水袋裏,找到信號筆,交給南北:“拿著這個,到岩石上去用。有人來了,不要用中文說話。”
南北點點頭,現在是全線封鎖的敏感時期。
她強撐著小腿的傷,站起來,爬到岩石上。
此時風浪已經小了不少,救援船沒有輕易靠岸,放下了一個小型救援艇。
程牧陽在救援艇到來前,讓南北穿上自己的長褲。又讓她把防水袋裏所有槍械子彈和微型炸彈都扔到海裏,隻留了護照和一把普通的刀,南北開始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待到兩個菲律賓人上岸後,她才算懂了。他們一個拿槍比著他們,一個開始利索地搜身。
像是懷疑兩人的身份。
程牧陽倚靠在岩石上,配合地遞上刀,用菲律賓語簡短地說明了幾句。雖然英語也算是菲律賓主要溝通語言,可真正讓人感到親切的,卻仍是地方語種。
果然,救援人有些卸了防備,彎下腰和他交談起來。南北跟在他們身側,聽不懂兩人話,隻在那個菲律賓人抬頭打量她時,笑了笑。
遊艇上還有兩個人,看到程牧陽渾身的傷都是自然造成,兩個人又如此狼狽,也就沒再懷疑,用槍比了兩下,帶著他們上了救援艇。
“你剛才在說什麽?”她小聲,用法語問他。
幸好兩個人都在比利時住過,總有適合溝通的語言。
“說我法國的華裔,帶著緬甸籍的太太渡假,可惜碰上了暴風雨。”
兩個菲律賓人仍舊小聲嘀咕著什麽。南北不大放心,低聲追問他:“他們在說什麽?”
他仔細聽了兩句:“在罵人。台風天氣,還要出來救援外國人。”
送到大船上後,船上的醫生還特地檢查了他們的傷勢,南北的腿隻是傷口太長,倒是不深。程牧陽的後背也是如此,沒什麽太大的危險。那個救援醫生看到程牧陽的手倒是嚇了一跳,連連搖頭和他說著什麽。期間,看了幾次南北,她聽不懂,仍舊坐在他身側安靜地聽著。
她似乎從醫生的說話情緒中,猜到了什麽。
救援船上的布置都不是講究,甚至談不上什麽擺設,就連兩個人坐著的地方,床單上都有淡淡的有色痕跡。分不清是沒洗幹淨的血跡,還是什麽汙漬。
他的體溫,又隨著夜幕降臨,高了起來。
醫生隻給他拿來袋不知道是什麽的藥水,掛在床邊的架子上。臨走了,終於想起來問他要東西,程牧陽從黑色的防水袋裏,拿出一本護照。
醫生又指了指南北。
程牧陽解釋了兩句,反正是天災,怎麽說都可以。
到深夜,有人來給程牧陽做例行公事的登記,順便告訴他,台風實在太大,臨時停靠在附近的島邊,等風停了再走。
那個人順便把護照,還給了他。
等人徹底走幹淨了,她終於伸出手,去試他的溫度。
仍舊在低燒。
“習慣嗎?”他用左手,把她的頭往自己肩膀上靠。
南北真是累急了,順著他的手勢,很放鬆地靠著他。
“你以為我一直養尊處優?”她輕輕打了個哈欠,“其實,我小時候跟著小哥哥,哪裏都住過,是個野孩子。”
“我知道,”他近乎耳語地,逗她,“剛才在島上,就看出來了。”
她吐了吐舌頭,臉有些紅。
這樣的氣氛,她終於有機會,像是說閑話一樣地問他:“你的手,怎麽樣了?”
“不是很好,”程牧陽想了想,“應該以後鍛煉的好,能用用勺子,筷子都有難度。還好,我左手和右手一樣,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影響。”
她噢了聲。
過了會兒,又問他:“穿衣服可以嗎?”
程牧陽忍俊不禁:“可以,生活尚可自理,就是自衛能力,小幅度下降。”
她的視線落在他包紮完好的右手上:“說不定佛祖是覺得你殺生太多,要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屠刀,並不是刀,”程牧陽倒是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是妄念,迷惑,或是執著。有這些才有惡念,惡語,甚至是惡行。”
南北在他肩頭,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好長的話,說簡單些?”
“執迷不悟,”他笑一笑,聲音倦懶,“這才是根源。不管是身份、地位、財富,還是美人,總要付出些代價,比如這隻手。”
他說的坦然。
南北把手輕放在他的那隻手上:“怎麽會傷這麽深?”
“來不及用工具,”程牧陽的聲音,低下來,“再慢一步我們就會被炸死,一隻手換兩條命,很合算。”她抬高視線,端詳躺在自己身邊的人,沒說話。
過了會兒就縮起身子,鑽到他懷裏。
程牧陽很快就睡著了。
她關上燈,隻有月光從頂窗透進來。程牧陽躺在她身邊,把她摟在懷裏,南北半夢半醒的時候,總能感覺他有時會動一動手指,在自己手臂上摩挲片刻,然後再繼續睡下去。
這種動作,像是下意識的。
她靠在他身上,兩個人穿著的都是菲律賓人提供的棉布衣褲,顏色偏深,倒像是情侶裝。雖然在換衣服前,她用熱水給兩個人都擦了擦身上的汙漬,卻沒有徹底清洗過,有些味道並不是很好聞。
她抽抽鼻子,很羨慕他能睡得這麽踏實。
看那袋子藥水快要用完了,她輕輕按住他的左手,把針拔了下來。
她回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在緬甸。他們無論做工,或是農閑,都喜歡穿拖鞋,總有人說是因為天熱、雨水太多,或是太過貧窮的原因。
其實,隻是為了拜佛方便。
就如同出家人會削發赤足,信佛的人所追求的,都是“上可知天,下可會地”,對佛祖坦誠內心。佛堂外,瓷磚地麵常因驕陽而滾燙,走上去都落不下腳,可卻沒人違背這個習俗。
這就是他們的信仰。
而她在那裏,從沒拜過任何佛。
不是不信,而是太信。她第一次見到吳成品的時候,就對他說過縱然雙手血腥,但總要有個底線。她還說過,不要瞧不起緬甸這個國家,他們的仰光大金塔,立在那裏兩千多年,肯定會去照應自己的子民。
她一直相信,所謂的因緣果報。
而她也聽得出,程牧陽剛才說的話,也是這個意思。
隻不過他是在說他自己。
程牧陽睡了兩個多小時,醒過來。他以為她睡著了,沒想到在試圖挪動身子的時候,南北忽然就睜開了眼睛:“醒了?”
“你沒睡?”
“你睡,我怎麽敢睡,”她捂著嘴巴,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我不太相信他們,這裏人仇華很嚴重。不管怎麽說,我們的外貌,一看就是華裔。”
她還記得,小時候南淮曾經講過。過去有菲律賓政府的競選人,會為了籌集競選資金,綁架境內的富有華人。那時有人找到南家,想要讓他們出麵去交贖金,換回人質。
她聽哥哥這麽說,還覺得奇怪,既然綁架是為了錢,那麽直接交錢就好,為什麽還要特地來找南家的人去交贖金?
“那個競選人,是委托**組織來綁架的,”南淮半蹲在她麵前,用刀給她削甘蔗吃,剛才砍下來的甘蔗,汁水甜膩,“那個民族骨子裏仇華,看到華人受難,就像中東人看到911一樣興奮。有很多人拿了贖金,看到人質是華人就會撕票,不找我們,能找誰?”
她張開嘴巴,吐出嚼碎的甘蔗渣:“可為什麽,要找我們呢?”
菲律賓是個群島國家,並不在畹町能拂照的範圍內。
“除非那些組織,想要被排斥在我們這個經濟圈之外,”南淮把削下來的一塊甘蔗,繼續喂給她,“沒有錢?就沒有武器,沒錢吃飯,等於自絕死路。”
所以她並不喜歡這個國家。
沒想到,現在卻就在這片土地上。
“現在官方會好一些,”程牧陽撐著手臂,從床上坐起來,“不過如果碰到些敏感的組織,就有些麻煩。他們大多數都在獨立島上,熱帶雨林的地形,很難離開。”
雖然兩個人交流,都是在用法語。但畢竟是在菲律賓救援船上,還是小心些好。
天亮時,和程牧陽最投機的那個救援人進來,交待了兩句,意思是快靠岸了。兩個人身無長物,就連衣服都是對方友情贈送的,所以不用準備,隻等著下船。
那個人把護照還給程牧陽時,說程牧陽的信息還在核實,需要臨時在附近島上登錄,暫住幾日。程牧陽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用菲律賓語說:“沒問題。”
台風終於離境,風和日麗。
兩個人走上甲板,南北輕輕吸了口氣。忽然一聲悶響,身側低頭點煙的菲律賓人,驟然軟□子,倒在了地上。眼前的景象,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程牧陽輕聲說:“別動,有狙擊手。”
他說完,擦著南北走出半步,將她擋在了狙擊範圍外。
沙灘上站著兩個年輕男人,一個仍保持著射擊姿勢,另一個則摘下射擊鏡,對身後說了句話,不遠處樹叢裏馬上走出四十幾個菲律賓人。噴漆偽裝的小口徑步槍,叢林迷彩,標準的作戰裝備。
“內行?”說話的人上半張臉纏著白色繃帶,遮住了右眼,竟能聽得懂他們低聲交流的語言,“這附近有四個狙擊手,你們的勝算不大。”
那個人示意他們雙手抱頭,走下船。
程牧陽沒有答話,用腳翻過那個菲律賓人的身體,看了看他的脖子。同一時間,南北也注意到了那人脖子上的異常,中槍的位置不是子彈,而是一根細針,在陽光下晃著細微的光。
“是麻醉,”端槍的人,嗓音倒是幹淨,用菲律賓口音的英語說,“藥效三小時。”
綁架,仇殺?
還是**組織的活動?
因為程牧陽的那句話,明顯他已經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起碼不會是普通人。**那些救援船的工作人員都很配合,馬上扔下槍,雙手抱頭走下來,隻有程牧陽和南北坦然走下船。
她每走一步,都在想,會發生什麽。
“亞裔?華裔?也是做這行的?”那個領頭的男人走過來,用剛才兩個人說話的法語,問程牧陽,眼神頗有些挑釁和趣意,“想想清楚,再回答我。”
南北用餘光看著他。
這些人應該沒有想到,會碰到同樣危險的人。如果按照程牧陽的計劃,他已經死了,而她也應該配合他,同樣消失在爆炸中。
所以,現在的他是誰?
而她,又該是誰?
“華裔,”程牧陽笑一笑,說,“俄羅斯華裔。”
出人意料的答案。
小頭目盯著程牧陽,揚起了手,所有放下槍的人都再次齊齊端槍。黑漆漆的槍口全部都對準了他們兩個。
“俄羅斯華裔?”男人的聲音甚至有些發緊,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出來,“你姓程?”
程牧陽沒有立刻回答,伸出受傷的右手,在數十道目光中,隨意地搭住男人的肩膀,身子也微微向前傾了傾:“你說的不錯,我姓程。”
小頭目左眼的瞳孔很快收縮了下:“程牧陽?”
這裏,隻有南北能聽懂他們的對話。
從剛才他透露自己來自俄羅斯開始,這個小頭目就始終很緊張他的身份,或許是對程家有忌諱,但她卻直覺,程牧陽和這個**組織有什麽其它關係。
甚至是不太友好的關係。
短暫的安靜裏,遠近的人,都在猜測發生了什麽。包括雙手抱頭的那些俘虜,也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們。一個外國人,就能讓**組織的小頭目如此神情?他究竟是誰?
“不是,”程牧陽終於低聲說,“我的名字是程牧雲。”
“程牧雲?”
他頷首,再次確認。
小頭目眼睛裏閃過訝然,疑惑,而後又是恍然的神情,他很快就笑起來,拍了拍程牧陽的手臂:“摩洛歡迎你,曾經的程小老板。”
摩洛?
南北沒想到,在菲律賓北部,能夠碰上南部的**摩洛伊斯蘭解放陣線。這群西班牙殖民時代,熱衷推翻西班牙人,美國殖民時代,又竭力推翻美國人,最後到了菲律賓獨立時,卻將炮火對準了自己獨立政府的人。
絕對是令人忌憚的,狂熱武裝組織。
程牧陽倒像是預料到了:“怎麽?這麽歡迎我,不怕現任的程小老板為難你們?”
“為難我們?”那個小頭目陰陰地咧嘴,笑的很詭異,“他趁著我們和政府宣戰,就抬高了十個點的武器價格,這可都是用兄弟的血換回來的錢。//*www.*//別看我們和他做生意,隻要他敢來菲律賓,絕對會被投海喂鯊魚。”
“喂鯊魚?聽起來不錯,”程牧陽也笑得很隱晦,“如果抓到他,一定告訴我。”
“一定!”小頭目儼然已把他當兄弟,“不過他像個狐狸,聽說常年在莫斯科隱匿,根本沒人見過他。”
“他很狡猾,”程牧陽也不無感歎,“否則,我也不會被逼到這一步。”
南北聽得微微笑起來。
他還真是個混蛋。
小頭目又罵了幾句,恨不得生啖其肉,剝皮去骨的樣子。她實在聽的想笑,視線移到附近,開始慢慢尋找附近的狙擊手。
那個小頭目竟然沒有說假話,很快,她就找出了四個。
“我記得,你見過他?”程牧陽忽然攬住她的肩。
南北疑惑看他。
“他在問你,是不是見過程牧陽。”
“見過,”她不置可否,“在莫斯科見過。程牧陽是個混蛋,徹頭徹尾的混蛋。”
程牧陽輕輕地揚起眉,笑意浮在眼底。
小頭目卻聽得大笑:“我們在返回棉蘭的途中,有沒有興趣同行?”
他邊說著,邊側身讓出了一條路。說是邀請,倒更像是半強迫的劫持。
“好,”程牧陽倒是坦然,“恰好,我也有些生意,想和你們談談。”
最後,所有政府救援人員,都被押送到另外的船隻,隻有程牧陽和南北,坐了小頭目的船。南北在船上睡了幾個小時。
醒來時,程牧陽並沒有在身邊。
接連幾日的折騰,她真是累壞了,可昨晚為了看護他,幾乎沒有睡過。兩天三夜的不眠不休,讓她這一覺也睡得非常痛苦。夢境一個連著一個,不曾斷過。
醒來時,骨頭如同散了架。
甚至有些恍惚地看著艙頂,幾秒內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裏。
陌生的潮濕黴味,讓她慢慢地清醒過來。
這兩天三夜,程牧陽始終狀況不好,她竟然隻顧著照顧他,而沒有考慮這件事帶來的影響。程牧陽昨晚曾在救援船上,告訴她,這個礦床一開始就是他和沈家的交易,他幫著沈家拿到礦床開采權,而沈家配合他演出這場戲。
難怪,在賭局前,沈家明的父親還親自遞話,讓自己避開程牧陽。
不過,沈家明應該不知道這件事。
而南淮,當然更不知道這件事,這麽意外的消失,縱然有沈家的解釋,他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到自己。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要找到機會,遞出消息給小哥哥。
他隻含糊地說過,要剔除家族內部的叛徒,可如果隻是簡單的叛徒,根本無需他和程牧雲如此地位的人,先後冒險,引出這個人。
他還有什麽在隱瞞?
程牧陽這個人,究竟還有多少的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南北從船艙出來的時候,程牧陽和那個小頭目在吃烤蝦子,比手肘還要大的蝦,兩個人就著啤酒在吃。甲板上十幾個端著槍在四處張望著,看上去漫無目的,可她看得出,其中的三四個人的視線,始終都在吃喝的兩人身上。
客氣的軟禁。
姓程的人,無論是在任,或者落魄逃難的人,對這些**組織都是寶貝。她忽然推翻了自己剛才的想法,如果有可能,盡量悄無聲息地離開。任何方式遞出消息,都會有風險起碼她現在,還想不到很巧妙的方法。
南北看著他,程牧陽忽然就了感覺,抬起眼睛來,望向她。
她走過去,被他勾住腰,抱到了右腿上坐著:“餓不餓?”
“有一些。”
“這個蝦,你吃兩隻就飽了。”程牧陽把手裏的半隻蝦,往她嘴巴裏喂。
她咬了口,肉質口感極好。
“Jollibee的老板,就是個華裔,”那個小頭目喝了口啤酒,有些含糊不清地笑著,“你知道嗎?在菲律賓,隻要有麥當勞的地方,就有Jollibee的連鎖店,絕對不誇張,那個華人,一個人就賺了別人幾十輩子都賺不到的錢。就因為他太有錢,家裏的幾個女兒,都是我們棉蘭的常客了,缺錢就帶來住幾天。”
程牧陽笑而不語。
“華人,真是太會賺錢了,”小頭目的言語,有些恭維,也有些淡淡的嫉妒,“所以,在東南亞總要被當地人嫉恨。誰不恨有錢人呢?是不是,華人也討厭美國人,一樣的。”
他說完,幹笑了兩聲。
程牧陽依舊沉默著,嘴邊浮著很淺的笑,讓人禁不住發冷。
船快經過很大的暗礁群。
風景越來越美。
南北走到船尾,看到海裏有皮膚黝黑的小孩子不帶任何工具,潛水遊玩。她起先還沒有太注意,後來竟發現,那幾個小孩子,都在圍著一隻不大的鯨鯊。而不遠處還有個小女孩,跨坐著獨木舟,笑著往鯨鯊的嘴巴裏,遞送食物。
她見過這種鯊,卻沒見過這麽多。
“有趣嗎?”
程牧陽忽然伸手,把她橫抱起來,作勢要把她扔到海裏。
南北抓住他的衣領,毫不在意:“扔吧,我一定把你也拉下去。可惜它們不喜歡吃人,就喜歡吃吃貝殼什麽的。”
“倒也是,”程牧陽笑著把她放在欄杆上,摟住她的腰,“不太適合殉情。”
她笑。欄杆被曬的有些燙,坐著並不舒服。
剛才想要跳下來,程牧陽忽然就說:“我找個機會,把你送回畹町。”
南北怔了怔,摟住他的脖子,輕聲問:“怎麽送?”
“我剛才通過他們,聯係了阿曼,她會親自送一批軍火來,證明我的身份,”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希望能用程牧雲的名義,和這批伊斯蘭教徒結盟,把你送走。”
她恍然。
終於明白,他“承認”自己是程牧雲的用意。
在那種環境下,如果說自己是退役的特種兵,是小軍火販,或是毒販,都能遮掩身份,卻不知會被如何處置。惟獨是程牧雲,才能引起這個小頭目的興趣。
在外人眼裏,他這個“程牧雲”,能和家族抗衡四年,絕對會有讓**軍饞涎的資產。
比如,軍火。
真是個詭計多端的男人。
早晨那麽危險,他卻在一念間想到了解決方法。
如果說,遇到摩洛是場意外,那他顯然利用了這個意外。否則現在兩個人,肯定被關在另外的俘虜船上,絕不可能聯係到阿曼,繼續完成他的計劃。
南北暗暗感歎著,繼續問他:“阿曼來了,就相對安全了,為什麽還要我走?”
“這裏不是很太平,他們,”程牧陽的視線,掃過遠處的那個小頭目,“並不單單是摩洛解放陣線,而是這兩年分離出來的派係,摩洛自由武裝。這是菲律賓最危險的武裝,因為解放陣線想要和政府和解,所以獨立出來,繼續和政府作對的極端分子。”
她嗯了聲。
程牧陽微微笑著,手從她棉質的短袖下,伸入,輕輕地揉捏著她腰間的細膩皮膚,如同隻是談情說愛,享受渡假。
可他的話,卻和這些旖旎毫不相幹。
“我以為跳海計劃很完美,可你卻意外出現了,離開菲律賓的路線也很完美,卻沒料到中菲會開戰。就連坐政府的救援船,都會碰到摩洛,”程牧陽有些無奈,“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未來會越來越危險。”
“是啊,”南北輕聲說,“你是我的克星,有你在我身邊,就連堵車都能碰到槍戰。程牧陽?這次結束,如果你還活著,要不要考慮吃長素算了?積積德?”
“好,吃長素,”他笑一笑,“但是要喝酒。”
“酒鬼。”
她笑起來。
“聽話,”程牧陽把話題又繞回來,“你在這裏,隻會讓我分心。”
很平淡的話,可是從他口中而出,就有著讓人著魔的力量。
“阿曼什麽時候到?”她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欣賞他身後的海景,和浮在海麵上曬太陽的大小鯨鯊。“要躲開菲律賓政府,最快半個月。”程牧陽說。
她的手也在他的背部,若有似無地撫摸著,感覺著包紮傷口的繃帶。
暗礁群中,和鯨鯊遊玩的孩子,時不時爆出很童真的笑聲。她沒答應他,不過依照程牧陽的個性,也不需要她答應。估計到時候,他總有辦法逼她離開。
心機如此深重,手段極端的男人,真的很危險。
可她卻偏偏信任他。
心念成魔。
心念成魔。
明明是他,成了她的心魔。
因為馬京達瑙省的衝突還在繼續,他們繞開了那條路。
程牧陽和她被安排住在未被波及的島上,駐紮地之一。兩個人行動雖然自由,可在菲律賓內亂時,即便是能逃開這個島,卻難避開在大範圍開戰的軍隊。
這裏很平靜。
如果不說是在戰時,根本想象不到,菲律賓正在有大範圍的流血衝突。
他們的房間雖小,卻是五髒俱全。有很小的客廳和洗手間,還有一個臥室,有一晚程牧陽離開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負責替他們做法的小姑娘,看起來十四五歲,似乎是知道今晚程牧陽不在,特意來陪她,順便給她帶來了晚餐。
平時程牧陽在時,這個小姑娘從不說話。
倒是今晚,話多了些。
起初南北隻是用英文和她閑聊,直到聽到她說丈夫時,南北才驚訝於她已婚的事實。
“這裏的法律,允許你們這麽早結婚嗎?”
“十六歲,法律允許十六歲,”小姑娘笑,“但是對於很多人來說,女孩十三四歲不出嫁,就會有損家族名譽。”
她喔了聲。
想了想,自己十三四歲,還在台灣。
那時候和沈家明感情再好,也絕不會想到“結婚”兩個字。十三四歲,是她還在教庭教師的折磨下,在連逃課都不能的環境下,被少女情緒折磨的年紀。
小姑娘走後,她自己無聊,又沒有什麽可供娛樂的,索性就把前幾天的覺都補回來,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到深夜,覺得有些喘不上氣,慢慢醒過來,才發現程牧陽在輕輕地吻著自己:“醒了?”
南北嗯了聲,摟住他的脖頸:“去哪裏風流了?”
“去相親了。”
“噢?”
“摩洛是信奉伊斯蘭教的,古蘭經教育他們,如果你能平等對待你的妻子,那麽,就可以娶四個女人,”程牧陽輕聲說,“所以,他們看到我隻有你,就覺得,似乎可以安排我這個好兄弟,娶個美麗溫柔的菲律賓妻子。”
南北又嗯了聲:“其實你應該告訴他們,你有四個名額。”
他似乎在笑。
月光透過木製百葉窗,照進來,在他臉上映出斑駁的影子。
“而且在這裏,有些民族更開放些,認為結婚的最大目的就是生兒育女,”他的手從她的腰下伸過,把她從床上抱起來,“在正式結婚前,還可以試婚。”
“聽起來不錯。”
她還沉浸在睡夢的情緒裏,任由他擺弄自己。
自從他來了這裏,就比較注意,盡量尊重伊斯蘭教的習俗,避免喝酒。所以有的時候,他總以自己想喝酒得不到滿足,而轉而,去和她索取。
有時候她坐在海岸邊看珊瑚,他都可以讓跟隨的人遠離,在被太陽曬的滾燙的岩石上,輕易就進入她。他的任意妄為,超出她的想象,可也不得不承認,她難以拒絕。
“是不錯,”程牧陽把她的壓在百葉窗上,溫柔地吻她,“不過,古蘭經說的很清楚,你需要平等對待所有妻子,才能娶他們。我做不到,看到你,就沒有別人了。”
“真的?”她想要從他身下逃開。
“真的。”卻被他抓住腳踝,拉回來,壓在身體下。
或許因為食物並不是習慣,她比來時更瘦了。
卻更突出了漂亮的鎖骨,還有手腕,腳踝……
他低頭用牙齒,咬住她的鎖骨。
南北揚起頭,聽見他用很輕佻的聲音說:“張開腿。”
“流氓。”
程牧陽微微笑著,手指摩挲著她的皮膚,一路從腰間滑下去,直到再次握住她的腳踝,把她的一條腿彎曲起來,壓在了兩人之間。
骨感誘人。曲線分明。
她咬住嘴唇,頭仰到極限,承受他所有的力量。
在他們一次次相處的經驗中,他幾乎是看著她從生澀,疼痛,到現在的,幾乎毫無保留地接受自己。程牧陽知道自己是愛極了她,遠超過她對自己的感情,可縱是如此,卻仍驚訝於自己的貪得無厭。
他對任何事情都進退有度,從來沒有這樣,永不滿足。
事後,南北靠在他臂彎裏,睡得很沉。
如同他回來的時候一樣。
程牧陽看著她臉上每個細微的地方,甚至注意到她的額頭,有微微鼓起來的小包,應該是過敏了?還是上火了?他的念頭停在這裏,忍不住自己都笑起來。
夜不安枕地看著個女人,還對著她額頭的青春痘在思考。
是不是太過分了?
她睡著的時候,嘴巴總不會放鬆,有時候是抿起來,有時候又是微微噘起來的,總讓人猜想,她在做什麽夢,或是在夢裏看到了什麽。
程牧陽俯身,輕輕地用舌尖,撬開她的嘴巴。
他閉上眼睛,感覺她的小舌頭,在無意識地回應自己。
現在的她,和在比利時,抱著書睡著的她,並不相同。她十歲到沈家,他十四歲到莫斯科,她的少女時代都是陽光四溢的,之前卻是顛簸流離。而他的少年時代,都是長輩慈言,和佛香善語,在莫斯科之後,卻是殺戮叢生。
她的路,是被迫選擇,因為她別無它選。而他,是在善惡之間,沒有任何猶豫地選了一條血腥的道路。人活百年,不過一場黃粱美夢。而,黃梁夢短,何必貪求?
可他若不貪求,她就不可能認識他。
程牧陽發現,自己竟在嫉妒。嫉妒她十幾歲時最單純的感情,並不是和自己。他扣住她的下巴,幾乎是報複性地吻她。
南北終於覺得窒息,忍不住地扭著身子,想要推開他。
卻被他捉住手。
他睜開眼睛,結束了這個親吻,透過百葉窗的斑駁月光,沉默地看著她的身體,想要平息自己的心火。豈料,南北沒了呼吸壓迫,竟再次習慣性地摟住他,纏上來。
窩在他懷裏,繼續去做剛才的夢。
他無奈地笑了笑,在她的皮膚緊緊貼合自己時,索性又翻身壓上去,要了她一次。南北幾乎是累慘了,嘴巴裏不停抗議,連眼睛都睜不開。可是身體卻很配合地迎上來,應付這個索求無度的男人
次日早起,她從睡房裏走出來,那個小姑娘已經開始忙碌地給兩人做早餐。她看到南北臉上的紅暈,還有疲累的有些軟的腳步,忍不住對著她笑起來。
南北還以微笑,莫名有種被人看穿的窘意。
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那個小頭目,始終在盡職盡責地,陪著程牧陽在島上的種植區行走。他們今天要去的,辣木和橡膠種植區。
她記得這個從摩洛解放陣線脫離出來,自立門戶的組織,官方數字也不顧是近千人。不過從這十幾天的行程來看,就發現他們的勢力範圍,要大了太多。
“他們和政府的衝突,結束了?”南北問程牧陽。
他把遮陽帽扣在她頭上:“差不多了,一個想搞獨立,一個阻止獨立,但都不想太波及平民,衝突不會太久。畢竟這個棉蘭老島,是那些組織世代居住的地方,不像在中東北非,很多組織都是流動的,所以根本不會管流血衝突對平民的影響。”
“你最懂了,專家,”南北嘲笑他,“你是不是對各國的所有組織,都倒背如流了?”
程牧陽笑一笑:“差不多,都是客戶,當然要熟悉。”
南北忍俊不禁,手握住他的手。
不遠處,能看到20多名荷槍實彈的人,隱蔽在周邊叢林中。那個小頭目始終在介紹著這裏的橡膠產值。南北倒是聽得認真,忽然用法語說:“在中國雲南,就有一批隱形富豪,都是種植橡膠起家的。”
小頭目很有興致:“我隻知道,中國的煤礦很多。”
她笑:“所以我說,在雲南做橡膠生意的,都是隱形富豪。在香格裏拉、麗江、昆明的機場,你能看到很多私人飛機,基本都是橡膠業的老板所有。”
“你太太對中國的雲南,看起來很了解。”小頭目感慨看程牧陽。
程牧陽笑了笑,沒說話。
南北也隻是看到橡膠,倍感親切,所以才隨便說了兩句。可顯然,涉及了太多“中國雲南”。她裝作不太在意地說:“我是緬甸人,那裏,離雲南很近。”
幸好,程牧陽在最初就告訴他們:他的女人,是緬甸的華裔。
他們在回程時,那個小頭目接到了一個消息。
“有競選人,並不想停止這場內亂,”小頭目笑起來,“程,你的武器再不到,我們恐怕就要去解放陣線搶武器了。”
程牧陽笑起來:“快了。”
在這個國家,暴力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政治走向,尤其在棉蘭老島。那些長期鬥爭的政治家族,為了打擊對手,甚至不惜雇傭這些組織,進行綁架謀殺,不止本地人,還包括外媒記者。而這個時候,這些組織也不過是一個工具。
據說在過去三十年,這個叫“摩洛”的組織,還有它的分離組織,造成了十幾萬人的死亡。可誰能計算的出,這其中,又有多少是因為權力紛爭呢?
下車時,有風吹過來,亂了她的頭發。
在被分割開的視線中,她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是個金發的歐洲人。
他伸手,幫她捋順:“在看什麽?”
她靠在他身上:“忽然看到個歐洲人,有些奇怪。”
“認識?”
“不認識,隻是覺得奇怪。*.**/*”
這個人,曾經和南淮合作過,她不可能不認識。
可剛才的回答就像是本能。該不該讓他知道,這個歐洲人的身份?她還沒有想好。
兩個人在這裏是“貴客”,一舉一動,都會在無數雙眼睛下進行。
她分不清,他是真的想要自己,或隻是讓人鬆懈,覺得他真的是個失勢,卻仍有資本揮霍的程家落魄男人。
程牧陽和她在一起時,像個執念深重的人。
她有時候,看著他在激情時的那雙眼睛,都會懷疑,他到底在想什麽?
因為尊重伊斯蘭教的習俗,南北平時並不常在附近走動,最多是坐在屋子裏,看當地的英文節目。這天傍晚,那個負責給他們做飯的阿法芙,忽然說起了附近的暗礁群水域。
“有蝦蟹、海牡丹和海鰻,”阿法芙說,“最主要的是,那裏有鯊魚群。”
她恍然:“我來的時候見過,是不吃人的鯨鯊。”
“不,是真正的食人鯊。”
她聽得有趣,追問了幾句。
程牧陽看她躍躍欲試,笑一笑說:“去看看吧。”
他知道阿法芙是個伊斯蘭的已婚婦女,所以,並沒有要求同行。
南北跟著阿法芙到岩石海岸時,有人正在喂食鯊魚。
完全不像他們來時的那片暗礁群,這裏雖有夕陽餘暉,卻頗有些冷烈的味道。
有兩個男人往岩石下扔了頭小牛。
很快就有十幾條白鯊出現,小的不過一米多長,大的看不到全身,從他們站的地方,能看到大概有三四米的樣子。血紅的顏色很快蔓延擴散,很快又在海水中淡化。
那些人又扔了些牛排,很快就離開,隻留了她們兩個在這裏。可惜白鯊們還沒有吃夠,看到岸邊仍有人,久久不願散去,就不斷往返遊動著。
高聳的背鰭劃開水麵,一雙雙沉靜的眼睛裏,隱藏著殺機,隨時都等待著一躍而起,咬殺獵物。
程牧陽,南淮。
都有著這樣一雙眼睛。
始終貼身陪著她的女孩阿法芙,看著四下無人,才算是拿下麵紗:“在想心事嗎?”
她輕輕嗯了聲。
“在想程?”
“是啊,”南北笑起來,仔細看她,“你真漂亮。從小就這樣遮著,會不會很遺憾?”
“沒有從小就這樣,”阿法芙說,“我是嫁了人,才信仰造物主安拉。”
“難怪,嗯,”她笑,“看來,他們是有意挑你來陪我的?”
阿法芙彎起眼睛笑:“是的。你這個客人,一般的穆斯林女人是陪不了的。”
“比如?”
“比如,你和程的關係,還有無所顧忌。”
南北把下巴放在膝蓋上,環抱著腿:“是啊。*.**/*我聽人說,信仰安拉的夫妻,都是禁止坦誠相見的?”阿法芙垂著眼睛,忍俊不禁:“也沒有這麽嚴苛,但是,最少也不能互相看到最重要的地方。所以我和我丈夫夜晚在一起,需要蓋條毯子遮掩身體。”
南北有些訝異。
她刻意用了比較隱晦的詞,沒想到,阿法芙會這麽坦白。
不過她是在婚後隨著丈夫有了信仰,又是個妙齡少女,倒也不會太保守。
南北繼續看著那些鯊魚,她發現那些負責喂養鯊魚的人,留了一小部分生牛肉,似乎是給她們娛樂的。她在思考,要不要親自試試喂鯊的時候,阿法芙已經戴上了麵紗。
她們身後,有一個人走上來。
南北回頭看了眼,那個金發的年輕男人笑了笑:“南北小姐,再次見到你,是我的榮幸。”
他說的是中文,腔調有些怪,但很流利。
阿法芙似乎認識他,肯快就走到遠處,讓兩個人有機會獨處。
“凱爾,”南北蹲下來,挑了塊看起來很美味的牛肉,扔到了岩石下邊,“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從看到他開始,她從來都沒有出過房間,盡量避免讓他看到自己。
沒想到,還是被他發現了。
“我聽到他們說到程家的程牧雲,說到身邊有個緬甸的女人,猜到,或許是你。”凱爾也笑著彎腰,陪著她喂鯊魚。
豈料他的肉扔下去,猛地有條一米長的小白鯊躥起來,夾帶著浪花。
她沒來得及站起來。
“**!”凱爾猛地對著白鯊眼睛砸過去。
海水夾帶著血腥味,不知道是鯊魚的,還是牛肉的,濺了她一身。小白鯊是吃的亢奮了,想要把兩個人拖下水,卻沒想到岩石上的人都有鐵塊一樣的拳頭。
她眼看著白鯊張著口,獠牙從眼前閃過,隨後,就是驟然的落水聲。
南北蹙眉,站起來:“為什麽猜到是我?”
凱爾聳肩:“隻是個猜想,一個女人,年紀不大,和莫斯科的程家在一起,會說緬甸語,我聽著,就會想是不是你?而對喂鯊魚這麽感興趣的,更像是你,”他彎腰,好奇看南北,“可是我很奇怪,三年前看到你的時候,你說過,你不喜歡離開家。”
南北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在私奔,你知道,程牧雲這樣的身份,好像隻能私奔了。”
凱爾笑起來。
她站起來:“所以,如果你壞了我的蜜月旅行,我就,”她用兩根手指敲了敲凱爾的心口,“把你喂鯊魚。”她的手指用了力氣,凱爾笑眯眯躲開了她:“放心,北。我這次來,是為了菲律賓的大選,和你沒有關係,而且——我也絕不想和你有什麽關係。”
“那你故意請我來,想要做什麽?”
“好奇,”凱爾笑,“你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知道的。”
凱爾這個人,南淮提到的並不多。
她對他的了解,僅限於他在泰國的一次任務失敗,泰國以涉嫌從事恐怖活動為名向凱爾發布逮捕令。而他卻很聰明,早一步逃到緬甸,並委托南淮為他爭取了十天的時間。
十天內,緬甸政府拒絕向泰國引渡凱爾。
十天後,凱爾消失了。
最奇怪的是,泰國也再沒有追究過這件事,顯然是有人出麵做了一些交易,換取了凱爾的性命。
這種人,雖然披著歐洲人的皮,卻不知道,究竟在為誰做事。
鯊魚在夜幕降臨前,消失在海麵上。
南北也沒什麽興致和凱爾寒暄,回到房間時,窗外已經沒了自然光。
來到菲律賓之後,她發現這裏每天都會下雨,但都是下一陣就好。所以今晚這種天氣很難得,太陽落下去後,連月亮都看不到了。
這個房間裏,廚房是開放式的。
她推門而入,程牧陽正在很有興致地給他煎牛排,他拿著小刷子給牛排塗了薄薄的一層橄欖油。“等我十分鍾。”他沒有回頭。
或許因為燈光的原因,他帶笑的側臉,莫名讓人感覺安心。
“程程?”她靠在他左肩上,和他開玩笑,“程牧陽,你有沒有覺得,程程這兩個字很熟悉?”程牧陽笑一笑:“馮程程嗎?”
“誒?你也看過上海灘?”
“無聊的時候,看過,不過是老版的,趙雅芝主演。”
“馮程程真是愛慘了許文強。”南北唏噓不已。
她覺得自己真是無聊,竟然在菲律賓的摩洛駐地,和他閑聊起狗血的電視連續劇。
等到程牧陽把牛排煎好。
她饑腸轆轆地,舉著刀叉,把整塊牛排切成均等的十幾小塊,這才張嘴,開始吃。程牧陽看她這種做法,目光難得柔和下來。
這是她最喜歡的做法。
因為懶,不喜歡邊切邊吃。所以喜歡把所有肉,都先切好,然後再拿著叉子,一塊塊往嘴巴裏送。這種吃法,真是懶的可愛。
南北把自己的一塊肉,遞到他嘴邊。
她忽然嘀咕了句。她說,我怎麽忽然覺得,你就是我的馮程程?
可是說完,就自己先收不住,笑了。
程牧陽倒是不太在意,反倒咬下那塊肉:“如果我是馮程程,在家人和我之間有了利益衝突,你會選誰?”
“我哥哥。”
她說完,安靜地看著他。
“意料之中,”程牧陽垂眼,切著自己的牛排,“所以,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如果發生了呢?”
“我會放棄。”
“如果你放棄了,我哥哥還要你的命呢?”
“那就要好了,”程牧陽也把自己的一塊牛排,喂給她吃,“但是,要我命之前,怎麽也要你陪我一晚。”他的聲音,倒真是醉人。
南北被他氣的笑起來:“是啊,你說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他聳肩,不置可否。
程牧陽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隨口問起了那些白鯊。南北想到下午的血腥,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和白天那些鯊魚吃了一樣的東西,頓時沒了胃口。
在程牧陽很賢惠地收拾盤子時,她想到了凱爾。
就如同南淮所說,南家沒有永久的朋友。即便哥哥當初救了凱爾一命,也隻是利益交換,所以她並不認為,凱爾真的會為了什麽交情,真就隱瞞自己的身份。
“阿曼大概什麽時候到?”她終於決定坦白。
“最快後天,最遲也不會超過四天。”
“後天,也很晚了,”南北環住他的腰,輕聲說,“我的身份被人識破了,很快,或許就是現在,他們就有可能知道你是程牧陽了。”
兩個人同時在沈家遊輪上出現,並不是秘密。
隻要有人知道她是誰,不用多難,就知道和她在一起的,一定是同樣登船的程牧陽,而不是四年內都行蹤不定的落魄公子。
程牧陽沉默了會兒,依舊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把盤子和刀叉一個個碼放好。
“會不會很麻煩?”南北追問他。
“有一些。”
“要不要今晚就走?”
“如果能走,在第一晚我們就離開了。自從進入這裏,四十米外,永遠都有四十到五十個槍手跟著我們,”程牧陽隻是笑了笑,“很難說走就走。”
南北輕輕地,籲出一口氣。
她也想不到好方法。
“不過,這些組織需要的是武器。他們雖然恨我,但現在,不管我是程家的哪一個,對他們來說都是搖錢樹,我們應該暫時不會有危險,”他把最後一個盤子放回原位,“起碼,危險不會來自於身邊的菲律賓人。”
南北疑惑看他。
太多不知道的信息,讓她聽不懂程牧陽的話。
“記得我和你說,我這次需要引出的那個人嗎?”程牧陽拿起幹淨的毛巾,把手上的水漬擦拭幹淨,“阿曼已經知道他是誰,可惜沒能困住他。所以現在,如果讓他背後的同伴,知道我在這裏,一定會是個大麻煩。在我們獵殺他的同時,他的同伴也會追捕我。”
“他背後的同伴?”
程牧陽嗯了一聲:“CIA。”
南北愣了愣,不敢置信地鬆開手臂,盯著他的背影發呆。
她曾經懷疑,程牧陽要找出來的人,不會是簡單的叛徒。否則,絕不需要他親自冒險,讓這個人露出馬腳。可她絕對沒想到,是CIA的人。
如果說,爭搶碲礦床有可能得罪CIA。
那麽現在,程牧陽根本就已經是CIA的敵人。
而南淮曾親口承認,他還在和他們合作。甚至十年之內,不想和他們成為敵人。
忽然,耳畔傳來轟然巨響,爆炸瞬間,氣浪席卷了一切。程牧陽猛地把她按到地上,整個人都覆在了她身上。
四處都是玻璃碎片。牆壁斷裂,房屋坍塌。
南北在半壁廢墟中,下意識反過手臂,去摸程牧陽。忘了呼吸,心跳如雷,生怕他被彈片傷到。很快,她的手腕就被抓住:“不要動。”
程牧陽輕聲告訴她。
他說完,忽然就咳嗽了兩聲,似乎是被灰塵嗆到了。
幾秒的安靜後,又是巨大的爆破聲,還有緊隨而來的機槍掃射的聲音。她聽得出,是加特林機炮,通常在局部戰爭中,才會有人搬運這麽大的機槍炮來攻擊。
這裏是摩洛自由武裝的駐地,是菲律賓最難掌控的組織,綁架殺人,恐怖襲擊,無所不用其極。可是今晚,卻被人輕易攻入了。
在不斷的交火中,爆炸仍在繼續,不斷有房屋被炸毀。
他們住在西北的角落,是第一枚炸彈爆炸的地方。所以那些進攻的人,應該恰好就是從這裏攻入的,然後不斷和駐地的人交火。
人的吼叫聲,還有交火的聲音,都在漸漸往東南方向轉移。
她不知道程牧陽想要匍匐到什麽時候。
“來的人,說的是菲律賓語。”他忽然開口。
南北聽他說著。
“而且,聽起來,就是棉蘭島的口音,”程牧陽簡短做了總結,“不知道是官方,還是別的組織,不是針對我們,趁這個機會,看能不能離開。”
就在又一聲爆破的瞬間,程牧陽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帶著她往反方向撤退。
漆黑陰沉的夜色裏,到處都是火光。
廢墟裏,不斷有女人和孩子的哭聲。
廢墟之間,站著一些端著槍的人,看樣子是進攻的敵人。
南北在黑暗中,和程牧陽快速移動。腳下有屍體,廢墟有屍體,到處都是死屍。
這不是第一次和他逃生。
十幾天前,在台風海嘯中,程牧陽帶著看不到任何東西的她,遊行了一千米。那時候南北隻能依賴他,而此時此刻,她才發現自己和他,有多合拍。
兩個人沒有任何語言交流。
但是他細微的一個動作,她就明白,他選的道路。
程牧陽忽然停下腳步,在黑暗中摸索幾秒後,扔出來一道黑影。
她伸手接過來。
是微型突擊步槍。
程牧陽自己也拿了一把。他憑借十幾天的觀察,已經非常熟悉這裏的地形,這個村子臨著雨林和海。那些突然進攻的人,就是從雨林那側而來。
所以,程牧陽自然就選擇了海。
她並不知道他的選擇,隻是跟著他走,直到聽到海浪聲,終於明白了他的計劃。可在看清這裏的地形時,她卻停住了腳步。
“怎麽?”程牧陽回頭看她。
“這裏——”
她沒有說完,程牧陽就驟然抬槍,扣動了扳機。
一槍一個,他接連擊中了四個人。南北在他腳下,用半蹲的狀態,給他迅速補槍,有子彈呼嘯過耳畔,猛地刺痛下,溫熱的血順著她的耳朵流下來。
很快就被海風吹冷。
涼意滲透了肩膀。
幸好,兩個人在暗處,那些人在明處。
程牧陽的槍法又是出奇的準,不到兩分鍾,就解決了七八個守在海岸邊的人。
到最後他收起槍,南北才用手按住耳朵,生死脅迫一解除,疼痛就開始迅速在神經流竄。他看到她的動作,把她的手拉開,接著遠處的火光,仔細看她的槍傷。
很幸運,子彈真的隻是擦過耳朵。
“還好,”程牧陽輕聲安慰她,“沒破相。”
南北疼的齜牙:“這裏有鯊魚,食人鯊。”
“下午你來的地方?”
“嗯。”
“沒辦法,想要走,隻剩這條路了,”程牧陽彎下腰,去看岩石的側麵:“這裏被人工造出了一條窄路,應該可以走出去。”
南北順著他的視線,也去看岩石側麵,上半部分岩石壁被生生削去,而留下的那部分,剛好足夠一個人貼著牆壁走。雖然不知道是做什麽的,但很顯然,是人為造出的路。
她下午來,因為被躥起的小鯊魚襲擊,所以始終沒有靠近海岸。
沒想到這裏還有路。
岩石海岸,直接連接著村子外的路。
雖然他們沒有走過,但也絕對比另外的方向安全。
程牧陽從一個死屍身上找出軍用繃帶,替她把槍綁在了腰上。她想要先爬下去,程牧陽被拍了拍她的肩膀:“讓我先下去。”
在黑暗中,程牧陽手扶著岩石壁的邊沿,整個人都貼著石麵滑下去。
南北始終緊繃著神經,看著另外的方向,謹防有什麽人忽然出現。但顯然那些突襲的人,很熟悉這裏的環境,估計不會想到有人會在鯊魚海岸撤退,隻象征性地留了這麽七八個人。
程牧陽站住後,伸出左手,示意她踩著自己的手下來。
南北有些猶豫,可是又知道他的個性,絕對不會任由她自己爬下去,最後隻能小心翼翼地,踩著他的一隻手,沿著石壁滑下去。
到最後,兩個人都站在這條窄路上時,南北才算是鬆了口氣。
程牧陽貼著石壁,和她保持著半步的距離,她跟著他,悄無聲息地往前走了兩步,就看到海麵上,有白色的痕跡滑過。很快,就密集起來。
她攥住程牧陽的手腕:“白鯊。”
程牧陽停住腳步,順著她的視線去看海麵。
兩個人站的位置,並不算高。
如果有成年的白鯊躥起來,很容易就能咬住他們的身體。南北腦子裏閃過白天的畫麵,隻要鯊魚有胃口,別說是這裏,就是再躥高兩三米也絕對綽綽有餘。
“北北,”他忽然說,“你沿著這裏,用最快速度走到外邊。”
“你呢?”她下意識問。
“我去上邊,把屍體扔下去,引開鯊魚。”
南北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下一秒,就更看透了這之後的危險。
他想要扔下那些屍體,暫時引開這些鯊魚很容易,可是在她走之後呢?誰來幫他引開鯊魚?而且那些食肉動物開葷後,肯定會對活人更有熱情。她不敢想下去,搖頭告訴他:“我們回去,換條路。”
“不可能了,”程牧陽看著她,“這個駐地留守有五百人,那麽來襲擊的人,肯定會超過兩千人,我們兩個人不可能衝出去。況且,我是自由武裝的盟友,如果被抓住,也隻能是死,”他伸出左壁,抓住頭頂的岩石壁邊沿,“聽我的話,沿著路一直走下去,我很快就會追上你。”
他說的每個字,她都同意。
可卻挪不動腳。
有那麽一瞬,她甚至想,與其留下他,不如一起死。
可是程牧陽的神情很鎮定,仿佛就在證明,現在不是絕境。她終於被他的眼神說服,橫下心,沿著石壁繼續往海岸邊走。
程牧陽消失在身後,忽然就有重物墜海的聲響。
海麵上白色的影子攢動頻繁,不斷有血的味道飄上來。她沒有再繼續看,一門心思往前走,聽著身後有墜海,有撕咬的聲響,有鯊魚因為爭搶食物而爭鬥的聲音。
大概十分鍾後,她終於走到盡頭。這裏已經是海岸邊沿,夜幕下,黑色的海浪不斷衝刷著粗礪的沙子。她回過頭去,因為岩石是有弧度的,所以看不到盡頭。
沒有程牧陽。
她站在陌生的海岸上,莫名就有些腿發軟,站不住,就把槍從身上解下來,坐在沙灘上等他。很久沒有這麽等待一個人。
不知道對方生死,完全是因為一句承諾,答應去等他。
就像南淮給她最後的那個電話,也是說,北北,給我一段時間,我再來找你。
還有海風,吹的她整個左肩涼嗖嗖的。
那裏有她自己的血。
她眼睛都不眨地,看著那條路,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黑色的影子出現。非常快的速度靠近她,最後,她看清是他,而他已經從岩石上跳了下來。
顯然是經過了搏鬥,身上有血跡。
但幸好,有驚無險。
他有些精疲力竭,靠著她坐下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南北看他手臂上的傷口,都不深,有些已經不再流血。
“還好,”她低聲說,“沒破相,也沒缺了什麽部位。”
他悄無聲息地伸出手,輕輕地摟了摟她的腰。
她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睛。
“不要動,”他親昵地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臉,“這裏有人。”
一句話,猛地收緊了她的神經。
身邊的依靠忽然消失,程牧陽用最快的動作,抽身,反撲到身後不遠處的岩石後。同一時間,她已經撿起槍,對準了岩石的方向。很快就有咒罵聲出現,有一團人影從岩石後滾出來,纏鬥中的兩個人都手握著匕首。
程牧陽右手不能用,單單用手肘就頂住了他的腕部,讓對方不能用刀。
南北對準兩個人,食指扣住了扳機。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近身肉搏,但顯然這個對手實力比周家管家更好。她在黑暗中,勉強能看出哪個是程牧陽,就在靜心瞄準時,那個對手被程牧陽用手肘壓住了脖子,猛地揚起了頭。竟然是凱爾。
南北蹙眉,在猶豫的一瞬,凱爾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
是她聽不懂的俄語。
程牧陽姿勢沒變,可明顯回避了致命要害。..www...他用很低的聲音,問了凱爾兩三句話,凱爾被他卡住咽喉,很難再發出聲音,隻是點頭,或者搖頭。
南北聽不懂。
她繼續瞄準凱爾的眉心,猜想這兩個人在說什麽。
最後,程牧陽從凱爾身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凱爾脫離桎梏,坐在沙地上,咳嗽了半天,終於抹掉臉上的沙子:“沒想到,你們會從白鯊海岸逃出來。”
“今晚的是什麽人?”程牧陽邊問他,邊把南北的槍口按下去,示意她安心。
“摩洛解放戰線。”
“摩洛解放戰線?”
凱爾嗯了聲:“他們想要殺的是我。這次大選,解放陣線想要和政府和解,爭取把棉蘭島變成自治區,可惜這裏的自由武裝不想妥協,隻想從菲律賓獨立出去,”他聳肩,藍色的眼睛在夜幕下,有著遺憾,“穆斯林和穆斯林,自己人打自己人,信天主的要笑死了。”
他的話,信息量巨大。
卻把今晚的局勢說的很明白。
菲律賓最大的兩個宗教,一個是天主,一個是穆斯林。信天主的在執政,而信穆斯林的分裂成了兩個最大的**武裝。
今晚,就是這兩個組織的交火。
凱爾究竟做了什麽,她並不是很關心,倒是程牧陽會因為什麽,很快就相信他?南北找不到機會單獨問他。凱爾繼續用腔調古怪的中文,告訴他們,自己本來就安排了從這條路走,沒想到能碰到他們兩個。
凱爾知道他們不可能回頭,也沒多廢話,休息了不到五分鍾,就示意他們兩個一起離開。
他很熟悉這一帶的路。
程牧陽和他一前一後,把南北護在了當中,很快穿出無人地帶,走上了大路。或許因為今晚的交火,這條路上有不少走動的平民,開著汽車的,車內都有不少行李。
南北穿著的是在駐地的衣服,很尋常的平民裝扮。
“剛才,他和你說了什麽?”她走在程牧陽身邊,看著前麵和人借煙的凱爾。
“剛才?”程牧陽回憶著,告訴她,“他告訴我,他是拉姆的人。”
“拉姆?”
“俄聯邦安全局第二局,反間諜情報局的頭目,”他輕聲說,“負責收集各國情報,同時在境外,進行反間諜活動。”
她詫異看他:“凱爾是俄羅斯的人?”
如果不是程牧陽說,她曾一度以為,凱爾會是中情局出身。
程牧陽頷首:“凱爾的任務,隻和菲律賓大選有關。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麽。他隻知道,他需要幫我們逃離危險。因為他的上司拉姆,是我的好友。”
他的答案,超出她的想象。*.**/*
在旅程之初,她以為程牧陽隻是為了搶奪礦床。落海後,她才知道,他對礦床根本就沒興趣,隻是要抓自己家族的叛徒。
而今晚,程牧陽終於告訴她:他要抓的人不止是一個叛徒,而是中情局的人。
現在,
她認定的事實,被他再次推翻。
腦海裏,浮現出波東哈對他的評價:
程牧陽曾多次獲得俄羅斯媒體的公開讚譽,是俄羅斯人民的朋友,是慈善家。他作為最大的軍火商,不論國籍、膚色如何,都是莫斯科最尊貴的客人。
現在看來,程牧陽不可能隻是“尊貴的客人。”
南北欲言又止,程牧陽似乎也不願意再說下去。兩個人在路上並肩走著,搶來的槍已經扔到從路人買來的旅行袋裏。
反正在菲律賓這種國家,連學生都能持槍,兩把槍並不會帶來多少麻煩。
反倒是沒槍,才是最大的麻煩。
凱爾很健談,很快從經過的路人那裏,買來了幾瓶水,扔給他們。他從路人的口中,也得知了更多關於今夜的消息。
在兩大組織交火的同時。另外有一股武裝又對政府發動襲擊,扣留了約500名村民作為人質。同時斷了臨近幾個村子電力供應設施。
短短幾個小時,已是地覆天翻。
因為軍隊負責護送,所以不允許自由走動。
程牧陽他們隻能跟隨著護送的軍隊,往安全的城鎮轉移。現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大多數民眾都走的累了,都三五個地坐在路邊休息。
他們三個坐在路邊,凱爾刻意穿著帶著帽子的外衣,此時拉上了帽子,把頭發遮住。
三個人的外形裏,惟獨他最紮眼,自然要回避些。
“菲律賓第一機械旅,已經派出士兵,專門護送平民轉移,”凱爾席地而坐,順便說自己的想法,“我需要去首都馬尼拉,所以現在,會說服他們的指揮官,送我去棉蘭島的國際機場。程,你應該可以如魚得水了。”
程牧陽不置可否。
程家有全球最大的貨運機群,隻要到了機場就有機會悄然消失。
“不過忘了和你說,”凱爾忽然想起什麽,“在我到棉蘭島之前,CIA就開始在這裏,對你實行逮捕計劃了。”
南北看著凱爾和他,始終保持沉默。
她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受,縱然你在這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能力呼風喚雨,可是在菲律賓,手無寸鐵,不能和外界聯絡,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
在這裏,程牧陽隻能是個普通人。
麵對小範圍圍剿,能夠自我防衛。
可真的碰上軍隊,或者是中情局的天羅地網,就如同螻蟻。
“南北小姐,”凱爾彎起眼睛,輕聲說,“不要這麽看著我,昨天,我問過你,程是誰?你也沒有說實話。所以你和我,彼此彼此。”
“我沒有怪你,”她懶得理他:“我隻是好奇,你有多少個身份。”
“很多,也很少,”凱爾笑,“你最好一個都不要知道。”
他說完,站起來,開始四處溜達。
菲律賓親美,就連總統競選,也大多有美國人在背後支持。所以凱爾很聰明,亮出自己的美國護照後,就開始得到了不一樣的待遇。
他在試圖得到特殊照顧。
“我是個內科醫生,”凱爾從身上摸出了證件,“我需要立刻去馬尼拉,我的病人在等我。”
那個指揮官拿過他的證件,有些半信半疑。
凱爾借了根筆,給指揮官抄了個電話號碼。
指揮官讓個兵士去打這個電話,在得到答案後,竟然親自從車上跳下來,把自己的軍用吉普車讓給了三個人。
方向是棉蘭最大的國際機場。
接下來的道路,很安全,所以隻配了兩個兵士和一個司機。三人先一步離開這裏,向著棉蘭島最大的國際機場而去,如果路途順利的話,應該下午就能到達。
南北替他包紮好傷口,靠窗坐著,有涼風從窗口吹進來。
程牧陽的手,從她的腰後摟過去,輕聲用法語問她:“要不要和我回莫斯科?”
他說的話,隻有凱爾聽得懂。
凱爾卻裝作不懂。
南北往他肩膀靠過去,閉著眼睛說:“你這麽聰明,應該知道,我哥哥和CIA的關係。”
“知道,”程牧陽的聲音,很輕,也很冷靜,“所以,如果沒有必要,我不會讓你知道太多我的事情。尤其是這件事的□。”
“可我還是慢慢知道了。”
她猜到了。
這根本就是一個已經布局多年,開始進入最後收官階段的棋局。
程牧陽的背後,是俄聯邦安全局,否則凱爾不會幫他。而那個叛徒背後,是美國中情局。
這場巨大的陰謀,是為了什麽,會得到什麽?會失去什麽?
她跟著他出生入死,到現在,才終於看到了真正的秘密。可是她不能問,問的深入了,就需要做出選擇。
程牧陽在等她的答案。
南北靠了會兒,終於說出自己的決定:“等到了機場,你回莫斯科,做完你要做的事情。而我回畹町,等到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你再來找我。”
“好。”他沒猶豫。
她笑:“真會來?”
“一定會。”
“你不怕,有來無回?”
程牧陽用下巴,抵住她的額頭:“我怕再也看不到你,就像在比利時。那時候,我已經在做交接,想要把生意徹底都給程牧雲,可惜,你沒給我機會,忽然就走了。”
凱爾忍不住抬眼,看兩個人。
程牧陽對他,比了個手槍的手勢,指尖對著凱爾的眉心。
後者笑著偏開頭,繼續去裝聾子。
天快要亮起來的時候,車開到了一個分岔路口。意外地,他們聽到了槍響,很快就看到兩個年輕女人,倉惶往這方向跑來。兩個士兵似乎很緊張,不斷讓司機退後。
顯然,來不及了。
程牧陽把槍從旅行袋裏拿出來,把南北那把槍遞給她。
卻在和凱爾跳下車時,按住她的手,說:“不要下來。”
接下來的一切,是一場魔鬼似的戰鬥。很多的持槍人,跟著兩個女人一起撲上來,黑暗中,無法辨別他們是哪一路的人,可是顯然並非政府軍隊。程牧陽和凱爾的戰鬥模式就像是野蠻人,槍和刀在手中不斷交互,凡是有倒下的人,都會被他們補上致命一刀,在敵多我少的情況下,完全不留活口。
南北和司機坐在車上。兩個年輕女人,已經鑽到了車下。
因為天黑,完全隻能看到影子,聽到槍響和大聲罵吼。
這種看不到血腥,卻不斷看到人數減少的戰鬥,讓人連毛孔都開始發冷。
程牧陽從最後一個敵人身上站起來,把匕首隨手別到腰上,太陽已經從遙遠的地平線下,升起來。很淡的日光,照亮了一切。
道路上,橫陳了三十幾個人,遍地的槍械和血。
車下兩個年輕女人,看上去是西方人的臉。凱爾捂著手臂,在彎腰詢問她們一些問題。
程牧陽滿身的血,脫掉自己的外衣,光著上半身,回到車上。南北仔細給他檢查,沒有新傷,他比凱爾幸運。
他低頭,把她摟在自己身上,沉默而激烈地親吻她。
剛剛過去的這個夜晚,有太多的血,和太多的危險。似乎在太陽升起的一刻,烏雲終於暫時散去了。她手摟住他的腰,感覺他身上有些微微的汗意,等到他放開自己的時候,輕輕喘著氣。心跳過了很久,終於平複了些。
她從司機那裏,拿來幹淨的軍用繃帶。
替他重新包紮著傷口,因為剛才激烈戰鬥,比較深的傷口,又有些崩裂了。她拿著綁帶,在他手臂上纏繞時,忽然想到什麽:“我聽人說過一些印度佛教的典故,有些,很像你。”
“什麽?”
“有人的七情六欲,有神的能力,有鬼的凶狠。雖然終日聆聽佛法,卻不向善。這些話,像不像在說你?”
程牧陽想了想,很慢地笑了笑:“你是說阿修羅?可惜,阿修羅從不喝酒。”
她愣了下,也笑起來:“好吧,隻有這一點,不像。”
“還有,”程牧陽湊在她耳邊,繼續反駁,“印度的佛教傳說裏,阿修羅的男人都很醜,女人卻很美。你覺得我像嗎?”
“不像,”南北笑著用手摸他的眼睛,“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在比利時的E40公路上,從我和你對視開始,就被你色誘了。”
琥珀的顏色。
在生氣的時候,會讓人覺得冰冷,可看著她的時候,卻有眷顧,有溫柔,有倦懶,也有種跨越很多年的,讓人匪夷所思的深情。
他笑:“真的?”
“真的,”她說,“我記得,那天是二月十日,對不對?”
程牧陽有些意外。
他低下頭,鼻尖從她的額頭,一路滑過她的鼻梁,嘴唇,下巴,最後落在她的咽喉上,呼吸可聞,甚至有牙齒印刻皮膚的刺痛。“在到機場之前,找個地方,隨便什麽旅館,或者就在這個車裏,我想要你。”
“色鬼。”她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我不止是色鬼,還是惡鬼,”程牧陽笑著回應她,“死後一定會被投到阿鼻地獄,永不超生。所以,隻有一生一世,能和你盡興在一起。就這一生一世,你舍得拒絕嗎?”
她笑著,手從他的背脊滑下來,輕輕撫摸他的傷口。
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抵擋一個男人,總是用這樣自我詛咒的語言,描述對你的癡迷。她覺得程牧陽的存在,本身對她就是劫。
而且是,萬劫不複。
凱爾從那兩個女人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
這兩個女人,是來報道菲律賓大選的英國記者,在如今大選的白熱化期,有人爆出傳聞,最熱門的總統候選人是倚靠了棉蘭島最大的家族——安帕圖安家族。
為了獲得第一手資料,包括這兩個記者在內的五十多個外媒人員,都來到棉蘭島。想要跟蹤采訪這個家族,還有這個家族的敵對家族。
然後,就遇到了綁架屠殺。
據她們所說,同行五十多個人,隻有她們兩個因為采訪遲到,才得以逃脫。
也幸好,她們遇到了凱爾。
南北不是很了解菲律賓,但顯然凱爾是個內行。他安撫了兩個記者後,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讓兩個士兵和司機都下車,帶著女記者回到大部隊那裏,尋求臨時保護。
士兵和司機接到這個任務,非常開心。
經曆了黎明前那場惡鬥後,程牧陽和凱爾對他們來說,甚至比恐怖組織還可怕。
程牧陽的右手還在恢複期,昨夜輔助用槍後,又舊傷複發。
所以隻能凱爾和南北,輪流開車。
“菲律賓這個國家,完全是家族政治,”凱爾不厭其煩地,給南北普及知識,權當是開車時無聊的消遣,“國內有幾百個家族,占據了國家中上層,這個帕安家族在棉蘭島,可以說是一手遮天。..一手遮天,這詞沒錯吧?”
南北笑:“你中文真不錯。”
“當然,還比不上你們四家,這麽超脫,完全都遊離在邊境以外,”凱爾從口袋裏,拿出根煙,自己點燃後,深吸了一口,“帕安家族很看重權力,所以這麽做,不難理解。”
“就因為這個,就對記者大開殺戒?”
“這個國家島嶼太多,大多數都處於無政府狀態,誰拿到權力誰就是國王。所以不管是省長,市長,還是小小一個地區選舉,都會有很多暴力事件發生,”凱爾聳肩,“我猜,這些記者應該是采訪了帕安的敵對家族,所以引火燒身了。”
這世界上,每個角落,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
她聽著這些,隻覺得那些記者可憐,被卷入了突如其來的謀殺。
車開了十分鍾,凱爾忽然踩下了刹車。
麵前的畫麵,有些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他們曾經想到過,從這條路走下去一定會經過事故現場,卻沒想到。太過於血腥的場麵,遠勝於早上他們的,因為這裏有老弱婦孺。很多都顯然是受過侮辱,身體殘缺。
和他們同時趕到的,還有當地的警察車輛。
因為他們駕駛的是軍隊的吉普車,還有指揮官留下的通行證,當地警察拿走通行證,告訴他們,需要等待驗證。很快,就有個警察高官,通過車窗,遞給程牧陽手機。
電話是接通狀態。
程牧陽有些意外,但還是接過來。
整個通話過程不長,程牧陽全程都沒有說話。等到把電話掛斷,交還給那位警官後,對他頷首說:“我很高興,能接受帕安家族的邀請,參加今晚的宴會。”
這是個很詭異的畫麵。
他光著上半身,遍身傷口,卻被當作了當地最大家族的貴客,受到邀請。程牧陽在說話這一瞬的神情,完全有著東歐貴族的冷漠。
南北和凱爾都很驚訝。
但都沒有表露在臉上,他們知道,程牧陽如果做了這個決定,肯定是事情有了另外的轉折,而且應該是很重要的轉折。
在他說完這話後,車內三個人很默契地沉默著,聽從那個警官的安排。
很快就有人開車,為他們引路,往家族的帕安開去。
凱爾不問,南北不問,他也就不說。
直到車開進了莊園的大門後,窗外的風景開始變得異常溫馨。沿著主路的是一條不算很寬的河流,四周種滿了椰子和甘蔗樹。也因為這些,空氣裏四溢的,都是植物的清香。
保存完好的莊園生態。
甚至保留著,西班牙殖民時期的風格。
遠處建築,如同中世紀的油畫。
他們下車時,迎接的人很多,穿著也非常正式。反倒顯得他們三個非常的滑稽,南北在人群後看到阿曼,一瞬就明白了程牧陽這麽做的目的。
是阿曼,安排了這一切。
在她醒悟的瞬間,有個漂亮的東歐女人,提著自己的裙子對著程牧陽走過來,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同時用很生澀的中文叫他的名字:“程。”
不過這麽一個字。
南北就聽出了各種味道。
有驚喜,等待,期盼,還有擔憂。
甚至,還有著淡淡的不滿。不過最後這個感覺,應該是對著她而來的。
程牧陽單手,拍了拍那個女人的後背,笑了笑。
“你好,”那個女人換成了英文,對南北說,“我是喀秋莎,是程的朋友,很多年的朋友。”她的簡短自我介紹,卻讓南北忍俊不禁,難得認識兩個俄羅斯女人,還都叫相同的名字,這是有多巧合?
不過,她的笑,落在那個女人眼裏,卻成了嘲弄。
尤其南北現在的形象,實在不敢恭維。經過一夜的奔波,她雖不像程牧陽似的,索性把自己脫光了半身,卻仍舊狼狽的可以。
甚至身上,有鮮血過夜的味道。
眾人走近大廳後。
程牧陽始終在用菲律賓語,和主人做著簡短的寒暄。那個女人,似乎也是主人的好友,不停微笑著,和他們交流著什麽。
南北反倒是被冷落了。
不過她想起,這麽美的莊園外,就是屍橫遍野後,也對這個始作俑者毫無好感,隻是跟在程牧陽身側,沉默著。
過了會兒,阿曼俏無聲息走到她身邊,輕聲說:“聽不懂,也無聊,我帶你去洗個熱水澡。”南北很感激地笑笑,跟著她離開了那裏。
阿曼帶著她走上三樓,她住的客房,有很大的浴室。
浴缸是沉入式的,足足能容下三四個人。
她交待兩句後,兩個菲律賓女人開始給她準備,一池的熱水,還有新鮮的花瓣,所有都讓人如入天堂。阿曼和她輕聲說話,詢問她這十幾天的生活,南北隻笑著說是回歸原始生活,阿曼笑,摸了摸她濕漉的黑色長發:“我弟弟,他一定很心疼你。”
她在水霧繚繞中,累得閉上眼,笑了笑,沒說話。
“喀秋莎從十幾歲和他長大,始終很喜歡他,”阿曼的聲音,繼續給她解釋,“這次也是多虧她的幫忙,才能安排你們進入帕安莊園。不過,我剛才在電話裏沒敢告訴他,怕他會拒絕。你應該已經知道了,現在CIA在菲律賓鋪下了天羅地網,如果沒有帕安家族的幫助,他絕不可能到機場。”
阿曼的話,都很有道理。
所以她也沒說什麽。
不斷流動的熱水,恒溫,也清澈。
她甚至快靠在浴缸裏睡著了,聽到有開門的聲音,也懶得睜眼,直到感覺有人入水,手撐在她的兩側,才眯起眼睛,看他。
有烈酒的香氣。
真是酒鬼,好不容易脫離了穆斯林地區,就如魚得水了。
升騰的水霧,讓她杏色的皮膚顯得很美,他的眼睛裏有醉意,也有情|欲。
她笑,頭靠在他的左臂上:“這裏,好像比隨便找個旅館,或者在車裏好很多了。”
“的確是。”
“我很好奇,你怎麽舍得來找我?”
“吃醋了?”他的聲音,被酒色打磨的,誘人極了。
“嗯,一點點。”
“能不能多一點?”他笑,“這樣我會開心一些。”
“真幼稚。好吧,”她也笑,“多一點。”
他的身體,貼上她的,竟然是穿著長褲下水的。
褲子的布料浸透了,摩挲她的皮膚,讓她不知道舒服,還是難受。這樣的水溫和環境,根本不需要說話,程牧陽脫掉自己的長褲,閉氣到水下,輕輕咬住她的胸。
水的浮力,容易讓感官加重。
她忍不住想要推開他,卻被拽到水麵下,吻住了嘴唇。
在沒有氧氣的水裏,他進入她,漫長的數十秒,都不給她呼吸的機會。直到她眼前白光疊加,有些發昏了,他終於把她抱到水麵上。
“我剛才在想,”他舔著她的嘴唇,低聲說,“如果我放你走,你會不會嫁給別人?再見麵,你會不會是某人的太太?比如,沈家明?”
南北被他的話,氣的笑起來。
有沒有男人,還在你的身體裏,就開始懷疑你會成為別人的女人?
“不會,”她想起剛才,程牧陽給喀秋莎的那個擁抱,忽然想氣氣他,“起碼不會是沈家明。”她的聲音未落,已經換成了輕抽氣。
程牧陽摟住她的腰,在她身體裏輾轉,再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這麽自信的人,卻忽然像個初次戀愛的男人,反複嫉妒她過去那一小段單純的感情。
隻是這麽想著,她就已經毫無招架。
生平第一次,她不想回到畹町,回到自己想念的家。
晚宴很隆重。
甚至有傳聞,這次大選最熱門的總統候選人的謀臣,也會出席今夜的家庭晚宴。
帕安家的主人,讓人送好備好的禮服。
最貼心的是,再次送來了上好的外傷藥。
他的傷口,已經被人仔細清理過,而且上過傷藥。南北看到主人細心備下的傷藥,竟然有些尷尬,他是表現的有多明顯,才讓外人如此心領神會?
背上的傷口經過太多次劇烈打鬥,崩裂數次,愈合的很不好。再加上從白鯊海岸逃離,還有剛才浴缸裏的縱|欲,看起來,很難不留疤了。
南北替他小心打理好傷口,一層層把紗布纏上他的身體。
她的手,從他的身後,慢慢繞到身前,再繞回後背:“剛才給你處理的醫生,有沒有告誡你,傷口不要浸到水?”
他很平淡的嗯了聲。
她無奈笑笑,替他穿上了襯衫,自己卻仍舊穿著單薄的內衣。
程牧陽從移動的架子上,把禮服拿過來,也耐心替她穿上,甚至不允許她插手。
等替她戴上項鏈後,他才從整麵牆的鏡子裏看她,說出了稍後的安排:“今晚的宴會上,我會帶著你跳第一支舞,然後會有人帶你離開。”
“你呢?”
“同時離開。”
“你不用管我太多,”南北告訴他,“我哥哥和他們的關係很好。所以,你最該擔心的是自己。”
程牧陽比她高了不少。
她從鏡子裏,和他對視,感覺到兩人之間,非常微妙的傷感情緒。
她轉過來,用掌心拍了拍他的胸口,笑著去打破這種氣氛:“我們這種人呢,日子過的太危險,永遠都隻能活在現在這一秒,多一分鍾都不能想。所以,我對你過去的事情,不會太介意。”
他不懂她為什麽忽然這麽說。
“乖乖告訴我,”她話鋒一轉,刻意裝作刻薄,“除了喀秋莎,你還有沒有其它紅顏知己?嗯?”
程牧陽這才恍然。
他有些想笑。
南北笑吟吟看他:“這麽簡單的問題,還要想這麽久?”
程牧陽從褲子口袋摸出酒,那個銀色的小酒壺丟在了摩洛駐地,所以現在他手裏的,是個小巧的扁平玻璃瓶,裏邊裝著的是透明的酒。
他喝了口,低頭,又給她喂了小半口。
她蹙眉,卻很溫順地張開嘴。//
幸好馬上就會分開,否則,她真的會被他灌成個酒鬼。
“你的問題,和一個秘密有關,”他離開她的嘴唇,低聲說,“等我們再見麵,我會告訴你答案。”
兩個人在舞會開始前夕,終於從房間裏走出來。
不知道是主人,還是喀秋莎,太熟悉他嗜酒的習慣,讓等候在門口的仆人端著新鮮的薄荷葉,替兩個人去除嘴裏的烈酒氣息。她作為他的女伴,始終在他身邊,看著他高調地,被主人給介紹給每一個貴客。
兩個人不斷走動著,舉起香檳杯,頻頻碰觸,寒暄。
她的視線,始終在周圍的環境裏,不斷觀察著。在這華燈初上的夜晚,她相信,不止有一個CIA的人,在虎視眈眈。
程牧陽很聰明。
CIA不可能暴露在陽光下,他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就在人群的中央,在菲律賓軍政的人當中遊走。不給他們任何機會。
燈光漸暗下來,中年的帕安,挽住喀秋莎的手臂。
先滑入了舞池。
程牧陽輕握住她的腰,淬不及防地,將她旋入了舞池。太過醒目的入場方式,引起了眾人的矚目。他的臉孔被暗色的燈光模糊著,掛著抹笑,她一隻手搭在他的手上,配合著他的腳步。
她忽然想起,那晚在遊輪的酒吧裏,沒有任何人,兩個人從深夜跳到了天明。
那時的程牧陽和自己無所顧忌,曖昧親昵。
她的思緒隻飄蕩了幾秒,再回神,他已經在眾目睽睽下,如同那晚,低下頭,鼻尖輕輕摩擦著她的鼻尖,旁若無人。
“南北?”
“嗯。”
“南北。”
她又嗯了聲。
她已經習慣了,程牧陽每次都這樣叫她。不斷重複,反複求證,其實也不過是為了讓她不厭其煩地答應著。
程牧陽扶在她腰上手,移上來,扶正她的臉,要她看著自己。
“願意嫁給我嗎?”
他們離的很近,近到她躲不開他的目光。
“認真的嗎?”
“很認真。”
她和他握在一起的手,能隱隱感覺到他掌心的灼熱。
兩個人同時都有些心亂如麻。
“看我的手。”他的聲音很輕。
南北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心裏,而他的手指上,分明就捏著個戒指。
剔透的綠。
近在咫尺,懸在她的無名指尖前。
他在等待她的回答,腳步卻沒有停。南北看著他指間的戒指,很想伸手,給自己戴上。她相信,她不會再遇到,像程牧陽一樣,讓自己如此心動的男人。很多次,當他和自己纏綿時,總會有辦法說些能敲入她心底的話。
他會說,莫斯科的雪,很適合讓人深入簡出。
而他要把她關在房間裏,就隻有他們兩個人,在壁爐旁,做一整天。
然後在深夜,他會陪她看整個莫斯科城。
南北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握成了拳。
輕輕地籲出一口氣。
“你每次都逼我做決定,”她把臉貼在他的胸口,“這次真的不行。我從四歲開始,就跟著哥哥四處逃命。他經常會在半夜,偷偷把我往陌生人家房裏一丟,然後就消失很多天,才會渾身血淋淋的回來。他每次都帶著刀,大家都怕他,所以不敢不收留我,雖然大多是窮人家,卻總能吃飽。可他就不同了,每次都把自己當作誘餌,就為了讓我能好好睡幾天,吃飽肚子。”
“很辛苦。”他說。
“嗯,很辛苦,”南北閉上眼睛,聽著他難得有些焦躁的心跳,“所以,如果他說,南北,程牧陽是我們的敵人,那我絕不會再見你。”
程牧陽把戒指收回去,放入心口一側的襯衫口袋裏:“看來綠色不適合你,下次,要不要紅寶石?”他說的很輕鬆。
“聽起來不錯,我很喜歡紅色。”
她也答的輕鬆。
程牧陽笑一笑,不再說話,隻是把她按到自己的身上,讓她緊緊貼著自己。
舞曲進入□的節奏,兩個人配合的非常完美,到最後和一對男女交錯而過,是喀秋莎和一個陌生男人。喀秋莎仿佛是意外地驚喜,叫他的名字,而她的舞伴,則用碧藍色的眼睛禮貌地看著他們,頷首招呼。
“我們換個舞伴,可以嗎?”喀秋莎在她們不遠處,忽然提議。
南北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非常自然地,兩對人交換了舞伴。
當那個歐洲男人的手,搭上她的腰時,她分明看到喀秋莎的眼睛裏,有著難掩的欣喜。南北移開視線,感覺到自己的舞伴,在看著自己。
她看向他,那個男人用濃重的倫敦腔英文問她:“小姐,你是喀秋莎的朋友?”
她頷首,笑了笑。
餘光裏,程牧陽已經擁著喀秋莎滑到了舞池邊沿,從身側招待的酒盤裏,隨手拿起一杯香檳,對著她的方向,輕輕地舉起杯子,悄然做了告別。
在交錯的燈光,和沉浸在舞曲的人群中,他的告別,顯得特別的不真實。
南北禮貌地陪著那個男人,結束了整支圓舞。
程牧陽按照計劃,消失在了宴會廳,她默默祈禱他可以順利到達機場,同時也趁著舞池熱鬧非常時,悄然提著長裙離開了舞池。
這個建築的背後,就倚靠著巨大的天然瀑布。
那裏同樣聚集了很多人的,相談甚歡的,曖昧不明的,明爭暗鬥的,都是菲律賓的政治,和她毫無關係。很多人說話,她都聽不懂,也和她沒什麽關係。
她記得,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拒絕求婚。
在沈家明滿十八歲時,曾經在自己的生日晚宴後,在她的睡房門口,非常緊張地拿出一枚戒指。也是突如其來的求婚,被她幾句話連消帶打的,當成了玩笑。
她拒絕的很輕鬆,心裏卻有些愧疚。
可是今晚,拒絕程牧陽的那一瞬,她竟然也有很大的失落。或許,這就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他的求婚,是懇求她和自己一起回莫斯科。
她坐在瀑布旁的桌子上,用很隨意的借口,和身邊的情侶借來了移動電話。
在撥出一串電話號碼後,聽到了熟悉的等待音。
在瀑布的水聲裏,安靜地等著南淮。
這是南淮和她的專屬連線,所以在電話接通的一瞬,她沒有開口,南淮已經先說了話:“北北。”聲音不是很清楚,應該是在休息。
“嗯。”
“玩夠了?”
南北笑了聲:“嗯。”
“我安排人去接你回來,”南淮的聲音,出乎她意料的冷靜,好像早就洞曉了很多事情,“有什麽事情,等到畹町再說。”
南北笑了聲:“嗯。”
“至於程牧陽——”
她的心驟然被提起來。
聲音驟然消失,手機被人從手中抽走。
同時,有槍口頂住了她的後背。
“南北小姐,”不算太陌生的倫敦口音,竟然是最後共舞的那個男人,“我想,這個瀑布的聲音太吵了,我們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談一談。”
如果是幾年前,可能會有很多人,想要她的命。
她在眾目睽睽下,看似倚靠著這個男人,被挾持到了一輛車上。這個男人,還有他兩個同伴的態度,非常客氣,如果不是有槍口對著她,她甚至以為這就是程牧陽的安排。
他說過,“有人會帶你離開”。
但南北相信,程牧陽不會讓人以這種方式,帶她離開。
她直覺上猜到,是CIA。
在陌生的國家,能一眼認出她的人,隻能是掌握中緬、中越邊境的情報機構。
她相信,謎底很快就會揭開。車從莊園一路開出,離開繁華的人煙區,進入了海岸邊的村子。
她想起凱爾曾經說的話,因為流血衝突和斷電,這附近的一些村民已經被暫時轉移。 那些組織的人數並不多,也有自己的駐地,不會分散人力占據這些無人的村子。而政府軍隊已經轉移走了平民,也暫時不會來這裏。
所以,除了他們的這輛車,四周靜悄悄的,漆黑一片。
很安全的地方,同時,也是絕對的隱秘。
車停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臨海木屋前。
和她走下來的所有人,都留在了車下,隻有那個男人將她帶入木屋,整個木屋架在海上,她穿著高跟鞋,每一步都深陷細沙裏,走得慢,同時也在觀察四周是不是有能逃走的出路。可當她進入屋子後,才明白自己真的被困住了。
這樣的房屋,絕非是臨時尋找,而根本是長期的駐點。
看起來普通的渡假房屋,內裏卻是機關重重,她被帶進完全封閉的房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這個人,曾經出現在畹町,甚至是緬甸的邁紮央賭場,是個亞裔。
“南北小姐,”那個男人伸出手,很禮貌地指著麵前的沙發,“請坐。”
“杜先生,”南北笑了笑,“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
“相信我,南北小姐,”杜揉了揉太陽穴,苦笑著說,“我也絕對想不到,你會和程牧陽有關係。”
“所以呢?”
“所以?”他笑著反問。
南北坐下來:“你準備做什麽?”
“通常,我們對待暗殺名單上的人,會有幾個方法,”杜饒有興致看著南北,“勢力範圍太大,牽涉到國際糾紛的,我們會讓他親自錄製口供,然後帶回美國公開審理,對國際社會有個交待,比如莫斯科上一個軍火大亨。”
她沒說話,示意他繼續說。
“對於一些國際影響不大,又威脅國際社會穩定的,我們每年都會有暗殺的名額,無需請示,直接執行,不過事後會需要遞交完整的暗殺報告,”杜把手放下來,靠在椅子上看她,“當然,對於無關緊要的人,完全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南北仍舊沒說話。
她相信,杜會繼續說下去,說到他真正想做的事。
“南北小姐,”杜終於開始揭開謎底,“我和你哥哥,是很好的朋友,程牧陽卻是我這兩年一直想要逮捕的人,而且,現在他抓住了我最重要的同伴。怎麽說呢?我必須要抓到他,這就是我來菲律賓的目的。如果你能看在我和南家的友情上,幫我找到他,我會很感激你。”
“如果我拒絕呢?”
杜看了她一眼:“我不介意,為你寫一份暗殺報告。”
南北也看他,毫不在意:“你不怕,你的國家,因此惹怒了一群亡命徒?
杜笑起來。
是那種清冷的,甚至有些有趣的笑。
“和你最後在一起的人,是程牧陽,你們在菲律賓帕安家族的宴會上,當眾跳了一支舞。而之後,兩個人就都消失無蹤了。如果在十幾天後,你的屍體出現在菲律賓的某個地方,你覺得,南淮會怎麽想?照你哥哥的脾氣,他一定會要了程牧陽的命,對不對?”
他的假設,很現實。
南北的腦子裏浮現無數可能。她始終不肯聯係南淮,就是怕暴露程牧陽的行蹤,可始料不及的是,最後竟然成為了最大的麻煩。如果杜真的對她下手,在這個無人的沿海村落裏,除了CIA的人,不會有人知道內情。
程牧陽,肯定會成為最大的嫌疑人。
而CIA想要做些“證據”,太容易不過。
以小哥哥的性格,任何有嫌疑的人,他都會一並報複,哪怕是誤會也無所謂。
寒意瞬間遍布血脈。她的頭腦很快清醒下來。
可如果她的死,讓最愛的兩個人互相殘殺,才是最可怕的。
因為冷靜,她的眼睛很駭人,盯著杜,一語不發。
杜看著她的眼睛,又笑了笑:“相信我,你還有時間考慮。現在開始,我給你三個小時的時間,讓你好好想一想。”他說完,認真看了眼南北。
他和緬甸的南家合作數年,卻很少見到南北。大多時候,出現在公開場合的都是她的“替身”。這個女孩子,有個太看重她的哥哥,如果不是因為要逮捕程牧陽,杜相信,自己絕不會動她。惹上南家,實在是個大麻煩。
“杜,你要相信中國的一句話,”南北也認真看他,“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做的事情,或許在明天,甚至是下一個小時,就會被我的家人知道。”
“我相信,”杜說,“但程牧陽對我們太重要,遠超出你的想象。南北小姐,你是否想過,他也在利用你?如果不是你分散了我們的注意,他不會這麽順利離開帕安莊園。”
杜說完,開門離開了房間。
南北的身子,沉在沙發裏,鼻端是各種混雜的味道。
非常令人反胃。
這房間有很濃重的煙草味道。
悶熱,令人窒息。
她不在乎杜說的話,雖然程牧陽有太多的秘密,但她唯一肯相信的,就是他的感情。
現在唯一祈禱的,隻能是哥哥能最快找到她的行蹤,而程牧陽能馬上離開菲律賓。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時間,隻要有時間,她總能想到辦法。
門緊緊閉合著,沒有表,也沒有人。
她不知道,杜能給她多少時間。
程牧陽和喀秋莎在進入臥房前,行如的男女。當臥房門被關上後,他卻恢複了冷靜,和等待多時的阿曼打開後門,三個人通過莊園的通道,迅速離開。
車沿著顛簸的小路,瘋狂前進著。
他難得閉上眼睛,讓自己稍作休息。
這不是他第一次臨時從一個國家撤退,在十歲的年紀,他已經有自己的貨運飛機,還有出海的貨輪,他需要應付太多的國際巡邏艦,還有那些恐怖組織的頭目。
九死一生,百煉成精。
可是腦中卻浮現出剛才的一幕,竟然看到別的男人,擁著她跳舞,就覺得不舒服。
有很大的風從窗口吹進來,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裏躺著一枚戒指。
“今晚阿聯酋航空有飛機來,我們會乘坐他們的專機回俄羅斯,”阿曼告訴他,“CIA這次真是有了大動作,我們的飛機根本拿不到菲律賓機場的降落許可。”
程牧陽頷首,沒說話。
去年,美國在全世界出售軍火,最大的一個主顧就是阿聯酋。
可惜,程牧陽也和他們關係極好。
有時候美國難以給出的價格,他都能輕易做到,所以這個主顧總會偏心,幫他一些小忙。比如在中情局控製的菲律賓機場,把他安全送走。
從汽車進入機場開始,始終是暢通無阻,最後停在了停機坪的最北麵。那裏有一架中型公務機,阿聯酋航空的標識很醒目。程牧陽從汽車上走下來,喀秋莎忽然就接到一個電話,她的表情很平淡,隻是說話的語氣非常不好。
程牧陽已經邁上了扶梯的第一級,卻本能地停下來。
他回過頭,安靜地看著喀秋莎。
喀秋莎說話的語氣曆來如此,和平常沒有什麽差別,但他卻感覺到有什麽問題。這是長久在生死線上徘徊,所培養出的直覺。
“程?”喀秋莎掛斷電話,奇怪看他,“怎麽不登機,到離開的時間了。”
“是誰的電話?”
“馬克的,”喀秋莎笑了,“就是剛剛,和你換舞伴的男人。”
程牧陽看著她的眼睛,一言不發。
阿曼從汽車上跳下來,看著兩個人僵持在扶梯前,有些奇怪:“你們兩個,怎麽了?”喀秋莎聳肩:“沒什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移動電話,再次發出呼叫的聲音。
喀秋莎的臉,閃過一絲錯愕。
“是誰的電話?”
程牧陽的聲音,從炎熱的空氣裏,穿透過來。
“馬克。”
“是誰的電話?”他再次問她。
“馬克,”喀秋莎看著他,“是馬克——”
“喀秋莎,”程牧陽打斷她,“請把手機遞給我。”
直接命令,不容抗拒。
飛機上下,負責迎接人都是俄羅斯美人。
他們都是航空公司直接派來迎接貴賓的,而這個貴賓的身份,對俄羅斯人來說並不陌生。
他的臉孔在日光映照下,像是蒙了層浮光,更顯得那雙眼睛顏色剔透。激進,極端,卻永遠保持紳士風度,這一刻,他是東歐人眼中的戰爭之王。
喀秋莎不敢違抗,把手機遞給他。
程牧陽拿到耳邊。
聽到陌生的聲音說:“程牧陽先生,很高興,能和你說話。”
“你好。”
“我知道,你和莫斯科上層,都在追捕我的朋友。所以我想,我們需要當麵談一談。”
程牧陽笑了聲:“好,我今晚會抵達莫斯科。”
那個陌生的聲音也在笑,用很簡短的話,告訴他,南北在自己的身邊。程牧陽並不相信他所說的,他的安排非常縝密,除非出現內奸內奸,他忽然看了眼喀秋莎,後者瞪大眼睛看著他。很快,他就排除了這個想法。
喀秋莎的父親,是這次活動的主腦之一,絕不該是她。
這些都不重要。
在馬克說出南北的名字,他就出離憤怒了,可是聲音依舊冷靜:“告訴我地點。”
“帕安莊園,我會在你離開的地方等你。不過我希望你獨自來,你知道,隻要你和你的人離開機場,就完全不受阿聯酋保護了,”馬克說,“我們並不想在這裏殺很多人,而我相信,你也不想死很多的朋友。”
連線中斷,程牧陽把手機扔給喀秋莎,脫下束縛自己的西裝上衣:“給我槍,不要跟著我,我去找南北。”“程牧陽?”阿曼臉色有些發白。
他明顯開始失去理智,目光完全不在眾人身上。
程牧陽從她身側槍袋裏摸出槍,大步往車的方向走。
“程牧陽!”阿曼抓住他的胳膊,她從沒如此害怕過,程牧陽從來不是一個愚蠢的人,竟然要放棄最後的機會,“不要做蠢事南北不會有事,程牧陽,你知道南淮和CIA的關係,他們絕對不敢動她。想想你的背後,還有整個家族,你難道不怕南北會配合CIA?她畢竟是南淮的妹妹”
程牧陽完全忽視她的話,做了最後的決定:“程家還有程牧雲。讓他全盤接手,我退出。”
說完,扯開阿曼的手,大步往車的方向走。
喀秋莎從身後猛地衝上來,抱住他的腰:“程,不要去,他們恨你,一定會殺了你!為什麽你要為了一個女人找CIA,莫斯科有很多女人,有我,還有你的天下,我們馬上就除掉CIA的間諜,馬上就能完成計劃了!”
喀秋莎的身體不停抖動著,說話斷續的嚇人。
程牧陽轉過身,把她從自己身上拉開:“立刻回莫斯科,我的事,和你們再沒有關係。”
“不!”喀秋莎忽然從他身上奪下手槍,對準他,“如果你走,我就開槍。你知道,我不會打死你,我隻想讓你回莫斯科!”
漆黑的槍口,還有抖動的手臂。
程牧陽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阿曼身邊的兩個人,比了個手勢。他的人是絕對服從的,哪怕知道他去找死,也絕不會允許有人拿槍威脅小老板。這絕對屬於家族榮譽。
“喀秋莎,”程牧陽看著她,聲音已經有些低沉的澀意,“如果你開槍,一定會被我的人擊斃,不要做這個嚐試。”
“程,”喀秋莎知道他說的是真話,手控製不住,卻仍固執地按住扳機,“和我回莫斯科,不要為了一個女人去死。我發誓,你一定會死,你一定是鬼迷心竅了,一定是你會後悔,絕對會後悔”
她語無倫次,不斷有熱淚滾落。
他隻是後退了半步,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槍口。
“喀秋莎,你問過我,到底喜歡不喜歡女人,記得嗎?”他的聲音有著莫名的溫柔,卻不是對她,而是那個心中的女人,“我現在告訴你真相。我,程牧陽,在十四歲以前信佛,十四歲以後,我信的隻有她。”
喀秋莎神色絕望地看著他。
她聽不懂,卻看得懂他眼睛裏的感情。
程牧陽已經失去所有耐心,他把槍從喀秋莎手上奪下來。
就在拉起車門扶手時,門卻沒打開,車裏的司機顯然傻了,竟然忘記開鎖。下一秒,程牧陽就已經當著所有人的麵,狠狠用拳頭砸碎了玻璃,抓住了司機的領子:“下車!”司機哆嗦著,解開安全帶。
他把槍扔到車裏,自己也鑽進車裏,很快發動車,從停機坪一路向機場外開去。
喀秋莎神色已經絕望,對著離去的車大聲哭喊:“她一定會害死你的,程,她會和CIA一起害死你!”
絕望的聲音,飄蕩在停機坪。
卻挽留不住他離開的心。
阿曼從身後走上來,按住她的手臂,把她固在懷裏:“你不會懂的,讓他走吧。”
程牧陽開著車,時速比來時還要瘋狂,在顛簸的道路上疾馳。他單手開車,想要讓自己思考,可卻明白根本就沒可能冷靜。眼前都是南北,最後告別時她看著自己的神情。他用右手碰了碰自己的襯衫口袋,想到了和她說的話,不禁無奈笑笑,估計是沒有機會買紅寶石戒指了。
他不怕死,隻怕他們會為難她。
哪怕要死,也要讓他和她說上幾句話,強迫她答應自己的求婚。
他會告訴她,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上她,甚至不止是愛。南北這個名字,從很久之前開始,就是他活著的唯一信仰。哪怕背叛佛祖,死後要下阿鼻地獄,他也甘願為她雙手鮮血,化身修羅。
程牧陽到莊園外,還算是客氣地被馬克請上了車,但到了海邊木屋,馬上就被卸了槍。(那些CIA的人恨極了他,在沙灘上就開始對他下狠手,馬克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直到程牧陽被打到大口吐血,才讓所有人都停手。
兩個人架起程牧陽,把他帶到審訊室,扔到了地板上。
“程,你要知道,我們用了十幾年,才在莫斯科上層插入自己人,”馬克笑著坐在椅子上,看他站起來,“你隻用了四年的時間,就把我們連根拔起,實在太殘忍。所以這裏每一個人,都想要你的命。”
程家的內鬼,已經在家族內生存了兩代,時刻都在利用軍火生意,向莫斯科上層慢慢滲透。而程牧陽的計劃就是和莫斯科聯手,剔除所有和這個人相關的CIA間諜。
毫無疑問,這對CIA是個毀滅性的計劃。
損失不可計,卻已無法挽回。
所以馬克和杜要做的,就是逮捕程牧陽。他們需要利用他的公開審判,來徹底擊垮程家,從而影響莫斯科的經濟。這就是大國爭鬥,兵不血刃,卻直插要害。
“我祝願你,能活著走出菲律賓,”程牧陽眼底有冷漠的笑意,他有肋骨已經折斷,疼痛的汗水,浸透了襯衫,“南北在哪裏?”
“在隔壁,”馬克笑著,在桌上放上一張紙,“隻要你照著這張紙的內容念一遍,我就可以讓你看到她,然後放她走。但是你,隻能和我們回去,接受審判。”
“審判?”程牧陽笑了聲,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張紙。
很簡單的話。
大意都是你給我多少錢,我就給你相應的武器。這是軍火交易最常用的話,隻不過多加了兩句廢話。諸如,生平最恨美利堅,如果有機會,一定會免費提供武器,轟炸美利堅平民。
這是CIA慣用伎倆。隻要錄下這些話,就是庭審的最佳證據。
通常持有這種證據,會被起訴戰爭罪,以及恐怖襲擊罪。
“如果你需要我說這些話,不用給我草稿。我相信,如果讓我自由發揮,會比你們寫的更精彩,”程牧陽看了馬克一眼,“現在,先讓我看看她。”
他把手中紙揉成一團,扔到牆角。
每個動作,都在撕扯著他的傷口,致命的疼痛,讓他越來越清醒。
馬克示意他轉身,他打開了牆壁的開關。隻是隔著單麵可視的玻璃,他看到南北的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她的長發遮住了大半的臉,左手在摩挲著自己的右腕。
在看到她的一瞬,他就知道,這是真的南北。
馬克關閉了牆壁:“怎麽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這裏是錄音狀態,你可以隨時開始。”
程牧陽轉過身,把手中紙揉成一團,微微笑著,扔到了牆角:“如果你需要我說這些話,不用給我草稿。我相信,如果讓我自由發揮,會比你們寫的更精彩。”
每個動作,都在撕扯著他的傷口,致命的疼痛,讓他越來越清醒。
“我這裏有八十枚地對空導彈,反裝甲火箭發射器,5000的AK-47和C4,四百萬發子彈,今天標價是七百萬美金,隨時送貨,”程牧陽的聲音,冰冷透徹,“當然,所有美國人的敵人,都是我的朋友。隻要你的目標是美國,我可以提供你更多武器,還有更低的折扣。”
完美的證據。
可以隨時被控告的證據。
隻要進入美國領土,他將被控一係列罪名,在服刑期間“意外死亡”。
程牧陽說完,已經痛得緊咬牙關,齒根發酸。他停頓了很久,才輕輕地籲了口氣:“我希望,在我離開菲律賓之前,可以和她說兩句話。”
馬克想要說什麽,耳機裏,忽然傳來聲音。
他仔細聽了會兒,才對程牧陽說:“好,讓我問問她的意思,”馬克神秘一笑,“你要知道,她也是我的貴賓,我們都需要尊重女士的意願。”
一牆之隔,南北完全不知道外邊的任何情況。
她靠在沙發裏,感覺這裏的空氣越來越渾濁,甚至心跳有些奇怪的頻率。左手搭住右腕的脈搏,發現了自己的不正常,甚至開始出現迷幻的感覺。
她很慶幸,自己是在畹町長大。
那裏的**組織都是以毒養軍,而內部卻一律禁毒。所以為了避免毒品誘惑,他們有自己特有的土方子,來抵抗毒品帶來的反應。
她不敢說,自己能抗拒這種精神藥劑多久,但起碼在十幾分鍾內,還能保持清醒。
“杜,我要見你。”她忽然說。
片刻的安靜後,門忽然被推開。
有人走過來,蹲在她麵前。是杜。
她恍如已無意識,看著他的眼睛,足足兩分鍾後,用口型說:關掉監聽,為了你的女兒。
她知道,這樣的房間裏,都會有監聽係統。甚至他的同伴,就在另一間房,看著這裏發生的所有事,所以她用了最直接的話。
杜雖然盡力遮掩,但還是露出了一瞬的意外。
他關掉了監聽係統。
此時的房間裏,隻有他和南北。封閉的空間,沒有人能聽到他們的話。
“我記得,你曾經有個合法妻子,”南北嘴角彎彎,“也是個亞裔,後來難產死掉了。”
杜的眼睛,在努力平靜:“是的。”
“我很喜歡這種愛情故事,所以很好奇,看過她的照片,”她說,“你說,世界上有沒有這麽巧的事情,她長得特別像我在比利時的一個老師。你妻子是七年前死的,而我四年前離開比利時,她剛好舉行了婚禮,還帶著一個三歲的男孩。”
“南北小姐,你在威脅我。”
南北笑笑:“我發現這個有趣的事情後,你的前妻,就已經被接到緬甸居住了。不要懷疑我說的話,你和她失去聯係,應該是在三年前的六月十三日,對不對?”
這是她告知南淮後,南淮所做的安排。
那個女人和孩子住在哪裏,隻有她和南淮知道。
南北繼續說:“如果我活著,很容易讓你見到家人。但如果我死了,你就不會有機會見到她們。因為你不敢問我哥哥,隻要問,就代表你和我的死有關。”
杜沉默了幾秒,終於輕聲問她:“你想我做什麽?”
“解決你的同伴,放我走。”
杜想了想:“好。不過,你需要先配合我,騙過所有人。我需要製造一個內訌的機會。”
“怎麽配合?”
杜打開了監聽,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所以,南北小姐,你的意思是,你此行也是為了搶奪軍火生意?”
南北也看著他,明白了他所謂的配合。
“杜,你很聰明。”
南北忽而一笑。
她明白了杜的意思,他要自己忽然改口供。不管馬克是不是相信,杜都會有借口和馬克周旋。
南北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所說的,將成為她這一生最後悔的話。
如果她知道,程牧陽就站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想要用自己的命換她的命,她絕不可能這麽說。可此時的她,隻想竭盡自己所能,離開這裏,讓自己不會成為他的軟肋。
“從比利時開始,我就知道他是誰,”她的聲音很溫柔,“那時候,我的家族在遭受滅頂之災。所以我承認,當時我的,真的想受他庇護。後來的事情,你應該很清楚了,我在畹町的地下市場,擁有絕對的勢力,怎麽可能會去莫斯科,做一個男人的影子?所以——”她笑了笑,“沈家賭船之行,隻是一次刻意的安排,莫斯科的程家常年壟斷軍火生意,而我們,已經覬覦太久,久到不得不親自動手了。”
杜驚訝於她的反應速度。
南北說了太多的話。CIA在這個房間用的藥劑,已經開始徹底發揮作用,她眼前的所有,都疊成了多個影子。她很慶幸,自己在剛才告訴杜,他妻子的下落。
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最快要挾他的方法。
“南北小姐。”杜的聲音像在遙遠的地方,又忽然逼近,刺耳難耐。
她緊緊咬住牙關,不再說什麽,也根本說不了什麽。
杜的臉,在湊近:“我還記得,在畹町,你曾說過,我和你之間有一種特殊的緣分。我想,我從那時開始,就被你徹底迷住了——”
南北蹙眉,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說這些莫須有的話。
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
杜竟然湊上來,給了她一個淬不及防的吻,她的脖子被他的手緊緊扣住。難過的幾乎要死過去,卻連指尖都沒有力氣,靠在他身上,竟如同沉醉其中。杜最後鬆開後,貼在她耳邊輕聲說:“放心,為了我的女兒,我一定會放你走。”
他鬆開她,摸到她的手,湊在唇邊碰了碰她的手背,頗有深意地告訴她:“很高興,我們有共同的敵人。相信我,迷人的南北小姐,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而這句話,在隔壁的兩個人也聽得一清二楚。
“程,”馬克聳肩,“抱歉,這並不是我想讓你看到的一幕,你知道,這完全是個意外。”
他的聲音裏,明顯帶著笑意。
可是他卻有些懷疑,為什麽剛才,有一段時間的靜音?
程牧陽在輕輕地呼吸換氣,疼痛加劇。
可是他的神情,卻是出人意料的冷靜,他慢慢走到馬克麵前,一把攥起他的衣衫前襟:“我不會讓你們活著離開菲律賓。”馬克詫異看他:“我可以告訴你,你殺了我也沒有任何作用,所有的錄音,都是同步到CIA總部,你從剛才起,已經是全球通緝犯。”
程牧陽因為情緒,眼睛幾乎變黑,嘴巴緊緊抿住。
他臉部的弧線,都繃起來,從上至下看著馬克,帶著濃重的壓迫感。
俯瞰獵物。
“我想CIA應該很高興,我能殺掉幾個他們的公民,又多了一項新罪名,不是嗎?”他的聲音很輕,非常的無所謂。
馬克瞳孔驟然收縮。
可已經晚了,程牧陽的拳頭照著他的太陽穴,狠狠砸下去。在門外有人衝入時,他已經把馬克的身體扔出去,撞翻了一個人。馬克在徹底昏迷中,不斷從口裏湧出大口的鮮血,他的同伴都有些駭然。
誰會想到在審訊室,忽然會出現這種事。可是接下來的一切,他們更不能理解,這個男人竟然能忽略處境,將整個封閉審訊室,變成徹頭徹尾的修羅場。
拳到之處,皆要見血。
肋骨骨折,再這麽劇烈運動,就是致命的血胸,他再清楚不過。可理智於他,已完全不複存在。他想起的,是少年時的那個女孩子。當自己默念心經,卻得不到佛祖拯救時,隻有她在黑暗中出現,驅散了所有夢魘。
所以他絕對無法忍受,任何人威脅她。她說什麽做什麽,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但她如果被人逼迫去做什麽,他一定會親手,殺掉所有看到的,聽到的人。
程牧陽在扔掉馬克的瞬間,奪下來的槍,很快就擊斃了兩個人。
餘下的三個也被他打掉了槍,都把短刀握在手裏,以包圍的狀態,貓腰圍著他。
他的眼睛,看著交替出現在視線裏的三個人。
內傷已經痛得難以承受,甚至開始出現,靈魂出竅的幻覺。
他輕輕吐出一口血水,用兒時的習慣,念出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般若心經,渡人安樂解脫。
他在執念中不得解脫。
隻能依靠它,在難以承受的痛覺中,守住最後的意識。
程牧陽低□子,手中的刀在往下滴血,就在三人錯身撲過來時,他掌心裏那把閃著銀光的刀子,非常精準的,擦過了一個人的咽喉。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程牧陽眼中隻剩殘酷的冷靜,把自己手中的刀,插入他的心髒。
下一秒,已經從這個死人手中,奪過新的短刀。
餘下的兩個,看著程牧陽,越來越後悔剛才衝進房間。
如果隻是放棄馬克一個人,起碼還能活五個,可是現在,他們兩個誰也不能逃。即便不是為了CIA而戰,他們也清楚,自己絕對逃不出程牧陽手中的刀。
這根本就不是困獸之鬥,隻是單方麵的屠殺。
杜從房間裏出來,看到監控錄像中的一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程牧陽這個男人,竟然在CIA的監控錄像前,殺了這麽多人。
這次行動,是他和馬克主導,帶了六個人。
此時此刻,隻剩下他和身邊的男人,隻剩了兩個。
“引爆這個房子,如果我們的人都死了,就引爆。”杜馬上做了決定。
程牧陽的供詞已經拿到,這次任務並不算失敗,起碼炸死他,也有了足夠的證據,繼續下一步和莫斯科的交涉。程牧陽和他們上層太多人有“完美的友誼”,所以他的罪名,足可以威脅到他們。
“杜,有人在問,你剛才關掉了2分鍾監聽,是為了什麽?”那個坐在監控室的男人抬頭看他,“任何人,在監控室審訊,都不能關掉監聽,這是基本要求。”
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笑:“這個,我會親自和他們解釋。”
這句話說完,監控中,所有人都倒在了地板上。血流成河,甚至隻看著這樣的畫麵,就能嗅到濃鬱的血腥氣味。兩個人都有些安靜。
在血泊中,程牧陽單手撐住地板,艱難地站起來。
他走到昏迷的馬克身前,用一種極原始的方式,跨站在他的身體上,將短刀狠狠地插了下去。然後,抬起頭,看向監視器。
杜輕輕地,吐出口氣。
太可怕了,這個人。
他想到引發他發狂的事情,背脊隱隱有冷意。
心口竟似有刺痛,仿佛這一刀,是插在他的心髒,而不是馬克。
“兩分鍾引爆,我在海岸西側等你,”杜煩躁地抓著椅背,又放開,有些不放心地追問,“這個房間是不是封閉的?兩分鍾他會不會跑出來?”
“完全封閉。”那個人迅速設定好引爆程序。
杜沒等他說完,已經用槍口對著他的後腦,扣動了扳機。
他必須帶走南北,換回他的家人。所以程牧陽所做的,等於成全了他。
杜衝出監控室,到一牆之隔的審訊室抱起南北,往木屋外跑去。此時天已經徹底漆黑,他抱著一個昏迷的女人,在細軟的沙子上奔跑。因為沙子太軟,比他預估的要跑得慢,在轟然巨響,和巨浪中,他隻能把南北壓在身下,擋住了四處飛濺的砂石和建築碎片。
不知道被什麽劃開了後背,他手摸著溫熱的血,看著燃燒的廢墟,從沙灘上坐起來。身邊是昏迷的南北,他對這個女人剛才所說的一切,恨不得對她扒皮抽筋,卻不得不妥協,甚至還要在爆炸中,護住她。
如果有可能,他此一生,都不會再碰任何南家和程家的人。
不過杜明白,從對CIA的同伴下手,自己就必須從這個世界“消失”,或是做他國的反間諜。他想著這個可能,就有殺掉她的。
在漫長的昏迷中,南北開始聽見有雨聲。
很大的雨聲,卻像是隔著層玻璃,朦朦朧朧聽不太清楚。
房間裏沒有燈,她整個人都被綁的很結實,嘴巴被膠帶封起來,手腳也被固定住,完全不能移動。應該是是躺在床上的,床單上似乎還有很難聞的味道。
不管這是哪裏,起碼不再是海岸邊。
她想,杜應該是成功了。
否則他們不會用這麽低劣的方式,來綁架她。
漆黑的夜,還下著雨,隻有灰白色的自然光,從外透進來。
她睜著眼睛,看窗外。
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頭痛欲裂。從太陽穴開始,一陣陣的刺痛,蔓延開來,抑不住,隻能閉上眼睛,一遍遍默念般若心經。
這是她從小和媽媽學的,隻要心煩氣躁,就念它來靜心。
沒有死路,這世上任何地方,都不會有死路。隻要離開了CIA,就是出路的第一步。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想到了程牧陽。空空色色,色色空空,他倒是看得很透。
外邊的雨似乎越來越大了,讓她想起了在比利時的日子,回憶鋪展開,到最初的那天。
在擁擠的車後座,他單手放在座椅上,另外那隻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因為腿長,不得已要側過來緊貼著她。開始的如此平淡,隻是她想閑聊,而他又剛好會中文。
程牧陽。
程牧陽。
這三個字從心尖滾過,就是灼熱的。
希望他能順利做完一切,而她,需要先回到畹町。
門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都是聽不懂的當地語言。她聽了會兒,想要放棄時,忽然就聽到了菲律賓口音的英文,在應酬著什麽人,很快從間斷的男女對話中,她知道了這裏是什麽地方。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風化區。
很快,返回的杜就證實了她的猜想。
杜扯下她嘴邊的膠帶,給她一口口喂著麵包,始終沉默不語,在最後給她喂水的時候,終於說:“我會讓你好好活著,直到你哥哥把我的妻子和女兒,送到英國。”
送到英國?
南北咽下水,沒有說話。一個背叛了CIA,同時又得罪了莫斯科的人,投靠英國情報機構,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吃完東西,杜又給她封住嘴巴。
杜在房間另一側的床上,躺下來,屋內又恢複了安靜。她閉上眼睛,開始繼續在心中念著般若心經。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有夢隨行。
夢中是程牧陽,少年的程牧陽。
穿著量身定製的小西裝,小小的領結,褐色的眼睛,白瓷一樣的皮膚,黑色的頭發軟軟的卷在耳朵下邊,像極了西洋布娃娃。他正襟危坐,在翻看著佛經,翻了會兒,眼睛終於從經書中移開,一本正經地看向牆壁。
南北也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竟然掛著一幅浮世繪春圖。
真是個小色狼。
她如同個旁觀者,看著鏡頭推近他,隻覺好笑。可就是這麽盯著少年的他,看著,看著就覺得癡了。這場愛,不管是誰先入了迷,都早已注定了一生一世。
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亮。
依稀回憶昨晚的夢,隻覺得很暖。她從沒見過小時候的程牧陽,這些片段,都源自於在千島湖時候,他家裏老阿姨所描述的話。
接下來的十幾天,她都這麽被綁在床上。杜帶來一個菲律賓的七八歲的女孩子,在他不在房間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就坐在那裏,一眨不眨地看守她。等到杜回來,才會用手銬把她右手銬住,關在洗手間裏,依舊讓那個小姑娘看著她。
隻不過,這時候的小姑娘,手裏拿著的一把槍。
南北曾做過嚐試,她根本聽不懂英文。她握槍的姿勢,很生疏,應該是被杜剛剛教會的。
杜在第十四天晚上回來時,身上帶了傷。
他讓那個女孩子幫她包紮時,女孩子先做的事,是手心向上,和他要酬勞。
杜用菲律賓語咒罵了句,從上衣口袋摸出一把東西,雜亂地扔到木桌上,裏邊有幾張紙幣,他扔了一張給小姑娘,終於換她給自己包紮。
南北被毛巾綁住嘴巴,旁觀這一切。
杜竟然一改平日的沉默,扯下她的毛巾,用槍抵著她的額頭:“我做夢都想殺了你。”
他說的是中文。
語調不是非常標準,卻咬字很重。
南北看著他,冷冰冰地說:“我也是。”
她本來就偏瘦,這十幾天的折磨下來,更顯得臉孔小,眼角微揚著,黑色的瞳孔裏映著近在咫尺的槍口。她有著一雙和南淮極相似的眼睛,隻不過少了戾氣,多了些亮度。
杜在她的目光下,竟然有一瞬的不確定。
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真的,用她的命,換回自己的妻子和女兒。
他被她的目光激怒。
用力用槍口,把她壓到了牆壁上,整個人都俯身上來,對著她的耳朵惡狠狠地詛咒。
“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殺我?CIA的人,你哥哥的人,俄羅斯的人。好像我才是大軍火頭子,大毒梟,十惡不赦,該下地獄!你,生下來就該下地獄,竟讓能活到現在!”
南北被撞的眩暈,竟有反胃的感覺。
她太陽穴被壓的生疼,手腳都被綁著,完全沒有招架的力氣。
可是杜的話,卻仿佛一個大笑話,讓她冷笑起來:“誰該下地獄?世界這麽大,有哪個國家沒有你們的特工?你們都在做什麽?想要讓每個國家的人,做你們美國人的狗。伊朗、危地馬拉,還有智利,哪個不是剛開始富有,人民剛開始安定,就被你們策反了政府?”
她聽著外邊的熱鬧,有些為這個民族悲哀。
“這裏也一樣,菲律賓大選有什麽用?他們連選個總統,都要你們支持。我告訴你,CIA不是上帝,你也不是為拯救人類而生,你們的美國夢,帶給多少國家戰爭和內戰?我們都一樣,滿手鮮血,誰也不比誰高尚。”
她用餘光看著他。
有一點,她比他要強。
無論是哪個家族,他們最初的起源,都是為了守住一方土地上的人。他們從來不是為了侵占別人的土地,霸占別人的資源而存在。
杜被她說的無言以辯。
他緊緊地握住南北的脖頸,隻要一隻手,就能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的神情卻極坦然,仿佛是看透了他不敢下手。
到最後,他終於恨的笑起來。
“你很信佛?”
南北被卡著脖頸,呼吸不暢,更難以開口說話。
“我們信上帝的人,都聽過一句話‘Joy may end in grief’,”他低下頭,聲音從牙縫裏穿過來,恨意夾帶著快意,解釋給她聽,“這句話的意思是:快樂至極,必生愁苦。南北小姐,我想,佛教裏應該也有類似的話。”
杜莫名地笑了幾聲,南北忽然有些心慌。
“我這幾天,為了拿到要挾俄羅斯安全局的證據,冒著生命危險,拿到了一些CIA的資料,是幾段視頻,”杜的聲音,有些詭異的興奮,“我想,你和程牧陽先生在前一段時間,應該有過非常快樂的相處,否則他不會如此在乎你。”
南北眼睛驟然睜大,猛地扭過頭來,緊緊盯著他。
他提到程牧陽。
又莫名其妙說著“快樂至極,必生愁苦”,還有這種因為複仇而興奮的笑,每個細節,都讓她心驚膽戰。他說程牧陽“在乎”自己,為什麽會這麽說?
杜又笑了聲,從上衣口袋裏摸出手機,遞給她。
那裏在播放一段視頻。
非常血腥,南北在看到畫麵的一瞬,就呆住了。
她不知道這是哪裏,不知道被殺的都是什麽人,可她認識那個腳步不穩,低低彎著腰,握住短刀的人。
到處都是鮮血。
她看得忽然幹嘔起來。
心跳的極快,無數種猜想在腦中飛過,抓不住,亂了套。杜的聲音非常配合地,像是怕她看不懂一樣,低聲解釋給她聽:“那天,你在審訊室和我親熱的時候,程牧陽就在隔壁,你們就隔著一層玻璃,可惜你看不到他,他卻能看到你。”
她眼前已是天旋地轉。
杜說的每個字,都直接砸到心底,最深處。
“真是個瘋子。你猜,他忽然發狂,是因為你背叛了他,還是因為我們兩個親熱?或者,因為你和他隔著一麵玻璃,他卻保不住你,而喪失了理智?”
她看著他,隻是看著杜,眼淚就毫無征兆地湧出來。
他絕不會懷疑自己。那麽多日日夜夜,從比利時開始,他們有太多,隻屬於兩個人的時間。隻有彼此,才熟知對方的感受。
杜用槍挑起她的下巴,看著她因為幹嘔,而布滿淚水的眼睛,“他如果不是這麽屠殺,我們就不會死這麽多,而我,也不會下令炸死他。轟地一聲,我們的軍火大亨,就沒了。”
南北的瞳孔,驟然一縮。
“沒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屍骨無存。”
杜的聲音,繼續說著話。
南北卻什麽都聽不到了。
程牧陽死了?
屍骨無存。
聽著真像個夢。
從兩個人再相逢開始,他的視線,就從未離開過她。
他說:“北北,我記性始終不錯,這裏一直記得你。”
他說:“這件事情結束,和我回莫斯科,好不好?”
他說:“我很少開槍,剛才隻是怕你有危險。”
他說:“你對我來說,從來都不代表畹町。我隻認識,剛才欠我賭債的那個南北。”
他說:“我本來可以做個好人,可惜,誘惑我的人是你。”
在黑暗中,他的聲音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細軟的沙子,冰涼,卻讓人舒服愜意。有的時候很遠,有的時候又很近。隻可惜她睜不開眼,看不到他。
這本來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她的出現,成為了第一個意外,之後就是接二連三的險境。或許最初,是她被他連累,卷入這場莫斯科和中情局的較量,但故事的結局,卻是她成為了整個較量中最大的意外,害死了程牧陽。
南北昏迷了一天一夜,被捆綁的地方,都出現了紅疹。
杜開始並不以為意,甚至有些快意,可是在深夜時看到她竟然又開始不停流淚,身體溫度始終燙得嚇人,終於開始坐立不安。南淮的條件,隻有一個,要把南北完璧歸趙,一根頭發也不能少,那麽杜的妻子女兒就能順利到達中國。
他煩躁地拍醒睡著的小姑娘,讓她去找個醫生。
來的是個當地的醫生。
而且是個老人,還是個瞎子。
杜看他行動不便,放心不少,但仍很戒備地拿著槍,始終防範任何的意外。那個老年醫生看起來是個華裔,給南北搭脈後,用非常生疏的中文說:“先生,你太太,懷孕了。”
杜怔了怔,忽然笑起來。
簡直太好了。
懷孕的南北,足夠讓南淮加快妥協。
這麽多天,南淮都因為他同時被多方追殺,而有恃無恐。合作這幾年,杜太了解南淮這個人睚眥必報的本性,甚至不惜自損八百,也要十倍奉還。他曾經聽過一個傳聞,南淮曾經用了十五年的時間,孤身一人,把所有當初涉及他父母死亡的人,一一殺掉。
這是個,任何人都不想為敵的男人。
老醫生很快開了些溫和的藥方,想要盡量避免影響胎兒,讓南北的身體好轉。
南北是杜最大的籌碼,他雖然恨之入骨,卻也不能讓她出事,還是非常聽話地按照醫生開的藥方,來給她服藥。在兩天後的深夜,南北終於有些清醒的意識。
“醒了?”杜走過來,彎腰去看她。
南北的眼睫毛動了兩下,慢慢地睜開。眼睛腫脹,刺痛,視線模糊。
多日的昏迷,將她的意識研磨成了碎片,分不清現狀。
“太太醒了?”老醫生笑起來,“醒了好,應該活動活動,否則對胎兒不好。”
北京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上,有一節非常特殊的車廂。
車廂有四個獨立的房間,卻隻有一間住著主人,餘下的三間,有醫生,也有持槍的人。中國和俄國,持槍都是非法的,可惜並不適用於這節車廂的主人。
主人的包廂裏,沒有護士,隻有兩位醫生,和兩個男人。
一個坐在床邊睡著了,是凱爾。另一個躺在床上,剛剛脫離死亡沼澤。
經過幾次緊急搶救,床上的人,已有了微弱的自主呼吸。
六天六夜的車程,太耗費精力,連兩個醫生都疲憊不堪,卻不敢怠慢這個男人。
有日光從玻璃外照進來,落在地上,列車正在穿越西伯利亞大陸,車站之間間隔數千裏,隻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如此風景,他卻看不到。
誰也不知道他的夢境在哪裏。
除了他自己。
他在這世上二十九年,去的地方非常多。從炮火叢生的局部戰場,到步步為營的圓桌政治會場,太多人怕他,恨他,也有太多的人甘願俯首稱臣,甚至,有太多女人深愛過他。可是那些地方,對他來說,都是地圖上的一個標記。
而真正讓他有記憶的,隻有年幼時的上海生活,在比利時的幾年,還有十四歲那年的東南亞之旅。那次旅途的終點站,在畹町。
是他唯一自作主張,做的事情。
他太想看看緬甸,那個人人信佛的國家,而畹町則是最好的通路。
畹町是西南的國門,走過一道橋,就是他想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熱帶雨林,也有最小的國家級邊防站,東南亞人很多。少年的他,很感興趣,可他卻沒想到,那裏有東南亞最大的地下黑市,也有不顧性命的爛賭之徒。
在深夜的酒店裏,他被人忽然蒙住頭臉,綁了出去。
是因為黑市有人忽然出了高價,要買他的命。
他那時的名字,叫程牧。
之所以少了一個“陽”,就是為了和程家脫離關係,可惜仍舊因為難化解的血緣聯係,受了牽連。外公是資本家出身,從未涉黑,母親是早年嫁給父親,離婚後帶他回到上海,自然也沒有太多的牽扯。
甚至是在父親死後,程公派人送來程家族譜,母親才清楚他父親的家族生意。
所以他被綁,完全是意外。
這個意外,害死了那天跟隨他的所有人。那些人,這一生都沒見過真正的槍戰,黑市,還有亡命之徒。隻有一個同樣被綁的苗族女孩子,帶著他逃出來,兩個人逃到深夜的密林裏,腳下深淺的都是野生植物,駭人的聲音,還有發現他們,追出來的幾個成年男人。
苗族女孩子嚇壞了,最後扔下他,爬上了幾米高的大樹。
隻有他趴在草叢裏,緊緊攥著拳頭,聽著逼近的聲音。
在念著佛祖。如果佛祖肯伸出援手,他願意剃度入空門,大段大段的佛經,不斷從腦海裏湧出,他心跳越來越慢,恐懼彌漫著,甚至記不住下一句是什麽。
喘息,唾棄,還有咒罵的聲音,在無數光線照射下,高處的女孩子露出蹤跡,在光線交錯下,竟被幾個男人用槍胡亂射死。女孩子的屍體從高空墜下,血濺的到處都是,溫熱粘稠的,落在他左眼裏。
他不敢擦,也不敢動,眼睛劇烈刺痛,視線都被血染的鮮紅。
他不敢再念佛。
甚至開始學著家裏阿姨的樣子,開始禱告上帝,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他願意相信,如果上帝願意伸出援手,他甘願自此虔誠。
沒有傳說中的光,也沒有想象中的拯救。
隻有越來越恐懼的心跳,還有那些成年男人的嬉笑恐嚇。恐嚇他立刻出現,否則會把他抽筋扒皮,賣給那些喜歡食肉的野蠻家族。
在一步步離近的腳步裏,忽然傳來了一聲槍響,有人倒下的瞬間,演變成了一場槍戰。無數子彈穿梭過密林,硝煙的味道,血的味道,轟然巨響,爆炸的聲音竟讓他忍不住動了一下。也就是著一下,眼前有個瀕死的男人看過來,找到了他。
他眼前,那個男人的嘴巴微弱開合著,沒有說出半個字,就死了過去。
“小哥哥,那裏有人?”忽然有女孩子的聲音。
“人?不是都死了?”
男孩雖然說著,還是謹慎地排查過來。
他手裏拿著小型衝鋒槍,不斷用長槍管,戳著各處。
“噓,”女孩子忽然拉住他,指了指地上的小領結,“不找了,找到了你就要滅口。”
男孩摟住小女孩的肩膀:“我的北北,心軟了?”
小女孩嗯了聲,蹲下來,看著那個死掉的女孩子:“阿布庸追的可能是幾個孩子,死了一個已經很慘了,剩下的,就讓他們逃吧。”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可他看到了她。
她的臉孔很小,眼角微揚,有著黑色的瞳孔。
那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南北漸漸有些自主意識,她太虛弱,說不出完整的話,卻下意識想要去撫摸自己的腹部。可惜杜太謹慎,就連是如此重病,仍舊綁著她的手腳。
隻不過把細軟的,勒緊皮肉的繩子,換成了布條。
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做這個簡單動作,不發一言,閉上了眼睛。
那個老醫生,睜著一雙失明的眼睛,灰色的眼珠對著她的方向,始終在告訴她要如何注意飲食,如何活動,如何養胎。
說的非常冠冕堂皇,就如同不知道她是被綁著手腳。
杜怕任何人泄露他的行蹤,從老醫生到來後,就把他也困在屋子裏,承諾自己離開就放他走,並且給出極高的酬勞。而對於南北被囚禁的狀態,他隻說她有嚴重精神問題,怕她傷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
“美國要向阿聯酋出售400枚掩體炸彈,”杜在看電視裏的國際新聞,“很快,就會超過莫斯科的軍火出售量,”他有著慣性的驕傲,“很快。”
南北不發一言。
她知道,這個人已經接近瘋狂。
而她,要保住程牧陽的孩子。
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驟然收縮,疼的身子蜷縮。
老醫生在給她探脈,像是發覺她的異常,手稍微頓了頓,忽然對杜的方向說:“先生,你太太被綁的太久,需要按摩按摩手腳,否則——”杜揮揮手,打斷他,讓那個小姑娘把南北的右手手腕拷在床頭,這才解開捆綁她雙手和雙腳的粗布條。
杜的槍,就握在手裏,如同身體的一部分。
老醫生握住她的一隻手,開始慢慢地按摩,給她疏通血脈。
她被捆綁了十幾天,連去洗手間,雙腳都被綁著,被槍指著額頭。這還是第一次雙腳解脫開,在老醫生的按摩下,左腳慢慢有了活動的能力。
然後是右腳,左手。
她閉著眼睛,感覺血開始慢慢暢通。
隻有右手,仍舊拷在床頭。
杜仍舊在看祖國的新聞,電視裏隱約能聽到主持人在說:“美國和阿聯酋,雙方就煉油、軍事、航空、觀光等合作進進行了實質溝通。”杜忽然關上了電視,有些煩躁地拍了拍桌子:“好了沒有?”
“快了,快了。”老醫生說。
南北忽然呻吟了聲,像是被弄疼了哪裏。
杜看她。
她的身子忽然如同痙攣,用自己的左手緊緊握住右腿,因為被封著口,說不出真實的話,卻能看出很痛苦。杜本就心裏煩躁,被她弄得更加緊張,站起來,走過去看她:“怎麽忽然這樣了?她到底有什麽問題?會不會流產?”
接連幾個問題,都是追問老醫生。
話音未收,已經驟然覺得頭皮發疼,被南北猛地抓住頭發,撞向她的膝蓋。瞬間的疼痛眩暈下,他想要往後躲,卻被老醫生猛地抱住了腰。
一切發生的太快。
南北用兩條腿扭住他的脖子,將他甩到牆上,杜的頭狠狠撞上了牆麵。很大的一聲悶響後,她單手奪下了他的槍,頂住杜的太陽穴。
房間裏簡短的搏鬥,嚇壞了那個小姑娘。
她發現自己的金主被擒住,馬上就跑到門口,扭開大門,卻被門外的景象駭住了。分明有四五把槍,對著她的額頭。
在暗紅的燈光裏,很高大的一個男人彎下腰。
“怕了?”他用菲律賓語,不帶任何感情,問這個小女孩。
小女孩連搖頭都不敢,這個人,比剛才的景象嚇人百倍。
黑色的眼睛,黑的幾乎沒有倒影。
這是一雙戾氣濃鬱的眼睛。
南北不停喘著氣,看著門口的人,心口忽然疼起來。十幾天的折磨,再加上大病初愈,還有程牧陽,還有孩子,她剛才真是拚了全力。
在那個老醫生給她暗示前,她甚至不知道,有這樣的機會。
那個男人向她走過來,南北已經開始脫力,對他伸出一隻手。男人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身後有人從杜的身上拿出鑰匙,打開了南北的手銬。
南淮不忍心仔細看她現在的樣子,低聲說:“我在外邊守了十幾天,怕傷到你,不敢硬衝進來。”
她像是小時候一樣,窩在男人的懷裏,一聲不吭。
不哭也不動。
南淮把她整個人從床上抱起來,對身後的幾個男人說:“從現在開始,南北已經死了,南家要大辦喪事。十年內,我不想看到CIA的人出現在東南亞,”他看了眼懷裏的南北,“告訴他們,我說的,絕對不是玩笑。”
他不允許再有外人,知道南北的下落。
更不允許再有人,有機會,威脅她的安危。
十一月下旬。
莫斯科。
在這個國家裏,由黑幫控製的經濟,占去全國經濟總值的兩成,甚至是三成。自然在這個歐洲最大的城市,總有些地方,是專屬給某些勢力的。
比如在某個森林區附近,獨立的莊園。
因為主人的傷病,莊園裏的人都保持著應有的沉默,謝絕探訪。
喀秋莎的車開到大門口,卻被攔住,就連這張熟的不能再熟的臉,都被拒之門外。
她的電話,直接打到莊園的管家那裏。管家的聲音,禮貌而有歉意:“抱歉,喀秋莎小姐,先生還在休息。”喀秋莎靠在車門上,看著莊園深處,很輕地問管家:“他還沒有醒?”
“昨晚醒了,但很快又睡著了。”
喀秋莎沉默不語。
究竟是怎樣重的傷,數個月,都讓他深居簡出?她沒有權力探病,每每都在很遙遠的鐵門外,看看他。這次也是一樣。
因為程牧陽在CIA的犯罪檔案,他已經因為戰爭罪和恐怖襲擊罪,在全球範圍通緝。如果說之前是CIA見不得人的暗殺活動,那麽,現在就是一個國家對個人的起訴。而對於那場對CIA的壓倒性屠殺,仿佛從未發生過。
恐怖襲擊和戰爭罪,這是國際公敵。
為了堵住國際輿論的口,程牧陽的死亡必須是事實,否則當美國公開要求俄羅斯引渡時,將會為程家帶來巨大的麻煩。
所以,現在的莫斯科,隻有солнце。
房間裏,程牧陽靠在躺椅上,身邊圍著四個醫生,房間裏有幾個男女,或站或坐的,等著他換藥。所有人都不出聲,隻有他身邊儀器的輕微聲響。
“莫斯科最大的華人市場,收到停止營業的通知,”阿曼輕聲說,“很多華人商人,想要我們出麵。還有,最近有組織有計劃,敲詐華人的事件層出不窮,光頭黨也吸納了很大一批年輕人,在莫斯科的學生,已經失蹤了十幾個。”
“凡是死人的案子,都被警察簡單結案,”那個曾幫程牧陽在豪賭遊輪上拆彈的男人,繼續說,“官匪勾結,他們還真當солнце死了?剛才借我們的手,摘掉CIA在莫斯科和核工場的間諜,就開始把槍口對準我們了?”
阿曼笑起來:“謝律師,鎮定,程家近百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謝青聳肩:“我很鎮定。”
“鎮定就好,”阿曼抿嘴笑,“別忘了,我們也是匪。”
“莫斯科進入深秋了。中國人很看重農曆新年,我希望每個在這裏的華人,都能過個好年,”程牧陽說話的時候很慢,那些私人醫生都很懂事,在他開口時,很快退出了房子,“如果莫斯科不能控製好自己的警察機構,我不介意,免費送一些武器給民間組織,比如車臣?”
常年居住莫斯科,卻敢如此威脅上層的人。
估計也隻有程牧陽了。
“我會婉轉一些,告訴他們,”阿曼歎口氣:“如果真這麽做,咱們今年的錢又白賺了。”
程牧陽笑一笑,沒有說話。
他的體力並不好,還需要長時間的監視儀陪伴,能說的話也不多。
那樣重的傷,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跡。其餘的,誰都不敢強求。
在所有談話結束後,他忽然看始終沉默的寧皓:“有沒有在CIA的資料庫裏,找到爆炸那天的資料?”寧皓猶豫著,告訴他:“солнце,我隻看到你殺人的畫麵,其餘什麽也沒有。CIA應該和南家是非常友好的關係,所以主動為南家消除了證據。”
當初程牧陽在菲律賓落海後,他都敢調笑這個小老板抱著個女人私奔,浪漫至極。
可是自從他這次醒過來,開始調查南家那位死去的大小姐開始,就再不敢有任何私人玩笑。程牧陽變得,讓人不敢靠近了。
程牧陽點點頭。
所有人都知道,他應該累了,在眾人離開房間時,他忽然對最後退出的人說:“謝青,給我一本書。”
“什麽?”謝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本書,隨便什麽書。”他的聲音有些低。
醫生不再敢追問,從整麵牆的書架上拿下一本書,放到他的手邊。在門關上的瞬間,謝青看到,程牧陽隻是安靜地打開那本書,覆在了自己的臉上,繼續靠在躺椅上休息。
一動不動,仿佛已經再次熟睡。
整個房間裏,隻有監測儀器的規律聲響。
一本書帶來的黑暗。
隔絕了程牧陽所有的感官。
農曆新年。
比利時。
東北部的一個城堡,建於18世紀。曾居住過一個貴族家庭,但因家族破敗,在男主人去世後,整個家庭都搬到了首都布魯塞爾。
而這個城堡被非常低調的英國人買下來,重新翻修。
城堡的塔樓,可以直接通往封閉的天台。
南北坐在天台的長沙發上,看天台玻璃外熱鬧的人。
她的腿腳都有些腫,據那些請來的中國生產助理說,如果腿腳腫的厲害,很可能就是個女孩。她一直不讓人告訴自己,孩子的性別,隻想讓自己在待產幾個月裏,有些期待。
在午夜十二點時,有個電話準時接進來。
天台隻有她一個人,她直接接通了視頻。
“北北,新年快樂,”沈家明的聲音很愉悅,“我是說,農曆新年快樂。”
“嗯,知道了。”她抱著厚重的羊絨毯。
“我的寶貝兒子怎麽樣?”
“不知道,”南北淡淡地說,“在誰肚子裏,就問誰去。”
“北北,孩子出生,總需要爸爸。”
她不喜歡和人討論這個問題。
可是有人從塔樓的樓梯走上來,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孩子出生後,會叫我爸爸,”南淮走過來,給她端了杯蘋果汁,“這樣他會認為自己父母雙全,不會有心理陰影。以後,南家所有的都是他的,也不會有人敢威脅我的孩子。”
沈家明徹底偃旗息鼓。
對於一個偏執的哥哥,任何人都是外人。
估計這世界上能坦然說出這樣話的,隻有南淮一個。
如果不是一個月前,南北產前憂鬱症已經嚴重到威脅生命。沈家明根本不會有機會知道,她還活著。沈家明風塵仆仆趕來的時候,打開門的瞬間,都有些害怕。怕不是真的。
南淮很快掛斷了電話。
開始很認真地和南北探討問題。
“醫生說,寶寶從下個月開始,就要慢慢活動,頭向下轉動身體了。”
“是啊,快入盆了,”南北在自己肚皮上比劃著,“據說,如果頭向上,就會難產。在古代,那些難產而死的,大多數都是頭在上。”
南淮漆黑的眼睛,很嚴肅地看著她隆起的腹部:“不會頭暈?二十四小時倒著?”
她想了想。
真是個深奧的問題。
難以作答,隻得抱著羊絨毯笑起來:“小哥哥,你怎麽不問,為什麽寶寶不會嗆到水?”
南淮在笑:“這個我很清楚,因為寶寶不靠肺呼吸。”
他做了太多的準備工作,沒有什麽,能比這個孩子順利降生還重要。
因為他知道,這個孩子,南北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這個妹妹,他從十歲帶著她,那時候她學說話很晚,到了三歲才開始願意表達自己的想法。從她三歲起,他的人生就簡簡單單的,隻有兩個詞,報仇和妹妹。前一個他用了十五年做完,而後一個,他以為他已經做到了最好。
直到,他發現,南北上了周生家的賭船後,他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
最後他找到她,是在馬尼拉風化區,一個非常肮髒的妓房裏,十幾天的囚禁和折磨,她又開始恢複三歲時的模樣,不說話,不哭不笑。困了就睡,餓了就等著他給她拿飯。
到她懷孕六個月,終於有了嚴重的憂鬱症。
甚至開始忽略任何人,包括南淮。
某個夜晚,他終於爆發了最大的一次爭吵:“你不要以為是他救了你?如果他沒有回去殺掉CIA的人,你馬上就會被CIA送回畹町!我從沒見過這麽蠢的男人!他回去有什麽用?能幫你什麽?什麽也做不到?死有餘辜,知不知道?”
那時候的南北,靠在躺椅上看他。
他還說了很多話。
但是南北就像聽不懂。
“北北,”他覺得怕了,終於在躺椅旁半蹲下來,“他已經死了,而你,還要好好活著。”
南淮的手,握住她的手。
在長久後,南北終於張了張嘴巴,喉嚨有些幹澀的自言自語:“小哥哥,如果有人拿我威脅你,想要抓到你,你會怎麽做?”她有十幾天沒有開口說話,嗓子的聲音非常奇怪。
南淮摸摸她的頭發:“用我自己換你。”
“如果換了以後,他們先殺了你,最後還是要殺我呢?會不會很蠢。”
“這不重要,”南淮回答她,“我不能忍受的是,我還活著,你就死了。”
南北沒有再問。
她想,程牧陽或許也是這麽想的。他可以有更多的方法,可以讓自己更冷靜處理,可還是選擇了最笨的一個。過了會兒,才低聲說:“我們以後,再也不提他了。”
“好。”
那個晚上,南淮答應她,再也不提程牧陽。
從那天起,他們再也沒提過這個
兩年後。
莫斯科的天空,霜雨不斷,厚重的雲層覆蓋在樹梢之上,有種壓抑的美感。這是莫斯科的低雲天氣,曾無數次出現在蘇俄畫家的筆端。
有個歐洲人裹著風衣,在路上疾行而過。
直到有黑色的汽車停在身側,他終於像鬆了口氣,對著拉下來的車窗內,招呼了一聲,車門很快打開。那個歐洲人鑽進車裏,人和車都消失在了街頭。
“老朋友,怎麽忽然想出國了?”凱爾接過烈酒,“你這麽有權有勢,還需要我保護?”
凱爾麵前的程牧陽,也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我並不需要你保護。”
他穿著簡單的休閑式樣的白衣黑褲,臉孔被黃色的燈光映襯的輪廓鮮明,光線並不十分足,更顯得那雙眼睛顏色頗深。
這個男人,曾讓莫斯科政府認為,有機會扳倒他。
尤其是在他兩年前元氣大傷時,俄安全局“反集團犯罪特別工作組”甚至開始行動,準備從他身上榨取好處後,徹底讓他,甚至是程家從莫斯科消失。
結局卻是,有特工接二連三叛逃國外,公開揭露安全局內幕:
什麽高級官員**,國家軍火大量倒賣到黑市,甚至還有與烏茲別克毒販的生意。最可怕的是,當民眾得知,莫斯科最有名的搶劫犯罪團夥,幕後老板就是安全局一位陸軍上校後,民眾憤怒了。
當然,所有這些,還不包括車臣的頻繁活動。
所以,這場角鬥的結局,隻剩了一個解決方法:雙方握手言和,繼續情同兄弟。
而凱爾這次接到的任務,就是保護這位國際通緝犯的出國遊。
凱爾有些意外:“聽說,為了你這次臨時的旅遊,我們第二局可是出動了四組特工。而且,聽說是你親自和拉姆要的人。”
“我要和CIA做個小遊戲,”程牧陽繼續給凱爾到酒,“有你們這些人陪著,所做的事,就代表了你們國家的利益,比較容易些。”
凱爾笑起來。
他當然知道不是旅遊這麽簡單。
隻是好奇,程牧陽想要親自去,是為了什麽:“很危險的遊戲?和兩年前比怎麽樣?”
“在菲律賓,我雖然死裏逃生,卻還是輸了,”程牧陽的聲音低緩,而清冷,“輸了我的女人,也輸了我的身份。所以這次,我需要贏回來。”
“贏?”凱爾看不透他的眼神。
“讓我的公開身份,成為世界和平愛好者,慈善家。”
凱爾輕吹了聲口哨。
從戰爭犯,到世界和平愛好者,這個目標非常遠大。
這是個絕對聰明的人,以聯邦公民的身份,在莫斯科安全局的保護下,成就自己。
凱爾感歎他陰險的同時,也不得不佩服他。
“我很後悔,當初在菲律賓的海岸救了你,你知道,那時候的你,並不是我的主要任務。”
他隻是臨時受命,去看有沒有機會營救,可惜太懸殊的實力,凱爾隻能等待機會。其實他並沒有抱有很大希望,如果沒有他殺掉大部分人,沒有杜臨時設定了爆炸後,又殺掉自己的同伴,凱爾不可能有機會救出程牧陽。
“不論如何,還是謝謝你。”程牧陽輕舉杯,喝了口烈酒,視線轉向窗外。
程牧陽這個人。
落在美國人手裏,就是最大的威脅,他掌握了太多絕密資料。
可對於莫斯科,又何嚐不是顆原子彈?手裏握了太多的絕密力量。
所以,
凱爾想,他還是好好的,做個磁山大使,活到壽終正寢比較好。
在飛機即將在甫抵利雅德機場降落時,凱爾終於知道了目的地。
是沙特。
凱爾拿出護照,程牧陽看了眼,讓阿曼給了他一本新的。
“不要在這裏用英國護照,”程牧陽說,“這兩年,英國和沙特關係有些緊張。”
“緊張?”
“最近這裏的一個皇室成員的妻子,走訪英國時有了婚外情,申請政治庇護,英國政府批準了,所以,現在兩國關係有些微妙。”
“程,”凱爾笑起來,“你還喜歡看花邊新聞?”
程牧陽看了他一眼:“我感興趣的是,英國和沙特的關係,非常巧合,兩年前英國在徹查和沙特的戰機交易,涉嫌賄賂。最後是英首相出麵,阻止了調查,這次又忽然出了這種事,不覺得很有趣嗎?”
凱爾輕出一口氣:“誰做的賄賂?”
“不知道,”程牧陽坦然說,“不管是誰,對我來說都很好。這些明賬上的買賣越不順利,我的生意就越多。”
“可惜我在的第二局,是反間諜,”凱爾笑,“並不是反集團犯罪組,否則把你這些錄下來,完全可以做罪證了。”
隨行的兩位醫生,已經開始為程牧陽做例行公事的檢查。他沒有立刻回答凱爾,等把袖口挽起來,完成肌肉注射後,才慢慢放下衣袖,說:“安全局的反集團犯罪組,本身就是最大的黑窩,如果你需要他們的罪證,我倒是可以送上門,”他笑一笑,“不管文檔,還是影音,都有大量備份。”
凱爾揚眉,笑了。
這個人還真是,人見人怕。
所有人都知道,烈酒和藥物不能共存,但沒人敢提醒他。
凱爾在加入安全局之前,是名外科醫生,在救下程牧陽之後,他曾給程牧陽做過急救,當然知道傷有多重。如果不是程牧陽之前身體底子好,恐怕等不到返回莫斯科。
而眼下的人,在努力延續自己的生命,卻同時,也在用烈酒損耗生命。
一行人,隻有阿曼一個是穿著黑袍和頭巾,在海關口外等著他們。
“三個失蹤的科學家,已經找到了兩個。”
“還有一個,在CIA手裏?”
“應該是,”阿曼說,“很有趣,那個科學家最後出現的時間,是三天前,來沙特朝聖的路上——”阿曼輕聲和程牧陽交流著,有些話凱爾聽得並不十分明白,不過大概猜到,應該是一些很重要的科學家,在中東這裏失蹤。
始作俑者,肯定是CIA,而想要從中作梗的,是程牧陽。
最後落腳的地方,是個叫烏拉的小鎮。
所有的酒,都留在了飛機上。
這是個嚴格禁酒的國度。
吃飯時,很多人都知道程牧陽的習慣,特意給他要了不含酒精的啤酒。泡沫也有,味道也有,偏偏就沒有他的酒精。幸好,還有薄荷葉做的飲料和蔬菜。
當向導發現隻有程牧陽對薄荷葉不抗拒時,很是驚訝。
“我太太喜歡吃薄荷。”程牧陽很簡單地回答。
沙特本就個重視家庭的國家,聽到程牧陽這麽回答,向導更好奇了,不停追問各種問題,主要是想了解世界上有哪些地方,會這麽熱衷薄荷葉。
程牧陽的聲音,很平靜:“中國雲南,瑞麗市畹町鎮。”
向導馬上拿出手提電腦,想要google出那個地方。
寧皓立刻咳嗽了聲,灌了一大口味道奇怪的,果汁混雜薄荷的飲料:“向導啊,這東西真好喝,是不是你們沙特特產?還是在中東都能喝到?”
尷尬的話題,這才被解決。
他們住的旅館緊鄰沙漠,因為風沙,四周的山丘都形態詭異,夜晚的聲音也有些淒厲。
程牧陽聽著風聲,月色下,那些山丘都像一座座浮屠,悄無聲息,卻有著讓人平和的力量。在穆斯林的地方,竟然能想到這些,他都覺得自己是太缺乏酒精所致了。他需要太多的酒精,讓自己有時候,並不是那麽清醒。
他需要不斷告訴自己,南北還活著。
他從兩年前開始,始終在查南淮的行蹤,兩年來,那個男人去了太多的地方,可惟獨是比利時這個地名,讓他有感覺。他不相信南北死了,不論南淮做了多少偽裝,因為他知道,那個瘋子和自己一樣,太看重南北。
如果她真的死了,東南亞一定不會這麽平靜。
程牧陽走進浴室,打開水,衝了一個冷水澡。
11月的沙特,已經進入了冬季。
白天從機場出來時,還流著汗,到現在,已經是10度以下。雖然房間裏有恒溫的空調,但畢竟是冬天,涼水淋在身上,是滲入骨頭裏的冰冷。
就在擦幹頭發的時候,聽見了敲門聲。
打開門,寧皓舉著台迷你電腦,晃了晃。
“老板,小風在比利時,找到了你要的東西。”
程牧陽有一瞬的反應,很快拿過電腦。夜晚的燈光裏,明顯是在個餐館外的偷拍,一個女人和個小女孩的背影。熟悉的地方,他不可能忘記,這是布魯塞爾東南80公裏處的於伊市政府廣場,是那個中國餐館。
照片是連拍,但沒有整麵。
整個餐館都隻有她帶著寶寶,每個動作,都看得出來,她的小心翼翼。從挑菜到喂到嘴巴裏,擦嘴,偶爾還輕扯扯寶寶的衣服,親親寶寶的額頭和臉蛋。
他從沒見過,如此溫柔的南北。
縱然看不到正麵,可他知道一定是她。
程牧陽的手因為沒擦幹,還有些滑,竟拿不穩這麽小的一個電腦。
他就靠在洗手間門口,不停看這四十多張照片。
反反複複,很多遍。
但他沒想到,她有了寶寶。
程牧陽輕輕吐出一口氣。
胸口因為剛才的緊張,有些隱隱發疼。
他伸出一隻緊緊攬住寧皓的肩膀,難得聲音不穩地說:“我做爸爸了。”
寧皓抬了抬帽簷,也是滿眼喜悅,卻還不忘開玩笑:“老板,你怎麽知道,這是你女兒?”
程牧陽忽然勾住他的脖子,作勢要擰斷。
“是,絕對是,”寧皓可不是什麽功夫老手,純粹靠的是幾根手指和大腦,他可不敢和程牧陽造次,“不過,小風說,他跟丟了。”
“三天,”程牧陽伸出三根手指,並攏在一起,“告訴小風,三天找到我太太和女兒。”
比利時。
南北在拿著和小臂一樣長的鏟子,給花填土。她戴著大大的遮陽帽,露出半張臉,而身邊蹲著的小女孩,也戴著和她一模一樣,隻是尺寸小了數倍的遮陽帽,認真蹲在她身邊,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花棚是恒溫的。
雖然是冬天,但是難得好太陽。
“爸爸呢?”
“爸爸在中國。”南北柔聲說。
“爸爸在中國做什麽呢?”
寶寶的聲音,奶聲奶氣的,卻問的很認真。
她笑:“工作啊。”
“爸爸為什麽要工作?”
“給你買奶粉吃啊。”南北笑著摘下手套,摸摸她的臉。
她看著寶寶的眼睛,和他一樣的顏色,隻是很亮很清透,睫毛很長,隨著眨眼的動作,很快就帶走了南北的所有思維。她想起,在菲律賓生死之間的那個夢,少年時的程牧陽,也是這樣安靜,並且幹淨。
“媽媽。”寶寶忽然學著南北,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臉。
“嗯?”南北也捂住自己的臉,把她的小手按在手心裏。
“寶寶吃的不多,”寶寶小聲說,“叫爸爸不要工作了。”
南北聽得啼笑皆非,答應下來。
南淮並不常來這裏,隻是在寶寶剛會說話時,陪她住了半個月。可能一個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天性就很依賴“父親”這個角色,所以寶寶真的很喜歡他。甚至會在學會叫他爸爸後,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南北的房間走出來,叫南淮起床,並且一定要親自把床頭的拖鞋,並攏擺好,再讓南淮下床。
其實小哥哥隻是第一晚累了,才睡得久了些。
餘下的十幾天,卻都乖乖躺在床上裝睡,直到寶寶出現。
也許到寶寶懂事了,她需要給她講,這個爸爸不是真的“爸爸”。不過,看寶寶現在的樣子,她甚至想,這一天可以永遠不用到來。讓她覺得有爸爸,有媽媽,每天問些奇怪的問題,真的是最幸福的事了。
晚上南淮電話來,她和他說了這件事。
南淮的聲音,也是出乎意料的溫柔,他說,他會盡快解決手裏的事情,在農曆新年趕過來。兩個人交流著寶寶最近的近況,說了半個小時後,南淮突然就問她:“昨天,你帶寶寶去布魯塞爾了?”
她自己雖然能偷跑出去,但想徹底瞞住他,根本不可能。
所以也承認的坦然:“我忽然想吃那裏的菜。”
南淮沉默了會兒,笑起來:“有些小麻煩,明天我給你們換個地方住,好不好?”
她倒不意外,嗯了聲:“好,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讀書時,南北住在法語區,可這次住過來,卻大部分在布魯塞爾以北的荷蘭語區。有時候帶寶寶出去,還要帶上個翻譯。在一些特定的時間,她總喜歡帶寶寶,去走一些自己和程牧陽走過的地方。
搬家後不久,就是中國農曆新年。
南淮沒有準時來,卻來了個意外的客人。沈家明。
寶寶很禮貌,但是明顯對沈家明充滿敵意,始終趴在南北的懷裏,從年夜飯一直到睡著,都不肯離開,最有趣的是,隻要沈家明想和她說話,寶寶一定會問她問題,打斷兩個人難得的溝通。直到小孩子真的睡著了,南北才把她放到小床上,讓人看著,走出臥室。
她的臥室外,就有個小型的客廳。
沈家明坐在那裏,拿著根煙,在手指間來回把弄著,卻不點燃。
“在戒煙?”南北奇怪問他。
“沒有,”沈家明笑看她,“怕對小孩子不好。”
“她在睡著了。沒關係,你抽吧,一會兒會有人處理味道的,”南北在他對麵坐下來,“怎麽這麽好,新年特地來看我。”
“沒什麽,”沈家明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就是想看看你。”
南北笑:“忽然說的這麽煽情,是不是遇到不好的事情了?”
“沒有,”他把手裏的煙放到桌上,把眼鏡也摘下來,丟到桌上,“玩骰子嗎?”
“可以啊,反正今天是新年。”
南北讓管家,拿來骰盅和籌碼。花花綠綠的,推在透明的長桌上。
沈家明笑著撥開那些籌碼,輕輕地用右手晃動著骰盅,看她:“如果你贏了,我送你個新年禮物。”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音,從骰盅傳出來。
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他每次想要送她禮物,都要這麽做。既讓南北贏,又讓她收到禮物,樂此不疲。在暗紅色的壁燈光線裏,她看沈家明的手,想起那段,她過去生活裏最平穩,沒有任何生命威脅的日子。
單純的比大小。
最簡單的玩法。
可沈家明偏就讓她贏得非常絕對,給她開了三個六,而給自己開出了三個一。南北忍不住笑起來:“家明,你覺得可以去演台灣版的賭王。”
“我喜歡輸的徹底。”沈家明半真半假笑起來。
他看著南北,並沒有掏出禮物的意思,卻像是有什麽話要說。
十二點的鍾聲,就在此時響起來。
低沉而有規律。
新年了,新的一年了。
南北笑著對他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沈家明看著她,沉默了幾秒,再次開口,“程牧陽還活著。”
簡單的幾個字。
她卻盯著他,沒有任何反應。沈家明又說了兩遍,一字未改,告訴她,程牧陽還活著。南北覺得自己的手都有些發抖,扶著透明的長桌邊沿,不斷攥緊,再攥緊,手心被壓迫的發疼時,她忽然就站起來:“他在哪裏?”
沈家明不可能騙她。
可是她卻很怕,下一句他就會說,這根本是個新年玩笑。
“不知道,”沈家明的聲音有些低,“我隻知道,他還活著。”
他說完,也站起來:“其實我這次來,是你哥哥授意的,”他笑的非常遺憾,“多好的機會,我本該向你求婚的。”
南北的心跳,非常不平穩。
“南淮應該比我清楚的多,你可以去問他,”沈家明看出來,南北早已無心多留,示意她可以先離開,“快去吧,打個電話,就什麽都清楚了,不用管我。”
“謝謝你,家明,謝謝你。”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跑進了書房。
沈家明把煙夾在兩根手指上,看著書房,莫名地出神。有時候人和人的緣分,真的隻能拿時間來衡量。如果說他和南北有六七年的緣分,那麽程牧陽,顯然比他要幸運的多。
運氣好的話,或許真的就是一生一世了。
他把煙握在手裏,笑了笑,沿樓梯而下,離開了這個房間。
電話接通後,南淮先問寶寶。
她沒有回答,卻問了程牧陽的問題。
南淮有些意外,甚至一開始的語氣非常不善,在壓抑自己的煩躁。他想不到,沈家明會告訴南北。如果他不說,沈家明不說,幾乎與世隔絕的她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作為一個哥哥,親眼看著出遊的妹妹,曆經生死,遍體是傷,懷著孩子回到身邊,他覺得自己不殺了程牧陽,已經非常有度量了。
可偏偏南北,就是這麽愛他。
“我想見他,”南北對哥哥說,“我一定要見他。”
不論南淮怎麽說,她都反複隻是這句話。
最後兩個人都安靜下來。
誰都不再說話。
過了很久,南淮終於妥協,他就這麽一個親人,永遠的妥協已經成了習慣:“不要讓你的心情影響到寶寶,好好睡一覺。明天早晨,我送個人去見你。”
她嗯了聲,斷了連線。
因為南淮的話,南北徹夜未眠,坐在寶寶的小床邊,看著她。寶寶自從習慣自己睡,睡姿就變得極乖,永遠都是仰麵躺著,兩隻小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對於睡姿,從沒有人約束過她,可她似乎天生就喜歡這樣。
她對寶寶的依賴,甚至更甚於小孩子對她的。所以她不肯給寶寶別的名字,就願意很俗氣地叫她“寶寶”,所有的事情都親力親為,與世隔絕,隻是一心一意地對著和程牧陽如此像的孩子。
每天她都是這麽看著寶寶睡醒。
獨獨今天,南北心神不寧,等待著南淮所說的“那個人”。
寶寶醒的時間,非常準時,還沒有睜開眼,就習慣地伸出兩隻手臂,軟著聲音叫媽媽
南北笑著,用小被子裹著她,抱到自己腿上坐著。
“爸爸呢?”
真是記性好,竟然還記得自己說過,南淮會新年來看她。
“爸爸還在路上,”南北接過身後提來的溫熱毛巾,給她擦了擦臉,“寶寶喜歡爸爸嗎?”
“喜歡。”寶寶重重點頭。
“喜歡媽媽嗎?”
“喜歡。”寶寶繼續點頭。
“誰排第一呢?”
寶寶想了想:“爸爸。”
南北被逗的笑起來:“那媽媽呢?”
寶寶慎重地想了想,“爸爸排在1,媽媽排在0。”
“為什麽呀?”南北更覺得好笑了。
寶寶勾住她的脖子,不甘心地說:“因為0在1前麵。”
她終於懂了。
“寶寶,媽媽告訴你,你還有個——”南北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麽形容程牧陽,後來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有個小爸爸。開心嗎?”
寶寶疑惑看南北:“小爸爸?”
“就是比爸爸年紀小,所以,你要叫他小爸爸。”
寶寶把頭貼在南北臉上,蹭了蹭:“比爸爸小,是小爸爸。比爸爸大,是大爸爸。”
南北哭笑不得,繼續哄她:“不是哦,寶寶隻有兩個爸爸,別人都不是。”
寶寶剛才接受一個概念,又被推翻後,更迷糊了。
隻是慢慢眨了兩下眼睛,像是在思考。
“多個人陪你玩,不開心嗎?”南北繼續誘導。
她看到南北在笑,而且笑得很漂亮,終於也笑起來:“他會送我禮物嗎?”
南北笑:“會啊。”
“他會喜歡寶寶嗎?”
“當然會。”
估計會喜歡到瘋掉。
“媽媽喜歡小爸爸嗎?”
“喜歡。”
寶寶彎起眼睛:“小爸爸明天會來嗎?”
南北輕搖頭,親了親她的臉:“不會,但是很快就會來看寶寶了。”
“好吧,”寶寶終於首肯,貼在南北身上,小聲提醒,“讓小爸爸偷偷來看寶寶。爸爸知道,會生氣。”南北嗯了聲,忍不住笑出了聲。
南淮像是算好了寶寶吃早餐的時間,等到人帶來時,恰好她在陪寶寶畫畫。寶寶專心致誌地拿著筆,在紙上意識流地塗抹著,管家暗示南北可以離開了。她馬上讓旁邊的兩個女人看好寶寶,起身悄悄地走下了樓。
到一層就已經是大步在跑。
中式的庭院裏,在下著雨,不是非常大,幾個男人拿著微型手槍,指著個身材修長的人,是小風。兩年的時間,大男孩變成了年輕男人。
他的頭發淋濕了,本是簇著眉,在看到南北後,有一瞬的怔住。南北也看著他,過了會兒,兩個人忽然笑了起來,同樣的恍如隔世,同樣的如釋重負。
在飛機的上層甲板貴賓室裏,南北輕聲和波東哈交談著,她需要迅速獲取很多信息,推測到程牧陽到底想要做什麽。當然,這很難,但隻要猜到一二,也會有很大幫助。
那天見到小風,他簡單用中文寫給她,說自己在比利時已經有一年,而在一個月前,終於發現了南北,可惜,南淮非常的小心,在南北在布魯塞爾露麵後,就安排她和寶寶搬到了另外的城市。小風帶著幾個人,好不容易摸到了這裏,卻被撞破行蹤,看管了起來。
南淮並沒有為難他們。
一定意義來說,南淮再討厭程牧陽,也不得不把他當“家人”來特殊對待。自然不會殺程牧陽的人滅口,囚禁卻在所難免。
小風最後告訴她,程牧陽在沙特。
已經留了足足一個月,而因為囚禁,兩人也斷了十幾天的聯係。
“你知道,他去沙特是做什麽?”
小風握著筆,搖了搖頭,寫下來:具體不清楚,隻知道,是為了CIA。
十幾天,足夠做許多事情,但實際是,沒有發生任何值得人關注的事情。在這兩天,任何聯係方式都試過了,找不到人。他一行十三個人,沒有任何人有消息。身為一個被起訴“戰爭罪”的人,能讓他離開莫斯科,前往一個陌生國度的原因,肯定非常重要。
南北在當天,就決定和小風去沙特。
離他越近,越有機會找到他。
南淮像非常清楚她會做什麽,讓非常熟悉中東業務的波東哈來陪她。“那個人,是瓦利德-本-阿勒的私人助理奧塞馬,”波東哈喝了口飲料,輕聲說,“他的主人,是沙特最富有的王子。”南北頷首:“據說,沙特有幾千個王子?”
波東哈笑起來:“的確,他們的皇室成員非常多,所以他們的名字很長,都帶著父親和祖父的名字,以避免親近的婚姻。比如這個瓦利德王子,父親和祖父的名字,就分別是他名字裏的本和阿勒。”
她喔了聲。
奧塞馬看到波東哈,忽然停下和身邊人的交談,走到兩個人身前:“看看這是誰?我們的老朋友?我真該看看乘客名單再登機,否則也不會在快降落時,才看到你。”
波東哈站起身:“老朋友,不要太客氣。這次隻是私人之旅。”
南北也站起來。
因為沙特的法律,也為了不太惹眼,她早在飛機的私人套間換了衣服,黑袍頭巾和麵紗,一個不少,隻露出一雙眼睛。
除了點頭招呼外,奧賽馬沒有多看南北。
穆斯林教的這個習慣,對南北非常有利,他們的男人對女人都不會多看一眼,自然也不會記住千篇一律的服裝麵紗下,記住她的任何特征。
奧塞馬和波東哈似乎有很多話題。
兩個人說起去年的麥加朝覲,有外國來朝覲者舉行了反美遊行。這並非一個禁忌話題,兩人身邊有個西方臉的男人,義正言辭地說:“伊的戰爭,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的盒子,這是世界的災難,而不單單是對一個民族的。”
眾人不語。
南北和波東哈對視一眼。
看來一定程度來說,這場戰爭,不止對中東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對美國自己又何嚐不是。美國在伊的駐軍,每一天都在吸引各種組織,進行保衛聖地的“聖戰”。死傷從未中斷,一個國家從完全封閉的統治,過度到了流血衝突不斷的地方。
這就是美國的所謂“自由”。
飛機快要降落時,很多身著時裝的女人都匆忙返回私人套間,換上黑袍和頭巾。
南北走到小風的私人套間外,輕敲敲隔板,很快,他就從內拉開。
她看見他時,小風剛剛合上套間提供的電腦,搖頭。
意思是,依舊沒有程牧陽的消息。
按小風所說,他最後一次的消息,是說自己要去沙特的東部——哈薩。所以,波東哈早已在登機前,就安排了行程。豈料他們一下飛機,就被告知,剛剛在機場附近截獲了一整車的地對空導彈,整個機場都在一級戒備狀態,排查非常的嚴格。
幸好他們在飛機上遇到了奧塞馬。
南北在貴賓室遞出自己的護照時,那個檢查的警察忽然多看了她一眼,立刻被奧塞馬低聲製止。“抱歉,女士,”中年警察移開視線,去看她的護照,“按照規定,所有旅客會在首都居住三天,等核實個人身份後,再放行。”
“抱歉,”波東哈沒等南北說話,就先開口說,“我是這位女士的監護人,請和我交涉。”
中年警察點頭,剛要再說話,奧塞馬已經蹙眉說:“這位先生和隨行的女士,是王子的舊識,我可以為他們擔保,他們絕不會是沙特的敵人。”
正如波東哈所說,奧塞馬的主人是沙特最富有的王子,也是國王的侄子,自然地位尊崇。他既然開口,警察也不敢說什麽,請示自己的上級後,馬上就改了口:“那麽,請這位客人說明你們未來三日的行程,以便我們可以隨時聯絡你們,”警察笑著解釋,“當然,這麽做也是為了保護你們在我國的安全,畢竟誰也不知道這批地對空導彈,是針對哪一位的。”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波東哈很快說,自己會在當晚住在哈薩,不出意外,未來三天都會在哈薩,胡富夫市居住。胡富夫的北部都是連綿的沙漠,擁有沙特為數不多的自然景點,警察隻當這幾個人想要體會沙漠風情,也就沒有什麽警備,很快記錄下聯係方式還有下榻酒店後,對他們放行。
南北從利雅得機場一出,直接就上了私人汽車,直奔哈薩。
他們所住的酒店,離沙漠很近,已經在綠洲的邊沿。
因為風沙,四周的山丘都形態詭異,夜晚的聲音也有些淒厲。
南北聽著風聲,看月色下的遠處,那些山丘都像一座座浮屠,悄無聲息地矗立在那裏。她給寶寶電話的時候,寶寶剛才喝完奶,準備睡覺。能聽得出來寶寶很開心,因為南淮在她走得當天下午,趕到比利時,準備在她離開的這段日子裏,一直陪著寶寶。
“媽媽。”寶寶軟軟地叫她。
“嗯,”南北也忍不住揚起嘴角,“寶寶今天做什麽了呀?”
“在和寶寶玩子彈。”
南北嚇了一跳,等到南淮接過電話,才知道下午寶寶想她,怎麽哭都勸不住。南淮就把身上兩把搶的子彈都退出來,用毛巾擦幹淨遞給她玩,她反倒是不不哭了。所謂玩,也就是握在手裏,數來數去,自娛自樂。
在掛斷電話前,寶寶忽然讓南淮走出屋子,小聲問她:“小爸爸開心了嗎?”
“開心了,”南北哄騙她,“見到媽媽就開心了,很快就不生病了。”
如果她不是說“小爸爸”生病,見不到媽媽不開心,就不會病好。寶寶也不會心軟,放她離開身邊。
“那,明天能回家嗎?”寶寶輕聲問。
南北被問得心酸。這還是寶寶生下來,南北第一次離開她身邊。小孩子雖然表示理解,但總是想念她的。“明天不能哦,”南北輕聲哄她,“寶寶上一次生病,十天才好,小爸爸是大人,要比寶寶生病久一些。”
寶寶哦了聲。
電話掛斷後,南北更睡不著了。
她不知道,程牧陽能在哪裏,什麽時候才能夠見到。他這次來是為了什麽?要做什麽?她一無所知。就在思維有些混亂的時候,房間的電話忽然就響起來,她以為又是寶寶,很快就接起來。但仍舊謹慎地沒有先出聲,她怕不是專屬的連線,如果是有心的外人,會被識破聲音,在這裏每一步都要很小心,她甚至始終沒有摘下過麵紗。
電話那側,同樣沒有聲音。
慢慢地卻有一段心經的梵唱響起來,南北先是一愣,很快就心跳快起來。如果是一般人,都會認為是神經病,立刻掛斷電話,但是她卻直覺猜測,這個電話和程牧陽有關。當梵唱結束後,電話裏報出了一串號碼。
南北用心記下來。
斷線後,馬上就撥出了這個號碼。
短暫的等待音後,電話被接起來。
“北北?”是程牧陽的聲音,有些淡淡的倦意,磁的不象話,也不真實。
“嗯。”她答應著,竟然說不出第二個字。
“我很想你。”他的聲音有些低。
南北的眼眶已經很燙,被他一句話就說的,眼淚流出來。
“這裏不能喝酒,所以,我現在很想要你。”
很無賴,很流氓,也很程牧陽。
他笑,最後說:“把門打開,我馬上過來。”
她不敢相信,電話卻已經掛斷。
她跑到房間門口,打開門,就看見走廊的另一側,程牧陽快步走向自己,很大的步子。她睜大眼睛,還以為這是幻覺的時候,程牧陽已經走到她麵前,抱住她的腰,直接走進房間,狠狠撞上了房門。
南北還沒等張口,就被他扯下黑色麵紗,壓在牆上,直接壓住了嘴唇。
他的一隻手肘撐在門上,用自己的身體壓住她的,不給任何反應的機會。漫長而深入的吻,他不願意放開,她也舍不得推開他。
她缺氧到胸口發疼,終於被他鬆開嘴唇。
“女兒叫什麽?”程牧陽說話的時候,仍舊不肯放棄,斷斷續續地親吻她。
南北摟住他的脖子,喘息著,嘟囔著說:“寶寶。”
“好名字。”他的手開始給她脫黑袍和頭巾。
她呼吸不穩:“流氓,你就問這一個問題就夠了嗎?不喜歡女兒嗎?”
“喜歡的快瘋了,”他笑一笑,聲音誘人極了,“一會兒在床上慢慢問,好好問,仔仔細細的問。”
南北笑起來,是那種無可奈何,可卻享受其中的笑。
她認識的程牧陽就是如此,有著想要向佛的心,卻也享受和她的魚水之歡。他把她的衣服都脫下來,南北卻拉住他的手,看了看浴室。
她需要洗澡,裹著這身穆斯林女人的衣服,她已經出了不少的汗。
“先說好,不許在浴室做,讓我好好洗澡。”南北把他關在了玻璃房外。
透明的玻璃牆,很快就蒙上了一層水霧。
他就光著上身,穿著條長褲,很聽話地靠在浴室的門框上看著她。不斷有半透明的水流從她頭發上淋下來,順著前胸,小腹,大腿,一直流到乳白的瓷磚地麵上。自從看到那些照片,他想象過無數次,她是怎麽小腹隆起,到生下女兒。
失而複得。
這個女人,他失而複得了太多次。
程牧陽手扶上玻璃,曲起食指,輕輕地敲了敲。南北把玻璃門拉開:“怎麽了?”他笑而不語,捏住她的下巴,慢慢地親吻吮吸她的嘴唇。
不像剛才的霸道和急躁,他的舌頭在她嘴巴裏,溫柔的要命,不糾纏,隻享受。南北笑著和他親吻著,過了會兒,他放開她:“快洗。”
南北被他眼睛裏的情|欲燙的發昏,心猿意馬地關上玻璃門,衝洗掉身上的泡沫。
她光著身子走出來,扯下鏡子前的浴巾,擦著頭發,程牧陽終於開始脫自己的褲子,在她把毛巾掛回去的時候,直接從身後把她抱住,一瞬不瞬地看著鏡子裏,手指近乎迷戀地反複在她的嘴唇上撫摸,然後伸進去,輕輕地碰觸她的舌尖。
“戒指,我準備好了。”
“紅色的?”
他笑,把她的一隻手按在鏡子上:“紅色的。”
那麽久不觸碰的身體,貼在一起,讓所有的香豔畫麵瞬間清晰。
程牧陽的手滑下來,握住她的一隻腿,強迫她對著他分開腿,她呼吸發澀,感覺他的手像在回憶著什麽,反反複複從前胸到大腿,再一點點探入她的身體。
直到他握住自己,從後重重撞入她身體裏。南北終於忍不住輕哼出聲。
動作不快,卻很深。她的手從鏡子上慢慢滑下來,又被他抓住,按在鏡麵上,撐住兩個人的身體。程牧陽有時候從鏡子裏看她,有時候又低頭看兩個人交合的地方。
浴室很熱,能清楚地從鏡子看到,他的汗是怎麽落下來的。
“生寶寶的時候,疼嗎?”他從後咬住她的耳根。
南北嗯了聲:“比,中槍疼。”
破碎迷亂的聲音,他的也是。
他的身體摩擦著她的背脊,兩個人的汗都混在一起,同樣□的身子,他比她的要滾燙的多。她脫離意識,隻在他不斷進出的動作裏,將手攥成拳,眼神沒有焦距地看著鏡子裏的程牧陽,就在以為一切要結束時,他卻停下來,扯下來掛在鏡子前的浴巾,鋪到地上。
他把南北放到浴巾上,壓在身下,再次進入。
再不需要鏡子。
她能清晰看到他的下巴,鼻梁,還有眼睛:“程牧陽。”她叫他,他就答應一聲,她再叫他,他依舊耐心地答應著,隻是動作越來越激烈,把她的叫他的名字還有呻吟聲,徹底撕裂開。他越來越慢,每一下都讓她以為,他會離開,可馬上就是更徹底的貫穿。
和程牧陽這麽多次,從沒有一次,她到最後難以負荷,想哭出來。
最後到底有沒有哭出來?
她不記得了。
程牧陽把她橫抱起來,光著腳走出浴室。兩個人還沒有上床就被沙發絆倒,滾在地毯上糾纏在一次,做了一次。到最後南北都覺得身體不是自己的了,她在睡夢中,被程牧陽從身後翻過來,摟在身前。兩個人扯過來白色的被子,就窩在沙發上睡了兩個小時。
南北幾次想要翻身,都差點跌下沙發,嘟囔著要去床上睡。
程牧陽卻都駁回了申請。他這個自虐狂發現,睡沙發比床好太多倍,隻有在這個狹小的地方,南北在睡夢中才會緊緊地摟著他,唯恐掉下去。
天亮的很快。
她醒過來,覺得腰酸的要斷了,悄悄地從他身上抽出手臂,想要去床上舒展地睡一會兒。程牧陽似乎睡得沉了,果然縱欲過度是極耗費體力的,她從棉被裏鑽出來,從衣櫃裏拿出備用的棉被,把自己整個人都扔到了床上。
甚至頭都埋入被子裏,遮住光線。
就在迷糊著要見周公時,感覺有冰涼的觸感,從腳背開始,慢慢地移動著。她哭笑不得,懶懶地哼了兩聲:“小流氓,你讓我睡一會兒。”程牧陽慢慢地親吻著她的腳和腿,慢慢向上,直到找到她的嘴唇,兩個人在黑暗裏又吻住彼此,腿壓著腿,身體壓著身體,交纏在一起。
程牧陽把她的兩隻手按在頭上,想要再要一次的時候,電話忽然就響起來。兩個人都是一愣,南北很快就反應過來把他推到一側,拿起了電話。
很快,電話的彼端響起寶寶的聲音:“媽媽早安。”
“早安,寶寶。”南北輕輕喘息著,盡量讓自己聲音正常。
“寶寶吃了梨和草莓,牛奶和麵包。”
“寶寶乖,牛奶有沒有喝完?”
程牧陽終於明白她在和誰說話,從伸後抱住南北,把她整個人都拽到懷裏,用口型說:我要和女兒說話。南北看了他一眼,他看她沒有動作,隻好湊在她耳邊聽。
“喝完了,”寶寶驕傲地說,順便還不忘告狀,“可是,爸爸沒喝完。”
南北忍不住笑起來:“嗯,爸爸不乖。”
程牧陽詫異看南北。
她捂住電話,噓了聲。
等到寶寶乖乖匯報完早餐情況,又關心了下“小爸爸”的身體狀況,終於依依不舍地掛斷了電話。南北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程牧陽湊近,眯起眼睛看了個仔細:“寶寶說的爸爸,是不是你哥哥?”
“是啊,”南北倒是意外了,“你怎麽知道?”
“除了南淮,我想不到其它的可能性,”程牧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所以,那個‘小爸爸’就是說我?”
她嗯了聲,拉過被子,頭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輕輕地吐出口氣:“我搶走他一個妹妹,他搶走我一個女兒,也算是公平,”他低頭,用臉貼著她的臉。
“你不喜歡寶寶?”南北伸手,摸著他的臉。
程牧陽很配合地閉上眼睛,感覺著她的手指:“喜歡,她說話的態度,很像你。”
南北嗯了聲,心裏軟軟的:“她很聽話。”
“不過妹妹隻有一個,看起來,南淮更可憐些。”
她笑起來。
六點三十分。從這個角度,能看到晨光泛白,還能看到遠處天然的泥岩,被風化成各種形態。原來這就是昨晚看到的浮屠,暴露在日光下,其實有著各色的麵貌,遠看去,像是矗立的一座座人臉。
“昨晚,我看這些泥岩的影子,都像是浮屠。”她說。
“我剛到這裏,也是這種感覺,”程牧陽把她的身子翻過來,從她的肩膀,親吻下去,到脊背的弧線,“然後就想到你。”
她被他弄得發癢,躲又躲不開:“為什麽?”
他沉默地笑了會兒,說:“因為有你,我才不能信佛。”
南北頭埋在枕頭裏,笑出聲:“太肉麻了。如果沒有我,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剃度出家了?”
“差不多,我說過,我很有佛緣,”程牧陽摟住她的腰,傾身覆上去,兩個人最敏感的中心相互摩擦著,他卻始終沒有深入。
南北動了動腰,覺得酸的像是要斷了:“程牧陽,節製一些——”
他的手,從她小腹滑到胸前,輕輕握住,低著聲音說:“我盡量。”
程牧陽真的說到做到,這一次,溫柔的不像是他。像是個極端節製的禁欲者,隻是安靜地進行著。等到結束時,終於叫來早餐,不允許南北動一根手指,把所有東西都送到嘴邊,甚至連衣服,都要他親手給她一件件套上。
失而複得,隻不過讓他心魔更深。
沒有什麽比南北更重要。
她看著他給自己一粒粒係紐扣。
“你怎麽知道我的行程?知道我昨天到這裏?而且連酒店都清楚?”
“以前在菲律賓,你說過護照上習慣使用的名字,”他說,“昨天你到機場時,拿出了護照,而檢查你護照的警察,是我的人。你們的行程都在他手裏,所以我立刻就過來。”
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過也隻有這個方法。為了方便安排“商團”旅行,波東哈給小風幾個人都換了護照,他如果想要第一時間知道,除非本人就在機場,否則每天這麽大的客流量,無異於大海撈針。
“所以,你怕是陷阱,就先給我撥了電話?”
程牧陽不置可否。
“為什麽給我聽般若心經?”
“我猜你聽得懂。”
“如果聽不懂呢?”南北問完,又發現了另一個疑問,“你還有更安全的方法,比如,先聯係小風,確認我行蹤後,再來找我。”
“不是好方法。”
“為什麽?”
“不好嗎?誰都不知道的時候,我就找到你了。”
她忍俊不禁:“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次來沙特是為了什麽?”
“從伊開戰後,就有傳聞中東這裏,有個國家在做核工廠。CIA一直在查這件事,也算有了些成效,他們成功策反了三個科學家,”程牧陽把她襯衫的最後一粒紐扣係好,拿過來牛奶,喂給她喝,“其中兩個在我手裏,最重要的那個,在去年10月來麥加朝覲時,被他們帶走,至今還沒送出沙特。”
南北想要接過杯子,他沒放手,她也隻能湊過去,讓他一口口喂給自己:“你想和他們搶人?”程牧陽語氣平淡地說:“沒錯,他們想要把那個人運出沙特,而我要把那個人搶過來。”“為什麽?”
“他們來策反核科學家的事,如果曝光,會成為國際危機,你知道我們在中東的朋友,對朋友都非常友善,而對敵人都絕不會姑息的,”程牧陽示意她再喝一口,南北聽話地又喝了口,他終於放下杯子,說,“所以,我隻要有那個人在手裏,就掌握了話語主動權。目的很簡單,既然他們逼死了程牧陽,就讓солнце成為公開的慈善家。”
“慈善家?”南北上下打量他。
程牧陽笑著重複:“沒錯。程家交給程牧雲,以後他做軍火商,而
南北問程牧陽,他的下一站是哪裏。程牧陽正握著她的手,在輕吻她的手心,癢癢麻麻的。“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在哈薩,”他抬頭,琥珀色的眼睛有著危險的吸引力,“這是個很有意思的遊戲,信佛的人,要在真主安拉的土地上,讓上帝的信徒一敗塗地。”
他說完,伸手替她戴上黑色的麵紗。
“等到日落,我陪你去看看我們的‘浮屠’。”
他們所在的城市哈薩,擁有世界最大的加瓦爾油田,而在這裏負責程牧陽飲食起居的,並非是個人,而是全球最大的石油公司——沙特阿美公司。
當波東哈得知此事後,都笑著對南北感歎,程牧陽真是個非常合格的“生意人”。
不過波東哈也提醒南北:“這裏是很敏感的地方,伊斯蘭在沙特有兩大教派,這裏的教派,和沙特真正的教派是對立的,”他告訴南北,“不知道程牧陽想要做什麽。”
“他沒告訴我,”南北想了想,說,“或許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已經做完所有事了。”
波東哈笑起來:“有你和他的關係,我倒是不怕什麽。程牧陽這種人,隻要不和他做敵人,做什麽,都應該會很有趣。”
是很有趣。
她想起在台州重逢時,程牧陽帶自己去看千島湖的水下古城。在漆黑無波的水底,他是如何送給自己千年古城的驚喜。
他總能讓人意外,卻並不覺得危險。
或許,隻是對她來說,不危險。
那些看起來近在咫尺的高聳岩石,比她想象的要遠。
傍晚時,程牧陽接受醫生檢查後,親自開著車,帶她開車進入沙漠,她透過車窗能看到遠遠有散養的駱駝,拖著長長的黑色影子,慢悠悠地走著。
車在沙漠上緩慢地開著,程牧陽開的很慢,讓她可以欣賞沙漠的風景。
“北北?”
“嗯?”
她回頭看他。
他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手捏著戒指:“把手伸過來。”
南北哭笑不得。
不過,她還是很聽話地伸手過去,看著他把一枚古董紅寶石戒指,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這個戒指,多少年了?”看起來,非常的中世紀。
不過她並不喜歡研究珠寶,隻覺得很有故事。
“不知道,大概很久遠,我隻是聽人說擁有過它的女主人,都非常美麗,而且婚姻幸福,就留下來,準備送給你。”
她嗯了聲,抬起手,仔細看那枚戒指。
然後就聽見程牧陽說:“我一直想和你說,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在菲律賓,把你一個人留下來,先離開了莊園。那之後,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一點點,”南北愛極了這個戒指,“隻是有時候想起來,有些後怕。如果再晚一些時間,或許寶寶就保不住了。”
程牧陽看了她一眼。
南北仿佛有感覺,也側頭看了他一眼。
她承認,無論是在南淮身邊,還是在沈家,甚至是在比利時,她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在菲律賓時的生死危機。程牧陽安排的很好,隻是CIA太無孔不入,而菲律賓本就不是他和自己的地方,任何意外都足以致命。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也是在菲律賓,對杜說出那些話,”南北摸摸他的肩,想起剛才看到他接受肌肉注射的畫麵,“如果我當時知道你在隔壁,絕對不會說那些話。程牧陽,你生氣嗎?當時是不是氣壞了?”
“不是生氣,”他的聲音帶著笑,告訴她,“是失去理智,而且,失去的非常徹底。”
的確非常徹底。
所以肯定傷得很重。
南北往他身邊移過去,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他回頭的一瞬,她輕輕用嘴唇碰了碰他的。程牧陽想要扣住她的後頸,加深這個吻的時候,她卻笑著躲了開。
“這條路上怎麽沒有人?”
“這裏人不算多,石油公司的人知道我要帶太太來,就臨時封閉了這條路,安全一些。”
南北哼了聲,嘟囔了句:“說的還真順口。”
“什麽?”
“沒什麽,”她搖搖手,“你娶太太,絕對是全世界最容易的一個人。”
“可我是這世上,最不容易的爸爸,”他笑一笑,低聲說,“你哥哥,準備什麽時候把女兒還給我?要不要我給他送幾個莫斯科女人,給他多生幾個,換回我女兒?”
南北好笑看他:“我以為你不在乎。”
他沒立刻反駁,卻忽然問她:“取重舍輕方得勝。聽過嗎?”
她笑:“聽過,出自施襄夏的《弈理指歸續》。”
她記得在賭船上,她還和程牧陽一起擺出了施襄夏的當湖十局。
所以程牧陽能念出這個清朝大國手的話,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想說什麽。
程牧陽看她疑惑的表情,忽然就笑起來。
“我呢,隻想先讓南淮放鬆警惕,”他低聲說,神情像個老謀深算的狐狸,“寶寶的媽媽都和我回莫斯科了,寶寶還會留在比利時嗎?”
還真是“取重舍輕”。
“陰險,”南北忍不住笑,“程牧陽,你真陰險。”
靠近那片石嶺,她才發現,很像是中國峨眉山的一線天。隻不過峨眉山有流水,也有參天古木,而這裏隻有黃沙。程牧陽陪著她看這些東西,兩個人從裂開的石壁下,一直爬到山頂。說不上什麽好景色,隻有遠處,有蔓延的植被,很單純的綠色。
“是椰棗,”程牧陽從身後摟住她的腰,“是這些沙漠王國的特產,他們叫它國寶。那裏的有上萬畝,是專屬沙特王儲的椰棗林。”
南北看著這些椰棗,想起僅在雲南,就有各種奇妙的植物。
而在這缺水的沙漠國家,隻有這種植物適合生長。
“老天真是很公平,”南北說,“給這裏人的隻有沙漠,卻在地下埋了最好的石油。你說那片椰棗林,是王儲的?”
程牧陽嗯了聲。
“我聽說,哈薩這裏,是整個沙特最大的油田,可是這裏人的派係,和當權的王室不和?”
“差不多,所以王室在這裏種椰棗林,也算在表示誠意,”他說,“明天,沙特公主的發言人,會代表公主,在這裏開啟世界科技高峰論壇。”
“經濟高峰論壇?”
“是,”程牧陽笑了笑,“沙特明年想要建世界最好的科技大學,請最好的教授,招最好的生源,所以他們這幾年,每年都會開辦這種科技論壇,吸引人才,順便做宣傳。”
南北很好奇,他為什麽會關注這種東西。
“別告訴我,你不止想做慈善家,還想做大學教授?”她往後靠過去,頭枕著他的肩膀,“這麽一說,我記起來了,你是物理係高材生。”
當初在比利時念書時,她和他都在理學院。
很多人討論起程牧這個名字,都絕對是佩服的,他是個高智商的人,連沈家明起初對她描述程牧陽,都是這樣的措詞。不過——南北實在想象不出,程牧陽去搞科研是什麽樣子,研究核彈原子彈嗎?
“這是沙特這一個月,唯一的大型國際活動,會有很多外國學者和科研人員,”程牧陽曲起手指,彈了下她的額頭,“也是送走‘那個人’最好的途徑,這麽大範圍的出入境進出,會有國王的特許,是CIA的最佳機會。”
“你一直在說,‘那個人’特別難找,難道沒什麽資料?”
“沒有任何影響資料,因為她是個女人。”
“女人?”
南北恍然。
這就難怪了,在這個國家,除了外來的人,所有女人從穿著到打扮,都沒有任何區別。就算是有眼睛上的稍許差別,也很難第一時間分辨出來。
況且,這是個禁止照相的國家。
尤其禁止對女人拍照。
所以,想找特寫的完整影像資料,簡直比登天還難。
不過程牧陽既然敢來,敢帶著“國際通緝犯”的名頭,來到沙特,就肯定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南北對他的迷信,絕對和南淮相同。
隻要出現問題,總有解決的方法。
晚上兩個人回到酒店,南北陪他吃晚飯時,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寧皓”。
“喔~傳說中的女人,”寧皓笑著抬高自己的帽簷,看南北,“幸會幸會,我真是佩服身手好的女人,尤其這個女人,還能讓我們小老板舍生忘死。”
她記得非常清楚,當初困在孤島時,就是這個聲音,非常愉悅地通知程牧陽一個個壞消息後,還要嘲笑他抱著女人跳海的浪漫之舉。
所以對於寧皓的言論,她並不驚訝。
寧皓又廢話了兩句,這才坐下來,開始給程牧陽看一個個的資料片段。
“那天我們在機場附近,運了整車的地對空導彈,真的攔下了他們,”寧皓指著一個金發的中年男人,還有他身邊的一些男男女女,男人都是西裝革履,兩個女人都是黑色袍蒙麵,“第二局的一組人跟著他們,在地對空導彈發現後,機場進入一級戒備,他們的航班也延遲起飛了兩個小時。我剛才鎖定他們所有人的護照,他們就放棄登機了。”
放棄登機,就等於回到蟄伏狀態。
可惜了。
那些人手裏的護照,可以隨時更換,離開機場後,很容易就更換身份和容貌。想要再查,還要重頭再來。程牧陽站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側,看著戶外,在思考著什麽。
南北看著整個靜止的畫麵,總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地方:“放大一些,可以嗎?”
寧皓給她放大。
她像是看到什麽,指著一個角落,寧皓馬上心領神會地繼續放大細節。
南北稍稍愣了下,叫程牧陽過來,指著那個角落問他:“你覺得,他這次來,是敵?還是友?”程牧陽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用手指,來回滑動著,隔著衣料撫摸她。
過了會兒,才很覺有趣地笑起來:“不知道,真的很難說。”
很年輕的男孩子,眉目間書卷氣極濃,南北記得,他比自己還要小幾歲。
她也沒想到,這個人竟是孤身一人,站在那裏,身邊靠著個不大的行李箱,低著頭,像是在擦拭手裏的眼鏡。
“他來沙特,一定不是為了收集吳歌。”南北輕聲說。
真沒想到,會是周生辰。
她以為那個滿是上下五千年塵土氣息的家族,應該和這裏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應該每日在青苔蔓延的大宅子裏,臨摹字帖,焚香作畫。
寧皓調出來他的入境信息,用的還是真實身份。
隻要有入境信息,就不難查到他。
目的地,也是哈薩。
“同一間酒店噢,”寧皓笑起來,“和你們馬上要住的酒店,是同一間。都是這次公主親自邀請的貴賓,這次經濟論壇的科學家,或者專業領域的知名人士。”
知名學者?
這個二十幾歲周生辰?
王室非常看重這次的經濟論壇,特地將邀請來的貴賓安置在王室的酒店。這種不對外營業的酒店,因為招待的貴賓身份特殊,安保也非常嚴格。
進出酒店的人,從論壇開始前兩星期,就確認了人數和身份。
隻有九十六個人,二十六個女士,七十個男士。
程牧陽這一行人,隻有他和凱爾入住酒店,表麵上沙特阿美公司邀請的貴賓。而南北和波東哈並沒事先預料到,需要參加這樣正式的經濟會議,在最後一天,才從奧塞馬那裏得到了王室的特邀信函,成為惟二新增的人員。
四道安檢,十天的行程,所有都在這間酒店開始,也在這裏結束。
他們入住後,當晚就拿到了時間表。
都是學術交流會。
“謝謝。”
南北接過休息室人遞來的中國茶,看著女士休息室內的二十幾個女士。這裏絕大多數人,都並非是伊斯蘭教的信徒,但80%都很尊重這個國家的傳統,穿戴黑袍和麵紗,隻有寥寥數人,穿著襯衫長褲,露出完整的五官。
這裏是女士會廳,男人是不允許進入的,所以,人不多,也自在很多。在開場後,她們可以通過整麵牆的屏幕,看會場直播。
南北用餘光掃過身邊的女人,大多是安靜的,有些偶爾低聲交談,用的是通用的英語。內容不外乎,是沙特即將落成的國王大學。
按照程牧陽的說法,那個他們想要找到的科學家,一定就在這些人之中。四組莫斯科來的人,早就鎖定了CIA的大致活動範圍,他們再想通過正常渠道離開,已不可能。
所以,CIA一定會讓這個女科學家,混在這群人裏。
因為所有的貴賓,都會在會議結束後,被送到利雅得機場,從王室專屬候機樓離開。
非常嚴謹的行程,也是“那個人”唯一在程牧陽眼前,安全離開的機會。
南北在整晚,把每個女人的眼睛都記在了心裏,總有區別,總有特殊。程牧陽一行人,隻有十天的時間,來找出這個科學家。等到結束,她會場的直播屏幕上,看到真正的會場裏,程牧陽在和幾個人談笑風生,似在說著什麽有趣的事。
畫麵裏的他,穿著簡單卻有嚴謹的黑色西裝,淺灰色襯衫和領結。在幾個身著中東傳統白色長袍的男人身邊,非常顯眼。
南北看了他一會兒,不知他何時會結束這場談話,索性決定,先返回房間。
她和幾個黑袍的女人,在等專為女士的電梯,非常巧合的是,她終於在進入酒店一個星期後的今天,看到了周生辰。他在和身邊的老教授交談著,也是用通用的英語,隻是偶爾,蹦出些像是西班牙語的詞。
“辰,”老教授拍著他的肩膀說,“這裏的國王大學由王室投資,計劃第一期投入一百億美金,做科研基金,很誘人,是不是?”
周生辰嗯了聲,不大在意地回答:“沙特的目標很明確,想做中東的麻省理工。”
“所以,他們想聘請你,在你畢業後來這裏任教。”
他搖頭:“我不喜歡這裏的氣候。”
周生辰說完,狀似無意地,看了眼這些黑袍蒙麵的女人。
南北隻聽到這裏,就走進了電梯。
電梯裏的女人,一個個離開,她看著跳動的數字,很快到了自己的樓層。門打開時,站在門口的竟然是笑容可掬的周生辰。他看她的眼神,顯然已經透過麵紗認出了她。南北走過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弟弟一直很想念你,上一次遊輪爆炸之後,他找不到你,哭了一整晚。”
南北嗯了聲,笑起來:“我也很想他。”
這個年輕男人,麵容很普通,可就是因為毫無攻擊性的書卷氣息,給她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雖然隻有一麵之緣,而且還是不算友好的接觸。
周生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你這裏非常好認。”
南北恍然。
他又說:“我很好奇,你這次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她很驚訝,他能問得這麽直接。
不過像這種學術論壇,她的出現,的確不會隻是巧合。南北有一瞬的猶豫,要回答到什麽程度。如果周生辰是敵,那麽她說什麽都不重要,他肯定知道了很多事。如果周生辰隻是個局外人,說什麽更不重要,他一定會避開這麽敏感的事情。
“我來找一個人,”南北想了想,簡單的說,“一個女核科學家。”
“很難找?”
“很難,”南北指了指自己的麵紗,笑著說,“你知道這裏的習慣,總有些麻煩。”
周生辰輕點了下頭,說:“祝你沙特之行愉快。”
他很隱晦地,避開了這個敏感話題。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南北不無好奇地問他,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不要把我當作周生家的人,在這裏,我就是個受邀的研究員,”他不緊不慢地笑著說,“那次在遊輪上,也是因為知道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才臨時決定去船上接小仁。自始至終,你們的世界,都和我沒什麽關係,我來,也隻是和老朋友打個招呼。”
如果說他剛才的話,是避開了敏感話題。
那麽現在的話,就是很明確表態,他不會和他們的事有任何關係。
這件事,等程牧陽回到房間,她講給他聽。
“你相信嗎?他說的話?”
“我?”程牧陽坐在沙發裏,示意南北走過去,他把她抱在自己的腿上,認真想了想,“應該會相信。他曾經有過他詳細的資料,他從小到大的生活軌跡,完全是個正常人。”
“正常人?”
南北和程牧陽不同。
因為南淮盡力讓她生活簡單,所以她所知道的一切,僅是出於好奇的興趣。而程牧陽從十四歲踏入莫斯科,就要在那個東歐之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步步都要自己走出來,所以他對於對自己有威脅,或是潛在敵人的人,都很了解。
“他智商很高,非常高,一直以來的生活,似乎隻和科研有關,”程牧陽笑起來,兩隻手臂,把南北摟抱著,隨手拿下來自己的領結,解開襯衫的領口,“今晚阿美公司的人也提到,他是這次貴賓裏,沙特公主非常看重的人。所以他的出現,應該是個巧合。”
“有意思的人。”
“是很有意思,尤其他收集的那些吳歌刺繡屏風,讓人印象非常深刻。”
“是啊,浮世繪春圖,”她用手指輕戳他的手心,“你當然印象深刻。”
程牧陽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手指插進她的長發,順著一路捋順到發梢:“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說完,手又從她的腿滑下去,抓住了南北的腳踝,“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流氓。”南北笑著,拍開他的手。
她可是記得這四句,就是他在船上,用來揶揄自己的淫辭豔曲。
他笑一笑,把微型電腦拿過來,放在南北的腿上:“今天我們拿到了所有女嘉賓的影像資料,不過都是蒙麵的。寧皓也查到了那天,那個時段從機場出來的人,鎖定了四個。”
程牧陽邊說著,邊給她看照片。
四張大同小異的黑紗蒙麵照。
“有沒有印象?”他問她。
“這四個?”南北回憶下午見到的那一雙雙眼睛,“我都見過。”
她的記憶力素來好。
隻要用心,記住二十幾雙眼睛並不是難事。
更何況這四雙眼睛,都很特別,區別也很大:嚴重的魚尾紋,藍色的瞳孔,眼角有痣,還有一雙純黑色的眼睛。
如果鎖定範圍,想要找出“那個人”並不難。
程牧陽把她放到沙發上,和服務生要了中國茶。
因為是華人麵孔,他們在這裏很受禮遇,甚至連茶,也是盡心準備的。服務生把茶放在她的麵前,青瓷茶杯裏,正在慢慢綻放開很大的一朵茶花,芳香清淡。
茶,不見得多名貴,可這心思,卻讓人很舒服。
南北端起來時,服務生已經退出房間,可還沒喝兩口,就有人,又輕叩著門。程牧陽走過去打開門,身穿白色長袍的貴賓招待人員,微欠身,用純正的英文平鋪直敘地告訴他們,首都利雅得和哈薩同時出現了爆炸案,公主非常震驚,立刻安排這次的貴客離開哈薩,前往首都利雅得。
他說話的時候,能聽到臨近幾個房間門口,都傳來同樣禮貌的聲音。
也是同樣的說詞。
看起來是非常嚴重的爆炸案,如此禮貌的沙特人,也僅給所有人留了三十分鍾。為了方便保護客人行程,主辦方並沒有安排每人一輛車,而是為女貴賓安排了一輛,男貴賓安排了三輛車,在重重保護下開往首都利雅得。
程牧陽關上房門,南北已經放下茶杯。
“利雅得也在發生爆炸案,為什麽要去那裏?”
“哈薩主要是什葉派教徒,和掌權人不和,”程牧陽告訴她,“這次會議放在這裏,算是王室的一次‘示好’。但發生了恐怖襲擊,王室也要保證貴賓安全,必然會把人都轉移到首都,保護在自己的勢力範圍。”
南北嗯了聲:“剛才那個人說,這次會議延期,所有貴賓都可以在明天開始,自由安排行程。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也是程牧陽所擔心的。
他不可能在沙特境內,同時綁架四位貴賓,尤其還是這麽重要的經濟論壇。
十天縮短為一天,他必須在去機場前,找出這個女科學家。
突如其來的恐怖襲擊,改變了所有計劃。
和CIA的遊戲,似乎永遠是這樣。
程牧陽摟住她的肩,笑了笑,輕聲說:“去收拾行李,讓我打個電話。”
南北看他。
他笑:“放心。”
“如果你不和CIA鬥這一次,對你以後也不會有太大影響,需要冒這麽大風險嗎?”她盡量簡短,“我是說,在中東最強大的國家,帶走中東的核科學家。”
“影響很大,”程牧陽低聲告訴她,“如果成為CIA的敵人,他們就會用無數特工,前赴後繼,去要一個人的命,或者推翻一個政府。比如伊拉克,比如阿富汗,或者是**。他們的一個計劃,可以維持數十年,我不想用後半生來躲開他們。”
他說的沒錯。
龐大的戰爭經費,還有不斷培訓出的特工,不是一個人,甚至一個家族可以抗衡的。
“所以我需要一個機會,以另外的身份出現,成為公眾人物,”程牧陽的手滑到她的臉側,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皮膚,“做慈善,做投資,將大部分投資放在美國,成為他們最大的外來個人投資者,成為他們納稅人的朋友。”
南北聽他說著,替他解開襯衫的紐扣,脫下來,拿了件幹淨的遞給他。
“你要知道,CIA的所有經費,是需要從納稅人口袋裏拿出來的,”程牧陽穿上襯衫,從上至下,一粒粒係上鈕扣,“我既不炸他們的大樓,又給他們送錢,估計十年後CIA還要來保護我。”
她挑了個領帶,替他戴上:“所以,就差一個和談的籌碼。”
他嗯了一聲。
慢悠悠地低下頭,去親吻她。
她也慢慢地去回應他:“你還真是陰險。先是把CIA當作敵人,徹底從程家和莫斯科剔除,讓他們多年的辛苦毀於一旦。現在,又要讓他們妥協認輸,把你當作朋友?”
“我不會和任何人是長久的朋友,更不會有長久的敵人,”程牧陽輕聲回答她,“這才是生存之道。”
詭譎狡詐,殘酷無情。
她記得波東哈給他的評價:
他從不發起任何的戰爭,卻能輕易讓那些東歐政客和黑勢力內鬥,從而坐收漁利。而他在莫斯科甚至得到了“緘默法則”,任何與程家有關的事,不論是走私,亦或死傷,都不會有任何官方記錄或搜捕。
南北不知道,他過去在莫斯科是怎樣做到的。
但現在,程牧陽就是在故計重施,用在美國身上。
因為這次意外的事故,程牧陽很快和沙特阿美集團,商量好了對策。很快,當南北登上前往首都利雅得的車時,車上的負責人說,因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向各位學者宣傳即將成立的國王科技大學,所以沙特王儲和公主臨時決定,在各位離開前,要在利雅得有個招待會。
邀請部分學者,進行本人的研究項目介紹。
負責人發下來製作精美的名單,她看到,程牧陽鎖定的四個人,都在名單上。
“各位想必很好奇,為什麽這次會有女士出現在名單上?”負責人,聲音帶笑地看著所有的人,“因為我們未來的國王科技大學,將會首次打破傳統,準許男女同校就讀。所以這次的學者演講,也請了車上的四位女士,來打開沙特的先例。”
真是好理由。
南北想起離開房間前,程牧陽那個時長不到十分鍾的電話。
他不止有一個可怕的大腦,更有能迅速幫他執行的團隊。
從她離開房間,就戴了隱形接收器。
因為她是女人,所以才有機會和這裏的女科學家一起,而真正進入會場的,最後也不過程牧陽和凱爾兩個人。他們三個人,需要好到機會,帶走這個女科學家。
而首先要做的,卻是找到她。
車從哈薩開走時,有大批政府武裝的保護,很多女學者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有些已經開始按奈不住,眼神緊張,低聲交流著。她看到那四個人,有淡定,也有慌張的,可這種表麵功夫,完全不能作為判斷的依據。
接收器裏,也始終安靜著。
車在夜色中行駛。她閉上眼睛,靠在座椅上,想要休息一會兒的時候。
就聽見,忽然有了聲響。
“莫斯科第二局,請來了核科學家,他們會在莫斯科本部聽這四個人的論題,”阿曼的聲音說,“希望能在其中找到些蛛絲馬跡。”
短暫沉默後。
程牧陽的聲音說:知道了。
複又陷入沉寂。
但很快,程牧陽的聲音就順著接收器,有些低沉地說:“北北,睡一會兒,昨晚你睡的不是很好。”這是公共頻道,她想到這點,就忍不住有些臉紅。
不知道是誰,非常合時宜的,笑了聲。
“在演講之前,把聲音都關掉。”程牧陽淡淡地補了句。
很快,各路就暫時收了聲音。
三個小時後,所有人抵達利雅得。
這裏是沙特的首都,也是王權的集中地。沙特這次為了建立這個大學,可謂是費盡了心力,在這些學者抵達後,王儲,公主發言人,都親自出現,迎接這九十多名被邀的各學科尖端人才。
接下來的行程,非常緊密。
這也是初次,那些女學者和男學者走在一起,共同交流的機會。王儲親自為眾人展示了沙特科技大學的模擬圖像後,不無驕傲地告訴在場人:“各位如果到來,會發現薪水絕非他國可比。我們開出的薪酬同時,還有額外50%的海外生活津貼,等於美國大學同級薪水的四倍。並且隻招收研究生和博士生,一律給予全額獎學金。”
大部分學者,都有些觸動,有人問科研經費如何。
“科研經費無需申請,我們有足夠能力,讓你們做任何想做的研究。”
非常蠱惑的言論。
程牧陽始終微笑聽著,他並不屬於學者,卻是貴賓。而恰好就站在他身邊的周生辰,卻仿佛並不認識程牧陽,低聲和身邊老教授交流著,時而頷首,時而搖頭。
南北知道,進入這裏後,寧皓他們就會鎖定那四個女人。
如果那個科學家,想要從王室候機樓離開,就首先要聽完全程。
她手裏是完整的發言名單,在男士裏,周生辰也在其內。
能源材料,論題是:無鹵阻燃矽烷交聯POE複合材料
還真是高端。
而那四個女人,主要學科領域分別是計算機、地球、環境、海洋。看起來,都和核工程沒有太大交集。她不知道那些坐在莫斯科旁聽的科學家,能通過什麽,找出這四個人的破綻,隻能按照安排,坐下聽眾席,看著裝飾頗具中東風情的演講台。
演講在順利進行著。
接收器始終保持緘默。
直到第一個女人登台,她開始聽到有幾個不同的聲音,都在用俄語交流著。有緩慢,也有十分快的,她聽不懂,但按照語氣來說,都很嚴肅,甚至緊張。
滿場的掌聲響起來的時候,阿曼用中文告訴南北:
這個人不是。
她輕鬆下來,下一秒,更緊張地看了看另外三個人。
她們都坐在同一排,看起來,都聽得認真。
男士的比重很大,過了兩個人,終於輪到下一個女士。仍舊不是。
終於在第三個女人時,接受器裏,爆出了非常激烈的爭論,而並非是之前的交流。台上的女人,眼角有一顆淚痣,聲音很低沉,整個論述過程目光都很平穩。南北邊聽著那些聽不懂的語言,邊仔細觀察她。
直到她走下台,阿曼終於長出口氣:
可能會是她。
是“可能”,而不是肯定,也就是說還要等待最後一個人。
在阿曼的聲音中,第三個女人已經走下台。
當最後一個人上台,講述了十分鍾後,接收器裏的竟然意外沉默了會兒,然後是低聲的交流,非常讓人不安。南北在等著阿曼做最後的總結。
忽然,程牧陽的聲音說了句話:“告訴我,有多少可能性。”
他的聲音非常清晰,紳士,同樣也讓人不寒而栗。
那些莫斯科的科學家,都有短暫的噤聲,然後就開始了激烈的爭論。但是聲音明顯很壓抑,可以明顯看的出,他們很怕他。
南北的視線,短暫地從演講台移開,看了看會場,程牧陽並不在這裏。
他應該在某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審視演講台上的人。
爭論未曾停止,講台上有著一雙黑色眼睛的女人,已經結束了自己的話題。她用非常純正的倫敦腔,道謝。就在剛要起身時,忽然有人說了聲sorry。
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因為今天並未有交流環節。
周生辰非常禮貌地,起身,用英文說:“抱歉,我對您論述的課題,非常感興趣,請問是否能提幾個問題?”非常禮貌的學術交流,沒人會拒絕。
當然台上的女人,也不會有異議。
她的方向是環境工程,周生辰是能源材料,聽起來似乎沒什麽交集。而他們的交流的問題,聽起來也非常的正常。沒有任何類似於臨界堆的相關話題。
所有人都在認真聽著。
接收器裏,也保持著令人意外的安靜。
“I really appreciated it. ”
周生辰坐下來時,南北看向他。
她很明確地看著周生辰,很肯定地,對著她點了下頭。
她有些驚訝。
在這一瞬,她有懷疑。可直覺卻告訴她,周生辰幫了他們一個忙,這個女人,一定是程牧陽費盡心力想要找的人。
那個黑色眼睛的女人走下演講台時,直接從消息區通道離開,看上去隻是去洗手間。南北下意識站起來,無聲地跟了上去。
她隻來得及用非常隱晦的手勢,讓坐在會場最後一排的波東哈跟上自己。
她這次,選擇相信周生辰。
“北北?”程牧陽的聲音從接收器傳過
接收器是單向收聽,不能回答。
她不知道程牧陽是在哪裏,但現在耽誤之急,是要鎖定住這個女人的所有行動,不能讓她離開視線範圍。洗手間的門是透明的,在合上的瞬間,南北再次推開了它。
還有個人在這裏,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在用清水清洗臉頰。
南北看也沒看她們,走進一個單間,關上門。她從縫隙處,看到陌生的女孩子將視線移向了女科學家。
而同一時間,接收器裏的莫斯科科學家們,仍舊在喋喋不休。
忽然,程牧陽說了句話,是用俄語,她聽不懂。但明顯能感覺到,他真的生氣了,不再有任何的紳士風度。那些莫斯科本部的人,都噤聲,保持了頻道的安靜。
“凱爾,”程牧陽換到英文,以便讓南北也聽到自己的安排,“讓你的人準備好,最後一個女人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他很聰明,南北的動作,已經告訴他最後的結果。
“程,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凱爾的聲音,非常悠閑,“我現在這裏,有所有人的航班資料,這批貴賓會分三批前往利雅得機場。我會想個辦法,讓這個女人的車的臨時脫離,或者索性做個爆炸現場,把人帶走。”
程牧陽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無論你怎麽做,帶她離開沙特。”
南北盯著一門相隔的兩個女人,安靜地聽著程牧陽和凱爾的對話。
她看見鏡子裏的女科學家摘下麵紗,摸出隨身攜帶的睫毛膏,開始補妝。這個女科學家,有著一張亞裔臉。
同時,那個女孩子已經直起腰,從口袋裏摸出張幹燥的白色紙巾,擦拭著自己的臉頰。鏡子裏的兩個人,就像是一對普通人,沒有任何的交集。如果她不是刻意的窺探,又怎麽會想到她們的聯係。
很快,女孩子把紙巾扔在一側,離開了洗手間。
白色的紙巾,被揉的皺了,就在洗手池的邊沿。
那個女科學低頭去看時,南北也透過門縫看著同樣的地方。聽過剛才程牧陽的安排,她也漸漸放下心。隻要這個女科學家順利聽完會議全程,坐上去往利雅得機場的車,就會有人料理一切,不再需要南北再操心任何事情。
想到這裏,她的手已經扶住門,想要若無其事地走出去,離開洗手間。
沒想到此時,女科學家忽然拿出了自己的手機,低頭邊看著紙巾,邊輸入了一串的電話號碼。南北一瞬間停下來。
非常安靜的一通電話。
女科學家惜字如金,從始至終,低聲說了一個詞“法赫德機場”。聽起來聲音有些疑惑、不確定,像是在重複電話另一邊的話。
法赫德機場?
南北記得,剛才接收器裏,凱爾說的並不是這個名字。
她雖然不熟悉沙特,卻能猜到,這肯定是沙特另外的機場。
女人已經掛斷電話,把那團紙撕爛,扔進了垃圾口。
南北再沒有時間思考,更不可能求證。
她猛地推開門,大跨出一步捂住那個女人的嘴,手起掌落,砸向她的後頸。悄無聲息地,把這個女人放倒在地板上。
南北站在鏡子旁,俯視這個昏迷的女人。
她知道,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才剛剛開始。
剛才那個電話說明,CIA已經改變了這個女人離開的路線。
如果南北現在把她明目張膽帶出洗手間,CIA馬上會發現,如果他們得不到這個核科學家,很有可能會向沙特反咬一口,說程牧陽綁架了中東的核科學家。
到時候,別說是這個女人,連程牧陽這一行人都很難再離開沙特。
可她也不能偷偷把這個女人運走。
一但CIA發現,這個女人沒有返回會場,很快就會猜到,這個核科學被綁走了。
忽然。
波東哈又咳嗽了聲,像是嗆了煙的聲音。
這裏是公眾洗手間,隨時會進來外人。南北沒有時間再思考,迅速把女人拖到一間裏關上門,把她的手表和手機都拿出來,和她換了黑袍和鞋。
同時,將她口袋裏的眼鏡拿了出來。
在剛才的一瞬,她決定要下一個賭注。
她要把這個女人留在洗手間,讓波東哈通知程牧陽,以最快的方式,把這個女人送離沙特。
幾個小時之內,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做這個女人的替身。
代替這個女人,繼續聽完所有課題演講。
代替這個女人,坐車離開這個會議大廳。
代替這個女人到法赫德機場。
然後找機會,脫離CIA的監控,和程牧陽會合。
她有把握,最少在一個小時之內,CIA很難近距離接觸她,認出她是個贗品。南北迅速扯下一張紙,用睫毛膏給波東哈留下了簡短的話:
女人交給程牧陽,最快時間帶走。
做完這些,南北把昏迷的女人留在單間,緊閉上門。然後走到鏡子前,給自己刷了幾層厚厚的睫毛膏,並用睫毛膏的尖頭,草草地描了層眼線,偽裝了眼睛的形狀。
最後,她戴上了眼鏡。
眼鏡子裏的南北,雖和那個核科學家有區別,但已經掩飾的非常好。
她看著自己,再次程牧陽的好運氣。
他要找的偏偏就是個黑眼睛的女人,而又偏偏這個女人,自始至終都蒙麵,除了一雙眼睛,沒人會知道她的外貌。況且,這些科學家都隻相識一日,不會深刻記得彼此的容貌。
如果沒有這些有利條件,南北根本沒機會偽裝成她。
萬事妥當後,南北終於走出了洗手間。
波東哈始終在不遠處的吸煙區望著這裏,當南北走向他時,他還沒有留意,直到她走近,輕輕地用緬甸語說:“去洗手間,取東西。”
波東哈夾著煙的手,忽然就頓了頓。
南北沒有停步,迅速回到了會場。坐回那個女人的位置。
接收器裏,所有的頻道都已經靜了音,不再有任何的交流。
凱爾一定以為,坐在這裏的南北就是女科學家。
而他真正的獵物,卻在洗手間最右側的單間裏,安靜地躺著。
按照行程安排,所有的科學家果然如凱爾所說,分成了三批。有負責人在謹慎地清點著人數,等輪到南北的時候,負責人的助理,忽然輕聲說了句什麽。負責人立刻點頭,笑著對南北說:“卡納女士,我們已經知道您和另一位女士的意願,聽說您非常想要體驗,從首都到達曼,橫穿沙漠的列車,我們非常榮幸地為您安排了頭等艙。抵達達曼後,您會從法赫德國王國際機場離開沙特,祝您旅途愉快。”
南北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頷首,算是禮貌答複。
果然,CIA做了臨時的變動。
所以,按照這個負責人的說法,她會先坐一列穿越沙漠的火車,然後才會到法赫德機場。
CIA對危險的感知,真是靈敏。
莫斯科的核科學家尚在爭論時,CIA就已經察覺這個女科學家可能暴露了身份,迅速做出了反應。他們果然是非常狡猾的敵人。
南北按照安排,離開大部分人,和另外一個女科學家,被同時送往了利雅得火車站。
負責接待的女人,在輕聲介紹著這個古老得火車站。
阿拉伯半島最古老的客運路線,橫跨了沙漠,聽起來非常有趣。
她從坐上汽車,抵達利雅得火車站,進入火車的頭等艙,始終沒有看表,心裏卻分分秒秒估算著時間。“卡納女士,你剛才所說的課題,我也非常感興趣。”和她同行的另一位女士,對南北始終感興趣,估計是源於剛才在會場的那場精彩的演講,和周生辰的問題交流,讓麵前這個女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南北猶豫了下,沒有說話。
她的冷漠,顯然傷害了麵前的女人。
“抱歉。”那個女士,神情有些不自然,禮貌地站起來,換了個位置坐下。
利雅得火車站的人寥寥無幾,而這趟列車上,也隻零散坐了幾個人,坐在南北身側女士離開後,她這一排,就剩了自己。
接收器裏,仍舊保持著緘默。她猜不到,程牧陽那裏發生了什麽問題,隻希望自己沒有白白冒險,能夠讓他,成功扼住CIA的喉嚨
列車開始緩慢地開動,南北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終於低下頭,看了眼手表。
剛剛過去半個小時。
從這列車的起始站到終點站,要耗費五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CIA的人,很可能隨時都會出現,和自己接頭。如果真的就在這火車上,她要如何,才能不被識破?沉默不語嗎?顯然行不通。
“北北。”
接收器裏,突然響起程牧陽的聲音。
南北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心急跳了幾下。
接收器裝在耳朵裏,他的話像是耳邊低語。
“我很快就會追上你,”程牧陽的聲音很柔、也很穩,隻有對著南北,他才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注意安全。”
很快就會追上來?
怎麽追?他沒有說,但很顯然,程牧陽已經離她很近了。
“請問,”有詢問的聲音,從身邊傳來:“這位女士,您現在是否需要用餐?”
送餐的女孩子,正在側身詢問她。
南北想要搖頭時,接收器裏又傳來程牧陽的聲音:“記住——”她凝神去聽,聲音忽然就變成了嘈雜噪音,竟然在沙漠中斷了聯係。
“請問您是否要現在用餐?”
身邊再次有人禮貌詢問。
南北側過頭去,想要開口拒絕,卻被眼前的那張臉驚住了。這張臉,雖然幾年未見,卻一眼就能認出她。電光火石間,她們同時認出了彼此。
女孩子摸槍的一瞬,南北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狠狠地,砸向座椅的靠背,摔掉了她手上的銀
他們的位置,在首都利雅得附近的荒廢之地。
接送程牧陽的私人飛機,會在日次清晨抵達利雅得機場,在這之前,他似乎想要一直呆在這裏,畢竟沙漠對於城市來說,更適合他這種人。萬一迫不得已有流血衝突,也比較容易掩蓋,屍骨和鮮血,都將被流沙掩埋。
而這裏,距離全球最大的駱駝買賣市場,非常的近。
午後,程牧陽帶她去看那裏的駱駝買賣。
不止有駱駝的販賣,還有駱駝奶,甚至是駱駝肉的漢堡。
程牧陽把一個駱駝肉的漢堡遞給她,南北神情怪異地拿過來,聞了聞:“這個真的好吃嗎?像什麽味道?雞肉?羊肉?還是牛肉?”
“都不太像,”他笑一笑,說,“不過肯定不會讓你變肥胖。他們沙特人總是人為,駱駝肉味道非常鮮美,而且脂肪含量會非常低。因為大多數脂肪,都在駝峰裏。”
南北喔了聲,咬了小半口。
這個味道怎麽說呢,沒覺得好好吃。
她看程牧陽並沒有買自己的那份,就把手裏的遞到他嘴邊,示意他嚐一口。豈料,程牧陽隻是搖了搖頭,她又把駱駝奶遞給他。
程牧陽又搖搖頭,輕聲告訴她:“忘了告訴你,在阿拉伯男人眼裏,駱駝奶就是天然的壯陽藥,非常有效。”
南北啊了聲,頓時也不想喝了。
她想起昨晚,程牧陽不止自己喝,還要用嘴巴喂自己駱駝奶,忽然覺得非常的臉熱。
因為是販賣大型牲畜的市場,這裏非常雜亂,還有現場的宰殺,血腥的氣味混雜在空氣裏,讓人非常的不舒服。南北很奇怪,程牧陽為什麽特意帶她來這裏,直到他們走進一個很大的帳篷,看到了非常非常多的,美麗的石頭。
有大有小,擺放在帳篷裏。主人正在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這些石頭都是黃棕色的,表麵像有著砂礫,被人工雕刻出兩三朵玫瑰花。帳篷中最大的玻璃罩內的那個,甚至有近百朵的樣子。
花的形態各異,但都有層疊的花瓣。
“沙漠玫瑰,”程牧陽攬住她的肩膀,告訴她,“最大的那個,我已經預定下來,準備送到莫斯科我們的家裏。”
“沙漠玫瑰?”
他頷首:“挖出這塊石頭的地方是紅沙漠,所以結出的玫瑰石,和澳大利亞的沙漠玫瑰一樣,是偏橘紅色的,觀賞價值更高。”
南北摸著臨近的那塊小,能感覺到沙礫的觸感。
程牧陽低聲給她解釋。
告訴她,在沙特這裏的某個特定地點,很容易挖出這些沙漠玫瑰。用鐵鍬挖地三四米後,如果碰到濕地層,就會有石塊,幸運的話,就是這種沙漠玫瑰。
“流沙長不出真實的玫瑰花,但可以用幾百、幾千年結出沙漠玫瑰,永不凋謝,”程牧陽從身後環住她的腰,用旁人都聽不懂的中文,低聲說,“情人節快樂。”
“情人節快樂。”
南北回答他。
這並不是什麽值錢的禮物,但真是足夠浪漫。
他笑:“釋迦牟尼在29歲時,感歎人有生老病死的苦難,索性舍了王族身份,夜別妻兒,出家修行,”他的聲音很清晰,“我一直以為,他做的很有道理。昨晚仔細想了想,怎麽會有人能舍棄妻兒,隻為脫離生老病死的苦海?真是傻透了。”
南北笑起來:“釋迦牟尼,從生下來就是七步生蓮,可不是你這個凡人的境界能比的,”她握住搭在自己小腹上的手,玩笑著說,“程牧陽,你這種動不動就說佛家典故,手握屠刀的男人,絕對是所有女人的克星。”
程牧陽笑了聲,沒繼續說下去。
這個帳篷的主人,並不懂這兩個東方人說的是什麽。他隻是禮貌含笑著,在一旁陪著兩個人看形態各異的沙漠玫瑰。甚至還用臨時學的中國話,一直在說“永不凋謝”。
南北聽得笑死了,料定肯定是有人事先授意,讓這個生意人要討好程牧陽。程牧陽反倒表現的很正常。兩個人從帳篷出來,看到遠處有一群出乎意料漂亮的品種,大多是盛產在阿拉伯地區的單峰駱駝。
隻是這一批很醒目,皮膚光滑,眼睛也是大大的,倒更像是用來觀賞的駱駝。
她看得有趣,程牧陽在身邊告訴她,沙特貴族特別喜歡賽駱駝,所以這是當地人專門培育出來的精品跑駝:“有時候碰到上等駱駝,單匹最低50萬美金,高的可以有百萬。”
“這些?”她好奇看那些駱駝。
“名貴的跑駝,都不是在這裏交易。”程牧陽笑起來。
他說的時候,有一些穿著講究,麵相貴氣的阿拉伯人,在為他們的主人購買精品跑駝。他們在大聲交談著,程牧陽仔細聽了會兒,然後翻譯給她聽:“下午,會有一場小型的賽駱駝,我們可以跟著去看一看。”
她毫無異議。
這是在這裏的最後一天。
然後她就會和程牧陽回莫斯科,和寶寶,還有他住在一起。
大概一個小時後,賽駱駝終於開始。
就是在距離駱駝交易市場幾公裏的地方,有個簇新的賽場。很多穿著白袍的沙特男人坐在看台上,南北和程牧陽挑了個角落,看著場上坐在駱駝身上的小騎手。
照程牧陽所說,騎手年紀越小,駱駝負擔就會越輕,自然奔跑迅速。
所以看上去,那些坐在駱駝臀部,緊緊抱著駝峰的男孩子,都差不多十二、三歲模樣。比賽開始後,看台上群情激昂著,不斷有人站起來,大聲喊著。
南北也被叫的熱血沸騰,忍不住握住程牧陽的手,卻發現他在看著不遠處的地方。她有些奇怪,剛想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程牧陽卻已經悄悄地搭住她的肩膀,輕聲說:“不要回頭,他們來了。”
“誰?”
“我們現在的敵人,未來的朋友。”
CIA的特工?
聽程牧陽的語氣,他並沒有太多的意外。
南北散漫了大半天的心情,也終於再次打散,繃緊了心弦。她其實猜到了,在他們送走核工程師,又綁架了他們的特工人員後,遲早是要追過來的。
這次他們不會有顧忌。
如果說昨天之前,他們的首要任務是要從沙特帶走核工程師,那麽現在,他們的任何更簡單直接,在這裏,暗殺這個記錄在CIA名單上的頭號通緝犯。
程牧陽大概知道,肯定會有這一次交手。
所以才選擇停留在利雅得的城外,在沙漠的腹地,和他們來一場遊戲。
駱駝的奔跑,飛塵滾滾。
程牧陽忽然就握了下她的手,跳下看台,對她伸出手臂,南北緊跟著他跳下來。程牧陽穩穩扶住她的腰,兩個人轉過身時,大批的駱駝已經迎麵跑過來。
而不遠處的幾個白袍人,也明顯站起來,沿著看台往這裏跑。
歡呼的人群太多,沒人會留意這幾個白袍人的特別。倒是程牧陽和南北,以非常快的速度橫穿過賽場,讓看台上的人噓聲四起。
騎手們已經在衝刺,紛紛跳上駝峰,手握著韁繩,不斷鞭打駱駝。
這種速度,根本不可能避開兩個人。
幸虧是程牧陽,也幸虧是南北。
兩個人在滾滾塵土中,飛快穿過賽場,在程牧陽踏出賽道那一步時,身後飛奔的駱駝蹄,已經踏上了剛才穿過的地方。兩個人在工作人員目瞪口呆時,搶過了他們手裏即將上場的駱駝,程牧陽把南北抱上去,自己也跨上去,迅速騎著它,離開了賽場。
身後是觀眾席的歡呼和掌聲,還有工作人員聲嘶力竭的叫喊。
“他在喊什麽?”南北側頭,問臉貼著自己的程牧陽。
“他說這是冠軍駱駝,”程牧陽的聲音帶笑,“潛台詞就是,非常值錢。”
“最少要百萬美金?”
“不止。”
“強盜,”南北笑,“你不止是流氓,還是強盜。”
兩個人的對話,被風撕裂開來。
不愧是冠軍駱駝,雖然身後有人追著,卻完全把那些人甩的遠遠的。大片的沙漠,望不到邊界,南北把黑色麵紗戴上,擋住越來越強的風沙。
程牧陽顯然在往沙漠腹地走,避開多餘的人群。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絕不擔心。
如果說菲律賓的旅程是意外,這次完全就全完是精心部署的行程。
細沙如粉,在日光下,呈現出刺眼的橘紅色。
不同於馬,駱駝的跳躍式奔跑,絕對是折磨人的。
好在他用雙臂把她梏的很緊,不讓她顛簸的太厲害。
程牧陽怕她被細沙吹的難過,竟還很細心地在“逃難”中,把她的黑色麵紗拉上來,裹住她的整張臉,連眼睛都遮了起來。
南北的視線,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黑色,不至讓她眼睛受烈日和流沙的摧殘。
隻是有些不透氣。
“前麵會有陰陽山,”程牧陽低頭,抵在她耳邊說,“跳下駱駝,阿曼會接應我們。”
南北嗯了一聲,很快就模糊看到,遠處的沙丘和砂石山。
真狡猾,這是早已安排好的陷阱嗎?
“程牧陽,”她低聲抗議,“你下次能提前通知嗎?”
“提前通知?”他笑,“會影響你玩的心情,得不償失。”
好理由。
應該說他永遠都有道理,不管是真理,還是歪理。
此時已近黃昏,殘陽似血,沙漠如血。
風化的砂石山丘越來越近。
那些被風沙侵襲百年的山丘,形態各異地矗立在遠處,無論白日姿態如何,到了深夜,在月色下都勾出了一座座浮屠的影子。她想起剛到沙特時,也是被這樣的景象所吸引,程牧陽也提到過月下浮屠。
日落隻是轉瞬。
當他們放棄駱駝,從山體的天然裂縫中進入後,就已經變成了黑夜。程牧陽很熟悉這裏的地貌,在幾次分岔路前,都果斷做了選擇。如此大範圍的沙丘地貌,非常容易迷失,很快,身後跟隨的六七個CIA,都不再有蹤跡。
程牧陽最後,徹底從迷陣一樣的陰陽山走出來,繞過巨大的商丘後,竟然看到兩三簇火堆,旁邊都坐著早已等候的人。
還有搭好的帳篷。
阿曼和凱爾在低聲說話,看到他們出現,凱爾才笑著抬頭,用腔調奇怪的中文說:“兩位,情人節快樂。”
程牧陽沒搭理他,走過去。
所有火堆旁坐著的人,都馬上站起來,安靜地看著他。
程牧陽探身,仔細看看火上正在烤的肉,隨手撒了些粉狀的調料。
“我們本來的計劃,是有人假扮你們兩個的樣子,把CIA的人引來,”凱爾笑眯眯看南北,“可惜,今天是情人節,程堅持和你慶祝。”
南北笑一笑。
程牧陽的浪漫,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比如能給你多大的驚喜,這背後就會有多少危險在等待著。幸好他是程牧陽。
阿曼身邊的寧皓,始終在用電腦監測那片山丘之內的CIA。人體熱源的紅點,不斷在屏幕上移動,有時候那些紅點聚集在一起,甚至能聽到不遠處,小範圍的槍戰聲響。看來程牧陽不止安排了這個迷宮,還安排了諸多障礙物。
很快,密集的槍聲就消失了。
程牧陽從身後摸出一把短刀,把最好的割下來,走到南北的身邊,蹲下來喂給她。
南北咬下來半塊,輕輕咀嚼了兩口。
“好吃嗎?”他問。
“肉質不錯,”她笑,“好吃。”
程牧陽笑著把另外的肉吃下去,告訴阿曼,他要洗個熱水澡,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原計劃,一個小時之後開始,務必在明早7點之前解決所有問題。
他交待完,帶著南北走進一個小帳篷。
早有準備好的淋浴設備,還有用來衝洗的淡水。
“這裏,水可是比石油貴,程小老板,你可真奢侈。”南北在水流下,清洗著頭發,將那些發根處的細沙,都衝掉,大片的白色泡沫在她的頭發上,迷了眼睛。
觸感中,他的手,在幫她抹掉耳根,下巴,那些不容易衝洗的泡沫。
然後順著她的脖頸,滑下來,握住她的胸。
“流氓。”她睜不開眼睛,隻嘟囔著笑罵他。
“不是流氓,”他聲音調侃,“是強盜。”
這是她下午嘲笑他的話,沒想到他還記得清楚。
她抿嘴笑著,沒有說話。
程牧陽貼上她的身體,給她洗澡,從頭發到身體,都清洗的一絲不苟:“我有些奇怪,周生辰為什麽會幫你。”南北想了想,搖頭:“或許是舉手之勞,或許是因為他弟弟很喜歡我,但理由都很薄弱。”
程牧陽的眼睛,在水霧中,有著很漂亮的光澤。
隻不過此時,真的不些不快。
南北笑著,用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臉:“或許這麽想,我們都流著華人的血,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程牧陽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和她親吻。
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一起,很快就都有了渴望對方的反應。
隻是在他有所行動時,忽然遠處,又傳來了槍戰聲,CIA應該又遇到了山穀裏的人為“障礙物”。南北趁機拉開他的手:“外邊很多人。”
他笑:“今天是情人節。”
她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以後還給你。”
“加倍?”
“加倍。”
“六日六夜,如何?”
好大的胃口。
南北覺得好笑,隨便點點頭,拿過浴巾,迅速擦幹身體上的水,穿上了幹淨的衣服。很快又穿戴上黑袍頭巾和麵紗,經過剛才的沙漠上的逃亡,她忽然喜歡上了沙特女人的裝束,起碼不會讓如粉的細沙,無孔不入,弄得渾身汙垢不堪。
他們走出來,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妥當。
一隊人,從山頂側麵爬上去,走在高地起伏的砂石上,可以透過縫隙,看到山底所有的景色,程牧陽拎著把微型衝鋒槍,帶著眾人在山頂穿行。直到進入小範圍包圍圈,南北終於看到有幾個男人匍匐在山頂上,用巨石遮蔽著自己,不斷和下邊的人交火。
這是一個設計好的陷阱,可惜CIA的人還不明白。
這些自認是全世界最優秀的特工,在執行暗殺任務的時候,卻碰上了敵人設下來的陷阱,南北想,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甘於承認的。
可惜,程牧陽想要做的,就是讓他們絕望。
程牧陽拿出自己的銀質小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酒,這還是他來這個國家後,第一次的違禁。對於朋友的信仰,他通常都很尊重,而對於敵人,就沒這麽仁慈了。
深夜的沙漠,風沙很大。
他的頭發也被吹亂了,擋在臉孔上,眼神卻犀利而直接。
在觀戰僅僅五分鍾後,他對那些和CIA交火的手下,說了兩句話,非常簡短的俄語。那些人的神情都有些凝固,但很快就收起槍,停止了射擊。
程牧陽戴上夜視鏡,很快舉起手裏的槍,瞄準穀底,尖嘯的子彈聲響撕裂空氣,不間斷,不留情,南北不斷看到有人影扔掉槍,卻沒有人倒下。
他隻是在給他們卸槍。
或者說,是震懾。
他射擊的姿勢,非常漂亮,尤其在沙暴中有種讓人窒息的威懾力。
山頂上程牧陽的人,加上莫斯科安全局的特工,大概有二十五六個,卻隻有他自己在示威一樣的,進行這場極為藐視的射擊。
“我不想殺你們,”他終於放下槍,用英語對那些美國人說,“相反,我還要還給你們一個朋友,讓你們安全回國。所以,放下槍,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
穀底的人影沒有變化,但顯然,已經停住了射擊。
程牧陽把槍扔給身邊的阿曼。
然後走到身後,蹲在被綁住雙手雙腳,堵住嘴的阿法芙說:“我知道你們這次來沙特的目的,而你們也應該知道,我是來做什麽的。”
阿法芙睜大眼睛看他。
這個男人,她在遇到他之前曾經閱讀了大量的資料,但都很皮毛,直到他忽然出現在菲律賓,上級馬上對她臥底多年的密令取消,改為追蹤這個軍火大亨的行蹤。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在菲律賓海島上,對身邊女伴溫柔眷顧的男人,這就是她的初次印象。後來,菲律賓上**組織的內耗式恐怖襲擊,讓他消失無蹤。當她回到總部,才看到他單人屠殺數個特工的血腥錄像,用東方人的話形容,他是從地獄走出來的惡鬼,阿修羅。
國際通緝犯,暗殺名單上的重要人物,竟然在沙特公然搶走他們策反的核工程師,綁架她,甚至還在沙漠的腹地,圍困CIA負責暗殺他的特工。
程牧陽看著她的眼睛,撕下她嘴巴的封帶。
“你想做什麽?”阿法芙啞著聲音問他。
“把你們交給沙特,”他神情平淡,有著旁觀的冷漠,“當然,你可以對他們告發,我搶走了核工程師,不論他們是否相信,首先就會要了你們的命,因然後會有大批的宗教分子仇視你的國家,恐怖襲擊將會綿延不覺,防不勝防。”
因為說的慢,突顯語調的冰冷柔軟。
客觀的分析,讓人難以招架。
程牧陽每句話都說的沒錯,在這個世界,美國已經得罪了大多數宗教和國家,關係已無法修補。所以他們一直做的,都是不斷找各種機會,製約、控製這些國家,中東是個危險的地方,如果這件事被揭發,將會帶來更多的仇恨。
“如果想清楚了,我就放你下去,”程牧陽笑一笑,“接下來的日子,你們將會接受漫長的藥物和心理審訊,然後,你的國家一定會以經濟投資做妥協,換回你們這些特工。我隻有一個善意忠告,封住你們的嘴巴,忘掉核工程師的事,這樣你們才有命回去。”
他說完,站起身。
示意左右的人給她鬆綁。
“祝你好運。”
他不再看她,返身走到南北身邊,輕輕替她撥開吹亂的頭發,吻了吻南北的額頭。好像他和南北,隻是偶爾路過這裏,放阿法芙一條生路而已。
“程牧陽,”南北輕聲說,“有時候,你真嚇人。”
“真的?”
她眼睛微微彎起來:“真的。”
“我對美國人沒好感,”他低聲說,“純屬種族歧視,隻想嚇一嚇他們。”
南北漸漸聽到,是螺旋槳飛速運轉的聲音。震耳欲聾的噪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有強光的照射,而且不止是一束。
南北的黑袍被風卷著,飄起來。她抬頭,能看到四五個直升機的影子,盤旋在夜空裏。有梯子從直升機上放下來。
沙特警察?還是什麽?
她看不清站在扶梯上的人。
直到那個人跳下來,在巨大旋風和噪音裏,向著她走過來時,南北終於認出來是波東哈。顯然,在她離開的這一小段時間裏,波東哈已經成了程牧陽計劃中的一部分。
“王儲聽到有這麽多美國特工出現在沙特,非常震驚,”波東哈笑了笑,“同時,他也非常擔心,你這位貴客的人身安全。”
波東哈看到南北,頷首招呼。
“我很好,”程牧陽在高分貝的噪音裏,笑著說,“隻是,稍微受了一些驚嚇。”
波東哈心領神會:“這句話,我會幫你原封不動地轉達給他們。”
“謝謝你。”
紛亂的光束,不停從程牧陽的身上、臉上掠過,這樣的強光,更突顯他的皮膚白,他的頭發被直升機攪出來的旋風吹亂了,混著流沙。
南北隻是努了努嘴,示意他稍後給自己解釋。
能讓波東哈出手的,隻有南淮和她。所以,顯然是南淮幫了他。
雖然終究已經是一家人,但她不太相信南淮能這麽容易妥協,在最後,利用自己和沙特王室的關係,幫助程牧陽,顛倒了黑白。
此時,沙漠的盡頭,已經有數十輛警車和軍隊武裝車,向著這裏開過來。程牧陽將槍遞給波東哈,後者心領神會,把這傷人的凶器遞給王儲的心腹。
從程牧陽遞出槍開始,‘事實’就已經注定:
整件事情的過程非常簡單,他這位沙特貴客,在觀賞賽駱駝時,忽然遭遇美國特工襲擊。幸好,王儲英明神武,事先收到情報,及時救了他。
而從頭到尾,他這位貴客,根本不知道有關核工程師的事情。
而之後的事情,就是美國和沙特之間的糾葛了。
最後,程牧陽帶著南北和自己人登上直升機,遠離了沙丘。南北從高空看下去,那裏已經被車燈照的亮如白晝。非常多的武裝包圍了那裏,如臨大敵,隻是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在穀底的那幾個CIA特工,早已經被程牧陽擊潰信心,棄槍投降。
南北盯著越來越遠的地麵,越來越佩服身邊的男人。
“在想什麽?”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
她笑:“在想你顛倒是非,黑白不分。”
他笑而不語。
南北繼續說:“這些人一定會被起訴間諜罪。而且,這件事也一定會讓美國和中東關係緊張,這一次,莫斯科更要感謝你了。”
程牧陽嗯了一聲:“他們又欠了我一次。”
“CIA真可憐,”南北感歎,“費盡力氣,策反了核工程師,卻讓你轉手送給了俄羅斯。如今不僅沒了工程師,還要忍氣吞聲,接受間諜罪的起訴。”
他又嗯了聲。
過了會兒問她:“要不要喝酒?”
“不要。”
“就喝一小口。”
“我會喝醉,你喝的酒,簡直就是酒精。”
“不會的。”他笑。
“如果醉了呢?”
“我會把你送回家。”
非常不搭調的答案,卻是程牧陽有意的回答。他們離的很近,她甚至覺得,如果再多說一個字,兩個人的嘴唇就會碰上。那樣雙眼睛裏依舊有允諾,也有蠱惑。
她忍俊不禁。
這分明就是最初相識,他在高速公路上□自己的話。從眼神,到口氣,都有著非常迷惑人的曖昧。她想到這裏,忍不住揶揄他:“說實話,你當初是不是就想把我灌醉?”
他笑:“是。”
南北揚眉,還真是個流氓。
程牧陽低聲說,“如果那個時候把你灌醉,就不會有現在的程牧陽。不過,不論怎麽樣,我們的結局都一樣。”
真是非常誘人的情話。
南北本想繼續問下去,讓他告訴自己,究竟是什麽理由,能夠讓小哥哥妥協,在最後這一刻助他一臂之力,將整件事情做的更加完美。可惜還沒開口,身邊的寧皓忽然就遞過來耳麥,示意程牧陽接電話。
看上去,是莫斯科的事情。
她收住自己的好奇心,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再問。
在他們離開沙特的當天,已經有媒體爆出美國特工,在沙特行動時被抓獲的消息。而行動目的,行動內容,都不得而知。南北在飛機上看到中東某個電視台的特別播報,先是非常意外,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這麽快知道這個消息。
但是很快,她就相通了。
這一定是直升飛機上,程牧陽和莫斯科的那通電話所安排。
經過沙特這次極為簡短,而又非常有效的旅程,她對程牧陽運籌帷幄的手段,還有國際政治頭腦,已經非常信服。
她能想象的到,一切的走向都會按照程牧陽的預估而發展。隻不過最開始,程牧陽隻是想聯手莫斯科,以核工程師為由頭,威脅美國承認程牧陽的慈善商人身份。而南淮最後的幫助,卻讓中東也成為了程牧陽的盟友。
在接下來的日子,這些國家之間,將會重新進行一些利益的協商。
程牧陽相信,南北也同樣相信,在現代社會,任何的戰爭、策反、分裂,或是間諜、暗殺活動,都隻不過是為了經濟服務。經濟利益高於一切,這才是鬥爭的核心。
所以隻是時間問題。
所有的事情,都會在另一個圓桌上悄然解決。
這個世界,陸地和海洋總麵積近5.1億平方千米。
而同樣的地下世界,也始終存在著。
或許生存規則不同,但同樣的,那裏的每個角落都存在著一些勢力,在為自己一方土地上的人,進行著爾虞我詐的爭鬥。
就如同南淮所說: 北北,我們這種家族誕生的起源,是因為要保護自己的親人和故裏,不論戰亂貧窮,不論朝代更替,保住這一方水土和土地上的人。
而程牧陽,也說到過類似的話。
南北想,她對程牧陽最初的心動,就是因為看到了真正的他,和自己同屬於一個世界的程牧陽。她很慶幸,她遇到了他。
她以為飛機的目的地是比利時,卻沒料到,程牧陽並沒有如此安排。更令人奇怪的是,他非但沒有去比利時,也沒有直飛莫斯科,而是到北京,轉換了從北京開往莫斯科的列車。
他們在極特殊的一節車廂。
除了程牧陽安排的人,就再沒有其餘的乘客。
有日光從玻璃外照進來,落在地上,列車正在往西伯利亞大陸行駛,車站之間間隔著數千裏,隻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絕非是畹町能看到的風景。
南北正在低聲哄著寶寶,無心去看窗外。
“我哥哥帶著寶寶回雲南了?”南北掛斷南淮的電話,有些緊張地看向程牧陽。
她以為,程牧陽是要給她驚喜,所以才突然改變行程。
或許在這列車上,寶寶忽然會出現,結果卻是什麽都沒有。更加有驚無喜的消息是,南淮竟然帶著寶寶離開比利時,回了雲南。
程牧陽倒不意外,嗯了聲:“他和我說過,他要帶走寶寶三年。”
他的手順著南北的背脊,滑到腿上,輕輕地撫摸。
“你舍得?”南北總覺得,這裏邊,有什麽蹊蹺。
他搖頭:“不舍得。”
“那你還答應他?”
“他是你哥哥。”
“可寶寶是你女兒。”
“沒關係,”程牧陽笑起來,“我會再想個辦法,搶回來。”
南北哭笑不得。
這兩個人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我哥哥答應幫你,就是因為要帶走寶寶?”
“不是主要原因,隻是附加條件。”
“主要原因是什麽?”
程牧陽笑一笑,聲音低下來,卻並非是回答她的問題:“北北,你沒發現這條路線,風景非常好?”南北看了眼窗外,聽見他繼續說道,“這條從北京通往莫斯科的鐵路,車站之間間隔著數千裏,隻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非常適合安靜的看書,或是做一些喜歡做的事情。”
“的確很美。”她隨口應付。
“最主要的是,整個行程剛好六日六夜。”
她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原來這個男人,還記得自己在沙特應允了什麽。
程牧陽笑而不語,接通內線,吩咐人送來晚餐。
很快有個莫斯科姑娘,端來烈酒美食。
南北在那個姑娘放下托盤時,才隨便看了她一眼,卻有些愕然。是喀秋莎,在比利時念書時她的室友,那個多年未見的莫斯科姑娘。喀秋莎隻是對她齜牙,笑了笑,很快用俄語和程牧陽恭敬地說了句話,退出房間。
南北更加疑惑,回頭看程牧陽。
看來她真的需要一個非常合理的解釋,關於比利時,關於程牧陽和自己的相識,是否都是他的刻意安排:“她是你的人?”
“不是,”程牧陽摟住她的腰,輕輕捋著她的長發,“她是安全局的人。”
南北躲開他的手,卻躲不開他忽然望向自己的目光,像是看著一樣等待了太久的東西。
這樣的目光,很容易讓她妥協。
“這個問題,我以後再問你,”她的聲音,不覺低了下來,“告訴我,我哥哥答應幫你,最主要的原因是什麽?”
程牧陽安靜地看著她,過了會兒,才突然笑了笑。
“我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是我十四歲時,經曆的故事。”
他邊說著,吻已經落在她的身體上,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他並不著急。這麽長的故事,他需要慢慢地講給她聽:
他,程牧陽,是如何欠了她一條命。
而又是如何,貪得無厭的,要了她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