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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語:昏嫁

(2011-09-01 11:41:47) 下一個

  不速之客(一)
  時值初春。
  陸程禹才在住院部值了一宿的班。昨晚還算太平,隻是有一位危重患者在睡眠中出現了呼吸心跳驟停的現象,當即采取搶救措施為使其心髒複蘇,之後病情穩定,也算是有驚無險。待到陸程禹一切交接完畢之後,竟然能夠準點下班,這種情況十分少見,以至於他覺得今天過得太順了點,總想著還會發生點什麽。
  窗外天色陰霾,雨聲陣陣。病房走廊盡頭的窗戶洞開著,清冽的空氣撲麵而至。
  窗旁立著一人。
  陸程禹伸手抹了把臉,走過去問道:“這麽早?”
  塗苒身上的黑色薄尼大衣看起來大了點,她似乎想把整個人都縮進去,她一手攏著衣領,另一隻手裏拽著把黑紫色的折疊傘,傘尖瀝瀝的滴著水。
  她的臉色很差,雖說細致的上過妝。她抬起頭來衝他笑了笑,說:“啊,有點事,想和你說說。”
  他低下頭,挺認真地看著她,她卻遲遲不開口。
  身後倉促的腳步聲突然此起彼伏的響起,這真不是談話的好地方,陸程禹回頭瞧了瞧,重症病房裏又有人在急救,他決定下一秒如果這姑娘再不開口的話,他便轉回去看看,順便擺脫某種隱約的無法言明的不祥預感。
  塗苒顯然被不遠處病人家屬抑製不住嗚咽給嚇了一跳,她定定心神,才說:“不算好消息,你得有點思想準備。”
  “說吧。”陸程禹神色平靜,該來的總會來。
  塗苒從荷包裏抽出化驗單遞給他:“我懷孕了”。
  *********
  那天,陸程禹一去就注意到坐在周小全身旁的女孩,並非她看起來如何漂亮苗條又衣著時髦,隻是他在多年前就已認識她,他甚至還記得她哭泣的模樣,那時,她似乎常常莫名奇妙的哭泣,使他氣餒又尷尬。
  他注意到她塗著鮮亮指甲油的手指,指間夾著香煙。他尋思著要不要上前相認,再說些多年未見的沒什麽要緊的無聊話,所謂敘舊。誰知塗苒先他一步,隔著寥寥的淡青色煙霧衝他扯了扯嘴角,世故客套地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於是他也隻略為點點頭。
  之後的事情全源於一句玩笑。朋友之中總有喜歡賣弄的好事者,因為塗苒的姓氏少見,眾人閑扯起來,周小全便說:“關於塗姓的來曆普遍存在兩種觀點。一說是在古代有條河叫塗水,塗氏家族的祖先傍水而居,因而以水為姓。還有種說法是係出塗山氏,是上古時期一個諸侯的名稱,《史記》裏有寫,禹便曾娶塗山氏之女為妻……”其他人會意,聽完便嘿嘿笑了起來,陸程禹覺得這夥人忒無聊了,除了工作就沒事幹滿腦子男歡女愛的勾當,什麽人都能給扯上關係。玩笑過後,眾人有意撮合,此後聚會晚歸護送塗苒回家的任務自然落在了陸程禹身上。
  於是這兩人開始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陸程禹有什麽比較熱鬧的活動,需要有個女伴撐撐場麵免去作電燈泡的尷尬時便招呼上塗苒。塗苒若有什麽一個人辦不了的或體力活的事,也叫上陸程禹,隻是這種情況不多,她找他,多半是為了工作上的事。那時候,塗苒已經做了四年的小醫藥代表,而陸程禹臨床醫學博士再讀,年前考上了主治醫師,正努力尋找出國鍍金的門路。
  陸程禹雖說年輕資曆淺,這履曆表上的內容也還算充實,學術論文發表若幹篇,什麽優秀研究生黨員幹部稱號若幹又若幹,參編教學用書一部,又曾某領域權威老教授的得意門生,因此這人脈也還是有的。塗苒通過他認得了一些人,偶爾撈個幾小票,隻是每每想邁開大步向前走時,陸程禹便會有意無意從中阻攔:“賺一點就行了,胃口別太大,這藥的利潤這麽高,你讓別人怎麽活”,或者幹脆說:“改行吧,女孩兒做這行不適合。”
  塗苒立刻說:“是啊,我正打算辭職的。”
  陸程禹知她存心敷衍,便問她:“你說說吧,到底想怎麽著,有什麽打算。”
  塗苒彎起嘴角笑:“沒怎麽著,就是賺錢,就想著錢,那行賺錢來得快就做哪行”,她想了想,“除了不能作奸犯科。”
  陸程禹點頭:“你還挺有原則”,他又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塗苒側著腦袋問他:“我以前是什麽樣的?”
  陸程禹覺得這個問題一旦開了頭必定會扯出好遠,女孩兒從離開校園到走入社會這個階段總會有些或多或少的變化,隻是塗苒的情況已經特殊到自我顛覆的程度,況且他也不想說“我覺得你以前單蠢老實,而現在虛榮世故”,因為這些詞聽起來沒一個像是優點。於是他抬腕看表:“我得走了,回院裏開會去。”
  接觸過一段日子以後,陸程禹和塗苒的關係始終不曾更進一步,停留在奇怪的階段,而陸程禹也懶得多想,他以為完全可以將塗苒劃入普通朋友一類。
  正好科室主任有意將自己的侄女介紹給他。陸程禹和那女孩見了幾麵,感覺還行,女孩兒是重點中學的老師,看起來也斯文秀氣有禮貌。陸程禹想著自己工作這麽忙,找個這樣的也不錯,於是就有了定下來長期發展的意思。至於塗苒那方,陸程禹覺得在不太麻煩的時候找機會暗示一下即可。
  某天,陸程禹在差不多的時間裏收到兩條短信。
  一條是主任侄女發來的,不過是“為了感謝你上一次的邀請想在明晚回請你吃個飯”雲雲。
  另一條來自塗苒:“普外的老徐你認識嗎?此人很難搞,即色又貪,桑拿按摩次次不落,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就是不給開處方,明晚你能不能陪我去會會,要不然那些錢都打水漂了,幫幫忙……”
  陸程禹當時正在值班室裏打盹,迷迷糊糊中給回了幾個字:“去不了,明晚要陪女友吃飯。”
  第二天上班,陸程禹發現主任臉色不善,尤其針對自己。
  瞅了個機會,主任將他叫到一旁問:“之前不是好好的,怎麽又這樣?”隨即劈裏啪啦明喻暗喻的譏諷一番,最後義正言辭的指出:“小陸啊,你這要是擱以前絕對是作風問題,當然現在也是,何況你還是優秀黨員,你這麽下去會走歪路犯錯誤,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陸程禹翻出手機瞅了一眼,原是昨晚發錯了短信,也沒什麽興致解釋,隻是挺滿臉誠懇地點頭:“您批評得對,謝謝指教,堅決改正。”
  因為這事兒,身邊的廣大群眾們都知道陸程禹有個女朋友了,而且這姓陸的年輕人私生活似乎有些複雜,一時間使得想做媒牽線的人數銳減。於是,陸程禹仍然有時間和塗苒不緊不慢可有可無的耗著,他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他承認她對自己有那麽些吸引力,比如說他覺得她長的挺耐看,身材也算窈窕挺拔,可是她的個性欠缺穩重,行事目的性強且急功近利,不夠矜持不算單純,工作更不是穩定的那種並且容易招人話柄……總之,若期望有思想成熟的男人和她發展長期穩固的兩性關係,她的殺傷力還甚為薄弱。
  陸程禹一直這麽認為著,直到有天他真的犯下了嚴重的錯誤。
  直到有天,塗苒將一張化驗單遞到他眼前。
  盡管心裏早有了不祥的預知,但是當他看清上麵寫著“陽性”二字時,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速之客(二)
  化驗單上潦草的寫著“6周”字樣,診斷日期卻是一個多星期以前,這麽算起來現在快有兩個月了。陸程禹想了想,的確是那幾天發生的事兒。對於日期,他記得還算清楚,因為那晚的塗苒,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陸程禹是在飯店門口偶然碰見她的,當時他正從朋友的婚禮上出來,想去外麵吸根煙透透氣。
  他站在路邊點了煙,就看見塗苒和幾個人一塊兒走出飯店。大門口燈火通明,那些人裏麵就她一個女的,長得又不錯還很年輕,所以甚為顯眼。
  想是喝了點酒,有個中年男人借著酒意將胳膊搭在她的肩上,腦袋幾乎貼在了她的臉上,她往旁邊讓了讓,卻避不開,反而被那男人強拉進了懷裏。一同出來的人裏,或者習以為常視而不見,或者不懷好意的附和著說笑。男人的胳膊慢慢滑向她的腰間,他將手停留在某處,似乎重重的捏了一把。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的很快,陸程禹聽見了非常清脆的一擊,等他這個看客回過神來時,塗苒正直挺挺站在那兒,右手還舉在半空。那男的看來真是喝多了點,整個人竟然被一巴掌打趴在旁邊的垃圾桶上。
  旁人回過神來,趕緊去扶,被打的男人嘴裏不幹不淨的大罵:“丫的裝叉啊,挺清高的是吧,還不是出來賣的,你不賣你能賺錢嗎?誰知道你賣了到少次了,我摸你一下是看得起你,你丫就是欠操……”
  塗苒一言不發,抬起腳就衝那人身上踹過去,臉上透著股打家劫舍的狠勁兒。
  陸程禹看得有些樂了,他覺得塗苒的動作挺帥氣,她穿著長裙,一手拎著裙擺,另一隻胳膊的臂彎裏吊著隻小包,整個人顯得搖曳生姿又弩拔弓張。陸程禹注意到,她踢人時次次都往三寸來長細鞋跟上運用力道。旁人阻止不及,那人剛掙紮著爬起來又被她一腳踹下去,如此竟然反複了數次。
  同行的人可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唬住了,七手八腳的才把兩人扯開。中年男人大喊:“打110打110,我要報警。”
  塗苒笑道:“報警,趕緊啊,你說我出來賣,你他媽還嫖娼不給錢呢,也忒沒品了。我要到你們醫院到你們家要錢去。”
  周圍早就聚了些圍觀者,同行的人覺著這麽鬧下去影響挺不好,勸那男的上車,那男的也心生怯意,隻是覺得窩囊之極心裏咽不下這口氣,便又罵了起來。塗苒聽了衝上去又要踹他,陸程禹見狀心說還踹上癮了吧,於是趕緊過來把她拉走,說:“你想把人踢死麽?那麽尖的鞋跟,你也報仇了,走吧走吧。”
  主角們都走了,風波平息,周圍的人一哄而散。
  塗苒坐到門口的台階上,脫了鞋子揉腳,順便批評陸程禹:“你瞧熱鬧瞧夠了,看我被人欺負也不來幫忙,冷血麻木的圍觀者。”
  陸程禹笑道:“明明是你占盡上風讓人毫無還手之力。”
  塗苒哼了一聲:“裝模作樣,我可早瞧見你了。”
  陸程禹說:“哦,我當時覺得你還挺享受的。”
  塗苒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們醫療隊伍裏仁醫不多,人渣倒是一波接一波的。”
  陸程禹說:“你們這樣的人就是加重醫療係統腐敗的催化劑,用不著推卸責任,養出這樣的人渣你們功不可沒。早說過你一個女孩就別做這行了,還是太年輕不知深淺。”
  塗苒看著他:“看來你對我們的工作偏見很大嘛,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這樣不好知道嗎?我就相信你們的隊伍裏還是好人多,以前工作的時候還是接觸過的,”接著嘟噥著罵了一句,“花的錢又打水漂了。”
  陸程禹在她身旁坐下:“真的,別做這行了。”
  塗苒搖頭:“你知道什麽,”再不多言。
  陸程禹見她這樣,譏誚道:“你們這些小女孩兒賺錢就是為了亂花錢,胃口養大了又想拚命撈錢,累不累?不如你給我說說,你想要什麽,我買給你。”
  “就你,”塗苒笑了,伸手戳戳他的肩膀:“你買不起,小醫生——”
  陸程禹輕輕握住她的手腕:“那可不一定。”他說話時的表情看起來挺奇怪,有些狡猾又多了點曖昧,塗苒覺著有趣,便想要逗逗他,她湊過去,緩緩的往他的嘴邊吹了一口氣。她那時臉色嫣紅,目光帶水,呼吸裏充盈著淡淡酒精味道和女人身上才有的香味。
  陸程禹忽然覺得,這段日子以來的存在於他倆之間的平淡無奇若即若離的氛圍在那一刻忽然就變味兒了,心神一晃,低頭吻了下去。
  過後,塗苒聽見他附在自己耳旁說:“去我那兒吧,嗯?”
  說不清楚怎麽就發生了,像是一種原始的令人難以啟齒的強烈誘惑,這種時候,男人的腦殼裏奔騰的不是腦漿而是其它,致使他們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
  靜謐的房間,他們像熱戀中的情人一樣深深接吻,相互剝落著隔開火熱肢體的衣物。男人的心和腦被女性柔媚香甜的氣息一層一層裹覆侵蝕,愈加亢奮和混沌。周身觸及的,手下揉搓的,皆是嫩軟滑膩,女性突兀有致的身軀像是誘人征服的巔峰,致使他的身心裏,隻剩下勇往直前的衝撞。
  陸程禹,就是這樣被塗苒周身散發的女性魅力牽引著,召喚著,直至完事之前,他覺得一切都很美好。
  “我今晚可是喝得有點醉了,”塗苒欠身用胳膊支著頭對他說,“是不是男人都喜歡占便宜呢?”
  他愣了一下,反問:“女人呢,是不是不介意被有好感的男人占便宜?”
  塗苒沒有回答,她笑嗬嗬的起身,下床穿好衣服,說:“你家夠亂的啊,你的床單多久沒洗了?還有啊,你記得幫我多介紹點客戶,不怎麽愛占便宜的那種。”
  陸程禹說:“男的?那恐怕很難,”他又補充道,“占便宜這碼事,是男人的劣根性,不太像一般的缺點錯誤那樣容易克服的。”
  塗苒點點頭,問他:“那麽你認為女人的劣根性是什麽?”
  他想了想:“過於依賴感情。親人之間的,朋友之間的,特別是異性給予和的,哪怕長度隻有一個晚上的感情,還有其它一些虛無的讓男人不能依賴的情愫。”
  說話間,塗苒已經整理好頭發著裝,拉開房門走了出去,“再見,”她說。
  再見,很久未見。
  塗苒見陸程禹盯著化驗單沉默不語,揶揄道:“記起來了麽?十二月底的事,除了你沒有別人,”她徑自輕笑,“相信我。”
  她言語輕鬆,帶著點誇張的隨意以及不太自然的懇切,仿佛正給人推銷藥品:相信我,這種藥效果好副作用特別小,在別的三甲醫院用過口碑好得不行,試一試就知道了……
  如果隻有這麽簡單,便好了。
  陸程禹看向窗外,很想找個地方吸根煙。被人輕易看透的滋味有點不太好受,雖然他早已見證過太多傷痛和死亡,此時此刻,卻因為一個新生命的到來而感到不知所措。
  他覺得,無論自己說出什麽話來,最終的意思都會是:我和你上床,從沒想過要搞大你的肚子,盡管點兒有些背鬧出了人命,也沒想過要和你結婚。難道說一個人覺得這棵樹上的蘋果好吃就得把整棵樹移回自家的院子裏?
  他忽然覺得自己挺差勁,也許男人都挺差勁,都他媽有做罪犯的潛質。
  塗苒盯著他的眼睛,似乎不能容許他有半點的含糊:“你說怎麽辦呢?”
  他耍了點狡猾,反問:“你想怎麽辦?”
  塗苒笑了笑,心裏了然,再這麽試探下去挺沒意思,於是打算豁將出去,好歹都要賭一局。
  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並非那麽底氣不足:“我的想法是這樣,我已經26了,不算太老也不是小女孩,我在家想了一個禮拜,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我想要這個孩子,”她重複道,“如果有機會,我很想要這個孩子。”
  這話大喇喇的鑽進陸程禹的耳裏,絕對是擲地有聲。他尚未回神,又聽她說:“但是我不希望他連準生證都沒有……這樣吧,你考慮考慮,可以晚點兒再給我答複,行還是不行,最好給我個答複。”
  陸程禹隻好說:“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結婚,再添個孩子,對我們現在的情況來說複雜了些。”
  塗苒衝他笑了笑,伸手按亮電梯開關,繼而想起什麽,走過來塞了張紙片到他手裏,說:“這是你孩子的第一張照片。”
  陸程禹捏著照片,轉身快步走回重症監護病房,門口圍了一堆人,亂哄哄的病人家屬,腳步匆匆的醫護人員,他拉住一位剛參與過急救工作的同事問:“哪一床的?什麽情況?”
  同事搖了搖頭:“走了,突發性呼吸心跳驟停。老張啊,就是你昨晚救回來的那位……”說完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護士推來小車,上麵整齊的疊放著潔白的床單被套。
  他隱隱歎了口氣,這才低頭看向手裏的黑白B超照片。那裏有團陰影,大小形狀猶如一顆豆瓣。在靠近“豆瓣”左上邊緣的地方,是一個細小卻極其醒目的白色亮點,仿佛正充滿活力的閃爍跳動。
  那是一顆心髒,他想。

  不速之客(三)
  命運被別人掐在手裏的滋味很不好受,等待答複的那幾天,塗苒又萌生了放棄的念頭。
  她已經有了早孕反應,從畏寒嗜睡,到漸漸聞不得丁點油味,最後連常用的洗發水味都能引發她陣陣幹嘔。
  她覺著這樣下去不行,於是和家裏人說出差幾天,便收拾了幾件衣服搬去周小全那兒住下。周小全自個兒住外麵,兩室一廳,說是父母給讚助的嫁妝。塗苒向公司請了病假,便整日窩在周小全書房裏的沙發床上。
  塗苒過來的這段日子,周小全很痛苦。一是因為塗苒閉口不提這孽種的父親是誰,使得她的好奇心壓製到幾乎爆炸的地步。再則,她無法隨心所欲的享受美食,因為塗苒的嗅覺變得異常靈敏,可以隔著兩扇門聞到油星子味,胡椒味,醬油味,繼而嘔吐不止。
  周小全陪她喝了兩天清粥,粥裏什麽也不能放,隻撒了點梅花鹽。到了晚上她的肚子便餓得咕咕直叫,忙不迭的要去樓下吃大排檔。
  塗苒在後麵有氣無力地嚷嚷:“進門之前先把牙縫裏的剔幹淨,丁點都不能帶回來。”
  周小全扭頭笑她:“我們家對門那女的也有了,可沒見人都像你這麽嬌氣,人也是弱質女流千金之軀,挺著個大肚子還大包小包的買菜來著。”
  塗苒問:“對門幾時住人了?不是一直空著嗎?”
  周小全說:“才搬來的小兩口,那男的長得還挺不錯,就是忙,總讓這女的買菜。你們家孩子他爸以後不會也這樣吧?”
  塗苒知道她這是想套話,懶得理,轉身回書房去了。
  周小全在冷風嗖嗖的街頭吃飽喝足,最後要了茶水漱了口,這才打道回府。
  走到住處樓下,她兜裏的手機唏唏嗦嗦的鬧騰起來。裏頭傳來陰慘慘的女聲:大哥,你別走,讓俺劫個色……
  她仔細一聽,辨識出是塗苒的聲音,她還是頭一次在這位死黨的手機裏聽到這種鈴聲,一時差點笑岔了氣。
  周小全按下電話“喂”了一聲,繼而聽見那男人說:“塗苒,是我。”
  周小全說:“我周小全,我錯拿了塗苒的電話,你什麽事兒?我等會讓她給你打過去。哎,我發現你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還蠻……蠻男人的嘛!”
  男人沒理她,徑直問:“塗苒在哪兒?”
  周小全仰頭看了看陽台,昏暗中一個人影,手裏捏著淡淡橘紅色的星光,於是說:“她在我家陽台上抽煙。”
  男人“嗯”了一聲,音調裏似有些不太相信的味道,他說:“她不能抽煙。”
  “哦,”周小全嘴裏應著,腦袋裏忽而靈光閃現,越想越是那麽回事,越想越激動,她抓著手機大聲說:“陸程禹,原來是你做的壞事,看不出你還是一流氓。你這地下工作搞的,暗度陳倉瞞天過海,我還當你是個人物,以為你挺正經,沒成想也是吃了不管嘴一抹就想溜的。我那天就不該把苒苒帶去,不該撮合你倆,你這樣是陷我於不義你知道嗎?我真想抽你丫的……”
  陸程禹挺有耐心,等她罵完了,才波瀾不興的說:“五分鍾後我再打過來。”
  周小全一氣兒跑上樓,跑得胃都有點痛了,卻見塗苒已經鑽進被褥裏歪著了。周小全把手機扔過去:“剛才奸夫給你打電話了。”
  塗苒躺在那兒沒動,眼睛都沒睜一下,周小全使勁搖她:“陸程禹才給你打電話了,他說一會兒再打過來。”
  塗苒這回反映挺大,她伸手迅速從床底下抽出垃圾桶,開始趴在那兒幹嘔,因為沒吃什麽東西所以無物可吐。
  周小全趕緊給她倒了杯水遞過去,塗苒聳聳鼻子一把推開:“這水有味兒。”
  周小全崩潰:“從現在起水和奸夫都進了致嘔黑名單是吧?”
  “不是我的問題,”塗苒指指自己的肚子,“是他很不喜歡。”
  陸程禹果然守時,打了電話過來和塗苒簡明扼要的說了一下,大意是他去年就向院裏申請了出國進修的名額,最近簽證已經下來了,三月中就得走人,為期一年。因為時間緊迫如果她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先把證領了,辦酒席的事以後再說。他後來又提到房子,他現住在學校的博士樓裏,太小了不方便,又說他母親過世前留下個一室一廳的舊房,不在正規的小區裏周圍環境不好,有了孩子也會嫌小,他打算等正式工作了把舊房賣了,至少夠付另一套大點的新房首期了剩下的再每月還貸,所以這一年多就隻好委屈塗苒住她以前的家裏了,懷孕生子父母也能幫忙照顧一下。再就是讓她戒煙。
  陸程禹之後說的話,塗苒全然沒放在心裏,她的情緒還停留在可以保住孩子的喜悅和激動之中。她一時想:寶寶,我這做媽的算是對得起你了。一時又覺得難以置信:陸程禹挺幹脆的,這事兒也太神速了。
  談話末了,她覺得應該表示一下此時此刻的心情,於是對肇事者說:“謝謝你,沒有讓我殺死自己的孩子。”她那時精神不濟心情怪異又有氣無力,因而說話時的語氣呈現出陰森的狀態,一旁的周小全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心裏好奇電話那端的陸程禹會有什麽樣的感覺。
  其實周小全對這兩人之間的事一直感到奇怪,平時見麵也不覺得有多熱乎,怎麽就整出個孩子,現在還鬧著非結婚不可。這年頭未婚女□一打男朋友做一兩次的人流還真算不得什麽,社會發展這麽快,人心當然浮躁,誰又能沒個過去呢?雖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周小全思來想去覺得這事也算因自己而起,該提點還是得提點,是以對塗苒語重心長:“千萬千萬別為了結婚而結婚。”
  “當然不是,”塗苒說,“我是為了生孩子才結婚的。”
  “那你為什麽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呢?”
  “因為要結婚了呀。”
  周小全壓著脾氣:“你究竟是為什麽要生孩子和結婚呢?”
  塗苒認真看著她:“為了社會的穩定,為了人類的繁衍,我隻能做這麽一點小小的貢獻,但是我自豪。”
  周小全搖頭:“我替你總結一下,結婚是為了生孩子,生孩子是為了結婚,結婚和生孩子是為了避免走和絕大多數人不一樣的道路對吧?”
  塗苒想了半天:“哎呀呀講得還挺深奧,不過我相信你也是絕大多數人之一,”她又衝好友眨了眨眼睛,“而且我相信,奸夫會非常認同你的結論。”
  周小全聽了,越想越覺得這兩人態度都不夠嚴肅端正,茲事體大非同小可,怎麽說都關係到死黨的終身幸福,因此就想找陸程禹問個清楚。可是卻屢次碰壁,準新郎根本沒空搭理她。
  這會兒陸程禹正忙的暈頭轉向,院裏給他排班到臨走的前一天,期間遇到管床的病人情況不容樂觀還得加班。頂頭的主任醫師是個挺隨和的中年人,許是怕他年輕氣躁,就對他玩笑說:“趁著要走了,得讓你在臨床多多鍛煉,不然一年後回來手也生了,怎麽做主刀?再說這也是何老的意思。”
  這位何老是省內心血管領域的泰山北鬥級人物,近八十的高齡,陸程禹有幸拜他門下成其關門弟子。由於這位恩師早已名聲在外,年紀也大了,便不像其他博導那樣忙著申請項目資金或者埋頭搞學術,反而在專家門診特需門診轉悠得多,又或者每星期一次去病區查房,負責解決些疑難雜症。
  他每次查房,身後定是跟著白鴉鴉的一片,從主任醫師到小護士再到病人及家屬無不屏息靜氣,床上是疊成豆腐塊一樣的被褥,旁邊的矮幾上全無雜物。實習醫生們穿著的白大褂,領子和袖口一絲不苟地扣好,神色緊張,最怕這位老先生突如其來的發問,並非他的問題多麽刁鑽,而是從不會放過回答中一絲一毫的不確定,必會被打破砂鍋追問到底。
  這樣嚴格而務實的指導方式,陸程禹從中得益不少,也不似其他學生忙著給導師幹雜活,為了申請個好點的課題東奔西走甚少有臨床學習的時間。陸程禹曾不止一次的聽他說:“做醫生的不去臨床,成天在實驗室呆著,那不成實驗員了。混個博士出來,就是個主治醫師,就是個副主任醫師,結果呢,手生得一塌糊塗,連個闌尾也切不對,還怎麽給人看病,都拿病人當白老鼠麽。這哪裏是醫務人員,分明是趙國的趙括了,你知道趙括嗎?”他每每說完都會這麽問一句,有趣的是,竟然真有學生不了解這麽個曆史人物,因而跑回家去把中學課本找出來查閱,這才弄明白“紙上談兵”的淵源所在。
  想當年,陸程禹就是這麽過來的。
  想當年,學業繁重之餘難免春情勃發,他卻總能清醒的找出生活裏最重要的目標,就是在熱戀期也不曾耽誤過正事。那會兒也實在是年輕,隻知道一股腦兒的往前衝,可以放棄的東西總是輕而易舉的放棄,也不是沒有幻想過婚姻,隻是極少。婚姻,應該是一段認真愛戀後,完美而又嚴肅的結果,太過遙遠。然而何謂認真,何謂完美,他一時之間覺得這些問題頗為高深。
  誰想如今,卻這樣稀裏糊塗的入了城。

  不速之客(四)
  離境日期在即,陸程禹將最後幾天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期間抽時間陪塗苒做過一次檢查。超聲檢查的屏幕裏,那枚小豆子似乎又長大了些,旁邊多了兩個亮點,一上一下的,像是一雙小手在不住揮舞。塗苒看著高興,趁著陸程禹還有一天休假便拉他去見家長。
  兩人下了出租車,走到花園小區的大門口,陸程禹正打算往裏走,誰知塗苒帶著他轉了個彎,穿入旁邊的一條小巷。
  眼前出現的是兩幢外牆灰敗的五層高樓房。周圍,數幢老私房和筒子樓比鄰而接。
  燈光,人語,炊煙,使小巷裏的世界在黃昏的暮靄中展現出一蒼老頹敗的俗世氣息。
  陸程禹心下詫異,問道:“你們家搬了?”
  塗苒“嗯”了一聲,掏出鑰匙去開樓下油漆斑駁的鐵門,鑰匙在匙孔裏轉了幾圈,門竟是打不開。塗苒抓著門上的欄杆使勁兒搖晃,鐵門喀拉喀拉直響,陸程禹覺得她快把門給掰下來了,於是說:“讓我來。”
  塗苒沒理會,繼續搖門,“好了,”她話音未落,門“哐當”一聲被推開了,“早和他們說換個好點兒的防盜門,都不願交錢……早搬了,我上大學的時候。”
  不等陸程禹說話,塗苒又問:“怎麽,以為我還住以前的地方?你送我回家沒有十次也有個七八次了,都沒見我往這條巷子裏走?我知道了,是不是等我一下車就趕緊著叫人調頭呀?”
  陸程禹老實承認:“我的確沒注意。”
  塗苒輕笑:“臭男人,薄情寡義。”
  上到三樓,她正想拿鑰匙開門,門卻被人從裏麵“忽”的一下拉開,王偉荔站在當口,叉著腰嚷嚷:“回來得正好,快進來幫忙擦地,髒死了,把門窗開著通風。”
  塗苒問她:“媽,怎麽了?”
  王偉荔嫌惡道:“還不是老太太做的好事。”她氣呼呼的把門使勁頂在牆上,這才瞄見站在塗苒身後的男人,不由一愣,神色緩和了些,她扯了扯塗苒的胳膊,問道:“這就是你上次說的那個……你帶人回來怎麽也不事先打聲招呼,”說罷,尷尬的衝陸程禹笑了笑。
  陸程禹心知來得不是時候,便說:“阿姨您好,我送塗苒回來,您先忙,我下次再來看您。”說完將手裏的水果籃營養品遞給塗苒。
  王偉荔連忙點頭:“小陸是吧,我記得你,那還是塗苒要考大學那會兒。你看真不巧,家裏現在亂著,改天一定要來坐啊……”
  塗苒早瞧見老太太正坐在另一間屋裏抹眼淚呢,趕緊把陸程禹送到樓梯口,轉身就進了屋。
  裏屋,老太太平時用的痰盂翻倒在地,地板上一攤水漬。老人家九十高壽,家裏廁所用的的蹲坑不方便,就給她在睡房裏擱了個痰盂,想是老人家午睡起來解手,一不小心打翻了痰盂。
  王偉荔見客人也走了,又忍不住開始嘀咕:“活這麽久做什麽,就曉得惹麻煩,做些齷齪事……”
  塗苒立即打斷她:“媽,少說兩句吧,老小老小,老人家不就和小孩一樣嗎?這有什麽呢,擦幹淨不就完了嗎?”說著她擰了拖把去擦地,一邊又對老太太笑道:“外婆,沒事兒,等會兒我陪您玩'上大人',打一晚上好吧。”
  王偉荔說:“那和小孩的怎麽一樣呢,多髒啊,臭的要死。你信不信,過幾天那房裏還是那個味兒。”
  老太太哭紅了眼睛,連聲嗚咽:“不中用了,不中用了,我怎麽還不死,活這麽久有什麽用……”
  王偉荔譏笑:“活著,活著受罪唄?壞事做多了,老天爺讓你活著受罪呢。對,就是讓你受罪呢,你看你那麽多孩子,誰管你,誰來看過你,最後還是在我這兒歪著……生養那麽多有屁用,都是白養的。”
  老太太氣得發抖,顫巍巍的站起來,開始收拾衣服,哽咽道:“我走我走,我這老不死的……死了還好些……”
  “媽,”塗苒叫了一聲,把王偉荔推去廚房:“做飯吧做飯吧,別把老人家氣中風了,”
  王偉荔哼道:“她中風?她的身體比我還好,你別不信,我肯定死在她前頭。”
  塗苒歎了口氣,隨手把廚房門帶上,又跑回去把老太太手裏的包裹拿下來:“外婆,您可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麽辦呀。您家閨女她就這脾氣,刀子嘴豆腐心,過會兒就好了,您大人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您是老壽星老神仙,可別往心裏去。”
  老太太也心知離了這地再無處可落腳,便倚了床沿坐下,止不住地抹淚。
  塗苒也覺得不得勁兒,一天的好心情頓時化作烏有,早上孕檢時的興奮勁兒消失得無影無蹤。可見,養孩子還真是沒多大意思的,生了,養了,幾十年光陰熬過去了,到頭來還是落下一堆埋怨。母親是藏不住話的人,嘴上埋怨外婆,而自己呢,是在心裏悄悄的埋怨著王偉荔,本質上沒有什麽不同,也許她還更虛偽一些,隻是為了維護和平的表象。
  這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都是這樣湊合著過來的。
  王偉荔小時候家裏孩子多,她是老幺。孩子多了自然也不會被當作寶,四歲開始踮著凳子上爐灶煮飯,嗆著燙著的次數遠遠多於吃肉喝湯的機會,五六歲開始洗床單,還有哥哥姐姐的衣物,因為他們要工作要學習,而她是家裏唯一的剩餘勞力。
  孩子多了,經常會被遺忘,大冬天去挑水,一不小心掉進河裏,凍得半死才被路人撈起來,待得送回家後大人才想起還有個她。
  後來長大了,父母終於清閑下來有時間了,便想把這個老幺拴在跟前,讀書當兵不讓她去,她周圍幾個要好的朋友最後轉業了要麽做醫生,要麽當老師,隻有她進了附近的工廠,四十出頭的時候就被買斷工齡下了崗。還好老公能幹,賺了些錢,可誰又知道,這才剛過上幾年好日子,枕邊人便撒手人寰。
  王偉荔這一生並非大起大落,卻也鬱鬱不得誌已久。她把這些往事當歌一樣唱給女兒聽,完後還不忘點評:“你現在的生活,可比我那時強多了,知足吧。”然而她卻不明白,在塗苒的心裏,也有自己的疙疙瘩瘩。
  塗苒四歲那年,家裏多了個弟弟,因為違反了計劃生育,父親被開除公職黨籍,生活從此翻天覆地。父親後來開始學做生意,斷斷續續賺了些錢,又斷斷續續的賠掉,直到她快上大學那幾年,情況才真正好起來。
  她一直總記得當初中考填自願,王偉荔做主讓她去讀師範,可是她那年考了全市第二名,外國語學校在向她招手。王偉荔說:“家裏就這條件,你把錢都花了,弟弟以後怎麽辦?再說,女孩子當老師挺好的,工作穩定,說出去也好聽,我以前多想當老師啊。”
  於是塗苒去讀中專,住校,不常回家。
  班上有成績好的學生開始想考大學,她也受了鼓舞,不甘心畢業後呆在一所小學校裏。她拚命讀書,準備迎戰高考。都這樣了,回去還不敢說,那時候父親摸著了做生意的門道,家裏買了車搬進大房子,她才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打算說給父親聽,終於獲得恩準。
  可是她的數理化落下太多,所學的內容和普通高中相比難度係數不知底了幾個檔次,光靠自己看書效率很低。塗爸爸因為欣賞自家女兒的努力和執著,就從新華書店門口拎了個大學生回家幫女兒補課。
  那時候大學生做家教是很流行這樣找工作的,推輛舊自行車在大書店門口守著,懷裏揣著成績單學生證獲獎證書等等,自行車扶手上架著個用硬紙盒裁剪的牌子,上書“某某大學,補習高中數理化”雲雲。
  陸程禹正當十八九歲的光景,生得也算唇紅齒白,扔在人堆裏像棵剛發了新葉的小白楊一般紮眼。
  當然塗爸爸沒那麽膚淺,他首先注意到男孩身旁破舊不堪的自行車,接著是他的衣著,幹淨樸實。嘖,四周人來人往的,人手裏還拽著本專業書坐在台階上一頁一頁看得專注,神色泰然,頗有些身處鬧市,心懷芝蘭的氣質。最後再看紙牌上寫著的高校名,成,就他了。
  塗爸爸帶著家教老師出現在家門口,大男孩向塗苒伸出手說:“你好,我叫陸程禹。”
  塗爸爸趕緊接口:“這是陸老師,同濟的高才生。”
  十七八歲的塗苒是掙紮在青春期裏兀自煩惱的女孩兒,荷爾蒙非常規分泌,學校裏接觸的也幾乎全是女生,因而想法多得不得了,一時想著都差不多的年紀,自己卻不及人一半厲害,一時看見對方坦然的模樣,又覺得自己憋手蹩腳的不會說話……,當下胡思亂想一通心思煩亂,最後卻隻是漲紅了臉低著頭杵在門口,連老師也忘了喊。
  才見麵時就有了不祥預感,這之後鐵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那段時日,是塗苒成長以來最昏暗的日子,也是陸程禹畢生以來最難堪的最無成就感的一次工作經曆。每每在補習時解不出題來,或者領會不了小老師的講解,塗苒便沮喪又焦慮,起先是忍不住吭哧吭哧小聲兒哭,等她看見對方手足無措驚恐萬分的表情時,便再也克製不了大哭起來。
  等哭完了,她又開始埋頭啃書,周而複始,天天如此。
  她讀得辛苦,他教的痛苦。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努力沒有白費,苦難抵達終點。塗苒上了一所三流大學的三流專業,一場謝師宴之後,師徒二人就此別過。就在那一天,陸程禹覺得這座城市的天空,前所未有的湛藍。

  新婚(一)
  陸程禹終是尋了時機拜會女方家長,也是從那一天才知道,塗爸爸在塗苒念大四那年罹患絕症,塗家不得不變賣家產為其醫治,卻是回天乏術。
  王偉荔對未來女婿的個人條件甚是滿意,也打聽到其母已過世多年,其父另娶,陸程禹名下有住房一處母親遺產若幹,家裏至少是沒什麽負擔的。她心知憑自家如今的光景,女兒能找到這樣的已是有點高攀的意思了,因此對待陸程禹相當熱情周到,一邊又早已在親朋好友中放出話去,女兒嫁了個如何了得的青年才俊。
  王偉荔的老母親卻想到了別處,老人家說:“咱們家條件這樣不好,現在時代不同了,男人女人都一樣的,也不能虧待了別人家的孩子,多少得給苒苒備些嫁妝,以後嫁過去了腰杆子也能挺直些,不怕被人背後裏頭說難聽的話。”
  王偉荔嗤之以鼻,反駁道:“你還真是風格高,我當初結婚時可就隻有兩床被子。再說現在結婚的,哪個不是男方準備好新房,沒房子還敢結婚?不怕被人笑死?嚴格的來說,他陸程禹現在還是個學生,一年後才正式工作呢,我們家算是吃虧了。還好苒苒自己也能賺錢,她弟弟如今在國外讀書,那日子多辛苦的,高中畢業就去了美國,他爸去世後他是一分錢也沒找我要過,多懂事呀。人都說了,以後書讀完了肯定會回來給我養老,我還得給他準備婚房呢。”
  老太太說:“你心裏就隻有兒子。”
  王偉荔立馬罵道:“你管的寬,先管好自己的屎尿盆子,別挑撥離間。你心裏還不是隻有你的兩個兒子,幾套房子都給他們了,我是一點好處也沒撈到,我真是活該呀我……”
  老太太不吭聲了,一個勁兒的抹淚,過後瞅了個機會拉著外孫女的手說:“你自己留點心,多攢些錢。我看小陸那孩子是很好的,模樣好,個子也高,關鍵還是人品好,你以後就好好過自己的吧,結婚了就多付出些,少計較,你謙我讓的,小日子才好過的。”
  第二天便是喝喜酒的日子。婚禮原不打算辦,怎奈陸程禹的父親開口了:“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結婚這麽大的事哪能偷偷摸摸,你說時間短怕麻煩,那就一切從簡吧,隻請些平時來往多的親朋好友就行了。”
  女方這邊倒是沒什麽客人,塗苒身體不適也懶得張揚,隻來了家人和幾位閨蜜。陸程禹那邊就有些頭大,既然要辦儀式,就不能不同導師知會一聲,他老人家年紀大了沒來,但是院領導,同事同學也都知道了,除了在崗的退休的,呼啦啦來了一大幫,再加上陸程禹的父親認識的人,勉強擠下五十桌。
  雖是陽春三月,塗苒被畫上厚實的妝,穿了累贅的白紗站在人堆裏也熱得冒汗,心情本是煩躁,怎知一下子見了這麽多使醫療腐敗成為可能性的人物,精神立刻大好,滿心便想著如何和人結下深刻的友誼。
  周小全那時做伴娘,負責幫她揪住婚紗後麵的長尾巴,於是被她帶著滿場跑。周小全抱怨她:“沒見過你這麽能折騰的新娘,塗苒你丫就不能含羞帶怯點嗎?”
  塗苒站在那兒激揚文字指點江山:“你看看,你看看這些人,我犯不著在人民幣麵前害羞。”
  正說著話,就見陸老爺子衝這邊招手叫她過去,走到跟前,公公往她手裏塞了一堆紅包:“你叫人拿好,一會兒散了把信封上的名字和錢數做個記錄,寫個條給我就行了。”
  塗苒表麵平靜內心沸騰,等陸老爺子一轉過身去就對周小全說:“挺熱的,來來來,陪我去休息室補個妝。”
  無論如何也克製不住,數錢去了。
  這會兒,陸程禹覺得自己忙得像頭驢子。
  為什麽說是驢子呢?因為驢子在拉磨的時候被蒙上眼睛,頭上懸著根用作引誘的大胡蘿卜。陸程禹確實覺得自己被什麽事物蒙蔽了雙眼,以至於匆忙的撞入了人生中最繁忙的階段,隻是搖晃在嘴邊的胡蘿卜並不見得如何誘人。
  此時他正在酒店門口等著,因為太過忙碌以至於忘了買婚戒,還是聽到司儀說一會兒新郎新娘要交換戒指,這才差了一哥們兒趕緊去買。
  眼見雷遠從車上跳下來,衝他嚷嚷:“來了來了,”繼而塞了兩支大紅色的盒子在他手裏,“喏,戒指,發票。”
  陸程禹打開盒子瞧了瞧:“大了,女戒怎麽跟男戒一般大。”
  雷遠脫了西服,送了領帶,雙手叉腰在那兒直喘氣:“我才下飛機就被你打發去跑腿,你他媽就少在這兒得瑟了。還好我聰明,特地挑了個大的,你老婆我連照片也沒見過,誰知道是胖是瘦,問你戴多少號的你也不知道,大了總比小的好,別到時候當了幾百號人的麵戴不上去,”隨即抓住陸程禹,“走,走,帶我去看看,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遛遛是不?”
  問了人才知道新娘子在休息室補妝。
  雷遠問他:“咋樣,漂亮不?”
  “還行。”
  雷遠知道他素來挑剔,便笑嘻嘻的說:“你說還行,那鐵定是個美女了。你小子別的不如我,這相女人的眼光我倒是佩服兩分的。咋樣,怎麽勾搭上的?先上車後補票的吧?”
  陸程禹有些煩躁的鬆開領帶,一路上,這哥們兒就在人耳邊念叨個不停,跟個蒼蠅似地,若不是瞧在他幫忙買戒指的份上,真想一腳把他踹出去。
  周小全正在幫塗苒抹粉,她“啪”的一下將粉餅盒扔在桌上,伸手捏住塗苒的下巴頦說:“別笑了,笑得臉都抽搐了,粉哪掛得住呀?”
  塗苒將鈔票捏在手裏甩得嘩啦嘩啦響:“那兒還有一堆沒數完,快幫我估摸一下,你說我能不能用這些錢把我家那套破房子的尾款給結了呀?”
  周小全看著那一堆美元,歐元,人民幣,歎道:“有錢人認識的都是有錢人,沒想到陸老爺子還是一人物,沒想到陸程禹還是一富二代,我咋就沒看出來呢?”
  塗苒樂道:“不能怪你,他父母離婚了,妹妹跟著爸爸,他呢就跟著媽媽,他媽媽家條件確實不咋地的,我的這個婆婆呢在他還上大學那會兒就犧牲了,他那時啥都靠自己,也算一苦孩子。他家老爺子有錢,我後來知道了也嚇了一跳。”
  周小全好奇的問道:“你怎麽知道的呢?陸程禹這麽一低調的好孩子,我估計他自己是不會說的。”
  塗苒挺得意的:“我知道了也沒多久,也就兩個星期吧。話說緣分啊,這就是緣分。我那天本來是打算去醫院……嗯,看病。看病之前當然要先吃飽了,我就坐大門口一小攤上吃餛飩,那家的餛飩作得真不錯。我吃得正高興,門口來了輛黑色耀眼的大奔,又從車上呢,下來一位氣宇軒昂的老頭,個頭很高,穿得也講究。他帥是帥了點,不過還是一老頭,所以我也不能怎麽著。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呢,從醫院裏走出來一位青年男子,你別說,這爺倆長得還真像,大個子,寬肩膀,但是我還是先得確認一下吧。正好,這個時候呢……”她突然停下來。
  周小全不由喝道:“賣什麽關子,快說。”罷了,就伸手過來撓她。
  塗苒笑不可抑,趕緊躲到一旁,才又說:“那會兒是中午,剛好有兩個小護士在旁邊桌子上啃燒麥,那家的燒麥也不錯的,其中一個就對另一個說,”她捏著嗓子裝摸做樣,“哎呀,快看快看,那是心外的陸帥哥吧,他的富爹地又來醫院找他啦。”
  塗苒說完,隻見周小全抖了一下,於是她自己也忍不住跟著抖了一下。
  周小全用手撓著胳膊:“你別在這兒破壞人白衣天使的形象了,我就不信她們說話都這種調調。”
  塗苒小心的抿了口茶水,宣布:“講完了。”
  周小全覺得這事肯定沒這麽簡單,賴著她使勁問:“然後呢然後呢,你也沒上去跟人爸爸打個招呼?”
  塗苒笑著看了她一眼:“傻,我才沒那麽掉份,巴巴跑上去就為了打聲招呼,他又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我當然是回家了。”
  周小全咦了一聲:“回家?你不是要看病嗎?”,
  塗苒馬上說:“是呀,先看病,再回家。”
  周小全擱下手裏的粉刷,若有所思的看著她,慢悠悠的說:“兩個星期前呀,你啥病呀,不就是懷個孕嘛。”
  塗苒點頭:“懷孕的時候小感冒,沒敢亂吃藥,當然得看看大夫了。”
  周小全覺著自己應該生氣,卻“噗嗤”一聲樂了:“你當我傻的,你那病可定比這個嚴重,”她輕輕拍了拍新娘子的臉,“但凡一個女人不想要自己肚子裏的孩子了,都會當自己隻是生病一場,”她繼續不依不饒,“你原本打算去做人流的,是吧?”
  塗苒推開她的手,咬牙切齒:“周小全你就不能傻點嗎,你要是傻不了,你就不會裝傻嗎,非要什麽都說得清清楚楚,不就想顯擺自己有多聰明,真討厭。”
  周小全歎了口氣,站起身開始收拾化妝箱:“我真是服了你,這事兒要是陸程禹知道了,看你怎麽收場。”
  塗苒從她手裏搶了支唇膏出來,說道:“那也晚了,證都領了。”
  周小全看了她半響,又是歎息:“塗苒,我真不知該怎麽說你,我隻問你一句,你們之間,至少還是相愛的吧,多少是有一些的吧。”
  塗苒對著鏡子抹了點唇膏:“傻不傻,都多大的人了,還整天愛來愛去的,別盡拿愛情說事兒,多沒勁啊。”
  周小全搖了搖頭:“我可不這麽想,我和你不一樣,我若是要找一個男的結婚,愛情肯定是必要條件,說不定還是充分必要條件。”
  塗苒看著她笑了笑,說:“對的,咱兩當然不一樣,我要是也有父母給買車買房,用不著考慮還房貸,用不著計較物價飛漲,負擔一家大小的生活費,也用不著發愁家裏的老人一旦生病這醫藥費從哪兒摳,我也會找個地方安穩的呆著,沒事寫點小字讀點小書,再談個小戀愛什麽的,那多爽啊!說實在的,周小全,我挺羨慕你,可惜我和你不一樣,我這樣的情況,是一定要找個經濟條件好點的,其他的,都是過眼雲煙。”
  陸程禹的手擱在房門把手上,那門是虛掩的,他曾經考慮過是否要敲門才進去。雷遠站在門口,看看屋裏,又瞅瞅身旁的新郎,臉上的表情頗有些尷尬。正想說點什麽,新郎卻轉身走到樓梯口,在那兒點了支煙。
  雷遠趕緊跟了過去,他低頭想了想,說出一句話來,隻是這話一經出口他就想給自己一大嘴巴。他說:“兄弟啊,這被人算計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新婚(二)
  不得不說的是,陸程禹的這身打扮確實讓塗苒眼前一亮。
  平日裏見著他的時候,他要不就套著白大褂,紐扣從第一顆到最末顆全都一絲不苟的係著,要不就是在襯衣的外麵隨意披件大衣或者羽絨服,要多隨便有多隨便。不過塗苒也不大喜歡那些刻意在衣著上做文章的男人,她覺得那是女性化的標誌。
  她還注意到,他在臨上台前,將手裏的寫著“新郎”二字的大紅絹花輕輕擲在桌上,她覺著這樣很好,不然白白糟蹋了一身剪裁得體瀟灑挺括的黑色西裝。可是當兩人麵對麵站著的時候,塗苒發現他居然連領帶也沒係,白色襯衣的領口微敞,露著半截鎖骨。
  相比之下,塗苒覺得自己因為過於隆重的穿著和妝容而變成了一個傻子。
  陸程禹也覺得她的妝畫得有點怪,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問題,看來看去都像是一半兒臉白,另一半兒臉是……慘白。無論如何,都仿佛是在臉上扣了一層不夠精致的麵具。司儀讓兩人交換戒指,塗苒的戒指套在手指上掉了兩次,估計是實在太大的緣故,她低頭去找戒指,陸程禹就覺著她臉上的粉正在撲簌簌的往下落,好似陽光照進陰暗的角落,灰塵在輕舞。
  他彎腰幫她將戒指拾起,下麵的賓客就起哄,說新郎要單腿跪下給新娘戴戒指,這樣才叫誠意。
  塗苒等著看戲,誰知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說,戒指掉了,新郎打算吻新娘了。
  台下亂哄哄的鼓掌,不知何故,塗苒心裏也跟著有點亂哄哄,他低下頭慢慢靠近她,記憶中他們好像從沒這麽煽情過。輝煌的燈光裏,密黑的頭發襯著他的眉目極為深邃,她甚至可以看見他的鼻尖的側影落在臉龐。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垂,而後聽見他低聲說:“戒指有些大了。”
  他並沒有吻她,隻是那個角度對於台下的人來說剛好是個死角,就像演員在拍戲,空有曖昧的姿勢卻毫無肌膚的接觸。他的動作看起來溫柔又有風度,隻聽見這男人又一次在她耳邊說:“得一萬多塊呢,要不你拿去退了,還能撈點錢還房貸。”
  盡是嘲弄。
  塗苒不由呆了呆,注意力完全放在眼前這人的身上。她一點兒也不知道,那位無聊的司儀正為了滿足眾人猥瑣的願望,要聽見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親吻的聲響,而把該死的麥克風遞到了她的跟前。
  然後,擴音器裏傳來新娘的聲音,那傻子說:“這麽貴?你記得把收據給我。”
  所有的人當然都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著她,包括她的新婚丈夫。
  婚禮結束,客人漸散,一對新人候在門口為來賓送行,兼顧著讓人當背景照像。
  周小全拉著塗苒問:“你剛才在台上說什麽怪話呢,什麽什麽收據來著。”
  塗苒說:“幻聽吧,我根本沒張嘴。”
  周小全說:“是啊,所有人都幻聽。”
  說話的當口,過來一女的,笑著對塗苒說:“新娘子挺漂亮的。”
  明顯是句客套話,但是從清秀標誌的人兒嘴裏冒出來卻另當別論。塗苒聽著舒心,正待要說聲謝謝,那女孩卻已走到新郎跟前去了,隻見她對新郎微笑道:“你今天很帥,真的。”
  周小全覺得那女孩兒肯定眼神不太好,不然為什麽都站那麽近了,還要盯著人新郎看。她小聲問塗苒:“哎,這女的誰啊?”
  塗苒沒說話,隻是微微搖頭。
  周小全又說:“她說了兩句話,可是重點在第二句話上頭。”
  塗苒笑了笑,說:“你也這麽覺得。”
  兩人沒再吭氣,又見新郎和那女孩在一旁輕聲談笑,想必是早就相識。陸程禹並非容易大悲大喜的人,有些時候看上去甚至嚴肅或者冷淡,很容易與其他人之間產生距離感。可是此刻,他的表情很是溫和。
  塗苒忽然悄悄問道:“喂,你說是你姐們漂亮呢,還是她漂亮?”
  周小全橫了她一眼:“沒事吧你,你今天是主角,塗苒一出誰與爭鋒。不過呢……”她又說,“可惜你畫了個大濃妝,終歸是略輸一籌啊。”周小全見好友不說話,便安慰她道:“其實呢,絕大部分婚禮上,新娘都是個擺設,是個象征,作用就跟英國皇室差不多,沒啥實際意義。也就是說你嫁人了,別人沒希望了,不能染指了,所以大家來參加婚禮,看的都是我這樣的伴娘啦,或者是來賓裏比伴娘差點兒的未婚女青年啦等等。你這麽想著,心裏是不是能舒服點?”
  塗苒說:“嗯,更不舒服了。”
  這會兒,有小青年跑過來要給陸程禹他們拍照,塗苒往旁邊讓了讓,不過那人似乎也沒想著要拍她,閃光燈劈裏啪啦的圍著新郎和那女孩兒閃個不停。
  周小全拽著塗苒的胳膊催促著:“快去快去,你也過去照相。”
  塗苒甩開她的手,走到一旁說:“我還是欣賞好了,他倆看起來還挺配的。”
  周小全不由罵道:“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說著轉身走過去,笑道,“陸程禹,陸程禹,你連謝媒酒也沒請我的,咱兩一起照幾張相總是可以的吧。”她身子一扭,便站在了兩人中間,不著痕跡的將那女孩兒擠了開去。
  外間,天色已是墨黑,大堂內卻仍是喧嘩不已。塗苒向四處張望,這才看見陸家小妹正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孤零零的一人。
  陸家小妹芳名陸程程,比她的兄長陸程禹足足小了六歲,容貌不及兄長那般出色,穿著打扮也不似生活在有錢人家的模樣,屬於扔進人堆裏即刻被淹沒的那種女孩子。剛認識那會兒,塗苒著實看不出她有何種優點或者特點,於是稱讚她的名字秀氣別致,並開玩笑說:“我知道了,你出生那年,《上海灘》正好風靡全國。”
  陸程程登時紅了臉,靦腆的笑道:“因為我媽媽姓程,所以我和我哥的名字裏都有程字。”她說話時語速有點兒慢,笑起來的樣子又帶著點傻氣,塗苒覺得這種表情似曾相識,想了半天,依稀記起,多年前的自己也常有這般神色。
  自從雙親離婚後,陸程程一直跟著父親,之後家裏又多了位繼母,帶著一個和她年歲相當的女孩。繼母姓孫名慧國,那位毫無血緣關係的妹妹名叫孫曉白。此時,陸家老爺子正攜同妻子孫慧國忙於和一幫生意上的朋友聯絡感情,早已顧不上自家女兒,而繼女孫曉白並未前來參加婚禮。
  塗苒見陸程程一人呆在那裏孤單局促,便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說:“門口風大,咱們去沙發那邊坐一會兒,你爸他們可能還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陸程程個性溫順,見她這樣說,也就跟著往大堂裏邊走。塗苒陪她聊天,無非是說說陸程程的工作情況,以及還有半年才出生的寶寶。陸程程素來不善言辭,人又害羞,此時因提到自己未來的小侄子,卻也興奮起來,話便多了些。塗苒慣常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因而很善於照顧對方情緒,加之她言語活潑爽快,並且對這位小姑子的為人個性總帶著點情不自禁的憐惜之情,所以,雖然兩人才見了幾麵,卻已是相處得較為親密了。
  陸程程想了一會兒,才問道:“姐,你們以後會常回家裏來嗎?”
  塗苒微笑著說:“會的,一家人當然要經常聚聚。”
  陸程程卻擔心地說:“可是……我哥以前就很少回來,”她不知道有些事兒該不該講,因此看起來頗有些猶豫。
  塗苒接過她的話茬往下說:“因為陸程禹和你爸他們的關係不好。”
  陸程程點點頭,問她:“我哥和你說過吧?”
  “你哥是個沒嘴的葫蘆,”塗苒笑道,“他倒沒怎麽說,但也不難看出來。”
  結婚前,陸程禹曾經帶她去見過陸老爺子,臨進門前隻是對她說:“我爸他不大管我的事,這次回來也就是給他打個招呼,讓你們認識一下,用不了多長時間。”他果然是言出必行,到那裏說明了來意,還沒等陸老爺子從驚訝與欣喜中回過神來,便拉著她出了門,簡直是多一分鍾也不願意逗留。與其說是老爺子不怎麽過問兒子的事情,還不如說是這小的根本就不將自個兒的父親放在眼裏。於此同時,塗苒也發現了一件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孫慧國對自己這位繼子極為客氣周到。
  又聽陸程程抱怨道:“我哥和我爸這樣,還不是因為那個孫……”話沒說完,卻見塗苒衝自己微微一搖頭。陸程程會意,當即將那個還沒說出口的人名給咽了回去,側頭瞧見父親和繼母正向她們走過來。
  塗苒尚未站直身子,孫慧國已是極為熱情的握住她的手,說:“小塗啊,以後陸程禹出了國,你可得常回家裏坐坐。我們家老爺子成天就盼著抱孫子,這會兒家裏老大才結了婚,孫子就已經在肚子裏了,他別提有多高興了,今天晚上酒都喝了不少……你現在懷了孩子,得注意營養,想吃什麽就給我打電話,我讓保姆給你做去。我們家那保姆呀,伺候人不行,帶孩子也沒經驗,沒別的本事,就是做菜的手藝蠻好的,川魯蘇浙江粵,樣樣都拿得出手。我在她身上花的錢哪,都請得起五星級酒店的大廚了。我常對她說啊,你要常常學點新菜式,搞點新花樣,要不然對不起我給那些的工資。”罷了,她咧開嘴兀自笑了起來。
  旁邊有幾位隨行賓客,也都附和著說笑,其中一位打趣道:“孫總,您家保姆的生活真好呀,啥都不做,隻管做菜,這麽看來我得改行,您家還要保姆不?我對做湘菜可是很在行的。”
  此言一出,又是一陣笑聲,孫慧國更是笑不可遏,滿臉得色,卻是說道:“哎呀,您可是當領導的,國家幹部,哪能和那些人比。”
  塗苒心想:“這人強,看起來也是五十歲的人了,臉皮可比我的厚多了,哄的這姓孫的多開心,”又想道,“姓孫的每說一句都是話裏有話,嘴皮子這樣厲害,為人處世想必也是潑辣成性的,以小姑子這樣的性格,在這個家裏肯定是呆著不舒服的,”瞥了一眼,果然看見陸程程在旁邊低著腦袋一聲不吭,眼神裏卻有著無法掩飾的厭惡和不屑。
  塗苒整日裏忙忙碌碌,又因為孕初期的不適感並未消失,早就覺得整個人暈乎乎的,這會兒是強撐著和人寒暄。想是小姑子發現她臉色不好,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又聽見陸程程小聲說:“哥,嫂子累了一天了,你們早點回去吧。”
  身後那人“嗯”了一聲,對陸老爺子說:“這會兒也不早了,要不你們先回去,今天就散了吧。”
  塗苒覺得他的聲音仿佛就在自己的耳根旁,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過來的,她的心忽然就跳得厲害。
  果然是很累了,她想。
  陸老爺子認為兒子這樣和自己說話,還是當著這麽些人的麵,多少有些不禮貌,今天卻也懶得計較,反而樂嗬嗬地說:“咱們這些閑雜人等,散了,散了,不耽誤他們小兩口。”
  旁人也笑。
  陸程程跟著父親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又回頭看塗苒。塗苒叫住她說:“過兩天咱們一起出去逛逛。”陸程程這才笑著向她揮揮手。
  等人都走了,陸程禹才對她說:“這麽短時間,你就和他們處得不錯了。”
  塗苒不覺一愣,揚眉抬眼看他,等著下文。隻聽他又說:“他們那兩個廠,老爺子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剩下的都被孫慧國拽在手心裏,銷售那一塊兒全歸她管著。”
  塗苒想了一下,很是認真的點頭:“哦?”
  “要從老爺子那兒撈點錢不容易,”他笑了笑,神色淡然,“要做好心理準備。”

  新婚(三)
  席散,兩人回到陸程禹之前的住所。
  這會兒已是晚了,走廊上靜悄悄的,光線昏暗,偶爾聽見細微人語從緊閉的某扇門後傳出來。
  塗苒跟在陸程禹身後,看著他從兜裏掏出鑰匙打開門,然後走進房間,摸到牆上的開關“啪”的一聲按亮電燈。
  如同數月前的那個晚上,他也是這樣地立在明亮的燈光之下,衝她微一擺頭,示意她進來。
  那時,她多少是有些緊張的,隻是心裏的一些念頭致使她刻意壓抑住這種情緒,她覺得應該為自己找點事做,於是就反手輕巧地合上門。她向後靠著,軟綿綿的斜倚在門板旁,歪著腦袋瞧他。他也看著她,神情裏帶了點笑帶了點挑釁,隱隱顯露出征服的欲望。這種神情對塗苒來說並非陌生,她接觸過的人裏,那些男人在酒桌上灌了點黃湯,或是在言語裏有意為難她的時候,便會這樣瞅著她。這讓她覺得周遭的氛圍低級而猥瑣,彌漫著股毫無希望的壓抑。
  然而相比之下,陸程禹給她的感覺似乎要好些,也許是因為他很直接的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又或者是他在打算做壞事的時候表現的含蓄而有風度。待觀察了她數秒之後,他終於走過來按熄了燈。
  他將胳膊撐在門板上,低下頭去同她接吻。
  身旁灰白的牆壁上,是月光從窗外探進來,留下樹枝搖晃著的斑駁身影。
  塗苒當然知道,那晚的自己是看起來相當的不正經。然而她卻不知道,在數月前乍然重逢的瞬間,陸程禹就已經鬼使神差的得出了這個結論:人應該是個好人,卻不是個正經女孩兒。
  關於“不正經”這個詞,人常說的是“老不正經”,“裝不正經”,或“骨子裏透出來的不正經”。可是這些說法安在塗苒身上都不合適,陸程禹覺著她舉手投足自然得很,抽煙的樣子很悠閑,喝酒的時候又帶了點男人樣的豪氣,隻是當她的眼風偶爾掃過自己的時候,那眼角眉梢流露的風情,不得不讓他想起“輕佻”二字。
  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他男人也有相同的感受,因為那次的聚會,大半的男人都有意無意的將眼神兒掛在她的身上。
  塗苒那晚穿了件咖啡色高領線衫,胸前線條很是突兀,許是喝酒喝得熱了,她將衣袖捋高了些,露出一小截胳膊,骨骼精致秀氣又不失肉感豐腴,白得晃眼。於是在陸程禹看來,就連這手腕兒,都是帶著些輕佻氣質的。
  對於男人的注目,這女孩必定是明察秋毫的,而她也並不願裝作渾不在意無知無覺,有時甚至毫不避諱那種目光。她的神色裏偶爾夾雜著一點揶揄甚至惡作劇的調笑。她還有個很差勁的習慣動作,就是喜歡撥弄戴在自己右耳上的耳釘。她無所事事的時候,習慣將胳膊肘撐在桌上,手支在臉頰旁,指頭在耳釘上劃著小小的圈。
  動作隱蔽,卻很挑逗,總之,更是為她增添了“不正經”的特點。
  那一刻,陸程禹認為自己把過多的心思放在這個女孩身上了,雖然說他對她的現在多少有些好奇。
  當他得出了最終評估結論後,便不再去如何注意她。
  因為“正經”或者“不正經”的女孩子,對於一般男人來說,差別隻有兩個:
  其一,不容易上,或者容易上。
  其二,需要用婚姻來為其負責,或者可以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也許,那時的陸程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真正的評估目的,盡管它存在於大多數男人的潛意識裏。也許,他很清楚自己的思想覺悟有多高,卻又不願意承認,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還算是個比較正經的男人。
  可是,當他最終將那個不正經的影像,變成自己的非常正經的新婚妻子之時,心情不能不說是有點怪異的。
  他看見塗苒穿著紅豔豔的婚宴禮服踏入了自己的家門,心裏更加明了:對於這段婚姻的開始,他們兩人都存在各自的缺陷,甚至是決定著婚姻存亡的致命缺陷。
  此時,塗苒正環顧著臨時新房,這裏顯然是被人打掃收拾過,衣櫃上不知是被誰貼上了“喜喜”,有點歪。家具還是那樣,不過床單被套倒是新的。頭發像鋼絲一樣頂在腦袋上,婚服在腰腹那兒有點緊,她踢掉高跟鞋,從包裏翻出衣物跑進浴室。
  陸程禹在她身後說:“你餓不餓,我下樓去買點吃的。”
  她應了一聲,扭頭卻看見他已經帶上房門出去了。
  等塗苒洗完澡,男人和食物仍舊沒有回來。
  陸程禹的住處裏最不缺的就是書,她翻來翻去也沒找出一本好看的來。推開窗,去探尋路燈下的身影,果然看見那人手裏拎著食品袋,正順著樓前的林蔭小道走來,隻要他稍稍抬頭便能瞧見她,可惜他隻顧查看自己手上的手機。
  博士樓裏出來幾個人,迎麵過去碰見陸程禹,便說笑起來。說話的聲音都不大,隻是四周過於安靜。塗苒聽了會兒,無非是些床底之間的玩笑。她認為喜歡說這種話的男人都是有些性壓抑的,三十左右的年齡,又是浸淫在看似單純的學術氛圍裏,若是單身,束縛了幾十年的東西便像小動物一樣不受管束的東突西撞。
  她聽見陸程禹“嗬嗬”低笑了幾聲,看起來並不如自己這樣對此感到排斥。他那時正好悠然的點了支煙,微微側頭吐出淡淡煙霧,抬眼,終於看見了塗苒。
  她無所事事的趴在二樓窗台上,露出濕漉漉的腦袋瓜。
  待到陸程禹進屋時,塗苒已經坐回床上,並且將自己裹進被褥裏。燈光打在她粉黛未施的臉上,反射出“純潔”的光澤,某個詞語就這樣從腦海裏蹦出來,他不由被自己狠狠打擊了一下。
  塗苒靠在枕頭上微笑的看他,張嘴吐出兩個字,用了很小的聲音,這種行為使她的唇形開起來很飽滿。陸程禹愣是沒聽明白,她便不再說了。直到他走進浴室,站在蓮蓬頭下麵,才突然想到,她說的是,“老公”。
  他用手嘩啦啦的洗著頭發,心裏想道:現在的女人,真是不簡單,明明不見多深厚的感情。
  甚至算不得愛情。
  他換上她給買的睡衣,黑灰相間的格子,厚度適中,很陽剛年輕的樣式。 再出去時,發現她並沒有吃多少東西,已經裹在被子裏睡著了。
  擱在大衣口袋裏的手機又嘀嘀嗒嗒的響,他掏出來看,短信一條,猶豫數秒,再沒回複,關機睡覺。
  塗苒在陸程禹那兒並沒住多久,學校離她上班的地方太遠了。由於孕期忌沾煙酒,自從定下婚期,她便向公司提交了調換崗位的申請,開始做培訓指導的工作,每月四千來塊,上下班打卡,和以前在銷售部門做一名小經理時自然是沒法比的。
  她仍是住回原處,因為新婚數天後,陸程禹便要出國了。他走的那天,塗苒從公司趕去機場送別,路上恰巧堵車。很不容易到了,時間所剩無幾,她不得不從大門一路小跑向入關口。塗苒愛美,既是懷孕也穿了四五厘米的高跟,小心翼翼之下仍是崴了腳。
  那個瞬間,她看見陸程禹轉身離去,背影漸漸消失在人潮之後。

  誰遇見誰倒黴(一)
  等塗苒一住回家,王偉荔就開始對這門親事頗有微詞。
  緣是親朋好友都在她耳邊旁敲側擊地打聽:“你親家老爺子怎麽看都是有錢人模樣,出入有名車,結交的人物非商即官,怎麽就沒給這對小兩口買套房子呢?沒有房子嘛,總得給輛好車吧。若是因為兒子要出國進修來不及籌辦,總得把新媳婦兒接回家裏住住吧,家裏又有保姆,他們生意人再忙,保姆也能伺候著,再說隻要有錢,勞動力是不缺的,更何況孫子都快有了……”
  旁人狀似無意的詢問,字字句句都敲打在王偉荔的心坎上。她表麵上笑語托辭,暗地裏卻是惱火女兒這門親事讓自家掉了裏子又失麵子,於是這心裏也越想越窩囊,成天裏揪著這些問題在塗苒跟前不放。每次都嘮叨說:“誰讓你這麽火燒眉毛的趕著結婚,讓人看了笑話,自己送上門去的人家當然不稀罕了。男方那邊連個新房首付也沒備著,還讓大肚子的媳婦住回娘家,除了那啥沒地位的小姑子經常來看看,其他人根本不把你當回事的……
  塗苒知道母親素來性急,心裏憋不住丁點事,因而聽了這些也並不生氣,隻用了一句話給搪塞回去:“想靠老爺子發財那真是比登天還難,為什麽?陸程禹和他爸多少年前就鬧崩了,兩人在一起話都不多說一句的,辦婚禮隻是為了掩蓋和平繁榮後麵的假象。”
  王偉荔一聽這話,心裏頓時涼了半截,想了想又趕緊問道:“你不是說他家老爺子把酒席禮金都給了你嗎?有十多來萬吧?”
  塗苒“嗯”了一聲。
  王偉荔一拍手,說:“那正好,把現在這房子賣了,用這些錢再買套大的,反正你現在和孩子也住這兒。再說,你弟也不小了,過幾年也是要結婚的,咱們總得給他準備點什麽吧。現在的小姑娘家可挑了,沒房子人根本不拿正眼瞧你。”
  塗苒歎了一口氣說:“媽,我孩子出生了也是要花錢的,現在小孩用的東西這麽貴,我總得有點積蓄吧。而且塗巒這兩年也回不來,房子的事過段時間再說行嗎?”
  王偉荔見她這樣,忙安慰道:“你放心,孩子以後我會幫你帶,一分錢也不多要你的,就當你們請了個免費保姆,我無償給你們打工。現在看來,你婆家那邊肯定是指望不上的。苒苒,有些事你可要想清楚,你就這麽一個弟弟,等我以後也去了,你們姐弟倆,你和塗巒可是要相依為命的,那些外人啊,不管男人女人,總是靠不住的。這些事兒,你可要考慮清楚了。還有啊,老太太也沒多少日子了,你就不想她住得舒服點?現在這樓底下,又是五金鋪子又是菜市場,天天早上四五點就開始鬧騰,老人家哪能休息得好的……”
  塗苒坐在那裏發了大半天的呆,直到窗外的餘輝在天邊逐漸黯淡,她看看時間,陸程禹那邊尚是正午,她拿起電話又想了一會,才撥了出去。
  塗家果真換了大房子,又搬回了曾經住過的小區。雖然還是二手房,但是保養得當,朝向樓層都好,又是兩年前才做的簡裝,看起來也幹淨大方。能買到這樣的房子說起來也是有些運氣的,剛巧房主人為了供孩子出國念書急於脫手,要不在如今房價節節高升的情況下,誰都願意在手裏多捏幾套房產。塗苒是第一批看房子的,和同來的幾個人搶破了頭,又給了話願意多付點錢,房主人看她挺會來事,又是之前的老鄰居,期間她還假摔了一次騙了記點球,人家怕她一個孕婦出狀況,便拍板將房子給了她。
  聊起這一樁,周小全問她:“你把那些錢花了,和陸程禹商量過嗎?”
  塗苒長歎一聲道:“當然有啦。”
  的確一點沒撒謊,隻是在這事上頭,她耍了點心眼。她趁他休息時打國際長途過去,先是胡侃亂侃,然後談到他的何時回來,便說:“你回來,我們帶個孩子,和老人住在一起總是不方便的……要不就用你爸給的那些禮金再去付個首付吧,剩下的我先每月還著,你看怎麽樣呢?”早就看好房子的事情,她倒是一點沒提。
  陸程禹說:“你一個人哪能供得了兩套房子,等我回來再說這事兒吧。”
  塗苒又說:“你回來以後工作又忙,宿舍早就交還了,少不了要同你孩子和我們家老人擠在一起住過渡一段時間,就兩間房,那得有多擠啊。”
  陸程禹想了想,說:“房子是小了點,要不把你們家現在的房子賣了,用上那些錢買個大點的。”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最終定下這個方案,他連產權證上寫誰的名字的事兒提也沒提。
  聽塗苒說完,周小全深感不屑:“就這事,你連自己老公也算計呢。可是陸程禹這人,也不見得是真傻,我倒覺得你挺傻的。”
  塗苒和她較勁:“我才不管他是真傻假傻,隻要結果是我想要。他們家娶我,除了那點禮金和一枚鑰匙圈樣的戒指可是一點也沒破費的。”
  周小全連連搖頭:“說你蠢呢你還真把自己當頭豬。你媽這一碗水端得可真平,你們家塗巒這麽大的人了,回國也是一海龜,他就不能自己買房子?為啥一定要用你的錢?覺得你的錢好掙啊。”
  塗苒又發了一回呆,才說:“你沒有兄弟姊妹,你不明白。等他回來,房價還指不定衝成什麽樣了呢?算了,不說了,也就這最後一次了。”
  周小全哼了一聲,又忍不住說道:“也隻有你是這樣的,都結婚了還算計,學學我家對門的小兩口,人也是新婚,那個恩愛。不過人家也沒房子,租的,家裏也沒你們家那些破事,小日子過得那叫一舒坦,你這樣的心態和觀念,相當不對頭。”
  塗苒“切”了一聲:“婚姻這種事,多半是驢糞蛋蛋,麵上光光,誰又知道呢?”
  周小全斜睨她:“說話粗俗又愛算計,偏生還讓人瞧不出來,陸程禹惹上你也算他倒黴。”
  塗苒聽了這話,倒是連連點頭:“提起我老公,有一點倒是頂頂好的,他對錢財這些身外之物真是不在意。這年頭房價這樣高,不算計的男人是很難找的。一個家裏,若是兩個人都愛計較,準會鬧蹦咯。”
  談話在這裏嘎然而止,緣於對門的女主人跑來敲門,原是小兩口剛包好了餃子,見周小全在家就給端了盤過來。周小全這人走到哪裏最不缺的就是朋友,凡是合心意的,不出數日,皆被她籠絡過來。
  周小全正是餓著,抱住女鄰居連聲說:“好人兒,過來香一個。”
  那女子抿著嘴,笑起來很斯文。
  塗苒覺得這女子的聲音聽起來耳熟,待看清她的模樣之後,噌的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跳到門口大聲說:“蘇沫,蘇沫,真的是你。”
  蘇沫這才發現她,張了張嘴,卻是先高興地笑了起來:“塗苒?你可一點也沒變,”她上上下下打量著,“不對,越來越漂亮了,會打扮了。”
  塗苒笑道:“這世界可真夠小的,你怎麽在這兒呢,你不是回家鄉了嗎?哦,對了,我聽周小全說她的新鄰居是小夫妻倆。是不是你和那誰?是不是啊?”
  蘇沫微笑著點頭:“是。”
  塗苒看見她已經隆起的小腹,握住她的手說:“恭喜你。”
  周小全冷不丁冒出一句:“幹啥,革命順利會師啊。”
  塗苒大笑,趕緊給她倆相互介紹:“蘇沫,我大學同學,好姐妹,以前住一個寢室。周小全,初中同學,損友。”
  蘇沫又是抿著嘴笑,眼神清亮,塗苒看著她說:“蘇沫,你才一點也沒變呢,除了肚子。”
  蘇沫麵上紅了紅:“你等會兒,我去叫佟瑞安,他準驚訝死了。”佟瑞安是她的新婚丈夫,也曾是她們的大學校友。
  塗苒和蘇沫同窗四年,曾經好到無話不談。從蘇沫初見佟瑞安心如小鹿亂撞,到兩人相識相戀,牽手,初吻,甚至第一次的羞澀尷尬,蘇沫總喜歡事無巨細的向好友和盤托出,那時年少懵懂,常常一同探究向往所有神秘的引人遐想的事物。也是在那個時候,聽著蘇沫的訴說,看見她無法隱匿的幸福神色,塗苒相信愛情是這樣純真美好。
  直到有一次,蘇沫哭著對她說,自己懷孕了。塗苒跟著慌了神,大二才開始,畢業看似遙遙無期,婚姻更如水裏的月亮,塗苒陪著蘇沫悄悄地去醫院做手術,佟瑞安卻沒來。塗苒當然要問蘇沫,蘇沫沉默了半響才開口:“他臉皮薄,不願意來。”塗苒訝異的看著好友,卻又聽見她說:“其實……他來了,我反倒不自在,別人會怎麽想呢?”
  當時,塗苒的心一路下落,難過忐忑之餘不禁脫口而出:“這樣的人,你還替找什麽借口,不要理他不要再見他。”
  年少的愛情總是和癡纏形影難離,結果當然和她的建議相反。
  第二次,是大四吃散夥飯的時候,蘇沫把塗苒拉到飯館的角落裏,她說:“他不願意這麽早結婚,他說時機還不成熟,我們都才畢業,至少要等到以後有了事業基礎的時候再考慮這些問題,他不想現在就去見雙方的父母,他讓我去做手術……”
  塗苒一時按捺不住脾氣,就要過去找佟瑞安理論,卻被蘇沫死死拽住。然後她們喝了些酒,借著酒意,兩人哭得稀裏嘩啦,塗苒問蘇沫:“你還要給他機會嗎?。”
  蘇沫的眼睛哭得腫了,她沉默良久,才說:“我打算回家鄉找工作了。”
  手術仍是塗苒陪著一起去的,蘇沫選擇做藥物流產。她在吃藥以後反應劇烈,腹如刀攪,翻江倒海的疼痛,冷汗涔涔,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像蝦米一樣弓在病床上瑟瑟發抖。
  塗苒束手無策,她還不曾這樣痛恨過一個人,當真是咬牙切齒的痛恨和鄙視,她對蘇沫說:“蘇沫,別忘了你今天的處境,答應我,離開他越快越好。”
  之後,蘇沫獨自返回家鄉,眾人各奔前程,塗苒和她也漸漸淡了聯係。
  第三次,便是此刻的偶然重逢。少年人的棱角早已遭受重重磨礪,曾經難以平複的同情和心痛,以及義憤填膺的各樣激烈情緒,已經被太多不能言明的心思所替代,現如今,她隻是握著蘇沫的手,平靜的道出一聲“恭喜”。
  隻是有一件事不曾改變,於塗苒而言,蘇沫眼裏的愛情,堪比鋼絲上的舞蹈,舞者尚未謝幕,旁觀者卻已疲憊厭倦。因為她的心早就被裹上了一層層的世俗現實,再也無法欣賞這樣的純粹和執著。

  誰遇見誰倒黴(二)
  三月中,這座城市徹底被浸泡在梅雨季節的纏綿和潮濕裏,生活像下不斷線的雨絲一樣了無新意。
  塗苒的早孕反應倒是好了許多,胃口漸漸恢複如常,之前聽說過有些準媽媽們一直孕吐到生產,塗苒擔心了一陣子,老是瞎想著自個兒在七個多月以後一副瘦骨嶙峋的奇特形象,渾身上下隻剩了腦袋和肚子引人注目。塗苒現在比懷孕前還瘦了三斤多,肚子根本就瞧不出變化。王偉荔說:“放心吧,長胖的日子在後麵,特別是最後三個月。”
  陸程禹走了將近兩個星期,陸老爺子打電話來讓塗苒周末去家裏吃飯。王偉荔很是高興,對女兒說:“人老了就希望享受點兒孫都在跟前的福氣,記得嘴放乖巧點,和人家把關係搞搞好,你老公以後也會感謝你的。”
  塗苒當時便想,陸程禹如果真有這心,哪裏還用得上她。不過就算他不願意,聯絡好雙方的感情也是很有必要的。王偉荔又說:“苒苒,你這回一定要生個兒子,陸家三代單傳,老爺子肯定是稀罕孫子的,要是生個大小子,他家的那些產業,還不都得是你們的。過幾天我找人給你算算,要是丫頭的話就幹脆不要了,以後再懷上吧。”
  塗苒嚇了一跳:“媽,不至於吧。都快三個月了,小心髒都長出來了,那種事我是絕對不做的。再說別人算得也未必就準,你就別費心思了”
  王偉荔不以為然:“別傻了,在他們那種家庭,生女兒和生兒子的待遇就是不一樣的,你就等著看吧。”
  塗苒不想同她爭論,收拾停當,買了點禮物帶去陸家。老爺子見著她挺高興,也到底是見過世麵的人,根本不提類似未來乖孫兒是男是女的事兒,隻是一味的叮囑她注意身體,加強營養。陸程程對她很好,“嫂子”也不叫了,跟前跟後的直接喊“姐”。孫慧國不在家,說是出差去了什麽大客戶那裏,塗苒倒是見著了孫曉白,模樣比陸程程長得好些,很會打扮,但是冷冷的不愛搭理人,一吃完飯就上樓去了。
  陸程程在人多的時候總是沉默寡言,就連在自己父親麵前也有些拘謹,並不像其他家庭裏的女孩兒那樣喜歡同父親耍點賴皮撒撒嬌。陸老爺子對女兒也是嚴肅的一麵多過慈愛。塗苒總算知道陸程程為何對自己這樣親近,想是她在家裏連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偏偏又是那種一點都不會偽裝的單純個性。
  吃晚飯,陸程程一定要拉著塗苒去自己房間裏坐坐。既使關了門,陸程程仍是悄聲對塗苒說:“姐,其實姓孫的沒有出差去外地,你來之前她和我爸吵了一架。”
  塗苒當即明白了七分。
  女孩兒又說:“我爸早就想讓你過來了,她就是不願意,我爸沒用,怕她。”
  塗苒不由笑道:“看出來了,她就是你們家的女皇帝,而且怕老婆的男人有發財運,爸爸當然怕她,這樣一來,她就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陸程程卻又得意道:“也不是,她最怕我哥,”她說這話的時候止不住笑了起來,“姐你沒看見她那嘴裏的那顆黃金大門牙嗎?早前就是被我哥給揍掉的。”
  塗苒“啊”了一聲,訝然道:“你哥打女人?還是……你哥一直有這種嗜好?”
  陸程程又是連連搖頭:“從小到大,我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我哥發那麽大的脾氣。我哥話少,我和他之間都沒什麽好說的,但是他從來不會對我發脾氣,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她頓了頓,才繼續道,“那件事說起來也算是家醜了,我都不好意思說,孫慧國其實就是個小三。”
  她欲言又止,眼裏似乎含了淚:“其實我媽根本不是病死了,是給活活氣死的。”
  “我爸在出去做生意之前是頂好的,後來不知怎麽就碰到了姓孫的,據說這個女人交際手腕很強,做生意很有一套,反正我爸就著了她的道,起先是不怎麽回家,後來是一回來就和我媽吵,逼著她離婚。我媽不願意,讓我爸看著我和我哥的份上維持咱們這個家,我當時剛上初中,就這麽鬧了兩年,後來媽媽生病,我爸也漸漸心軟了,但是那個姓孫的憋不住了,自個兒先離了婚,帶了她的幾個弟弟跑我們家裏頭來鬧,那時候我媽躺在床上起不來,姓孫的就要往家裏衝,我爸也不攔他們,躲到旁邊抽煙。我哥氣壞了,拿了把折疊椅子就往外麵衝……”
  她用手比劃道:“就是以前那種骨架是鐵的折疊椅。我哥拿著椅子堵在大門口,說,今天誰都別想進這個門,除非我死了。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哥那時的眼神,很恐怖,像刀一樣狠。人都說亡命之徒亡命之徒,大概我哥當時就是那個樣子。我是挺沒出息的,那會兒怕得要死,心裏老想著生死存亡你死我活一類的場景,一邊怕我哥出事,一邊又怕那些人闖進來。可是他看起來鎮定得很,現在想起來,他那時也才十九……”
  “可是姓孫的那女的實在是厲害,旁邊那些男的都不往前走了,就她一個人偏要進來,當時她還笑呢,笑盈盈的,像是什麽都不放在眼裏。我哥二話不說就給了她一拳頭,他要是用椅子砸下去估計會出人命,所以給了她一拳頭。姓孫的當時就躺在地上去了,嘴巴和鼻子往外冒血。然後,我哥也被人打了。”
  塗苒心裏一緊,卻是沒做聲。
  陸程程又冷笑說:“你當他是給誰打的,是給我爸打的,我爸就是拿那把椅子砸了自己的兒子,一下就把我哥的頭給砸破了。”
  陸程程沒再繼續說下去,耳邊似乎響起當年淒厲急促的叫聲,是母親。
  母親痛哭著,聲聲喊著自己丈夫的名字,陸延,陸延,她說,你別打我的孩子你別打我的孩子我求你陸延……
  兩人終於協議離婚。
  一年後,陸母病逝。
  塗苒半天才回過神來,低聲道:“難怪……”
  陸程程見她這樣說,誤解道:“所以我們都討厭孫慧國,所以我哥和我爸的關係才鬧得這樣僵。不過……”她又說,“我爸後來年紀大了,也知道自己錯得離譜,總是厚著臉皮時不時的去找我哥,快十年啦,我哥心腸軟,他這一點像我媽,所以也不像以前那樣對我爸了。”
  夏天的午後,陽光濃烈,綠葉婆娑。
  塗苒抬頭看看牆上的掛鍾,這是他第一次遲到。
  她靠近窗邊,遠遠眺望。
  白晃晃的道路上終於出現一道年輕的身影,他將單車踩得飛快,風吹起了衣擺。
  塗苒趕緊坐回桌旁,不多時有人敲門,家人打開門,他進來了,頭上繞了一圈白棉紗布。
  她張了張嘴,終是訥訥的問道:“你怎麽了?”
  他滿不在乎的微一搖頭,並不作答,目光掃過她壓在書本下的試卷,不禁皺了眉。
  那真是一個教人尷尬的分數。
  塗苒一張臉漲得通紅,於是孩子氣的想用手去捂試卷,卻仍是比他慢了半拍。
  陸程禹拿起考題由頭至尾瞄了一溜,說:“還是先講試卷吧。”
  說話之前,他似乎歎了口氣,而她隱約也聽見了。

  誰遇見誰倒黴(三)
  自打那天見過蘇沫,塗苒也不曾和她刻意聯係,按理說讀書時關係不一般,如今有機會敘舊也未嚐不可,隻是塗苒對此一直提不起興趣,甚至潛意識裏還有些抗拒。塗苒自認是個俗人,一路走來也並不順暢,越是如此越是喜歡和周小全這樣種沒心沒肺經曆單純生活無憂隨時隨地都能滿懷希望的人接觸,似乎這樣便能沾染點好運。而每當想起蘇沫時,她不得不又想到那段灰暗的過往,心裏便沒了精神氣兒。
  許久以前她便對蘇沫自嘲過,“瞧瞧咱們兩個倒黴蛋,怎麽混成這麽個熊樣……”那時塗苒已經保研,由於家庭境況卻又不得不放棄。
  蘇沫聽了隻是苦笑:“我自個兒倒黴也就算了,連帶你也這樣,你以後碰見我就繞道走吧。”
  塗苒如同老人般長長歎了口氣:“還不定是誰遇見誰倒黴呢……”
  不過是兩個年輕女孩間的玩笑,沒曾想一語成讖,這會兒似乎都有繞道走的意思了。在周小全見麵那會兒有些匆忙,雙方不約而同忘了提交換電話號碼這檔子事,塗苒當時還想著,以後反正常來,總是會見的。而蘇沫呢,若是她真想和自己聯係,再向周小全詢問也不是什麽麻煩事,可她那邊也一直沒動靜。對此,塗苒大概也猜到了幾分,如《絕望的主婦》裏所說,“Everyone has a little dirty laundry”,帶有汙穢之物的衣服雖然早已掩人耳目的扔掉,但是忽逢故人,往事哪能輕易拋卻。對於蘇沫的那段往事,這世上再沒有人能比塗苒更加了解。
  至少,除了塗苒以外的旁人,看蘇佟兩人的婚姻,一定是件漂亮的新衣。
  周小全偶爾打電話來八卦,也是對佟瑞安讚不絕口,直說:“我要求不高,隻要能找個這麽對自己死心塌地噓寒問暖的就成了,你那老同學還是有福氣的。”
  起初,塗苒隻是隨口附和,後來聽得多了便暗想:姓佟的看來是開竅了,也不枉蘇沫這麽對他,這小妮子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塗苒那會兒正忙著給公司新進人員培訓,身上又是懶懶的,,也就不常去騷擾周小全。
  這天上午,塗苒才進公司,便看見客服那片兒圍了一堆人。李圖原本正在前台小姑娘跟前調戲著,見了塗苒衝她直招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有戲看了。”
  塗苒打卡,剛好九點,心說今天算早的了,又問:“怎麽了?”
  李圖故作神秘,湊過來道:“勁爆了,真真衝冠一怒為紅顏,市場的李帥哥和客服的小張在全公司同仁麵前大打出手,為的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趙豔豔。”
  塗苒笑道:“求完整版。”
  李圖低聲說:“上星期小張帶著趙豔豔去出差的事你知道吧,當然還掩人耳目的捎上了王姐,小張同誌積極響應領導號召為公司開源節流,三人就要了一個標準間,結果晚上等王姐睡著,就把趙豔豔給……”
  塗苒問:“給辦了?那王姐豈不是很尷尬?”
  李圖笑道:“稍安勿躁,據說,據說啊,隻是強吻,後來趙小姐告訴了男友李帥哥,李帥哥今兒個一早就打過來了,拉都拉不開,已經驚動了高層。估計是老早就想好退路,也不怕被炒了,人才啊人才,難怪升得快。”
  塗苒想了想,卻說:“倆男的不會被開,要炒也是炒女的了。”隔壁茶水間,不是知誰煮的咖啡正咕嚕嚕亂響,香氣撲鼻,塗苒心說這偶爾喝點也不礙事,轉身便要去順一杯過來。
  前台小美女頗為不解,仍是追問:“怎麽可能?趙豔豔有什麽錯,人家也就是美了點,才被人占了便宜。”
  李圖看了眼塗苒,接口道:“我問你啊,這三人去年同時進公司,誰混得好誰混得一般?”
  小美女答:“兩男的都是才升的部門副經理,趙豔豔業績一般,還隻是和我等一樣的。”
  李圖點頭:“這不就結了,”說罷衝塗苒那邊努努嘴,“你還是嫩了點,多跟人家學學。”
  小美女一時沒轉過彎,卻也不便再問,隻小聲咕噥道:“多大點事啊,要我才不會說,還鬧得這滿城風雨的。”
  李圖借機抓住人小姑娘的手,笑嘻嘻的說:“別啊,千萬別,被人強了一定要趕緊告訴我,我揍他去。”
  小姑娘羞得直跺腳,甩開他的手說:“你,你才被強了呢……你才被強了……”
  那家夥聽了更是得意,張開手臂道:“來吧來吧。”
  塗苒看不過去,對李圖說:“一會兒培訓了,去,幫我把椅子挪過去。”說罷,端了咖啡往裏走,李圖跟在後麵戲謔道:“哎呀呀,官大一級壓死人,你這味兒也韻得挺足,你倒是說說看,咱兩都是一塊進來的,我哪點就比你差了,就連工資都是同級的,憑啥你說換崗就能換崗,我還得幹伺候人的活,不就仗著老顧對你有意思……”
  塗苒知道他一向如此,任誰的玩笑都不避諱,周圍又是這麽多閑雜人,傳出去不免生事,想到這兒不由回頭瞪他,低聲罵道:“你丫閉嘴,瞎說什麽呢。”
  李圖見她惱了,趕緊嬉皮笑臉的做了個在嘴上關拉鏈的姿勢。塗苒一時也沒了脾氣,便存心逗他:“你也知道我上頭有人,還不把姑娘我伺候得好點……”話音未盡,卻見顧遠航已經走到跟前,趕緊立身垂首,和李圖一同恭恭敬敬叫了聲“顧總”。她心裏卻覺得不好,自己隻圖一時的嘴巴快活,也不知被人聽去了多少。
  這顧遠航素來氣場強大,隻往那兒一站,人堆裏已是鴉雀無聲。
  事不關己,塗苒也沒心思湊熱鬧,一貓腰悄悄溜進自己的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歇了會兒,忽然覺得小腹那兒隱隱作痛,想是這段時間忙得有些累了,伸手撫了撫肚子,把咖啡推到一邊,仍是喝些白開水。
  過了兩天,趙豔豔果真被“自動請辭”,那兩男人倒是相安無事。
  塗苒特意放慢工作進度,並不像之前那樣忙碌,該吃吃該睡睡,卻仍是覺得不對勁,回家問王偉荔,王偉荔說,正常,早孕反應還沒過吧。
  塗苒說:“可是我胃口突然變好了呀,哪還有什麽反應。”
  王偉荔笑她大驚小怪:“怎麽著,你還想吐到生呀,倒是有這種人,那可真是受罪,吐九個月呀,你不會的,你隨我,好著呢。”
  塗苒聽她這麽說,也就安心了,隻是到晚上洗漱的時候,忽然發現底褲上有少量褐色血跡,這回可是嚇了一跳,在浴室裏發了會楞,才想起去問王偉荔。
  王偉荔看了會兒說:“我們那時候有種說法,這樣的叫老鼠胎,孩子一般沒事,就是會出點血,不少人這樣的,不怕。”
  雖這樣,塗苒可是怕死了,每次想到什麽心裏就砰砰亂跳,很想給陸程禹去個電話,這會兒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塗苒嘲笑自己矯情,夫妻倆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呢?隻是一想到陸程禹這人以及最壞的可能性,她心裏便瞬間沒了底。
  隔得太遠了,塗苒想,他走得那麽遠做什麽呢?
  整整一晚上,就這麽輾轉難眠。
  第二天一早,胡亂梳洗過後,向公司告了假,便匆匆忙忙去了醫院。
  等待宣判的過程總是焦灼又漫長,偏偏B超室門口排起了長隊。輪到塗苒做檢查的時候,那醫生始終板著個臉,塗苒一顆心七上八下,但也不敢多問。醫生草草寫了幾個字將化驗單扔過來,隻說了句:“去前麵再約個時間。”
  塗苒想,那就是讓約下次產檢的時間了,意思就是沒事了,便沒頭沒腦的問了句:“大夫,我孩子是好的吧?是不是啊?”
  醫生瞥了她一眼,衝門口喊道:“下一個。”

  誰遇見誰倒黴(四)
  塗苒將化驗單遞給前麵坐診的女大夫。
  辦公桌旁早圍了個水泄不通,老的小的擠了一堆,也不排隊,跟過年時商場裏大減價一個樣。
  那大夫低頭看了看,簡簡單單說了句:“明天過來做個清宮。”
  塗苒隻覺得腦袋裏轟的一聲,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才顫著聲問:“醫生,那我孩子呢?”
  中年女醫生見她問得可笑,不由說:“孩子要是正常能讓你做清宮手術嗎?”她用手指戳了戳化驗單上那幾行字,“這上麵寫得清清楚楚,第十一周,胎囊變形,未見胎心……胎停育,都過了一周了,得趕緊手術。”
  塗苒手腳發麻,急道:“不是啊,醫生,我前兩周來產檢還是好好的,我以前都是找李醫生檢查的,她今天不在,您是不是幫我再看看呢?可能是做b超的那位大夫沒看清楚……”
  女醫生拍拍桌上的厚厚的一摞病例,打斷她的話:“那你還是找她瞧吧,我這兒這麽多病人,又是急著要人流的,又是什麽宮外孕的,我總不能把時間耗在你一個人身上,再說你血檢也做了,好有什麽不能確疹的……現在這些小年輕,自己的身體都不當回事,做人流跟吃飯一樣,難怪孩子懷不住。”
  塗苒知道是自己先前說錯話開罪了人,才會被她這樣奚落,不由說:“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嗎,所以著急……”
  那大夫“嗤”得一聲笑道:“現在的人,未婚的都說自己已婚的,小年輕都說自己是第一次呢。”罷了,旁邊幾位上了年紀的病人也附和著笑,中年女醫生更是得意,和坐在對麵的同事說道:“今天一天就有七八個習慣性流產的,這還算少的吧。”
  對桌的女大夫年輕些,眼見塗苒楚楚可憐的模樣,有些於心不忍,隻是說:“胎停育的原因好多,有可能是染色體或者內分泌問題,手術完了三個月再來做些檢查看看。手術是要抓緊做的,不然會很麻煩。”
  塗苒哪裏還聽得進去,隻管暈乎乎的道了謝,捏著病曆慢慢往外走。
  她在醫院裏幾乎折騰了一天,也沒吃什麽東西,原本就有低血糖的毛病,這會兒更是渾身軟綿綿的,站在大太陽底下直冒冷汗,頂頭上一片藍澄澄的天,雲也沒有鳥也沒有,幹淨得極不真實。
  她在花壇旁邊坐了一小會,翻出手機打電話,不想打回家裏,又看著陸程禹的名字猶豫了半天,最後隻打給了周小全。
  塗苒在周小全那兒呆了快兩周,也不想回家,一回去王偉荔就罵她,說她隻知道臭美愛穿高跟鞋又愛化妝所以把好好地孩子給害死了,還說看她怎麽和陸老爺子交代。於是乎塗苒索性賴在周小全這裏不走了,周小全這人仗義見不得自己朋友受苦的,陪她去做手術,陪她說笑,隻是打趣她道:“我算看透你了,要用我了就朝前,不用我了連個電話也沒有,忒沒品了。”
  塗苒半躺在床上,翻著床單問她:“我這麽久沒來,你這床有臭男人睡過沒,髒不髒啊?”
  周小全掄起枕頭砸她,忽又想起什麽,傻乎乎的笑了笑。
  塗苒說:“發騷了吧,肯定是有情況了。”
  周小全藏不住話,扭捏道:“最近看上一男的,我覺得他也有那意思,又好像沒有,問題是……”她歎道,“前女友啊前女友,這玩意兒太彪悍了,分開了好幾年仍然揮散不去啊。你說,這男的是不是都忘不了初戀啊?”
  塗苒說:“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男的,”又問她,“有錢沒錢?長的怎麽樣?”
  周小全還挺羞澀:“帥,身材好,氣質好,有錢沒錢我都不在乎,我長這麽大就沒見過這麽好的。”
  塗苒不屑:“小女孩才這樣呢,周小姐您老人家都奔三了。”
  周小全以為她不信,便回嘴道:“真的,不比你們家陸程禹差。”
  塗苒本想取笑她一回,可是又沒那心情,隻是無精打采的撇撇嘴。
  周小全知道她沒心思聊這些,也不好再多說,便問她:“你還沒告訴陸程禹麽?”
  塗苒搖頭。
  “有個什麽呢,誰都不想這樣的,你還怕他怎麽著?”周小全說著就把電話塞她手裏,“快打過去,讓他安慰安慰,他說一句好的頂我們這些人說十句的。這樣瞞著算什麽呢,都不像一家人了。”
  塗苒心說,還真沒一家人的感覺,但是話總是要說的,於是暗暗吸了口氣,拿起電話撥過去。
  那頭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接起,聽上去環境有些吵雜,好像是一群人在一塊兒熱鬧說笑,男的女的都有。陸程禹在那邊“喂”了一聲,嗓音裏也帶著笑意,想是才和人聊天來著,心情很不錯。
  塗苒頓了片刻,直到那邊問了句:“塗苒?”聲音一如既往的好聽,隻是這兩字聽起來真是客氣得很。
  “不是好消息,”她平息靜氣,隻想趕緊說完,“胎停育,孩子沒了。”
  對方沉靜了數秒,大概是去了另一處安靜的場所,過了會兒,隻聽陸程禹說:“塗苒,你又在玩什麽花樣?”
  塗苒想也不想就掐斷了電話,之前考慮過無數個可能,卻從沒料到他會說出這麽一句話。
  周小全站在一旁詫異道:“怎麽啦?”
  塗苒扔開電話:“沒什麽,信號不好。”
  話音未落,手機卻響起來,塗苒抓過來又是掐斷,再響再掐。
  周小全就見她不停地和掛機鍵作鬥爭,像是要把那一塊按出個窟窿一般,終是看不下去了,趁她不注意便把電話拿到自己手裏,正準備接通的時候,鈴聲偏偏又停了。
  塗苒趕緊說:“別打,你要是給他打回去,我和你絕交。”
  周小全見她一臉堅決,絲毫沒有說笑的意思,隻得問道:“你老公是怎麽得罪你了,他剛才到底和你說啥了?”
  塗苒一時不語,忽而冷笑道:“都是我自找的,孩子是我一定要生的,婚是我求他結的,事不過三,這輩子犯兩次賤就夠了。”
  雖然不知道陸程禹說了什麽,周小全從未見她被人氣成這樣,想也不是什麽中聽的,不由就脫口而出:“這是什麽話,你也沒拿刀架他脖子上逼著他上床吧。”
  塗苒仍是說了句:“我自己犯賤怨得著誰?”之後便不再言語。
  周小全正暗地裏後悔自己才多了一句嘴,擔心說多錯多,也就去廚房做飯了。
  沒多久聽到有人按門鈴,開門一瞧,見是王偉荔過來了,手裏拎著兩隻保溫桶。周小全忙給讓了進來。王偉荔一進門就嚷:“死丫頭,才說你幾句,你就跑了,叫你回你也不回,盡在這兒麻煩人。你這是做小月子,人家周小全一沒結婚的姑娘,你怎麽能麻煩她呢。”
  周小全忙說:“阿姨,不礙事不礙事,真的。”
  王偉荔和前幾天一樣拉著她的手又是道謝又是說不好意思,而後把保溫桶遞到她手裏:“這兒是燉的雞湯,有飯有菜,你們還沒吃吧,趕緊盛出來趁熱吃了吧。”罷了,走進裏間把塗苒從床上拽起來,說:“吃了飯跟我回去,老麻煩人家怎麽好,誰都有自己的事兒。”
  塗苒說:“我明天再回去吧,明天上午還要做一次手術,這兒離醫院也近,走幾步就到了。”
  王偉荔見女兒臉色蠟黃,不禁歎了口氣,她伸手撫了撫塗苒額前的散發說:“真是遭罪,上一次怎麽就沒做幹淨呢,連著這麽兩次,本來好好的事怎麽就這樣了。今天陸程禹他爸又打電話來問你了,也沒說什麽就是讓你後生養著,那語氣聽起來也是挺沒意思的。”
  塗苒嗬嗬笑了笑道:“真是太讓大家失望了。”
  王偉荔瞪了她一眼,猶豫了會兒才壓低聲音問:“苒苒,你和媽直說,你這樣的情況是不是因為你上大學那會兒,交了個男朋友,是不是……是不是和人家有過什麽?”
  塗苒聽了這話,心裏更是鬱鬱的,仍是耐著性子答道:“媽,真沒有,我也不知道怎麽就會這樣了。”
  王偉荔還想問點什麽,卻見周小全進來叫塗苒去吃飯,也就算了。
  第二天,周小全等塗苒做完手術回自己家去了,就琢磨著是不是要往陸程禹那邊去個電話,這兩人好歹也是她給牽線的,可別好心辦壞事牽出一對怨偶來,該協調的時候還得幫幫忙。
  電話響了好幾聲,那邊才有人接起,卻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那女子也不問周小全是誰,隻說:“他現在不在跟前呢,您過一會兒再打來吧,或者等他來了,我讓他給您回個電話?”聲音聽起來別有一種嬌怯風韻。
  周小全這會兒說話也很斯文:“我等會兒再打吧,請問您是哪位呢?請問您貴姓?”
  “免貴姓李……”那女孩又說,“哎呀,您別掛,他這會兒正好來了。”
  待到電話遞到陸程禹手裏,周小全問道:“你們那地兒現在幾點呀。”
  陸程禹說:“晚上……快八點了。”
  周小全笑道:“喲,都這麽晚了,怎麽旁邊還有女的呀?”
  陸程禹沒理會,徑直問道:“塗苒現在怎麽樣了?”
  周小全說:“就是找你說這事的,她現在心情很不好,孩子沒了,清宮手術做了兩次,第一次沒做幹淨,點兒背,現在身體狀態挺不得勁的,我認識她這麽多年也沒見她這麽衰過。你有空多陪她聊聊天,興許能好些。”
  陸程禹頓了數秒,才說:“我知道了,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她。”言辭間也聽不出什麽情緒。
  周小全說:“你是替她道謝呢,還是再替你自己道謝?如果是替她的話就免了,我和她之間沒這麽些客套。”
  陸程禹說:“謝謝你替我照顧她。”
  兩人又閑扯了幾句遂掛了電話,周小全這才想起,怎麽就忘了問剛才那女的是誰了?
  她也知道,陸程禹這人,他若不想說的事那是怎麽問也會被繞道別的地方去,他若有興趣知道的,旁人不等多問便會七嘴八舌恨不得全說給了他聽,此人氣場太過特殊。
  周小全又想,女人找了個聰明男人,也不見得是件好事,至少心累。

  小別(一)
  這段時間,周小全幾乎每天都要給塗苒來個電話。
  這倒沒什麽,讓塗苒覺得奇怪的是,周小全開口必問“你老公今天陪你聊天了嗎”,“陸程禹給你打電話了沒”諸如此類的問題。塗苒猜測,定是周小全之前和陸程禹說過什麽,所以最近陸程禹的電話才來的勤了點。
  盡管如此,小兩口之間扯來扯去也不過是身體好些沒有多注意休息別想太多你那邊天氣好不好這樣的話語。塗苒比前些天冷靜了許多,而陸程禹又是一貫的波瀾不興,兩人還挺有默契都沒提到那天鬧別扭的事。
  這邊廂,陸程禹卻明顯感覺得出,塗苒不像之前那麽愛說話了。他自己原本是短言少語之人,往常兩人之間的互動多半靠塗苒給撐下來,時常聽見她在電話那頭的“老公老公”有套近乎之嫌的說辭,那時覺得過於甜膩,這會兒卻是一聲也聽不見了,還時不時冷場。
  陸程禹考慮了幾天,末了仍是決定征求一下塗苒的意見,於是在電話裏說:“等你身體好一些,我打算幫你申請簽證來這邊旅遊?這邊的探親簽證拿起來也方便。”
  塗苒問:“我最多能在你那兒呆多久?”
  “三個月吧。”
  “算了,”塗苒想了想,懶懶的說,“請了這麽些天的假,工作積了一堆,再請假怕是要被炒了。”
  陸程禹說:“你不想來?”
  塗苒一口回絕:“嗯,不想。”
  後來,塗苒和周小全提起這碼事,周小全說:“去,趕緊去,多好的機會,小別勝新婚,老這麽長時間異地也不是辦法,工作可以再找。”
  塗苒搖頭:“很難能找著待遇更好的了,而且我還有房貸,過去一趟又得花不少。”
  周小全說:“整天就聽你提這些,你結婚做什麽呢?也不怕被其他女人鑽了空子。”
  塗苒有氣沒力:“我媽快六十了,我外婆九十高齡,難道讓他們出去打工還房貸去?你還別說,我那天去買菜,就看見一老太太坐在路邊擺個小攤賣自己做的針線活計,帶著老花鏡,比我家老太太看起來年齡還大呢,穿著打扮很幹淨整齊的老人家,也不知道他們家孩子都做什麽去了,看得我心裏怪難受的。”
  周小全說:“別瞎同情人,指不定老太太是在找樂子呢?你又買人家東西啦?”
  “小妞不知人間疾苦。”塗苒歎了口氣說,“我買了兩雙小孩的鞋子,一件小夾襖,看來這種東西真不能提前買的。”
  周小全說:“你扯到哪裏去了,我可有正經話和你說,陸程禹那裏,你還是去一趟比較好。我上次打他的手機,是個女的接的,說話嗲的很,好像兩人挺熟一樣,女人的第六感,這幾天想來想去老覺得這事不對,別怪我沒提醒你。”
  塗苒沒吭氣,半晌才說:“怎麽個嗲法,比我說話還嗲嗎?”。,
  周小全挺認真的想了一回,答:“你這是職業化的矯揉造作,人家那是天然一段風騷。”
  塗苒又沉默了一陣子,也不知到在想些什麽。
  周小全嘟噥:“我算是亂操心了。”
  塗苒歎道:“小周周啊,我知道你心好,你要是男的我鐵定跟你了。有些事嘛其實我也想過,如果去,我為了不被炒最多隻能呆上一個月,一年裏的一個月,不頂用,等我走了,他那邊的情況仍然是無限可能。就算是扔了工作一門心思的去看住他,簽證最多三月,三個月以後怎麽辦?回來重新找工作,至少又得折騰個把月,這期間吃喝用的花老本,還貸用老本,找到的工作又不如之前的,薪水兩三千,根本就不夠花。這麽一想,還不如不去……”
  周小全搖頭:“塗苒,你要是能衝動點就好了,愛情需要激情,婚姻也需要激情,你總是這樣要死不活一板一眼的,就算陸程禹現在沒什麽以後也難說。”
  塗苒大大咧咧的說:“啊,我還不夠衝動啊,我這輩子就衝動過一次現在麻煩一堆,那男的也沒怎麽把我當回事,我現在後悔了好吧。所以說我這種人就不能犯錯誤,不然肯定會遭天譴,男人重要,我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我是實實在在的衝動必死星球人。”
  這段日子猛然閑下來,塗苒就老想起以前。還記得父親對她說過,這世上,沒什麽比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所以逃命要緊,填飽肚子要緊,和這兩樣比起來其他都不算什麽。不過後來他老人家又說了,尊嚴還是比性命更重要些。人總是會不同的境況中有特別的領悟。塗苒的父親在說這話的時候,正是不得不躺在病床上度日如年。事業如日中天,意氣風發的男人突然就口齒不清,大小便不能自理,簡直是翻天覆地的變故。做不完的化療和無法預知結果的手術接踵而至,他當時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隻是不停地哀求家人,不如讓他回家等死,不能再過這種喪失尊嚴過豬狗不如的日子,還是死了幹淨……
  塗苒想,人都是到死時才大徹大悟的,我隻經曆了兩件事現在便悟了,真是難得呀難得。所以人常說,隻有現在已經擁有的東西才真正屬於自己,既然陸程禹能因為孩子和她結婚,也能因為這件事向她提出離婚,不如事先做好準備,總好過到時措手不及。
  過了幾天,塗苒終於上班了。身體沒了負擔,她似乎又回到之前的單身歲月,下班後約了李圖和其他同事一起去泡吧唱歌,要麽租了室內場地打球做運動,又或是發現了某特色小飯館便去嚐個鮮,幾乎夜夜笙歌,日日晚歸。
  李圖感歎:“早就知道你老公拴不住你,你很快就會重回我的懷抱。”
  塗苒送他一記白眼:“隻是嘴上壞沒用,遠遠不夠壞男人的標準,形似神不似,讓人一眼看透,所以女人對你愛不起來,因為你給她們太多安全感。”
  李圖問:“什麽樣的男人才算壞男人?”
  塗苒回答:“讓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不動聲色地勾引女人,勾引了,又不動感情。”
  李圖聽了,還當真思索起來。
  吃喝玩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塗苒沉浸其中,直到又是一年春天,某日接到陸程禹的電話,請她略微打掃一下母親的故居,說是回來以後就打算從博士樓裏搬過去。
  自從她肚裏的孩子沒了以後,原本打算用舊房換新房的計劃也一直沒人提起,兩人對此都興致缺缺。
  塗苒翻了翻日曆,估摸著陸程禹回來的大概日期,打掃的事總是一拖再拖,後來還是陸程程在兄長的囑托下送了備用鑰匙過來,塗苒才打起精神勉強安排出時間。陸程程把鑰匙交給她的時候說:“那房子我經常去,一點也不髒,姐你隻用帶幾件衣服過去住就行。”塗苒終於意識到,那套房子,自己也是有權利有義務一同入住的。
  房子地處老城區的中心位置,交通倒也便利,塗苒並未花太多功夫就找了過去。隻是小區是九十年代中開發的,當初物業管理體係尚不成熟,樓房雖不至於陳舊,但小區的內部環境可想而知。
  小區裏唯一的綠色,是一顆大榕樹,春天才來,它已是生機盎然,獨木成林。樹下有幾個油漆斑駁動一動便吱吱作響的健民器械,仍有小朋友玩得不亦樂乎。有人在樹幹上掛了麵鏡子,鏡子對麵支了張木椅,做起了三元一次的剃頭修麵生意。另一邊,老先生們在樹下擱置矮凳棋桌,一壺茶一支煙一盤殘局。
  塗苒上了樓,三樓。打開門,晌午的幾縷陽光便順著溜進暗沉的屋裏。門口放了棉質拖鞋,她將高跟鞋擱在門邊的鞋架上,踩著拖鞋進了屋。厚重的窗簾一經拉開,房間裏頓時亮堂起來。八十多平方的居室裏,擺放了半新不舊的暗色木製家具。塗苒在屋裏轉了一圈,對著這些家具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嫌它們既笨重又暗沉,好在數量不多,並不使房間顯得擁擠。唯一喜歡的是放在臥室裏的那盞屏風,古樸幽雅精雕細琢,在靠窗的一隅隔出間迷你書房。
  窗前的書桌上擱著幾隻鏡框,其中的照片上有塗苒無緣見麵的婆婆,也有陸氏兄妹的,獨缺少了陸老爺子。年少時陸程禹十分清秀,瓜子臉帶了點嬰兒肥,直鼻薄唇,照相時帶點女孩兒的靦腆和少年人特有的傲氣,圓溜溜的眼似乎有些怔忪的瞪著鏡頭……塗苒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的說:“傻樣兒”,又想到陸程禹現在的模樣,大眼變成了單眼皮兒長眼睛,眼神裏頗有些仿佛洞察一切的自以為是,便覺得討厭,心說,還不如以前那樣傻點好。
  塗苒看見陸母的單人照片,心裏一動,就將鏡框拿到客廳的窗台上放好,尋思著這裏應該不會有香和蠟燭,於是從包裏翻出一根紙煙來點著了,找了個舊茶杯裝上也一並放在窗台上,然後對著照片舉了個躬,嘴裏胡說道:“按道理我該喊您一聲媽,但是沒怎麽接觸過我叫不出口,而且您兒子也不見得要和我廝守終身,把我娶進門也沒帶我去給您上墳混個臉熟,所以今天就在這裏拜一拜吧,以後如果您兒子對我好,我在喊您。”罷了還挺得意,覺得自己忒懂事了。
  塗苒心裏惦記著晚上的牌局,隻將屋裏掃了掃灰塵,四處擦拭了一遍,便顛顛兒的跑路了。
  一整晚,塗苒運氣奇好,大糊連連,麻友們不由發牢騷,塗苒說:“你們不知道,我今天給我婆婆上了香,她老人家現在大概在財神那裏上班,所以托了財神來保佑我。你們以前也贏了我不少,風水輪流轉嘛。”
  李圖被她劫了糊,有些不爽的說:“別是賭場得意,情場失意。”
  塗苒不以為意,隻想趁著手氣好,明天又是周末不用上班,便央著另外三人多玩幾圈,沒想這一折騰就是半夜了,精神不濟,隻得讓李圖給送回家去。
  到家後,塗苒躡手躡腳的進屋,生怕吵醒了老太太,又怕王偉荔羅嗦她,於是燈也沒開,隻胡亂的去浴室洗漱一下,便悄悄的溜進自己房間。半道上踢到牆邊一個像行李箱的事物,她睡意漸濃,稀裏糊塗的也不去管,就一股腦的往床上倒去。卻不知是什麽大塊的東西咯到骨頭,塗苒嚇得一個激靈,飛快的跳起來,瞌睡頓時醒了大半,使勁忍著才沒叫出聲。
  隻聽床上有人一聲悶哼。
  塗苒有些發蒙,不覺往後挪了挪,一時忘了開燈。
  床上那人慢慢坐起身來,手摸索到床頭燈那片兒“啪”得一聲按亮了,又拿起手機瞧了瞧,不由微微皺眉,最後睡意朦朧的望向塗苒。
  陸程禹說:“早安,塗小姐。”

  小別(二)
  和許多姿色尚可的年輕女人一樣,塗苒不習慣的事情很多。
  比如說,不習慣不帶紙巾出門,不習慣使用陌生的衛生間無論潔淨的或者肮髒,不習慣看到打折不淘衣服,不習慣頂著滿臉的化學物質睡覺,不習慣精心打扮後出門沒有回頭率而當男人們多看她幾眼時又嫌人猥瑣……,現在,塗苒看見大半夜裏躺在她床上的男人,那是非常的不習慣。
  “你怎麽在這裏?”這是她麵對陸程禹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似乎有些不妥,不等他回答便接著問道:“怎麽提早回來了?”
  陸程禹半靠在床頭眯縫著眼,毫不掩飾被人打斷睡眠的不耐,看了她一會兒才說:“我宿舍的鑰匙不是在你這兒嗎?”他選擇了回答第一個問題,以為那才是對方真正想知曉的。
  塗苒想了一下覺得這個答案還算合理,又見陸程禹已經鑽進被褥裏繼續補眠,再看了看那張一米來寬的單人床,於是從衣櫥裏另拿了一床被褥打算去客廳的沙發上將就一宿。轉身的當口,一眼瞥見床頭櫃上的小零食,中午出門時不小心掉在床邊的女性用品,以及還來不及收拾的書桌兼化妝台上堆滿的書籍雜誌和五顏六色的化妝品,心裏不禁小鬱悶。
  再等她一出去,那燈便熄了。
  塗苒迷迷糊糊的沒睡多久,窗外的天已經泛起魚肚白。
  先是老太太起來,看見沙發上的人說了句:“哎喲,這孩子怎麽睡這兒呢?”想是怕吵著她,老太太悉悉索索的洗漱了就回去自己房裏,站在窗邊慢慢的甩胳膊甩腿。
  過了一會兒,王偉荔也起來了,過來扯開她的被子壓著聲音說:“死丫頭,你別是早上才回來吧?你老公回國這麽大的事都不知道,我昨天給你打電話打了一晚上,你怎麽把手機給關了?你先前也不是這樣的,怎麽結了個婚到玩兒不醒了?你要是我兒子,我倒不管了,讓你玩去,誰讓你是個女的呢?你這麽個玩法,遲早把心給玩野了,到時候怎麽辦?離婚?我告訴你,離過婚的女人可比不得男人,你又奔三了,還流過孩子,誰還會要你?現在有個現成的,你還不快抓牢了。”
  塗苒滿腦子漿糊,哪有力氣答她,隻顧用被子蒙住腦袋。
  王偉荔又將她的被子掀開,不依不饒:“你倒是跟我說說,你昨晚上幹什麽去了,這會兒天亮了才睡覺,打電話也打不通?”
  塗苒心煩,顧不得頭暈一下子坐起來:“哎呀媽你就不能讓我再睡會兒,我手機沒電了我哪知道他會提前回來呀,不是說下下個星期才到的嗎?”
  王偉荔說:“不行,你現在趕緊起來給你老公買早點去,做人老婆的三更半夜的不著家,是個男人都會有想法,你現在要好好表現。你去,趕緊買點小籠包油條回來,我就在家熬點粥,小陸愛吃啥?”
  塗苒耷拉著腦袋:“我不知道。”
  王偉荔氣得拍了她一下:“你知道什麽?”
  塗苒磨磨蹭蹭的起床洗漱,然後去王偉荔指定的地方買好早點,一路嗬欠連天的到了家。進門就見陸程禹神清氣爽的已經坐在桌旁喝粥了,老太太坐在旁邊一邊喝粥一邊笑眯眯的看著,王偉荔坐在另一邊也是笑容滿麵,不時和女婿說上幾句話。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王偉荔現在覺得自家這位學成歸國還沒半點架子的女婿那是當真的好,再者,女兒沒保住孩子的這件事讓她不自覺的人前人後好像低人一等一樣,生怕自己這廂再給人抓住了把柄,所以,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那是刻不容緩的。
  塗苒正要給自己盛粥,王偉荔馬上說:“你先給小陸再多添點。”
  塗苒去給老太太熱牛奶,王偉荔也說:“你怎麽不小陸熱一份?”
  塗苒正要啃包子,王偉荔又說:“你先問問小陸愛吃什麽,把他喜歡的給留著,吃了一年多的洋麵包肯定想吃中餐。”
  塗苒隻好象征性的喝點粥,反正也沒胃口。
  王偉荔問自家女婿:“聽說你們打算搬到你母親以前的房子那邊去住?是馬上就要搬了嗎?”塗苒一聽“母親”這兩個字,就知道王偉荔又刻意了。
  陸程禹倒是一如既往的禮貌和平靜,答道:“院裏讓我下星期二開始上班,以後會忙一陣子,所以這兩天搬家比較好。”
  王偉荔滿意的點點頭,吩咐女兒說:“你先幫小陸搬家,你的東西我來收拾。”又道,“工作歸工作,孩子的事也要好好打算,一是你們還年輕,年輕的時候生的孩子聰明,二來趁著我動作還利索,還能帶的動,以後你們忙你們的,孩子就放我這裏,一點不耽誤你們的事,盡管放心。至於之前孩子那件事兒,我聽說好多人都有過,因為苒苒那段時間工作太辛苦,每天晚上都要備課到很晚,白天呢要輔導那些新員工,我說你這是大學老師一樣的職業啊……”
  塗苒實在聽不下去,忍不住想打斷她:“媽,我的工作和在學校裏是兩碼事,如果能在學校裏呆著的人是不會想要去我們公司做這樣的工作的。”。
  “你當初要是答應了保研,畢業後肯定能留在學校的,”王偉荔說到這裏,朝陸程禹看了一眼,“這次可別工作得太辛苦,肯定會有的,你們要抓緊時間。”
  塗苒先是擔心王偉荔又會說出什麽誇張的話來,這會兒聽見她一個勁兒的叫他們快生孩子,心裏更煩,如今細想當初和陸程禹在一起的境況,似乎是有點出格又丟臉的事,當然也不願旁人提及。然而她又一時好奇心起,也不知陸程禹會如何應對,就忍不住飛快的瞥了他一眼,對方卻隻平淡的笑了一下,什麽也沒說。
  陸程禹放在宿舍的東西不多,隻大半天的時間就收拾的差不多了。塗苒周一照常工作,到臨近下班的時候,忽然接到他的電話,說是晚上約了朋友,就不去她家吃晚飯了。
  此前,塗苒曾問過陸程禹,知道他尚未和陸家聯係,想了一會兒,覺得陸程禹不說也就算了,自己這個做兒媳婦的也不吭氣卻是不妥,於是出麵和那邊打個招呼知會了一聲。陸老爺子聽說兒子回來當然高興,他又是講慣排場的,就想請了親朋好友們一起吃個飯熱鬧一晚。誰知陸程禹說,長途飛行累了,明天還要起早上班,一下子給推的幹淨,可是這會兒又說要去朋友那裏,塗苒聽出他沒有向自己詳細報備的意思,便忍住沒多問,自個兒無所事事的回了家。
  陸程禹拿了瓶紅酒去到雷遠的那兒,就見許可已經到了,正坐在沙發上看足球比賽,旁邊坐著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
  陸程禹見許可看得投入,便笑他:“還沒死心?這幫流氓都臭了多少年了,誰還看這個?”他和許可,雷遠上高中時就經常一處混著,這麽多年也沒斷了聯係,平時都是個人忙自己的,隔段時間偶爾會來個小聚,次數多了便漸漸成了習慣,就算一年沒見也並不覺得生疏。
  雷遠拿了帶來的那瓶酒東瞄西瞄:“長情的人呐,對什麽都念念不忘,”又指了指陸程禹對小姑娘說,“這位是陸哥哥,同濟心外的,你以後有個啥頭痛腦熱的就找他,人剛從國外回來,Dr.頭銜的。看病拿藥都不用錢,全算他頭上。”
  小姑娘長得不錯,年輕,精神氣兒就好,人也大方,笑嘻嘻的便喊了聲“陸哥哥”。
  陸程禹衝她點了點頭,又對雷遠說:“你丫說打麻將,我還想著怎麽湊都是三缺一的,原來是有安排。”
  “既然能叫你來肯定湊得起,光咱們幾個大老爺們有什麽意思,”雷遠說著對小姑娘一揮手:“去,有點眼力勁兒,去廚房幫忙把菜端過來,還真當自己是客了。趕快填飽肚子,待會兒好搓麻。”
  “是,大叔,”那小姑娘也不生氣,衝他拌了個鬼臉蹦蹦跳跳的去了。
  雷遠把紅酒開了,給大夥兒一一斟上,說:“現在小屁孩張口閉口就是大叔,哥哥。你們不知道,這小丫頭剛去我們所實習的時候,見了男的就叫小哥哥,見了女的就叫大美女,嘴巴那個甜。現在倒好,給她點顏色,她倒開始叫我大叔了。”
  許可笑:“你這樣的不是叔叔是什麽,有球不,要不咱們現找個場子練兩場,保準你丫沒幾下就趴下。”
  雷遠不服氣,指著陸程禹說:“趴個毛,我和他一年的,他就未必比我好。”
  許可看了看陸程禹:“他鐵定比你行,以前就比你打得好。”
  雷遠也笑:“那是。這丫以前不說話,特別是打球的時候,要說隻說四句,籃板是我的,籃板都是我的,你們誰也別和我搶,搶也搶不過。”
  陸程禹一本正經道:“就算這會兒出去打,籃板也是我的,”話音未落,三個人都是一笑。
  雷遠搖頭:“老了老了。”
  陸程禹對雷遠說:“你還行,不算老,這會兒又換人了,還是90後,和你沒代溝。”
  “嗨,”雷遠低聲說:“玩玩唄,誰還當個真,現在的小姑娘勇猛得很,玩得起。”
  許可問他:“怎麽著,你那邊和關穎徹底斷了?”
  雷遠說:“別提這事,她已經被美帝國主義和平演變了,在外麵呆了這麽久也不回,我和她是很有默契的,各玩各的,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許可聽了這話,似乎想到什麽,有那麽數秒的走神。
  “不像你,”雷遠看了他一眼,“人生苦短啊哥們兒。”
  許可淡淡一笑,沒搭腔,卻問陸程禹:“怎麽不帶家屬過來,上次我去北京辦事,也沒能來參加婚禮。”
  雷遠聽見這話,不由意味深長的說了句:“你當時真應該來。”
  許可不解其意。
  雷遠看了眼陸程禹,思來想去,最後仍是忍不住說出了口:“咱們這兒也沒外人,有什麽我就直說了,陸程禹你丫也挺狠的,你和李初夏都快複合了,怎麽又和別人搞出個孩子來,馬上奉子成婚,還讓人來參加婚禮。”
  陸程禹隨意呷了口酒,說:“我沒讓她來。”
  許可對雷遠說:“婚都結了,沒啥事別提想當年。”
  雷遠對許可搖頭:“你不知道,”他看著陸程禹,“你老婆當初為什麽和你結婚,你又不是不清楚,她說的那些話可是鐵板釘釘的。要不是咱們認識這麽多年,我也不會多這個嘴,反正現在孩子也沒了,李初夏那邊還等著你,你們倆是大四開始的談的吧,認識多長時間了,誰對你真心誰對你假意,你自己再好好想想。”說話的當口,他已經在旁邊踱了好幾圈。
  陸程禹見雷遠貌似有些激動,不由揚了揚眉,問:“你見過她了?”
  雷遠說:“是。”
  陸程禹說:“以後別見了,見了也別談以前的事,這事兒你管不了,沒人管得了。”
  雷遠點頭:“我不該插著個手,但是我心裏又不痛快。我和李初夏也算是朋友,因為你才認識。那會兒幾個常在一起的,要麽出國了,要麽不退學了,我是一路看著你們走過來,她心情不好有時候會找我發發牢騷,好幾次因為你小子在我跟前哭得稀裏嘩啦,也不讓我說,在你麵前又裝得沒事人一樣,別的不說人也是挺懂事挺體貼的一姑娘,你把這兩人放一起比比。是,塗苒也不錯,長得那什麽確實不差,但是李初夏要長相有長相,要學曆有學曆,家庭條件也不用說你是知道的,平常兔子都不敢抓的一小姑娘為了你跑去學臨床,這次又跟著你一起出國,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陸程禹不置可否:“她現在已經轉內科了,兒科內科,”他拿起酒杯晃了一晃,仰頭吞下小半口酒,漫不經心道,“塗苒也沒那麽差,還是有優點的。”
  雷遠接口又說了一遍:“長得不錯,確實不錯。”
  陸程禹沒搭理他,想了想才說:“省事,不鬧騰,基本不教人操心。”

  小別(三)
  王偉荔今天心情不太好,當她看見女兒一個人回來,並且對於搬走的事情隻字未提,她的心情就更糟糕了。她特意當著女兒的麵給她收拾衣服,收拾女孩兒用的小零碎物品,甚至連女兒新婚時她送的一套大紅的床上用品都打了包,但是塗苒看也沒看,更沒發表任何意見,晚飯後就一直呆在老太太房裏沒出來過。王偉荔跑去一看,祖孫倆湊一塊兒正在打“上大人”。王偉荔更是拉長了臉,把家裏好久沒用的大紅箱子從雜物堆裏扒拉出來,一時弄得乒乓作響,滿屋子都能聽見。可是塗苒仍然沒有表示,直到她砰地一聲將箱子摔在客廳的地板上,喊了一聲:“塗苒,你出來,”女兒這才沒事人一樣晃了過來。
  王偉荔心裏急,卻又不好明說。起初她還以為陸程禹惦記著自家女兒多些,然而近距離觀察了這麽兩天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麽回事,這兩人哪像是新婚小別的兩口兒,倒像是比普通朋友好不了多少,兩人也不像是鬧別扭,可是在一起也不常聊天,一旦說起話來真真是相敬如“冰”,塗苒是女孩子家,又是住在娘家裏,矜持點還算正常,可是就連新女婿對自己的女兒都沒點熱乎勁。王偉荔真想把塗苒拽過來問個明白,問她當初為啥結這個婚,是不是對人男的死纏爛打了,這會子才會受到如此對待。
  盡管她擔心孩子受委屈,可一時也沒法問出口,若說得不恰當又像是在挑撥關係,讓女兒心裏更不舒坦,隻好借故攆著塗苒給人打個電話,問晚上到底上哪兒住去怎麽個安排。塗苒被她嘮叨的沒法,暗暗歎息一聲隻好從命。
  這廂,陸程禹正和人在牌桌上切磋,多久沒打新冒出的規矩倒不少,不過雷遠新處的小姑娘對此倒是門兒清。雷遠小贏了幾把,有一次攔了那小姑娘的清一色,小姑娘不幹了,說:“牌品見人品,三個人裏就大叔你最沒意思了,”她指了指許可道,“學學這位,要整就整大的,小的人不屑玩,一看就知道是做大事的。這位……”她又指著陸程禹,“出牌幹淨利落,一點也不脫離帶水,記憶力又好,鐵定是個喜歡算牌的主……”
  雷遠無所謂:“小和也是和,積少成多嘛。”
  許可點頭:“小姑娘不錯,還有些見地。”
  雷遠罵道:“靠,表揚你就是有見地了。”
  那姑娘見陸程禹不說話,隻管看牌,就托著腮幫子一個勁瞧他:“這位哥哥呀,是不是外科醫生都像你這樣氣質又冷長得又帥呀?”
  陸程禹說:“比我冷的很多比我帥的沒有。”話音剛落,低頭就見手機在桌上撲撲的跳,
  雷遠又罵了一句:“長得越帥越是庸醫。庸醫,你老婆催你回家跪洗衣板。”
  陸程禹走去旁邊接電話,塗苒的話語相當簡短,她說:你如果不方便來接我,我就自己過去了。
  他看看時間,也確實晚了,於是先告了辭,眾人散去。
  陸程禹回到新的住所,塗苒已經在那兒了。
  整個家裏,隻有臥室亮了燈,塗苒站在一把椅子上,正費勁的要將一隻古怪的暗紅色木箱舉到衣櫃頂上去,她自個兒在那邊試了好幾次,力氣總是差了點,一時臉色微紅,額頭冒汗,見他回來了也不理會。
  陸程禹跟沒事人一樣站在旁邊看,直到塗苒胳膊一酸箱子險些滑落在地,他才伸手去托穩了,稍稍掂腳便把木箱擱了上去。
  這一切完了之後,塗苒看也不看他,一聲不響的把椅子搬回原處,拿了洗漱用品和浴衣進了浴室。塗苒是有些生氣的,原本她是不打算生氣的,但是王偉荔大晚上的把她送過來,又幫她拎著大木箱,卻一路上對她沒個好顏色,還在臨走時的扔出一句話來,王偉荔說:“沒有那金剛鑽就別攬這瓷器活”。塗苒知道,王偉荔越是生氣,說起話來越是拐彎抹角。於是她很想找那人來遷怒一番,可是心裏倒騰來倒騰去,最後發現,最可恨的人還是自己。
  塗苒稀裏嘩啦的衝了個澡,心裏的打算也稀裏嘩啦的往外冒,然後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跑出來找吹風機,卻和上次一樣,仍然是沒有的。
  屏風後的台燈被人點亮了,書桌上放著幾部磚頭樣的書。
  陸程禹早換了短袖T恤和居家長褲,閑適的站在桌前看書。他一手偶爾翻一下書頁,另一隻手小臂微曲,時不時舉起一會啞鈴,上臂的肌肉也隨之微微隆起。他平時忙碌起來,很少有時間做體育活動,可是上台做手術又是件費體力的事,所以隻能見縫插針的堅持鍛煉,幾年下來早已養成習慣。
  塗苒覺得他這樣就是得瑟,如今就算他什麽都不做隻是坐在那裏發呆,她也會覺得這男人極其得瑟。她從抽屜裏翻出一塊幹淨毛巾來擦頭發,然後想起耳釘還未摘下,於是把半濕的頭發捋到一邊,伸手去摘耳釘,心下忽然覺得異樣,扭頭瞧了瞧,發現陸程禹正盯著自己看。
  塗苒順勢白了他一眼,隻是她眸光帶水,嘴唇嫣紅,哪裏有半點生氣的樣子,分明是欲語還休,欲語還羞。
  一時滿室的溫熱香氣,有人忽而心猿意馬。
  過了一會兒,塗苒聽見“啪”的一聲書被合上,啞鈴也被擱置,輕輕撞擊了木質地板發出丁點沉悶聲響。
  陸程禹走過來稍稍貼近她的背脊,若即若離,不遠不近,不疾不徐,既不生疏也不魯莽,而後又略微低了低頭,似乎想弄清楚她有沒有專心要把頭發盡快弄幹。
  退可守進可攻,這男人很會調情。
  塗苒淺淺一笑,說:“知道為什麽女人的身高不及男人嗎?”
  陸程禹向前靠的更近,低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為什麽?”
  “因為女性荷爾蒙的味道大多散布在頭發上,”塗苒幹脆靠在他胸前,那裏結實而暖和,懶洋洋的再次開口,“你現在去洗澡嗎?”
  “是的,”他應答得身不由己,抬手扶住她的纖腰,再次發覺,自己的情緒其實很容易被撩撥。
  算了,又不是去回家供著的,並不算丟臉。
  顯然,對方卻不這麽想。
  塗苒笑了笑:“怎麽我差點忘了呢,男人一向愛占便宜,可是往往貪小便宜吃了大虧。”
  陸程禹沒有立即答話,隻是沉默數秒以後,緩緩的鬆開摟在她腰間的手,自己又往後退開一些。他意興闌珊的點了點頭:“也對,不過這事不分性別,”說著,他轉身走回書桌旁,“隻是有些事男人不會比女人更吃虧,你肯定比我更了解。”
  塗苒輕笑:“既然這樣,你打算怎麽補償我呢?”
  陸程禹神色淡然:“自己的選擇,自己承擔後果。就這點而言,男人和女人倒是一樣的。”
  塗苒點頭:“那麽,你認為自己要承擔的後果會是什麽呢?”
  陸程禹在桌旁坐下,翻開麵前的書,隨意反問:“你呢,又是什麽?”
  塗苒看著他:“不算少,也不算好。”
  陸程禹聽見這話,側過臉去看了她一眼,手指從書頁間滑過,稍作停頓,仍是翻了過去。
  塗苒從衣櫥裏取出明早上班要穿的衣物,擱在一旁,而後熄了床頭的燈,原是想看書,又覺得乏累,便裹在被子裏想事兒。整間房裏隻有橘色的燈光從書桌那頭散落過來,透過雕花屏風的縫隙,淡然沉靜,很有一番隱隱約約的韻致。
  塗苒瞪著那處看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小別(四)
  如果有人問陸程禹本人對於婚姻和另一半的期盼,他大抵一時半會是答不上來的,待到經過一定思索之後說出的答案,十之八九純屬書麵化的扯淡。對熟友圈子以外的人,他多半是如此這般應付。
  不是沒認真想過諸如此類的人生大計,偶爾感性起來,也會翻翻舊賬,然而想得越多越覺得索然無味,哪怕感情深厚的人仍然會為俗事反目,雖兒女成雙,終究是一個另起新灶,一個鬱鬱而終,人性和生命一樣脆弱。久了,對於婚姻這種關係,他便談不上有所期盼,也不是毫無念想,隻是覺得剛剛就好,杯裏的茶水不用注入得太滿,路旁的高樹也勿需太過剛強。柔韌不足,剛強易折。
  連日來,陸程禹如意料之中的忙碌,這種忙碌使生活有了滋味,有人把激情賦予愛情之後的婚姻或者婚姻以外的愛情,有人帶著激情投入工作就像賭徒沉迷於賭場。
  大醫院的男外科醫生的歲月總是在多姿多彩之間流逝,既有上手術台時的刺激和挑戰,也有搶回一條人命時的成就感,還有形形色色的醫患糾紛,以及嫵媚幹練說話嬌嗲的小護士,實習女醫生,女藥代。也就一年前吧,塗苒還是她們其中的一員,隻是那會兒,她可一點也不拿喬,有事說事,直來直去,性子還算得上爽利。
  這個世界哪怕沒有大米和石油,也不會缺少美女,不拿喬的美女。
  若作為一個已婚女性,對自己的丈夫耍弄些未婚女孩的小伎倆,那真是無趣過了頭。
  陸程禹覺得,既然兩人之間的關係沒有明顯的矛盾和裂痕,那麽進行夫妻生活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隻是塗苒似乎表現得抗拒,當然她不曾明說,說出來的話卻教人倒盡胃口,她很知道如何打消男人的興致。陸程禹沒有細想那些話中的深層次含義,雖有這個精力,也沒那個時間。
  這一天過得依舊充實,陸程禹下班的時候,外麵的路燈早亮了。
  小時候讀書,他便認定,耕耘多少收獲多少,如今工作,更是肯定這條硬道理。努力之後,得心應手的感覺相當暢快。尤其在外科呆著,若是上不了手術台,對年輕醫生來說是件糟糕的事情,即使風險大,或者工作過程漫長勞累,手術來了,卻沒有人不想去做的。很矛盾的工作性質,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有別具一格的吸引力,而這種吸引力又促進他的內心始終流淌著一種激昂的情緒,這使他看起來像是一位健康向上積極熱忱的大好青年。
  陸程禹看見李初夏的時候,仍然沉浸在這種工作情緒裏而不自知,兩人在醫院的電梯裏偶然邂逅,是回國以來的第一次。
  電梯裏原本顯得空曠,陸程禹一進來,李初夏便覺得心裏的某個角落被塞滿了,即使他隻是安靜的站在那裏,一句話也沒說。
  兩人絲毫不像是曾經的同窗,見麵會寒暄,再聊聊新的工作崗位。除了初時的點頭招呼,他們誰也沒說話,這個過程看似短暫,又很漫長。
  周遭的牆麵像鏡子,李初夏注意到他穿了淺藍色襯衣,領帶搭配得很好,男性的沉穩幹練之中,更多了從容不迫的書卷氣質。
  她以前便想,身材高大的人,穿板型偏正式的襯衣一定好看,隻是那時兩人都是學生沒這個閑心,又或者他後來恢複了單身,想必也缺少對每日熨燙衣物的耐心。所以她還記得,他一向不愛穿襯衣。可是人總會改變,不知不覺就變了。
  陸程禹心情不錯,人在心情好的時候思維會變得活躍。他抬頭看看前方跳動的數字,視線劃過鏡子裏的李初夏的臉,她總是習慣性的微笑,嘴角輕輕上揚,若有似無。那時喜歡上她,也許緣於驚鴻一瞥,那麽多人的操場上隻看見了她,那個女孩子,笑起來眉眼彎彎,明亮端莊,很是難忘。
  不過愛笑的人多半也愛哭,大抵逃不脫情緒波動較大的因素。塗苒也愛笑,隻是也不見她哭過……是了,陸程禹忽然想起來,她以前做不出題會哭,考試分數不高也哭,眼淚早哭完了,這人哪,要變起來當真讓人刮目相看。
  電梯“叮”的一聲響,陸程禹稍微遲疑,便邁開步伐走了出去。
  李初夏習慣性的落在後麵,以前是跟在後麵,稍稍落後一點。那時的他會拖著她的手往前走,她是典型的慢性子做什麽都慢吞吞,他外表沉穩內裏卻有點急脾氣,那一幕就像不久前才出現過。
  習慣,人總是難以擺脫習慣,她現在已習慣在遠處安靜的,隻是看著他的背影。
  李初夏跟散步一樣走回家,從醫院側門出去拐個彎,沒多久到了,近得很。幾幢獨立小洋房是當年的租界建築,被簇擁在新蓋起的數排青年樓和教師樓之間,隔著精心修剪過的綠化帶,備受矚目。李初夏的家就安在其中之一的歐式小樓裏。
  進了門,她和往常一樣把鑰匙串兒隨手擱在走道的櫃子上,轉身欲要上樓,又和往常一樣周淑珍給喚住。
  周淑珍一邊把鑰匙串掛進牆上的鑰匙匣,一邊問道:“又在食堂吃過了?”
  李初夏說:“吃了。”
  周淑珍說:“食堂能有什麽好東西,又被你爸說中了,天天給你留飯,天天倒掉,浪費。”
  李初夏說:“一時覺著餓。”
  周淑珍看著女兒搖了搖頭,又輕輕推了她一把:“去,陪你爸說說話,知道你工作累,連陪我們聊會子天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初夏便懶洋洋向後靠著的,被周淑珍推一步走一步的往偏廳裏去,周淑珍笑道:“我家博士閨女喲,奔三張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兒一樣。”
  李副院長正靠在沙發上看報,此時也抬起頭來笑眯眯的問:“怎麽樣啊,小李醫生?”
  李初夏一下子歪在沙發上,說:“不怎麽樣。”
  李副院長放下報紙:“怎麽,又被孩子們吵昏了頭?”
  李初夏歎道:“兒科,兒科……”又說,“那麽多普通門診呢,偏生都要往專家門診裏擁,這掛號費不是還貴些嘛,門口位置少,還不願意坐,都抱著孩子往裏邊站,那麽小的房間,哭的鬧的,空氣也不流通,什麽味兒都有。”
  老李拍拍女兒的肩膀:“有人找你看病不是好事嘛,都這樣,慢慢習慣。要不,再回外科去?”
  周淑珍忙說:“別,咱們還是安穩點好,女孩子整天和那些什麽血啊,內髒打交道有什麽好的,就是錢多點,又髒又辛苦,咱們也不缺那幾個錢。”
  老李笑笑,悠悠歎了口氣:“你們這些人,哪知道做這一行的樂趣,我是老了。”
  周淑珍擺手:“我是不想知道的,您啊留著自己慢慢樂,”轉臉又對女兒說,“你張阿姨給介紹的那個搞稅務的,看照片像是挺不錯的小夥子,你這幾天有時間就去見見吧。”
  李初夏說:“不見,”隔了會兒又補充道,“才回來上崗,哪有那個時間。”
  周淑珍說:“去見見,工作也不錯,家裏和咱們也算門當戶對的,都是公務員,年齡也大不了你多少……”
  李初夏打斷道:“最煩公務員。”
  周淑珍說:“那上回給你介紹的那個銀行的……”
  李初夏又說:“最煩整天和錢打交道的。”
  周淑珍氣的瞪了她一眼:“你說你不煩什麽吧?”說罷,又衝丈夫使了個眼色。
  老李倒是在一旁樂嗬嗬的瞧著,這回便說:“算了隨她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
  周淑珍態度很堅決:“不行,這種事哪能由著性子來。先見見再說。”
  人如果在一處兜著情緒,在另一處就忍不住尋找發泄口,李初夏一聽這話,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不見,沒時間,要去你自己去。”說著,就噔噔的上了樓,隨後便是“砰”的一聲響房門給甩上了。
  周淑珍很是傷神,埋怨:“都是你給慣的。”
  老李也說:“你給慣的,”拿起報紙來繼續看,“哎呀,這小李醫生,脾氣可不小。”
  停了片刻,周淑珍低聲道:“還想著以前那個呢,指不定這會兒心裏正怨我呢。”
  老李說:“肯定的。”
  周淑珍說:“死心眼兒,像你。”
  老李說:“可不是,這輩子就認準你了。”
  周淑珍又氣又笑,拿起茶幾上的雜誌隨手翻了幾頁,小聲道:“你說,那會兒我要是不反對,這事兒其實也還過得去。”
  老李瞟了她一眼:“看人家出息了,你現在後悔了?”
  周淑珍撇嘴:“有個什麽,你們這醫院,這樣的小醫生成把抓。”
  老李擱了報紙道:“這可未必,還真沒幾個這樣的,我以前帶他做過手術,有意放手試了試。年紀輕輕的,不得了,基礎紮實,膽子大不怯場,敢下刀,冷靜沉穩,是個聰明孩子,難怪何老看得中,現在是人才,以後說不定就是個人物。就你那眼光,不行,沒你女兒的好。”
  周淑珍說:“那是,要不怎麽找著你了。再好的,這不已經結婚了嘛,”她頓了頓又道,“聽說找了個賣藥的,還是奉子成婚,這樣的人能好到哪去,一個女的做那一行能好的哪去?物以類聚,所以眼光要長遠,透過現象看本質。有些事你們男人不懂,女人找老公未必就要找個能幹的,能力上過得去,最重要是貼心,有啥事都能把自己老婆孩子放前頭,那就是好男人。現在的男的比不得以前,比女孩家還怕吃虧,都精明著,男人太聰明能幹了,未必能罩得住,我是不想你姑娘以後活得累。”
  老李懶得繼續爭辯,隻說:“外科的小年青們,工作壓力大了,個人生活放縱的也是不少,比不得咱們那個時候。”
  周淑珍道:“要我說,還是家教不好,有什麽樣的老子就有什麽樣的兒子,以後還不定如何呢,”她嫌雜誌沒什麽內容,於是遞給老李,“你看這個,讓今天的報紙我還沒看過。”老李依言行是,又聽她說:“那女的,我好像打過照麵。”
  老李問:“哪個女的?”
  周淑珍嘴裏“嘖”了一聲,抬眼看了看樓上,見沒什麽動靜,接著道:“就是那誰找的小藥代。”
  老李:“哦。”
  周淑珍說:“那臉盤子長的,可沒你閨女好,也就一般人,穿衣打扮倒還正常,也就是個普通小丫頭,小姑娘天真浪漫點多好啊,她就不是,有點像那個什麽……”她想了半天,卻是說不上來,“你還記得不,就是上次你姑娘大晚上坐在這兒看的一部什麽電影,有點像白蛇傳,你還說了句怎麽改的論七八糟的,就是裏麵那個張什麽演的蛇精。”
  老李接口:“張曼玉。”
  周淑珍說:“對。就是長得差遠了,骨子裏卻有那股妖氣,妖裏妖氣。”
  所以會糊弄男人。
  夜色漸暗。
  塗苒抬頭看牆上的掛鍾,時已不早,郎尚未歸,飯菜已冷,扣在鍋裏。一陣穿堂風過,她覺得背心有點兒發冷,接連便打了好幾個噴嚏。
  以前上學的時候流行這樣說:打一個噴嚏,有人在背後罵你。連著兩個,有人想你。如果接著還有第三個,那麽鐵定是感冒了。若是讓塗苒知道,此時有人說她像妖精,就是讓她得重感冒大概都是樂意的。
  記得那會兒才入職不久,苦頭已是吃了一籮筐,有次她拉著周小全問:“我現在有那麽一點妖味兒不?”
  周小全道:“妖又如何,不妖又如何,都是娘生的。”
  塗苒說:“妖好,糊弄男人,保護自己,娘才不擔心。”

  同居(一)
  陸程禹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衝澡。
  水也顧不上喝一口,進門,左拐,直接去浴室。做單身漢的時間久了,便有些不拘小節,再出來的時候赤著腳,隻在腰間圍了條浴巾。照以往的習慣,接下來該是點起一支煙,靠在沙發上小歇片刻。他偶爾抽煙,一天最多一支,沒什麽煙癮,煙點著了,隻夾在指間,而後坐在那裏閉目養神。隻是現在家裏多了一個女人,占了他的位置,又拿不大自然的眼神兒瞅他。
  塗苒第一次見他這樣,便覺得很糟糕。
  以前兩人瞎折騰的時候就盡顧著瞎折騰,也沒在意,現在才覺得,這男人不單膚色漂亮,腰還細,她就一時沒忍住,多看了幾眼,直到人轉身去了臥室扒拉出上衣長褲給套上,這下塗苒倒有點不好意思,暗想自己的眼神是不是過於猥瑣些。
  陸程禹本來是想抽煙,又見家裏從地板到天花板都一塵不染,便穿好衣服拿了煙盒打火機去到陽台。光線暗也沒注意,腳邊不知碰到什麽物事,沉甸甸硬邦邦,低頭一見卻是隻彩釉花盆,盆裏有幾隻用木棍搭好的架子,中間種了植物,他不太認識,隻用腳將花盆移到牆角。
  塗苒將腦袋枕在沙發扶手上看書,這會兒看著他說:“牆角沒太陽,”說完便起身出來,有些費力的把花盆往外挪,“梅雨季節,放這裏容易淋到雨水,又曬不到陽光,會生白粉病。”
  陸程禹問:“種的什麽?”
  “薔薇,”她答,“你們家這邊西曬,到時候葉子長起來,能遮遮陽。”她一直愛說“你們家”,之前說“你們家客廳地板放沙發那一塊兒都給磨壞了”,於是沒多久,沙發跟前多了一塊淺杏色的地毯,後來舊的深色沙發罩也給換了,搭了一塊純白棉質布料,電視櫃上的青花瓷盆裏扔進了幾枚彩色石頭,一尾小魚遊弋其中,牆邊桌上多了樹盆綠葉植物,還有一些裝著各種小事物的收納盒……一天變一點,陸程禹起先沒在意,直到一天,偶然發覺家裏的光線似乎變得亮堂了。家居還是那些個,然而看起來卻大不一樣了。
  兩人一起住的日子沒多久,陸程禹又發現,塗苒有個特點,如果家裏亂了一點,她便像是寢食難安的樣子,脾氣會有些急躁,一聲不吭,隻埋頭做事,如果一切收拾停當,就會雨過天晴。這也沒什麽,隻是她又有歸納癖好,比如所有的電器說明書和附帶的零配件要放一個抽屜,工具一定不能亂扔有專門的櫃子去裝,各種文具要仔細的分類放在書桌旁的收納盒裏,穿過的內外衣物,淺色的深色的都要分開來放,浴室裏放了好幾個衣物收納籃,陸程禹有時候分不清哪個裝什麽,還是像以前那樣把換下來的衣服胡亂塞在一起。塗苒發現了,一定會拉著他重新放妥。
  陸程禹對此有些煩躁,就像是失去了自由,塗苒振振有詞:“我白天上班,休息的時候也沒法閑著,家裏是我收拾,衣服是我洗,你得體諒我,珍惜我的勞動成果。”
  陸程禹指出:“亂一點就亂一點,又沒讓你每天打掃,你這是潔癖。”
  塗苒說:“你才潔癖,每天從醫院回來就洗澡,”停了一下又說,“這個習慣請繼續保持,不然我沒天還得用消毒液擦地抹家具。”
  洗完澡吃完飯,陸程禹想坐在沙發上看會兒電視新聞,沙發上一堆化妝品,又是香水又是指甲油,他沒地可坐,就說:“雙重標準,你自己的東西就可以到處亂扔。”
  塗苒伸手扯了扯沙發罩,擺弄了一下那些瓶瓶罐罐,又撿了幾片落了半黃的大樹葉擱在旁邊,跑去拿了相機來拍照,完了遞給他看:“你不覺得這種色彩組合很有意境嗎?”
  陸程禹心想,和女人較真,就是在浪費時間。
  晚間,兩人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塗苒不愛連續劇,所以體育頻道和新聞隨便陸程禹轉。塗苒看電視不是看,隻是聽聽,有時候手裏撈一本書來讀,現在又做針線活。陸程禹見她拿了幾片色彩斑斕的花布,還有不知道哪裏扯來的棉花以及硬紙板,組合組合,沒多久就縫好了一個圓柱體,還帶了蓋子。她把堆在一處的瓶瓶罐罐擱進去,說:“這下好了,你沒話可說了。”
  陸程禹見她手指纖細動作靈活,忍不住誇了句:“還行,可以上台幫忙拉線了。”
  塗苒得意的笑起來:“我記得以前聽人說過,做外科醫生的條件是獅心鷹眼婦人手,給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和女人差不多呢?”
  陸程禹把手遞給她。
  塗苒拽著他的手看了看,又把自己的手貼上去比較一番:“比我的大這麽多,不符合條件嘛,小醫生,你能做給人做手術嗎?”
  她的指腹很軟,陸程禹覺得掌心像是被羽毛拂過一樣,透著點癢絲絲的麻,便說:“其實我不是醫生。”
  塗苒笑道:“那是什麽?”
  陸程禹極其自然的反握住她的手:“待會兒告訴你。”說罷,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
  塗苒一時不備,心裏便有些亂,手不由輕輕往回縮了一下,隻是並無得逞,停了片刻才問:“是屠夫嗎?”
  陸程禹低笑了一聲,看了眼牆上的掛鍾,又看了看她,說:“晚了。”
  塗苒說:“你還能再看會兒書。”
  陸程禹懶洋洋的靠在沙發上:“今天不想看。”
  塗苒不吱聲,陸程禹也沒說話,兩人便這麽坐著,氣氛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聽見手機響。
  沒人去接。
  塗苒小聲說了句:“你的。”
  陸程禹往鈴聲傳來的方向看了眼,這才放開她的手,起身,走去外間的鞋櫃上拿手機。
  這個電話不短。打電話來的是一位夜間值班的住院醫師,言語間磕磕巴巴。陸程禹等不到他說完,徑直提了幾個問題,得到相關的答複以後便掛了電話,他從門邊的掛衣架上取下外出的衣物迅速換上,臨出門時站在那裏說了聲:“我去醫院了,”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裏麵有人吱聲,便又折回來。
  客廳的燈已經熄滅。
  塗苒坐在臥室的床邊,拿起大木梳,把頭發順到一邊,稍稍整理了幾下,放下梳子時,見到陸程禹站在門外看著自己,便對他一笑:“你快去呀,我才聽見了。”說話時她的眼神很是溫婉,連日來並不多見,於是男人心裏就有了些異樣,又看一眼她身上才換的睡衣,不同於前幾天的樣式,心裏的想法便又繞了一繞,正待走出去,又聽她說:“你幾時回來?”
  陸程禹答:“估計得到明早。”
  塗苒“嗯”了一聲,低聲道:“等你吧。”
  一路上過去,在整理緊急病患資料的間隙,這句話也時不時從陸程禹的腦海裏輕易地飄蕩出來。
  等你。
  兩個字,像是食物匱乏期的絕妙釣餌。
  又或是無餌垂釣,隻欠願者矣。
  那晚著實忙碌,黎明十分才從手術台下來,又觀察了數小時,待到患者各項生命體征漸漸穩定,陸程禹這才決定打道回府。有共同忙碌整宿的同事約他一起用早餐,他想也不想便拒絕。
  旁人笑道:“人家才回國,又是新婚又是小別,自然是要抓緊時間呆家裏吃老婆做的飯了,哪裏能和我們這樣的老油條一處混著。”
  眾人也笑,有新來的小護士訝異道:“原來陸醫生是已婚人士呀?”
  那位旁人又說:“看來又有人失望了呀。”
  小護士忙說:“不是呀不是呀,我隻是看人家陸醫生這麽年輕,哪裏像結了婚的樣子,咱們科室裏可沒這麽早結婚的吧。”
  林姓主任醫師,也是才上任的心外科主任,四十開外,此時拍了拍陸程禹的肩膀,說:“不錯,手沒生啊,手術做得很成功。過段時間評上副高,可以名正言順的主刀了。年輕啊,我那時候評上副高,三十五都過了。”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林主任又說:“做咱們這一行的家屬也不容易,三天兩頭見不著麵是常事,你家裏頭的沒意見吧?”
  陸程禹說:“還行,她挺能理解的。”
  甚至理解到從來不問,隻是昨晚除外。
  自從兩人住到一處,無論他多早晚到家,廚房裏必定有新鮮溫熱的飯菜,或者出門上班時,衣櫥邊上必定掛了一套熨燙齊整的衣物,隨他穿不穿,隨他吃或者不吃,當然也不見得有多好吃,那些東西總會事先備好,這才幾天,他的習慣就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變化。
  直到這天早上回家。
  陸程禹不否認,他回家的步伐比往常匆忙,昨晚的誘餌使他一路上心無旁騖。他看了看手表,才八點不到,塗苒一般是快九點才出門上班,所以,時間尚可。
  早晨的街道上,忙於趕路的人們,臉上的表情格外專注,又或者正經。這種說法似乎有些奇怪,但是相較於陸程禹此刻的心境,也確實正經多了。
  沒有誰,會在大清早的路途中,心裏思忖的都是,“今天一定要做”的決心。
  陸程禹忽然想起一個詞來,“猴急”。
  昨晚那個靠在床上的女人,隻是隨意說了兩個字,便把他變成一個初出茅廬的急吼吼的愣頭小子。
  當這個愣頭青推開自家的房門,卻看見……
  他什麽也沒看見。
  家裏連個人影也沒,處處收拾的幹淨整齊,既沒有熱騰騰的早點,也沒有任何溫香軟玉。
  陸程禹來到臥室,被褥床單一絲不亂,隻留下紅豔豔的睡裙臥在其上,正是昨晚塗苒穿的那條。
  陸程禹呆了片刻,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過去。
  “人在哪兒?”
  半小時以後,塗苒才回複:“剛下飛機,昨天忘了說,我七點的飛機,出差,兩天。”
  陸程禹再次回頭,看了看床上的衣物。
  天色清明,那條裙子放在那裏,色澤甚為礙眼,仿佛正可著勁的嘲笑他
  男人的劣根性。

  同居(二)
  塗苒不喜歡去外地出差,尤其是夜間需要留宿的那種。
  此前由於公司業績不佳,公司高層提出一套節流方案,凡是能在當天趕去出席會議或者進行項目的,不必像以往那樣提前到達當地,既可節省一晚的酒店費用,又能拿到早班飛機的優惠票價,如此一舉兩得卻不免錙銖必較。下頭的人雖是不滿,但見總經理顧遠航也以身作則,不得已隻好跟隨其後,無非是私底下以嘲弄的口氣發幾句牢騷而已。
  塗苒卻寧可少睡幾個鍾頭,也不願在酒店裏多住一宿。
  一位從事酒店服務行業的老同學曾和她八卦,大意是,五星級酒店的清潔工為求速度和省事,往往拿著客人使用後的浴巾擦完馬桶再擦杯子和桌椅,整理床的時候被子直接堆地上,玻璃杯上若是仍有汙跡就吐一口唾沫上去,再用幹的浴巾擦拭,保證能重現初時晶瑩剔透的光澤。
  這以後,塗苒對任何酒店都有了心理陰影,每每出行必帶上一堆東西,自備床單枕套小薄毯浴巾消毒液甚至是一次性馬桶圈,很是麻煩。
  清晨,當塗苒到達機場時,顧遠航連同秘書,還有其他幾位同仁已經等在那裏,相較其餘眾人的輕裝上陣,塗苒的行李當然顯得過於隆重。
  顧遠航看了一眼塗苒手裏的中號行李箱,不由搖頭莞爾。
  顧遠航其人,即使略顯疲態的杵在人堆裏,依舊是頗為搶眼。
  如果一個男人,不但儀表堂堂,而且穿著打扮舉手投足間皆是社會成功人士的風範,更重要的是還很年輕,那麽他不想引人側目也難。
  隻是數年之前,他也並非如此。
  修煉,需要時間。
  那時,顧遠航還是顧指導,專門給新人做培訓,塗苒便是其中的菜鳥一枚,一個應屆畢業生,愣頭愣腦,見了顧遠航這樣的就恭恭敬敬的喊一聲“顧老師”,脫不出久居象牙塔的書生氣。
  書呆子塗苒工作起來很努力,為求盡快上手,不得不花費時間用心熟讀手裏的各種藥物資料,經常在公司裏加班加點。某晚,顧遠航也沒走,見她還在就招呼她一起去樓下的飯館吃飯。塗苒很少在外麵吃飯,一是為了省錢,二是因為沒錢,眼見顧遠航點菜不看價格不由心生羨慕。
  喝了點酒,顧遠航的話也就多起來,從公司人事漸漸扯到其他。期間,他接了個電話,態度隨意曖昧,塗苒以為是他老婆,誰知等他擱下手機,大著舌頭嘟噥了句:“真真是如狼似虎的已婚女人。”
  塗苒一愣。
  顧遠航衝著她笑了笑,那笑容透著點於連式的壞,他慢悠悠的開口:“男人要找女人,還是這種最保險,都有家庭,不怕會飛蛾撲火,放得開,也甩得開。最怕遇上未經人事的純情少女,你要滿足她對愛情的美好憧憬,累得慌也慎得慌,萬一出事,麻煩就大了。”
  塗苒一時腦筋轉不過彎,傻乎乎的瞅著他。
  顧遠航見她這樣,表揚說:“塗苒,你很單純,就像一張白紙。”
  塗苒默然,埋頭吃菜,半響,才從美食裏抬起臉來,她說:“顧老師,你是想說我很傻麽?”
  顧遠航看著她,不由大笑出聲。
  飛機平穩飛行,顧遠航解開安全帶,按燈要來一杯咖啡。
  他略一側頭,就能看見塗苒,隔了條走道,她正在翻閱自己手中的資料。
  二十六,七的女人,認真的神情很是耐看,微低著頭,幾縷發絲悠然垂落,頸部線條年輕而優美,輕抿了嘴唇,臉頰上的酒窩便若隱若現……
  她的頭發真美,又黑又亮。
  似乎感覺到他的視線,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顧遠航望向她手裏的咖啡,建議:“年輕女孩該多喝些果汁,泡檸檬片最好,提高免疫力,還能防止色素沉澱,不過也要適可而止,多了也傷脾胃。”
  塗苒微笑的看著他:“顧總對養生很在行,聽說您夫人開了家大型美容院,不知道您是不是師承於此呢?”
  顧遠航也笑,點頭道:“的確,從她那裏學習不少。”
  兩人隨意閑聊數句,並無特殊,也無進展,顧遠航心知,這個女人,再不似初見時的那張白紙。
  陸程禹覺得這兩天過得挺爽快。他原本能呆家裏的時間就不多,這會兒家裏少了個人也不覺得如何,又和從前一樣吃食堂,到家後甩開鞋子去衝涼,東西亂放也沒人理,感覺還不錯。
  塗苒走的那天,他難得有一天休假,隨後又連續工作36小時直到第三天傍晚,回來一瞧,仍然冷鍋冷灶。洗澡完了翻查家裏的來電顯示,電話是沒有的。好在不一會兒,手機上收到短信一則。
  塗苒說:九點左右到家。
  陸程禹本以為回家有飯吃,就沒去食堂,誰知這位比他更晚,隻得打電話叫了外賣,油重菜鹹味精多,胡亂吃了填飽肚子,在家裏轉悠一圈,便覺得看哪兒都不順眼。
  為什麽?
  還是太幹淨整齊,哪裏像是家的樣子。
  他看了看時間,快到九點,於是先去浴室將這幾天積攢的髒衣服弄亂了堆放,又從鞋櫃裏拿出數雙鞋來散落在門廳,用過的碗筷現在是絕對不洗的,廚房裏擱一半,茶幾上擱一半,再從書櫥裏撈了幾本書出來隨意扔在客廳,最後把沙發罩扯歪了,地毯也卷到一邊。
  做完這一切,他極其舒服的靠在沙發上打開電視。
  ……
  塗苒走進來的時候,腦袋有些犯暈。
  她看著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心頭壓著火,從牙縫裏勉強擠出幾個字:“這是被人打劫過嗎?”
  男人漫不經心的答:“也許吧,”邊說邊起身走向臥室。
  塗苒心裏生氣,抬手拉住他的衣角:“不準走,收拾好了再睡覺。”
  陸程禹頭也不回:“這樣就很好,不然我睡不著。”
  “不行,”塗苒怕他溜掉,使勁拽住他的胳膊,想發脾氣又忍不住央求,“我幫你收拾,一會兒就好,不收拾幹淨我真會失眠的。”
  男人說:“失眠的時候正好做家務,”他徑直往裏走,根本不在乎她那點力氣。
  塗苒阻止不了,反倒被他拖著往前走。想壓製住對方,自己的力氣反而遠遠不敵,一時間動作別扭力不從心,冷不防胳臂肘撞上門框,她“哎喲”一聲叫喚出來,對方仍然不予理會。
  塗苒揉著痛處叫道:“家暴了家暴!陸程禹,我要告你去。”
  男人轉身,帶笑看著她:“自己撞上了,關我什麽事。”
  塗苒覺得這人既耍無賴又不懂尊重女性得好好教育,一時間心底的小火苗噌的竄起老高,於是不依不饒抓住他的臂膀說:“不成,我必須還你一下,不然我不甘心,”說完,當胸一拳揮將過去。
  陸程禹握住她的拳頭隻是輕輕一扯,她便腳步不穩,又被床角絆住,整個人很悲催的仰倒下去。
  陸程禹嗤笑:“沒出息,就這麽點力氣,你還想幹嘛。”
  塗苒躺在床上,心裏恨得牙癢癢,隻等待時機趁其不備踢他一腳以泄心頭之憤,可惜計策被人輕易識破。男人單手止住她的動作,居高臨下,眼神裏很是不屑。她呼呼喘著氣,想要直起身子,又被人輕輕按住了肩。接著,那人慢慢的整個壓迫上來,對她耳語:“才這麽幾下就喘的厲害,明顯是缺乏鍛煉。”
  她的心輕輕地跳。
  陸程禹素來表情無多,喜怒難辨。隻是此刻,近處這樣一瞧,他的神色看似頗為柔和,薄唇微抿,濃眉舒展,眉間透出隱隱的欲望,眼睛直直地望進她的眼裏,不帶丁點掩飾。
  稍許,塗苒微微側臉避開了去,抬手推他。
  陸程禹握住她的手,低聲說:“嘿,我今天挺累的。”
  她答:“累了就休息,家裏不用你收拾了。”
  陸程禹沒說話,停了一會兒,伸手探進她的裙底。
  塗苒今天穿著襯衣和正裝短裙,裙子很窄,不容易褪下。並且,他找了半天也沒找著拉鏈,於是幹脆將它向上掀開。
  塗苒急道:“喂喂,弄皺了,這裙子挺貴的。”反抗無效,對方依然我行我素,塗苒被他壓得透不過氣,支吾著說:“我想洗澡,讓我先洗澡。”
  陸程禹抬眼看她:“等你洗完我已經睡著了。”
  又折騰了一會兒,兩人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在她愈加混沌的瞬間,陸程禹忽的頓住,探起身去,伸手在床頭櫃的抽屜裏翻找。
  塗苒此時的腦袋瓜子不甚靈光,看著那男人有些發愣,不多時,見他從中撈出一隻未開封的計生用品。
  她回過神來,心裏不覺冷笑:婚前並未在意,現在倒時刻防範了。轉念又一想:上次忽然中招,采取的是非常規避孕方式,這會兒算吃一塹長一智,再火急火燎都要考慮後果,這男人也算是長了記性。隻是……
  數月以來,塗苒總是強迫自己不多想那件事,現在卻難以抑製,心情更覺黯然頹廢,衝動之下,便想問問眼前的這位醫生,偏又不知如何開口。
  她想問:我還能生得出孩子嗎?

  同居(三)
  周末,塗苒去找周小全,順便看望蘇沫和她的孩子。
  蘇沫生了個女兒。
  塗苒去的時候,隻蘇沫一人在家,正給女兒泡牛奶,見她倆來了便又忙著給倒茶。
  小孩兒半歲多,半躺在童車裏咿咿呀呀,手腳動個不停,雖是看上去瘦了點卻也精力旺盛,眉眼長得像蘇沫,鼻子和嘴又像佟瑞安。塗苒把孩子抱起來,小家夥好奇地望著她轉著黑亮亮的大眼珠兒,隨即又咧開嘴衝她笑。
  塗苒看了很喜歡,讚道:“好姑娘,一點也不認生的。”
  蘇沫“撲哧”一聲笑了:“這才多大點,就會認生的,那還得了。”她瘦了許多,比生孩子之前還要顯得瘦些,身上穿了件半新不舊的居家服,發絲用皮筋簡單的束在一起,仍有些散亂。
  自從孩子的滿月酒以後,塗苒還是頭一遭見到這母子倆人。
  塗苒從蘇沫手裏接過奶瓶,幫忙喂孩子,很細心地將孩子的背托高了些,又仔細觀察孩子的麵部表情,生怕一不留神嗆著小家夥。
  周小全說:“看不出來啊,你還挺在行的。”
  塗苒笑笑:“才知道啊,我以前也看過育兒書籍的。”
  周小全瞄了她一眼,扯開話題說:“你瞧瞧咱們蘇沫,身材比以前更好了,越來越有辣媽範兒了。”
  蘇沫歎了口氣,笑道:“等你自己有了孩子就明白了,白天上班,晚上帶孩子,囫圇覺也沒得睡,老公又忙沒時間,做媽媽的不瘦才怪呢。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一覺睡到自然醒。”
  周小全問:“你老公呢?怎麽沒在家?”
  蘇沫說:“佟瑞安去學校了,他不是讀在職博士嗎?忙的要死,但是不讀也不行,他們公司那麽多高學曆的,評個職稱要擠破腦袋。”
  周小全說:“你公公不是大學教授嗎?幹脆把佟瑞安挪到學校去當老師得了,在企業裏混多辛苦。”
  蘇沫說:“哪有那麽簡單,現在好一點的大學,海歸博士想去也要排隊的。再說……”她手腳利落的洗淨奶瓶,擱到消毒器裏,“我公公是個好人,為人很實在,除了學術,其他方麵是不願意多操心的。老知識分子了,為人清高是有的,拉不下臉麵。”
  周小全說:“你婆婆不是很厲害的嗎,讓她活動活動。”
  蘇沫說:“我婆婆厲害是厲害,可又不在學校工作,隻是因為住在學校裏,和那些教授夫人們關係處的還行,一起上上老年大學跳跳舞啥的,大概也談不上深交。”
  周小全衝塗苒道:“咱們蘇沫可有個厲害婆婆,嘴巴挺能說的。”
  蘇沫聽了這話,無可奈何的笑笑。
  塗苒見她心裏有事,安慰說:“一老太太,再厲害能厲害到哪兒去,平時還能幫你看看孩子,不錯了,其他的小事,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
  蘇沫點了點頭,卻也不想再多談,便問塗苒:“這麽久我都沒見過你老公,也不知道是個啥樣的人呢,就讓我們苒苒委身下嫁了。”
  周小全接口道:“你說陸程禹啊,此人甚妙,長相和氣質嘛,介於帥哥和型男之間。他兩還是我介紹的呢。”
  塗苒皺眉朝周小全白了一眼,對蘇沫說:“以前不知道你就住這兒,不然就請你去參加婚禮了。”
  蘇沫說:“這個誰知到呢,要不趁著哪天佟瑞安在家,你讓他也來玩兒,我們幾個人認識一下聚一聚。”
  塗苒答應下來,又聽見蘇沫說:“我這個老同學啊,可不是輕易動心的,以前在大學的時候,也沒正正經經的談個戀愛呢,所以她成績比我好,不過呢,倒是有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暗戀。”
  周小全笑:“省省吧,她那樣的還玩暗戀呢,還刻骨銘心呢。”
  蘇沫說:“真的。”
  周小全問:“啥樣的讓她刻骨銘心啊?”
  蘇沫說:“遺憾哪,我也一直沒見過,隻知道不是我們大學同學。”
  周小全又問塗苒:“那什麽人啊,長啥樣啊?”
  塗苒低頭想了一會兒:“不記得了,誰還記得那些呀。”
  蘇沫笑著對她說:“你還記得你那會兒總是靠在宿舍的窗前聽酸掉牙的情歌嗎?有一次我問你在想什麽,你說你喜歡上一個人,我說你去追吧,你說那個人太優秀,你追不上……”她歎道,“那時候多單純,往事曆曆在目,可惜我已經是徐娘半老,孩子他媽了。”
  塗苒笑了笑,沒說話。
  周小全卻是大笑:“不對,你是徐娘半老,我才風華正茂呢。”
  蘇沫在家帶孩子帶的發膩,現在難得有朋友陪著聊天,這會兒不由談得興起,又說:“塗苒那時相當文青呀,老愛嘮叨一句話來著,什麽……”她側頭仔細想了想,“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哎,想不起來,生完孩子腦細胞都死光了。”
  周小全在一旁聽得樂不可支。
  塗苒接著說:“……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她的神色一直淡然如常,嗓音卻不覺變得低柔沉靜,話音剛落自己卻又覺得好笑,解釋說:“這是沈從文寫給發妻的情書裏的一句話,可惜沒多久,他就扔下張兆和義無反顧的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所以,那些事都做不得準的,當笑話聽聽就行了。”

  同居(四)
  轉眼即是中午,蘇沫一定要留下她們吃飯,正好佟瑞安也回了家。
  佟瑞安也是話少之人,見著客人隻是寒暄幾句便沒了言語,說話時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很容易給人好感。他抱著女兒逗弄了一會子,就挽起衣袖到廚房做飯去了。
  知道養個小孩事情極多,小兩口都不容易,周塗二人不好再繼續叨擾,起身告辭。
  前腳才出門,周小全便揪著塗苒的胳膊不放:“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呀,讓你給想成那樣,這事我怎麽就不知道呢?”
  塗苒拿她沒辦法,歎氣道:“八卦周,你太八卦了,誰一輩子沒暗戀過個把人,那麽點事又過了這麽多年,早忘了。”
  周小全搖頭:“我是替陸程禹不值,從沒見你對他怎麽熱乎過,那人難道就比他還好?”
  塗苒不想理她,徑直往前走。
  周小全知她性格,不想說的是怎麽也問不出來,隻得作罷,又看時候還早,便央她陪自己逛街買衣服。周小全家境不錯,買衣服隻進精品名牌店,塗苒每每跟去都是隻看不買,但是關於服飾搭配方麵的意見總能給得恰到好處。她倆認識十多年,相互間很是了解,塗苒不似有些女孩那樣,在這些地方有妒忌心思和小性兒,因此,周小全在塗苒跟前花錢並不十分避諱,兩人間的相處十分坦然。
  女人逛起街來,話又更多。
  塗苒問道:“佟瑞安平時對蘇沫怎麽樣?”
  周小全說:“你也看到了,一回來就做事,他們也不怎麽鬧別扭,挺好的。”
  塗苒點頭,心想,人總是會慢慢成長的。
  周小全又說:“就是蘇沫的婆婆對她不怎麽樣,蘇沫生了個女兒,她也不太喜歡。蘇沫說,她要是不上班的話就自己帶孩子了。我就講,你要是不上班,還不定人家會怎麽踩你呢……蘇沫這人,性子軟,太好說話,人不欺負她欺負誰去。”
  塗苒感歎:“她還是這樣,總把人往好處想,殊不知,撿軟柿子捏的人多得很。不過這些事兒,還是取決於她男人,隻要佟瑞安對她好,都不算什麽問題。”
  周小全問她:“你老公現在對你如何?”
  塗苒不覺愣了愣,才說:“我大概是用不著靠他的。”
  這種事,也許是想靠也沒處靠去。
  往往幾天也見不了一麵,見了麵也就是今天吃什麽明天買什麽菜或者髒衣服不要亂扔我要看書了,累了要休息了之類的瑣碎。平時電話是不怎麽打的,隻要他在上班,打了也沒人接,短信好像發過兩三條,就是上回她出差的時候,當然,發那些個短信也是有別的目的。
  塗苒思來想去,唯一正常點的交流似乎隻有在床上。
  陸程禹對於夫妻生活這種事,態度明確得如同大多數男士去商場購物,鎖定目標,付錢走人,爽快之至,缺乏浪漫之極。
  唯一的區別,她是不用被付錢的。
  不過,每月初,他們各自都會放一筆錢到電視櫃的抽屜裏,作為共同生活的支出。他放的錢一直比她的多些,若是她偶爾給家裏添置了些稍大件的物品,那錢還要多出不少。可是她也有額外的付出,譬如家務,做飯,購物,幾乎全包。
  好吧,既然如此,那麽“婚姻關係是長期的賣*淫”這句話就隻是論點而並非真理了。
  如果有人說,“婚姻是下床以後的一潭死水”,倒有可能成為真命題。
  這麽些天來,塗苒頭一次不想做飯,頭一次頂著星星月亮回了家。
  這個家,和外麵一樣黑,隻有丁點零碎的光。
  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他有極為英挺的臉部側影,還有清明銳利的眼神。
  當然,此刻,塗苒是看不見他的眼神如何的,一是因為沒開燈,二是那人閉著眼靠在那裏,聽見她回來也沒吱一聲。
  難道是餓暈了?
  塗苒試探的問了句:“吃了嗎?”
  “沒,”陸程禹說話時,別人往往聽不出他的情緒。
  “大白菜雞蛋麵條可以嗎?”塗苒忽然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了,她已經在外麵吃飽喝足,卻讓一個救死扶傷辛苦工作數十小時的大好青年餓著肚子,好像是有那麽點過分了。
  陸程禹說:“不用,才叫了外賣。”
  塗苒放下包,捏了捏衣角,不安的良心出賣了她,於是決定討好一下。她低聲細語的問:“累了吧?”
  “嗯。”
  塗苒走過去,伸手撫上他的臉,可憐,累得胡茬都冒出來了,最近好像被養瘦了些,真是失職,明天買點排骨燉了喂他……她的手放在他的太陽穴那裏輕輕揉了幾下,接著又幫他按了按頸椎和肩。她覺得他應該很享受。
  陸程禹說:“你撓癢呢,不如讓我安靜的睡會兒。”
  她賭氣不管他,去開了燈。
  陸程禹又說:“老爺子想給買套房子,你有時間去看看,”他這會兒睜眼瞧她,他的眼神既不清明也不銳利,有一些血絲,而且譏誚的討厭。
  塗苒說:“為什麽叫我去,你自己去看啊?”
  他說:“別裝了,你不是喜歡嗎?”

  同居(五)
  塗苒咬著唇,站在旁邊看了那男人半晌,嘴裏哼了一聲,再不理他,轉身去了廚房。
  陸程禹就聽見廚房裏乒哩乓啦的響了一陣子,又有香味漸漸飄出,沒多時,塗苒捧了一海碗麵條出來,“砰”的一下擱在他麵前。
  陸程禹盯著那碗麵條,白裏透紅的蝦仁,青嫩的白菜葉子,黃燦燦的雞蛋,色澤鮮豔的西紅柿瓤兒,還夾雜著蔥花,賣相倒是不錯,就不知味道如何。他提起筷子,呼呼的吃了一大口。
  塗苒拍拍他的腦袋:“沒形象沒氣質,慢點兒。”
  陸程禹擋開她的手,繼續埋頭吃麵。
  塗苒席地而坐,托著腮繼續瞧他,忍不住又歎息:“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麽嗎?真想把你們醫院的小護士全都叫來,讓她們欣賞你現在這副德行,斯文穩重楚楚動人的陸醫生,一旦餓暈了就跟頭狼沒啥兩樣。”
  陸程禹擱下空碗,抽出張紙巾擦了擦嘴,看著塗苒慢條斯理地說了句:“食色性也,我在床上也是這德行,你喜歡的。”
  塗苒輕輕“呸”了一聲,臉頰有些發燙。
  陸程禹不以為意,認真道:“很好吃,謝謝你。”
  塗苒笑了笑,跳起來和他一起並排坐在沙發上,摟住他的脖子晃悠:“老公,老公。”
  陸程禹把她扯開去:“有事說事,別動手動腳。”
  塗苒轉了轉眼珠:“那房子寫誰的名字啊?”
  陸程禹心裏好氣又想笑,嘴上答道:“婚後財產,寫誰的名字不都一樣?”
  塗苒又問:“是咱爸全額付款麽?”
  “是。”
  塗苒想了想:“我們簽個協議怎麽樣,如果誰先外遇,那房子就完全歸對方所有,不許搶的。”
  陸程禹側頭看著她,想知她到底有幾分玩笑幾分認真,塗苒卻在他唇上飛快地啄了一下,待他尚未回神過來,緊接著問道:“好不好呀?”
  “好。”
  所以,苦什麽不能苦孩子,餓什麽不能餓男人。
  做父親的打算給自家兒子買房,這事在尋常人家是件尋常事,但是發生在陸家就有稍許蹊蹺了。
  第二次婚姻裏,外人看陸老爺子就是一典型妻管嚴。
  後妻孫慧國,為人精明能幹,潑辣蠻橫,不但插足過他的家庭,還插手他的事業,二人聯手之後,這生意卻也是蒸蒸日上,所以孫慧國在陸家管錢管賬,威信不是一般二般,陸老爺子忌憚後妻,隻是這後妻也忌憚一個人。
  塗苒看得出,若不是那個人,孫慧國的繼女,陸程程,在家的日子還要難過些。
  即使如此,孫慧國對繼女說話仍然時不時的夾槍帶棒明諷暗貶。
  陸程程長相普通,資質平平,而孫慧國的親生女兒,孫曉白,卻與其母頗為相似,有點長袖善舞的幹練勁兒,中上姿色,又有一份拿得出手的工作。
  是以,孫慧國對此頗為自得。
  那陸程程一忍再忍,卻也並非傻瓜,某日,終教她抓住孫慧國的把柄,由此引起家庭權勢格局的一係列微妙改變。
  陸程程在家掃地,她習慣在這些微小處討好那位並不貼心的父親。
  陸程程在主臥衣櫥的夾縫裏發現一張紙條,展開來看,是一張近百萬金額的收據,簽字人是孫慧國。
  陸程程在狡婦麵前不動聲色,轉身便將收據交給了陸老爺子。
  陸老爺子一看,又驚又怒,驚的是,正值開辦第三廠缺乏流動資金之時,孫慧國卻有大筆的私房錢並且已經支出,怒的是,他拿她做攜手後半輩子的枕邊知心人卻對此一無所知,被當傻子一樣蒙在鼓裏。情急之下,立刻找來妻子對質。
  孫慧國持寵而嬌,寸步不讓。
  陸老爺子在江湖飄來蕩去這麽些年,也絕非池中之物。
  是以,兩人在家鬧得雞飛狗跳。
  後來,陸程程告訴塗苒的時候,在電話裏笑得咯咯的,言語中藏不住的快意。
  陸老爺子說,你女兒不過是個在大學裏做輔導員,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用得著開百十來萬的車麽,我辛苦一輩子開的也就一三係寶馬。還有我兒子,讀書出國到結婚,都沒這麽花過錢,再有我女兒,你看她老實欺負她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看在夫妻情分一場,睜隻眼閉隻眼,不想大家都下不來台,我活了大半輩子什麽沒見過?大不了魚死網破……
  很少發火的人隻一次便能獲得不錯的效果,孫慧國看著臉紅脖子粗的老公也不免膽寒,漸漸就擺出個弱勢來。
  眼見火候到了,陸老爺子大手一揮:你那邊錢也花了,這碗水要端平,哪天你抽個空,給另外兩孩子看房子去。
  之後,孫慧國見老爺子氣也消得差不多,便又在耳邊吹起了枕頭風,於是老爺子的決定又變成,三孩子,一人一套房,新開的廠還是先放著吧。
  皆大歡喜。
  陸老爺子果然招了塗苒來相新房,一幫子人在新開的樓盤裏晃悠。
  三套房都買到一處。孫曉白的是一套複式,樓層好,采光好。輪到陸程程卻是三室二廳。再然後,陸老爺子帶著大夥兒在一小套門前站定,笑眯眯的對塗苒說:“苒苒,你喜歡哪一套盡管開口,不過嘛……”他看了看身旁一直沒做聲的妻子,“我覺得這套就很好,樓層低,以後有了孩子也方便。”
  塗苒進去瞧了瞧,見是一套早上沒陽光下午又西曬,還臨著馬路的,“很好”的二室一廳。
  她看了眼孫慧國,後者正笑容可掬的瞧著她。
  塗苒心裏當即明了:想欺負我也得讓我心甘情願才行。我若是喜歡你,那是我自找,我若是厭惡你,沒門兒!
  她不管孫慧國會如何,徑直對陸老爺子笑道:“爸,這房子很好呀,您要是喜歡就買吧,您買了就自己住吧,可以做個行宮啥的。我和陸程禹是不會住的,古人說得好,君子不奪人所愛嘛。”
  此話一出,孫慧國立即黑了臉,眾人也全啞了聲。
  陸老爺子心裏“咯噔”一下,心說這女娃娃,真是不給麵子的。
  他瞧瞧這個,又看看那個,都不是好糊弄的主,正值兜裏的電話響,一聲比一聲鬧得歡,裝模作樣接了回電話,便借故遁了。臨走之時,對塗苒說:“苒苒啊,你孫阿姨在這兒,讓她陪你再看看,這事兒別拖,最好能今天定下來。”
  孫慧國心下很是不耐煩。
  待到老公一走,就對塗苒勉強撐了個笑臉:“小塗啊,你也說這房子好,那就定這個吧,”她又指了指周圍幾個人,“這幾位房地產的老總和經理,人家可是貴人事多,跟你耗不起的。”
  那幾人裏,有存心看熱鬧的便連說“不忙不忙”,也有想拉關係的隻說“這套是挺好的,就這套吧,姑娘,你公公婆婆多好啊,又有眼光。”
  塗苒微笑得看著他們,不忙表態。
  孫慧國不知她葫蘆裏又賣什麽藥,也不說話
  一時大家都沒了言語,氣氛頗有些尷尬,塗苒終是開口:“實在不行,就這套吧。”
  見她不再執拗,孫慧國心裏一陣輕鬆,卻也瞧她不起,心想:還以為多能耐,不過是個二愣子罷。
  塗苒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又慢吞吞的說:“孫阿姨,我知道,最近家裏的情況不太好,你們想多開個廠,可是手頭又沒什麽錢。嗯,陸程禹是家裏的大孩子,我們這些當哥嫂的當然得做出個榜樣,要體諒家長的辛苦,你們賺錢也不容易,沒得別都投到我們這些小輩身上了,我們沒地兒住不要緊,你們可別勒緊褲腰帶自己過苦日子。”
  孫慧國起初一愣,忽然笑起來,連聲說:“瞧這孩子,多懂事啊,我們家情況好著呢,再買幾套也成。那什麽廠子,你爸想折騰,他就是這種人,閑不下來,我是不願意再受累的,開不開都無所謂,現在年紀大了,該想想兒孫福了,上輩子賺的錢你們的子女也夠花了。你這孩子太懂事啦,生怕我們沒錢花呀,你放心,隻要你孫阿姨在,你想買啥樣的就買啥樣的,絕對不會虧待你們,老頭子的意見,你就隻當耳邊風成了。”
  孫慧國原是個粗人,讀書少,最怕人看不起,現在發了財又怕人不知自己有錢,更何況此刻還有外人在場,都是有頭臉有身家的人,麵子上那是萬萬不能失的。
  塗苒笑了笑:“阿姨待我們真好,我也沒看中其他的,就喜歡隔壁樓的那套。”
  孫慧國忍痛付了錢,回到家,越想越生氣,隻好衝老公亂發一通脾氣:“你那是什麽兒媳婦,這樣刁鑽,還說什麽君子不奪人所愛,她是來替她死鬼婆婆報複我的吧!”遂又把前後被坑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轉述,末了加了句,“這丫頭不簡單,得防著她點。”
  陸老爺子含糊道:“瞧你說的,你不就是她婆婆嗎,你年輕,是我讓他們喊你阿姨的。”
  晚上。
  趁著孫慧國出去遛狗,老爺子便給自家兒子去了個電話,佯裝訓斥:“我說路程禹啊,你那是娶得什麽媳婦呀?”
  陸程禹尚在醫院值班,不解其意:“怎麽了?”
  “怎麽了,”老頭在那邊笑道,“能從孫慧國手裏撈上一筆又把她氣得跳腳的人,我還真沒見過幾個。這姑娘有點意思,對我胃口。你這樣的性子,就應該找個厲害的,才能罩得住你。”
  陸程禹擱下電話,不覺低頭一笑,想了想便發了個短信過去:“任務完成了?”
  不多時,那邊有了回複:“恭喜老公,你又有一套房子入庫,複式,150平米。”

  狹路相逢(一)
  塗苒去醫院找陸程禹,在婚後還是第一次。
  去之前打過電話,仍是沒人接的,看時間,大概是在查房。
  塗苒先向公司請了半天假,再到醫院門診找著蘇沫母女以及蘇沫的婆婆,拿了病曆和診斷書以後,一同來到後麵的住院部大樓。
  蘇沫精神不濟,臉色發黃,眼眶浮腫微黑,想是數日來操心著急的緣故,她此時也並無心思有過多言語。隻是懷裏的孩子倒是比做母親的看起來好些,轉著溜黑的大眼珠兒四處的瞧。塗苒輕輕撓了撓那孩子的下巴頦,小家夥便咧開嘴笑,小手晃來晃去的掙著讓她抱。孩子的嗓間依舊呼哧作響,過一小會兒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小孩兒頓時滿臉通紅,喘不上氣。
  蘇沫忙輕拍女兒的背心,兩道秀氣淡眉也不自覺擰緊。
  她昨夜一宿沒睡,今晨又起了個大早,和佟瑞安商量了,就約上婆婆,帶著女兒排隊拿號,專家門診的號貴了點,也是極為搶手。輪到她時,前麵已經過了三四十人。那位中年女醫師對著哭鬧的孩子已是滿臉麻木,開起處方來像是工廠流水線上的女工,不假思索。期間還接了數次電話,可能才買了新房,正在和誰商談裝修事宜。一旁等候多時的孩子家長卻也無半點怨言,個個斂眉順目,陪著笑臉。
  蘇沫亦是不敢催促。
  女醫師擱了電話,抬眼看了看蘇沫:“什麽情況?”
  蘇沫等了半日,早已心急火燎,口不擇言道:“江教授,我孩子前幾天在您這裏看了,開了幾針吊瓶,還是咳,昨晚又吃了您開的藥,像是咳得更厲害了些。”
  女醫師冷笑:“吃了我開的藥還病重了,這裏這麽多家長,他們的孩子一直在我這兒看病,還沒人說過這樣的話。看你長得斯文秀氣,怎麽連話也不會說呢?”
  蘇沫立即紅了臉,當下便不言語。
  佟老太瞪了兒媳婦一眼,轉臉對江教授賠笑:“她向來不會說話,現在也是急糊塗了,這針也打完了,您看是不是再開幾針呢,真是麻煩您呢。”
  江教授不搭理,依舊冷著個臉,拿聽筒聽了幾下孩子的背心,說道:“這小孩體質太差,感冒引起肺炎,肺炎引發哮喘。”
  蘇沫和佟老太頓時傻眼:“那怎麽辦?”
  江教授說:“怎麽辦?我是看不好的,去住院吧。不過現在生病的孩子多,一直沒床位,你們去別家問問。”
  兩人抱著孩子從裏麵出來,佟老太埋怨蘇沫:“你剛才怎麽說話的,當著那麽多人,把人給氣著了,現在人也不給我們看,吊瓶也不開,你說現在怎麽辦?”
  蘇沫小聲說:“要不去兒童醫院吧?”
  佟老太不耐煩:“那麽遠?我一會子還要回去做飯,囡囡馬上就放學了。”佟老太嘴裏的囡囡,是佟瑞安哥哥的女兒,佟家第一次得的孫女,從出生開始就跟在爺爺奶奶身邊,佟老太之前也沒養過女兒,因此視若珍寶。
  蘇沫低著頭不吭氣,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了塗苒,於是說:“要不您回去,我一個人就行了。我有個同學的老公是這裏的醫生,看他能不能幫一下忙。”
  佟老太看她那模樣,歎了口氣:“你不行,還是我和你一起,別又說什麽話把人給得罪了。”罷了,就敦促著兒媳婦與人聯係。
  塗苒看見陸程禹的時候,他果然是在查房,身後跟著好幾個年輕恭謹的實習生和護士。
  許是住院期間的病人,往往不自覺地對醫生產生一種微妙的敬畏和依賴之情,更何況是遇到陸程禹這樣不苟言笑,行事嚴格細致的主治大夫,因而當身穿白衣的隊伍所到一處,那裏便是非比尋常的安靜和嚴肅。
  陸程禹偶爾回頭,向實習醫生詢問,聲音不大,臉色也並非嚴峻,卻教人緊張忐忑。待對方回答完畢,他總能迅速做出回應,抓住回答中的弱點,言辭溫和冷靜,邏輯嚴密,被問的人若是準備不足,言語間難免閃爍,他從不刻意給予批評,不逼人入牆角,卻使人自覺羞愧。
  大多時候,陸程禹似乎更願意傾聽病患自己訴說。
  每當此時,年輕的醫師,嘴角揚起淺笑,用目光鼓勵著對方,耐心而專注。
  病床上,一位老者抓住他的手道:“陸醫生,我感覺自己好多了,你看,你看,我可以下地走路啦,”他一邊說著一邊努力地從床上站起身,並且示範性的往前挪動步子。
  陸程禹點頭道:“趙老,我想過個兩三天,您就能回家帶孫子了。”
  老者不由笑逐顏開。
  陸程禹見他一隻腳上鞋帶散落,極其自然地蹲□去,替他係好。
  老人略顯無措,連聲道謝。
  身後一群人裏,也有訝異的目光投來。
  陸程禹站直了身,隻是從容一笑。
  又有一性格隨和潑辣的半老婦人忽然探過頭來問道:“陸醫生,我想問您一件事兒,您有對象嗎?”
  有人憋不住笑出了聲,那婦人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給人介紹一下……”
  陸程禹微笑道:“阿姨,我早了一步,去年才結的婚。”
  婦人拍著腿歎道:“可惜了,我早一年來住院就好了”
  話音未落,眾人都笑了起來。
  室內,稍顯壓抑的氛圍頓時一掃而空。
  這天天氣很好,陽光從大扇的玻璃窗外跳躍而入,灑在那人烏黑的發上,照耀著他年輕醒目的眉眼,以及生動的笑顏。
  一不小心的,塗苒就被那陽光晃了眼,也晃了神。
  ……
  直到從病房裏出來,陸程禹才看見她。這位做丈夫的不禁訝異的微微揚起了眉。
  待塗苒說明來意後,陸程禹抱起孩子來瞧,看了看口腔,又仔細聽了心肺,說道:“不礙事,上呼吸道感染,痰多粘稠,肺部沒問題。”
  蘇沫的心勉強落下一半,問道:“肺裏沒有雜音嗎?怎麽呼吸的時候還是這麽大聲呢?”
  陸程禹解釋道:“因為咽喉部位有粘痰,孩子太小,痰液在呼吸時發生的震動傳到肺裏,所以聽上去像是肺部的問題。”
  蘇沫仍是不放心:“在門診讓江教授看過,又說是肺炎又說是哮喘,讓住院的啊?”
  陸程禹見她將信將疑也不以為意,接過病曆翻了翻,一看之下卻不由皺了眉,沉吟道:“怎麽給這麽小的孩子用激素?”略一思索,又說,“住院治療無非也是用抗生素,和門診沒區別,效果不大,用多了也不好,隻是孩子太小,痰化得慢,藥吃多了對消化係統不好,可以用化痰的儀器試試。做家長的不必過於擔心,病毒性感冒有個自愈過程,痰液也會被人體自行吸收。當然,如果你們想住院的話也不是不可行。”
  蘇沫有些拿不定主意,扭頭看了看婆婆,才低聲道:“還是她在醫院裏我放心些,這幾晚都咳得睡不著覺。”
  陸程禹點了點頭:“跟我來。”
  一行人下樓去到兒科病房,陸程禹敲開辦公室的門,一位醫生模樣的年輕女子走了出來。
  那女子生的清麗婉轉,稍大的製服越發能顯出她的纖秀身段。
  塗苒一看到她,就覺得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來,可是直覺使然,內心又催促著大腦不斷的回憶,如此愈加有些覺得急躁。
  女醫生在陸程禹跟前表現得似乎不大自然,她稍稍掂了掂腳,這個動作使她看上去像是普通女孩在對男友撒嬌一樣,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問道:“找我?”
  陸程禹並不介紹隨行的人,隻說:“這兒有個孩子上呼吸道感染,想住院治療,有床位沒?”
  女醫生似笑非笑:“又是你的孩子?”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神色莫名:“不是。”
  女醫生嬌俏的向陸程禹一伸手:“病曆呢?”
  陸程禹把病曆遞給她:“看看你們科同事開的處方。”
  女醫生瞄了眼處方上的簽名,“撲哧”一聲樂了:“又是江紅,”她隻看著陸程禹說,“你知道她在我們科的綽號是什麽嗎?”
  “什麽?”男人看起來饒有興致。
  “激素王。”女醫生搖頭道,“這種工農兵大學出來的內科醫生,比起你這位外科的還要心狠手辣啊。”
  陸程禹隨意道:“我哪裏心狠手辣了?”
  女醫生頓了頓,低頭翻閱著手上的病曆,嘴裏卻低低說了句:“要看對方是什麽人。”
  陸程禹不由仔細看了她一眼,繼而看向別處,想是盤算著要說什麽,卻終究沒說出來,隻是嘴角稍許上揚,淡淡一笑。
  一時兩人皆不言語。
  那女醫生便問:“孩子呢?”
  蘇沫聽了,趕緊把女兒抱過去。
  女醫生看著孩子笑道:“寶寶長得挺漂亮的。”
  幾乎相同的稱讚,一模一樣的神情,塗苒的腦海裏,忽然就浮現出一個人來,心裏沒來由的“咯噔”一下。
  那是在一年前的婚禮上,第一次見到她時,塗苒印象中的自己是濃妝豔抹娛樂眾人的小醜,而她氣質優雅自然灑脫,周小全當時便說:你不及人好看。
  第二次再見,兩人皆是尋常裝束,尋常打扮,隻不過有的人,心裏卻不自覺低了幾分。
  塗苒站在那裏,如同上次一般想要走開,這種潛意識裏的抗拒不過在兩三秒之後轉逝而去,卻又顯得有些漫長,漫長到她可以為自己的逃避想法覺到可笑。
  記得以前讀過一篇報道,關於“時間膨脹”,說的是人在受到威脅的時候會覺得時間的腳步變得緩慢甚至停滯。而此刻,給她帶來類似感受的,竟然是一個年輕女人,一個讓人一見便能頓生好感的女人。這一瞬的想法很是微妙,有時她並不清楚,這種情緒究竟是太過自尊抑或自卑。她隻好再次把自己當成旁觀者,沉默,觀察,比較,再沉默……
  女醫生不知何時把目光移向了她,兩人竟是極有默契,都不說話,隻是相視一笑。
  又聽得蘇沫在問:“大夫,怎麽稱呼您呢?”
  那女子溫言道:“我姓李,李初夏。”

  狹路相逢(二)
  農諺有雲:四月的天氣,孩兒的臉。
  入了四月,看似小陽春光景,沒想到氣溫大跳水,轉眼間又迎來倒春寒,一時流感肆虐,住院部的兒科更是熱鬧,四處充斥了大人孩子的咳嗽聲。
  蘇沫托了熟人終於讓女兒住進醫院,卻由於床位緊缺,被安排進重症監護病房。
  過得幾天,孩子勉強好了些,夜裏不咳了,蘇沫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想起這連日來驚險不斷,心情仍然抑鬱。
  先是隔壁床,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得了血液方麵的疾病,打激素打的小臉腫得像肉包,不見好轉,三天兩頭被拉去抽血化驗,孩子的媽一說起病來便垂頭歎息,又說家裏工薪階層,現在全靠老公一人養活,不知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下去雲雲。蘇沫原是善感之人,不免陪人憂愁一番。
  再是另一床的小病號,是個才滿月的嬰孩,先天性心髒病,需盡快手術。那孩子生得羸弱,哭聲也跟耗子一樣,年輕的父母來自農村,打聽到大概的醫療花費之後,便不再言語,隻看著孩子掉淚。沒幾天,辦了出院手續卷鋪蓋走人。一時病房裏的家長們個個唏噓。
  晚上陪伴的大人,也是休息不好。對麵床上的男孩兒不過一歲,據說是出生時吸入太多羊水,引發先天性哮喘,還伴有心髒病,他每次睡著,呼吸如同鼓風吹火時拉風箱一般嘈雜,一聲比一聲嘶啞,極不暢通,往往給自己憋悶過去,醒後又哇哇大哭。整晚,蘇沫便隨著他的呼吸聲輾轉反側,生怕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永遠睜不開眼。
  成日裏所見,皆是生死攸關。
  塗苒來看孩子,蘇沫忍不住和她八卦一番,又歎道:“幸好我家孩子不是什麽大病,不然我哭也哭死了。幸好快要出院,否則就算她不好,我也抑鬱了。真佩服這些這些做醫生的,每天見的聽的都是人間慘事,也不知有沒有得抑鬱症的,我一個外人天天看著心裏都不是滋味,更何況他們還得親自診斷親自手術,心理素質不是一般的強大。”
  塗苒說:“大概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蘇沫說:“你老公就挺熱心,不覺的麻木啊。”
  塗苒答:“千萬別被假象蒙蔽,他這人其實冷血得很。”
  蘇沫抿著嘴直笑,又對她使了個眼色:“背後莫說人呀。”
  塗苒回頭一瞧,見是門口進來幾位醫生,陸程禹也在其中。
  陸程禹的目光從她跟前一掃而過,便落在蘇沫的孩子身上,最後隻衝著蘇沫點了點頭。
  幾位醫師圍立於對麵那張病床跟前,想是在給那男孩兒會診。
  塗苒低聲說:“瞧瞧,當我隱形人呢。”
  蘇沫笑她:“結婚了嘛,又不是熱戀那會兒,我現在和佟瑞安還不是一樣,整天見不著麵,見了麵也就是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還有孩子。你放心,等有了孩子,你根本沒空搭理他,”說罷,又讚道,“周小全說得對,你老公還真不錯,特別是穿著白大褂,那氣質……男人還是要看氣質,其次身高,最後長相。”
  塗苒說:“要是太挫,我找他做什麽,還不是想改造一下咱們家的基因。”
  蘇沫點著她,又是笑:“你這樣的還有改造的必要嗎?”想也沒想,又說,“我孩子的主治醫生,就是上次那個姓李的,漂亮吧,對她有意思真不少,我這幾天就撞著好幾個。”
  塗苒笑著逗孩子:“人有才有貌,行情當然好。”
  蘇沫歎道:“是呀,職業也好,說出去都好聽。哪像我這樣的,這麽多年要死不活的在中學裏歪著,做做可有可無的副課老師,管管機房鑰匙……”
  每每說起這些,蘇沫就不由委頓,職業和收入一直是她心裏的刺,人在江湖混,最怕人比人,雖姻緣和美,良婿在側,下有嬌女,見著事業學業風生水起的同齡人,卻不免心生羨慕。她原是輕視名利隨遇而安之人,秉持家庭和美身體健康為人生之大事,更何況婚後很快就有了孩子,更無心思和精力用於職場拚搏。
  隻是她這樣淡泊,旁人卻未必如此。
  這位旁人便是蘇沫的婆婆,佟瑞安之母。
  佟老太是從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教育下走出來的要強女性,此時又身處高校大院清淨地,周遭皆是書香門第,又或名門之後,個個混得如魚得水,似乎隻除佟家。
  佟老太的丈夫佟教授,學術派高人,公關係低手,院士評選時硬生生被人奪了位置。
  佟老太的兩兒子,老大為人虛浮非讀書做事業的材料,老二甚好,學問好模樣好人品好,卻偏生尋了個沒人脈各方麵還拖後腿的外地老婆:學曆一般不擅說辭,性格暖和近似窩囊,不思進取混混沌沌……,這叫一生心高氣傲的老太太如何甘願,隻是無可奈何兒子的選擇。
  事已自此,眼不見心不煩便罷了,偏生又多了個孫女出來給她帶,不帶吧又怕小兒子有意見,影響母子關係,帶了吧,又是不喜。什麽樣的女子生什麽樣的孩子,因此想來想去,甚是不喜。
  好在佟老太為人圓滑,從不當人說重話,再不濟也是含沙射影一番。
  比如說看見隔壁家的媳婦,就狀似無意中提起:他家兒子也不怎麽出息,好在有個能幹媳婦,也是中學老師,教英語的,學生家長請她補課,都是好車接送的。
  又或者:誰誰家的女兒學成歸國,在北京的一家銀行做事,年薪數十萬。以前她父母還打聽過我家小二的情況來著,可惜小二已經談上了。
  最次的:咱家大媳婦雖然學曆也不高,但是嘴甜會來事,自己做生意還是賺了些的。
  蘇沫也不是傻子,對比自己每月一千出頭的薪資,心下黯然,隻是她的性格極為隱忍,並不過多表現,頂多抓住丈夫佟瑞安發一頓脾氣,便也過去了。這幾天,她又和塗苒走得近些,難免為這事向朋友傾訴幾句。
  塗苒笑道:“蘇沫,其實你也是心高氣傲之人。”
  蘇沫聞言連連搖頭:“我若真是,就不會混成這樣了。”
  塗苒說:“你若不是,怎麽會拿你婆婆的激將法這樣當回事?你這是人心不足。就說那位李醫生,人條件再好也是奔三了,指不定還羨慕你夫憐子孝人生圓滿。個人總有個人的不滿,對自己如此,對別人更是如此。就像有人說,你若陽春白雪,人言你曲高合寡,你若下裏巴人,人又斷言你無錦衣華服,如今這年月,人人隻愛錦衣華服,殊不知你心中高潔尤勝錦衣華服。所以呀,你如果隻圍繞別人的思維打轉,又怎能安心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蘇沫聽了連連點頭,又說:“人人隻愛錦衣華服,殊不知你心中高潔尤勝錦衣華服——這也忒文縐縐了。”
  塗苒笑:“這句話隻適合你,不適合我,你這樣生性純良的人,我是比不上的。”
  “怎麽比不上?”蘇沫認真道:“塗苒,你以前是怎樣,現在也還是怎樣,你的為人,我再了解不過。””
  兩人低聲交談,正是投入,冷不防聽見對麵床邊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老張,你家孫子今天怎麽沒給藥呢?”兩人抬頭看去,說話人是位身材高大,五十來歲的醫師,看言行便知是位快言快語,爽朗直率的人物。
  那老張麵露難色:“陸教授,存的錢不夠用,我才打電話去找朋友借了,現在還沒到帳。”
  那年長的陸姓教授說:“你孩子的情況現在不太好,現在一天藥也不能停,咱們先得把這哮喘的問題暫時壓製了,才能考慮後麵心髒方麵的大事,我給你開的藥已經是最便宜的,你不是才打了錢進去,這麽快就沒了?”
  老張道:“前天做了些檢查,花了些,昨天護士長來說,錢完了就停藥,這藥是昨天就停了,娃兒一晚上沒睡,不舒服,哼了一夜。”
  老教授搖頭罵道‘:“都鑽錢眼裏去了……這樣,我先給你墊上兩千塊,先把娃兒的藥續上再說。”
  老張半天沒吭氣,一會兒用手抹了抹眼睛,點頭道謝。
  蘇沫小聲說:“這老教授人真好,聽說是專攻小兒呼吸係統疾病的。”
  塗苒點頭:“才說了心中高潔尤勝錦衣華服,我等皆是滿身銅臭味徒重欲望的俗物。”
  那一天,無論是她還是蘇沫,又或者其他旁觀者,都對這位仁心醫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似乎一掃之前直麵病痛和死亡的常人內心中的陰霾,隻是沒曾料想,世事變幻,人生喜怒,皆無常理可循,如若人人都是先知,生活裏也就沒有遺憾和令人訝異的事發生了。
  塗苒是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在出租車裏聽到這則新聞的。
  這次遇到的司機相當健談,甚至可以說嘮叨,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埋怨路況,工作辛苦,油價飆升,乘客不諒解,家人不理解,孩子不學好老師搞孤立……窗外是一撥一撥等候公車的人潮,疲倦陰沉,又有因堵車而缺乏耐心的司機不停按響喇叭,一切喧囂雜亂不絕於耳,塗苒的思維在那時有些放空,大約是前方的家永遠一層不變使她心生倦意,在到達之時,隻會有洞黑的窗口,以及冷鍋冷灶等著她。
  都說,夫妻間的冷戰對於婚姻有著不小的殺傷力,偶爾激烈的爭吵倒是一種發泄情緒探討問題的途徑,她也想嚐試一下這種特殊的交流方式,隻是假想敵永遠都不會從腦海裏蹦出來,活生生的站在自己跟前。
  何況在現實中,那人即使是生氣,也極少動怒,至少她無緣得見。
  真真是獨孤求敗的命運。
  這個當口,幾個詞,幾句話忽然從車上的收音機裏鑽進她的耳朵,不得不引起她的注意。
  起初是“同濟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接著是“心外科”,再是“一位陸姓主任醫師”……,這幾個詞出現在本地新聞裏當然讓她訝異,繼續聽下去,卻如當頭一棒:“於昨晚在醫院裏散步時被疾馳的車輛撞倒,突發心髒病,不治身亡。”
  塗苒頓覺手腳發軟,耳朵裏嗡嗡直響,一時間竟然想不起陸程禹有沒有心髒病,啥時候評上的主任醫師,昨晚是否值班還是呆在家裏……她的記憶在突襲之下亂轟轟揪成一團,末了又想,太狗血了,這是在播報新聞呢還是在講故事。
  迷糊間,卻聽見司機譏誚的說:“這年頭也真是啊,在醫院裏走幾步也會出車禍,背運啊,老天爺要收人……”
  塗苒猛的轉過臉去看著他,倒將那司機嚇了一跳,然後聽得她細細索索的說了句:“我,我要去同濟”。
  這女人看起來臉色蒼白,驚疑不定,六神無主。

  入戲(一)
  塗苒下車後一路小跑,晚飯還沒吃,低血糖又犯,渾身不得力,路上也沒見著個熟人,電話依舊打不通,越向前走越是腳軟虛脫。直至走到外科住院部的前台,見有一位伏案工作的護士,便忐忑不安的上前詢問:“你好,請問今天是陸程禹陸醫生值班嗎?”
  那小護士抬起頭來打量她一眼:“來推藥的?您別忙活了,陸醫生不理這些事的。”
  塗苒一愣,正待說話,卻聽見旁邊有人笑道:“小胡,你弄錯了,”說話的是位年輕醫生,上次跟著陸程禹查房,和塗苒有過一麵之緣。那年輕人看起來既疲倦又忙碌,一邊趕著手裏的報告一邊對塗苒說:“要不您去陽台上看看,陸醫生可能在那邊休息,今天夠忙的,這一整天,也就這會兒才能歇口氣……”
  塗苒趕緊道了謝,心裏總算鬆散下來,在走道上倚著牆站了會兒,頓時覺得自己實在犯渾:其一,憑他現在的年資,最多是個副高,不可能到主任級別。其二,他一向生龍活虎怎麽可能隱匿得住心髒方麵的疾病。其三……到底是自己過於緊張了。
  陽台在走道頂頭的左手邊上,對麵就是電梯和樓梯間,中間隔著一大扇窗戶,先前塗苒匆忙從電梯裏出來,並沒注意到陽台上是否有人。這會兒,她慢慢走過去,稍微往外瞧了瞧,便看見了陸程禹。
  他一人靜靜地坐在長椅上,手裏拿了瓶礦泉水,卻是沒喝,隻是就著半明半暗的霞光,凝望遠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塗苒猶豫了一下,轉身往右走去,伸手按亮了電梯開關。
  緊閉的電梯門照出她模糊的身影,看起來有氣無力沒精打采,原本綰在腦後的長發微微鬆落,幾縷烏絲垂在臉側,身上的裙裝有數處皺痕,手裏還拎著一大隻“麥德龍”購物袋。她不覺衝著鏡子裏的人拌了個鬼臉,想起以前做藥代那會兒,打扮可比現在這樣講究許多,也不會拎著超市裏的購物袋滿街跑。
  購物袋也舊了,還是她第一次去“麥德龍”的時候,花一塊錢買的,結實耐用,她習慣將袋子折成小小的三角形塞在皮包角落裏,以備不時之需。袋子很大,簡直要垂到地上,這使她看起來滑稽,好在裏麵裝的東西並不多,全麥麵包,小盒牛油,兩盒切片奶酪,薩拉米片腸,再加上一袋Haribo小熊軟糖。
  除了軟糖,其它都是陸程禹指定購物單上的物品。
  陸程禹在飲食方麵並無明顯的挑剔,隻是對於早餐有點要求,以前吃中式早餐總覺得熱量不足,工作繁忙又消耗體能,不到午飯時間就有饑餓感,後來出國一陣子,便覺得全麥麵包抹上黃油夾幾片奶酪火腿相當頂事,做起來又不費時間,是以這個習慣延續至今。
  在工作以外,他似乎相當偏好省時省力的行事風格。
  過了一會兒,剛才和塗苒說話的年輕醫生懷裏抱著飯盒小步跑出來,見塗苒在等電梯,於是問她:“您找著陸醫生了嗎?”
  塗苒對他笑了笑,就見陸程禹已經從外麵走進來,對那小年輕道:“報告寫完了?”
  小年輕答:“寫完了,在您辦公桌上。”
  陸程禹微一點頭,這才看向塗苒:“怎麽這會兒來了?”
  塗苒說:“我來看看蘇沫家孩子好些沒。”
  “兒科在樓下,”他想了想,又道,“她們不是昨天已經出院了嗎?”
  塗苒略顯訝異:“是嗎?蘇沫沒和我說,”停了一會兒,又問,“你吃飯了嗎?”
  “還沒。”
  塗苒把購物袋遞給他:“要不吃這個墊墊肚子?”
  陸程禹往袋子裏瞧了瞧:“也好。”
  兩人去陽台,塗苒把購物袋鋪在長椅上,掏出濕紙巾給他,又指了指他手裏的水瓶:“口幹,借我喝點。
  從他手裏接過瓶子,卻是怎麽也擰不開瓶蓋,隻好遞還回去。
  陸程禹動作很麻利,在幫她擰開瓶蓋之前,已經在兩片麵包間擱上了奶酪火腿片,然後放到她手裏。
  塗苒喝著水,皺眉:“別客氣,我吃過了。”她一直吃不慣黑麵包,嫌它酸澀幹硬,幾乎到了難以下咽的程度,如何能同中華傳統食物媲美。盡管如此,也不忘為他及時補給食物,可是這幾樣東西隻在一家超市有售,她每去一次幾乎要橫跨大半個城市,若是下班後才去,哪裏能騰出時間來吃晚飯。幾個月相處下來,不得不承認,她還算一名稱職的主婦,至少超出他先前的期望值。
  塗苒早就餓了,想去拿小熊糖,動作又是比他慢了半拍。
  陸程禹把糖塞回塑料袋,再次把麵包遞到她跟前,堅持道:“嚐一點,並不是那樣難吃,對身體好。”
  塗苒拗不過他,無法,隻好捧在手裏一小口一小口的咬,慢吞吞的嚼咽。
  天已經黑了。奇怪這座城市最近幹燥風大又多浮塵,四周又有光線汙染,現在居然還能隱約看見幾顆星光,天邊那隻月亮既不圓潤也無神采,但是塗苒還是盯著它發了會兒呆,見不著的時候往往想不起來,見著了又像患了強迫症一樣,不停地猜想它的反麵會是什麽模樣。
  她累了,便不想說話,不多時,一份三明治竟然啃去了大半,剩下的那點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吃,於是隨手往旁邊一擱,擱在陸程禹的手上。陸程禹才吃完一份,這會兒又接著吃起來。她記得,他排班到明天早晨,嘴裏卻仍是問了句:“你幾點下班呢?”
  陸程禹說:“明天早上,然後去參加同事的追悼會,大概下午才回去。”
  塗苒這才想起來:“出車禍的醫生也是你們科室的?”
  “不是,呼吸內科的一位老醫生,”他又問,“你怎麽知道這事的?”
  “新聞裏說的,好像姓陸。”
  他點點頭:“你應該見過陸教授,就是前幾天會診的時候,在兒科重症監護室裏幫人墊錢的那位。”
  塗苒不由吃驚的張了張嘴,半響才說:“真沒想到。”
  陸程禹“嗯”了一聲:“我以前在呼吸內科輪轉的時候,就是他老人家給帶的。”
  塗苒沉默片刻,才問:“肇事車輛抓著了?”
  “抓著了又能怎樣……”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陸程禹輕輕拍去手裏的麵包屑,站起身來:“好了,我也該開工了。”
  塗苒跟著站起來,走過去,張開手臂將他抱了一下,這麽做的時候她的內心有些不確定,倉促間,腦袋碰到他的下頜。
  他一低頭,氣息淡淡的拂過她的臉頰,停頓稍許,說:“早點回去吧。”
  塗苒覺得他應該繼續做點什麽,或者自己再主動點,就像其他小夫妻那樣,相互間有更多默契用以維持某些親昵卻不張揚的習慣性的小動作。但是什麽也沒發生,如同往湖裏扔了顆石子,石子咕咚咕咚緩緩下沉,那水像是深不見底。
  她鬆開手,收拾好長椅上的物品,陸程禹已經走進裏間,路過走廊盡頭時,他順手把緊閉的窗戶推開了點,便向值班室去了。走道頂端的燈隻把室內照亮如同白晝,他的背影和周遭環境毫無間隙的慢慢吻合,愈加堅硬和疏離。
  塗苒等著電梯,室內空氣有些混沌,她往窗口站了站,有風緩緩吹動她的頭發。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她便是在這裏,懷著某種僥幸心理鼓起萬分勇氣,對陸程禹提出締結婚姻的暗示,那個時刻,他給人的感覺似乎也是這般疏離,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對自己闖下禍端的明顯的懊惱。他一直從容不動聲色,隻有那次,他的神情複雜而生動,看起來頗為有趣。塗苒曾不止一次的設想,如果當時,她果斷的打掉孩子什麽也不說,不曉得現在又是怎樣,他會不會投入飽滿的熱情,像是對待工作一般,在另一個人身邊享受著愛情或者婚姻生活,而和她,從此兩不相欠各不相幹。
  塗苒不覺自嘲得笑笑,抬手看了眼腕上的表,時間還早,又想到家裏的老太太托她買藥的事,於是決定回去瞧瞧。老太太雖說高齡,身體一直還算硬朗,隻是有些血壓高和關節痛,一直以來堅持服用的藥物也不過是維他命C和維生素B6,塗苒從不覺得這些藥物有何作用,老太太卻將此當命根子一樣看待,把小藥瓶兒常備在枕頭邊,一天也不落下。
  塗苒回去以後,發現王偉荔和老太太互不答話,想是母女倆又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兒才拌過嘴,這會兒見她過來,又都高興了想要拉攏她。王偉荔拉著她嘮叨,說你弟這一個多月也沒往家裏打過電話了,也不知貓在美利堅做什麽,去年就說已經畢業了,前幾個月又說畢業了得留下工作個兩年回來才能找到好位置,現在幹脆不理人了,難道就這麽忙嗎?又說,其實找個差不多的就行了,不指望他大富大貴,隻要有個文憑回來就成了。
  塗苒想起塗巒的msn這段時間一直沒在線,心裏也著急,又跑下樓去買了張國際長途的電話卡,和王偉荔兩人一個勁兒的往美國打,那邊廂就是沒人接,老太太在房裏聽了也跟著著急,忍不住過問幾聲,又被王偉荔吼得開始抹眼淚。
  塗苒自覺心煩的事沒完沒了,好似人活著就要成天鬧心一樣,不得已說了母親幾句,便進裏屋安慰老太太。老人家看起來皺紋更多了些,人倒是沒瘦,衣服也是幹淨清爽,王偉荔雖說脾氣暴躁嫌棄她人老事多,卻也不會在生活上虧待自己的親娘。
  老太太邊哭邊小聲說:“當初我就不同意孩子出國,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下可好,跟斷了線的風箏一樣,也不曉得吃過多少苦呢!”
  塗苒隻得安慰她:“塗巒這麽大個人了,有手有腳的,打小就聰明,哪會吃什麽苦呢,從來隻有他叫人吃苦的份。”
  老太太隻是搖頭:“這一出門就由不得他了。”
  塗苒想,老人在這世上活了九十多年,那得操多少心,先是自己的孩子,然後又是孩子的孩子,更何況現在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能做的事也就是呆在家裏操心了,心裏更是憐憫,便說:“您就愛瞎想,您要多出去轉轉,外麵哪有您想得這樣危險呢,還當是跟以前一樣戰爭時期嗎?”
  老太太摸著膝蓋:“走不動羅,就算是五樓也爬不動羅,還出什麽門,頂多是到陽台上轉轉。老骨頭,生怕摔一跤又給你們添麻煩。萬一摔了,那你娘還不得跳樓?”
  塗苒笑道:“有我在摔不著你,我這個周末過來,扶著您出去逛逛。”
  老太太這下才高興了些,問她:“叫小陸也來,他好久沒來了。”
  王偉荔在門外大聲說:“你就會使喚人,人家大醫院的醫生工作這樣忙,你還叫人來伺候你。”
  老太太連忙擺手說:“算了算了。”
  塗苒也不確定陸程禹有沒有時間,又想著他多半是寧願在家休息也不想到處跑,隻得說:“您放心,他好著呢,就是工作忙了點。”
  塗苒知道老人家對陸程禹這個外孫女婿很是喜歡,她從小到大也有過幾個男同學或者男性朋友上家裏做客的經曆,老太太看著人都板起臉很少搭腔,塗苒還以為這是老一輩人的封建思想,看不慣年輕男女走得太近,也沒在意。沒曾想以前一個李圖,現在是陸程禹卻成了特例。
  李圖端著張娃娃臉,嘴甜皮厚,哄得王偉荔和老太太個個高興,自不在話下。
  但是陸程禹不一樣,長相棱角分明,是少女們喜歡的冷酷氣質,離長輩們欣賞的喜氣模樣卻差得十萬八千裏,怪就怪在,老太太回回看見他都未語先笑眯了眼,連說:“還是這孩子好,高個子寬肩膀,有擔當的。”
  塗苒後來想,男人太有擔當也未必好事,活得累,不如憑著自己的心意順其自然,也免人懷揣著希望,不切實際的遐想。

  入戲(二)
  塗苒沒想到陸程禹會在這個時間給她打電話。
  他一大早出了門,塗苒以為他去上班,那時候她還沒起床,糊裏糊塗的說了句,“就知道你沒空,你怎麽成天忙個沒完?”
  又在迷糊中聽見他問:“有什麽事?”
  塗苒本不指望他回應,忽而整個人就清醒了些,答:“我家老太太說好久沒見你了,她想讓你過去呢。”
  仍是沒睜眼,須臾,聽得他說:“我忙完就過去。”
  塗苒覺得他在敷衍,心想也不知你哪年哪月才忙得完,嘴裏沒吱聲,縮在被子裏翻了個身又迷糊過去。
  陸程禹見她這樣也沒再打擾,塗苒有些嗜睡,他是知道的,而且一旦入眠就會睡得死沉。
  共同生活的初始,他很不習慣身邊躺著另一個人,有時半睡半醒間,手指觸到一種光滑柔軟如絲一般的物事,心下便覺奇特,摸了摸,又抓在手裏拽了拽,耳邊就傳來女人的輕哼,睜眼一瞧,才知道是女人長長的頭發。他玩心一起,又將她的頭發使勁扯了幾下,那人這回哼也不哼,呼吸依然均勻悠長,並未覺察任何幹擾。塗苒睡覺的時候,習慣將頭發散開,於是他夜裏翻個身,那發絲便拂到臉上來,癢絲絲麻酥酥,揮之不去,不勝其煩,末了隻好拿背對著她。
  不過,他自己的睡品也未有多好,記得有次做夢,夢見還在大學裏打籃球,大概是參加比賽,大夥兒擠在一堆搶籃板,他跳起來使勁一揮手,那球眼看就進了,他卻被一聲悶響驚醒,與此同時,又聽見女人“啊”的低叫一聲,想了半天,大概是他一拳招呼到人身上去了。塗苒那時背朝著他,一動也不動,他有些兒擔心,湊過去瞧她,人家呼呼地睡著正香。第二天起來,趁著人家換衣服,一眼瞥見她的肩胛骨下方多了一塊淤青,於是忍不住問道:“昨晚睡得好嗎?”
  “還行呀,你呢?”
  “挺好的。”
  陸程禹先前看好一台車,這會兒趁著周末有空想去提回來,和車行裏的朋友約在早上八點半,說是越早人越少,辦事效率高。去到那裏果然還冷清,直接提車付錢,買保險,等著車貼膜。一會兒,朋友拿了張臨時牌照過來,笑道:“沒按你說的機選,那係統不好,盡會磕磣人,出來的要麽是BT,JB,要麽是1474,2222……,我倒是幫你選了個號,姓陸的裏麵,你是第五百二十七個。”
  陸程禹接過來一瞧:“LU527,”心想真二啊,怎麽會有人喜歡用這種方式挑選牌照,看人排隊上癮了吧,嘴裏說:“謝謝了啊。”
  上車,把零時牌照往窗前一擱,想起給塗苒打個電話。
  塗苒感到稀奇:“上班時間給我打電話,是找我幫你跑腿的吧?”
  陸程禹說:“我剛才去買了車,一會兒過去看看老太太。”
  塗苒覺得這人說起買車像是買了顆大白菜,對於人民幣似乎完全沒有感念,茲事體大,不可小覷,必須匡正朝綱,否則國將不國,家不成家,於是認真道:“陸程禹,你這事辦的不對,應該事先和我商量,畢竟是大筆支出,你能有點家庭觀念不?我也是家庭成員之一吧!”
  那邊雲淡風輕:“不能和你說,說了又吵著要寫你的名字。”
  塗苒見他根本不上心,多半當了耳旁風,冷笑:“這種貶值迅速的易耗品,我才不稀罕,”想了想,又說,“做錯了就必須受罰,不然你不長記性。念及你尚屬初犯,請上交隨意消費金額的百分之十,作為對其不知情家庭成員的心理補償。”
  男人不覺笑道:“原來是拐著彎撈錢。你給家裏買了那麽多沒用處的東西,我可沒這樣敲詐你。那什麽植物,魚,一盆盆放在那裏,準備沒菜的時候做了吃麽?”
  塗苒說:“那是情趣。”
  那男人又道:“是嗎,還不如多買幾套內衣。”
  “你……”塗苒想明白過來,立馬紅了臉,又礙於老太太和王偉荔都在跟前,不能顯露,側過臉去含糊道:“羅嗦什麽,還不快來。”
  對方像是存心讓她尷尬:“我的意見,你會采納嗎?”
  塗苒有些鬱悶,對著話筒敷衍:“會的會的。”聽見那頭的人沒正經的低笑,不由微惱,這男的隻在發情的時候有點人樣,其餘時間便是個冷冰冰幹繃繃的木頭,他的興致常常突如其來,又教人措手不及。想是心情好的時候逗她兩下,一旦忙了累了餓了,根本就不願搭理她,敢情她就是一調味品,還好,她也不會拿他當白米飯。塗苒握著電話走遠了點,小聲道:“行了,發情也要看時候,旁邊有人呢。”
  他何其無辜:“我說什麽了,讓你有發情的想法?”
  塗苒咬著牙掛了電話。
  陸程禹到的時候,一家子人都在等他。陸程禹看了眼塗苒,覺得她和往常不大一樣,運動鞋牛仔褲白T恤,頭發也揪了起來,看樣子還挺清爽,不由又多看了一眼。
  塗苒見他這樣,馬上捂住腦門說:“看什麽看,沒見過這麽光亮的大腦門兒嗎?”以前讀初中的時候,她就很喜歡把腦袋上的頭發一根不落的全揪上去,結果有次前排的男生忽然扭過頭來看她,嘴裏嚷道:“嘿,好大的電燈泡啊!”那男生指著她的額頭說,“塗苒,你可以去做尼姑了。如果你去做尼姑,我就去當和尚。”這事讓她記憶猶新,因為當時全班哄笑,有人開始叫她“小尼姑”。又大幾歲以後,她開始學會打扮,更覺得自己的額頭生得不好,就梳了些劉海,此習慣一直保持至今。
  陸程禹以前還沒注意,聽她這樣說倒才察覺。她前額飽滿,印堂發亮,額頭中間的發際稍又微微凸出一些,的確引人注目,但是並非難看。又覺得她現在的神情甚是有趣,便笑著說:“這樣水準的還真麽見過。”
  王偉荔眼見這小兩口兒有說有笑,看情形相處不錯,心裏滿意,嘴上笑道:“你從小就是這樣,前腦殼也凸,後腦殼也凸,怎麽睡都睡不平整。怎麽著,還不讓人看啦,又不醜,你還有個美人尖呢!”塗苒不喜歡家人在陸程禹麵前提自己小時候的事兒,不知怎麽就覺得很糗,於是幹脆轉身過去不理他們。王偉荔又和陸程禹閑扯了幾句,就出門找自個兒的麻將搭子去了。
  老太太聽說他們買了車,可以走遠點,極為高興,想去民眾樂園逛逛,說是幾十年前跟著塗苒的外公在那兒聽過戲,也不知道現在變成啥樣了。三人定下行程,塗苒攙著老太太出門,五樓不算高,但畢竟是近百歲的人,沒走幾下就要歇一歇,陸程禹見這情形,就蹲□去,讓塗苒把老人扶到他背上,背著下樓。老太太連說:“這也是小陸在這兒,不然連門都出不得。”
  塗苒心想,咱家老太太嘴乖,往常還不是我背上背下的麽?雖是這麽想,表麵也是說:“老公,幸好你在這兒,換我可是不行的。”
  一路下去,遇到鄰居,老太太邊忙不迭的介紹:“瞧瞧,這是我孫女婿兒。”旁人更讚不絕口,說您老人家有福氣啊,兩孩子般配得很,又都孝順。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就這一時半會的功夫,人也不若先前看起來那樣老態龍鍾,精神氣兒好了許多。但是以往的大多時候,這位忙活了大半個世紀的百歲老人,到如今隻能像隻鳥兒一樣被關在鋼筋水泥的籠子裏,終日忍受落落寡歡的滋味,唯一的盼頭不過是兒孫們來家看看,和自己多說幾句話罷。
  塗苒一時越想越心酸,嘴裏說:“瞧您高興的,以後我經常帶您出去找樂子就是了。”
  老奶奶忙擺手道:“不行不行,你們都要工作,小陸工作又那樣忙,你要好好照顧他,飲食上,生活上,俗話說,男人要吃,女人要睡,年輕人也不能太累著,別以為年紀輕就虧待自己,到老可是要吃大虧,你現在還是要先顧好自己的小家。其他的,隻要你們有孝心就行了。”
  陸程禹說:“陪您出去走走,也是休息。等過段日子,我們再攢上點錢,把舊房賣了,就在這周圍買套房子,讓塗苒能天天陪著您去樓下轉轉,也不花什麽時間。”
  老奶奶也覺得這樣好:“住得近些,以後有了孩子,就讓你媽給你們帶去,好過她天天打麻將。”她說完這話,卻見兩個小年輕都不吭氣,更不表態,轉臉瞅瞅自己的外孫女兒,那丫頭像是沒聽到一樣,老人心裏不免歎息了一回。
  三人到達目的地,老太太直說大不一樣了,無非看看新鮮,人又多,不多時就乏了。肯德基吃不慣,就去了旁邊的東南順,也是中西合璧不倫不類的快餐,老人家少出門,倒也吃得高興。末了回家,陸程禹因有晚班,隻將她們送上樓,並不一同吃晚飯。
  塗苒見老太太進裏屋了,就在門口叫住陸程禹,問他:“累嗎?”
  陸程禹搖頭:“累什麽。”
  “你一會兒不還得上班嗎,早知道這樣,就不叫你過來了,在家休息多好,”塗苒停了一會兒,又小聲道,“今天謝謝你。”
  陸程禹低頭看著她,微笑道:“本來是不必謝的,你既然這麽說了……打算怎麽謝我?”
  塗苒看地上:“你今天怎麽回事呢?沒個正行。不謝了,再見。”說完便要關上大門,卻被他從外麵用手抵住。
  陸程禹看了眼樓道的窗戶外麵,又看了看她,才說:“我下個月九號休假。”
  塗苒立刻說:“哦,我正好那幾天出差。”
  陸程禹又說:“我想找個地方釣魚去,你沒空,我自己去了。”

  入戲(三)
  早幾天,塗苒就從行政部的同事那裏得到出差的通知。
  當同事把出差申請單遞給她的時候,依然是一臉半遮半掩的曖昧神色。塗苒看那申請單,果不其然,總經理落款處早已簽上了顧遠航的大名。
  顧遠航的字跡一如其人,極其瀟灑,筆鋒剛勁狂放無處不露。
  而塗苒需要做的,隻是在上方寫上申請人的名字即可。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隻要顧遠航出差,必會帶上塗苒。且每次都讓行政部門來傳達指令,絕不親自相邀,很有避嫌的味道。如此,使得這則桃色傳聞鐵板釘釘,深入人心。更何況,男的年輕有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而女的正值新婚又氣質嬌媚,這樣的兩人即使不湊堆,也是茶餘飯後的好談資。
  眾人眼裏,那男人絕非好男人形象,已婚,又是在外麵慣玩的,當初娶了老板的獨生女,這會子羽翼漸豐,家裏頭已是管他不住。隻是此人外形不錯又風度翩翩,在不少女性的眼裏竟然色得可愛壞得誘人,即使有新進漂亮女員工不知斤兩,在人前坐上顧總的大腿,後者也隻是了然又玩世不恭的一笑,全沒半分的不好意思。
  而塗苒之所以能出演八卦裏的女主角,既非她愛溜須拍馬,也非美得動人心魄,更沒有好坐人大腿的特殊習慣。兩人在眾人麵前很會保持距離,尤其是女方,永遠一副公事公辦進退得宜廣結人緣的樣子,讓人一時揪不出破綻,也叫人漸漸掩了輕似不屑之心。
  可惜紙包不住火,隻偶然一次卻教人瞧出端倪。
  某天,顧遠航難得呆在公司裏頭,忽然覺得口渴,也不打發秘書端茶送水,親自去到員工的茶水間。過得一會兒,有下屬想進去休息,不妨撞見曖昧不清的一幕。
  塗苒正在那兒煮咖啡,而顧遠航則閑適的斜靠著身後的櫃子,站在不遠處,一手斜插褲兜裏一手端了杯茶水,眼睛卻盯著人身著淺色襯衣以及OL窄裙的婀娜背影,邊飲邊看,邊品邊飲,很有就菜下酒的滋味。兩廂裏都是默不作聲,隻餘咖啡壺不時冒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滿室的咖啡香味伴隨著熱氣騰騰,一時間仿佛空氣裏也氤氳著糾纏不清的綺麗風光。
  旁觀者很是乖覺的退出,又將情形添油加醋欲語還休的轉述一番,如此,眾人悟。
  塗苒手裏捏著申請表,瀏覽上麵的同行名單,加上自己和顧遠航一共四人,心裏略微鬆散,但是又看到出行日期,外宿三晚,放下一半的心卻不能再往下放了,頓時又覺得別扭。
  一邊,李圖笑嗬嗬的踱過來,湊近她道:“聽說您老又被欽點,伴君出巡?”
  塗苒沒做聲,隻是利落的將申請單折成整齊的一半大小,塞進文件夾。
  李圖不死心,繼續道:“明擺著創造機會和輿論嘛,真是不嫌累,想玩個婚外情還要扯這麽些手段,看來他不但想要你的人還要你的心。此去一路,任重道遠,要麽好好把握,要麽幹脆走人,或者回家讓老公養你。”
  塗苒說:“他養我倒也可以,但是要家裏老人也讓他養,我拉不下那個臉。”
  李圖問她:“你打算怎麽著?大家都指著你這事兒八卦呢。”
  塗苒懶懶道:“你們這些人,就是想看熱鬧。對我來說,又不是什麽懸乎的事,咱們顧總還算是有品的人,既去之則安之,無非用些太極招數,推來擋去!”不過一個常偷腥的男人,想玩糖衣炮彈懷柔政策,讓自己的手段看起來格調高些,定不會愚蠢到當她還是個春心萌動的小姑娘,亂來也該有亂來的尺度。
  李圖點著她:“你這樣的,算是曆練出來了,不動聲不動色反而惹得人心癢癢,讓人丟不開手。容易陷進去的小姑娘,人反而不喜,沒勁兒沒挑戰。你說,究竟是他著了你的道呢,還是你如了他的願?”
  塗苒淡淡笑道,“我隻知道,因為這檔子爛事,公司裏的都對我客氣得很,隨便辦個事能一路綠燈開到底,也沒什麽不好吧,這也是資源不是?”
  李圖搖頭,說話跟唱戲一樣:“你隻想到其一,考慮不周哇。咱們做藥的,和醫院總有聯係,你老公那家又是這兒的首要大客戶,經常來往。我知道你這人如何不表示別人也知道,這要是一傳十十傳百的,你老公那裏聽到的竟是些難聽的話,你也無所謂?即使清者自清,你覺得無所謂,但是你老公在他們醫院能抬得起頭來做男人?男人最怕什麽?最怕頭上頂著綠油油的帽子。那帽子可是廣大群眾用巨大輿論力量給幫忙戴上的,就跟緊箍咒一樣,常人還取不下來,一輩子得跟著走。常說女人難做,女人害怕蜚短流長,其實男人也一樣,隻是角度不同而已。”
  塗苒低頭想了想,覺得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嘴裏說:“李圖,你幾時變得成熟啦,腦袋裏還想不少事呢。”
  李圖又點著她:“為了小家的安定團結,你得為你男人想想,有些事要處理的漂亮,別給人留下把柄,又不能把關係弄僵。看看,我這個沒結婚的都知道呢,你平時心也挺細的怎麽就沒這種自覺性呢?”他頓了頓,又道:“大概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過我發現啊,你好像還沒進入已婚的狀態,別看每天下班就回家買菜做飯挺忙乎的,但是考慮問題又跟單身的時候一樣。就說中午吃飯吧,著周圍哪個大姑娘小媳婦兒,不提幾句自己的男朋友,老公如何如何?隻有你從不說,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你未婚,到現在,我們公司有誰見過你老公啥樣啊。”
  塗苒輕輕一擺手:“咳,我不習慣在上班的地方談家裏的事。習慣問題,這也要批評?”
  李圖手指頭搖了搖:“錯,這不是害羞也不是不習慣,這說明你沒有把婚姻當做你現在生活的一部分,要是愛情已經漸漸轉變成骨血相連的親情,哪能提也不提呢?”他事兒媽一樣湊過來,神秘兮兮的問,“你和你老公怎麽處的啊?他對你不好麽?沒幹係,有啥說啥,我就是你的娘家靠山。”
  “去,”塗苒笑著輕踹他一腳,“長篇大論這麽多,無非想偷窺人的隱私,你和外麵那些人有什麽區別呢?”
  “哎呀,我是什麽樣的人有啥關係,鞋子合不合腳隻有你自己知道啊……”李圖笑著起身出門,留下塗苒兀自心煩,旁人的議論也並非隻捕風捉影,即使捕風捉影也要有風才成,那顧遠航在她跟前明示暗示早就一堆,她隻當不知,顧遠航這樣的人,哪肯被人當傻子一樣糊弄,就算隻讓她得了丁點好處,也是要連本帶利討回來,畢竟是商人品性。顧遠航此次出行就不由叫她生疑,去鄰近的地級市探訪客戶哪裏用得著公司老總親自上陣,但是接下來的發展又讓她覺得自己多慮了。
  到達當地已是中午,顧遠航帶著他們先同辦事處主任和幾個較大型藥業的老總一起吃了個飯,席間又對公司長遠規劃和市場保護方麵的問題侃侃而談,雙方把酒言歡,好感又增進一層。塗苒不得不承認顧遠航在工作時的個人魅力,這人不單能說會道,腦筋也好使,從來隻有他忽悠人跟著自己思路轉,一時風頭無二。下午又和兩位老總以及OTC(非處方藥物)代表一家一家走訪藥房終端,考察產品上櫃率和銷售行情。臨近晚飯時分,才到其中一家公司做新產品的宣傳,一整天的安排滿滿當當,下榻酒店以後更無閑暇時間,眾人皆乏,各自回房,或者寫方案,或者起草代理協議書,待得忙完已是深夜十分,倒頭便睡了。
  之後的第二天又是如此,走訪終端,拜訪各公司,發放資料,商談代理,晚上回去做資料整理,數據分析。利用吃飯時間,顧遠航還邀請合作單位的業務員一同用餐,甚至連臨時促銷人員也在受邀之列。其單位的負責人也連連讚歎:“在業內做了十幾二十年,從沒見過哪個公司的老總像這樣和員工一起探訪終端,顧總的工作風格真是細致務實。”不僅如此,就連塗苒也由衷佩服,雖說她跟著顧遠航有過多次共同出差的經曆,但每次都能從他身上學到新的東西。
  就這樣,繁忙的工作一直持續到第三天下午才略消停了些。一時無事,塗苒就想出去轉悠下,看能不能帶些土特產回去。臨下樓時,見一位同事拖著行李箱從房間出來。塗苒感到詫異,於是上前打探。同事說:“我和小周的老家都在這附近,過來一趟自然要回去看看,顧總特批了,還給我們多放了一天假,又連著周末,可以連休三天,”罷了,又意味深長的看著她笑。
  塗苒又問:“小周人呢,她已經走了嗎?”
  那同事說:“小周還有業務,大概晚上才走,不過顧總也是批了的,反正是要走的。”
  塗苒心裏一跳,卻也沒表露出來,隻笑說:“希望你們玩得愉快,下星期一見了。”轉身回房,思來想去就給李圖打了個電話。
  李圖在那邊陰陽怪氣的笑了半天:“你找我,我有什麽辦法,難道讓我去捉奸麽,我又不是你老公。要不你扯個由頭馬上回來得了。”
  塗苒聽他這樣說也並不失望,腦海裏忽然有個想法慢慢浮上來,就說:“他是誰?用不著我使上上策,逃得了今天逃不過明日,不如一錘子定音把這事從此了解了,又能堵住別人的嘴。”
  掛了電話,獨自留在房裏,待到適當時間,又給陸程禹去了個電話。那邊接起,塗苒軟軟的說:“老公,你忘了我今天生日嗎?”當然,她料定對方不記得。
  陸程禹果然隻是“嗯”了一聲,語調是上升趨勢。
  塗苒心裏不由一笑,問他:“你打算送什麽禮物給我呢?”
  陸程禹反問:“你想要什麽?”
  若要支使辦事,必定得給人好處,何況是陸程禹這樣貪欲不多的人,想來想去,目前情況下也隻有一個也許能派上用場的誘餌了。她憋了口氣,放低聲音,慢吞吞的說:“我想要一次完美的……”最後幾個字更是聲如細蚊。
  男人在那邊似乎有些詫異,繼而輕輕笑開了,明擺著聽清了,即使沒聽清也能意會,卻又壞心眼的問:“完美的什麽?”
  塗苒頓時麵紅耳赤,還好對方瞧不見她此時的神態,一咬牙,清晰答道:“Sex!”有些話借用別人的語言說出來似乎要婉轉得多,哪怕這隻是一種自我安慰。
  “這麽遠,不太好辦。”那邊的人言語不帶情緒,嗓音卻是低沉柔和。
  “你不是說9號休假嗎,今天8號你又上白班……”
  “嗯,可是明天有個學術會議,我把休假推遲了一天。”
  “你來不了?”
  “來不了。”
  “不來了?”
  “不來。”
  “那好,再見。”塗苒一把掐斷電話,忍不住歎了口氣,心情很是低落鬱悶,並非為其他,隻是想著從來隻會被這人拒絕得幹淨徹底,自己還偏偏不信這個邪,一定要不顧臉麵的往槍口上撞……,罷了罷了。
  一麵思忖其他辦法,一麵收拾行李,冷不防聽見門鈴響。
  門開了,來人正是顧遠航。他已經換下了正裝,一身休閑衣物,顯得更年輕了幾歲。顧遠航衝她微一擺頭:“到點了,難得有空,找個好地方一起吃飯去。”
  塗苒說:“顧總,真抱歉,家裏有事,我……”
  “不急這一時……”顧遠航眼底神色了然,打斷她的話,“小周已經幫忙定好位置,人也在那裏等著,這幾天工作都累,別讓人久等。”

  入戲(四)
  食肆不大,並無特色菜肴,勝在食材新鮮,口味清淡。
  三人入席,邊吃邊聊。顧遠航眼見菜單上有一樣黃芪烏雞魚翅湯,便叫服務員端上三盅,置於各人麵前。自己先略品一口,微點頭道:“小地方,做成這樣,也還過得去,”又對小周和塗苒說,“特地給你們點的,這兩天工作辛苦了些,女士吃點這個補。”顧遠航其人,對於看人下菜碟兒,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自是輕車熟路,對著兩位女下屬,既不表現出特別熱絡,言語又風趣隨和,分寸拿捏恰到好處,那小周也是話多之人,席間絕無冷場,笑聲不斷。
  顧遠航忽然看定塗苒:“怎麽今天話這樣少,累了?”
  塗苒笑笑:“老總在這兒,我們哪敢說工作累。”罷了,隻低頭吃喝,或是附和著略微說笑兩聲,並不多言,一來因為心情欠佳,二來也想以此杜絕在言辭上給人的肖想。
  顧遠航微微一笑,怎能摸不透她的那點小心思,可恨的是她在人前刻意的冷淡,這會兒又見她神色平靜,隻顧自己小口小口的吃菜喝酒,手中執著銀色筷子,小指尾端微微翹起,臉色粉中透紅,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沾染酒漬的嘴唇飽滿鮮美像是能掐出水來一般。顧遠航心頭驟然騰起一把火,他下意識的扯開襯衣領邊的扣子,舉杯,含了口酒緩緩吞下,戲言道:“小塗指導忙了這麽幾天,不曾歸家,這會兒想是惦記著家裏的那位。怎麽著?回得晚了,怕被人收拾?”語氣淡然,而言下之意甚是輕浮。
  塗苒臉上波瀾不顯,揀了點菜送進嘴裏慢慢嚼,一旁,小周對著這情形卻是最先沉不住氣,尷尬笑道:“塗指導是去年結的婚吧,都沒請我們這幫同事去喝杯喜酒呢?”
  塗苒說:“我們沒辦婚禮,我這人懶,我先生工作忙,都不擅應酬,隻簡單請兩邊的親戚吃了頓飯而已。”
  顧遠航接話道:“你這樣的不擅應酬,以前當業務員是怎麽混過來的?塗指導過謙了。”
  塗苒笑道:“顧總還是叫我小塗吧,我剛進公司的時候還是您帶著我工作的,那時候您也是指導。”
  小周奇道:“原來顧總和塗指導還有這樣的淵源。”
  “師徒一場,我可是跟著顧總學到不少東西,”塗苒邊說邊為三人都斟了些酒,而後端起自己的酒杯,對顧遠航認真道:“師傅,這杯我敬您,謝謝您這麽些年在工作上對我的幫助,我這輩子都受益匪淺。雖然隻小您幾歲,但是我一直拿您當老師一樣敬重。”
  顧遠航盯著塗苒沒說話,也不同她碰杯,半響才一語雙關道:“塗苒,我倒要看看你能端到什麽時候。”
  塗苒笑笑,喝了自己麵前的酒:“我先幹為敬,”又對小周笑道:“你看,顧總都不給咱們女同誌麵子,難為我們還為公司做牛做馬。要不就是我麵子不夠,想讓咱兩一起敬他才肯喝呢!”
  小周本不想趟渾水,聽見塗苒這麽一說又不好不表示,隻得端起酒杯道:“顧總,我也敬您。”
  顧遠航仍是看著塗苒,不覺微搖著頭一笑,拿起酒杯和小周碰了碰,一仰而盡,不多時,招手道:“服務員,這邊結賬。”
  小周也巴不得趕緊走,無奈行李還放在酒店,少不得又一路同回。到了酒店門口,顧遠航攔了輛出租車,對小周說:“不早了,你上樓去拿行李,我叫司機在這兒等著。”小周謝過他,連忙跑去樓上。
  那顧遠航此時回過頭來瞧著塗苒,似笑非笑,眼神戲謔,像是在說:“看你還有什麽招。”
  塗苒抿著嘴,一言不發,轉身就要往裏走,被人一把拉住。
  顧遠航握著她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說:“這都入夏了,手還這麽涼,剛才給你點的湯也沒喝完,女人不補怎麽行?”
  兩人之間離得很近,塗苒幾乎要被他攬進懷裏,呼吸裏都是陌生的男人氣息,她使勁要抽回手,終究不敵,心裏一急,張口就說:“別逼我,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顧遠航看了她一眼,又往地上瞧了瞧:“仔細看路,別弄髒了鞋,”罷了,便鬆開她的手。
  塗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才發現身後的台階上一灘汙漬,不知誰醉了酒嘔在這裏,想是才將自己轉身時險些踏上,她忙往旁邊挪了幾步,已有酒店裏已有服務員取了清潔用具出來,仔細打掃。
  塗苒那時心裏擰著一口氣,緊繃著神經,就怕顧遠航一時做出什麽事來教人不得不扯破臉皮,這會兒見他這樣,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人隻是不著痕跡的撩撥,而她卻有了大動幹戈的意思,相較之下,還是道行淺了些。
  顧遠航看著她,帶了點戲弄神色,將先前同她相握的那隻手放在嘴邊作勢輕咬一下,低笑:“做什麽慌成這樣,我還真怕你變成一隻小兔子。”
  塗苒臉頰微熱,嘴裏說道:“顧總,您早點休息,我回房間去了”,她一邊暗自煩惱,一邊又顧著防範眼前的男人,全沒在意周遭也許細小的變化。
  這應該是個美好的春天的夜晚,不同於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的都市風光,風帶來的溫熱的空氣,像是飄蕩著不遠處鄉村的醇厚清甜的味道,酒店門口,幾乎占滿整個人行道的臨時停車位空蕩寂靜,偶爾一輛車開過來,伴隨著稍顯刺耳的刹車聲響,足以引起零星路人的側目。
  雷遠也知道自己下腳急了點,饒是很有防範意識的係了安全帶,整個人仍是慣性的往前晃悠一下。他並非偶然路過此地,隻因借朋友的順風車過來取證,一時不備撞入某個讓人難堪的情景,這種事兒也不是頭一遭,他大略想了想,一年前的那個婚禮上才是第一次,他那時就覺得這女人並非省油的燈,具備市井之徒和淺薄婦人的所有特質。他又想自己興許命中帶衰,不是工作的時候專打離婚官司,就是碰見朋友的媳婦兒和人疑似偷情,恰好這個朋友還坐在自己旁邊的副駕上。他見這檔子事多少已經有些麻木,如同拿慣了手術刀的外科醫師見人流血受傷。隻是十幾年的情分放在那裏,他也不好表現半分理所當然的神情出來。
  他側臉,看了看陸程禹。
  陸程禹下午六點多的時候電話給他,說能把車借他用,雷遠還高興來著。他自己的車送去檢修,一時又急著上路,正是趕時間的當口。兩人見了麵,陸程禹就把車鑰匙扔給他,自個兒手裏拎著瓶啤酒,想是才下班,眼裏遮不住的疲憊神色。
  雷遠嘟噥道:“你自己怎麽不開?”
  陸程禹“啪”的一聲打開易拉罐拉口,隻是淺呷著咽下,答:“我喝酒了。”罷了他扯下領帶脫下外套扔去後座,舒舒服服的靠在副駕上閉目養神。
  雷遠罵了他一句,又問:“你去那破地方幹嘛?”
  他閉著眼,答:“有個學術會議”,隔了會兒,又說:“順便去找我媳婦兒。”
  開了三小時的車,到了。
  雷遠這會兒想說:“咳咳,那不就是你媳婦兒?”他沒敢說出口,隻是拿眼瞟他。
  陸程禹靠在椅子上,胳膊肘支著安全扶手,半眯著眼望向那方,想是早已看見,卻是水波不興。
  雷遠忍不住,小聲道:“那是塗苒吧?下車嗎?”說罷解開安全帶,就要去打開車門,卻是被陸程禹輕輕按住。
  “等會兒,”他說,言語間帶著鼻音,像是沒睡醒,相較之下,神情比另一位旁觀者要自在得多,他幾乎認出了那個男人,微微側頭想了想,道:“顧遠航。”
  雷遠原本坐在那裏,走也不是,說話也不是,偷看更不是,這會兒又見他開口,忙問:“你認識?”
  陸程禹低哼一聲:“他家老爺子是我一個病人,才做完手術搶救過來,這會兒還在醫院裏躺著。”
  雷遠心想,這做兒子的倒也有閑心,嘴裏卻道:“難怪人說,現今這社會,陌生人之間至多隻隔了六個人。”
  天上忽的落下雨來,一滴兩滴數滴,落在前方的玻璃窗上,緩緩暈漾,將不遠處的兩人不留痕跡的隔了開去。
  車裏有人靜觀其變。
  雷遠忽而暗暗鬆了口氣,不遠處那一男一女站開了些,明顯保持著革命同誌之間的距離,又不太像有私情的樣子。
  “下車,”陸程禹終是開口,解了安全帶,推開車門,伸腿邁了出去。雷遠尚未回神,又聽他說,“這都到市裏了,離你那兒也不遠,我就不送了。”
  雷遠心說,你幾時送過我了,不都是我在開車麽,轉念又一想,今天這情形黑白不明像是灰色地帶還是少摻和為妙,遂客套的道謝,走為上策。
  陸程禹貓腰從後座上取了外套,這才向那方走去。
  塗苒想上樓,又聽得顧遠航說,明天不用去公司,可以自行安排,問她有什麽打算。
  塗苒立刻答:“我想一早坐旅行巴士回家去。”
  這次出差原是四個人一起開車過來,顧遠航聽她這樣說,知道她連再與他同車也不願,便笑:“家裏有人等著?雖說小別勝新婚,但是一個女人家你這樣急吼吼的做什麽?”又歎道,“塗苒,你這人真是油鹽不進。”雨越下越大,眨眼的工夫就如豆粒般砸落,顧遠航正想往酒店裏去避避,卻見塗苒動也不動,也不答他的話,眼睛一個勁兒的瞅著路邊,像是在看一個人。
  塗苒心裏忽的怦怦亂跳,夜晚的暈黃光線,雨水又滴進眼裏,她看不真切,看起來像,又覺得不是。那人個頭很高,走起路來也是這般大步流星,背脊挺得筆直,透著股仿佛一切盡在掌握萬事不可阻擋的得瑟勁兒,塗苒心想,他可真是個矛盾體,明明如此得瑟,卻看起來隨意自在,甚至有那麽些懶散,明明表現得聰明自得,把誰都不放在眼裏,偏生別人瞧不出來,甚至認為他和藹內斂。以前覺得他這樣討厭,此刻卻覺得好。
  陸程禹手裏勾著西服外套,微淋了些雨,前額的發梢濕亮,雙眉仿佛也蘊了濕意,濃若墨染。她靜靜地看進他眼裏,他也看著她,就是神色有點兒冷。塗苒原本坦坦蕩蕩,現在被他這樣瞧著,倒像是做錯事被抓了個現行一般,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問他:“怎麽來了呢?”這話才說出口,她就覺得不對勁,聲音軟軟糯糯,像是才談戀愛的年輕姑娘,羞答的,跟人撒嬌。
  陸程禹及其隨意的向顧遠航那邊掃了一眼,對她說:“下雨呢,站外麵做什麽?”
  顧遠航也不覺一愣,若有所思的看著眼前這對男女。
  塗苒回過神來:“這位是我先生。這位……公司的顧總。”
  顧遠航打量著跟前這兩人,頗感訝異,稍許,仍是主動伸手過去想與對方相握:“陸醫生,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
  陸程禹略顯疑惑的輕揚眉毛,看向他:“你是……”
  顧遠航難得麵露尷尬之色,笑了笑,解釋道:“前些日子,家父生病,是您和張教授一起做的手術。”
  陸程禹想也沒想,答得直接:“是嗎?病人多,不太記得。”
  顧遠航何許人也,當即便知對方是有意發難,隻得幹笑兩聲,卻也不好多說。正值小周提著行李從樓上下來,不免又相互介紹一番攀談數句,顧遠航同那二人打了聲招呼,給自個兒找了個台階,幫忙把下屬的行李搬上出租車。
  待得兩人走進電梯,塗苒慢慢蹭過去勾住陸程禹的胳膊,後者既不問她,也不多言。塗苒摸不透身邊這男人的想法,更不願多說。過了會兒,才搖著他的胳膊,喊了聲“老公。”
  陸程禹微皺了眉低頭瞅她。
  塗苒問他:“不是說不來麽?”
  陸程禹隨口答:“我要是不來,你還不得鬧翻了天去。”想起先前的情形,都是男人,怎能不明白男人的那點子想法,光瞧顧遠航當時的眼神便知道他腦袋裏轉悠了什麽念頭,心裏就有些不舒坦。一如腹中饑餓之時,遭遇慢性子廚師,等上半日,才擺了盤還算色香味俱佳的食物上來,卻又頻頻招惹旁人覬覦,真是吃個飯也不能叫人痛快。
  然而女人感性起來便容易昏頭,一時將這樣的話當做了甜言蜜語,竟是暗暗體味。塗苒心裏晃悠悠的,過了會兒才說:“那你就別來罷,我好翻了天去。”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側身將她輕輕抵在電梯壁間,貼近她耳旁問:“是翻天呢還是翻牆?”
  塗苒“咯”的一聲忍不住笑起來,隻覺他的呼吸熱熱的鑽進耳朵裏癢得很,忙伸手推他,又聽他繼續道:“今天別住這兒了。”
  塗苒問:“你要住哪兒?”
  陸程禹懶洋洋的把住她的腰:“跟著我走就是了。”
  她當真有些累了,便不多問,隻將頭靠在他的頸窩裏,任他輕輕的若有似無的困住自己,心裏漸漸寧靜。

  入戲(五)
  連理湖度假村。
  據說這兒湖光山色,景色宜人,既有清涼湖泊,也有溫熱泉水,來往遊人絡繹不絕。以前休假的時候,塗苒也曾打算過來小住,上網查詢旅遊路線,搜出一堆溫泉廣告,清一色的顏正膚嫩的半裸女子,臥於霧氣蒙蒙的碧窪綠水,玉*體橫陳。不僅男人看了眼饞,女人也是頗為心動,就想那水真有潤膚美白的用處。後來因為塗苒有事耽擱了,此處又在省內,仿佛觸手可及的距離,也不急於一時,就一直未能成行。人便是這樣,擱在身邊的,仿佛唾手可得,就不急著想去擁有。
  兩人到達目的地,已近深夜,隻看得出路燈下寬闊的停車場,場子上泊了數輛小車以及旅遊巴士,以及成片精致的白色建築倚在黑色群山之側,空曠寂靜神秘。服務台值班的姑娘已是瞌睡得睜不開眼,草草看了身份證對了姓名,就遞了鑰匙過來。
  廊上的聲控燈過於明亮,像要滲進雪白牆壁,連日來的忙碌,塗苒疲倦已極,便討厭這樣的燈光。適才她在車上打了個盹,又擔心陸程禹開車會睡著,自己也不敢睡沉,隻陪他坐著,聽些飄忽無聊的歌曲,他車裏隻有英文或者德文的CD,德語她不會,英語又多少年沒用過,這些歌對她來說無異於催眠曲,是以越來越瞌睡,下車後隻強打精神,跟著他向前走。他一向走得快,沒有絲毫顧及他人的自覺性,兩人之間總是隔著一米多的距離。
  住處是間小巧套房,連帶獨立衛生間和一應俱全的開放式廚房,的確比先前的要好,多了些居家風味。但是現在,塗苒對此一點也不關心,隻想蒙頭大睡到自然醒。是以忙不迭的從行李箱裏拿出床單枕套,套枕芯,整理床鋪。房裏窗戶緊閉,有些悶熱,陸程禹一邊慢條斯理的解開襯衣上的紐扣,一邊看她忙碌,“你真是個怪人,”他突然開口。
  塗苒解釋:“我用不慣外麵的床上用品”,總覺得不幹淨,”又見他隻穿了長褲,赤腳踩在地毯上,便說:“你連沒拖鞋也沒帶?出來休假還穿著西裝,你才是怪人。”
  陸程禹說:“誰說我出來玩兒的,明天一早要開會。”
  塗苒停下,看著他道:“你明天在這兒開會?”
  陸程禹從包裏掏出筆記本電腦和一摞資料,他把資料拿在手裏衝她輕輕揚了一下。
  塗苒覺得有點兒不舒服,大概因為房裏空氣流通不暢,心裏老堵著,於是走過去推開窗戶,一時微風蕩漾,新鮮空氣撲麵而來,窗外月色如水,隔著樹叢,那邊仿佛波光粼粼,特別開闊,“連理湖好像在那邊,”她看了一會,轉過身來對他說:“難怪你今天會過來。”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不然我過來做什麽,”他把資料和筆記本移到廚房那邊的餐桌上。桌上鋪展了一小片格子紋路的桌布,上麵壓著隻玻璃燭台和一盆塑料假花,他嫌礙事,就一股腦的將桌布兜起來堆到身旁的沙發上,然後打開筆記本,點了支煙,咬在嘴裏提神,等著係統啟動的功夫,又說:“今晚得忙了,明天要講篇論文。”
  塗苒最是看不慣他這樣胡亂堆放的習慣,不知道他在手術台上是否也這般隨便,此時她也懶得收拾,隻低聲道:“你幹脆不要睡了,不睡覺會死人你知道嗎,你昨晚夜班,今天白班,多長時間沒睡了?你幹脆去跳湖得了,還有,不要在房間裏抽煙,我不想被熏死,想死就自己一邊死去,別禍害無辜拉人墊背。”
  陸程禹倒是嗬嗬笑起來,吸了口煙,聲音有些含糊:“小生罪過,讓娘子欲求不滿了。”
  塗苒掄起著頭扔了過去,聽見那人“哎”了一聲:“要是掉地上,你又嫌髒,一會兒怎麽睡,”他抬手,輕輕將枕頭扔回床上。塗苒不理他,到浴室裏舒舒服服的衝了個澡,出來以後,看見房間的燈給關了,床頭燈被人挪到餐桌上點著,陸程禹坐在那裏翻閱資料,神情專注。
  她躺在床上悄悄瞧了一會兒,瞄著他夾著香煙的手指,還有他在燈光下的側影,又見他上身未著一物,臂膀,肩頭和背部的肌肉勁瘦平滑,紋理中蘊藏著力道,在燈光和陰影的相互交錯裏更顯脈絡清晰,生機勃勃。當即,就想起他才將說的那個詞來,臉上有些發熱,不免又多看了幾眼。
  冷不防那男人抬起頭,視線掃過來,她匆忙閉上眼,翻身側臥向著另一邊,嘴裏嘟噥:“燈太亮了,照得我睡不著。”
  那燈便漸漸被調暗了些,又聽見煙灰缸輕碰桌麵的聲響,淡淡的煙草味漸散,想是他把煙也掐了。
  山裏的晚上寂靜非常,這一覺睡得格外熟,再睜眼時,窗外一陣鳥啼,天已大亮。早晨的溫度有點兒低,塗苒將身上的被子裹緊了些,才發現被子仍是自己一人搭著,床鋪另一邊是空的。她探起頭來,看見陸程禹正在係領帶,一副打算出門的樣子,就問他:“你昨晚睡了沒?”
  陸程禹說:“睡了會兒,給凍醒了,你還真能搶被子,晚上裹著被子就往邊上卷,我拽都拽不回來,看來以後和你出門還得多帶床被子,”他說話時帶著鼻音,還真有些感冒了。他又問,“你總是手腳冰涼,成天又睡不醒,是不是還經常頭暈乏力?”
  塗苒閉著眼睛“嗯”了一聲,又想到上次懷孕的時候體檢,高壓才90,低壓就50,說:“我有點低血壓。”
  陸程禹說:“缺乏鍛煉,趁著現在天氣好,出去跑幾圈,精神就好了。”
  塗苒胡亂道:“我沒帶做運動的行頭,”罷了倒頭又睡了。再醒來時也不知什麽時候,卻見外麵豔陽高照,隱約聽見窗外有人說話,屋裏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她趿著拖鞋走過去,打開落地窗,才發現外麵的轉角陽台麵積不小,桌椅,太陽傘,一應事物擱在那裏還顯得寬敞有餘。樓下是一小片樹林,再往外是條柏油馬路,穿過樹梢的縫隙,不遠的地方,平滑如鏡的湖水清晰可見,倒映出藍天的絢麗色彩。
  情緒徒然間高漲許多,她收拾妥當,就往湖邊走去。灘塗上早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孩子們光腳踏在沙子上踩著浪花嬉笑瘋跑,那沙子比不得海邊的細幼,卻也柔軟舒服,太陽暖呼呼的籠在肩頭,她脫掉高跟鞋拎在手裏,慢慢沿著水岸往前走,沙子裏偶爾藏了極小顆的白色淡水貝,她揀了一些比較完整的收起來,看見更好的又把先前撿的扔掉一些,一路扔扔撿撿,忽然發現有什麽東西從沙子裏露出了半截,在陽光下灼灼發光,用手挖出來一瞧卻不由失笑,還以為淘到什麽寶物,不過是一塊菱形的碎玻璃。
  頭上的陽光被人擋去一些,仰起頭來,看見清晨消失的那個男人。陸程禹隻穿了件白襯衣,袖口卷起,沒係領帶,褲腿挽到膝蓋下麵,光著腳,手裏拿著釣魚用具,想是已經回過住處。
  陸程禹遠遠就看見了塗苒,又不確定,覺得她蹲下來的時候怎麽變得比以往嬌小,走近了才肯定是她,仍是小小一隻,他嘴裏問道:“挖著什麽寶貝了?”
  塗苒攤開手心給他瞧:“喏,價值連城的鑽石一枚,送給你。”她笑的時候,微微露出邊上兩顆小虎牙,像個沒多大的孩子。陸程禹伸手接了過去,又聽她說:“一會兒扔去垃圾桶,埋在沙子裏給人踩著了可不好。”
  陸程禹見她抓了一手的貝殼,就說:“都是些小的,你撿它們做什麽?”
  塗苒原本胡亂撿著玩,這會兒倒是認真想了想:“用線串在一起,大概可以做條手鏈。”說完,把貝殼全數塞進他的褲兜裏,“別扔了,幫我留著。”又問他:“開完會了?”
  陸程禹撿了塊扁平石頭往湖麵上扔,石頭接連蹦了四下,留下一溜水渦,“沒意思,”他說,“我講完就走了。”他彎腰又把褲腿卷高了些,便往水裏走。
  塗苒忙說:“別再往前走了,衣服弄髒了還不得我洗。”
  陸程禹說:“你也過來,這水幹淨。”
  塗苒看了看身上的短裙,搖頭:“太涼了。”
  “不涼,水溫正好,可以下去遊泳,”他頓了一下,往水裏看,“還有大螃蟹,夾到我的腳了。”
  塗苒笑道:“騙人。”
  他一臉認真,像是忍著痛慢慢往岸上走:“螃蟹沒有,踩到一塊碎玻璃,過來扶我一下。”
  塗苒將信將疑,最後仍是蹚水過去,還沒到跟前就被他握住了胳膊,聽得他說:“水哪裏涼了,你這不是好好的。”
  塗苒知道他在說笑,掬起一捧水灑了他一臉,轉身要溜,竟被他用單手攔腰抱起,又聽他問:“還鬧嗎?再鬧扔水裏喂魚。”
  塗苒被他嚇了一跳,被他摟著的腰那塊兒又有些癢,不由笑出了聲,又伸手去打他。旁人都往這邊瞧,塗苒怕他當真把自己扔進水裏,濕淋淋的一身可不好受,忙摟住他的脖子小聲道:“不鬧了,快放我下來吧。”
  附近的岸上,有位父親帶著三四歲的孩子玩水,那孩子見他兩這樣就嚷嚷:“爸爸,爸爸,那裏有魚,那個叔叔抱阿姨去喂魚,我也要去……”
  那父親笑道:“喂啥魚,人那是談戀愛的,你小子以後有本事了,也抱個女孩兒喂魚去。”
  那孩子問:“我這麽小,抱不動怎麽辦……”
  塗苒有些尷尬,陸程禹倒是“噗嗤”一聲樂了,輕輕放她下去。塗苒腳一著地,便往岸上走,陸程禹繼續在水裏沿著湖岸往前蹚,走了一會兒,就到一條小溪的入湖口,溪流大約兩三米寬,越往上越是寬闊,漸漸隱入叢林裏,不見水流,卻聞水聲淙淙作響。陸程禹對身後的人招手示意,自己順著溪流往裏邊去了。
  塗苒走得慢些,等到了那裏,陸程禹正一邊等她一邊往鉤上掛魚餌,見她來了,便說:“小時候,住我外婆家,出門不遠就是東湖,現在那片已經填土修了房子,以前那兒可有不少魚,放暑假了,我就帶著我妹每天出去釣魚撈蝦。程程那時候小,我怕她掉水裏,就用繩子一頭栓著她的腰,另一頭係在湖邊的大柳樹上,後來有一回忘了,我隻顧著沿湖岸往前走,邊走邊撈蝦,走了一下午,撈了滿滿一筐,卻不記得她在哪棵柳樹下。為這事兒,被我媽拿擀麵杖敲了一頓,她唯一一次打我。”他說完,嘴角微微揚起笑了笑。
  塗苒問:“後來怎麽找著的?”
  “我媽和我外婆繞著湖邊尋了大半晚,找到的時候,她在樹底下睡得正香。”
  塗苒笑:“真不是好哥哥,自己貪玩,差點讓陸小妹成了失蹤人口。”
  “我一向不是稱職的兄長,”陸程禹稍稍斂了笑,“這麽多年隻忙著自己的事兒,我媽那時本不想把我妹給老爺子,可是家裏沒錢,我媽想著,我妹跟個經濟條件好的會過得舒服點,我那時候也大了,讀大學的時候做家教還能掙些錢,也申請過助學貸款,後來老爺子還偷偷幫我繳過學費,這麽著熬一熬也過去了。隻是程程那麽點小,在別人家裏這麽多年也不知怎麽過來的。”
  塗苒想了想,說:“你妹妹不簡單的,很堅強的女孩兒,她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你爸雖然明裏礙著孫慧國的麵子冷淡她,暗地裏還是對她不錯。有些事她和我說過一些,你也別太擔心。”
  陸程禹點點頭,一時沒說話,兩人又繼續往前走,塗苒問他:“以前,你最多同時做幾份家教來著?”
  “五六份吧,不記得了,”他忽然微微笑了,抬手點了點自己的腦門,“但是啊,塗苒,你是我遇到過的最不好教的學生。”
  塗苒不甚在意:“小陸老師,你是我遇到的最笨的老師。”
  陸程禹說:“你行,是現在又怨我教得不好。”
  塗苒笑道:“我那時候基礎差嘛,學起來肯定要困難點,其實也怨不著誰,雖然我媽偏心,把花錢的機會都留給塗巒,但是經濟條件不好的時候,總得有人犧牲,不過我一樣也讀了大學,就是道路曲折了點,其實曲折點也好,”她忽然頓住,吊兒郎當的說了句,“不然怎麽會認識你這樣教不得法的笨老師。”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抿嘴一笑,沒答話。不多時,兩人來到河邊一處樹蔭底下的空曠地,水麵狹窄,近旁就有洄水,溪水也不若之前那般清澈,水草叢生,正是垂釣的好去處。一旁的樹下擱了把躺椅,大概是先前釣魚的人留下的,雖是破舊,勉強可用,陸程禹用手壓了壓椅子,還算結實牢靠,就將椅子搬到靠近小溪的地方,自己卻是坐在地上,遠遠的甩出吊鉤,他的動作瀟灑輕巧,正好拋在窩點上。
  塗苒靠在椅子上休息,微風拂麵,四周隻聞輕微的蟲鳴,十分愜意。

  入戲(六)
  無所事事。
  塗苒又開始犯困,也覺著自己的睡眠時間是不是多了點。眯眼躺在那裏,她一直想著陸程禹這個人,雖然他就在自己身旁,安靜釣魚。
  她想起他先前說的那些話,好像總有些事他不願說出來,一層一層掩在心裏,今天不知是促動了哪根神經,就和她嗑上了,卻也是三言兩語輕描淡寫,更沒什麽過多表露內心的話語。
  她又想他挽起褲腿站在水裏笑的樣子,映著陽光的臉,眉眼彎著,嘴角上揚,白而整齊的牙齒露出一些,下巴頦比往常看起來尖,淡化了堅硬的男子氣概,多了些俊秀的味道,他笑得親切,看起來又有些懶散,倒叫她不習慣了。
  她便想,這人究竟有多少種麵貌,在家的時候,工作的時候,敷衍她不想搭理她的時候,若有所思的時候,甚至想做壞事了脅迫勾引她的時候……還有現在,總會讓人有不同感覺。
  塗苒正兀自發呆,陸程禹卻是站起來,架好魚竿,又連人帶椅將她抬起,挪到魚竿近旁,說:“幫我看著,我去前麵看看,要是魚漂慢慢上送或者忽然下沉,可以起鉤試試。”
  塗苒勉強睜眼望了望,指著水裏:“這是有魚了吧,忽上忽下的。”
  陸程禹瞥了一眼:“有是有,隻是魚還沒鉤大,要麽太小要麽勾不上來,要釣就釣大的,不然沒意思。”他人已經往前走了,又回過頭說,“耐心點兒啊。”
  塗苒躺在那裏衝他擺了擺手。
  陸程禹逛了逛,沒發現什麽特別之處,就在水裏撈了些河蝦,個兒極小,晶瑩剔透,晚飯時打兩個雞蛋配點蔥花炒一炒應該也不錯。
  忽然起了風,把一片烏壓壓的雲吹送過來,擋住太陽,沒多久就落下幾滴雨來,夏天未至,這幾日卻是幹燥悶熱,下點雨也是好的。
  他閑散的往回走,不多時到了,看見塗苒還躺在那兒,隻用手放在眼睛那片兒擋雨,心說這人做事還算有些耐心。走近了才發現,她靠在椅子上又睡著了,想那手背擱在額頭上是用來遮先前的陽光。
  塗苒整個人蜷臥在躺椅上,雙腿曲著,裙子更顯得短,露出明晃晃的一截子,身上的襯衣收於裙腰,細腰亭亭,襯衣過於合身,緊緊繃著,胸前紐扣像是訂的不牢靠,順著呼吸起伏搖搖欲墜。鞋踢到一旁,沒穿襪子,腳沒地兒擱,趾頭微微翹著。他年少時便覺得許多女人的腳要比男人的生得好看,又白淨又柔膩,輪廓精致,哪裏像和塵埃泥土離得最近的物事。
  年少的時候,總愛胡思亂想,男人最尷尬的年月,是荷爾蒙分泌最旺盛的時期,仿佛滿目皆是白花花的異性肢體,夢裏都是想做卻做不了的事,不知煎熬何時到頭,無奈自己啥也不是,除了青澀還是青澀,繁重的課業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壓得人隻在時間縫隙裏遐想。
  後來,終是做了,便在心裏感歎,原來如此。
  再後來,漸漸學會如何去征服,隻是征服別人的同時,也被人束縛。
  時而會掙脫了去,又免不了陰溝裏翻了船。
  雨絲細微,陸程禹像是隔著薄霧在看安睡的女子。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嗓子那兒有些癢有些熱,就想著有多長時間沒做了。三天兩頭的值班,他晚上在家的時間不多,算了算,勉強兩星期三次的樣子,這樣的數字在他這個年齡的確是少,不怕虧的每天做也行,隻是等年紀大了會覺著吃力,在這方麵他多少有些克製。
  雨絲漸密,黃豆大小的雨點顆顆砸落。小巧圓潤的水珠順著領口之下的微漾起伏滑溜進去,再也尋不著,心裏便有些蠢蠢欲動。隨即,他撇開眼,考慮要不要叫醒她,忽而察覺魚竿微微一抖,等回過神來,沉下去的魚漂已經完全浮上來,順著水波輕輕晃蕩。
  不知何時,塗苒已經坐起身,迷蒙的睜著眼,稍稍撅了唇,仿佛有些微醺的樣子,愣愣得望著他問:“下雨了,你怎麽不叫醒我?”
  “叫了,你沒醒。”陸程禹不慌不忙收起魚竿。
  雨水徒然間大了許多,先是淅淅瀝瀝,沒多久就嘩啦啦的潑下來。陸程禹抬頭瞄瞄天色,想起先前轉悠的時候,有個亭子就在不遠處,便說:“上去躲一會兒雨,等這片雲過去就好了。”他們順著溪流往前走,一路泥濘,塗苒踩著高跟鞋慢吞吞的跟在後麵,他側過身來瞧她,穩穩握住她的手。
  那亭子大概是為了應景才修築,巴掌大的地兒,外觀鮮亮卻頗為毛糙,點綴著綠意盎然的山林水澗,隻可遠觀。
  等進了亭子,兩人身上幾乎濕透,塗苒歇了口氣,笑道:“剛才真熱,現在可涼快了”,她將頭發散開披在身側,用手去擰上麵的雨水。忽然又有水珠子漸到臉上,一瞧,見陸程禹正在旁邊扒弄頭上的短發。她向邊上退開了些,低聲嘟噥:“討厭。”
  陸程禹抬手抹了把臉,人也跟著她挪了過去。塗苒拿眼橫他,又見他一頭短發被雨水澆成縷縷的支楞豎起,臉孔上也兜著水汽,輪廓更顯清俊,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堪堪對上他的目光。她略微側臉,看向他身後簷下的雨簾,雨水浸著樹葉的綠色,清清蕩蕩的懸著。
  那男人抿著嘴,似乎笑了笑,視線從她的臉上下移,繞到她胸前。塗苒低頭看去,白色襯衣在雨水的浸潤下,像透明的薄紙帖服在身上。她輕輕用手掩了,空氣變得又濕又熱,她往後退,碰到身後的亭柱。
  陸程禹走近了,神色平淡:“別遮了,又不是沒看過,”又道,“這衣服質量不行,去買幾件好點的。”
  塗苒看著他,小聲問:“你給我買麽?你買了,我就把這件扔掉。”
  他輕輕壓過來,見她臉頰潤紅,鼻尖隱隱沁出了汗珠,便伸手去抹,手指順著她的嘴唇,下巴頦兒,慢慢點到她的領口,將它扯開了些:“扔它做什麽,總有用得著的時候,”他的手順道滑了進去……
  心跳漸漸急促,她不由用手緊緊揪著他胳膊上的衣料,往後仰了身子,後腦勺猛的磕到身後的柱子上,她頭暈腦脹的開口:“疼,好硬。”
  他重重的抵著她,在耳邊吃吃笑道:“哪裏好硬?”
  她立刻漲紅了臉:“流氓……”話音未落,被他含住了唇,他的手不住摩挲下移,從裙底伸了進去。她腦袋裏“轟”的一聲,趕緊抓住他手腕:“不行不行,大白天的,不能在這裏。”
  他一聲不吭,壓抑著呼吸,氣息熱乎乎的包裹著她,繼續我行我素。她身上虛軟,隻有趴在他肩頭低低喘息,心裏終是怕人撞見,顫顫的說:“陸程禹,你聽說過嗎?”
  他直接道:“沒有。”
  她又說:“有首詩,佳人體似酥,仗劍斬愚夫。不見人頭落,教君骨髓枯。所以你還年輕,得悠著點。”
  他動作頓住,大笑出聲,嗓音低啞粗獷,說道:“是不是佳人,嚐了才知道。”
  她輕輕拍打他,又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我當然不是,你找別人去,我不稀罕你。”
  陸程禹仍是笑,輕咬她的耳垂調侃,“如果真是佳人,我倒寧願髓盡人亡。”
  她心頭又跳,靠在他胸前默不做聲,一時間他卻止了動作,也不說話,像是若有所思。塗苒抬眼,見他轉臉正看向樹林,又聽得他“噓”一聲道:“幸好沒做,有人來了。”說罷,低下頭來笑笑的盯著她瞧。
  雨仍如瓢潑,樹葉層層疊疊,不見人影,人聲已至。聽口音是當地人,估摸有三兩個男人,說中帶笑,大概也是過來避雨。塗苒急忙推開陸程禹,整理身上的衣衫,其他倒沒什麽,就是襯衣扣子被人扯掉,遮也遮不住。陸程禹彎腰拾起紐扣,見她兩手攏著衣領不知如何是好,半遮半掩,更添誘惑,便脫下自己的襯衣給她披上,自個兒打著赤膊站在一旁。塗苒拽著手裏的衣服,那衣服很寬鬆,帶著潮氣,又帶著點他身上的皂香和汗水味,她感覺稍微好了些,不再那樣尷尬,側了身去,望向亭外的另一邊。
  不多時,過來三個青年男子,到了跟前,就迫不及待鑽進亭子,巴掌大的地兒即刻擁擠許多。那三人一邊咒罵這突入而來的大雨,一邊將身上的衣衫脫下擰幹了水,抹臉擦汗,男人的汗臭味登時飄散過來。為首的青年看了眼塗苒,過會兒,忍不住又看了幾眼,這才轉向一旁的陸程禹問道:“省城來的?過來耍的?”
  陸程禹點點頭,往塗苒跟前站了站。
  另兩個看了看塗苒,也是笑:“來耍蜜月的。”
  這回陸程禹沒答話,稍稍側身,抬起胳膊搭在她旁邊的柱子上,將其餘眾人不著痕跡的隔了開去。塗苒抬眼望著他笑了一下,聽得他輕輕問:“笑什麽?”
  塗苒沒做聲,白了他一眼,之後就被他扣住手腕子,又聽他用更低的聲音道:“一會兒再收拾你。”塗苒紅了臉,拿眼瞪他,又偷眼看旁人,卻見那幾人仍是有事沒事往這邊瞧,她想著自己衣衫不整,心裏便老大不自在。
  沒多久,聽見陸程禹道:“雨小了些,走吧,”說罷,護著她往外走,塗苒脫了鞋子,學他赤腳踩在地上,兩人一路小跑,待走得遠了,塗苒才忍不住笑出聲來,陸程禹看了她一眼,不鹹不淡的開口:“笑什麽,二十出頭的小兔崽子,地上爬的能看成水裏遊的天上飛的,何況是衣衫不整的,人不看白不看。”
  塗苒怒瞪他,忽而又笑:“我哪裏是笑人家,我笑一個老頭子,外強中幹。”
  陸程禹不說話,拽著她往前走,等兩人回到住所,關上門,就把她按在門上,捏著她的下巴磕,熱氣噴在她臉上:“笑啊,怎麽不笑了?”
  塗苒有些呼吸不暢,忙道:“我亂說的,你怎麽會是紙老虎呢。就算是,有個地方也必定不是紙做的。”
  他一聽就樂了,低低笑著,伸手拍拍她的臉:“才淋了雨,趕緊把濕衣服脫了,不然會感冒,”說罷更欺身上來,剝去她身上的衣物猶如在做飯時剝一棵蔥,末了隻剩了白生生嫩油油的一株。他抱起她扔進浴缸,擰開了熱水,單單說了一個字:“洗。”
  塗苒臉上發熱渾身發燙,唰的一下拉上浴簾,瞪神眼瞅著外麵,卻見人影一晃,他走了出去。她暗自鬆了口氣,又愣了一會兒神,這才拿起花灑慢慢衝刷。正是暈暈乎乎的當口,冷不防看見浴簾再次被人利落的打開,陸程禹閑暇的靠著一旁的牆壁,手裏握著罐啤酒,微眯了眼瞧她。他端起易拉罐,灌了口酒,暗啞了嗓子:“洗,我想看。”
  塗苒的心怦怦的跳,慌忙中隻用毛巾半掩住自己,熱水衝刷下來,她望進他眼中,那雙瞳仁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跳躍,像火又像水,既炙熱燙人又冰冷蝕骨,那雙眼直直看著她,與其說滿載了欲~望不如說是清心寡欲,似乎眼前並無一物,而他隻是靜默出神。
  她不由自主,深深呼吸,又被四周溫暖濕氣圍困,於是稍稍側過去,慢慢往身上澆著熱水。
  他說:“轉過來,”語調竟似不帶絲毫的情感。
  她沒動,胸前驟然襲來一股冰涼,讓人不禁寒顫,轉身去看,卻見他拿著啤酒罐揚在半空,唇角微挑,笑得輕佻。
  她忽然覺得那笑容另有含義,也許和自己內心的期望恰恰背道而馳,她在混沌中想預知未來,隻可惜理智和思緒在浴室裏,騰騰的霧氣中融化,一同虛無縹緲。她看見男人的手指捏著易拉罐微微一頓,隨即將它擱在盥洗台上,易拉罐上的一隅陷下,他跨入浴缸。
  他默不作聲,將她的手擱在自己腰胯間的皮帶扣上,低頭,扶著她的後腦勺,含住她的唇,涼絲絲的酒水被注入其中,緩緩淹沒她快要燃燒殆盡的心髒。
  她替他解開皮帶,輕巧柔和,衣物落下,兩人在溫暖的水流中緊貼著糾纏一處,然後又濕淋淋的一同折騰到床上。
  塗苒覺得自己像是一片樹葉,上一秒還在頂端樹梢戰栗,下一刻就隨著風,不住旋轉著綿軟的飄落,不能自己,有什麽東西在血脈裏奔騰流竄,輕一口重一口四處啃噬,最後,那些傷口點點綻放,血液,仿佛在生命的尾端終於噴薄而出,盡致淋漓。
  那人熱烈而堅實的身體忽然緊繃,蓄勢待發,她猛然從他的氣息裏拽回悠然一絲清明,抬手酥軟的撐著他的胸膛,啞聲道:“你忘了什麽?”
  他壓抑的低聲喘息,抬起頭居高臨下的看她,濃眉微鎖,薄唇緊抿,思索一瞬而過。
  俯□,對她輕輕耳語:“要個孩子吧。”
  ……

  變故(一)
  “如何?”他伸手拍拍女人豐腴挺翹的臀部,說話間,已從她的軀體之上剝離而去。
  塗苒閉著眼,將臉埋在枕頭裏,沒說話。身上的重量和火熱忽然消失,隻餘下粘濕的汗水,分不出是他的還是自己的。枕頭上略有些濕潤,那是她先前忍不住低泣時留下的印記。她卻想起他先前說那句話,心裏便有些期盼,大約他是真想要個孩子,她的孩子。雨後的風從大開的落地窗吹入,漸漸幹了汗漬,身上涼意頓起,腦袋也清醒數分,便開始細細回憶他那時的神情,隱忍的,迫不及待的,或者無所謂的……
  她稍微動了動,依然手酸腿乏,慢慢的從旁邊摸索了被單搭在身上,耳邊聽見陸程禹問:“還算完美嗎?”
  “什麽?”她尚未回神。
  那人貼得更近了些:“你要的禮物還算完美麽?”
  “一般,”她悶聲答。
  他一把掐住她的腰,手上加了些力道:“一般?就能叫得那麽大聲?還水漫金山……”
  她痛癢交加,連忙“嗯嗯”了數下,卻不好意思說出口。
  陸程禹哂然一笑,放過她,下床,扯了條浴巾隨意圍在腰間,然後拾起床頭櫃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紙煙咬在齒間,拿起打火機點燃了,說:“用了百分之五十的功力。”
  她側臉看著他:“牛在天上飛,百分之百的功力是什麽樣的?”
  他站在床邊,臂膀垂下,手指從她的頸項,經過脊椎,蜿蜒而下,羽毛一般若有似無的滑落,輕輕道:“會弄傷你。”
  身體輕微顫抖,她忍不住哼了一聲,用被單把自己裹緊了些。
  他低聲笑著,笑聲卻被一聲大過一聲的手機短信提示音所掩蓋。塗苒仍是歪在床上,不去看也能知道,他拿了手機去到陽台外麵。雨已經停了,太陽西斜,陽光清淡無力,透過雲層灑落,欄杆上附著透亮的水珠,不時滴答作響。
  她慢慢起身,穿上浴衣,回頭瞧了眼窗外,陸程禹坐在窗旁的長椅上,指頭點著手機鍵盤,嘴裏咬著紙煙,薄煙飄散,灰燼積了長長一截,橫支著未曾掉落。
  她到廚房打開冰箱,找了點黃油和土司片,抹勻了,用微波爐熱了兩杯牛奶。打了一分多鍾,牛奶尚是溫涼,又重新放進去,她習慣喝稍微燙嘴些的,等到上麵飄了層奶皮,這才拿出來。之後,她把這些放進托盤,端去陽台,擱在外麵的圓桌上,自己又拿了片麵包趴在欄杆上一邊細嚼一邊看林子那邊的湖,湖水灰蒙蒙的一片,色彩盡失。
  吃完了,轉身又要去拿,看見手機已被人隨手放在窗台上,陸程禹仰頭靠著椅背,有一下沒一下的吸煙。
  他此時很放鬆,或者說是身邊的這位拍檔讓他覺得放鬆,做的時候百分投入,完事了也不會膩著他,糾纏於那些微妙枯燥的問題,諸如“你愛我嗎”、“我是不是你心目中一直想要的那個人”或者“你以後有什麽打算”……沒完沒了。
  想那些年,雲雨初涉,著實瘋狂了一陣,愛不愛的話往往不過腦子脫口而出,後來漸漸說得少了,那人卻揪著他不放,像是一定要聽了才安心。等他敷衍過去,她又說,男人的話在床上哪能當真。從此以後,他便很少說,甜言蜜語仿佛成了禁忌。那人又道,你愛的不是我,隻想隨便找個女人上床罷了。他聽到這樣的話內心一陣驚悸,似乎也有些糊塗。
  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眼裏有淚,瞪著他道:“陸程禹,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累,沒有一點安全感你知不知道……”
  他才從發泄荷爾蒙的餘韻裏回過神,驟然就起了脾氣,冷冷的看著她:“去他媽的安全感,以後別在我麵前提這三個字。”
  她顯然被嚇著了,立時噤聲,坐在床沿上,默默地哭。
  他那時一窮二白,窮酸小子,母親突然間病故,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多打一份工籌齊來年的學費,未來迷茫毫無定數,自己也未曾知道,要去哪裏找所謂的“安全感”。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稍稍平複了情緒,心下又開始懊惱,終是先低了頭,走過去摸著她的頭發,好言勸慰。
  後來的相處,爭執越來越多,除了上床就隻剩爭吵,雙方都疲憊不堪,再見麵也沒了其他言語,做`愛變成一種壓抑的負擔,直到有一天,她說,想分手嗎,我們不適合。
  陸程禹緩緩吐出一口煙圈,見塗苒端了杯牛奶遞到跟前,他搖頭,衝她拍了拍自己膝蓋。塗苒走過來坐在他腿上,腦袋擱在他的肩頭,稍稍闔上眼。額角碰到他略微泛青的下頜,她不由仰臉親了一下。隨後他也稍稍低下頭,自然而然的同她接吻,整個過程若即若離,她悄然抬眼,發現他正欣賞著天邊隱隱綽綽的陽光。陽光映著他的眸子,使它們看起來清澈又柔和。
  星期天陸程禹上班,是以兩人在度假村待了不到兩日,周六下午就開車往家裏趕。回程的時候,陸程禹讓塗苒開車。她一年前就拿了駕照,但是沒怎麽摸車,一時忘了哪是離合哪是油門,幸而一路偏僻,很少有車輛往來,歪歪扭扭的開出幾步漸漸上了手。鬆了離合,添了油門,攆上前麵的大卡車,卡車上滿滿堆著鋼管,管子很長,一端斜在車廂外,隨著車輪的前進起伏晃動。陸程禹讓她超車過去,她反應慢了半拍,快到跟前才開始掄盤子,力氣又小,那些參差不齊的光管幾乎從窗前一擦而過。塗苒暗地裏籲了口氣,偷眼看副駕上的人,陸程禹拽著安全扶手說:“靠邊停車。”
  車停下,他下去坐到後座,說,“原想讓你開車上班,誰知道你的技術等級就是馬路殺手,過幾天我給你找個駕校的熟人,你去練兩個月再說。”
  塗苒高興道:“我就知道你會讓我開,老公,你對我還是挺好的。”
  “我上班近,要不哪輪得到你,”陸程禹說,“先別樂,練好了在我這兒考核過關才能上路。”
  到家以後果然就幫她聯係了駕校,離家也不遠。天氣慢慢熱起來,但是新車是動力,塗苒沒事就頂著大太陽跑去用駕校的車溜幾圈。過了幾天,車隊裏收了批新學員,老老少少有男有女的近十個,在那群人中,她看見了李初夏。
  李初夏斯斯文文的話不多,多數時候都是獨自一人,有兩三個男的想上來搭訕,也被她草草打發了了去,接下來就是在一旁排隊等著練習倒樁。
  塗苒跟著駕校裏的熟人在大馬路上開了一圈回來,就被教新學員的老張給叫住。老張六十多歲年紀,當兵的出生,北方人脾性,大大咧咧,話多能掰,平時端了張笑嗬嗬的臉,急燥起來即刻變了色,頂喜歡找塗苒拉家常。這會兒他讓學員輪番上去倒樁,自己在樹蔭底下偷懶,腳跟前放了杯濃茶,看著塗苒隻招手:“小塗,過來過來,上次你家的家譜還沒給我掰完啦。”
  塗苒一攤手:“老早就給您說完了。”
  老張道:“我回去想了想,覺得不對。你現在才多大,算算你外公也就比我大個十來歲吧,你說他是黃埔軍校畢業的我還能信,怎麽還能在傅作義手底下當上了個團長打小日本呢?看年紀不能夠呀,小丫頭吹牛了吧。”
  塗苒哈哈笑道:“我沒吹牛哇,我外婆今年九十,外公要是還在的話也有九十二了,黃埔軍校第十六期的,家裏還有畢業照呢。”
  老張又想了想,點頭道:“哎喲,老革命了,我們這樣的比不了,我那會子……”說來說去又扯起他以前當兵時的閑事,塗苒正是聽得津津有味,卻見他看著那輛學員車咋呼道:“這誰呀,我在旁邊看著呢,倒了幾次都沒進去,不行就下來,旁邊還有人等著呢。”
  那車停下,李初夏開了門從裏麵出來,白淨的臉微微泛紅,站在那裏不做聲,或者是不屑多說。
  塗苒往裏一瞧,好家夥,車子後座上擠了三個大塊頭,前麵副駕上歪著一個胖子,想是天熱車裏又開了冷氣,那幾個學員不想待外麵,就都往車裏躲,這叫人剛學車的小姑娘哪裏掄得動方向盤?於是笑道:“張師傅,你們這兒學員車的條件真好,還開著空調,大夥兒都想涼快涼快。”
  老張會意過來,大聲說:“車裏除了駕駛位,其他位上的都給我下來,我還在太陽底下呆著呢,你們倒是舒服。”又指了指李初夏,“你再去試試。”
  李初夏又試了一次,果然沒再出紕漏。她下了車,對塗苒笑笑,往她身旁站近了些。
  塗苒衝她點點頭:“來學車啊?”
  “嗯,學車。”
  “上次我朋友的孩子生病住院,勞你費心了。”
  “沒什麽,份內之事。”
  一時都沒了言語。
  兩人站在一起有些尷尬,李初夏文靜氣質裏透著清高,不像喜歡接茬的樣子,塗苒搜腸掛肚了半天,想來想去唯一的談資便是她們共同認得的那個人,而這個人,也許正是導致眼下這一微妙氣氛的原因。塗苒站了一會兒,和老張閑聊幾句之後,推說要去買點東西,就先走了。
  她的確是要去買東西的,因為陸程禹之前說過晚上要帶朋友回家吃飯,朋友不多,隻一位。她盤算著四菜一湯差不多夠,就先到菜市場買了蔬菜和肉,撈了條活魚,又去超市拎了啤酒飲料,大包小包的拿回家,忙活了兩小時,飯菜擺桌上,陸程禹先到家,不多時客人也來了。
  那人她見過,婚禮上的伴郎,瘦高個子,戴著眼鏡,未語先笑,給人感覺有些自來熟。這會兒才見了她,便笑著招呼:“嫂夫人,我來蹭飯了。”
  塗苒知他比自己大了幾歲,卻一口一個“嫂夫人”未免有些別扭,就說:“還是叫我塗苒好了。”
  那人忙說:“知道知道,”又看桌上的菜式,稱讚,“哎呦,嫂夫人好手藝。”
  塗苒見他還是這樣客套,也笑道:“雷先生,請入席,上座。”
  陸程禹卻是消受不了:“你們倆這樣還想讓人吃下飯麽,”不得已再次介紹,“塗苒,雷遠,早見過了?又不是沒名字。”
  寒暄幾句,兩男人要喝酒,塗苒去廚房裏尋瓶啟子,忽然間一個名字就跳入耳中,塗苒心想,今天和這個人還真有緣。
  雷遠在那邊向陸程禹道:“知道麽?李初夏才打電話給我訴苦,最近被她爹娘逼著趕場相親,和我一樣都是命苦的人。”他聲音不大,勉強能聽清。
  陸程禹像是“嗯”了一聲,又說:“你不是還等著關穎嗎?”
  “關穎不回來,我倒是不急,但是我娘老子在家急得跳腳,一會兒還給我安排了個午夜場。”他的聲音又放低了點,“聽李初夏的意思她最近相上個合適的,就等見家長了。”
  陸程禹又“嗯”了一聲,見雷遠瞧著他等下文,便道:“聽說了,她前幾天給我發過短信。”
  雷遠低低歎道:“你倆這是啥意思啊?”
  陸程禹沒說話,半響,卻是對著廚房裏邊問道:“瓶啟子還沒找著麽?”
  吃飯的時候再沒提那人,雷遠因為約了相親對象,沒多久就匆忙告辭,先謝過塗苒,臨走又對陸程禹說:“下樓抽根煙?”
  兩人一同下去,雷遠這才開口:“以前翻《紅樓夢》,最煩那姓林的姑娘,覺得就她事兒多,後來才知道,女人若是沒個真心對你,也沒那興趣在你跟前耍小性子。你說是吧?要是身邊的女人都跟寶姐姐那樣現實冷清,多沒意思。我呀,越是混的久,越覺得林妹妹難能可貴。”
  陸程禹點了煙,一口也沒吸,彈了彈煙灰道:“那書我不看。”又說,“你離婚官司打多了。”
  雷遠笑笑:“要是沒孩子,那都是分分鍾的事兒。”

  變故(二)
  塗苒曾給人寫過一封類似情書的信件,在她過往的二十六年歲月裏,記得住的大概也就這麽一回。
  隻是這封信尚未走出家門,就被塗爸爸攔截下來。塗爸爸那時還沒顯露出生病的跡象,是個經曆過一些事又深謀遠慮很為子女著想的中年人。他將信認真的看完,又倒回去看了看開頭,那人的名字。
  這個過程裏,塗苒的小心髒怦怦的跳個不停,她既怕被人笑話,又怕被人批評,說你還是個學生怎麽能有那些脫軌的想法。
  誰知,塗爸爸卻是語重心長道:“苒苒,這人很好。但是因為他各方麵都出眾,你喜歡的,別人也會喜歡,很多人都會喜歡,你何必要去跟人爭跟人搶呢?這世上,女人原本就比男人感性,也看重男女間的情愛,所以要活得累些,你找個成天被人惦著的,不是會活得更累嗎?還不如找個和自己條件差不多的,安穩的過日子吧。”
  塗苒聽完這番話,第一想法就是:難道我很差嗎?她跑去照鏡子,鏡子裏的人仿佛真的越看越醜。她又在心裏比較其他,頹然發現,根本無法比較。
  於是,她收了那信,鎖進抽屜裏。
  等到踏入社會,豐富了閱曆,再想起父親說的話,她竟有些嗤之以鼻。
  小時候習慣將父母放在盲目崇拜的位置上仰望,將他們的人生感悟奉若自己的金科玉律,後來回想,都是普通百姓,大抵上不過如此。至少她覺得,父親在說那段話時找錯了參照物。如今社會上的男人,又怎能和老一輩的高大全、禁欲派相提並論,即使是再不起眼的男人,也未必有隻守著一個女人過安穩日子的良心。這個年代對於不同男人的區分,隻有一樣標準,有本事的,和沒本事的,至於其他,都是浮雲。
  可是這些天來,她再次回憶那段話,忽然又覺得並非沒有道理。譬如說,她能敏銳感受到陸程禹周圍的一些異性在和他相處的時候,臉上浮現的那種神情,也記得那次去醫院,李初夏看陸程禹的眼神……她甚至猜想過,在曾經長達一年的時間裏,這兩人在浪漫的異國他鄉有沒有發生點什麽,又或者在很久以前就發生過,隻是她不了解而已。
  猜測男人的心思以及他們的前程往事,使她對自己產生了某種不屑情緒。她一邊嘲笑自己活得累,一邊又約了陸程程周末時去逛街。
  那天天氣不錯,兩人收獲也頗豐。陸程程不大愛裝扮自己,仍是學生氣的穿著,塗苒給她買了一身衣服,隻說是陸程禹讓買的,陸小妹聽了很是高興。路過商場一樓的珠寶櫃台,陸程程盯著一串手鏈看了好幾眼,臉上豔慕,塗苒瞄了瞄錢包裏麵,錢還夠,就幫她買下來。陸程程很不好意思,一直推脫也不願要。
  塗苒笑她:“傻乎乎的,人都是能撈就撈,你倒好,給你也不要。”
  陸程程說:“要是我哥我爸買的,我就要了。姐,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家裏還有老人要照顧。”
  塗苒笑道:“你這是瞧不起人,等我以後發了財,看我不拿錢砸你。這個你先拿著,我回去找你哥報銷就是了。”
  陸程程方收下,又說要請她吃午飯。塗苒也知道小姑娘沒啥零花錢,工資也不高,便說自己累了不想多走,就到旁邊的麥當勞買兩個漢堡算了。兩人出了商場,一旁的路口停了輛紅色跑車,有過路的年輕人掏出手機對著那車拍照。陸程程瞄了眼車牌,嘴裏哼道:“孫曉白怎麽跑這兒得瑟來了,這裏對她來說可是平民區。”
  塗苒問:“這是孫曉白的車啊,牛掰呀。”
  陸程程又是“哼”一聲:“肯定還不止那些錢,我爸就是傻,被這兩女的騙了。”
  塗苒笑了笑,心想:你爸不是傻,是看得開,知道這子女不能一輩子陪著自己,後半身還得指望孫慧國,年紀也大了,總不能再離一次又娶一個繼續折騰。
  進了麥當勞,巴掌大點地方,人山人海。兩人才尋了個稍微僻靜的位置坐下,就看見陸老爺子的繼女孫曉白站在櫃台邊等人。孫曉白一身名牌,人又打扮得漂亮,想不被人注意也難。陸程程努嘴道:“等她走了我再去買,懶得打招呼,”又說,“真是神經病,那麽有錢來這種低檔地方做什麽。”
  塗苒說:“你看她手上拿著男士皮包,大概是出來約會的。女人一旦戀愛了,通常會做些和平時不一樣的事。”
  陸程程不屑道:“有人看上她,肯定是衝著她的錢。不知道是個啥樣的歪瓜裂棗這樣貪財。”說罷,一個勁兒的往櫃台那邊瞧。櫃台前人頭聳動,多是男士在那裏排隊,要麽是幫女朋友跑腿,要麽是給自家孩子跑腿。
  塗苒也向那邊掃了一眼,忽見一男子的背影似曾相識,待要細看時,聽見陸程程問她:“姐,你想吃什麽,我這兒有優惠卷。”
  塗苒低頭去看,就著便宜些的價格略微點了幾樣,又想起先前那男人,抬頭去找。誰知才一會兒的功夫,卻再也尋不著,就連在一旁等人的孫曉白也不見了。
  陸程程買了午餐回來,邊吃邊說:“孫慧國老說她家丫頭漂亮,我就不覺得,無非是粉擦得厚些,一把年紀還學人小姑娘帶美瞳,那臉像是給扣了張麵具一樣。後來孫慧國一說她漂亮,我就說還沒我嫂子一半兒好看,把她氣得……”她哈哈笑起來,“鼻子都歪了。”
  塗苒也笑,隨意道:“說起美女,我倒是見過一個不錯的。”
  “誰呢?”
  “上次在婚禮上看到的,姓李,也是一位醫生。”
  陸程程張嘴就說:“哦,小夏姐,她是大美女。”
  塗苒問:“你和她很熟嗎?”
  陸程程看了她一眼,邊嚼東西邊含糊道:“不算熟,見過幾次。”
  塗苒笑嘻嘻得瞄著她:“幹嘛吞吞吐吐的,不就是你哥的初戀情人麽,這有什麽呀,都奔三的人了,誰能沒個過去?又不是玩斷背的。”
  陸程程鬆了口氣:“原來你知道啦,他倆也就是上學那會兒談過一陣子,後來就分了。”
  塗苒隨便蒙了句,沒想到就蒙著了。她喝了口飲料,才道:“初戀能成的不多,我還以為陸程禹吹牛呢,能有這樣的美女初戀,他還告訴我是他先說分手的。”
  “你倆挺逗的,連這個都能聊,”陸程程笑道:“我哥也挺帥的啊。不過他以前說,是李初夏先提分手的,現在怎麽又變了,大概是想在你麵前要足麵子吧。”
  塗苒笑了笑,才吃了點東西便覺得飽了,最近天氣悶熱,老覺得胃那裏堵著,有些兒泛酸。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了,街角的一家大藥房點著白慘慘的燈,塗苒猶豫片刻,進去買了根驗孕棒。才付了錢,手機鈴聲匆忙響起,接了,王偉荔在那邊急吼吼的說:“你快過來,你弟回來了。”
  塗苒一聽,心說這是好事啊,怎麽這語調又像是生氣上火一樣。還沒等她開口,王荔已經劈裏啪啦講了一堆。原來是隔壁鄰居老劉到網吧去堵逃學的調皮孫子,剛一瞧見,那小子就從溜到網吧裏麵去不肯出來。老劉站在門口罵兔崽子,正好王偉荔買了菜回家的時候撞見,一時熱心就幫著老劉進去找人,還沒找著別人家孫子就先看見自己的兒子,叼了根煙坐在角落裏打遊戲。
  王偉荔先驚後喜,再一細看塗巒那副打扮,沒半分像學成回國榮歸故裏的海歸氣質,心裏就嘀咕起來,想把兒子揪回家細問,塗巒卻笑嘻嘻道:“媽,乖啊,等我做完這個任務得了裝備就回去……對了,你們現在住幾樓來著?”
  王偉荔見周圍都是十幾歲麵黃肌瘦雙眼無神的少年,唯有自己兒子年長些,卻是一樣的沉迷頹廢神情,心裏急躁,不由分說,拉下老臉將那小子揪回了家,到家也問不出名堂,塗巒該吃吃,該睡睡,王偉荔不得已心急火燎的給女兒去了個電話。
  塗苒聽完,心下就有了不好預感,覺著像是一事趕一事,這日子過得下來就沒個消停的時候,頭痛得很。人雖疲倦,但該管的還得要管,索性掛了電話家也不回就直接朝娘家去了,好在陸程禹晚上值班,她暫時沒有做飯的任務。
  等她到的時候,塗巒正在房間裏蒙頭大睡,王偉荔心疼兒子怕吵著他就隻小聲和塗苒嘮叨。塗苒不管這些,衝進去就劈裏啪啦拍她弟的臉,硬是將他鬧醒了。
  塗苒抱著胳膊站在床前問道:“說,到底怎麽回事兒?”
  她弟揉著眼打嗬欠:“能怎麽回事兒,讀完了就回來咯。”
  塗苒將手伸過去:“畢業證書呢?拿來給我看。”
  她弟奮力一拍床:“你們這些人咋回事兒,和全國人民一起歧視海歸是吧,我一回來,你們個個像審犯人一樣。”
  塗苒冷笑:“嚷什麽嚷,你還有理了,我可沒媽那麽好糊弄,你別是書沒讀完就跑回來了吧,乖乖把畢業證給我看,自然就不審你。”說罷把台燈擰過來找著他的臉。
  她弟也笑,翻白眼道:“塗苒,知道你這叫什麽嗎?就是嫉妒,你從小就嫉妒我,就想從我身上挖掘些不好的事兒出來,去媽那裏討好邀功想讓她多看你一眼是吧?”
  塗苒也不氣:“管你怎麽說,我隻看畢業證,媽也隻想看畢業證。”
  她弟見激怒不了她,翻了個身過去:“畢業證還沒發,我讓他們過幾天用快遞寄過來。”
  塗苒戳戳他的背:“別蒙我,也別想著跑。我讓媽這幾天哪也別去,就在家看著你,幾時你的畢業證到了,幾時放你出門。”
  又等了近一個月,什麽快遞的影兒也沒有,再問起塗巒來他又隻是支吾,對找工作的事也不上心,成天在家竟似混吃等死一樣,塗苒心裏急過了頭也有了底,卻不動聲色,把她弟單獨叫出去吃飯,點了些啤酒,兩人邊吃邊閑聊,越說越親近。不多時她弟喝得有些高了,欲言又止,塗苒好生安慰他:“你有什麽煩心事盡管說出來,我就你這麽一個弟弟,我不幫你還幫誰?”
  塗巒聽了,不說話,隻顧趴在桌上喝酒。
  塗苒問:“你是不是不想讀書了。”
  他仍是不做聲。
  塗苒又問:“你在那邊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和女人有關的?”
  塗巒聽了這話,一時用手遮住眼,低低得哭出聲來,斷斷續續道:“姐,我沒錢,人都笑我,那些人要麽家裏做生意的要麽有個當官的老子,隻有我得靠自己打工。我後來遇到她,原以為她和他們不一樣,可是她也一樣勢力。”
  塗苒憋了半天的怒氣登時冒出來,揚手就扇了他一耳光,咬牙道:“瞧你這熊樣,沒出息!”說罷,起身要走。
  塗巒一把拉住她:“姐,你去哪?你別和媽說。”
  塗苒罵道:“滾一邊去,你還是男人嗎,你這熊樣哪個女的會看上你,人沒看上你是對的,看上你一輩子還不得跟著喝西北風,真沒出息!”她直接付了錢,頭也不回的走出去,又擔心塗巒喝得太醉不能回家,就在小飯堂門口踱步,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太陽穴突突的亂跳。又想:這孩子從小到大給寵壞了,經不起丁點挫折,不如就讓他在街上做幾天流浪漢餓餓他也好。不多時見塗巒踉蹌著從裏麵出來,心裏又是不忍,叫了出租車將他塞了進去,自己也跟著坐進去。
  一路上,塗苒問他讀書的問題,他也不愛搭腔,倒是問起關於那女人的事情,他的話就多起來,說那女的比自己大個四五歲的樣子,也是過去讀書的,讀博。兩人之間有感覺,於是表白,被拒絕,說他年紀小什麽也沒有,兩人不可能雲雲。他還說自己那一瞬仿佛失去精神支柱。
  塗苒聽了又生氣又好笑,說:“那女的也二十六七了,要是和你一樣天真,那才是真正沒得救,會被人笑死。不是她勢力,是你太天真。”有絮絮叨叨和他談了很多,無非是給他鼓勁,要他堅強,希望他能完成學業,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也不知他能聽進去多少。
  這些日子,塗苒除下班買菜做飯以外,就顧著回娘家給人做思想工作,天天疲於奔命。偶有一天早晨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最近身體有些異樣,小腹常常輕微漲痛,月事又遲遲不來,心裏也隱隱緊張起來。於是起床找出驗孕棒,惴惴不安的用了,按說明書上的時間候著,心也跟著撲通撲通直跳。閉著眼揀起來,飛快的一掃,並沒發現什麽。她有些不甘心,接連看了好幾遍,才看清旁邊有淡淡的一條線,查看說明,提示為“弱陽。”
  她心裏沒底,就想給陸程禹打電話,又不知該報喜還是報憂,正猶豫的當口,電話被人接起,那邊的男人問:“什麽事?”
  她覺得他的聲音匆忙而冷清,一時急切的心情被降溫大半,頓時沒了和他溝通的興致。
  陸程禹見她不吭聲,就說:“塗苒,我現在很忙。”
  她“哦”了一聲:“那你忙吧。”
  掛機鍵尚未按下,那邊就傳來“嘟嘟”的信號短音,一聲接著一聲,刺耳的,沉悶的,不斷敲擊著耳膜。

  變故(三)
  因為自己身上這摏事,塗苒對她弟那廂的爛攤子這幾天也無暇理會,下班後就心心念念的跑去大藥房又抓了一把早孕試紙,各種牌子的買了一堆。她之前在網上查過,測試結果為“弱陽”的原因多種,有可能試紙質量不過關,或者使用日期已過,又或者因為意外妊娠導致,也就是俗稱的“宮外孕”。想起一年前的經曆,她一顆心就墜在“宮外孕”這三字上頭拔不起來,本想去醫院直接做個檢查,奈何婦科門診早已給她留下了冰冷而驚憟的印象,因而一拖再拖,又把希望寄托在避孕試紙上。
  塗苒心緒不寧,陸程禹晚上又不在家,她也不想回去,就多走了幾步路,去周小全那裏騷擾她。
  還沒走到周小全家樓下,就見一輛紅色小車從小區門口鑽出來從她身旁呼嘯而過,她覺得那車眼熟,像是和孫曉白那輛一模一樣,回頭去看,還沒看清車牌,那車已經七彎八拐,絕塵而去。
  塗苒心說,現在有錢人跟春天的韭菜一般,一茬茬的往外冒,仿佛個個都能被大餡餅砸到腦袋,除了她自己。還是老人說得好,命裏有的終須有,命裏無的莫強求。她無精打采的歎了回氣,慢慢踱去周小全家裏。
  周小全正在啃蘋果,見她來了,知道有人做飯,晚餐有著落。於是兩人一邊燒菜一邊聊天,周小全嗬嗬直笑,說:“哎呀,小陸同誌很能幹嘛,要是上個孩子保住了,這不就三年抱倆了嗎?”
  塗苒自是心煩:“我和你說正經的,你倒是有心情開玩笑,還不知道是不是呢?要是沒有也許是一場大病,要是有了我又不太想要,反正對我來說總是不好的。”
  周小全奇道:“有了為什麽不想要?”
  塗苒擰著眉剝豆角,她的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剝來剝去手指縫裏就有些疼。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很倉促,我和他還沒到這種程度。”
  周小全笑她:“矯情,當初不就是為了孩子結婚的嘛,現在有了孩子不正好。”這話說的隨意,聽在有心人耳裏卻是直戳痛處,隻是那疼痛並非明顯,像是有鈍器在回憶裏慢慢的蹭,一點一點的磨,時刻提醒著她,就在那裏,有一塊汙漬,有一處漏洞,教人很不舒服。
  塗苒暗暗歎了口氣,沒搭理,隻懶散地橫了她一眼。
  不多時聽見門外有人慢慢上樓,步伐沉重,走幾步歇一下,伴隨著小孩兒牙牙學語的稚嫩童音,然後那人把鑰匙塞進匙孔裏開門,蘇沫疲倦的聲音傳進來:“寶寶,咱們到家了,你自個兒玩會兒,媽媽給你做好吃的去,你爸今天過生日,會早些回來……寶寶,高不高興……”話音漸弱,然後聽見對麵門被闔上的聲響。
  周小全“咦”了一聲:“我還以為這兩口子早回來了,剛剛還聽見有人在對門說話來著。”
  塗苒倒沒在意,隻說:“蘇沫真不容易,怎麽佟瑞安就這樣忙,讓一個女人又上班又接孩子,回家還得做飯。”
  周小全笑:“沒你老公忙,人家佟瑞安也常常回來做飯做家務的,不過論賺錢的話還是你老公賺得多,你以後在家做全職主婦帶孩子都行,也不必像她這樣累了。你以後是個享福的,我給你介紹的人還不錯吧,”她想了想又認真道,“其實我覺得你麵相比她好,你臉上帶了股子悍氣,除非你甘心情願,不然男的指揮不了你,蘇沫吧,一看就是溫和柔弱型。”
  塗苒說:“你不如直說我是潑婦得了。”
  兩人東扯西拉,又去找蘇沫聊了回天,不覺天色漸晚,塗苒更不想挪窩了,就在周小全家書房睡了一晚。早上天蒙蒙亮就醒了,再也睡不著,在沙發床上翻來覆去,終是拿了早孕試紙去到洗手間。周小全也起了,在外麵敲門:“測出來了嗎?要不要我幫你看結果?”
  塗苒捂著眼睛出來:“我還沒看,你去幫我看看吧。”說罷將周小全讓了進去,自個兒倒是跟在後麵。
  周小全看了看,連說:“放心,什麽事兒也沒有,你之前用得那個估計是偽劣產品。”
  塗苒“啊”了一聲,回頭:“到底幾條線?”
  “一條。陰性。”
  塗苒看著她發了一會子呆,嘴角往上揚,想笑又笑不出,然後抱著腦袋慢慢蹲了下去,坐在地上不起來,好一會兒才說:“看來我是真的生不了孩子了,”她擦了擦眼,一手濕意,“我昨天還想也許是個女孩兒……我這輩子是沒孩子了。”
  周小全跑過來戳她的腦門:“不是說不想要麽,沒有了又哭什麽,”她把試紙往突然麵前一扔:“自己看吧。”
  塗苒瞟了一眼,接著又瞟了一眼,試紙上極為清晰地兩條線,腦袋裏一空:“該死的你騙我……”不覺又嗚嗚哭出了聲,“會不會習慣性流產啊……”
  周小全鬱悶得不行:“這不是還好好的嗎,你倒先哭上了。”
  塗苒漸漸止住了哭,用手背胡亂擦了眼淚,指著外麵的天道:“以前算命的說我沒後代,我就不信這個邪,一定要把這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來,”她一時又捏著早孕試紙直樂,“瞧瞧,我要有孩子了……”
  周小全看著她笑道:“神經病。”
  塗苒開始思忖怎麽和陸程禹說這事兒。既然已經基本確定,越早說約好辦事,先讓他和他們醫院婦科的同事打個招呼,盡量能安排個口碑好的老專家看看,隨時監控胎兒的發育情況以備不時隻需,也不用再受那些陌生醫生的鳥氣。現在走到哪兒,都得充分利用手頭的資源。
  幻想著九個月之後的情形,她像是才簽了一份大單,頓時幹勁十足。下班以後就買菜做飯,忙得不亦樂乎,一時間幾個好菜就上了桌,葷素搭配相得益彰。
  完了一個人坐在桌旁傻笑,想著是等他一進門就告訴了去,還是先賣個關子邊吃邊說。隻是這桌上似乎差了點東西,該備上一瓶好酒。
  等了半天還不見人回,卻收到短信一則:十點左右到家,你先吃,別等。
  才剛看完,又進來一則,李圖發來的:找你有急事,方便的話回個電話。
  塗苒看了看就給撥了回去,那頭有人聲有音樂,都不大,李圖笑嘻嘻的“喂”了一聲:“怎麽,不用陪你老公吃飯哪?”
  塗苒問:“什麽事呀,請人吃飯沒帶錢,讓我給送錢去?”
  李圖笑道:“我有那麽慫嗎?正經事,見麵談越快越好。我在上上,你來不來?”
  塗苒一聽是江灘邊上,不遠,又看時間還早,就說:“你幫我買瓶紅酒在那兒等著,別開封,我一會兒過去拿。”
  走路去上上酒吧也就一刻鍾。
  李圖遠遠的就衝她招手。
  塗苒見裏麵人影憧憧,周圍都是曖昧不明的年輕男女,心想這哪裏是談事情的地方,小子大概失戀了拿我解悶。
  李圖手裏果然拿了瓶酒,仔細打量了她,說:“看來你今天挺高興。”
  塗苒把玩著桌上的燭台,覺得很別致,嘴裏道:“說吧。”
  李圖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就問她有沒有想過出來單幹,說是自己一直打算搞個公司,做醫療器械和實驗器材,走醫院和大學這兩條路。如今路子鋪的差不多,人脈也在疏通,已有了幾個潛在的單子,隻是人手不夠,想來想去覺得塗苒為人可靠也有經驗,就有意拉她入夥。
  塗苒聽他說了半天,不禁有些躍躍欲試。她知道李圖為人,平時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做起事來卻很有心竅,有衝勁,也敢於投入。前景與合夥人都很誘人,隻是她偏巧□乏術,能抓住生活裏的重點就不錯了,想來想去,不得不遺憾道:“我很想試試,但是最近沒那麽多精力和時間。”
  李圖說:“怎麽?打算做全職主婦了?”
  塗苒比劃了個“V”的手勢,笑嗬嗬的說:“啦啦啦,我有孩子了,以後要忙啦。”
  李圖一愣,看了看她的肚子:“還是癟的麽?領養的?”
  塗苒輕踹他一腳:“哪有那麽快,才開始呢。”
  李圖“哼”了一聲,不說話。
  塗苒奇道:“你這什麽態度?”
  李圖歎息:“純潔的女人又少了一個。”
  塗苒又是踹他。
  李圖躲開,點著她:“這做了母親的女人,往往有多偉大就會有多自私,為什麽?護崽嘛!為了保護自己的後代,她們會變得比男人更加入世,簡而言之就是越來越世俗,似乎這樣才能在社會上獨當一麵。隻要出現一點看似威脅到自己的後代小事,她們就會張牙舞爪嗷嗷直叫,以前的溫婉柔媚即刻消失殆盡,從此越來越中性化,這就是人類的動物性,因為她們要保證自己血緣的承傳。”
  塗苒想了想,問:“這麽說來,結婚就是為了繁衍,愛情就是社會騙人繁衍的幌子,社會的作用就是確保物種的繁衍?”
  李圖點頭:“孺子可教。”
  塗苒懶得和他瞎扯,拿了紅酒,順了燭台,打算走人。
  李圖又點著她:“俗了俗了,居然還小偷小摸起來,你拿人家的燭台,肯定也和你的繁衍問題有關係。”
  塗苒心說,真是,原本打算趁著燭光晚餐,向陸程禹匯報孩子的事。她自己也覺著好笑,又把燭台放回原處。兩人道了別,塗苒已往外走,李圖還在那兒說:“你還年輕,要什麽孩子呀,不如跟著哥哥我打天下去。”
  塗苒笑著,衝他擺了擺手,信步而出。
  夏夜晴朗,街燈璀璨,映著天邊低垂的圓月,像隻煮熟的鹹鴨蛋的蛋黃,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
  塗苒從有冷氣的地方出來,還沒到家就氳出一身汗,她索性放慢步子,買了隻甜筒小口的吃。她如今小心翼翼,即使這樣的熱天,她也會將冰激淩在嘴裏含一會兒才咽下。走到家樓下時她還沒吃完,剩下的冰激淩漸漸溶成濃稠的汁,順著甜筒下端溢到手上,黏糊糊的一團。她借著旁邊小賣部裏的燈光,從包裏掏紙巾出來擦手,紙巾裏的纖維又一縷縷的粘上手指頭。她趕緊將剩下的冰激淩扔進垃圾桶,眼一晃,才注意到小賣部跟前站著兩人,似乎正看著自己。
  背著光,塗苒看不清,隻知道是一男一女,都是高挑個子,那女的不知怎了,被人半摟著腰,腦袋斜斜的搭在男人的肩膀上。
  那男的向塗苒招呼道:“回來了,正好正好。”
  塗苒走近了些,才看清說話的人是雷遠,至於他旁邊的那個女人,她一看之下更覺得蹊蹺。
  李初夏微闔的眼略睜開了些,不甚清晰的說了句:“你好,我給你們送喜帖來了。”
  塗苒尚未摸清狀況,有些愣神兒。
  雷遠指了指李初夏,略帶歉意道:“她才喝了點酒,”又說,“我給陸程禹打了電話,他說一會兒就到了。”
  塗苒點點頭,向兩人寒暄了幾句,心裏猶豫片刻,仍是客氣道:“要不你們先上樓坐坐?”
  雷遠瞄了眼李初夏,她看上去真是醉了,步履微浮,眼睛半張著,隻是茫茫然的瞅著塗苒。雷遠歎了口氣,點頭道:“也好。”
  三人進了單元門,一路摸黑上樓,樓道裏的聲控燈壞了好久,也沒人去理。
  走了兩層,雷遠才想起來,“哢嚓”一聲按著了打火機。
  李初夏被突然而至的跳躍著的亮光嚇了一跳,迷糊中想起,那個男人也有這般習慣。那時的男孩,在數年前的她的眼裏,已經像個男人,一個心裏很有主意的有些固執的男人。他很早就開始抽煙,又很執拗的保留這個習慣,她曾經嘮叨過他的壞習慣,卻又膚淺的為他吸煙時的動作和神情而著迷。
  他吸煙的時候多半不想說話。他沉默的時候,他注視著自己的時候,像星空下的一片深藍海域,她毫無保留,將自己沉浸其中。她隱約記得,這樓裏的聲控燈能發揮作用的時刻不多,那男孩有時會按熄打火機,然後他們在僻靜的拐角處,在黑暗裏輕輕地接吻……
  往事曆曆在目,以至於分手後的這些年來,李初夏時常假設,若是當初,她能夠經受住來自於家庭的壓力毅然決然的跟著他,又或者在她獨自承受壓力的時候,他可以讓她看見未來的希望,那麽今天,一切都將不同。
  進了屋,兩位來訪者被女主人客氣的請到沙發上坐下。
  李初夏的手碰到一隻粉紫色的抱枕,那上麵似乎還有其他女人的香氣。她收回手,往沒有抱枕的地方挪了挪,稍稍抬眼,觸目所及之處,牆壁地板都是老樣子,家具也還是那些個,隻平添了些許女性化的軟裝修元素,說是點綴,又似乎無處不在。李初夏覺得腦袋裏一直繃著的那根弦似乎驟然間被拉緊扯斷,心下更為混亂,隻是一個勁兒的回想,和那個人的那些事,究竟是發生在許久以前,又或者就在不遠處的昨天。
  頭痛欲裂。
  塗苒去廚房裏拿冷飲和水杯,再出來,就見茶幾上多了張紅豔豔的喜帖。
  喜帖的封麵是別致的相框樣式,鑲嵌著色澤溫潤的婚照。塗苒一眼就認出照片裏的新娘,瓜子臉,鳳眼,鼻直口秀,標致端莊。李初夏的氣質擺在那裏,知性美好,即使扣著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濃妝,仍然教人看著舒服移不開眼。即使她正帶著醉酒的頹廢安靜的窩在沙發裏,骨子裏仍然散發著優渥環境下熏陶出來的的疏離和清高。
  塗苒對著那張喜帖有點兒尷尬,李初夏既沒將喜帖遞到她手上,也沒有向她提出任何口頭上的邀請,隻是隨手那麽一擱,讓它安靜獨處。熱烈的紅色,像張揚而嘲諷的笑臉,隻為一個特殊的人等待和綻放。
  終於,有人用鑰匙開門的聲響打破了此時的難堪氛圍。
  屋裏的三人都不約而同看向門口玄關處,塗苒的心七上八下,忡忡的跳動,室內開了冷氣,她仍是覺著悶熱。
  不多時,陸程禹走進來,塗苒忍不住抬頭看他,他額上有細小的汗珠,神情裏帶著些許倦意。
  他看向屋裏各人,最後,視線定格在李初夏身上,他站在那裏,低頭看著她,似乎隱隱的歎息了一聲。
  塗苒聽見,那一聲歎息低沉輕柔,仿佛飽含了無盡的情緒。

  變故(四)
  雷遠起身告辭的時候,看了李初夏一眼,後者依舊沉浸在莫名的情緒中無法自拔,因而對他的提議沒有絲毫回應。
  雷遠老早就想開溜,之前李初夏約他吃飯順便送請柬,他感慨之餘多說了幾句,勾起人的傷心事,後果有目共睹。這事發展到現在大夥兒都有些下不來台,旁觀者還是越少越容易解決,至於最終怎麽個解決法,他也估不出來。人的想法各有不同,或重情或重利,若是換了他,多半會回頭走一遭,如果既談感情又論條件,也沒半點選旁人的理由。
  雷遠才下樓,就聽見塗苒在後麵喊他,回頭,見她趿著涼拖也跟了出來,手裏抓了個零錢袋。塗苒說,家裏沒飲料了,我去樓下買點,順便咱們還能聊聊。她的表情極其自然,像是和老朋友扯家常。
  雷遠倒是有些詫異,多數女人好猜忌獨占欲強烈,這位倒好,將戰場留給情敵,自個兒先跑了。接著又一琢磨,也就知道她想聊什麽了。
  他卻沒想到另一層,塗苒此舉,多少是有些討好陸程禹的意思,美名其曰,給人空間。別人有了自由的空間,自己卻也多了想象的空間,離開那扇家門,每往外走一步,心裏的難受就多一分,像是有貓爪子在裏麵不停地撓,又疼又癢,力道漸深,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塗苒打心眼兒裏鄙視自己。
  過來人都說,聰明的女人會裝糊塗,睜一眼閉一眼過一生。有些事看得太通透未必活得簡單舒心,有些事知道的太多未必過得快樂,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做不到這點,不過是自以為聰明而已。
  此刻,塗苒覺得自己就是自以為聰明的傻女人,否則也不會在大熱天的晚上,和才謀麵兩三回的旁人談論她丈夫的上一段情史。並且,無論對方含糊其辭或是直言不諱,她都得生生咽下。
  送走雷遠以後,塗苒也沒買飲料,隻在小區裏的大榕樹下坐著。時間已是不早,乘涼的人漸漸散去。
  榕樹下不知誰用麻繩和舊輪胎扯了個秋千,以往看見小孩兒坐在上麵搖來蕩去,塗苒就不由羨慕,她一直記得兒時影視裏的煽情鏡頭,秋千上的清純少女,身上的白衣白裙在風裏飄蕩,都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角色,她們身後,必定有為女兒驕傲的父親,或者愛著她們的情人,小心翼翼的嗬護。
  可惜塗苒小時候極為膽小,想法也多,忽而擔心秋千架會塌,忽而又擔心自己失手,所以幾乎沒怎麽玩過這些玩意。她那時自我保護意識強烈,行為處事中規中矩束手縛腳,雖不引人注目也沒有大的閃失。若是一年前拿出小時候杞人憂天的勁頭,她必定不會結這個婚,最多,隻會站在遠遠的地方安靜的看著他,然後伴隨時間的推移,漸漸遺忘少女時期的情愫。
  塗苒瞪著那一扇窗後的燈光,胡思亂想。忽然又記起自己沒有帶手機,出來已經有一陣子,不知道樓上是否有人在等她。正琢磨著要不要回去,單元樓那邊傳來鐵門合上的聲音,她睜大眼睛看過去,果然見著陸程禹和李初夏出來,兩人之間不知在說什麽,李初夏乖乖的在原處等著,陸程禹卻是往自己這邊走來。
  塗苒有些兒緊張。
  陸程禹卻在路邊停下,打開車門徑直鑽進車裏,想是根本沒注意看路旁的人。
  他把車開回去,李初夏坐到副駕駛位,車子再次發動,漸漸加速,從她身邊經過,揚長而去。
  塗苒看著那車消失在夜幕之後,前方的燈光落進眼裏,極為刺目,她回過神,這才想起自己沒帶房門鑰匙。她打開零錢包,仔細翻了一遍,最終確定裏麵隻有幾個嘎嘣,就連坐公汽的錢也沒帶夠。她略一思索,決定繼續留在這裏等一會兒,如果他不回來,她就走去周小全那裏湊合一夜。
  塗苒在秋千上坐下,腳尖踮著地,她擔心這東西載不起一個成人的重量,隻將腦袋輕輕靠在繩索上。四周隻剩下單調的蟲鳴和遠處傳來的愈加稀少的人聲,她希望有人看見自己的時候,別把她當做奇怪的阿姨,或是失戀的精神脆弱的女青年。
  月亮又紅又大,周圍長了一圈毛刺,看不真切,她的等待有些漫長。
  整整一宿。
  初時,她還抱有幾分僥幸,漸漸的,這種等待開始衍生出自我懲罰的意味,她後來嚐試著用這一晚的時間評估自己所處的情勢,以及在那個丈夫心裏的地位。每當她心裏燃起一絲小希望,就逢變天,不是刮風便是下雨,一股腦的將那些火苗扼殺幹淨。如同所有對於感情過分偏執的人,放不開手去,也許無關愛情,隻因為心有不甘,無法狠下心腸切斷自己的念想,隻好借助別人的力量看清事實。
  結果就是,事實殘酷,方法懦弱,無一可取。
  月亮的輪廓悄悄消融,氣溫在不斷回升,已經數十小時沒合眼,塗苒的腦袋卻分外清醒,聽覺也格外敏銳。
  有人咳嗽了,有兩口子拌嘴了,有人扯著喉嚨罵孩子了,外麵馬路上越來越多的車輛行過,晨練的老頭老太太也越來越多,漸漸地又越來越少,隻至該上班的匆忙離家,該上學的半睜著眼迷瞪瞪的向前趕,去買菜的悠閑地挎著菜籃子……塗苒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即使他夜不歸宿,班總是要上的。
  陸程禹在住院部見到塗苒的時候,未及覺察她有半點異樣,當時正有一堆家屬圍在他旁邊詢問病人的情況。塗苒沒像往常那樣稍作等待,而是走到他跟前將手一伸,說:“鑰匙。”見他有些疑惑,便又說,“我昨晚出門沒帶鑰匙。”
  陸程禹一邊和人說話,一邊掏出鑰匙遞過去,塗苒接了鑰匙轉身就走。他直覺中認為應該和她說點什麽,於是抬頭道:“塗苒,你等等。”
  那人充耳不聞,越走越快,電梯也不及等,匆匆下樓去了。
  傍晚,陸程禹下班回到家,廚房裏冷鍋冷灶,塗苒正在臥室裏疊衣服,他走過去說:“要不咱們出去吃?”
  塗苒沒吭聲,隻專注於那些衣服上頭,他一連問了幾聲,她依舊不理。他不得不從身後握住她的胳膊肘,這才迫使她做出點反映,她扯了扯胳膊,想要掙脫開去。
  他一鬆手,她就走到旁邊,平靜的看著他:“咱們談談?”
  陸程禹似乎歎了口氣,沉默稍許,率先走到沙發旁坐下,說:“談吧。”
  塗苒放下手裏的衣服,搬了把椅子坐到他對麵,她轉著手指間的婚戒,心裏想著開場白。戒指買大了,後來王偉荔用紅線給她繞了半圈,才勉強合適,塗苒嫌土氣,也仍是戴了,一直戴著。
  她抬眼,見陸程禹正專注的看著自己,她仍是抱著一絲希望等他主動開口,他既然不說,那麽隻好由她做主了。她又想了想,直視他的眼睛:“我們也別浪費時間,我隻想問你幾個問題,我希望能聽到誠實的答案,當然你有想問的也可以問我,我也一定以誠相待,問題的數量相等,”她努力使自己看起來沉穩平靜,但是話一出口,聽在耳裏又覺得別扭,於是笑一下,“就像真心話大冒險那樣,我們今天隻說真心話。這遊戲你應該玩過吧?”
  陸程禹點頭,反問道:“你才問的也算一個問題嗎?”
  “算,”塗苒說,“所以現在還是由我來問。”
  陸程禹笑了笑,等著她提問。
  塗苒直接道:“你和李初夏的情況我從側麵了解了些,但是我想直接聽到你的想法,”她暗吸一口氣,“當初如果沒我懷孕那件事,你們會重新在一起嗎?”
  他認真道:“不是沒有可能。”然後他問:“你昨晚出去也沒帶手機?”
  “沒帶,”她說,“該我了。你是不是一邊考慮同她複合,一邊和我那什麽?”
  他看著她:“不是,是那之後的事情,”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沒看見我昨晚給你發的短信?”
  “看見了。”塗苒迅速作答,思維還停留在他上一個答案裏。停頓片刻,她才頗為艱難的提出下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一直在她心頭盤桓許久,一直無法問出口,她略微放低了聲音,也許為了讓對方聽得更叫清楚,一字一句說道:“你是不是,在知道孩子沒了以後,有想過和我離婚?”
  陸程禹明顯一愣,兩廂裏皆是沉默。
  他的身體稍稍前傾,雙手交握,臂肘支在膝蓋處,這樣似乎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有想過。”
  塗苒看著他,點了點頭:“該你問了,不如最後一個問題讓我來幫你說。”她想了想,“要不你問我,先前那個孩子是你的種嗎?”
  陸程禹卻說:“你昨晚怎麽過的?”
  塗苒沒有回答,站起身來宣布:“我沒有其他問題了,遊戲結束。”
  陸程禹說:“我還沒聽到答案。”
  塗苒走進臥室,一邊收拾行李廂一邊說:“誰說過一定要回答了?其實你也可以拒絕回答。”不多時,她拖著行李箱走出來。
  陸程禹問她:“去哪兒?”
  “我媽跟著塗巒上北京了,我回去陪著老太太,”她笑了笑,“如果這算最後一個問題,我可沒欠你的。”還不等他說話,她已經走出去,哐當一聲帶上門,一下就隔絕了煩惱之源。
  塗苒拎著箱子慢慢往下走,身後悄無聲息,到了一樓,她想歇會兒,就在台階上坐著。
  猛然間安靜下來,她開始為自己感到羞恥,為一年前發生的事情感到羞恥,她用手捂住眼睛,很安靜的哭。
  不知過了多久,樓上有人大聲說話,二樓的兩口子在吵架,相當激烈,伴隨著驚人的信息量,髒話渾字咳咳啦啦的蹦躂出來。塗苒聽了一會子,心說還是這樣的交流方法才稱得上快意恩仇,她抹了抹臉,拖著箱子走出去,路過陸程禹買的那輛車,不覺往輪胎上踹了一腳,心裏懊悔,竟然忘了拿出鑰匙,不然順了他的車也好。
  陸程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聽見隔壁的音樂傳來,這才想起是看新聞的點了,他從扶手邊的收納袋裏摸出遙控器,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開始換台,不知不覺中調了幾圈,他按下關閉按鈕,將遙控器扔到茶幾上,站起身,走去陽台。
  這天說來也怪,往常這時樓下的人不少,這會兒倒是一個影子也見不著了。


  變故(五)
  那天上午一進家門,塗苒就從桌上拿起手機查看,一條短信,幾個未接來電,有陸程禹打來的,有從娘家打來的,還有周小全。她先看短信,內容平淡無奇,和之前收到的那些個幾乎一字不差,想是那人早把這樣的短信存在草稿箱裏以備不時隻需。她不覺哼一聲,又翻回去看來電時間,猜想大概是因為她沒接電話,陸程禹才給她發了這則信息。
  塗苒班也不上,靠在床上先給娘家回了個電話,王偉荔在那頭說,怎麽昨晚打你家座機也沒人接呢,真是急死個人。
  塗苒問她出了什麽事,王偉荔說,還不是因為你弟,我叫他回去讀書,他說先要去大使館續簽,要一個人上北京去。我看他那樣子靠不住,想押著他走一趟,我擔心他糊弄人,別出了這家門也不去讀書撒腿就給我跑了。
  塗苒那會兒頭暈腦脹有氣無力,說,媽,那你去看著他,老太太這邊我先陪她住著。
  王偉荔問她,你老公怎麽辦,要不讓他暫時也到這兒來住住,現在有車也方便。
  塗苒說,他忙,醫院裏隨叫隨到的,再說這麽大個活人也餓不死他。
  兩人商量好,王偉荔和塗巒過幾天進京,塗苒仍是提前搬回去住著。正是忙碌的當口,就把周小全來電話的事給忘了。過了兩天,周小全又打給她,劈頭蓋腦來了句:“我跟你說,出事了,剛才你那老同學要抱著她孩子一起跳樓呢,嚇死我了。”
  塗苒那些天成日在兜裏揣著手機,手機不響,她就三五不時的拿出來看,沒看出什麽名堂,偏巧鈴聲忽的大作,順便帶來這個讓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她想象不出蘇沫那麽柔弱的人抱著心肝寶貝要去尋死的情形。
  周小全說:“前段時間就老聽見兩人在家吵架,孩子哭了也沒人管由著她去,我還當怎麽回事呢,真看不出佟瑞安那樣個老實巴焦的樣子也在外麵有個女人,真是會叫的狗不咬人。”
  塗苒問:“蘇沫現在怎樣了?”
  周小全說:“還好現在放暑假,不然她隻怕連班也上不了,每天抱著孩子發呆,要不就是拉著我的手掉眼淚,孩子餓了她就兌點牛奶應付,佟瑞安以前晚上還回來,現在倒是成天見不著人影,夜不歸宿了。”
  塗苒聽見這“夜不歸宿”四個字就心煩氣躁,略收了心神,說:“周末有空我過來瞧瞧,她現在帶個孩子,娘家也沒人在這邊撐著,你多幫幫她吧。”她掛了電話回桌上吃飯,王偉荔和塗巒已經出門,家裏隻剩她和老太太兩人。
  老太太擱下筷子問她:“是不是小陸的電話呀?”
  塗苒一愣:“不是。”
  老太太又說:“你在這裏住了幾天,是不是要回家看看去?”
  塗苒笑:“您嫌我煩想趕我走呀,這不就是我的家嗎,我賴家裏怎麽了,偏不走。”
  老太太也笑,尋思著問她:“要不這個星期天讓小陸過來吃飯吧,年輕小夫妻的總這樣分開住也不好。”
  塗苒一邊夾菜一邊說:“他來不了,昨天還給我打電話說現在病人多,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呢。”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沒再做聲,把盛了魚的盤子往外孫女兒跟前挪了挪:“苒苒,你最近怎麽瘦了,臉色不好,吃的也少。你記得周末去菜市場買些筒子骨回來,咱們熬些湯喝。”
  到了周末,老太太熬了些湯,兩人喝了點,塗苒用保溫瓶裝了給蘇沫帶過去。
  周小全正陪著那娘兒倆吃飯,桌上幹巴巴的幾樣菜,一碟皮蛋拌豆腐,一盤紅菜薹,幾隻外麵買的炸魚,蘇沫眼圈又紅又腫,頭發散亂,正端了碗稀飯喂孩子。塗苒接過碗去,說:“我在家吃過來的,你吃吧,我幫你喂寶寶。”她舀了些湯澆到飯裏,又把湯裏的肉用勺子壓碎了,慢慢喂給小家夥吃。小家夥吃得開心,嘴邊粘著飯粒,一口等不得一口。
  蘇沫望著孩子歎氣,拿起筷子撥自己碗裏的飯粒,半天也沒往嘴裏送去。
  周小全無可奈何的看看塗苒。
  塗苒說:“你總這樣不吃不喝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孩子怎麽辦?你讓她靠誰去?她才多大點,憑什麽要跟著你遭這份罪?”
  蘇沫一聽,咬著唇,眼淚就啪啦啪啦的掉下來
  周小全脾氣急性子烈,這會兒見塗苒把話說開了,也忍不住也道:“要是我就把孩子直接扔婆家去,跟他老娘說看看你們養的是什麽兒子,連剛出生的孩子都不要了,你們不管憑什麽我管呢。要是還想一起過,把佟瑞安揪回來好好談談,先別急著吵架,有問題解決問題,看看是不是你因為孩子忽略了他才讓他有外心,主要是弄清楚是精神出軌還是肉體出軌。要是不想過了,收集證據,趕緊撈錢,能撈多少撈多少,一定要刮幹他的油水。要是我,立馬離婚走人,其他的談都不談。”
  塗苒瞪著周小全,抿著嘴直搖頭。
  周小全說:“瞪什麽瞪,我說的怎麽不對?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這樣的男的還留他做什麽?要出軌的話,當初就別結婚了。”
  蘇沫聽了,在一旁捂著嘴哭,那孩子見自己的母親掉眼淚,便在旁邊目不轉睛的望著,滿臉好奇神色。
  塗苒將孩子抱過來摟在懷裏向著自己,小聲道:“周小全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當人的感情是水龍頭,說開就開說關就關,哪有一出問題就鬧著離的?什麽精神肉體出軌的,現在談這些有什麽意義?再說現在不隻是大人的事,還有個孩子,問題怎麽解決,主要還是看蘇沫自己的意思,不過無論怎麽解決,一定要對自己和孩子好點。”
  周小全義憤填膺:“又是你們這種已婚婦女的調調,假惺惺作態勸和不勸分,他們在外麵彩旗飄飄你們還要在家給人生兒育女?滿大街都是三條腿的男人,自己軟弱就別拿孩子當借口。”
  塗苒見蘇沫已是嗚嗚的哭出了聲,忙說:“不談了,先吃飯。但是蘇沫啊你現在不是一個人,有個孩子在跟前,當媽的人再怎麽著也得打落牙齒活血吞,不然有什麽資格當人老娘。不管什麽事,孩子第一,她也隻有你這麽個可以依賴的人,先把孩子照顧好再說,任何事都得放一邊去。”她把筷子塞到蘇沫手裏,“堅強些,多少要吃一點。”
  蘇沫執著筷子,夾了粒飯團到嘴裏,含糊道:“我想找個律師先谘詢一下。”
  周小全拍手:“好,就是應該這樣,不打沒準備的仗,”她想了想,轉向塗苒,“你老公不是有個律師同學嗎,好像專搞這些事的。”
  塗苒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說:“你要真有這想法,我幫你聯係聯係。”
  兩人從蘇沫家裏出來,周小全埋怨她:“塗苒你今天怎麽回事,蘇沫那樣的人都能抱著孩子要跳樓了,可見她被欺負的有多狠,你還在那裏勸來勸去,太虛偽了吧。”
  塗苒歎了口氣:“蘇沫是什麽樣的人我比你更了解,她那樣子哪裏是想離婚的。”
  周小全說:“人家都想見律師了。”
  塗苒說:“你走著瞧吧,她也就能說說狠話。再說她現在這種情況,一個月一千多塊,娘家又不在這邊,要是離了怎麽養孩子,佟瑞安這人要是鐵了心多半是不會要小孩的。”
  周小全將信將疑:“虎毒還不食子呢,佟瑞安平時對孩子也不錯,未必不會要吧?”
  塗苒說:“你不知道,佟瑞安這人,別看他平時溫文爾雅,心腸還是挺硬的。”
  周小全問:“你怎麽知道呀?”
  塗苒搖頭:“以前的事,不說也罷。”
  周小全感慨:“照你這麽說,找男人還得找個心腸軟的。”
  塗苒又是搖頭:“這可不好說。他對你心軟,自然也會對別人心軟。”她猶豫著,終於認真道,“全兒,我倒是真想離婚了,不離這日子沒法過了,憋屈。”
  周小全瞪著眼瞧她:“這什麽意思啊?說著玩的吧,這不剛有孩子了嗎?”她想了想,“不會是陸程禹那小子也有情況了?”
  “我……”塗苒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就是忽然覺得挺沒意思,結了婚就是材米油鹽,沒勁,其實婚姻這種製度挺不人道,硬是把兩個人幾十年如一日的綁在一起,天天磕磕碰碰在一起,四目相對,兩相生厭,就是神仙也受不了啊。那些金婚銀婚的,我就不信他們互相對著不膩味,你說這人這麽自虐到底是為什麽呢?就為了老來有個伴?互相有個照應?不孤單不寂寞?”
  周小全白了她一眼:“還以為什麽事,庸人自擾,嚇我一跳,”她一揮手,“哎呀,真是,那個佟瑞安讓我開始懷疑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了。不過陸程禹不一樣,我是觀察了好久才把他介紹給你的,他這人應該沒什麽情趣,但是原則還是有的。”
  塗苒抿了抿嘴,說:“其實男人都一樣,隻不過有的為自己想得多些就放縱了,有的為別人想得多些,自製力責任感也就強點。如果條件差不多的話,男人女人都一樣,說來說去還得看人品和良心。”
  ……
  佟瑞安說,這不是人品和良心的問題,沒那麽複雜,就是一時的誘惑,男人和女人都一樣,都會遇到這種誘惑。
  佟瑞安說,這事兒已經完了已經過去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男人不會把這種事當回事,完了就完了,該回家還得回家。
  佟瑞安說,就是覺得生活有點累有點麻木了,每天都是孩子,錢,尿布,奶粉,你又和我媽把關係搞得那麽僵,我很累。
  佟瑞安說,沒什麽喜歡不喜歡愛不愛的,我早說了我已經和她斷了,你還想怎麽樣?
  蘇沫含著淚問他,那你還愛我嗎?
  佟瑞安說,愛。他的表情有點生硬。
  蘇沫冷笑,你撒謊。
  佟瑞安幹脆翻了個身睡去,一聲不吭,任她怎麽問就是一聲不吭。
  蘇沫仍是找到他倆繼續來往的證據,她越來越像一個出色的勁頭十足的偵探,她把證據扔到佟瑞安的臉上,又哭又笑。
  佟瑞安看著她,你瘋了,神經病。下一秒卻又抱住她,蘇沫,你聽我說,我會和她斷,但是你要給我時間,我會好好解決這件事,我們有孩子,我不會不要孩子。
  她給了他時間,他用那些時間不回家。忽然有一天那女人打電話過來,說,我懷孕了,他人一直在我這兒,你別再纏著他了。
  蘇沫握著話筒,氣得渾身發抖,大熱天打著寒戰,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去找佟瑞安的父母,婆婆說,這事我們會批評他,你別和他吵,你越鬧會把他推得越遠。
  她哭泣著,抱著孩子“撲通”一下跪在他們跟前,使兩位老人嚇了一跳。
  蘇沫獨自躺在床上,睜著眼聽著黑暗裏的天花板,她想起那天的事,突然坐起身來,揚手就扇了自己一巴掌,臉頰頓時火辣辣的痛。
  她發著呆,又不知過了多久,利落的下床,打開電腦。
  她進了那個女人博客空間,以前是匿名進去,現在也不管這些了。
  她一頁頁的翻看那個女人的博文,看她寫歐洲各國的遊記以及掃貨經曆,她的書評影評,她的服飾搭配,她的名牌鞋包,她發現的一切美好的昂貴的或者不昂貴的帶有異國情調的小物品的描述和照片。她的文字幹淨,見解高深,看不出一絲炫耀的意味。人們紛紛留言,說她是德才兼備的優秀女人。那些留言除了恭維就是豔羨,獨有一人寫的除外,那是個男人的口吻,有調侃有欣賞也有曖昧溫情,語句綿長,文筆不凡。
  蘇沫的心迎接著一撥又一撥的淩遲之苦,她知道那人是誰。他不曾為她寫過隻言片語,卻曾摟著她笑:我隻會寫程序,你讓我寫酸掉牙的情書,無異於讓我受酷刑。我對你的感情,不屑於用庸俗的文字來玷汙。
  他們當時年輕得很,除了愛情和學業,幾乎一無所知。
  蘇沫看著照片,白衣長裙的女人站在希臘的愛琴海海邊,飄飄若仙。
  蘇沫聞道自己頭發上的油煙味,孩子吐出的奶水味道,還有被人拋棄和嘲笑的女人特有的瀕臨衰老的氣息。
  
  不拿愛情說事兒(一)
  塗苒在水槽邊洗衣服,是件絲綿暗花連衣短裙。裙擺上沾著粉白相間的冰淇淋汙漬,想是那天黑燈瞎火的時候不小心黏上的。她很喜歡這條裙子,秋冬時分買的某打折品牌,折後也要三百多了,她的夏裝能達到這個價位的很少。她的皮膚不算白皙,淺咖的主色調正好能提亮膚色,小旗袍的掐腰樣式又突顯窈窕身段,女人味十足。她那天第一次穿上身。
  彎腰搗鼓了半天,弄髒的地方仍是有隱隱的油跡,別在耳後的發絲一撮撮散落下來,她抬眼看著那些發端,又看向鏡子裏的自己,未上妝,頭發隨便揪著,臉色些微泛黃,比以往看起來疲塌。不知怎的,她就想到了蘇沫。
  她和蘇沫在大學裏結為好友,多少有些人以群分的意思,兩人都不是多愛引人注目的個性,於是悶聲悶氣的湊到了一塊。蘇沫沒變,還是以前的性子,就像她年少時的一麵鏡子。塗苒不願在那麵鏡子裏看見自己的影子,平心而論,她覺得蘇沫混得有些兒慘,或者說她的精神近況讓人覺得頗為糟糕,沒錢的人那麽多,也有人成天傻乎乎的活得樂嗬,並不見得多糟糕。可是沒錢的有著嗷嗷待哺大的幼兒的婦女,在不得不離婚時卻沒有獨自麵對未來的底氣,這便是件糟糕的事了。
  一對夫妻,有多年的感情基礎和相互磨合的經驗,尚且熬不過初為人父人母的磨合階段,更何況缺乏感情基礎,隻靠性和單方麵妥協來維係共同生活的兩個男女。
  自從和陸程禹結婚,就物質方麵而言,她的確過得寬鬆不少,但是這種感覺漸漸向著依賴的性質發展,這種依賴使她越來越覺得心慌,越發佩服自己當初賭博的勇氣,然而羞恥的體驗,對她來說隻一次就遠遠足夠。
  如果有些錯誤注定無法挽回,當事情發生時,她至少要有轉身離開的底氣。
  塗苒匆忙擰幹衣物,將它搭在掛毛巾的拉杆上,進房間裏打了個電話。
  她打電話給李圖。
  李圖說,正好,我就在同濟醫院旁邊的酒吧,離你們家也不遠,你過來吧。
  她問,你跑那邊去做什麽?
  李圖說,我才找醫院的人談了點事情。
  塗苒沒說自己最近住回了娘家,李圖在今後也許會是自己的老板,她稍微收拾一下,出門打車,過江。
  這次的談話地點比上次要安靜亮堂得多,塗苒到的時候,李圖正一人靠在吧台前自斟自飲。
  李圖看著她進門,在自己跟前坐下,他笑了笑,開口:“我突然覺得應該告訴你,夜晚是女人最好的妝容。”
  塗苒撇嘴:“太文藝,不適合你。”
  李圖又笑:“其實我是想告訴你,我一直挺喜歡你的,最近這種感覺好像又多了點,你說你這麽早結婚做什麽?”
  塗苒略微驚訝,提醒他:“我肚子裏現在有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
  李圖笑出了聲。
  塗苒說:“女人懷孕的時候,女性荷爾蒙分泌比往常都要旺盛,容易吸引男人的注意,很正常。”
  李圖連連點頭:“原來如此,那我心裏好受多了,”他用手指頭點點桌麵,“趕緊談,那邊有個美妞注意我半天了,我得抓緊時間過去會會。”
  塗苒說了自己的想法,原來的公司那邊先不辭職,暫時過來幫幫他的忙,其他的以後再說。李圖明了,知道她不放心,有騎驢找馬的意思,就說:“要不你把你老公叫出來咱們互相認識一下,以後有什麽業務也好開展嘛。”
  塗苒當初辦婚禮沒請公司的同事就是因為這一層關係,擔心會給陸程禹添麻煩,現如今更是不想的,見李圖提起隻得婉言推脫過去。
  李圖直言:“塗苒啊,你說你這人吧,比你能幹的不是沒有,我為什麽不找別人?一是因為我們這麽多年的朋友,我信得過你,二來,你老公的聲名我也略知一些,他現在主治在大學裏也是講師,過不久評上副高,指不定就往副教授級別去了,資源利用嘛。”
  塗苒半真半假地說了句:“你不是說喜歡我嗎,原來是這麽個喜歡法。”
  李圖倒是樂了,歪著頭看著她笑了半天,還要說什麽,就被塗苒比劃了個手勢止住,塗苒說:“我一孕婦,情緒容易激動,要是說了什麽不好聽的你也別介意,反正我現在就這想法,要麽你看的起我讓我去幫忙,要麽咱們以後還是朋友,其他的免談,事先聲明,就算你請了我,以後想讓我老公入局,那也是不可能的。”
  李圖考慮一會兒,又笑道:“強買強賣啊,不過還有點個性,算了,誰讓我中意你呢。”接著兩人商量了一下擬定合同的事情,又聊了會子天,李圖說了說接下來的工作進度和安排,之後就起身尋覓才看對眼的佳人去了。
  塗苒要的礦泉水還沒喝完,她稍微換了個姿勢坐好。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牆角那一方的桌子,又不會太過明顯。她拿起玻璃杯喝水,隔著過道、人群和桌椅,稍稍打量已是幾天未見的那人。
  他穿著白襯衣,上麵幾顆扣子解開了,領口微敞,袖子擼過手肘,全不似上班時那般拘謹,此時正一手夾著煙,靠在椅背上和旁邊的人說話,跟前的桌子上放著啤酒和一碟鍋貼餃。
  他先前一進來,塗苒就看見了他,手裏就端著這碟餃子,想是在旁邊的小店裏買的,有些燒糊的樣子,硬邦邦的質地。他到現在也沒吃幾口,酒倒是喝了一些。
  周圍那些人,有幾個她瞧著是眼熟的,估計也是才下班或者中途稍作休息的同事,看年紀都是沒地兒吃飯的單身漢模樣,聚在一起邊吃邊聊。
  那人拿起酒瓶喝著酒,眼風往這邊淡淡一掃,塗苒便知道,他也看到自己了。
  她略微側過頭,將玻璃杯擱回紙墊上。李圖已經結過賬,她站起身,拽著手裏小包,走了出去。
  不遠處,李圖忽然品出了點味道,他似乎許久沒見過身旁哪個女人有這樣專注的眼神,她看著那男人的時候,雙眸盈盈如同浸潤著水光,臉部的側麵線條在燈下呈現出細致而柔弱的特殊氣質,與以往不同。他想著若是有個女人這樣注視自己,管她美醜,他多半是上去先吻了再說,至少這一刻,她是讓人著迷的。
  不久,李圖就看見那個穿白襯衣的男人,擱下手裏的酒瓶,也走了出去。
  路邊不讓停車,塗苒準備過馬路攔出租車,她正往上人行天橋上走,陸程禹已經從身後快步跟上來。她走多快,他就走多快,她停下,他也停,而後側頭看著她,低聲笑著:“越叫你,你倒走得越快,”他嘴裏咬著煙蒂,嗓音略顯沙啞,他伸手從唇間拿出後半截子香煙,想扔了,四處看了一遍,沒找著垃圾桶,就這麽捏在手裏。他又笑:“說吧,究竟對我有什麽意見?”
  陸程禹這麽無所謂的隨便一問,塗苒的腦袋裏卻是有些懵了。幾天來她的神經一直繃著,心裏也不舒坦,漸漸這種不舒坦變成了習慣,一種想到他時就會產生的固有模式。現在她沒提防他會跟著自己出來,更沒提防他這樣的懶散隨意的發問。之前她腦袋裏塞滿的條條框框,關於自己的,關於他的,關於他們兩人之間的,雖然互相牽絆著,但是條理分明思路清晰,現在竟是一點頭緒也尋不著。
  她微微窘迫,側臉看向橋下閃著燈的黑壓壓的車流,嘴裏答道:“沒什麽意見。”每當車輛疾馳而過,橋上就有輕微的晃動,這種情形暫時掩蓋了她的窘迫。
  車輪摩擦著每一寸馬路,聲響不絕於耳,她聽見他又說了句什麽,沒聽清。他握著她的胳膊將她帶向一旁,天氣仍是熱,他手心的溫度比周圍的空氣還要炙熱,她並不覺著難受,隻感到他的指腹略微粗糙的摩擦著自己臂膀上的肌膚。兩人挪到縛在橋欄杆上的碩大的廣告牌之後,這樣就清靜許多。他鬆開手,手指頭無意間劃過她的腋下胸緣,她極不自然的向後退了一步。
  他有所察覺,卻也不以為意,隨意靠在欄杆上,再次開口:“最近工作忙嗎?”
  她點頭:“有些忙。”
  他又問:“老太太身體還好嗎?”
  她也是點頭。
  他說:“過幾天有時間我會去看看老人家,”見她不做聲,接著道,“最近事多,難免會忽略,大家都忙,互相體諒一下。”
  塗苒心想:我一直很體諒你呢,就不知你在忙些什麽。她沒答話,抬手拂去掠過眼睫的發絲。
  夜晚起了風,悶熱的風,夾雜著塵埃氣息和汽油味道升騰上來,有人匆忙走過,也有人閑暇漫步,偶爾側目打量他倆。
  橋的另一邊,也有一對男女站在鋁製的廣告版後麵交談,聲音很大,不避嫌的調笑,那女的直接說了多少錢多長時間什麽步驟,那男的嫌貴,討價還價。
  塗苒覺得很不自在,心想他若是要交談也不必找個多有情調的地方,至少是個正經的談話場所。她心裏有個提議,卻見他又揚起手腕看了回表,就將那想法咽了回去,又聽得他說:“工作很忙,平時就放鬆點,不然累得慌。”
  她這回接話了:“我確實有些累了。”
  他說:“要求放低點,就不會覺得累了。”
  塗苒品味著這話的弦外之音:我對你要求不高,你也別指著我能因為你改變多少。
  她不由笑一笑:“我的要求原本也不高,但是總不能比以前放得更低。”
  陸程禹立即問道:“你指哪方麵?”
  她心灰意懶:“各方麵,”見對方仍是看著自己,於是敷衍,“人結婚,我也結婚,怎麽我就覺得自己跟帶薪保姆一樣,還得伺候大少爺。你三天兩頭不著家倒好,一回來,我就得忙。還有,你成天假正經的不吃回扣不收紅包,你們同事是不是都特不待見你,你讓他們都怎麽混?你們這一行要是沒了灰色收入根本混不下去,你說你那點錢買台車就沒了,你不是打算換房子嗎,現在還不是連個廁所也買不起?反正我跟著你是什麽好處都沒撈著。”
  她這話說得有些胡攪蠻纏的意思,要是對方認真追究,一五一十的算賬,必定能給予反擊。不過陸程禹既不著惱也不點破,認真聽她說完,點頭應道:“看來主要還是經濟方麵。這個我隻能說盡量了,能力有限,我這人就這麽點出息。老爺子會賺錢,但是我學不來他那一手,估計這輩子就這樣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不是才給了一套房子嗎,想住大間的,你現在就可以住過去,隻是離你上班的地兒有點遠。”
  “什麽意思,你是說那房子歸我了?”塗苒隨意道,“還是……你承認自己出軌了?”
  他愣一下,似乎才回憶起之前兩人的約定,微笑著說:“我是想在現有的基礎上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他言語誠懇,態度輕鬆。
  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無處使力,心裏壓抑的情緒繼續飛漲,幾乎要把她淹沒。她暗暗吸著氣,仿佛有條蛇在腦袋裏嘶嘶吐出信子,她想象著那上麵正在分泌毒液。她一扭頭,再次看向橋下的車輛,這次卻隻看到堅硬的廣告牌背麵,近在咫尺,散發出幽幽冷光。
  她被自己氣樂了,抬眼瞪著他說:“不止這些,你這人壞毛病太多,罄竹難書。你總是把髒衣服亂扔,床頭櫃上有,五鬥櫃上有,掛衣架上也有,我不知道你哪些還要穿哪些是換下的,我把它們收起來都洗了,你又折騰著找我要。浴室裏就有收納筐,你換下的為什麽不能放過去?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安排,沒那麽多時間圍著這些打轉,你這是存心增加我的工作量。還有,你什麽時候做過一頓飯?拖過一次地?你吃過的碗總是堆在水槽裏,等我回來洗……”
  他舉起一隻手,做出投降的姿勢,又被她打斷道:“你還把煙頭擱在電視櫃上,我才做完清潔,結果一看,又是一片煙灰。”
  他稍稍辯解:“嘿,就那麽一次,因為當時要接個電話,隨手放的。”
  “還有,”她不理會,繼續道,“你每次洗完澡都把花灑掛的那麽高,我要踩在浴缸邊上才能夠得著,這事我和你說過多少次?結果你還是我行我素,你是存心想摔死我,你真陰險,借刀殺人,還是這種高概率的死亡方法。”
  他“嗤”的一聲笑了,忍俊不禁,問道:“還有什麽?”
  她認真想了想:“隻要是你用過的瓶子,油瓶,醋瓶,飲料瓶,礦泉水瓶,我再用的時候沒一次能把瓶蓋擰開。一個瓶子,你說你使那麽大勁兒做什麽,你和它有仇?還是你有病?”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更是擲地有聲,“陸程禹,我告訴你,這種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他側頭打量她,冒出一句:“你是不是那個要來了?”
  她氣得夠嗆,半響說不出話,隻瞪著眼回視過去。
  他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半天才又問:“你那個多久沒來了?”
  她心裏一慌,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看向別處,手腕卻被他扣住。她低頭,見他用三根指頭搭上她右手的脈搏上。她曾隱約他說過,他對中醫並不排斥也無偏見,讀書的時候忽然來了興趣,跟著人學過一段日子。
  她暗暗花了大力氣想要收回手,行不通。而且兩個成年人在外麵拉拉扯扯很是難看,末了隻得由了他。過了一會兒,他放開她的手,湊近她耳邊:“就算我這人有那麽多缺點,但是床上的表現,至少還是讓你滿意的吧?”他又伸手輕拍她的臉,“要控製自己的情緒,不然對孩子不好。明天請假過來一趟,去醫院查查,順便建個檔。”
  她退後幾步,離了他遠點,才說:“這孩子我不打算要。”
  陸程禹探究的看著她,微揚起眉毛:“為什麽?”
  “因為我們對婚姻的要求不一樣,”塗苒反問,“你對婚姻的要求是什麽?真的隻是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
  他略微想了想:“有點那個意思,不過我不會總結的這樣簡潔。”
  塗苒說:“我以前也是這麽想來著,現在又覺得這樣不對。這世上有很多值得擁有的東西,也有很多東西需要放棄,我現在就想放棄一些東西,反正人一輩子走的路都是這麽修修補補過來的,走彎了,就得修正它。”
  陸程禹斂了笑,微蹙著眉低頭看她,說:“修正什麽,我看你就是在瞎折騰。”


  不拿愛情說事兒(二)
  陸程禹猜測塗苒已有生孕,並非偶然。
  約摸兩星期前,陸老爺子給他來過一通電話,頭句就問:你媳婦肚子裏有動靜了沒?
  陸程禹回他:不知道。
  陸老爺子急了:這事兒你怎麽能不知道咧?你成天在忙些什麽?
  也不管兒子耐煩不,他又絮絮叨叨說了回話,大意是:
  才做了個夢,他正在渡頭等船,江上起了大霧,不見船來,卻聽身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位半老徐娘,那婦人手上抱著個小小嬰孩,孩子露著臉,身子裹在大紅裹被裏。婦人說:老先生,你能幫我抱一會兒孩子不?我身上背的東西多,有些累了。夢裏的陸老爺子往她身後瞧了眼,就見一個灰色小包裹,心裏泛起嘀咕:隻怕這是人販子,又或者扔孩子的,我可不上她的當。遂道:一個孩子能有多重,你還是自己抱著穩妥點。那婦人說:這可是你家的孩子,你不抱抱嗎?老爺子一聽急了:我這麽大把年紀,哪會有孩子,你這婦人別瞎敗壞我的名聲,要是我婆娘知道了,定會和我過不去。那婦人也不惱,隻問道:你是不是姓陸的,擊耳陸?老爺子一愣:是。婦人說:這就對了,這是你們陸家的孩子。說罷將那包裹一拋,喝道:還不趕緊接著。陸老爺子唯恐摔著孩子,趕緊伸手穩穩抱住了。那婦人點頭道:這麽好的孩子,別人想要還沒有,你怎麽偏不要呢?陸程禹他爸正低頭瞧孩子,隻見那小娃娃生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甚是機靈,心裏也喜歡。再抬頭看時,那婦人早已不見蹤影……
  陸老爺子一個激靈醒過來,噌的就從床上坐起,抬起自己的手臂瞧著發愣,仿若才將真抱著個粉嫩嬰兒一般。
  一旁的孫慧國也被他驚醒,迷糊中還不忘拿話刺他:怎麽著,做惡夢了,又夢見你那死鬼老婆了?
  她不說這話不打緊,話音未落又將陸老爺子嚇了一跳,細細回想夢裏那婦人的容貌身姿打扮,恍惚中就是自己的前妻身前的模樣。
  陸老爺子看著窗外的月光,再也睡不著,隻在心裏體會那夢境的含義,思來想去,不覺又驚又喜又傷痛,一時竟老淚縱橫,偷偷用手抹了,不敢叫孫慧國察覺,隻盼著天一亮就給兒子打電話。
  陸老爺子握著話筒,手有些顫,對兒子講:你聽我說,這是你媽給你送孩子來了,你媳婦這次肯定是有了。
  不怪陸老爺子這般激動,陸家到陸程禹這一輩三代單傳,再加上之前兒媳婦又流過一胎,陸老爺子嘴上雖不說什麽,心裏也是有些想法。他年輕時並不在意這些,到老了也像自己的父母一般,開始看中家族命脈的延續。
  陸程禹當時還在醫院值班,本不以為然,也就當個神鬼叨叨的故事聽聽。但那日在橋上和塗苒交談,見她神情古怪,就不由往這方麵想了想,誰知夢境成真。
  說起那天,兩人又是不歡而散,塗苒像是和他堵著一口氣,不知為何定要做出打算散夥的姿態,而他心裏記掛著醫院的工作,又煩女人無事找事的特性,兩人沒說幾句便各走各的路了。
  分手之前他說:塗苒你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好好養著,然後該幹嘛幹嘛,不要盡想著和自個兒和別人過不去。
  當時塗苒就回他:我自己都活得不舒坦,為什麽還要想著養他,肚子是我的,我想怎麽著就怎麽著,和你沒關係。你就快活了幾秒鍾,憑什麽管那麽多,你又不用擔心流產,不用承受生孩子的痛苦,不用忍受因為身材變異別人的白眼,也不用長贅肉長妊娠紋……所以這事你說了不算。
  他當時就想:靠,我之前不努力我能快活那幾秒嗎?好歹也有付出,你也享受了不是?心裏又多少有些擔心她說得出做得到脾氣,本想再說幾句軟話,那女人卻留給他一個華麗的轉身。不過曆史已經證明,女人素來是極端情緒的載體,你越是表現出緊張她們越發端著,與其助長這種無理取鬧的高漲氣焰,還不如以靜製動,冷處理。
  隔天,陸程禹下班回家,進門就聞到放裏一股異味,空氣質量比醫院的還差勁。他趕緊去推開窗戶,又發現更多的事情等在後頭。茶幾上堆著幹淨的或者髒的衣服,玻璃缸裏的魚沒吃食躺在渾濁的水底動也不動,水槽裏擱著數天來用過的碗盤,垃圾沒人倒,盆栽植物已經好多天沒澆水,陽台上的薔薇葉子早蔫了,早前塗苒晾在外麵的衣服已經幹透,清一色的男士T恤和襯衣,沒收,收進來還得熨,算了。
  眼見家務事沒完沒了,他幹脆什麽也不做,洗了澡,胡亂吃點路邊攤上買來的食物,倒頭就睡。許是累到極致,反而睡不著。想了會兒昨天做的手術和病人的情況,
  又想著還有篇論文尚未發表,與人合編的書還未寫完,上頭批下來的科研任務也已排上日程,明早還得帶著學生查房,四十六床的病人家裏經濟困難,這藥該怎麽用?重症室裏的那位老人不知能否熬過生死關頭……愈加難以入眠,正應了醫院裏流傳已久的那句話: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幹得比驢累,操心比誰都多。
  陸程禹歎了口氣,躺在床上做了數十下仰臥起坐和俯臥撐,仍是思維亢奮卻體力不濟,於是下床去書架前想找本書來讀讀。
  書桌旁的一整麵牆全給釘上木格書架,他的書占去百分之八九十的位置,剩下一隅留給塗苒。塗苒的書也不少,她零散從娘家背來一些,臥室裏放不下了隻好又在客廳裏擺了個簡易書櫥,擱在上頭。陸程禹的眼神遊弋向書架的右下角,他蹲下身去,一瞧之下,便覺眼花。塗苒的書尚未分類,《紅樓夢》旁邊是《宗教的自然史》,一套《大衛?考波菲》中間塞了本《這個男人有點酷》,又有《晚清七十年》和《苔絲》……上頭橫擱了本書他看著眼熟,名為《荊棘鳥》。
  他記得李初夏好像也有這書,當時是陪她一起晚自習。李初夏不看課本,卻對著一本什麽鳥看得入迷。他還問過:這什麽書?
  李初夏答:澳大利亞的《飄》。
  他又問:《飄》是什麽?
  李初夏白了他一眼:我怎麽找了個你這樣的?一點共同語言也沒有。又歪著腦袋問他:那你知道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嗎?
  他繼續做茫然狀。
  李初夏笑道:你這輩子除了課本,就沒看過其他的小說嗎?
  他想了想:看過《三國》和《笑傲江湖》。
  他讀高中的時候,沉迷過兩款電腦遊戲,一個是《三國誌》,一個是《金庸群俠傳》,一時興起,就找了相關的小說來看。
  李初夏問:你喜歡小師妹呢還是喜歡任盈盈。
  他直覺答道:盈盈吧。
  李初夏嘟著嘴反駁:可是令狐衝喜歡小師妹,任大小姐再怎麽對他好,他也忘不了自己的初戀。任盈盈這個角色就是金庸幻想出來女人,如果沒有她,這本小說會更加寫實。後來金庸為了成全自己想象,隻好狠心將嶽靈珊賜死。所以,你喜歡的是個假人,生活裏永遠不可能存在的人物。
  這個話題他並無興趣,嘴裏卻道:那我還是喜歡小師妹好了。
  李初夏“噗嗤”一聲笑了,搖著他的胳膊撒嬌:走吧,我想看《亂世佳人》了。
  兩人來到學校外的小影視廳,《亂世佳人》沒得看,正在上映《泰坦尼克號》。陸程禹還沒看過這部片子,李初夏卻已看了數遍,買了票進去,才坐了一會兒,為了件小事他們又在底下拌起嘴來,重頭吵到尾,最後誰也不理誰,李初夏在深情渾厚的音樂中低聲啜泣。因此那部片子陸程禹愣是一點沒看明白,印象僅限於:這女的身材真好,那男的是個小白臉後來掛了,還有寶石真大呀真大。
  陸程禹的手指劃過那本書,卻沒拿起,他的目光又觸及另外一本,那書裏夾著紙簽,頁麵半新不舊,像是塗苒最近常看的那本。
  他拿起書,深綠的書皮,上麵印著五個燙金大字:《平凡的世界》。
  翻開扉頁,出現幾行剛勁有力的的藍墨水字跡,寫道:送給苒苒,祝你十八歲生日快樂!
  日期後麵的落款:父。
  那書一頁頁的翻,才發現上麵竟有密密麻麻的鉛筆寫的筆記,最初的筆記已經模糊,寫著:“孫少安是個對愛情沒有魄力缺乏激情和追求的男人,所以他放棄了潤葉,甘於平凡。而孫少平勇敢執著,所以他得到了曉霞的愛情與尊重……”,陸程禹看完文前簡介,參照那些筆記大致閱讀書中的內容,不覺莞爾,筆記裏訴說著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對待生活的正麵認識和年輕的憧憬,仿佛一切都是美好,於其意見相左的就是俗氣和墮落。
  那書翻到後麵,又見女孩寫著:“孫少平為什麽沒有選擇金秀而選擇了惠英嫂,難道是生活的磨難掏空了他全部的激情,難道他也如世俗的人們一樣有著門當戶對的婚戀觀念,難道他已經推翻了以前和曉霞共同建立的對等的,勇於追求的,不卑不亢的愛情理念?平凡的世界裏,他終於從不平凡的青年變成了碌碌無為甘於平淡的男子。”
  那些模糊的感歎之後,又有了圓珠筆留下的稍微清晰的字跡,潦草而淡然,想是為後來所寫。
  塗苒寫道:“看了幾遍,如今才明白孫少平的選擇。這種心境大概就像後來少平理解了少安的放棄一樣。平凡的世界裏,經過生活的淬煉,孫家兄弟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務實。他們從最初的激情和純精神世界步入了現實主義的更加寬廣的層麵,蛻變成真正的男人。結局雖讓人失望,卻最貼近生活,世上最真實的人生,就是平凡的人生。作者的心境變了,讀者的心境也在改變,作為社會底層的人物,在逆境中勇往直前,在順境中甘於享受最平淡的生活,何嚐不需要勇氣,何嚐不是一種無境界的追求?因為最真實的,才最寶貴。”
  陸程禹靠在床頭,用一早上的時間勉強翻完那本書,當窗外的世界變成最為喧囂的時刻,書從手邊滑落,他靜靜地睡著了。

  不拿愛情說事兒(三)
  這幾天,自從得知了孩子的事以後,陸程禹的電話來的極為頻繁,平均每天兩三個的樣子。塗苒一個也不接,最後他不得不發來短信,三個字:接電話。
  她沒理。
  他又發來三個字:回電話。
  她倒是回了條訊息過去:都別折騰,孩子已經沒了。
  直接關了手機,睡覺。
  隨即,客廳裏的電話鈴聲大作,三更半夜的,把老太太給鬧醒了。老人家顫巍巍的問塗苒:“這麽晚來電話是誰呢,不會是你媽和你弟他們在北京有什麽事吧?”
  塗苒拿起話筒,不說話,聽那頭的男人“喂”了一聲,立即就把掛機鍵給按了,回頭告訴老太太:“沒事,一個傻子打錯了。”她擔心電話再響,幹脆連電話線也拔掉,這一拔又是幾天,後來老太太說:“你叫小陸幾時過來吃個飯吧,我想見見他。”
  塗苒說:“您見他做什麽,他忙死了。”
  老太太嘀咕:“難不成比中央首長還忙?”老人家忽然起了倔脾氣,挪著小腳過來,把電話塞到塗苒手上,“你撥號碼,接通了讓我來說,不信他連這點時間也沒有。”
  塗苒肯定不幹,老太太說:“你們這些人真當我老了,糊塗了,不中用了,等哪天我死了,你們就舒坦了,”說罷,跑到房裏待著,不吃飯,也不理她。
  塗苒拗不過,隻好在老太太跟前往醫院打了個電話,那邊的人答:“陸醫生在手術台上,現在不方便接您的電話。”
  她問:“得多久?”
  “順利的話五、六個鍾頭,他這兩天已經做了二十個小時的手術……”
  塗苒把情況向老太太轉述,老人家歎道:“真是忙,一站就是好幾個鍾頭,身邊也沒人照顧,回家也沒點吃的,這不累壞人了?”
  塗苒嘟噥:“到底我是您孫女還是他是您孫子呢?”
  老太太看著她:“我都是為你好。”
  電話終是接通,是陸程禹打過來的。塗苒把老太太的意思一說,他立即應承下來,接著就問了句:“你怎麽樣,還好吧?”
  塗苒知道他的意思,當著老人的麵不好直說,嘴上哼了一句:“沒了,很好。”
  “塗苒,你別這樣,”陸程禹在那頭說,“我兩天一夜沒合眼了,明天早上又是一台手術,我今晚還想睡個安穩覺。”他的嗓音聽起來很是疲倦,言辭間微微透著懇求的意思。
  塗苒心裏一動,心腸已是軟下來,嘴裏答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可不想做儈子手背後的千古罪人。”
  那邊的人像是笑了一笑,塗苒又想起件事來,就把蘇沫的情況和他大致說了。陸程禹把雷遠的手機號碼告訴她,又道:“我過會兒和他打聲招呼,你讓你同學直接去找他就行了。”
  塗苒幫蘇沫把谘詢律師的事情安排妥當,那邊,蘇沫卻遲遲無法作出決定,似乎這見律師的事情與她而言成了道坎,這腳若是一旦邁出去,就標誌著她不得不正視一直努力回避的現實。現實情況就是,佟瑞安的心已經離這個家越來越遠。
  某天夜裏,佟瑞安快兩點多才到家,滿身酒氣。他進門以後一句話也不說,倒頭就睡。蘇沫不讓他上床,他抱起枕頭跑去沙發裏歪著,跑得還挺快,像是逃離牢獄一般。蘇沫知道他今天為何回家,不免哪話激他,無論多重的話,他都不接茬,惘若未聞。
  從晚上十點多,蘇沫就開始打他的手機,他不接,不是關機而是不接電話,一打過去就被人直接掐斷了信號。蘇沫又厚著臉皮打電話去婆家,說你們家兒子現在常常夜不歸宿了,這麽晚都不回來。公公在那頭聽了很生氣,他是個實在人,一輩子沒做過什麽越軌的事,按部就班的生活,生活對他來說就是一條筆直的線。蘇沫聽出他說話時的聲音都發顫了,心裏也就好受了點。公公說:是我們不對,沒教育好這個兒子,你放心,有我在一天,他不可能丟下這個家,不可能丟下你和孩子不管。
  蘇沫聽了,頓時淚流滿麵。
  佟瑞安人是回家了,卻視她如無物。蘇沫氣不過,跑去沙發跟前對他又打又踢,他也由著她,死了一般躺在那裏。最後蘇沫邊哭邊說:“你現在回來連孩子也不瞧了,她會叫爸爸了,她今天在家裏喊了一天的爸爸。”
  佟瑞安睜開眼睛,發了一會兒呆,這才慢慢走到嬰兒床旁,彎腰俯視。孩子正在熟睡,閉起的眼顯得眼瞼很長,臉上的皮膚白得透明,小嘴抿著,嘴角微微翹起,笑起來像個天使。他伸手去摸女兒的臉,又覺得自己手髒,心一橫,便不去看她,仍是踱回沙發前躺下。
  蘇沫問他:“你是不是不想過了,想離婚了?”
  他不說話。
  蘇沫止了哭,幽幽歎息:“你究竟愛她到什麽程度呢,你說吧,就當我們現在不是夫妻,是朋友。無論你今晚說了什麽或者你打算怎麽做,我都不會怪你,我隻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我們來談談心。”
  半響,佟瑞安也是歎息:“我沒什麽好說的。”
  蘇沫忍著性子:“你很愛她是嗎?”
  佟瑞安說:“也不是很愛,就是剛開始的感覺,像十五六歲的男孩兒看到漂亮女孩一樣,心動了,很美好。可是你知道,那並不是什麽愛情。”
  蘇沫覺得嗓子眼一股腥甜,仿佛有血汩汩流動出來,沒過了心髒。她深吸一口氣,問:“那現在呢?”
  他不答。
  蘇沫的嘴唇在發抖:“你們又上床了?你就是忍不住想和她上床對不對?所以她才會有你的孩子?”
  佟瑞安抱著腦袋縮成一團,像個蛻變的幼兒,蘇沫忍無可忍,抽出枕頭使勁砸他,一時忘了哭,嘴裏罵著:“畜生,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不但人品有問題,你也沒良心,你真狠心,我當初看走眼了……”
  佟瑞安忽然奪過她手裏的枕頭,冷然道:“你知道嗎,我和她在一起的感覺,是我和你在一起這麽久從沒有過的。”
  他的一句話,使得混亂的場麵徹底安靜下來,蘇沫睜大眼睛望著他,潸然淚下:“你從沒愛過我?”
  佟瑞安扭頭看向窗外。
  蘇沫又說:“你為了這一時的感覺,連孩子都不要麽?”
  佟瑞安低聲說了句:“別逼我,求求你。”
  蘇沫一夜沒睡,眼睛腫的像個核桃。佟瑞安倒是呼呼睡了大半宿,天一亮就爬起來去上班。蘇沫使勁拽住他不讓走,佟瑞安掰開她的手,說她“有病”,是“潑婦”,沒涵養的潑婦。他冷冷的看著她,如同站在街邊看熱鬧的鐵石心腸的路人。
  蘇沫把和律師約定好的時間一推再推,自己不願和律師聯係,卻要塗苒代為傳話。塗苒有些頭痛,這會兒剛打電話過去和雷遠說抱歉,沒多久,蘇沫又告訴她,自己已經想通了,看能不能再安排一次谘詢時間。塗苒體諒她的難處,隻好又一次幫她張羅。
  這段日子,塗苒已經有了早孕反應,情況到比上次要好些,隻是比較嗜睡,胃口不大好。雖然沒有上次那般折騰受累,但是她心裏又開始著急,因為常聽人講,反應越大的胎兒才越健康,照這麽說來,這第二次豈不是更有流產的危險?她一人去娘家近旁的省婦幼做檢查,醫生說,目前看來還一切正常,考慮到她之前有過滑胎史,若有其他症狀,就趕緊來醫院,再看是不是需要保胎。
  這些事,她沒對陸程禹提起。
  眼見周末要到了,老太太敦促著她出去買菜,並且口述了購物清單,叮囑她一定照著上頭的買。星期六下午,老人堅持要親自下廚,忙活了大半天,搗騰出一桌子菜來。
  陸程禹天黑才過來,形色匆忙,手裏拎著老人家愛吃的軟糯的甜食,先是跟老太太問好,而後表示歉意,說住院部裏有個重症病人才動完手術,還沒過危險期,主要看今晚上,所以他一會兒吃完飯還得趕過去守著。
  老太太打量著外孫女婿,歎道:“這孩子瘦了,眼圈下麵都是黑的,多半是沒休息好也沒吃好,來來來,趕緊坐下來吃完了,再去忙吧。”
  陸程禹老老實實的坐在桌旁,眼神兒瞟向塗苒,先是看看她的肚子,欲言又止。
  塗苒冷著臉,盛了碗飯遞過去,看也不看他,隻說:“你麵子真大,老太太多少年沒做過這麽一大桌子菜了,今天因為你,忙活了一天。”
  老奶奶笑道:“有個什麽,人老了也是要活動的,看見你們都在,我就高興了。”
  陸程禹一邊給老人家夾菜,一邊陪她說話,態度恭敬誠懇,一副陽光正派的大好青年形象。
  塗苒吃得少,沒多時就擱下碗筷。陸程禹看著她道:“再吃點,我給你盛飯。”
  塗苒伸手遮住了碗。
  老奶奶卻說:“苒苒你吃完了,去幫我把廚房的地上抹一抹,灶台也擦一下,人老了,眼睛不好,做衛生做不幹淨了。”
  塗苒依言行是,老奶奶見她進去了,就在自己兜裏摸了半天,掏出兩個用手絹包好的事物,慢慢打開來,對陸程禹說:“這是我留給你們的,一直也沒機會給,現下你就收著,拿回小家裏放好。別讓你丈母娘瞧見了,不然她掏心掏肝的都會給她兒子,”老太太歎道,“這麽多小輩裏頭,我還是最喜歡我這個小外孫女。”
  陸程禹見是兩樣古董樣式的首飾,推辭道:“不如您讓塗苒拿著,我一個男人,不太懂這些。”
  老奶奶笑一笑:“你拿她拿還不是一樣的,”她指著隻嬰兒拳頭般大的澄黃鎖片道,“這是祥雲鎖片,老金的,上頭的鏈子是九十九顆小葉紫檀珠兒,還是我年輕做姑娘的時候串的,這個,給你們的孩子。”
  陸程禹微微一愣,又見她拿起一塊白如羊脂的油潤美玉,上麵精雕細琢的兩隻幼鼠,首尾相接,像在嬉戲玩鬧,又似互相依偎,憨態可掬,活靈活現。老奶奶說:“你和苒苒都不是屬鼠的,不過這玉也有其他的意思,你知道鼠在天幹地支中的位置罷?”
  陸程禹答:“子鼠。”
  老奶奶點了點頭,將兩樣事物重新用手絹細細包好,塞在他手裏:“你拿好,都不值什麽錢,不過是我老太婆的一個念想罷了。以前家裏埋了一大水缸在院子裏頭,後來掘地三尺被人搶了去,就剩下這兩樣了,”她又歎道,“我了解我孫女兒,性子硬,脾氣倔,又不會說話,並不討人喜歡,但是她心眼兒好。兩個人過日子,要的就是心眼都好,能為對方著想,互相遷就,幾十年的歲月才能慢慢熬下來,熬到老來是個伴,知根知底心意互通的伴。這日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年輕的好時光不多,就怕老了,到要閉眼的那一天留下遺憾。她要是以前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我代她和你講句對不住,你是男人,能擔待就多擔待點,別和她計較……”
  廚房的門掩上一半,塗苒在裏頭擦地擦了一半,就見有水珠啪嗒啪嗒落在青白色的地磚上,微微發亮。她回神過來,連忙止了淚,用手背輕輕抹臉,再去客廳時,又如常態。
  塗苒見老太太和陸程禹都吃完了飯,就給兩人倒茶。
  陸程禹一邊聽老太太說著其他的事兒,一邊拿眼神繞著塗苒轉,她卻看也不曾看他一眼,直到聽見他褲兜裏的手機嗡嗡作響。
  手機被設置成振動模式。
  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按掉了。
  過不久,眼見時間不早,他起身告辭。
  老太太把他送到門口:“下次再別買東西了,人來了就好,一家子的,別客氣。”
  塗苒聽見他的腳步聲越行越遠,直到難以辨識,她忍不住走近窗口,向樓下瞧了一眼,看見他站在綠化帶邊,拿出手機來給人打電話。
  清亮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拖得老長。

  不拿愛情說事兒(四)
  臨近下班,雷遠在辦公室裏準備接待今天的最後一位訪客。
  約定的時間已過,未見人來,雷遠等得無聊,拿起鼠標點進聯眾,與人玩了幾圈麻將。外麵就有人輕輕叩門,響了三下,間隔的時間極為均等,猶如素未謀麵的訪客惴惴不安的心跳,以及小心翼翼的神態。
  雷遠坐直了身子,揚聲請人進來。
  蘇沫給他的第一印象,和他的預想大致吻合。一張已經失愛即將失婚的失意女人毫無生氣的臉,彷徨木訥的表情,經過挑選已然過時的衣著,再加上手足無措。他飛快的瞄了眼那女子的頭發,她早晨起床後一定沒有洗過頭發,發梢上粘了些白色的東西,像是幹涸的……奶漬?是了,聽說她有一個嬰孩。
  這種女人已經完全與“精致”一詞無緣,如同大把的已經拜訪過律師事務所的年輕的,中年的或者年老的婦女,隻是有人在交談過後表現出張牙舞爪咄咄逼人的一麵,有人依舊無奈頹廢的落淚。
  她顯然屬於後者。
  蘇沫怯生生地為自己的遲到表示歉意,雷遠擺了擺手,客氣地請她落座。這之後,他忽然歇了口氣,微微向後靠在皮質的椅背上,隨意而溫和帶笑的直視對方。對於不感興趣的女人,就會立即喪失興奮而緊張的情緒,這是許多男性的本能。這也注定,接下來的談話將是空洞而乏味的。
  她說話時鼻音很重,吞吞吐吐,欲遮欲掩,缺少章法。
  雷遠一邊耐心等待,一邊暗自評估:她好麵子而又缺乏自信,性格敏感內向帶點神經質,耐受力強,抗打擊力弱……總之,她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無趣女人。
  她和所有容易慌亂的婚姻邊緣人士一樣,提出了極不專業的可笑問題。
  雷遠終是溫和的開口:“法律的確是保護無過錯方的,但是對於外遇,很難取證,除非您先生和人非法同居,並且生下孩子,這種情況下取證相對來說容易一些。”
  蘇沫呆呆的望了他片刻,坑坑巴巴的質疑:“可是他確實有外遇呀?我……這裏有他們的網上聊天記錄,還有電話清單。”她從包裏悉悉索索掏出一疊紙張,雷遠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接過“證據”象征性的瞄了幾眼,清咳一聲,耐心解釋:“手機通話清單隻記載著對方號碼、通話時間和所花的費用情況,至於通話的具體內容,因為屬於個人隱私受到法律保護無法輕易取證,如果把您先生的電話清單提交法庭,最多隻能證明他和那個手機號碼的通話很頻繁,不能證明他和那個號碼的主人存在情感關係。網上的聊天記錄最多也隻能證明他有外遇,但是對於不屬於重婚、長期非法同居的行為,法律並沒有明確規定在離婚時可以多分財產……”
  他話未說完,就見對方布滿血絲的眼裏緩緩掉出淚來。
  蘇沫慌忙低下頭,在包裏翻尋紙巾。
  雷遠已是見怪不怪,從寬大辦公桌的一側將紙巾盒輕輕推了過去。她遲疑數秒,從中抽出一張來擦拭眼睛,嗓子哽咽:“謝謝……對不起……”雷遠見她臉色灰白,毫無血色,那眼淚任憑她如何擦拭都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刷刷落下,不覺有點兒尷尬。
  半響,蘇沫想說什麽,卻語不成句,帶著艱難忍受著的略微低泣的話音。
  雷遠忙道:“不要緊,如果您還沒想好,我們可以改天再聊。”
  蘇沫微微點頭,好不容易說清了“謝謝”二字,就慌不擇路奪門而出。臨行前的轉身,背包碰倒桌上的茶杯,頓時茶香四溢熱水橫流,蘇沫受了驚嚇一般呆立,雷遠趕緊又說:“沒事,我來我來。您請便。”
  她心神稍定,這才想起來要約下次的時間,嚅囁道:“下次的話,是讓我同學和您聯係,還是……”
  雷遠暗暗歎了口氣:“您有我電話號碼吧,可以直接打給我,我們再約時間,今天也不早了,暫時就這樣吧。”
  將客人送出門,他草草擦幹桌上的水漬,解開襯衣領口,靠在椅子裏坐了一會兒,玩了盤麻將,這才慢騰騰的關上電腦,下班回家。
  這邊,塗苒找不著蘇沫的人,就給雷遠去了個電話。雷遠說:“對,她今天來了,不過我看你那個同學的精神狀態,這婚多半是離不了,你不如勸勸她別費這個勁了。”
  塗苒撂下電話,躺床上看了會子書,家裏靜悄悄的,老太太已經歇息了。
  陸程禹今天沒和她聯係,大約是因為那天給了他顆定心丸,知道孩子暫且無事,也就用不著過多聯係。
  塗苒合上書,擰熄台燈,黑暗裏,隻聽見客廳的鍾擺滴答作響,這一夜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早晨醒來時,皆是支離破碎的須臾片段,就像被人使力砸破的一麵鏡子。
  她的生物鍾一向準時,平常上班準七點醒,現在住得又離公司近了,還可以賴會兒床。她又眯了一陣子眼,忽然像是警醒了,支起耳朵聽房間外的動靜,依然悄無聲息。她暗暗覺得好笑,往常這個時候,老太太早起身去陽台上踢腿甩手去了,然後等著她下樓買早點,兩人好一起吃。現在已是朝霞燦爛,這老人家怎麽就犯懶了,難道是睡迷了?
  塗苒起床洗漱,見老太太房間的門虛掩著,猜想她可能昨晚沒睡好,也就沒進去瞧,特意放輕了腳步,完了直接去外麵端了些清湯粉條和麻圓,這兩樣,老人家愛吃。
  昨天老太太讓她給自己買些常吃的藥和平時最喜歡的龍須酥回來,她心裏有事,又一時犯懶,就沒去,想著今天下班再買了,誰知老人竟有些不高興。老太太極少這樣,對幾個小輩一向是寬容和藹,如今倒成了老小,孩子一樣的情緒。那時天色已晚,商鋪藥房已經關了門,塗苒陪著她打了好幾盤“上大人”才哄得她開心了些。
  塗苒端著早點回家,見老太太仍是沒起來,心下詫異,手裏的東西也來不及放下,直接端去老人的房間。推門一瞧,老太太臉朝外側臥在床上,熟睡著。
  塗苒笑道:“外婆,您怎麽今天賴床啦,我都要上班了,”說著,把早點擱在一旁的床頭櫃上,騰出手去輕輕搖她。
  老太太一動也不動。
  塗苒心想,怎麽就睡得這樣沉?
  她又去喊她,用手輕輕搖她……忽然,她心裏咯噔一下,接著整顆心怦怦亂跳起來,她慢慢伸出手指,去探老人的鼻息……
  塗苒腿腳發軟,整個人癱坐到地上,瞪著眼望向床上安臥的老人,半響未能回神。
  塗苒邊哭邊給給王偉荔打電話,王偉荔一聽愣了半天,猛的就在電話那頭哭開了。王偉荔忙不迭的喊“娘”,又是哭道:“您這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呀,您就是在怪我,平時我對您那樣,您如今偏走得這麽輕巧,也不累著我也不煩著我,您這是在記恨我,死也不讓我盡孝道,想讓我下半輩子不得安生……”
  塗苒原想勸慰她,自己卻又跟著哭個不停,一連哭了半天,心裏倒是平靜下來,稍稍冷靜了,對仍是哭號的王偉荔說:“我還是先給醫院打個電話,再給舅舅他們打個電話吧。”
  王偉荔忙說好,又催著塗巒趕緊買回程的火車票,過了一會兒,卻又對塗巒說:“你不能回去,你馬上要簽證了,我一個人回去就行……”
  塗苒聽了,在這邊暗自搖頭。
  不多時附近醫院裏就派了人過來,醫務人員檢查之後,推測老人的死亡時間是淩晨三點左右,並且開出“死亡證明書”。有人低聲說了句:“這老奶奶像是睡著了一樣,模樣安詳得很。”
  塗苒聽了心裏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淚。
  旁人忙勸:“這是老人家有福氣,一點沒受罪的,活到她這把年紀,又是這樣的走法,叫做壽終正寢,駕返仙鄉,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呢。”
  醫院裏的人前腳才走,塗苒的幾位舅舅家的親戚便到了,眾人也是先哀歎流淚一番,又紛紛說起老太太的好福氣。絡繹不絕來了一屋子人,長一輩的小一輩的,有工作的要上班的,過來看一會兒說說話就走了,跟走馬燈一樣。塗苒忙著端茶倒水,才向公司請了假,又接到王偉荔的電話。王偉荔冷靜了很多,囑咐她說這是白喜事,小區裏不讓放鞭炮不讓大辦喪事,就叫她晚上弄些酒菜招待親戚長輩,到時候這些人會一同留下來守夜。
  整整折騰了兩天,塗苒累個半死,親戚們又說,這大熱天的,還是早點把老人送去殯儀館好些。
  塗苒不允,隻管把空調開到最大,說別人都是五停七停,這才第二天呢,先過完今晚再說,而且殯儀館裏頭那麽冷,又沒人陪著,老人家孤零零的多可憐。
  長輩們就笑,這孩子真是固執。
  晚上吃了飯,親戚們照例開了幾桌麻將,半數人都愛抽煙。塗苒頭暈眼花,被劈裏啪啦的麻將聲吵得心煩意亂,就把老太太那間房的門帶上,又想起李圖交代的工作一直沒時間辦,於是轉下樓去給人打了個電話,說明原委。
  李圖問她:“你現在哪兒呢?”
  塗苒沒精打采:“在我家樓下轉悠。”
  李圖又問:“一個人?”
  塗苒“嗯”了一聲。
  李圖笑了笑:“你自個兒接著轉吧。”
  她果然是去接著轉悠了,外麵的空氣總歸要好些,身子越來越容易疲累,她想找個地兒休息一會,又怕小花園的台階上涼,然而終是熬不住,於是倚著花壇邊上坐下去。天上偶爾落下幾滴雨,卻一直不成氣候,並不礙事。
  塗苒撐著腦袋,手裏拿了支小樹棍在土裏畫圈寫字,不知不覺中一筆一劃的寫著,末了出現個字,她飛快的瞄了眼,覺得自己太孩氣,忙鏟些土把那些鉤鉤畫畫掩了。她用樹棍撮著土,沒留神將土撒到一雙憑空多出來的鞋子上。
  那是一雙男人的腳,穿著的光亮幹淨的黑色皮鞋。
  她尚未抬頭,就聽來人笑道:“這種時候你多半會想起我。”
  李圖低頭看著她,淺露出整齊的牙齒。
  塗苒詫異:“你怎麽來了?”
  李圖在她身邊坐下,側著腦袋瞧她:“你不才在電話裏給我暗示了。”
  塗苒想了想:“好吧,謝謝你在我最低迷最無助的時候過來陪我。”
  李圖搖頭歎息:“這時候你沒去找你老公,卻想到了我,你要好好反省充分聯想,問問自己究竟是為什麽呀為什麽?”
  塗苒沒理那個茬,捧著腦袋徑直道:“我心裏很不好受,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我外婆走之前的那晚,要我給她買點吃的,我也沒去買,她當時肯定是特想要的,不然也不會生氣。”
  李圖說:“放心,你家老太太就是位老神仙,宅心仁厚,超凡脫俗,絕不是我們凡人所想。”
  塗苒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畫圈,李圖也就陪她靜靜地坐著,兩人有一句每一句的搭著腔。
  李圖忽然向著前方揚揚下巴頦,問塗苒:“那誰呀?來找你的?”轉臉見她神色異樣,直覺裏說,“是你老公?”
  塗苒又是“嗯”了一聲,那人即將走到跟前。
  “早聽公司裏有人說你老公長得帥,是還不錯,帥哥,”他邊說邊站起身,隨手拍去褲子上的塵土,“我該走了。”
  兩個男人僅是相互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陸程禹神情不悅,待李圖走了,才對塗苒道:“發生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

  不拿愛情說事兒(五)
  人最好不要帶著情緒行事,沉湎於情緒中,行徑難免有失偏頗,別人會笑話你,一旦跳出情緒的怪圈,回顧前塵,自己又會笑話自己。
  塗苒尚未踏出負麵情緒的門檻,便已經覺得自己可笑了。
  陸程禹濃眉修目,板起臉孔時,眼神更顯得銳利,似乎與人一種威懾。被他注視的那人頓時覺得自己如同看似麻煩的疑難雜症,在下個片刻卻會被他一一化解。然而氣勢明顯低落的一方仍是心有不甘,仰起頭,直直的看回去。
  塗苒說:“告訴你了又怎樣,你什麽時候對我的事上過心?”
  陸程禹反問:“你的事?大事小事你分不清?”
  塗苒也是語氣不善:“什麽樣的事對你來說是小事?要不是你三兩天都沒個電話,又怎麽會現在才知道?你覺得無聊的小事,有時候會誤了大事。”
  陸程禹低著頭瞧她,像是不屑與她爭辯,過了一會才說:“你說我沒給你打電話,要不是我剛才下了班打個電話過來,你舅媽接的,不然我還真不知道。塗苒,這種時候你鬧什麽情緒?”
  塗苒覺得對方是有意回避問題,冷笑:“你還挺行,豬八戒倒打一耙,到最後問題都推到我身上。你就沒想過自己有哪些地方不對?是,那都是小事,我也不想過多糾纏,問多了,沒意思,你以後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我絕對不會再多問一句。電話你愛打不打,愛和誰打我也不管,也沒必要為個孩子為難自己,難受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再勉強你第二次。絕對不勉強,我自找的,我自己承擔。”
  陸程禹不怒反笑:“越說越離譜,你能不能不要這麽發散性思考問題,我隻問你為什麽沒告訴我老人去世的事兒,你怎麽又扯到孩子上頭去了。”
  塗苒半天沒吭聲,好不容易才壓製住情緒,說:“老太太才過世,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上樓了,你打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吧。”
  陸程禹仍是跟著她往前走:“我也不想和你吵,但是我理解不了你的某些做法。”
  塗苒頭也不回:“你身上一股醫院的味兒,我聞見就不舒服,我也不想見你,你回去吧。”
  陸程禹說:“我每天都是這個味兒,你也不是第一天聞見。”
  “我現在非常時期,聞見就想吐……”塗苒正說著話,又聽見身後的人手機震動的聲響。
  陸程禹仍是沒接,直接按了。
  塗苒轉身,笑著看他:“為什麽不接電話?”
  陸程禹一愣:“因為不想接。”
  塗苒冷笑:“還是因為我在跟前?”
  陸程禹沒答話,顯然在思索,微皺著眉看她。
  塗苒又說:“咱們之間又沒什麽感情基礎,發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沒什麽不可告人的。”
  陸程禹問她:“你認為發生什麽事了?”
  塗苒卻說:“你這人就是這樣,人家問什麽,你從來不正麵回答,你和我是夫妻關係呢,還是玩無間道呢?你不覺得我們這樣的兩個人結婚很荒唐?”她自嘲的一笑,“是,是我提出結婚的,而且當初動機不純。”
  陸程禹看著她:“你想說什麽?”
  塗苒問:“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是吧?”
  陸程禹低哼一聲:“別和我掰文言文,我聽不懂。”
  塗苒暗自歎息著,想了半天,終於開口:“就算我當初動機不純,我們之間也存在很多有問題,但是這段婚姻,即使開端不好,我也希望能有個好的結局……而且我也盡力了,”她認真的看著他,“可是你呢?你問問自己盡力了嗎?是盡了還是在盡力敷衍?勉強自己來敷衍我?”
  他看向別處,良久沒說話,她的心一路沉到底。
  她低聲說:“你這樣勉強自己,不難受麽?你打算就這麽過完一輩子?”
  他又是一陣沉默,忽而歎了口氣,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對方很快接通。塗苒和他離得很近,可以清晰辨認電話那端是個年輕女人,陌生的年輕女人。那人的聲音既輕柔又興奮。兩人相互問好,陸程禹說話很是溫和客氣,他說:“您父親的身體現在已經基本康複,手術以後恢複的很好,如果您還有什麽相關問題,可以到醫院問我,或者掛門診,詢問我的同事。晚上我家人需要休息,不方便講電話,希望您能理解。”
  ……
  他掛了電話,拿著手機微微掂了掂,說:“之前一個病人的家屬,”他看向塗苒,神色莫名的問道:“你以為是誰?李初夏?”
  塗苒低頭,看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兒才應道:“是,”停頓數秒,她又小聲道,“誰知道呢,你可以隨便找個號碼撥出去?”
  陸程禹說:“塗苒,我沒你想得那麽愛耍心眼,就算是,也沒那些精力把心思都放在這些事上頭。”
  塗苒耳朵上不由一陣發燙,懊惱自己喜歡較勁於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所幸有夜色掩飾,她低聲的問:“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嗎?”
  兩人慢慢往前走,陸程禹再次開口:“你說得對,我們沒什麽感情基礎,除了猜疑就是缺乏信任,這婚結的的確荒唐。婚姻不是互相猜度,它裏麵填充了太多現實的東西,很尖銳很現實,需要雙方耐心的磨合,如果基礎不牢靠,很難撐得起來。”他轉身看著她,眸光深邃而平靜像一片無風的湖,“我能理解你現在的想法,”他又道,“有些事,還是過了這幾天再說吧。”
  塗苒點一點頭:“可以。我又不是沒了男人就不能活的,什麽樣的結果我都有準備,再差也不會比以前過的日子更差。希望我們都能有更適合自己的……”
  他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陸程禹這天沒走,整晚陪著她。
  第二天一早,王偉荔就回了,塗巒果然沒跟著回家。眾人聯係了殯儀館,準備壽衣,聯絡墓地。母女倆為老人最後一次擦拭淨身,換好衣服。隔天的悼念活動結束以後,老人被殯葬工作人員推到裏間。大夥兒這才出來,站在門廊下,看著殯儀館的巨型煙囪呼呼的冒著煙。
  四下裏還有其他死者的家屬,神情肅然悲切,嗚咽不斷。
  塗苒看著半空中渾濁的煙,像做了一場夢,心裏冒出一絲不切實際的想法:也許到家以後,老太太還像往常那樣,趴在裝有防盜欄杆的窗台上,隔著鐵條的縫隙,望著樓下的行人,打發閑暇,見她回了,便和藹的對著她笑。
  孝子賢孫們買了質量上乘的骨灰盒,老人的長孫抱著骨灰,塗苒捧著遺像,接著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開車去了九峰山。塗苒的外公早年去世,前些年兒子們去老家的墓地拾回屍骨,去九峰山上埋了,並且買下一塊合墓。那合墓地處石階高位,兩邊皆種了蒼翠鬆柏,前方視野開闊,山川河流袒露無遺。
  老人下葬的那天,陸程禹一直都在,並非他的休息時間,也不知如何請的假。小輩們多要上班或者上學,去的少,他便成年輕一輩裏的好勞力,話不多,隻顧做事。塗苒跪在墳前燒紙錢,他也恭恭敬敬的跪下去磕了三個頭。
  女眷們就向王偉荔悄聲讚揚:你的這個女婿伢真是不錯了。王偉荔聽了,臉上的哀切的神情稍稍隱去,頗露得色。
  天邊落霞漸起,時候不早,待一切打理妥當,眾人紛紛上車,奔赴城裏的飯店吃飯。隔著石階的一家,也是送葬隊伍,就在過道上鋪了塑料桌布,擺上雞鴨魚肉和煙酒飲料,死者子孫們席地而坐,大塊朵頤。
  塗苒他們繞道而行,年輕夫婦走在人群最後。一路下去,眼前是數不清的石碑,偶見有墓碑後麵刻滿密密麻麻的文字,或是生平經曆,懷念之語,或是闡明死亡原因,徒留家人哀思。有座一新墳引起他們的注意,照片上的女孩麵容雋秀笑顏清澈,年滿十六,細讀碑後其父的撰文,才知她是殉情而死。塗苒暗自感歎,又想起過去老太太常說的那句話:好死不如賴活。
  再看那悼文,朱紅小楷,不難想象寫文人當時的心境。
  塗苒側過身去,見陸程禹也在凝神閱讀那篇文字,末了,他微一搖頭。
  兩人繼續前行,直至趕上前麵眾人。陸程禹車裏也載了幾位親戚,塗苒讓了一回,仍是坐到副駕位置。小兩口都不怎麽說話,長輩們想著塗苒是在老太太跟前長大的,以為他兩因為這般變故才言語不多,不免又安慰一番。
  車子向前奔馳,塗苒看著窗外,山上的石碑和石階被夕陽鍍上剔透的金色,清明潔淨,一塵不染。先前從山上往下眺望,悠遠的景致使她心裏豁然開闊,似乎這段日子以來縈繞心頭的煩惱,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山裏的空氣清冽怡人,她深深呼吸,想將布滿塵埃的過去拋卻腦後,不願再為斬不斷理還亂的兒女情長所困擾。
  塗苒仍是住在娘家,借口說這裏離公司近,懷孕了跑來跑去不方便,王偉荔也不疑有他。塗巒在北京續簽被拒,因為課業成績實在糟糕,他拿不出學校的證明。王偉荔大受打擊,消沉了好長時間,又聽兒子說在北京找了份什麽工作,不願回來,她思來想去,仍是放心不下,收拾了行李,打算再次上京陪伴他一段時間。臨行前,她叫來自家女婿,先是隱約埋怨了幾句,說媳婦懷孕這麽大的事,婆家也沒什麽表示,也不敢指望他們了,隻叮囑陸程禹無論工作多忙,都要照顧好塗苒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又說自己盡量早些回來。
  陸程禹滿口應承,饒是工作上忙得焦頭爛額,生活上還算是稱職的準爸一名,隔三差五的會過江來看看。
  塗苒隨口說了句:“都要離婚了還跑這麽勤做什麽?”
  陸程禹說:“那也得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不能讓他連戶口也上不了,就這麽黑著。”
  塗苒答:“哦,也是。”等他走了,自己在網上搜索“單身媽媽”的字樣,發現有人寫了篇帖子:“我是一位單身媽媽,雖然很愛自己的孩子,但是我現在已經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沒錢沒男人,我該怎麽辦?”
  塗苒看了標題,沒點開看內容,直接關了,她手頭一堆工作,趁著現在肚子還不顯,健康狀況良好,也會陪著李圖去見見客戶,跑跑市場,每天幾乎是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並無多少時間遐想以後的生活。
  其實她心裏仍是發虛,隻是這個孩子,當她偶有想過放棄的時候,另一種情緒便會蜂湧而至,扼殺掉先前的念頭。
  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或者她自己也不願承認,對於孩子的父親,她多少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的。

  轉機(一)
  男人的轉變倒是讓塗苒不大自在了,漸漸地開始讓她正視自己心裏隱藏的某種退縮的想法。
  自王偉荔走後,陸程禹幾乎每天一個電話撥過來,有時早上,有時晚上,都是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隔著話筒,塗苒聽見他稍許急促的呼吸,便知道他是一邊走路一邊再給自己打電話,他一向走得快,兩人沒說幾分鍾他就到家了,隻這幾句也是差不多的內容,“起床了嗎”、“吃了嗎?吃的什麽”、“下班了嗎”、“今天感覺怎麽樣”……他很少提到自己,隻是詢問,基本模式就是一問一答,差不多說完了他又囑咐幾句,然後各自撂了電話。
  饒是如此,塗苒心裏仍有些異樣的情緒,她不由自主的捕捉著他語氣裏稍許的變化,比如他今天這樣問的時候語速比以往要慢,又或者偶爾回憶他先前印在話筒上的呼吸聲,那種男性的沉穩有力的呼吸,仿佛隔著電話線將對方身體的熱度傳導過來,絲絲撩撥著她的耳膜。
  塗苒將這種內心的豐富感受歸咎於最近的生理異常,她甚至懷疑,如此頻繁的聯係像是對她之前提出抗議的嘲笑,就像一場惡作劇。
  有次,她還在公司開會,電話就在兜裏響起來,她沒接,直接掐了,換震動模式,想著瞅個空回條短信。當時顧遠航正為一個銷售方麵的失誤大發脾氣,偌大個會議室鴉雀無聲,人人屏息靜氣。顧遠航訓完這個訓那個,間或休息的片刻,又聽見有手機暗自嗡嗡作響。眾人的視線漸漸在匯集到塗苒這一塊兒,顧遠航極其不悅,冷言道,怎麽讓你們開會的時候關個手機就這麽困難?
  塗苒想著陸程禹從不曾在這個時間段與她聯係過,就擔心他那邊有什麽事情,是以一咬牙,揣上手機貓著身子從後門溜出去。顧遠航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他說:你們這些人要是都跟家庭婦女一樣的鬥誌,業績哪能上的去?都回家裏喝西北風去,別在外麵的同行麵前丟人現眼。
  塗苒蹭到走廊盡頭才將電話撥回去,沒等那邊說話,就問:“你早上不是打過電話了?怎麽現在又來了?”
  陸程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懶散暗啞:“你以前不是說我給你的電話少麽,現在多打幾個又有意見了。”
  塗苒心想,他果然是變著方子取笑我,一點機會也不放過。於是就堵著氣不做聲,又聽他說:“我晚上不過來了。”
  塗苒說:“好呀。”
  他在那邊接連咳嗽了幾下:“早點回去,注意安全。”
  塗苒忍不住問:“感冒了?”
  陸程禹“嗯”了一聲說:“就這事,我忙去了。”
  之後的數日,她都沒見著他,心裏放不下,就打了個電話去問陸程程:“你哥好像是病了,你最近有時間嗎,能不能去看看?”
  陸程程疑惑:“姐,我哥病了,你怎麽不知道呢?”
  塗苒說:“我回娘家了,懷孕了萬一被他傳染就不好了。”
  陸程程忙道:“哦,對哦。我爸今天去我哥那兒了,等他回來我問他,”她又笑,“爸給你們買了不少東西,孩子用的基本上都齊全了。”
  陸程禹他爸這些時一直忙碌,不為別的,就為不曾謀麵的孫子。他現在最大的愛好就是去商場的嬰幼兒部轉悠,從嬰兒床到童車,玩具,衣服,統統搜刮了一遍。孫慧國也並非冷眼旁觀,要麽給些貼心的建議,要麽搶在前頭結賬。隻有一次,她說:“你怎麽盡買些男孩兒的衣服,這要是一閨女呢?”
  陸老爺子瞪了她一眼:“怎麽能是丫頭,肯定是大胖小子。”
  孫慧國聽了,在心裏冷哼一聲,說:“兒媳婦的頭一胎不知怎麽就沒了,不曉得是不是習慣性流產。”她原本隻想針對塗苒,沒曾想牽扯到老頭心裏的寶貝孫子。
  老爺子立馬喝了一聲:“放屁。”
  孫慧國也覺著自己這話有些過了,當下便不敢做聲。
  陸老爺子也不和她閑扯,叫了司機把大包小包塞進商務車裏,想著這就給兒子送過去,他沒有小家的鑰匙,就讓人直接把車開去醫院。打電話聯係上了,說人正在住院部後麵的停車場。
  陸程禹才下班,正仰靠在車裏的駕駛座上休息。一連幾天沒用車,早上出門時想起要加點油,於是開車上班,這會兒卻是頭痛的厲害沒了精力。剛暈暈乎乎的闔上眼,就聽見有人在外麵輕輕地敲玻璃窗,睜眼一瞧,看見李初夏在外麵給自己做手勢。
  陸程禹按下窗戶,李初夏問他:“怎麽了?不舒服?”
  他搖了搖頭:“沒事。”
  李初夏說:“還能開車嗎?要不我幫你開,送你回去?”
  陸程禹幹脆從車裏下來:“真沒事,你忙你的。我還得待會兒,等人。”
  李初見他麵色微紅,忍不住伸手探探他的額頭:“發燒了,溫度還有點兒高。”
  陸程禹下意識的微微側臉。
  李初夏看了他一眼,收回手,去摸皮包的帶子。過了會兒,她輕輕掂了掂腳後跟,微笑道:“那我先走了,你早點回去,好好休息。”
  陸程禹衝她一點頭,向後斜靠在車門上從口袋裏摸了支煙出來,他按著打火機,將火苗湊到跟前,點煙的瞬間總是習慣性的微微皺眉。
  李初夏看著他:“病成這樣了怎麽還是戒不掉呢?”
  陸程禹沒在意,仍是將紙煙遞到嘴邊吸了一口,提神。
  李初夏又說:“不許抽煙。”她仍是像以前那般瞅著他,語氣嬌俏蠻橫。
  那時候見他吸煙,她要麽氣呼呼的對他不理不睬,要麽跺著腳發狠:陸程禹,你要是在這樣,我就不理你了。吸煙臭死了,我再也不……她忽然紅著臉頓住,他欺身過去問道:再也不什麽?她將臉扭到一邊,又生氣又忍不住笑的樣子。他捏住她的下巴,一邊吻她一邊說:要不,以後我一想吸煙了就親你。
  ……
  陸程禹夾著香煙的手指略微停頓,數秒的時間一晃而過,李初夏的心卻驟然跳的飛快,稍許平息之後,再看向他時,對方早已恢複先前坦然的神色,依舊我行我素。
  李初夏自覺語氣過於異樣,不由臉頰發燙,心裏尷尬,於是勉強換了個話題:“你們家的也煩你這個毛病吧。”
  陸程禹笑笑,微微低頭“嗯”了一聲,算是作答。
  李初夏略站了會兒,見他再沒什麽話可說,心下暗自歎息著,告辭離去。才轉身,從外麵開來的的商務車裏下來個人,李初夏同那人打了個照麵,不覺愣了愣,繼而禮貌招呼:“伯父,您好。”
  陸老爺子衝著她和藹的點點頭,並未說什麽,等她走得遠了,才對自家兒子笑道:“臭小子,也個花花腸子。”
  嬰兒用品堆了滿滿一客廳,陸程禹他爸四下環顧,最後在沙發上坐下:“倒杯茶來喝,你媳婦兒怎麽還沒回?”
  陸程禹遞了杯水給他:“她嫌離上班的地兒遠,回娘家住去了。”
  陸程禹他爸點點頭:“難怪這麽亂,”喝了口水,問道,“你怎麽和老李家的丫頭還黏著?我聽人說她家發了請帖要辦婚事,後來又鬧著退婚,跟你小子有幹係?”陸老爺子早年在醫院做行政工作,他為人性格爽利能說會道,和全院上下的交道都打得火熱,之後辦了停薪留職出去做生意,幾個相熟的之間仍時不時有來往。再後來又為外頭的女人氣死發妻一事,再次聞名於昔日的老同事之間,也因此,李初夏的父母當初極為反對自家女兒和陸家兒子的交往。
  陸程禹正低頭看嬰兒床,隨口答了句:“沒幹係。”
  陸老爺子又笑:“知子莫若父,男人女人嘛就是那麽回事,有個什麽。你現在也要當爹了,該悠著還得悠著點。我看你那媳婦是個性子剛烈的,不好對付,不過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多半會服軟……那些事,等生完孩子再說,隨便你折騰,現下還是收心為好。”
  陸程禹聽著聽著便抬起頭來,看了他爸一眼:“你以為都像你這樣,氣死個把人也就那麽回事?”
  陸老爺子原本滿臉帶笑,聽見這話臉上的笑意不覺一滯,訕訕的應對了幾句。他因連日來心裏頭高興,一時說話忘了形,這會子在兒子麵前吃了癟,不敢再多講話,略坐了會兒,喝了幾口水就走了。
  老頭兒到家以後,倒是在孫慧國跟前用玩笑的口吻把今天看到的情形提了一遍,又說:那老李的婆娘先前死活不同意我兒子跟她閨女,現如今我兒子都要當爹了,她家閨女還眼巴巴的瞅著,也不嫁人。要是早跟了我兒子,這不外孫都抱上了?男的怎麽胡鬧都不吃虧,這女的要是快三十了還跟著瞎攪和,那才是叫人笑話。他家當初看不起我,這會兒還不是成人笑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呀……老爺子得意洋洋的哼了幾句,悠哉的喝著小酒,心裏頭甚是受用。
  孫慧國看他那樣,不由冷笑:是,你兒子有魅力,你們家男的都一個德性,有什麽樣的爹就有什麽樣的兒子。
  回頭,她又和女兒孫曉白嘮嗑:這女人要是沒錢傍身,哪個男的會把你當回事呢,還好你有個能幹的媽,以後不至於受這些委屈的,女人還是自私點好,至於那些情啊愛的,都看淡點,那些東西過個幾年連狗屁都不是。
  孫曉白麵上嗯嗯啊啊的敷衍過去,轉身就出門談情說愛去了。
  幾天後,陸程程去看望塗苒,神秘兮兮的說:“姐,你知不知道,孫曉白要改名叫孫小三了,她丫談戀愛談了個有婦之夫,真是和她掃帚星老娘一個德性。”
  塗苒“啊”了一聲:“你怎麽知道?那你家不是鬧開鍋了?”
  陸程程嘴裏哼道:“我老頭她老娘還不知道呢,我是偷偷聽來的,她有次和那男的打電話問人家什麽時候離婚,還說人是不是舍不得孩子什麽的,真賤啊。”陸程程感同身受,一提到這事就氣不打一出來,“人都有孩子了她還那樣,我倒是要看看她想怎麽折騰。”
  塗苒見她氣成那樣,就笑:“冷靜冷靜,道德觀念這種東西是會遺傳的。你在這兒生氣,她又不會少塊肉。”
  陸程程想了想:“那倒未必,我哥就不像我爸那樣,我哥和我還是想像我媽多些。”
  塗苒聽了不覺一呆,末了隻是微微笑了笑,忽而想到蘇沫,也不知她最近怎麽樣了,待陸程程走後,塗苒便給她去了個電話。
  隔著話筒,蘇沫的女兒在那邊哭,蘇沫才“喂”了一聲,就衝旁邊吼:“你再哭,我把你扔你爸那邊去,看你以後怎麽過。”
  小孩兒停了一會兒,哭得越發厲害起來。
  蘇沫也懶得理了,懨懨的對塗苒說:“我現在還不是那個樣子,”她頓了頓,低聲道,“塗苒,我見過那個女人了……”

  轉機(二)
  想起見麵時的情形,那個女人帶給蘇沫的印象和先前電話裏的張揚跋扈大相徑庭。
  蘇沫到的時候,她正靜靜地坐在咖啡廳裏一隅。她年輕幾歲,神情看起來有些嬌弱,看見蘇沫時便衝她溫婉的笑,楚楚動人,一身穿著打扮偏歐美係,隨性大氣裏透著舒適和精致,是蘇沫長久以來最為向往的氣質。
  蘇沫臨行前特地一番打扮,並非是往漂亮裏整,而是想讓自己看起來稍微強悍一點,如此,才能使她在勁敵麵前扛起一絲自信。然而,她一係列的精心準備,比如,強硬的態度,犀利的言辭,甚至在心裏演練過無數遍的清脆有力的一記掌摑,在這個叫人摸不著頭腦的情敵跟前完全化為虛有。
  年輕女人的第一句話便是“對不起”,她為上次很不禮貌的來電而道歉,她說,當時是急瘋了,因為佟瑞安一邊說愛她,一邊又非常放不下蘇沫和孩子,她被佟瑞安的愛情弄得暈頭轉向,衝動得很,所以才叨擾了蘇沫。
  接著,她再次道歉,眼中帶淚的描述,著他們曾經的掙紮,悔恨和自責,他們也嚐試過無數次的分手,仍是藕斷絲連,最後還是誰也放不下誰,是真的愛上了。她說,愛情沒有錯,那個為人父親做人丈夫的男人也沒有錯,所有的錯誤都在於自己,是自己沒有把握住心動和情感的尺度。她還說,她原本隻想陪在佟瑞安身邊默默的看著他幸福……
  她哭著問蘇沫:你說我該怎麽辦?我們該怎麽辦?
  周圍的人都看著她倆,蘇沫被她的眼淚攪昏了頭,或者說被她的一番自憐而深刻的自我剖析給震住了,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又說:愛情有什麽錯呢?相愛的兩個人有什麽錯呢?他們隻是想在一起,就是這麽簡單的要求而已,沒有經曆過的人不會理解,隻有真正愛過的人才會明白。
  蘇沫呐呐的說:“難道是我的錯嗎?你是說我在拆散你們嗎?”
  對方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現在讓他很痛苦,所以我不得不來找你,他真的很痛苦,求你放他一條生路吧。”
  蘇沫冷笑:“那麽誰放我一條生路?”
  那女人止住淚:“自己。當愛情離開時,隻有自己才能搭救自己,如果以後他也不愛我了,我必定不會糾纏,我隻希望,愛的時候就好好在一起。不愛了,就幹脆放手。無論出於任何原因,如果女人癡纏不放,男人隻會更加唾棄她們。我不想成為一個讓人唾棄的女人,我相信你也是。隻有這樣敢愛敢恨的人,才能真正明白愛情的意義。”
  蘇沫後來問塗苒,怎麽會有這樣的人,黑的能說成白的,自己做錯了反而更有道理,她們眼裏隻有愛情和那個男人,完全沒有其他人的存在。那麽旁人的痛苦對他們來說又算什麽呢?
  塗苒回答,什麽也不算,他們眼裏隻有自己的私欲和最終的勝利果實。蘇沫,以後別做這種傻事了,別再見她,不是因為你說不過她,而是你們的道德標準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世界這麽大,一樣米養百樣人,你無法要求所有人的三觀都同你吻合,唯一的方法,隻有讓自己變得更強,心理上的無堅不摧才能保護你,不被那些自私又狹隘的人所傷害。
  蘇沫歎息,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惜我做不到,我總是想著他有一天會回頭,會良心發現,會想起以前的愛情,會向從前一樣對我……
  塗苒搖頭,我並沒說讓你馬上離婚。退一步講,如果佟瑞安已經打算離婚了,你至少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錢,物質和孩子,我們還有斡旋的餘地,可以慢慢想辦法,但是你在心理上,不能被這件事擊垮。遇到危險的時候,首先求的就是自保,這是人和動物的本能。蘇沫,你不能為了曾經的感情就忘卻了這個本能。你要先學會保護自己,以後才能保護好孩子。對於三觀不合的人,不管他們做什麽說什麽,隻要你心態是平和的,可以四兩拔千斤,泰然處之。如果能做到這一步,就表明你成熟了。
  蘇沫說,是的,即使我不想離婚,他也未必願意再拖下去,人心真是不可琢磨。我不知道能不能達到你說的那個成熟的境界,但是這個坎,無論結果好壞,我都是要熬過去的。
  蘇沫這麽想著,就去找了那個年輕律師。
  雷遠那段日子正忙,聽她語氣急切,隻得勻出中午吃飯的時間與她碰麵。他一時又趕著開會,就把關於婚後財產取證的問題同她談了幾句,兩人相約過幾天後再見。
  如此一來二去,從不付費的蘇沫就成了他的老客戶。雷遠著實忙碌的時候,也想過推了這女人的約,隻是每每記起她窘迫無助的神情,便於心不忍。蘇沫在他眼裏一直是個溫順淒涼為情所苦的弱女子形象,他深怕自己某次不在意的拒絕成為壓死羸弱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鑒於兩人最近往來頻繁,事務所的同事一見蘇沫的身影,就對著雷遠擠眉弄眼,笑問他幾時換的口味,不愛小姑娘專攻良家婦女了。
  雷遠頗為無奈,他偶爾同情心泛濫,也不會對這個女人臨時起意。
  這天,蘇沫又來見他,手裏拎著一大兜時令水果和兩條硬中華。
  雷遠素來為人隨和,也知道她經濟方麵頗為窘迫,忙說:“你實在不用客氣,怎麽都見過好幾次了,我也沒幫上什麽忙,就當普通朋友一樣聊聊天而已。”
  蘇沫略微低了頭,她與人說話時往往自然流露出一種嬌怯神態:“每次都麻煩你,占用你的時間,我很不好意思。”
  雷遠擺擺手,招呼她坐下,熱心表態:“這事吧,如果協議的話,主要還是看你和你先生雙方的意思,要是萬一鬧上法庭,爭取孩子的撫養權或者是婚後財產,我盡量能幫就幫。”
  蘇沫卻說:“今天我最後一次來,隻想謝謝你,孩子他是不會要的,至於離婚財產的分配,我也不怎麽想同他爭了。”
  雷遠不解:“為什麽?”
  蘇沫停了一會兒,才說:“我想過了,就一套七十平米的房子,一張小幾萬的存折,都是他的名字。他想給就給吧,他要是不想給,我也拉不下臉來要,不然好像最後就衝著他的錢一樣,所以還是算了,全憑他的良心做主。”
  雷遠頭一次接觸到這樣單純死板的已婚婦女,心想都鬧到這個地步了,何必還掛記著對方怎麽看她。於是試探道:“是不是你這邊也有一些導致離婚的因素呢?”
  蘇沫輕輕地點了點頭。
  雷遠想,難不成這兩口子在外頭各玩各的?
  蘇沫卻道:“他以前說我有了孩子眼裏就沒他了,說我整天灰頭土臉的也不打扮,還說我沒什麽情趣,隻知道圍著孩子和灶台轉……還有,我和婆家關係也不好,婆婆一直不大喜歡我,嫌我嘴笨,性格也挺內向,不會說話,做家務事動作慢,工作也一般,賺的錢也少。我當初為這些心裏不舒服,和公婆頂過兩次嘴,惹得他們不高興,他夾在中間也很難做人,就這樣鬧過幾次……那房子又是他們家出了首付的,我要是吵著分的話,還不知道他們會怎麽想……”
  雷遠隔著辦公桌,認真聽她說完,不覺搖頭笑了笑:“你說的這些都是別人認為你做的如何,都是別人對你的主觀評判。你自己呢?你認為你做錯了很多嗎?”
  蘇沫抬眼看他,這男人的笑意裏雖有譏誚的意思,卻並不叫她覺得難受。
  她想了想,大著膽子開口:“我知道你覺得我這人可笑,現在想想,在那種環境裏生活,我也是壓抑的,隻是從來沒有人像你這麽問過我。我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這麽不討人喜歡,我一直孝順公婆,結婚時能節約就節約,不忍心多花他們半分錢,買了房子,我和他一起還貸,裝修用我的錢,也沒想著硬要將自己的名字加上去,我最困難的時候,我父母來給我帶孩子,婆婆不管,我也沒有埋怨,反而比以前對他們更好,我給他們買吃的穿的,總想著將心比心總有一天他們會對我改觀,就連我的父母,我也沒這麽孝順過。可是,無論我怎麽做,我婆婆對我總有不滿的地方……這也就算了,隻是我丈夫,”她聲音哽咽,“我不打扮,因為我不想花那些錢,我想省錢早點還清房貸。我……盡心盡力的照顧他,照顧我們的孩子,我希望他能沒有負擔的讀書工作,這麽多年……我一心一意的愛著他……”
  話沒說完,她再次泣不成聲。
  雷遠習慣性的將紙巾盒遞了過去,待她擦淨眼淚,這才溫言道:“所以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走過去靠在辦公桌上,一字一句說道:“如果連你都不願承認自己的價值,別人又怎麽會承認你的價值。”
  蘇沫聞言,睜大眼看著他。
  雷遠笑笑:“打個比方,比如說生孩子,這個你有發言權。我是男人,體會不了,隻是聽說很痛苦,像在鬼門關上走一遭。這個過程既漫長有痛苦,但是你不能生到一半說,不行了,疼死了,我不生了,所以又把孩子給憋回去吧?”
  他的表情看起來有種貼切的滑稽,蘇沫不由被他逗樂了。
  他卻不笑,低頭問她:“你當初肯定沒有就這樣放棄,對吧?”
  蘇沫微一點頭。
  他的手輕輕拍打一下桌沿:“所以,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輕言放棄。”
  之後雷遠和陸程禹打電話閑聊,說:“你老婆的那個什麽同學,需要的不是律師,而是心理醫生,”他又說,“我覺得她特像一個人,很單純,又重感情,在愛情上比較脆弱,你知道我說的誰吧?”
  陸程禹感冒尚未痊愈,才好了些,此時又有些頭痛,他伸手揉著眉心,問那邊的人:“你又想說什麽呢?”
  雷遠說:“李初夏的婚事黃了,你知道吧?”
  陸程禹直接問:“知道又能怎麽著?”
  雷遠笑:“你丫又在裝淡定,你就是一楊過,一見楊過誤終生呐。”
  陸程禹說:“要不我能怎麽著,這個懷孕了我去結婚,那個難忘舊情,我又得離婚去補救?我是萬能解藥呢還是救世主?”
  雷遠狂笑:“小子得瑟了,你不是解藥你是砒霜,你不是耶穌你是彼得,彼得三次不認主,因為他糊塗了。”
  陸程禹說:“不是糊塗,是沒有原則,”停了一會兒,他又道,“有件事你得恭喜我,我老婆又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十月二十八日
  話說我還是挺同情李mm的,非常同情,這文裏,基本上是女主和女配調換了,所以我先前說塗苒就是女配的命。
  昨天抽時間把前麵寫得通讀一遍,越來越覺得小陸同學已經做得很不錯了,至於塗苒,還是冷了點,不夠溫柔不夠溫存,陸gg也對她不夠冷……
  ╯﹏╰),寫出來的東西和原先想的總是有區別,也許前文會抽時間小修,加點小細節?
  接下來,狗血還未到,基本下章吧。

  轉機(三)
  周末,塗苒和周小全一起逛商場。
  塗苒想買幾件孕婦裝。
  貴的不想買,便宜的看不上,都不合意。轉來轉去,忍不住又想去看童裝。經過四樓男裝部,習慣性的往賣襯衣領帶的櫃台掃視,忽然發現一個歐洲品牌的冬裝在打折。她想也沒想,就拉著周小全鑽進人堆。
  一件深灰立領的羊絨大衣甚合眼緣。旁邊也有人想要,塗苒緊揪著不放,一看標價:1999大洋。
  塗苒問周小全:“兩千塊打六點五折是多少?買三百送八十……我還可以用這些錢買幾件衣服是吧?”
  導購小姐瞥了她一眼:“這就是折後的價格。我們這個牌子打折期間不參加其他活動。”
  塗苒一驚,仔細瞧吊牌,果然看見小紙片的旮旯裏以極小的字體標注著另一個四位數。
  導購小姐問:“多高的人穿?是胖還是瘦?”
  塗苒說:“身高183,體重78公斤。”又想,他最近病了,可能會瘦一點。
  周小全笑:“記得還真清楚。”
  導購小姐說:“穿這個碼正好,加大的就這一件了,您要嗎?要的話我就包起來。”
  塗苒看著這價格有些肉痛,心裏猶豫不決,可恨的是周小全在旁邊不停撮合:“買吧買吧,你老公穿了肯定好。”
  導購小姐也說:“是啊是啊。”
  塗苒看了她一眼。
  那年輕女孩笑:“一聽這數據就是標準身材嘛,帥哥穿了更加精神。”
  衣服無論板型質量還是用料均屬上乘,塗苒拿在手上舍不得放開,而且陸程禹的冬裝不多,稍好些的還是出國前買的,他平時根本不在意這些,基本是她給什麽他穿什麽,全憑她一手打理。塗苒尋思了一會兒,咬了咬牙道:“麻煩你包起來,刷卡。”
  周小全說:“結了婚的就是不一樣,時時刻刻先人後己。”
  塗苒也覺得委屈:“一時衝動,就去了我半個月的工資。”
  她拎著購物袋,沒什麽情緒逛街,心裏老琢磨著是不是要回小家去看看。
  陸程禹這些天偶爾給她電話,兩人不曾見麵,也不知他現在如何。
  塗苒和周小全告別,然後慢慢往小家那兒走,路過街口的超市又進去買了些菜。進了小區,抬頭看那扇窗戶,緊閉著,窗簾也給放下了,多半是沒人在裏頭的。她心裏不覺鬆懈下來,卻又有些失望。
  塗苒上去打開房門,隨即因為眼前混亂的場麵血氣上湧,一時氣悶,屋裏的境況和自己走時的情形相去甚遠,那男人也不知多久沒收拾屋子了。
  她放下手裏的東西……把才買的衣服掛進衣櫥,就開始忙碌:洗衣,吸塵,換上幹淨的床上用品,打理植物,給魚缸換水,那條魚還活著真是個奇跡。廚房裏倒是好些,沒有油煙,她走的時候是怎樣現在還是怎樣,除了水槽裏堆滿用過的碗筷和玻璃杯,以及案板上放著一大袋方便麵和麵包。
  做完這一切,家裏像是變了個樣,但是人覺得十分疲倦。她如今懷孕近十二周,身子一天比一天容易覺得乏累,稍稍運動幾下,就覺得心虛氣短,好在這次看婦科遇到一個好醫生,有耐心又有職業道德,幾次檢查下來,情況並不糟糕,叫她稍稍放寬些心。
  眼看過了中午,想著去做些吃的,剛一轉身,塗苒就覺得腰側酸痛,小腹也像是有些墜脹感,她又是緊張起來,忙靠在沙發上休息,過了一會兒才漸漸好些。她慢慢起身去洗淨了手,到廚房把方便麵一股腦兒的扔進垃圾桶,開始和麵剁餡包餃子。她盡量多包了些,預留出午飯和晚飯的份額,把剩下的餃子用幾隻食品塑料袋裝好,擱進冰箱裏冷凍起來,一直忙活到兩三點,才匆忙煮了幾個餃子吃了,末了,人仰馬翻的躺在沙發上。
  她心說,反正時候還早,他六點才下班,要不我先睡一會,睡到五點左右,再在走也不晚。
  然後就迷迷糊糊的想到了田螺姑娘。
  幼童時代,她常聽老太太講的兩個故事,一個《馬蘭花》,一個就是《田螺姑娘》,王偉荔心情好的時候也總用這些個故事反反複複的敷衍她。無非是善良美麗的傻妞偷偷摸摸的幫一窮二白的後生做家務,完了還不想叫人知道,無論如何遮掩最後被受惠人想了個辦法識破,最後男的欣喜若狂,女的含羞帶怯,有情人終成眷屬……故事源於《搜神後記》,原文結局中並無這些些男歡女愛的情節,是健康向上的勵誌篇章,隻可惜被後人深度意~淫了。
  那時聽到故事結束仍意猶未盡,隻管一聲聲執拗的問:“後來呢?後來呢?”
  王偉荔兩手一攤:“完了,結婚了,沒後來了。”
  “那結婚以後呢?”
  若是這樣問老太太,老人家多半會笑著說:“結婚以後啊,生個胖娃娃,然後慢慢的把娃娃養大。”
  若是這樣問王偉荔,她多半會飛快的答:“結婚就結婚了,沒有後來了,”如果她聽見老太太那樣回答,還會生氣,扯皮道:“孩子才一點小,你和她是這些話做什麽呢?真是老糊塗了,就會瞎說。”
  塗苒愣愣的,沒理這兩人的說辭,忽而想到西方童話裏一層不變的結束語,於是又愣愣的問:“是不是……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呢?”
  王偉荔厭煩的點頭:“嗯嗯,幸福,幸福。”
  似乎隻有聽見大人們這樣應著,塗苒才覺得故事終於圓滿了,她也就安心了。
  至於幸福,男的女的最後在一起了,結婚就幸福了,或者再生個胖娃娃。
  這會兒,塗苒一邊瞌睡一邊想:這回若是生的女兒,以後定不讓她接觸這些誤導女性思想的文化糟粕。因為一來男人絕對不能慣,二來,愛情也不是犧牲自我就有回報,如果他不愛你,對你沒那種意思,即使被你感動千次萬次也不會愛上,如果他既不愛你又想用愛情作為回報,要麽是他一時半會的心慈手軟,要麽是他條件太差,除了你,再別無選擇。三來,結婚和幸福明明是兩碼事。
  塗苒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有見地,不多時就睡沉了。
  許久以後,稍稍從昏聵裏轉醒,似睡非睡,就聽見有人進屋裏來,鑰匙擱在桌子上叮當一響,腳步聲拐過來又拐過去,像是真實的又像在夢魘。過了會兒,身上被人輕輕搭了條薄毯,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摸,果然撈到一條毯子的邊角,激靈了一下,也就醒了。
  窗外斜陽照耀。
  陸程禹正站在沙發前低頭瞧她,身後是絢麗依舊的落日餘暉,他背著光,塗苒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陸程禹說:“醒了?睡覺也不蓋著點,小心著涼。”
  塗苒問:“怎麽這麽早就回了?”
  陸程禹說:“不早了,快六點了。”
  塗苒頓了頓,又問:“感冒好些了?”
  “嗯,在家呆了幾天,今天才上班,”他想了想,“還是有點咳嗽,本來打算明天過去看你。”
  塗苒“哦”了一聲,看看牆上的掛鍾,看看窗外的天,看看桌上的青花瓷魚缸,才道:“工作太忙,就不要兩頭跑了,疲勞累積著很容易生病。”
  陸程禹在木頭茶幾上坐下:“不是,在醫院裏傳染上的。要不你搬回來住?但是離你上班的地方確實挺遠的,開車過去我又不放心,所以還是我兩邊跑跑,也就這大半年的。”
  塗苒站起身,趿著拖鞋去洗手間整理頭發:“打電話就行了,用不著兩邊跑。你下班跑去那邊,我還得多做一個人的飯。”
  陸程禹那裏幾件換洗衣服跟過去,側頭又看見廚房的案板上放著煮好的餃子,衣服也沒放下,走進去拿起筷子就吃了幾個,問她:“你做的?”
  塗苒不答,隻說:“還有一些在冰箱裏冷凍著,你以後下班回來可以吃,別老吃方便麵了。”
  陸程禹點點頭,評價:“餡的味道淡了點,菜多肉少,餃子個兒也小了點,煮的稍微過了些……”
  塗苒扭頭瞪他:“你吃幾個了,我在裏麵下了毒,你再嘮叨一個字,馬上就會掛了。”
  陸程禹笑笑,仍是大口的吃,不做聲了。
  塗苒拿了包去開門,就見身後的人走過來按住她的手:“去哪兒呀?說幾句就生氣了。”
  塗苒說:“讓開,我回家去。”
  陸程禹握著她的手往她肚子上輕輕碰了碰:“你害我說了這麽多字,就不怕它變成遺腹子?”
  塗苒想踹他沒踹著,又聽他說:“別走吧。”
  她心裏順著這三個字波動了三下,抬眼看向他,卻又留意錯開他的目光,最後隻好淡然的注視著他的鼻梁。
  陸程禹說:“老爺子叫我們晚上一定過去吃飯,你來了正好,不然我還得過去接你。”
  “哦,”塗苒輕輕揮開他的手,“你還得洗澡是吧?那你快點,我不想太晚回去。”
  陸老爺子在六合宴訂的包房,約好六點半。陸程禹慢悠悠的,衝涼,刮胡子,換衣服,臨走前又吃了幾個餃子,兩人晃蕩到近七點才到。去的時候隻有兩老的和陸程程坐在寬敞的包間裏。老爺子朝著陸程禹笑:“多大的架子啊,我這個當爹的想叫你出來吃頓飯還得餓著肚子等。”
  陸程禹回他:“餓了就先吃,等什麽。”
  孫慧國笑眯眯的看著陸家長子:“要等的要等的,我們知道你忙,也是難得才有機會聚一聚。”平日裏,若是塗苒單獨去陸家,孫慧國哪會有這樣好眼色,吃飯招待這樣的事她是從來不會管的,頂多和這掛名兒媳點頭打個招呼就閃人,要麽閑暇下來擠兌塗苒幾句。塗苒或者懶得理,或者反駁回去,又讓她氣得跳腳,轉身就去老爺子跟前告狀。陸老爺子笑,你不先說人家,人家又怎麽會說你。
  現下,孫慧國倒是一反往常的別扭,和顏悅色的望著這對年輕夫婦。
  陸老爺子眼見彼此都給麵子,和睦相處,心裏自是高興,說:“一會兒曉白帶她朋友過來,大家都認識認識。聽說那小夥子也不錯,搞IT的,現在又在念博士。你們年輕人應該有話聊的。”
  陸程程和塗苒相互看了一眼,又聽見老爺子問孫慧國,“怎麽你姑娘還沒到?”
  孫慧國忙說:“他們從華工趕過來,肯定是要晚點的。”
  說話間,就見有女服務員推開包房的門帶了兩人進來,為首的自然是孫曉白,仍是端著有錢人家的講究,一絲不苟的時尚打扮,孫慧國瞧見她閨女就笑得合不攏嘴,怎麽看怎麽喜歡,忙拉開自己身旁的位子招呼她過來坐下。
  孫曉白後麵跟著的年輕男人,高瘦白淨,舉止斯文,兩人站在一起十分搶眼。
  塗苒看見那男的,卻是大吃一驚。
  孫曉白拉著那男的給介紹:“媽,陸叔叔,這是我提過的,佟瑞安。”
  佟瑞安長得一表人才,看起來又穩妥老實,隻瞧外表就甚合長輩的意,孫慧國一見之下,心裏更是高興,轉頭又瞧了瞧陸程禹,大有將兩人作比較的意思,兩方看了看,更覺得不分伯仲,一時紅光滿麵。
  佟瑞安挨著孫曉白坐下,左手邊就是陸程禹,正是抬頭要寒暄幾句,一眼瞥見坐在旁邊的塗苒。
  佟瑞安立刻抿上嘴,一句話也不說了。
  塗苒見他麵不改色,心說看不出這小子還挺沉得住氣,這樣有城府的人,難怪蘇沫拿捏不住?她想起蘇沫那事兒就覺得鬧心,又見佟瑞安對自己不打算多加理睬的模樣,就瞅著對方笑了笑。
  這一笑,孫慧國和孫曉白頓時覺得她別有深意。
  孫曉白看了男友一眼,佟瑞安卻沒看她。
  陸老爺子又讓陸程程給各位年長的斟酒,孫慧國瞅了個機會指著陸程禹對佟瑞安說:“這是我們家老大,你們年紀應該差不多的。”
  佟瑞安忙和陸程禹稍稍碰杯,兩人點頭打了招呼。孫慧國又指著塗苒告訴他:“這是他媳婦兒。”
  這次佟瑞安再不能回避,隻得衝著塗苒笑著一點頭。
  孫慧國也笑道:“我瞧著你們倆的樣子像是認識的,以前見過啊?”
  塗苒喝了口酸奶,沒吭聲。
  佟瑞安隻好答道:“是,我和塗苒以前是大學同學。”
  話音未落,孫曉白臉色微變,陸程禹側頭看了塗苒一眼,陸老爺子卻是笑道:“真是巧,原來都認識,那更能相處得好了。”
  塗苒也笑:“是呀,佟師兄以前讀書很厲害,年年拿係裏的一等獎學金,聽說上大學也是保送的,本科畢業又直接保研了……”
  孫慧國聽了這話心裏十分舒坦,一時忘了彼此間的膈應隻顧笑眯眯的望向塗苒。
  塗苒看了那母女倆一眼:“然後研究生畢業沒多時就結婚了,一結婚就有孩子了,是我們同學裏辦事效率最高的傳奇人物。”

  轉機(四)
  他們的餐桌旁仿佛頃刻間萬籟俱寂,房裏流動的音樂似乎也止了。燈被人有意布暗,乳白色的牆壁和天花板上浮動的各色人影,以及白瓷碗碟玻璃杯盞反射的光彩,使得整間屋子看起來像被半透明的材質裝潢過,四處的光線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的攪擾著。
  塗苒看見孫慧國的臉在這片暗光裏清晰地突兀出來,立體,尖銳。
  起初孫慧國隻是神情古怪的瞪著她,半響沒說話,不知誰忽然用銀質筷子碰到碗碟發出“叮”的清脆響聲,如同有一枚細針刺破不斷膨脹的氣球。
  “這話怎麽講?”孫慧國把臉轉向自家女兒:“話要說清楚!”
  孫曉白抿著嘴,她半個身子掩在孫慧國的影子裏,幾乎安靜到淡漠。
  孫慧國虛著眉眼瞄她,按捺住脾氣:“你找個什麽樣的不好,找個拖油瓶的二婚?”她拔高聲音,“你這樣的條件,找個什麽樣的不好?”
  端菜過來的的服務員站在外麵將門略微推開了點,頓了兩秒,隨即合上。
  沒人說話。
  孫慧國啪的一下將手裏的筷子扔桌上,環著臂膀靠向椅背:“你們這些人今天得給我把話說清楚了……”
  孫曉白忽然笑了一聲。
  孫慧國看著她。
  她又笑,字字清楚:“佟瑞安還沒二婚呢,等他先拿了離婚證再拿結婚證才算二婚。”
  孫慧國坐直了身子盯著她。
  孫曉白慢條斯理:“大驚小怪做什麽,你們當初不也這麽過來的麽,都是拖油瓶,自己二婚拖油瓶還嫌人家。”
  陸老爺子輕輕咳了一聲,心裏不悅想說點什麽,卻不便多管。對方的子女,又是長大了曉事以後帶過來的,彼此間生分得很,半路夫妻打理各自孩子的那些破事兒,多半像鄰國間的政治摩擦,既隱晦又敏感,可大可小可輕可重,管不好還惹得一身騷。
  “你別扯東扯西的,這完全兩回事,”孫慧國好不容易把這事兒消化明白:“我跟你說,孫曉白,這事不能瞎來的,”她狠狠剜了佟瑞安一眼,“你老實跟媽講,你是不是給人騙了……”
  孫曉白打斷她:“騙什麽呀騙,我告訴你,”她抬手往塗苒那方指了指,“我告訴你們這些人,別指望著鑽空子看我笑話,我跟這男的,佟瑞安,我們倆就是兩情相悅,就是想處一塊兒怎麽啦,礙著你們什麽啦,妄想揪著這事對我口誅筆伐,沒門兒。我沒偷沒搶,無非是有個男的喜歡上我了,碰巧是個結過婚的,碰巧他不愛他老婆了,所以他要和她老婆離婚,這和性情不合鬧離婚的有什麽區別?那麽多離婚的,也沒見你們怎麽去折騰,偏偏就衝著我來了。法律規定不讓人離婚啦?法律規定不讓男的重新愛上別人啦,要是法律真這麽規定,那就是滅絕人性!”她溫言細語,然而氣勢絕佳,字字透著一股自傲自負這天下舍我其誰的能幹利落勁兒。
  陸程程忽然小聲插了句嘴:“可是……人家有孩子……你這樣做有點不道德吧。”
  孫曉白低聲嗤笑:“連偉人都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婚姻!我和佟瑞安是有感情基礎的,我們都忠於自己的感情,感情才是人性裏的基本,這也有錯?”她眼風一轉,看向塗苒,“難道要我像有些人那樣,瞅著男的家裏有幾個錢,千方百計弄大肚子,未婚先孕,結婚前見都沒見過呢,就捧著個肚子上門了,一門心思的拿婚姻換取經濟利益,這就道德了?”
  陸程程一時語塞,隻拿眼瞅瞅坐在身旁的大嫂。
  塗苒對她小聲道:“吃菜吃菜,涼了,”她先前不過說了兩句話,就引起幹戈一場,心裏已是解了幾分氣,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別人愛怎麽說隨他們去。想到這兒,她隻管不甚介意的退出做旁觀者,抬眼,卻見陸程禹他爸正若有所思的打量自己。
  正是尋思的當口,又聽身邊有人說話了。
  陸程禹大概是覺得無聊,不知什麽時候點了根煙。說話的時候,他正懶散地靠在椅背上,輕描淡寫的往水晶煙灰缸裏彈落灰燼,整個動作看起來像滿桌的冷肴。他瞧著孫曉白:“話不能這麽說。女孩兒考慮婚姻,感情重要,對方的家庭境況也很重要,不能什麽都沒弄明白,連對方是怎麽樣的人都不知道,腦子一熱就撲上去,武斷了。激情和婚姻實在是兩碼事。就說我和塗苒吧,”他稍微清咳一聲,“我們認識有十年,彼此了解,有,嗯,堅實的感情基礎,結婚之前,除了感情因素,我們也考慮過對方各方麵,包括家庭條件個人品質和習慣,還有性格是否能長期相處等,覺得彼此是自己適合的人,這樣才扯的證。感情和婚姻都是大事,還是考慮清楚點好,不能太倉促。”
  孫慧國忙接茬:“聽聽,你大哥也這麽說呢……”
  孫曉白冷笑:“假正經,台麵上說得好聽,私底下還不是暗度陳倉和以前的女朋友不清不楚?”她轉眼看著塗苒,“喂,這可不是我一家之言,他們倆一起的時候給陸叔叔撞見了,陸叔叔回來以後說給我媽聽了。才有了孩子,你男人就在外頭亂來……”
  陸老爺子連忙“嘖”了一聲:“小孩子家家的,瞎說什麽,說了都是誤會,誤會。你大哥可不比其他人,品性純良得很。”
  塗苒笑笑,隨即正色道:“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一家人可以不計較,出去外麵說,別人可不會讓著你。我老公什麽品性,我不敢說像爸那樣了解,但是肯定比你清楚,要不是看中他的人品,我當初嫁他做什麽?這方麵,我絕對信任他。別以為自己遇著個極品男人,就以為天底下男人都這樣了,這是以偏概全知道嗎?小孩兒脾性,別給人騙了還幫人數錢。”
  孫曉白哼道:“真虛偽,”她扔了餐巾站起身,向佟瑞安招呼:“這都什麽人啊,吃個飯也不痛快,我們走。”
  佟瑞安一直低著頭老老實實坐在那兒,聽到這話就看了眼孫慧國,見對方沒個好臉色,他這才滿吞吞從位置上站起來,白淨的臉不若先前般親和,撲克一樣冷著,隻多添了抹不卑不亢的神情,也看不出其他意思。
  孫慧國心裏著急,哪裏肯輕易放人,忙扯住女兒的胳膊不讓出去,一定要把這事解決了才放心。母女兩拉拉扯扯,喝來斥去,陸程禹他爸在老婆身後一邊護著一邊勸孫曉白聽話,佟瑞安又跟在女友旁邊,略微辯解幾句,都自顧不暇。
  陸程禹瞧了幾分鍾熱鬧就興致缺缺,對塗苒說:“亂七八糟的,咱們先撤。”
  塗苒衝著陸程程招手:“走吧走吧。”
  三人側著身子走出去,到了樓下大堂,陸程程癟著嘴:“什麽都沒吃,我肚子還是餓的。”
  塗苒瞄了眼陸程禹:“讓你哥請客。”
  陸程程拍了拍手:“好呀,”再看向她哥時,卻欲言又止。她素來靦腆,不擅與人親近,何況陸程禹在她眼裏威嚴的時候居多,相互玩笑的時候極少,雖然心裏高興,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塗苒瞪了陸程禹一眼:“在自己妹妹跟前也繃著個臉,裝氣質,好玩麽?”然後又對陸程程笑道,“你挽著他的胳膊撒撒嬌,他保準答應,你哥最吃女孩兒這一套了。”
  陸程程吐了吐舌頭,慢慢蹭過去,果然挽住陸程禹的胳膊,小心翼翼的說:“哥,請我們吃飯吧。”
  她哥到底忍不住,笑起來:“好說,你們想去哪兒?”
  塗苒搶先道:“旁邊就有個做酸菜魚的,可好吃了。我們去那兒吧,孕婦不能餓。”
  三人快快活活的吃完晚飯,先開車把陸程程送回家,塗苒說:“師傅,麻煩你我要過江。”
  陸程禹回她:“太晚了不做過江生意。”
  塗苒重複:“我要過江。”
  前麵是個岔路口,陸程禹輕輕一打方向盤往小家那邊轉過去,他一直沒說話,車快到了才開口:“這都多晚了還想壓榨人,我明天要上班,你反正是休息的,明天自己打車回去,隨你什麽時候回去,別讓我送就行。”
  塗苒抗議:“我說了我要過江!”車停了她也不下去,仍是坐在那裏,陸程禹忽然低頭湊近她的脖子:“一股辣椒酸菜味兒。”他的鼻尖從她耳垂下麵若有似無的劃過去,額前的發稍飛快的刷過她的臉頰,她不由自主往旁邊縮了縮,再看向他時,但見他神色如常。車裏的燈光亮堂堂打在兩人臉上,彼此細微的表情一覽無遺,他略帶挑釁意味的衝她微揚起眉,似乎在等她說話。
  塗苒沉默片刻,才道:“別裝了,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難為你,忍了這麽半天才想起來,”他再次側身過來,這次卻再沒碰她,隻是伸手解開她的安全帶:“先上樓,有事到家再說。”
  塗苒走在他身後,嘴裏不停:“你這什麽態度?你給我戴了頂綠帽子還這麽對我?別人都知道,就我蒙在鼓裏,多好笑。說好了生完孩子再商量以後的安排,你連這幾個月等不了?女人被扣上綠帽子也是很沒麵子的,還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被人嘲笑,你別太欺負人了。”
  陸程禹果然是一言不發,直到進了屋關上門,轉身看著她:“剛才還有人說過絕對信任,說得好聽做不到。我幾時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問過你?”
  塗苒哼道:“別轉移話題,我行得正坐得直,沒什麽把柄給人捏。你沒得問,才這麽說。”
  陸程禹笑笑:“行,我問你,上次那男的是誰?”
  塗苒一呆:“什麽男的?”
  “在你們家樓下陪你玩沙子泥巴的?”
  “……同事。”
  他又笑:“你的好同事還真多。”
  塗苒梗著脖子:“我那些同事再好,也頂不讓你的初戀情人好。你自己做事不端行為不軌,倒賴我對你不信任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都給人看見了,還不敢承認,你還算男人嗎?”
  陸程禹斂了笑,點著她:“我告訴你塗苒,我要是存心給你戴綠帽,你頭上還不得有多少頂了。我最煩人冤枉我,我做了我就會承認。”
  塗苒氣道:“我也告訴你,我就是看中你們家錢了,我背地裏都不知給你戴了多少頂帽子了,你……我肚子裏的孩子就不是你的。”
  陸程禹微微點頭:“好我信你,明天就去做了。”
  塗苒氣極,上前一步問他:“憑什麽,我偏要生下來。”
  “你不就會拿孩子要挾人麽?”
  “你……”塗苒用手指著他說不出話。
  他笑:“我怎樣?”
  “你……”她大聲說,“你就會拿你自己來要挾我!”
  兩人都愣了數秒。地板上忽然“咚咚”亂響,像是樓下有人撐著竹篙敲自家的天花板,舊房子修的薄,不隔音,樓下的住戶又叫:“大晚上的吵什麽吵,還讓不讓人睡覺了?”罷了,仍是一個勁兒的敲。
  陸程禹抓起手邊的椅子,重重往地板上一擱,立時噪音消散,一切歸於平靜。
  塗苒深深吸了口氣,不說話。不知道說什麽好。往窗外瞄了眼,又往地上瞧了眼,她好像發現了什麽,蹲□去摸地板:“地板都給砸凹下去了,你怎麽這麽大傻勁兒啊?”
  陸程禹移開椅子,彎腰去看,果然見到一塊椅子腳大小的坑,周圍漆膜裂了一圈,碎木翹起,木屑紛紛支愣著。他伸手摸了摸:“差勁,這樣就破了”。
  塗苒原想埋怨他,卻又覺得好笑,瞧了他半響,慢慢的說:“今晚真不太平,吃個飯呢咱倆都被人說得跟十惡不赦的流氓大壞人一樣,算啦,流氓就和流氓過吧,別再去招惹人好姑娘啦,你覺得怎麽樣?”


  轉機(五)
  塗苒說這番話的時候,陸程禹正蹲在那兒左瞧右瞧琢磨著怎麽修地板的事,等她心裏惆悵糾結表麵假裝淡然的說完了,他卻頭也沒抬一下。
  塗苒立在跟前,居高臨下的看著,見他沒搭腔,忍住敲他腦袋的衝動:“問你話,總得給個反應吧。”
  陸程禹拍去手裏的木屑,慢悠悠的站起身,視線終於落回她臉上:“你剛才說什麽了?我沒注意聽。”
  塗苒有數秒的時間用作猶豫,要不要複述一次,怎知忽的就沒了先前的精神頭,於是咬唇道:“算了,我已經忘了。”她去裏間翻睡衣,懶得開燈,翻來翻去總是找不著,不曉得是不是全帶回娘家去了,心裏忍受不住的煩意,隨便扯了條運動長褲和T恤出來,再將抽屜“哐當”一聲推攏去。抬頭,陸程禹正靠在門框旁看她。
  陸程禹說:“既然是流氓,怎麽也得招惹一下人家姑娘的,不能白擔了虛名。”
  塗苒走出去時,用胳膊肘使勁捅了他一下:“懶得管你。”
  陸程禹倒是笑道:“一言不合就打擊報複,真是不經逗,”說著伸手把她拽回來,“別跑,我話還沒說完。”
  塗苒未曾預料,就被人攬進懷裏,呼吸不由快了數分,心裏覺得不好,本能的扭捏了一下,卻見男人把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她便不做聲了,拿眼巴巴的瞅著他,直到熱熱的鼻息壓上她的臉,兩人開始接吻。她仔細嚐了嚐,是種涼絲絲的甜味兒,閉著眼想了半天,大約有些像小時候路過做麥芽糖的小攤兒,拂麵而來淡淡的香甜氣息。
  手裏還捏著才找出來的衣物,親了一會兒就掉到地上。
  他睜開眼,貼著她的耳朵低聲囑咐:“一會兒洗澡洗快點,別又在裏頭悶大半個鍾頭,嗯?”
  她忽然覺得口渴,愣愣的點頭。正值腦袋發懵的瞬間,上身驟然一涼,衣物已被人剝得幹淨,她不覺又掙動起來,男人又噓了一聲,在她一愣神的功夫,手掌已經是罩籠過來緩緩揉捏。“真夠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開口,嗓音晦澀暗啞,“先前被你憋了那麽長時間,這會兒還得熬上大半年……”
  她原是伏在他肩頭輕輕喘息,這會兒聽他說話就伸手過去瞎淘氣,低聲笑道:“要不求我幫你?”
  他很不以為然,手上已經加了力道,疼得她險些叫出聲,這才抵在她耳邊問:“要不求我讓你幫忙?”
  黑暗裏他的手潮濕又熱烈。她身上蒙了層薄薄汗意,骨頭軟得像煮透的麵條,隻有心跳像強勁有力的鼓點,一次重似一次的敲打著耳膜,吵的人眩暈。她有點兒委屈煩惱的歎了口氣:“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男人手上動作頓了頓,對準她的嘴唇輕輕咬了一下,低聲咕噥:“真他媽夠嗆,”不由分說抱著她坐到床邊,按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身體某處,簡潔命令,“幫我。”
  她的手指微微一動,他就默默的喘息,她玩心一起,加快動作,又忽的放手,撿起地上的衣服跳到旁邊說:“我累了,你自己玩自己吧,”險些被他抓回去,趕緊往浴室裏跑,進去之前扭頭瞧了一眼,見他眉目低斂,正陰沉沉的盯著她。
  等她洗漱完畢從裏麵出來,陸程禹仍是維持先前的姿勢坐在那兒,衣衫倒是整理過了,模樣整潔,眼神兒陰森。
  塗苒哈哈笑出了聲,滿意的躺倒在沙發上,順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電影台有個經典重溫係列的輪播,正在放映老片。她看了一會兒,沒覺得多吸引人,也不覺得多無聊,勉強可以湊合下去,等頭發晾幹些再去睡覺。陸程禹走過來坐到她旁邊,瞧了瞧電視屏幕:“Pretty Woman?”
  塗苒有點兒訝異:“你看過?沒想到你喜歡這種慢吞吞的調情文藝片。”她才說完就頓住,忽然想到,就算他不愛看,別人多半是喜歡看的,大學生談戀愛,時常會弄些小情小調點綴生活。
  陸程禹卻說:“上初中的時候看的,就為了看那點激情鏡頭。”
  塗苒坐起來趴在他肩上問:“你那時候看這些是不是特有衝動啊?又沒地方解決,最後怎麽辦呢?”
  陸程禹捂住她的嘴:“別再惹我了。”
  塗苒咯咯地笑,順勢將腦袋擱在他腿上,伸手摸他的下巴:“小可憐兒,”她又說,“我以前看這種片子,我爸也不讓看,說是女孩子看了會消磨鬥誌。”
  陸程禹將她濕漉漉的頭發掠到一邊,評價:“老丈人很嚴肅。”
  塗苒點點頭:“還好我性子急,也不愛看這種片子,我大概就是對愛情沒什麽追求的人,看電影就是為了圖個刺激,我喜歡《生化危機》,最好是滿世界僵屍的那種逮誰咬誰,或者災難片,人類滅亡,地球上隻剩下最後一個人,無望的恐懼,後來得抑鬱症自殺了。”
  他撫著她的頭發:“因為你覺得累或者有壓力需要釋放。”
  塗苒想想,覺得是,又看著屏幕笑道:“我爸當時還評價這片子,說女的要是不夠美,男的要是不夠富有,鐵定成不了,還說女的不漂亮就少了很多機會,所以普通女人必須付出更多的精力提高自己。”
  “你受你爸的影響挺多的,”陸程禹笑,邊看電影邊說,“也未必隻是漂亮,比如個性直率真實,開朗獨立都是很有吸引力的特點。”說著他低頭去瞧,她卻沒認真聽他說什麽,側頭看電視,看到有趣的地方也跟著樂嗬嗬的笑,紅唇飽滿,眉目生動。
  他低聲說了句:“Pretty Woman。”
  塗苒這才抬眼看他,試圖研究清楚他臉上的神情:“你這意思,要麽是笑我和她一樣窮,要麽就是有求於我。”
  陸程禹問:“為什麽?”
  “要是有人忽然對你說好聽的話了,或者對你比以往要好,一定得提防,因為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付出和友善。”她停頓一會兒,又道,“哎,這也是我爸以前經常嘮叨的,我發現他有點悲觀主義,或者總喜歡往最壞的結果的做準備。”
  陸程禹將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說:“塗苒,你也是這樣,你這人防人之心有些兒重。”
  塗苒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坐起來:“你說得對,大概是因為你和我差不多。”
  “不是,”他想也不想的否認,“我很正常。”
  她盯著他問:“也許你對某些人友好對某些人提防?”
  他反問:“你想表達什麽?”
  她沉默數秒,顧左右而言他:“孫曉白說你很虛偽,”她模仿他的語氣說話,“我和塗苒有很堅實的感情基礎……堅實的基礎打哪兒來的?”
  他說:“我那不是為你正名嗎?我的人隻能我來批評,打狗還要看主人。”
  她掐他的胳膊:“說清楚,誰是狗呀,拐著彎兒罵人。”
  他笑著抓住她的手:“你不屬狗的嗎?”又說,“睡吧,我明天要上班,你也別熬得太晚,你不睡肚子裏的那位也要睡。”
  塗苒抽回手敲了下他的腦袋:“你還記得我是孕婦,先前吃飯的時候還讓我吸二手煙來著。”
  他想了想:“我還真忘了,看你和人明爭暗鬥的,挺有精神氣兒,哪像個孕婦,你今天可是和人結下梁子了。”
  塗苒趴在他身上說:“怕什麽,反正你也不喜歡他們。”
  陸程禹把她扯開了去:“你倒是會看人擺菜碟,不過,就衝你肚子裏的孩子,她們也不敢在老爺子跟前和你結梁子。”
  塗苒又依過來抱住他的胳膊:“你的意思是,要是這孩子又沒了,就牆倒眾人推了?”
  他抽出胳膊稍稍推開她:“別瞎說。”
  塗苒點頭:“就是嘛,上次孩子沒了,你還問我又在玩什麽花樣?你都這樣了,更何況那些人?”
  他微微皺眉:“開玩笑,我幾時說過這種話?”見她又慢慢蹭過來,伸出手臂把她和自己隔得開開的。
  塗苒有些兒生氣:“你幹嘛老推開我?你自己說得話也不記得了?”
  陸程禹道:“我說過的話怎麽會不記得,我肯定不會說這麽不體貼的沒人性的話,”見她仍是氣呼呼的瞪著自己,又說,“別在我身上膩歪,你一蹭我就受不了。”
  塗苒嘻嘻笑了笑,依然我行我素的纏過來,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裏:“其實我一直擔心,這才十一周,上次就是十一周的時候沒的,要是又這樣,我怎麽辦呢?每晚都睡不好……”
  陸程禹伸手輕輕覆在她的肚子上,摩挲了一會兒,說:“放鬆心情,很多人都有自然流產史,沒事兒。我預感這回肯定會好好的。”
  她仰著臉看他:“要是萬一呢?”
  他馬上說:“沒有萬一。”
  她歎了口氣,小聲說:“好吧,為了防止萬一,你得答應我幾個條件,馬上戒煙,學著做飯給我吃,以後我變胖了不準嘲笑我,你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要經常收拾房間,用過的碗筷別堆在水槽裏不洗,記得喂魚換水澆花,別老吃方便麵,還有……”
  “什麽?”
  她認真道:“千萬別做讓我不高興的事兒,包括從被人嘴裏聽到的那些,即使是誤會,也別再有。”
  陸程禹看著她:“好。”
  塗苒又道:“記住,這話我隻會說一次。”
  他臉上的神情十分嚴肅,伸手將她臉頰邊的發絲一一梳到她的耳後,說:“我想起件事,這事也挺重要……過段時間,咱們還是可以做一做,就是得注意姿勢,不能太用力。”
  塗苒愣了一下,使勁推開他:“討厭死了。”
  陸程禹低聲笑開了,摟著她在沙發上繼續看電影,影片快結束的時候,塗苒忽然說:“我倒真想起一件事,佟瑞安現在這情況,我該怎麽和蘇沫談呢,究竟是說還是不說,說了怕她承受不了,不說吧,又不甘心她被人糊弄?兩難,我真喜歡瞎操心。”
  她說完等了一會兒,沒人搭話。
  扭頭看去,見陸程禹仰靠在沙發背上,雙眼闔著,呼吸均勻,已然睡著了。塗苒偎在他暖暖的臂彎間,端詳他的側臉,越看越不想移開眼,一時心搖情至,湊上去就在他嘴邊輕啜了一下。
  這般情形似乎隻出現在十七八歲時偷偷摸摸的幻想裏,等她想完了夢醒了懊惱了,真實麵對的仍是他疏離冷峻的眉眼。

  艱難的抉擇(一)
  隔天是禮拜天,塗苒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又幫著往冰箱裏添置了些蔬菜瓜果才獨自回了娘家。陸程禹當晚值班,果然遵守了諾言沒送她回去。陸程禹是否具備一言九鼎說到做到的大俠風範,對此,塗苒尚未有十足把握,但至少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恪守了“做不到就不要應承”的行為準則。
  晚上,塗苒陪李圖去見了個客戶,敲定了小公司的第一樁生意,單子不大,又頗經了些周折,談不上開門紅,好在李圖為人並非眼高手低好高騖遠,常擱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大錢小錢都是錢,剛開張,不賺錢的生意我也會接,積累經驗積累人脈積少成多。”
  酒桌上的規矩,台麵上不談生意,喝好了生意也就差不多了。客戶那邊派來交涉卻是位中年女人,不喜飲酒,帶著男下屬。先前就有消息透露,這位女上司日常閑暇好玩基金收藏名牌包,是以連日來塗苒不得不做足功課,基金理財和名牌包信息一樣不落,跟讀書的時候臨考政治曆史差不多。會麵前,李圖給人送了個大幾千塊的Gucci投石問路,人看不上沒反應,後來又托人從歐洲帶了個香奈兒Jumbo,據傳這牌子的包在不久之後會漲價百分之四十,早引得歐洲那邊一陣瘋搶,那客人收到後較為滿意。
  而後見麵,相談甚歡。席間那男的不免對著塗苒勸酒,都被李圖一一攔下,李圖直言:“這位要升級做媽了,實在不能喝,您想喝什麽,紅酒白酒土酒洋酒我都能奉陪,來來來,寧傷自己的胃,不傷兄弟的情,喝出血都行。”
  女客戶笑:“原來是夫妻店。”
  李圖含蓄道:“不是,我倒是很想來著。”對方了然的看向他,也不知誤會到哪兒去了,又見他對塗苒極為照顧,等喝得差不多了,女客戶指著他對塗苒道:“小李不錯,會疼人,重事業,現在這樣的好男人不多了。”
  李圖當晚喝了不少,事後跟塗苒羅嗦:“今天不錯,才看了幾天書了解了一下行情就能和人侃侃而談,看樣子沒少做準備。不過碰上這種人,還得給她打點溫情牌,她一感動一感歎能從指縫裏漏一點出來,這事就成了,要是以後碰上個能喝的老男人,我就另帶人去了,”他醉眼微蒙的看著塗苒,“長得漂亮,帶出去好辦事,但是也麻煩。”
  塗苒笑笑,邊看手機邊說:“你要是砸個愛馬仕鉑金包過去,還用得著費這勁?”
  李圖就向她打聽那包得多少大洋,塗苒一說,他不由笑:“把我賣了吧,”側頭瞧見塗苒手裏一直握著電話,並不收進包裏,就問:“怎麽,在和老公聊短信啦?”
  手機上來電短信全無,塗苒卻仍是“嗯”了一聲,李圖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將她送到小區門口,兩人告別。
  塗苒一進門就跑去翻座機的來電顯示,按了一圈,仍是沒有。她坐在電話跟前發了一會兒呆,想想覺得也沒什麽,之前多少天都是這麽過來的,早就習以為常,上午才分開,哪有這麽快呢?再想想,心裏還是有點兒不舒坦,盡管這種不舒坦看起來並非多麽合理。
  在那個晚上之前,她還算淡定。在那個晚上之後,她比以往更期待能聽到他的聲音,想從中汲取一直以來不斷想念的關懷之意。
  也許,這並非是個好的轉變。
  等到星期三,她發了個短信過去,很長時間沒回音,傍晚,陸程禹給她來了個電話,說是要過來一起吃飯。塗苒想也沒想就告訴他,晚上約了朋友,所以沒空奉陪。他也就沒過來。一時半會的,塗苒忽然很想燒錢,於是花了四十塊打出租過江找周小全,吃了周小全做的雞蛋炒飯,喝了點酸不拉幾的番茄醬湯,再花了四十塊打車回娘家,她終於覺得舒坦了點。
  在周小全那邊,她順便探望了蘇沫。蘇沫看上去還好,比以往要好些,獨自帶孩子,做飯,上班的時候仍將孩子擱在婆家。塗苒猶豫了半天,把周末巧遇佟瑞安的事又咽了回去,卻又忍不住在周小全跟前盡數倒出。周小全相當詫異,直說:“我還以為佟瑞安回心轉意了,他這兩個星期每天都回家,雖然有點晚,但是每天都回的。一邊安撫這邊,一邊去小三家見家長,他這是打的什麽算盤呢?”
  “留後路?”塗苒想了想,“如果是這樣,更應該讓蘇沫知道了,我再想想……這事真不好插手,要是萬一,他倆以後又好了,我說了算什麽呢?”她思來想去,給雷遠打了個電話,心想若是蘇沫真有離婚的意向,多半不會和這位律師斷了聯係。雷遠卻說:你那個同學最後一次來我這兒是十多天以前的事了。
  雷遠沒多說,他心裏覺得那個女人十之八九是妥協了,她看起來就像是容易動搖的人。上次見麵,由他的一番話就可以激起她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的鬥誌,那麽,別人的言行也能輕易使她改變先前的決定。他們原本約定了上個星期五再聊,她失約了,連個電話通知也沒有。他當然也沒有打電話過去詢問,不帶這樣好管閑事的,他那天得以早早的下班,可是內心深處竟有零星的失落,這種情緒不甚明顯,隻有那麽丁點,就像以前玩過的養成遊戲,電腦裏的傀儡忽然偏離了設定方向,她的結局,不是他曾經設想的結局。
  有些女人像麵團,你給她和點水進去,她就成了稀泥,如果把“麵團”擱在太陽底下烤巴烤巴烘幹了,她又可以像塊板磚一樣強硬。有那麽些時候,他真希望蘇沫能夠變成一塊板磚,板磚雖普通,至少可以拍人腦袋。但是稀泥就是稀泥,永遠成不了板磚。
  接下來的一個周五傍晚,很難得,雷遠再次無所事事,提早下班了。他一無相親二無飯局三無同事間的聯誼活動,頗覺無聊,就給幾個夥計一一去了電話,想邀人出來喝酒,誰知對方要麽當值要麽臨時出差,全都爽快的回絕了他。雷遠一麵對著話筒罵人一麵感謝老天的縱容,寂寞難耐,正好泡妞。於是出發,先找個好地兒解決完飯,再找個破地兒隨便逛一逛,入夜,才去酒吧。
  天將黑不黑,下著雨。他把車拐進沿江大道,那兒路寬,車少,飯館多。時間還早,他開得慢,左手邊的步行街裏出來兩美女,胸大腰細腿也長,打扮很精致,就連手上的透明小傘也很精致,隻可惜皮膚不夠白亮。他探著腦袋繼續往前開,紅燈,停了。
  城關的大鍾隆隆敲了數下,他抬頭去看那排租界遺跡,好像隔不久就會有人把它們粉刷一新,反正它們總是很精神很抖擻。大樓下麵有個公車站,公汽們排隊路過比車輛還少的候車人,有人上車有人沒上,車走了又來,有人上車有人還是沒上……
  華燈初上的刹那,車站簷下,有張白亮的臉在他起步過去的時刻忽的閃了他的眼,那人五官很淡,短袖,長裙,皮膚白的像鬼。
  一隻單薄恍惚的女鬼。
  他還是看清了她的容貌,蘇沫。
  雷遠幾乎把這條路開到了底,越往前走路越寬,就是沒有合他心意的飯館,也許是還沒到吃飯的點,不餓。想了想,一打方向盤,他又把車轉了回去。他開得比適才還慢,到了車站,仍是看見了蘇沫。他滿懷好奇心把車彎到路邊停下,隔著馬路,就想看看這“女鬼”究竟要幹嘛。
  蘇沫站在那裏,動也不動,盯著前方大約兩尺來遠的地麵。那裏除了雨水,落下的雨水和濺起的雨水,什麽也沒有。車子仍是一輛輛的過去,雨越下越大,窄窄的站簷終究難以遮風擋雨,可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雷遠忍不住按響喇叭,無人理會,他搖下車窗對她喊:“這麽大的雨,你在那兒幹嘛呢?”雨水淹沒了他的努力。他搖一搖頭,將車慢慢拐了過去,靠著站台,他透過搖下的玻璃窗看著她:“喂,喊你呢,沒聽見?”這一聲中氣十足,生生將她拉回現實世界。
  蘇沫俯身,用手放在眼前擋雨,這才看清了車裏的人,臉上一股子驚惶未退的神情裏添了抹迷惑。後麵的公汽開過來,要停,雷遠忙衝她招手:“上車上車。”
  蘇沫猶豫了一下,拉開車門坐進去。
  等車開到路上,雷遠才問:“去哪兒,我送你過去?”
  蘇沫連連搖頭,她一身濕漉漉的,雖狼狽,仍比前幾次見麵時好了很多,直發披肩,淡妝,穿著有點兒過時,但是看起來很清秀。臉上是眉間若蹙的清秀,肩頭是消瘦骨感的清秀,舉手投足間是不知所措的清秀,身材是單薄搖曳的清秀,總之很有個人風格。
  雷遠見她推拒,就說:“趕快吱一聲,我晚上還有活動,別想來想去耽誤我時間。”
  蘇沫低頭想了想,慢慢說:“我是打算去婆家接回孩子的,但是又想把孩子扔他們家不管了。”她說著,兩隻手絞在一處相互捏握,竟是瑟瑟發抖起來。
  “冷啊?”雷遠反手將搭在椅背上的西服撈過來,扔她身上,“冷就穿著……你們那事還沒折騰明白?多大點事啊?拖這麽久都可以二婚了。”
  蘇沫見他神情嘲弄,抿抿嘴,沒做聲。
  雷遠倒是爽快的笑道:“我說話直,你別介意,有些事兒你真得看淡點,是合是散,你都得看淡點,再怎麽日子都得過下去,花精力這麽糾結著跟自己過不去不劃算。”
  蘇沫點頭:“你們說的我都明白,但是一旦實施起來……我……每次我要放棄,他又讓我覺得有希望,每次有點希望了,又會被他狠狠打擊。他這些天一直回家,但是到家了又對我愛理不理,好像我是橫在他跟前的一堵牆,他就想著怎麽繞開我。”

  小番外一則

  屋外,大雪紛飛。
  隔著覆滿水汽的玻璃窗,路旁匆忙趕路的行人身影,隱約可見。
  酒吧入口處的風鈴叮叮當當的響了數聲,一名年輕男人推門而入。來人身量很高,濃眉利目,神色冷峻。他舉目向四下裏看了看,視線停在了某一處,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抬起手,朝著坐在角落裏的兩人打了個招呼,隨即走了過去。
  “怎麽著,你倆還沒散夥?”陸程禹說著在兩人對麵坐下。
  雷遠笑罵,“這說的是人話麽?”他一揚手,扔了張大紅帖子在桌上。
  陸程禹瞥了一眼那上麵的名字,有點訝異的挑挑眉,“修成正果了哈,”他拉開一罐啤酒,和坐在雷遠身邊的女子略微碰了碰杯,“關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關穎笑著抿了口酒。她半個月前才回國,這幾年,和雷遠分分合合,藕段絲連,來來回回折騰了無數次,突然決定結婚,也難免別人會覺得驚訝。
  雷遠極為不爽瞪了陸程禹一眼,拿下關穎的酒杯,“少喝點,對孩子不好。”
  陸程禹恍然大悟,“有了啊?”
  關穎橫了雷遠一眼,對陸程禹說,“他做夢。”
  雷遠辯解,“為了下一代的健康,我們要提前戒酒戒煙對吧?”
  關穎不想聽他瞎掰,伸手戳了戳他的嘴,“現在隨你怎麽亂說,等會兒小薑過來,你可別管不住自己這張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雷遠嬉皮笑臉的湊過去,“你讓我說什麽我就說什麽,不該說的絕對不說。”
  陸程禹受不了某人一臉的白癡樣,對關穎說,“這孩子不好帶,你以後可得辛苦了。”
  關穎一把推開雷遠,“沒點心理準備,我敢往火坑裏跳嗎?”
  雷遠衝陸程禹連連擺手,“行了,請帖也拿了,你丫可以滾了,別忘了包個大紅包給爺送過去。”
  陸程禹說,“忙什麽,等薑允諾來了我再走。”
  雷遠笑道,“怎麽著,還對人家姐姐念念不忘?孩子都有了,別想那些花花心思。”
  陸程禹看了他一會兒,不由失笑,“腦殘吧你。”風鈴雜亂的響過一陣,從門外進來幾個人。陸程禹向那一行人看了幾眼,轉而又對雷遠說,“你他媽別亂說話。”
  雷遠看著那些人,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紅包厚一點,我就少說一句。”
  關穎不解,“什麽啊?”
  雷遠笑著說,“陸程禹他們家孩子他媽來了。”
  關穎覺得這稱呼極其繞口,不及細想,一位身材火辣的女郎踩著七寸細高跟鞋“噔,噔,噔”的已經走到桌前。女郎揚手就給了陸程禹的腦門上一個栗子,壓低聲音說,“你還在這兒玩,孩子在家沒人管。”
  陸程禹氣結,卻也不好表現出來,隻得把她拽到一邊,“朋友在這兒呢,多少給點麵子。”
  女郎這才發現坐在旁邊津津有味看戲的關穎和雷遠,於是對他們笑了笑,附在陸程禹耳邊說,“下次注意,下次注意。今天星期二,一三五歸我,二四六歸你,你忘了?陸阿姨打麻將去了,你爸一個人在家都快忙瘋了。”
  陸程禹瞪了她一眼,“那你還出來?”
  女郎滿不在乎的嚼著口香糖,“憑什麽啊,今天又不該我當班,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兒子,孩子他爸是吃白飯的?殘了?癱了?還是掛了?”
  陸程禹看著她,歎了口氣,點點頭說,“行,你什麽都別說了,我這就回去。”
  女郎這才滿意的拍拍他的肩,哼著小調走去自己的朋友那邊坐下。
  雷遠說,“瞧瞧,瞧瞧,這就是一時把持不住,搞出人命的後果。”
  陸程禹沒理他,臨出門前對關穎說,“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說一聲。”
  過了一會兒,雷遠摟著關穎說,“沒想到我們三個人裏麵,這小子是最先有孩子的,咱倆也趕緊生一個,不能差的太多了。”
  關穎白了他一眼,“這也要和人比?”
  “要不我們生個女兒,專去勾引他兒子,勾上手了在把人甩了。”
  “如果生的是兒子呢?”
  “那更好......去勾引他們家兒子的媳婦兒,給他們家兒子戴綠帽子,專生咱們家的孩子。”
  “缺德,幹嘛和人家小陸過不去?”
  “誰讓那小子比我先有兒子的。”
  “......”

  艱難的抉擇(二)
  這邊塗苒還在猶豫的時候,那邊廂,周小全已經將佟瑞安見小三家長的事告知給了蘇沫。周小全說:“我實在忍不住,關鍵是那男人太可恨,我要在蘇沫麵前撕掉他的虛偽麵具。”塗苒聽了心裏好氣又好笑,言語上責怪她莽撞,一麵又擔心蘇沫出事,隻好叮囑周小全常去蘇沫家看看,陪著說說話,以免她胡思亂想鑽進死胡同。
  塗苒這幾天過得極為匆忙,一時公司裏的事全壓了上來,緊接著李圖那邊要人幫忙,她不免四處奔走了些。而後外出坐車,司機突然踩了急刹,旁邊一小孩沒扶穩,一頭碰在她肚子上。倒不覺的很痛,心裏卻七上八下的嚇急得要命,對方那小孩才八九歲模樣,一臉無辜,她也不好多說,隻等到了家,去省婦幼掛了個急診。誰知那天夜裏,看婦科急診的人特別多,一個孕婦旁邊往往跟著兩三個人護著,隻有她是獨自前往。
  塗苒坐在椅子上排隊,摸著肚子,先前輕微的疼痛似乎也沒了,略安了心。剛才一緊張,就給陸程禹去了電話,那男人說才下班,馬上過來,叫她在原處候著。左等右等,直到八九點,她做完檢查醫生說沒事了,那人還未出現。她又打了個電話過去,說孩子沒事你用不著過來了。話沒說完,信號就被對方掐斷,然後有人拿手機輕輕敲了下她的腦袋,她扭頭一瞧,才看見陸程禹站在自己身後。
  “橋上堵車了,”他說,言語間稍微有點兒喘,看情形像是急匆匆跑上樓來,“沒事了吧?還疼嗎?”
  塗苒心裏高興了些:“肚子倒是沒事,就是快餓死了,我還沒吃飯呢。”
  陸程禹微皺了眉:“這都多晚了,你現在還能跟以前那樣有一餐頓沒一頓的吃飯嗎?”
  塗苒說:“這不是等著做檢查嗎?”
  他卻道:“你七點給我打的電話,來醫院之前幹什麽去了?你五點下班,步行到家十分鍾,中間有近兩個半小時夠你做飯吃飯了,你那兩個小時做什麽去了?”
  塗苒答:“加班。”
  陸程禹又問:“加班應該在公司裏呆著,你怎麽會在車上被人撞著了?”
  塗苒先前幫李圖去附近大學拜訪一位客戶,這會兒不想說給陸程禹聽,見他這麽問就沒做聲。陸程禹朝她靠近了些,低頭聞了聞:“一股子煙味兒,應酬去了?”
  塗苒不說話,算是默認。那位客戶的確是個老煙槍,又是個話嘮,煙不離手,兩人談了半小時,快沒把她熏死,就見眼前雲遮霧罩的。她放下禮物耐著性子等,很不容易找了個由頭,才解脫出來。
  陸程禹見她不吭氣,拿著電話的手點著她:“又在糊弄人,先吃飯,完了再審你。”
  塗苒一聽要去吃飯,忙挽著他的胳膊往外走,一路說個不停:想吃這個那個,但是那個地方有點遠,這個地方人又多,到底吃什麽好呢……
  陸程禹橫了她一眼:“別老想著在外麵吃,也不知道都是拿什麽油做的。”說罷拉著她進超市,買菜。
  塗苒心想這都什麽點了,買菜回去做飯不都到半夜了,於是說:“先聲明,我不做飯的,餓都快餓死了,沒力氣做飯。”
  陸程禹沒理她,買了個菠蘿包直接塞她手上,讓她在外麵等著。塗苒一邊啃麵包一邊四處晃,這裏看看那裏瞧瞧,超市不大,門口擺放著小零食,她剛拿起一包薯片,就聽陸程禹隔著入口朝她“喂”了一聲,搖頭,示意她不要買。她哼了一聲,當即買了兩包。陸程禹抿著嘴瞧她,抬手伸出食指衝她指了指,警告意味濃重。塗苒當即就笑了,心裏覺得這男人適才的動作還蠻有味道。
  陸程禹轉身推著購物車去裏間賣蔬菜的攤兒,這個時段人少,菜卻還有些,他行事素來利落,做出決定的時間也短,撈起幾包菜看兩眼,全扔進車裏,不多時就在裏麵溜達一圈出來。收銀小妹在櫃台旁瞅著他甜絲絲的笑,不知和他說了些什麽,陸程禹一邊收東西一邊笑著答話,離開的時候,那女孩盯著他的背影瞄了好幾眼。
  塗苒等他出來了,揶揄道:“這是買菜呢還是認親戚啊?小姑娘跟你說什麽呢?兩人聊的真熱絡。”
  陸程禹推著購物車往停車場走:“她問我是不是還沒吃晚飯,還說買這麽多東西一個人吃不完,浪費了可惜。”
  塗苒心想,廢話真多,忍不住問道:“那你怎麽說呢?”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笑笑:“我問她吃飯了沒,要不等她下班一起吃,不浪費。”
  “那你等她好了,我吃別的,”塗苒拆開一包薯片正要吃,被陸程禹伸手奪過去,換了包核桃仁塞回她手裏。塗苒去撕核桃仁的包裝袋,一邊撕一邊小聲嘀咕:“你就沒告訴她,你有老婆孩子,不怕吃不完麽?”
  陸程禹一笑:“哎,我忘了,可能是我老婆經常不回家,生活過得跟以前單身的時候差不多,一時不留神就給忘了。”
  塗苒吃著核桃仁,嘴裏含糊道:“沒感情的事兒,當然會忘咯。”
  陸程禹這回沒搭腔,顧著把才買的東西擱進車子後備箱裏,塗苒已經在副駕駛位上坐好了,正捧著袋裏的零食吃得起勁。兩人沉默一路,塗苒心裏頭嘀咕,你哪怕是哄哄我,甜言蜜語兩句,逗我一時開心也是好的,怎麽一提到這事兒就沒了言語,偏像和我作對一樣,可見我高不高興,對你來說全都無關緊要的。
  直到下了車,她見他兩手各拎一隻購物袋,一馬當先快步走在前麵,不由更覺鬱悶,卻又不死心。她躊躇了一會兒,一路小跑跟上去,蹭到他旁邊說:“哎,袋子都不沉,你一隻手拎不了嗎?你試試用一隻手全給拎著?”
  陸程禹不解的看了她一眼,將左手的購物袋遞到右手上去,才要說點什麽,空出來的左手就被身邊的小女人輕柔的握住。塗苒什麽也沒說,牽著他的手往前走,走了幾步,手上又變了姿勢,一定要和他十指交握。塗苒覺得用這種方法牽手最不容易被掙脫,她悄悄觀察了一下,小區裏這個點兒還有不少人散步聊天,如果這男人再一次發揮沒風度的特長,當著這麽些人的麵丟開她的手,可真是很沒麵子的事。
  陸程禹心裏好笑,過了會兒才說:“袋子還真沉,我一隻手拎不了。”塗苒沒理他,卻聽他又說了一遍,她隻好伸手過去,表示自己可以幫忙拎著,男人搖頭,塗苒看了他一眼,心下鬱悶,忽的放開他的手。但是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人握住,牢牢的握住。
  塗苒微微一怔,卻聽那人低聲笑:“多大了啊,要當媽了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一樣。”
  塗苒仰頭橫他:“你要是再仗著我……好欺負就欺負我,我一定不讓我孩子認你。”
  他好脾氣的解釋:“我哪裏敢欺負你,我是想走快點,趕緊回去給你做飯。”
  兩人到了家,陸程禹直接拎著菜進廚房,煮飯洗菜,根本無需她幫忙,他手腳很是麻利,半個多小時就整了兩菜一湯端上桌。菜有一葷一素,魚香肉絲,口蘑菜心。湯是紫菜蝦皮雞蛋湯。塗苒一瞧這架勢,心想這人往日裏不顯山露水是存心貓起來偷懶,要不是今天叫了他來還真不知道他留了一手,枉我以前辛辛苦苦的買菜做飯,為他做牛做馬,反給他算計去了。
  她一邊嚐菜一邊大肆表揚:“還是老公厲害,我做菜可比你差遠了,我那點水平就是班門弄斧,不如以後能者多勞,咱們都不用出去打牙祭了。”
  陸程禹不甩她這一套:“平時你在家的時間多,你不做誰做?等我哪天休息了,如果心情還不錯,倒是可以幫忙做個一頓兩頓。”
  塗苒說:“要是我以後比你還忙呢,吃飯都去外麵解決麽?”
  陸程禹幫她盛了碗飯:“我正想和你商量,我們這樣分開住這也不是辦法,等孩子出生了事情更多,又要帶孩子又要上班你顧得過來嗎?”
  塗苒一邊吃菜一邊說:“怎麽顧不過來,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難道就不管了?實在忙的話,還有我媽呢,她早說要幫我們帶孩子。到時候我們就兩頭跑跑唄。”
  陸程禹說:“咱媽年紀大了,一個人帶孩子我擔心她吃不消,孩子越小越折騰。再說孩子跟著父母好點兒,老人心軟難免慣著,我的想法……”他頓了頓,“男主外女主內,我負責掙錢養家,你負責看孩子,咱們分工明確人也輕鬆點,你不如把工作辭了,這樣我們還可以在醫院附近買套大點的房子,不用考慮地點問題,也少了個麻煩。”
  塗苒放下筷子,看著他:“我的想法,咱們可以暫時不買房子,就跟著我媽住一塊兒,反正塗巒不在家,老太太那間房也空了,又省錢又省事,為什麽一定要我辭職呢?我不想整天呆家裏不是對著孩子就是做家務,悶都給悶死了。”
  陸程禹說:“又沒讓你整天呆家裏,等孩子大點,你可以找個作息規律一點的工作,文員什麽的,或者我幫你找個熟人讓你進中學當老師去,你以前學計算機,副科老師沒那麽忙,要麽就在家炒炒股,這樣時間也多點。”
  塗苒搖頭:“副科老師和文員,在本市,薪水頂破天了也就兩千來塊,比我現在賺得少,再說炒股,我現在就有投資,用不著辭職,”她若有所思,“不對啊,陸程禹,我怎麽覺得你在忽悠我呢,想讓我當你的踏腳石,犧牲自己的時間精力替你照顧好大後方,這樣你就可以一心一意忙你的事業去了是吧?那我的工作呢?我不說想混得多麽出人頭地,至少得有點精神寄托吧。”
  陸程禹問她:“家庭和孩子不能成為你的精神寄托嗎?”
  塗苒反問:“家庭和孩子可以成為你的精神寄托嗎?要不你辭職,我養家,你給我時間,我未必不能比你賺的多。”
  陸程禹立刻說:“不一樣,我是男人。”
  塗苒笑:“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說來說去就是大男人主義唄,”她轉念一想,脫口而出,“我們做個假設,要是和你結婚的不是我,是李初夏,你也會讓她在家給你帶孩子,醫生也不做了?人可是和你一樣,讀了這麽多年書熬出來的,據我所知,她的工作也挺忙的,不比我好多少。”
  陸程禹正夾了一筷子菜,聽她這麽問,不由稍稍愣了一下,手上的動作頓住:“又發散性思維了,我們現在討論的是你的情況,跟別人沒關係。”
  塗苒笑著看向他:“你剛才明顯愣了一下,說明你有考慮過,我希望能得到正麵的回答。”
  陸程禹問:“我什麽時候明顯、愣、了一下。”
  “你剛才就是這樣,”她學著他適才的表情做了一次。
  陸程禹忍俊不禁:“別把眼睛瞪這麽圓,我的眼睛沒你的大。”
  塗苒點頭:“這麽說,你承認自己剛才有愣了一下。”
  陸程禹放下筷子:“我什麽時候又承認了?”
  塗苒輕輕擺了擺手:“要不我來替你回答,如果你娶了她,你當然不舍得讓她在家帶孩子。但是我就不一樣了,你一直不喜歡我的工作,你看不起我的工作,看不起我的個人條件,你看不起我。”
  陸程禹看著她:“你又扯到哪兒去了?”
  塗苒認真道:“你隻用回答是或者不是。”
  陸程禹臉上的神情看起來和她的一樣認真:“沒法簡單的回答,我確實不喜歡你現在的工作,我也早和你說,女人做這一行很辛苦也很容易吃虧,但是,我絕對沒有任何看不起你的意思。”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很慢,吐詞清晰,一板一眼。
  塗苒盯著他看了數秒,才說:“那真是我的榮幸。我的工作情況我很了解,我不喜歡別人來替我安排以後的生活。”
  陸程禹無可奈何:“我是在和你商量,並沒有替你安排。”
  塗苒說:“我忽然覺得你的控製欲很強,奇怪以前怎麽沒發現,我不喜歡這樣。而且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不會辭職,至少目前不會。我要是不工作,閑著了,或者賺的錢少了,我會非常沒有安全感,不知道你體會過這種感受沒,總之很奇怪。謝謝你的體貼,可惜我消受不了,勞碌命,沒辦法。”
  陸程禹看著她,似乎有短暫的遲疑,才問:“你的意思是,沒法從我這裏得到安全感?”
  塗苒微怔,繼而搖頭:“這種東西不是別人能給的,如果它隨時都有可能被收回去,那還叫什麽安全感呢?”
  陸程禹聽她說完,不覺微微一笑,慢慢呷了口湯,而後點了點頭,不知是覺得湯好,還是認為她才說的那句話有點兒意思,似有所感。

  艱難的抉擇(三)
  塗苒見他緘默不語,忍不住半是調侃半是自嘲的說了句:“其實找了我這樣的確實委屈你了,本來工作就忙,還得逼著你顧家,當初就該找個當老師或者坐辦公室工作清閑朝九晚五有寒暑假的老婆,你會輕鬆很多。”
  陸程禹心想,還不是發錯短信惹的禍。他這麽想著卻沒這麽說,眼神飄向別處,下一秒就收回來,繼續低頭喝湯。
  塗苒看了他一眼:“又在打什麽歪主意呢?”
  陸程禹笑笑:“你這麽厲害,我哪裏敢?”他停了一會兒正色道,“不辭職可以,但是如果繼續跑業務,我不支持。你還記得上次在酒店門口和人鬧起來那一回嗎?那還是我知道的,你自己想想,那樣的人你工作的時候碰到過多少?再說你這樣的性子,也不適合做這個,你就不是那種能夠委屈就全的人。”
  “你可真了解我,所以我發不了財麽?但是也餓不死,”塗苒悶悶地說,“多久的事了你還記得,別提了,丟臉。”
  陸程禹淡淡說了句:“你自己都覺著膈應,更何況是男人,哪個男人希望自己老婆被人占便宜呢?”
  塗苒聽了這話心裏一動,咬著筷子尖瞅著他,心裏期盼他能再說點什麽,卻見他隻是低頭扒飯,並無過多言語。她擱下筷子:“你上次不還幸災樂禍的在旁邊看得挺來勁兒嗎?這會兒倒一本正經了。”
  陸程禹說:“不一樣,上次咱們還沒確定關係,這要是結婚以後遇上了,就不能那樣了,”他又補充,“我沒有幸災樂禍。”
  塗苒隨口問:“結婚後遇上了又能怎樣?”
  陸程禹停下筷子,看了她一眼:“還用問?給他一老拳沒商量,這種人就是欠揍。”
  塗苒聽了不覺一笑:“當上你老婆了,待遇都不同了,我真是受寵若驚,”心裏頭怏怏浮上來的滋味不太好受,悶頭咽了幾口白飯才算上壓住,好一會兒,她才說,“放心,今天特殊情況,公司裏也不會讓女員工大著肚子跑業務,缺少沒戰鬥力。我一般就是在辦公室裏呆著,很少出去。”
  陸程禹繼續吃飯夾菜:“那最好。”
  塗苒考慮了片刻又說:“我的經驗,跑業務的時候遇著那些人,好的壞的一半一半,也不都是好色之徒,還是看人吧,不能因為那幾個人,就把這種工作全盤否定了。再說這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每個人身邊都有異性,哪裏都有誘惑,難道還不讓人出門了嗎?拿你們醫院來說,醫生和護士一起值個夜班就亂來的也不是沒有,我總不能因為這個就讓你放棄本行吧。還有你們科樓上,好幾層高幹病房呢,那些小護士個個年輕漂亮,你們這些男的是不是一見了就要撲上去了,肯定不是吧,多數隻在心裏想想罷了……”
  陸程禹點點頭:“是。”
  塗苒回過神:“是什麽?你撲過人家麽?還是成天都擱在心坎上想?”
  陸程禹認真道:“我同意你的看法,樓上那些個小護士是挺漂亮的。”
  塗苒看著他:“陸程禹,我這會兒沒和你開玩笑,正兒八經的說事,你不是說咱兩之間缺乏信任嗎?我這是在很嚴肅的表達對你的信任,我也希望你能信任我,了解我對待工作的態度。你再這樣吊兒郎當的,我覺得我們沒法溝通。”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從麵紙盒裏抽出紙巾擦嘴:“別生氣了,這世上比你漂亮的女人何止成千上萬?”
  塗苒瞪著他,覺得這人實在是毫不領情處處與自己為難,她往東他一定西行,她想認真深刻的交流他必定會插科打諢,以至於現場嚴肅的氣氛蕩然無存,很不容易主導一回局勢,輕易就被他扭轉回去。
  塗苒正想反駁,卻見他起身,將碗筷擱進水槽,之後走過來輕輕拍一拍她的腦袋:“行了,我知道了,”他說,“你這腦袋瓜裏,成天都在琢磨些什麽?想法倒是蠻多的。”
  塗苒問:“你同意了?”
  陸程禹說:“我同意什麽了?還是那句話,現在不要跑業務不要應酬,特別是這幾個月,一定不能沾煙酒。”
  塗苒收拾著碗筷:“知道了,誰沒事想跑業務呢,累得半死,還不是幫人打工麽?能找著更好的工作薪水差不多的我也不會做這一行了。”
  陸程禹抬起手腕看表,吃頓飯花了一個多鍾頭,兩人說說混混就過了十一點,幫忙收拾完桌子,便是要走。
  塗苒跟著他到房門口:“都這麽晚了,明天直接去上班不行麽?”
  陸程禹一邊換鞋一邊答的幹脆:“不行,呆在這兒什麽也做不了,還得被你折磨。”說罷,打開房門正要邁步而出,卻被人從身後揪住衣擺不放。他轉過身來不由笑笑:“舍不得我麽?”
  塗苒鬆了手,往後退開一步。
  他折返回來,順手將門壓上條小縫,低頭解釋:“我是這麽打算,想明年考個副高試試,到時候工資什麽的能漲上去,要是情況好,說不定能被下麵的醫院叫過去多做幾台手術,也能賺點錢。要養孩子,開銷肯定得上去。最近趕論文和書稿,到時候孩子出來,恐怕是沒什麽時間的,隻能這會兒多抓緊點了。”
  塗苒小聲說:“沒人舍不得你,快走吧,趕緊給我賺錢去。”
  他笑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臉:“我要是再多待會兒,一個晚上又得搭進去,每天都有計劃,今天定的任務還一點沒做。”
  塗苒推他出門:“走吧走吧,我要休息了。”
  他站在門口,忽然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又放開:“你記得把門鎖好,自己小心點,有事給我打電話。”
  塗苒“嗯”了一聲:“你也別熬得太晚,對身體不好。”
  陸程禹說:“我哪像你那麽能睡,一晚上五六個鍾頭就夠了,早上起來還能跑跑步,”走出幾步,見塗苒仍撐著門瞧著自己,就對她擺了擺手,“進去吧。”
  樓道裏極為安靜,窗外的天空在燈光的反射下呈現出一片悠遠深邃的墨藍,他走到電梯門口略站了一會兒,直到聽見她從裏間鎖門的響動,這才抬手在牆壁上按了向下的按鈕。
  電梯門即刻便開了,他跨進去,一個人呆在安靜的環境裏,頓時感覺疲倦。
  車即將開上引橋,深更半夜仍是交通不暢,來往車流縮手縮腳分成兩股,空出的位置正在修建長江隧道。一路上照明設施良好,偏有人慣用遠光燈,由遠至近慢悠悠的開過來,到兩車交匯處,光線極為刺目。車輛不停的起步,又漸漸滯留……
  陸程禹已將車裏的CD聽得爛熟,了無生趣,他打開收音機搜索夜間電台,一時各種情感傾訴,不孕不育或者人流廣告接踵而來。搜了一輪,最後鎖定音樂台直播,裏麵正放一首歌,他聽得耳熟,那歌被柔韌的女聲唱得悠揚婉轉,無限纏綿。
  歌曲播了半截子,幾位頗有文藝範兒的嘉賓和主持人便開始互掏心窩子侃侃而談。寂靜的深夜將人與人間的距離縮短到尷尬的程度,言語裏既感性又肆無忌憚。
  二十來歲女嘉賓閃爍其辭描述自己的情感曆程,最後得出結論:成熟的男人,比起同齡女人更容易漠視愛情。十八歲的男孩一天給戀人打三個電話,二十八歲的男人三天才來一個電話,所以“真愛”隻發生在年輕的時候。
  年長男嘉賓就笑:世上並沒有“真愛”,愛情隻是刹那的感覺,等時光衝刷,心靈沉澱,以往的痛苦和喜悅就會淡化。不要過分憧憬愛情的美,也不要過分誇大失戀的悲。
  DJ詢問淡定男嘉賓:過去的一段感情裏,讓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麽?
  男嘉賓沉思,最後吐出一句話: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奈何故人著新衣,嫁做他人婦。
  女嘉賓補充:所以啊,愛情隻發生在很年輕的時候。
  話至停頓處,音樂適時響起,陸程禹沒有聽完那首歌,他關掉收音機。
  車子開到樓下時,接連收到兩條短信。
  一條塗苒發來的:“到家了嗎?”
  另一條,很長。隻有五個字夾在數不完的省略號中間:“我要結婚了……”
  李初夏的婚禮準備了兩個月。
  對於她數月前悔婚而後另擇良人再談嫁娶的曲折經曆,醫院裏流傳的說法有數個版本,大家挖掘出不同的八卦素材加以拚湊,卻始終得不出最合理的解釋,當事人方麵一直沉默,更讓好事者心癢難耐,但是大夥兒一致認同:不是每個女人能在將近而立之年還有任性的條件,也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李初夏那樣的資本。
  塗苒知道這事的時候,恰逢她去醫院走訪客戶,她和骨科的一位女醫生相熟,私底下打過幾圈麻將,吃過幾頓飯,相互了解之後,朋友一樣處著。
  那女醫生正巧查完房,見她來了就一同去辦公室說了會兒話。
  女醫生喝著茶往牆角垃圾桶裏吐茶葉末,一邊向她抱怨:“累死個人,不當班也要查房,說是休息班行政班,每天都得往醫院跑,每周工作五十個小時不止,周末是沒有的,節假日是沒有的,工資不見漲,《勞動法》對我們來說是無效的,比農民工不如,農民工還能回家過年……剛剛還碰到一個醫鬧,在這兒折騰了大半天,你有理都不能跟他對著幹,把記者電台鬧來了又是一堆破事。現在這醫患關係,沒事也要給你整點事出來,上次還有個病人家屬拿攝像機來拍我們,打算隨時跟我們算賬來著。這世道,什麽人都有……上輩子壞事做多了這輩子才做這行的,我呸。”她把茶葉沫吐到了外麵。
  塗苒坐在她的辦公桌前笑,翻看麵前的排班記錄:“白衣天使嘛,得有點犧牲精神。”
  那醫生問她:“你幫我看看這周六排班嗎?”
  塗苒看了看:“沒,行政班。”
  那醫生抱怨:“周六有酒席,得給人送人情去,今年金豬年,趕著結婚的小年輕可真多。”
  塗苒問:“你們科室誰結婚呀,小劉?”
  女醫生搖頭:“兒科的,李院長的姑娘。”
  塗苒一怔:“李初夏?她不是早結了嗎?”
  女醫生笑:“這事你也知道啊?”她壓低聲音,“大姑娘自個兒條件好眼光高,上次找了個公務員,老頭子副市級的,可惜快結婚的時候黃了,現在東挑西撿挑上個心外的小年輕。你說她要找也找咱們骨科的啊,都一樣累,至少錢多吧,咱們醫院的單身漢都隨她挑的,就衝著未來泰山,誰不願意呢?挑個心外的做什麽,又累又忙,回扣少,風險高……要我說,就別找醫生對了,不知道怎麽想的。”
  事不關己,塗苒卻聽得心裏咯噔咯噔的,有點弄不清怎麽個狀況,之前還以為李初夏那一出早就了結,至於送喜帖受邀參加婚禮的事,陸程禹一直沒提,她也不問,想問也不知如何開口,就這麽擱起來。她後來動了點小心思,趁陸程禹不注意,把李初夏的喜帖藏進一本巨厚的醫學專業書裏,因為那請柬上有李初夏的婚紗照,既然有人家的照片,也不好隨便和舊報紙一起扔進垃圾桶,若是有人想睹照片思人,必定會四處翻找,若是找不著,指不定還會來問她。
  可是數月以來,據她觀察,那本書似乎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於是她一直猜測,初戀情人的婚宴,陸程禹究竟有沒有去過。
  沒曾想,今天卻得到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
  塗苒起身告辭,那女醫生盯著她的肚子:“你下次找我咱們可以約在外麵見。懷孕了,沒事別往醫院來,傳染病多。”
  說來也巧,今天這麽告誡過她的還有另外一人。
  來醫院前,塗苒去商場買了點東西,出來,天就下起了雨。深秋時節,連日來陰雨綿綿,好在她隨身備著傘。商場離著醫院尚有二十來分鍾的步行距離,如果從側麵的巷子穿過去,還要近些。才走到背街,一輛車子從身邊呼嘯而過,濺起路旁數滴泥水落在她的褲腳上。她彎腰去擦褲子,風大,將手裏的傘整個吹翻過去,她淋著雨,伸手去弄雨傘。
  身後有輛銀白色豐田滑過來,漸漸停下。
  塗苒起先沒在意,那車子的主人輕輕按了下喇叭。她朝裏一看,李初夏搖下車窗:“我看著像你,”她說,“雨有些大,你要是去醫院,我可以載你過去。”
  塗苒沒多想,道了謝,拉開車門坐進去,帶進一身寒意。
  微妙又尷尬的氛圍隨之而來,李初夏明顯不大自在,塗苒倒是若無其事的靠在椅背上,至少她得看起來若無其事。
  車裏飄蕩著低柔歌曲,海浪拍打著沙灘的前奏和窗外的風雨飄搖極為應景。塗苒笑了笑:“這歌真好聽。”
  李初夏笑得很輕:“是嗎?”她瞟了眼對方微隆的腹部,終是說道:“恭喜,有五個月了吧。”
  “嗯,快六個月了。”
  李初夏沉默片刻才說:“去做產檢嗎?”
  塗苒隨意道:“不是,去辦點事,順便看看陸程禹在忙些什麽呢。”
  李初夏若有似無的“嗯”了一聲。
  塗苒見她沒再說話,就靜靜地聽歌,那歌似乎翻來複去唱了好多遍,她覺得奇怪:“好像整張cd裏隻有一首歌。”
  李初夏又“嗯”了一聲,才說:“現在流感期,醫院這種地方少來吧。”
  塗苒笑笑,認真道:“謝謝你。不過工作的事,有時候真的身不由己。”
  李初夏沒說話,塗苒又去聽歌,反反複複的真的隻有這麽一首。
  也許感情的事,有時候的確心不由己。


  艱難的抉擇(四)
  塗苒那天辦完事就去找陸程禹,他正巧要上手術台,一時匆匆忙忙說了幾句話,陸程禹就讓她趕緊回去,仍是重複之前的話:醫院不是什麽好地方,沒事別往這兒跑。除此之外,他的表現並無異常。
  塗苒心說大概這些做醫生的職業病就是潔癖,顯微鏡一樣的眼神,可以把病菌無限擴大,極度缺乏從戰略上藐視細菌的胸襟。孕婦做產檢不也是來醫院做的嗎?遇上節假日,上百號人坐在大廳裏排號候著,染病的幾率不是更高?
  她轉身要走,陸程禹又問她去哪兒,她隻說去周小全那兒看看,他也沒再問,隻叫她早點回去,現在天黑得早路上要注意安全。塗苒嘴裏應著,卻先回了小家收拾了一番,家裏的環境比以往看起來好些,至少植物沒渴死,魚缸裏的水還算清澈,但是天冷,陽台上的芙蓉早就耷拉了,殘枝敗葉掛在架子上也沒人理,地板也好多天沒人吸塵,昨天用過的碗筷仍是堆在水槽,衣服倒是洗了,卻是半濕不幹的醃在洗衣機裏忘了拿出來晾曬。
  塗苒一邊想著是不是要給他買個洗碗機擱廚房裏,一麵又去把衣服重洗了一遍,衣服的袖口和領口是重點清潔部位,得用手搓,內衣不能和外套一起洗,得用手搓,襪子太髒,得用手搓。好不容易完了,趁著洗衣機工作的當口,又去收拾陽台整理廚房拖地吸塵。這段時間,她趁著自己還有可以四處走動發揮餘熱的體力,盡量來得勤些,過來幫他做飯打掃,或者偶爾留宿。
  陸程禹一見她做清潔就皺眉:“你再怎麽擦地吸塵也達不到我的標準,我要的不是衛生是無菌,你又何必忙來忙去呢?”
  塗苒說他這是變態的潔癖。
  陸程禹不以為然:“你沒見過我們科室的一位醫生,推門不用手隻用腳,還隻用鞋底去蹭。”但是對於不用跑過江回來就有飯吃的待遇,他倒是欣然接受,也不覺得她有多辛苦或者那些菜肴都是和細菌共存亡的。
  塗苒把衣服晾出去以後,在冰箱門上貼了張紙條,提醒他記得收進來,又寫了冰箱裏有哪些吃的,提醒他盡快吃了別等著過期,寫來寫去,紙條上密密麻麻記了一堆,又擔心他會看漏掉,隻好分開來寫,在數張紙條上標識數字,結尾處加上轉折語,如:詳情請見紙條二三四等。她知道他一定會開冰箱門,因為裏麵有冰鎮啤酒和礦泉水,他喜歡喝涼颼颼的東西。
  她在家裏沒發現煙蒂或者煙灰的痕跡,這是好事。
  離開之前,塗苒看了眼書櫃最上層,隻是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隱約看見先前見過的那隻牛皮信封還在遠處,裏麵的硬殼本似乎也在,那信封沒有厚多少也沒有薄幾分,沒有向左或者右移動過稍許,完全束之高閣的狀況,真是放得挺高的,他踮著腳可以放上去,她卻要搭上椅子才能夠得著,她忽然覺得是有人故意為之。她又朝著上麵看了看,出去,鎖好房門。
  塗苒去了周小全那裏,才知道蘇沫和她婆婆也鬧崩了,現在,蘇沫白天上班,把才一歲多點的孩子擱在小區附近的民辦幼兒園裏。孩子又病了,咳嗽,在幼兒園裏給傳染的,蘇沫倒是沒先前那般驚惶,像是習以為常。
  佟瑞安的父母起初並沒把家中老二兩口子的事當很大一回事,因為這夫妻兩性格看起來都軟,折騰不出大事來,即使後來蘇沫告訴他們佟瑞安在外麵有了人,老兩口也還是將信將疑,一方麵疑心是蘇沫誤會,一方麵又推測自家小二不過是稍有點玩性和人走得近點罷了,絕對壞不到哪兒去。但是沉不住氣心眼又小的二兒媳老為這事鬧騰,自家小二難免起了脾氣,一時之間當然不好收場。
  老兩口把這事一合計,私底下也問過兒子,兒子隻一口否認,佟父便歎息,說是兒媳婦若是不那麽愛較真性格開朗些就好了。他一輩子踏實做人,隻道自己是怎樣自己的兒子也是怎樣,絕不會胡作非為越雷池半步。而佟母卻有另外的想法,她之前覺著小二對自己媳婦過於死心塌地了些,就擔心二兒媳婦是外頭麵家裏橫的人,別幫襯不了丈夫還把人變成妻管嚴,如今瞧眼下形勢,倒覺得媳婦稀罕兒子多點,自家兒子也不是被媳婦牽著鼻子走的那種男人,她想來想去,一時間心裏憂喜參半。
  直到有天,二兒說要帶朋友回家吃飯,二兒朋友一向不多,他這麽一說,佟母自然盡心盡力的料理,還想著蘇沫也會過來,借此機會能幫小兩口扯個勸也是好的。
  誰知正經兒媳婦沒來,兒子倒是帶著另一個年輕女人回來了。
  那天佟母才買了菜回去,還沒走到樓下就被幾位教授夫人攔住,都問她家小二的朋友是什麽來頭,開的車那樣高檔,言辭間各種羨慕嫉妒恨。佟母起初摸不著頭腦,隻是怎的也在這堆人精裏活了小半輩子,她往日出頭的機會不多,現下有這樣的時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一切不動聲色的笑納,像是出了口惡氣。
  這惡氣源於不久前她家老大的買車事件,老大買了輛十萬出頭的車,也是停在樓下,同樣引來幾位老婦人的議論,都說這車小,一家五口不好坐,又說牌子不好,怎麽買個這樣的。當初佟母頂著老臉搪塞:年輕人嘛,他們就喜歡這樣的,隨他們去吧。
  佟母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眾人的竊竊私語裏上了樓,推門一看卻是傻眼,當即明白了八九分。
  老爺子呆在房裏稱身體不適,不願出來,也不說話,他素來不擅言語。
  老伴不吭聲,佟母也知道他的意思,父子倆正陷入僵局。她倒是放得開的人,人隻說是朋友,她就當人是兒子的普通朋友,並無異樣。一席交談下來,“普通朋友”孫曉白若無其事的抖家底討歡心,佟母暗歎:都是一樣的年紀,怎的差別這樣大,這女娃兒竟有自己年輕時的潑辣風範和聰敏心思,可惜可惜。轉念又想:那倔頭倔腦的傻兒媳哪裏會是她的對手呢。
  佟母極擅斡旋,多尷尬的情形,有她在場就能化幹戈為玉帛,除非她懶得花心思在那人身上。
  頭一次會晤有驚無險,待人走了,佟母叫來兒子問:“你有沒有考慮過你女兒?”
  佟瑞安尚未開口,佟老爺子就在裏間大聲吼:“狗東西你要是敢離婚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狗東西”一語是老爺子這輩子唯一能說出口的齷齪話。
  佟母暗自冷笑:“你以為這樣嚇得著他,沒想到我家小二還是個極有城府決斷的人,真是丁點不像你,我這當娘的都看走了眼。”
  佟瑞安直言:“我和蘇沫的緣分已經走到盡頭,女兒我想要,就怕委屈了曉白,她也同意我要,隻是蘇沫那邊不願意。”他一席話冷靜又符合邏輯,卻叫整個家裏變成一口煮著沸水的大鍋。
  這一切,蘇沫當然是不得而知的。她照常將孩子往婆家接送,隻偶爾覺得鄰裏街坊的眼神變得好奇而閃躲,她心頭壓著大石,平時細膩敏感的人這會兒倒是粗心大意了,並不深想。直到有一天,鄰裏有位年歲相仿的新媳婦悄悄拉住了她,婉轉點了幾句,她這才恍然。蘇沫一句話也不說,從婆家抱了孩子就走,公公跟在後麵喊,婆婆拽著她邊抹淚邊說:“蘇沫,蘇沫,是我們對不起你,沒教育好兒子,小二現在變成這樣,我們管不住他了……”
  蘇沫在重擊之下反倒格外清醒,她忽然笑了:“他到底是你們的兒子,錯得再離譜也是你們的兒子,你們能把他怎樣呢?”
  說完,她抱著孩子走得飛快,直到後麵的人沒有追上來,他們都是有頭臉好麵子的人,當然不會在學校家屬區鬧這一摏。蘇沫抱著女兒走到學校的大操場,沉靜冷漠的深秋夜晚,那裏空無一人,她緩緩在水泥看台邊坐下,哭得極為安靜。
  她許久都不曾在這裏待過,大學的操場邊,總是引人遐想的去處。多年前她也曾在這兒上過體育課,或者談戀愛,青春飛揚,希望無限,那時她還是個懵懂的孩子,現在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甚至,還必須獨立負擔起她的將來。
  蘇沫連自己的將來都尋不著。
  懷裏的小孩兒一點也不鬧騰,隻仰著臉望向自己的母親,單純明亮的眼,像天上的星辰。
  塗苒聽著蘇沫的事很是唏噓了一會兒,她現在偶爾多愁善感容易想東想西,不知是不是孕激素或者荷爾蒙的緣故。
  她有時候看什麽都不順眼,有時候又心情雀躍高興得不行,變化總是突如其來,扛不住跑不動,一如現在,滿腔莫名其妙的悲觀情結驟然升起,隻覺得這世上誰都不可信,誰也不能信,誰都能輕易打敗自己,而自己隻能待在原地束手無策。
  肚裏孩子又在伸胳膊踢腿,她終於度過了漫長的擔驚受怕的脆弱階段,此刻想起蘇沫家的寶寶,她卻心存疑惑:我為什麽要生孩子?我既然沒有養兒防老傳宗接代的思想,為何還要忍受著痛苦再眼睜睜的看他承受各種痛苦?難道生他出來就是為了堵住旁人的嘴,表示我有正常的生育能力,表示我能在適婚年齡和一個過得去的男人結合,並且伉儷情深,最後有了感情的結晶?表示我的確是個拋棄不了社會規則也不會被社會所拋棄的正常女人?
  也許,幸福隻是別人眼裏的幸福,不幸卻隻有自己才能體會。
  塗苒那晚回家了,不是回娘家。
  她走的時候神情有些奇怪的憂傷,周小全說:“你代入感太強,蘇沫是蘇沫,那是她的生活她的經曆,我們誰也改變不了,誰也替代不了她,隻能做個好心的看客,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樣心煩,不要胡思亂想,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養胎。”
  塗苒知道她說得對,也覺得自己可笑,可是心裏的念頭抑製不了,她認為自己一定要回去一趟,哪怕見不著他,隻是在他的房間裏對著他用過的東西穿過的衣服睡過的床,她也會覺得好些,她忽然迫切的想念一個人,這種念頭蜂湧而至,著實讓人尷尬。
  站在家門口,她掏出鑰匙開門,叮叮當當的聲響不算小,裏間卻沒任何動靜,他不在家。
  她今天一整天都過得稀裏糊塗,都忘了問他的排班情況。
  她歇了口氣,推開門,卻聽見細致的歌聲在流淌。
  她順著聲音走過去,書桌上的電腦屏幕泛著藍光,正播放歌曲,輕輕柔柔,連綿不絕。
  陸程禹仰靠在椅背上,靜靜地闔著眼,他一手撐著桌子,手心裏壓著隻硬殼筆記本,另一隻胳膊自然垂落,手裏捏著香煙,煙霧嫋嫋,前端積了寸許發白的灰燼。那本子是攤開來放的,露出的外殼邊緣繪有繁瑣精細的花紋,勾勒出一種陰柔的特質。
  她看著他的側影,幾乎以為他熟睡了。
  然而他夾著香煙的手微動,手指頭隨意而熟練的點了點煙卷,灰燼盤旋著飄然落下,風從窗戶縫隙裏吹入,忽的吹散。
  透過雕花屏風的縫隙,台燈的光將他的影子渲染在昏黃的牆壁上,像是抹了一層淡淡的斑駁的頹廢色彩。
  塗苒記得那首歌,她今天早已聽過數遍,旋律回蕩,歌裏唱著:
  還是記憶中那片沙灘/藍的房子藍的海/我們安靜的對望著/從你眼中看我的臉/我們承著風一起呼喊/你的名字我的愛……

  艱難的抉擇(五)
  塗苒靜靜地靠在門邊,望著裏間的男人,直到肚子裏的孩子微微動了一下,她方回神。
  還記得數十天前第一次察覺胎動的情形,極輕微的動靜,像小魚在水裏吐出薄薄的氣泡,她當時正獨自待在辦公室裏準備教案,特殊的感受一閃而過,她隨即怔住,過一會想起來,馬上就給陸程禹去了電話。陸程禹在那頭笑:“哪有這麽早?多半是腸胃蠕動。”
  “不是,是孩子在動,我知道。”她不容置疑的反駁,心裏有點兒委屈,不被人理解的委屈。直到幾天後,胎動的頻率越來越高,將為人母的直覺終於樹立了權威。
  即使往常,她的直覺也一向敏銳。
  塗苒轉身,走向客廳的沙發,她想歇一會兒。
  有人敲了下鍵盤,歌聲戛然而止。
  她在黯淡的光線裏回首,發現陸程禹正坐在那端瞧著自己。屋裏隻點了盞台燈,她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臉龐是模糊而堅毅的輪廓,她猜測著他臉上的神情,大概是五分清明五分失落,猶如剛從夢中警醒。
  塗苒對他笑了笑:“睡著了?吵醒你了?”
  “沒,”他答,“不礙事。”
  略停數秒,塗苒問:“今天手術還順利吧?累嗎?”
  “還行。”陸程禹站起身,順手合上日記本,推開麵前的窗戶,他在窗台沿子上按熄了煙蒂。
  她遲疑數秒,最後仍是走上前:“你心情不好,”原本是想詢問,誰知話一出口,就變為陳述。
  陸程禹側頭看了她一眼:“不是,有點累,”他瞄了下電腦上的時間,“我明天夜班,要不今天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再開車送你過去?”
  塗苒應了一聲。
  兩人分別去洗漱,上床睡覺,一人一床被子,一米八寬的床,剛好,不覺得擠。
  塗苒背對著他,側臥。懷孕的時間越長,就越習慣側臥。她伸手撫著肚子,孩子一到夜深人靜就變得活躍,害她睡不著,即使小家夥不鬧騰了,她也睡不著。她不想挪動,可是壓在下麵的肩膀變得麻木。
  陸程禹忽然開口:“你還好嗎?”
  塗苒被他嚇了一跳:“還好。你還沒睡著?”
  “快了,”他說,果然再沒發出聲音。
  迷迷糊糊的,塗苒開始做夢,她先是看見自己拿了幾隻五顏六色的氣球在街上閑逛,一副單純快樂的傻妞派頭。沒留神,氣球從手中飛走,這時旁邊過來個人,很帥氣的年輕人,白色襯衣淺藍牛仔褲,那人輕輕一躍,揪住兩隻氣球遞回她手裏。他站在藍天白雲之下,低頭對她微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眉目真摯而溫柔。她認出他是誰,於是趕緊對自己說stop,都是假的是假的。她知道這是夢,因為一切過於美好都是虛幻,她努力使自己清醒。
  接著,她去光顧一家餐廳,點了很多食物,她吃得很多很快,因為是大腹便便的孕婦,需要補充熱量。她吃飽喝足往外走,在門口被人攔住,讓她給錢。她趕緊翻衣兜,裏麵連個鋼鏰也沒有,路人都在瞧熱鬧,目光裏充滿鄙夷和嘲笑。攔住她的那個人說,你沒錢付賬,就把孩子給我。她慌忙用手去護肚子,卻眼見肚子一點點癟下去,接著一陣劇痛襲來,她的孩子竟真的沒了。
  塗苒猛然間驚醒,一身冷汗,她瞪著黑乎乎的天花板使勁的呼吸。
  怔忪許久,她伸手去摸肚子,摸到那一塊仍是微微隆起,這才鬆了口氣。然而先前的劇痛感比夢境更真實,簡直刻骨銘心。
  塗苒再也睡不著,心頭還在隆隆的跳,直到聽清身邊人均勻順暢的呼吸,這才好受了些。她伸手按亮床頭燈,男人已然熟睡了,眉頭微皺,嘴唇輕抿,臉部線條比以往親切溫柔,神情有點兒憂鬱。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床頭,細細體會著胎動,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目光飄向屏風一隅,才將平靜的心又開始不安的跳動。
  漫長的猶豫。
  她吸了口氣,下床,隨意披了件薄衫,赤腳走過去,輕輕點亮台燈。
  電腦顯示器旁邊,除了一堆專業書,資料夾,幾支筆,別無他物。她抬頭看書櫃最上層,那裏現在躺著兩隻塞滿東西的厚信封,記得下午過來做清潔,她好像隻見過一隻。塗苒沒時間多想,心思已經完全被放在信封裏麵的物品給占據了。她小心翼翼將把轉椅推過去,然後踩在椅子上取下那兩包東西,打開來一瞧,果然是陸程禹睡前看過的筆記本。
  每隻信封裏分別裝了兩本,有新有舊,花色各異,風格卻極為相似。它們的所有者一定是位女性,一位很精致很用心有生活情趣的年輕女性。
  塗苒的手指滑過那些刻有細致紋路的厚實封皮,仍是躊躇,似乎一經翻開,各樣的前景就會跌撞而至,最終結果,或忍受或決裂。
  她拿起最上頭的一本,迅速打開。
  扉頁裏夾著張照片,深邃天空滄瀾大海,鏡頭聚焦在一個男人年輕挺拔的背影,風吹衣衫動,他麵海而立,眺望遠方,姿勢閑適,卻顯錚錚傲骨英姿勃發,仿若周遭空曠無一物,世界盡頭唯獨有他。
  塗苒凝望著那人的身影,心緒驟然起伏,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帶著怎樣一種心情拍攝下這樣一個瞬間。
  翻過去,照片的背麵有一行清秀小字:某年某月某日,攝於Boltenhagen Ostsee(東海)。
  她放下照片,翻開第一頁日記,然後第二頁第三頁……從相識到相戀,從分手到重逢,點點滴滴,一一記錄,字裏行間自然感性,真情流露,不知不覺中看客變成主角,悄然陷入,無法自拔,接連看下去,竟是淚流滿麵。
  陸程禹在朦朧中看見燈光,翻了個身隨手摸了摸,旁邊空無一人。他漸漸轉醒,探起身來,瞧見屏風後的人影,“塗苒,”他試探的說著她的名字,嗓音低沉略帶猶疑。
  那人未應。
  他翻身坐起,在床邊等了一會兒,無果。雙手一撐站起來,他走過去低頭瞧她,以及壓在她胳膊下的日記本。
  塗苒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他又低低的說了聲:“塗苒。”仍是不應,他扯了薄毯過來披在她肩上,“這麽坐著容易感冒。”
  她終於抬起頭,卻輕輕推落身上的毯子,然後用手背抹了幾下臉。
  兩人均是沉默。
  塗苒站起身,越過陸程禹去拿衣物,背朝著他換上,待要走出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陸程禹壓著聲音:“大半夜的,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塗苒回頭看他:“沒什麽要說的,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話音未落,眼淚就湧上來,隻好又用手背去擦。她胸口起伏,略站了會兒,甩開陸程禹的手,繼續往外麵走,一直走到大門口。
  陸程禹問她:“你想怎麽樣?”
  塗苒反問:“你想怎麽樣?你到底想怎麽樣?”不等他回答,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她打開大門走出去。
  陸程禹趕緊扯過外出的衣物換上,追出門跟著跑了幾步,折回來翻出錢包和車鑰匙,下了樓,就見她一路走得飛快,不多時到了小區門口。陸程禹跑去開車,轉過花壇換擋的時候熄了火,打了兩下才打著,等他開過去,塗苒已經坐進了出租車。
  塗苒悶頭坐在車裏,報上地址,她不說話,司機也不吭聲,直到快下車了,那司機才說:“咦,後麵這車真怪啊,跟了咱們一路。”
  塗苒付了錢,匆忙下車,跑去周小全家咚咚敲門,半天沒人開門,接著敲。周小全在裏麵大叫:“誰啊,有病啊,深更半夜的,家裏沒人,有人也是死人。”
  塗苒小聲道:“快開門,是我。”他聽見那人的腳步聲跟著上了樓。
  周小全刷的拉開門,瞪著她:“大姐,現在才四點啊,你跑這兒來幹嘛?後麵有鬼在追你?”
  塗苒闖進去,反手就把門關上,不多時又聽見人敲門,那人也不等問,徑直道:“我,陸程禹,開門。”
  塗苒隔著門說:“你進來,我走。”
  那邊果然不吭聲了。
  周小全說:“吵架了?你倆吵歸吵,跑我這裏來做什麽,我明天一堆事,我還要睡覺哪。”
  塗苒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說,不多時捂著臉嗚嗚哭起來。周小全嚇了一跳,組織了半天詞匯,才說:“看樣子還挺嚴重,怎麽一回事啊?”
  塗苒哭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慢慢道:“也許不該怪他,也不怪我,也不怪她。”
  周小全一頭霧水:“什麽跟什麽啊?”
  塗苒抬頭瞪她:“就怪你,無聊。沒事做什麽媒啊?你要不多事,現在也沒這些事了。”
  周小全哪敢和她鬥氣,忙說:“好,怪我怪我,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婚都結了孩子也生了,有事就好好談談唄,讓他進來,你倆談談。”
  塗苒捧著腦袋:“不行,這事說不清,我現在不想見他。”
  周小全無法,悄悄將門打開一條縫,見陸程禹隻穿了長褲襯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就小聲說:“哎,你老婆在這兒哭呢,要不你先回去,我替你勸勸。”
  塗苒插嘴:“誰哭了?你別亂說。”
  周小全忙道:“哦,她說她沒哭。”扭頭又對塗苒說,“大冷天的,他就穿了件襯衣,我讓他回去,他也不走……”
  塗苒坐在那裏不吱聲,滿腹心思。周小全問不出所以然,隻得陪著坐著,嗬欠連天,沒多久就扛不住了,便說:“你們慢慢擰巴著,我再去睡會兒,一會兒還得上班哪。”
  塗苒獨自坐著發呆,腦袋裏一團亂麻,覺得自己有毛病,不該半夜跑來麻煩周小全,又想著自己明天也要上班不如先回娘家去算了。眼見天邊泛起魚肚白,於是起身出門。打開門。見那人仍是等在外麵,始料未及,腦袋裏又是一懵,慢慢走過去,這次陸程禹也不攔她,她走去哪兒,他就走去哪兒,她上出租,他就開車不遠不近的跟著,等回了娘家,她一進去,就把門反鎖了兩圈。接著就聽見外麵有人用鑰匙開鎖的聲音,陸程禹推門進來,稍稍搖一搖手中的鑰匙串:“媽去北京前,給了套鑰匙我,”他說,“折騰了一晚上,你先去睡睡,不然身體受不了。”
  塗苒說:“我沒折騰,你這才叫折騰。”
  陸程禹想了想:“我們找時間好好談談,但是現在你需要休息。”
  塗苒沒說話,良久之後才抬起頭來看著他,平靜的說:“未經允許看了日記我很抱歉,還沒看完,以後也不會再看。我知道這個城市沒有海,隻有江和湖。德國倒是有海,好像是靠北邊。我不管你們一起出去留學發生過什麽事兒,也不管這些事你處理的有沒有問題,我隻是從自己角度考慮今晚發生的一切。”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接著道,“我以前是覺得自己沒有機會,但是現在,就算你再給我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我也不可能做到像李初夏那樣對你,這輩子,我是永遠辦不到了,”她忍不住哽咽起來,“我永遠都做不到像她那樣一心一意的記掛著一個人,我已經過了癡情的年齡,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事兒,讓我沒辦法全身心的投入到這種感情裏,我總覺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沒辦法把這種感情當成生活的全部,”她不由將手緊緊捏成拳,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就憑這一點,你怎麽會甘願和我在一起呢,你怎麽可能完全放得下她?如果我遇到這麽一個人,我也會放不下……”她用手捂住眼睛,淚水卻從指縫裏流出來。
  陸程禹緊緊盯著她,忽然深深歎了口氣。
  塗苒聽見那聲歎息,似乎整個人已經麻木,痛苦的或者愉快的,所有感覺不知所蹤,仿佛他們之間隔著不止是一個人,而是千山萬水。
  她止了淚,說:“這麽下去沒意思,分了算了。”她擦了把臉,走進自己的房間,在抽屜裏翻尋什麽,不一會兒拿出一封薄薄的信,然後連同信封一起慢慢的撕成碎片,最後,她把那捧碎片盡數扔進桌子底下的字紙簍。

  艱難的抉擇(六)
  陸程禹站在房門外看著她。
  塗苒拍去粘在手心的紙屑,頭也不抬的說:“你走吧,我想睡會兒再去上班。”她伸手推上房門,被門外的人輕輕擋住。
  陸程禹按住門沿:“你今天不要上班,就在家休息,”他頓了頓,“我就說兩句話,說完你再睡。”塗苒自知力氣不敵,便隨他去。鬧騰了大半宿,睡眠不足情緒激烈,早已疲乏,她轉身慢吞吞的脫下外套,鋪好被褥躺進去,靠坐在床頭,低頭瞅著他落在門口的影子,。
  房裏窗簾閉得嚴實,光線昏弱,客廳裏倒是越來越亮堂,陸程禹仍是站在門口,並未往裏更進一步,他說話時語調平穩聲音溫和:“去年出國,我和她什麽事也沒發生。後來寫完論文,我們那批的一起十來個人去海邊度假,本來是兩個星期,但是我隻呆了兩天就提前回了。這是第一個要說的,至於那張照片,我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給怕的。”
  塗苒靜靜坐了一會兒,小聲道:“她是誰?你連那個名字也不忍心提嗎?”
  陸程禹聽了不由微一搖頭,側臉看了眼窗外,輕籲了口氣,轉而又對她繼續道:“第二點要說的,我和李初夏,在一起處了三年,分開四年。那時候還在上學,說句不好聽的,除了沒名分,也就和過日子差不多了……”
  塗苒打斷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陸程禹輕咳一聲,過了會兒才道:“我昨天收到她的日記,看了,都是寫的以前的事。看完那些東西,就像你說的,我不可能沒一點想法,關於這點我不想騙你。”
  塗苒笑笑:“是的,這個我知道,你又不是木頭疙瘩,怎麽會沒情緒沒想法,何況你倆以前的感情那樣好,有想法才是人之常情,我完全能理解,非常能理解。你說完了嗎?我要睡了。”
  陸程禹向前一步跨進來,正要再說什麽,奈何褲兜裏的手機嗡嗡作響。陸程禹拿出來看一眼,接了,是他帶的一個學生。實習醫生提了一籮筐問題,耐著性子答了,那人還支吾著想問,陸程禹道:“我晚班,到時候再說,不太急的就別再打電話。”才撂下,手機還沒擱回兜裏,又開始振動,陸程禹再接,開口就說:“你他媽大清早的打什麽電話,以後沒事別打電話給我。”
  雷遠在那頭一愣:“你小子吃槍子了,我多久沒騷擾你,就想跟你借個車,怎麽開口就罵人呢?”
  陸程禹冷著聲音:“罵你怎麽了,就這樣,掛了。”
  雷遠還在那頭“喂喂”,陸程禹已經掐了電話,轉身一瞧,塗苒躺在床上,整個人縮在被子裏,隻留隻胳膊壓在被子外麵。他走過去,彎身摸她的腦袋,然後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塗苒抽回手,悶聲悶氣的說:“你們的事我很能理解,真的。你走吧,”停了數秒,又道,“她這周六就結婚了。”
  陸程禹低聲說:“別把事情想得那麽嚴重行麽?你現在情緒有點激動,總是這麽著對孩子不好,我道歉還不行麽?”
  塗苒說:“你在為什麽道歉呢?我都不知道你錯在哪兒?”
  陸程禹說:“不管為什麽,你生氣總歸有生氣的理由。”
  塗苒說:“我在生我自己的氣呢,和其他人沒幹係。當初第一步就走錯了,接下來錯上加錯,人做錯了事,總要承擔後果的,很正常。我自己倒沒什麽,就覺得孩子可憐,我以後會加倍對他好,也不會攔著你來看他,你想什麽時候來都可以,有時間就帶他出去玩玩,孩子總是要和親生父親多接觸才好。”
  陸程禹坐在床邊,把被子輕輕拉開一些,露出她的臉,說:“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和她的事情已經結束了。”
  塗苒搖頭:“我是說真的。”
  陸程禹看著她:“你現在不冷靜,我不和你談這事。”
  “就因為我現在很冷靜,很多事都想通了,也沒必要再談什麽了,”塗苒閉上眼,手裏揪著被子。兩人都不做聲了,不多時又聽見電話響,塗苒說:“我的,在我包裏,麻煩你拿過來吧。”陸程禹起身去拿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就替她接了。
  王偉荔在那邊大著嗓門喊:“小陸?怎麽苒苒的手機在你這裏?她沒去上班嗎?她……你倆現在還好吧?”陸程禹一一答了,隻說塗苒覺得有點兒累,想在家休息一天。兩人聊了幾句,王偉荔又說自己中午的飛機到,帶了不少東西,讓他們來個人接一下。
  塗苒隔著電話也能聽見王偉荔的聲音,這會兒“哦”了一聲,就要起來:“我差點把這事給忘了,我去接就行了,你回去睡睡,不是還要值夜班嗎。”
  陸程禹按住她的肩:“我開車去,一會兒就能到,完了再去上班。”他說完,起身就走,順手帶上房門。塗苒也實在累了,躺回床上泛起迷糊,隱約聽見他去浴室洗漱,然後好像還幫她打電話到公司告假,最後是出去鎖門的聲響,她胡思亂想一番,心裏忽冷忽熱,越想心跳得越快,到後來困倦之極,撐不住,漸漸睡過去。
  這回她倒是一絲夢也沒做,或者夢到什麽也給忘了,一氣兒睡到下午,再醒來時,深秋季節難得的陽光把西邊的窗戶照得紅裏透亮。她慢慢睜開眼,恍惚了半響,分不清現在是早晨還是傍晚,隻聽得外麵有響動,客廳裏那人的動作和他的不同,細碎而磨蹭,冷不丁挑起些猝不及防的聲響。塗苒試探的喊了聲:“媽……”
  王偉荔拾起才一時不慎撒落的數枚硬幣,連忙推門進來:“醒了呀,我把你給吵醒了,”她拉開窗簾,細細的打量女兒,“你怎麽還是這麽瘦呀,每天在家吃些什麽?我在那邊就是擔心你,生怕……”她轉了話題,“你們姐弟兩就沒個讓我放心的,人家有兒有女到頭來有福享,我就是個勞心勞力的命。”
  塗苒問她:“我弟在那邊安頓好了嗎?現在怎麽樣了?”
  王偉荔搖搖頭:“他就是瞎折騰了,出去讀了這麽多年的書,連個本科文憑都沒拿到,工作怎麽好找?他現在給他什麽一個朋友的貿易公司幫忙,就那點英語還能糊弄一下人,在公司旁邊租了個單間,一個月四千來塊,說是做得好有提成,誰知道呢,人大性大的,我是管不住他了,隻求他別遊手好閑的出去闖禍就行。”
  塗苒說:“這樣也好,反正他也不是讀書的料,才二十二歲,趁年輕早準方向,總比年紀大了走彎路再想回頭要好。他那樣個人,適合出去闖的,不吃點苦頭長不大。”
  王偉荔又歎息一回,隔了一會兒卻是笑道:“小陸現在對你還好吧?”
  塗苒“嗯”了一聲點點頭。
  王偉荔指著外麵客廳:“我一回來就見一桌子的飯菜都用盤子扣著呢,我看他是比以前細心多了,還能做幾樣菜。”
  塗苒一愣,問:“他人呢?”
  王偉荔說:“送我回來就上班去了,”她看著女兒又說,“咱們女人其實要求也不高,找個條件過得去的,知冷知熱的就行了。就像你爸那樣的,雖然走得早,但是對我還是蠻好的,這輩子沒起過外心,就這一點,我也知足了。”
  塗苒披上衣服下床:“吃飯去,睡了一天,肚子餓了。”她去廚房裏瞧了瞧,果然看見桌上擺了好幾樣菜,案板上還有牛奶雞蛋和一些水果,想是早上在她睡著以後,他出去買回的。塗苒給王偉荔和自己盛了點飯,兩人隨便吃了些。
  晚上,陸程禹往家裏打電話,塗苒正好在用手機和周小全煲電話粥,所以也沒去接,後來也沒給回個話。塗苒悄悄對周小全說:“等孩子出生以後,要是我和陸程禹離婚了,你也別覺得驚訝,我先給你打好預防針了,到時候別揪著我不放四處嚷嚷。”
  周小全問她緣故,她隻說:“陸程禹這人沒什麽問題,是個好人,就是我們兩人在一起太累了,性格不合,處起來太累,也就是沒緣分吧。”
  周小全顯然不信:“這種理由太官方太裝13了,你是演藝圈紅人怎麽地,怕人挖隱私?離個婚還用這種要死不活的說辭搪塞媒體?”她在那邊跺腳發牢騷,“這兩天怎麽回事,個個不太平,一個兩個的都跑我這兒哭,好男人都死光了麽?今年又不是寡婦年。”
  塗苒問:“還有哪個倒黴孩子跑去你那裏哭?”
  周小全道:“除了你和蘇沫還會有誰呢?蘇沫她孩子在幼兒園摔了,她老人家剛才還在我這兒哭得死去活來的……”
  蘇沫這兩天確實過得不太平,先是學校裏評職稱,同時進校的那批老師裏就她一人被篩了下去,接著是這天上午開會,學校領導剛宣布完評選結果,她兜裏的手機就轟轟作響。現在蘇沫無論上課或者開會都不敢關手機,女兒才上幼兒園不久,尚屬適應期,她就怕幼兒園的阿姨有事聯係不上自己。蘇沫貓在會議室角落裏接通電話,還沒等對方說完,腦袋裏又是轟的一聲,她拔腿就往外麵跑,等趕到幼兒園的時候,有阿姨告知,女兒已經被園長抱去兒童醫院了。
  她轉身跑去外麵攔車,一路腳步虛浮。到了醫院一瞧,就見自家一歲多的娃娃正躺在急診室的床上哇哇亂哭,嘴裏不停叫“媽媽”,額角上汪汪的一塊血跡,血水還順著濡濕的頭發流過臉頰,流到下頜,滴在小花棉襖上。那孩子性烈,手舞足蹈的折騰,兩三個大人才能壓製住她。蘇沫見了哭也哭不出來,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最後身上發著抖,強打精神扶著床沿站住。
  急診室的醫生一邊查看傷口,一邊說:“至少得縫個三四針了,先去外科,一會兒還要打破傷風,然後再去做個腦部掃描,看有沒有腦振蕩,你們這些大人也是,這麽小的孩子怎麽不看牢,遭罪……”
  蘇沫一聽這話,不知哪來的力氣,跳起來扯住園長的衣服:“我把孩子交給你們,你們是怎麽看的,現在搞成這樣,我一定要告你們。”
  那園長趕緊往旁邊躲,指著旁邊一個小老師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我們這個阿姨是新來的,確實沒有經驗,我代她給您道歉,這種事在我們園裏還是第一次。”
  小老師耷拉著腦袋支吾:“您家孩子太調皮了,別的孩子都睡覺她不睡,一定要爬床,我才轉個身,她就摔下來啦……”
  蘇沫揪住小老師的衣領,一巴掌要扇下去,園長忙攔住她說:“您別打,我們先去繳費,忙完孩子的事要緊,”她邊說邊推搡著小老師,兩人一起走了。
  蘇沫在這邊等了半天也不見人回來,旁邊那醫生給孩子簡單包紮了一下,說:“別等了,趕緊去外科,那兩個人怕是已經跑了。”
  蘇沫這才想明白過來,心裏著急傷心又氣惱,連忙去樓下繳款,排著長隊到窗口,裏麵的人一說價格,她翻了翻錢包,裏麵隻剩幾塊錢,銀行卡也沒帶,頓時傻了眼,隻好走到一旁撥電話,周小全那邊沒人接,再打給塗苒,又想著人身懷六甲多有不便,隻好作罷,想來想去就隻剩下公婆和佟瑞安了。蘇沫心急如焚,手禁不住顫抖,一時慌亂就把電話給撥了出去,她一看手機屏幕上有些陌生的名字立馬掐斷。
  她深吸一口氣,準備打給佟瑞安,她接連撥了數次,佟瑞安終是接了,張口就說:“有什麽事麽?有事晚上再談,現在上班呢。”
  蘇沫抖著聲音:“你孩子在幼兒園摔著了,現在要縫針,我帶的錢不夠,你快點送錢過來。”
  佟瑞安馬上大聲道:“誰讓你把她送幼兒園的,以前我媽帶著不是挺好的,你這人就是別扭,孩子擱你手上遲早沒命……”
  蘇沫忍著淚,立刻掛了電話。
  她沒再撥電話,手機自己響了,雷遠在那頭問:“你剛才找我?有事嗎?”
  蘇沫忍不住嗚咽起來。
  雷遠忙道:“別急,你慢慢說……”
  ……
  蘇沫把孩子抱去外科等著,給醫生說了好話讓先給縫針。還在排隊的功夫,雷遠就到了,手裏拎著公文包,半道上趕過來的。他又跑下去繳費,沒多久上來,看見幾個醫生護士把那麽點小的孩子按在床上正要縫針,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蘇沫站在門口對著牆壁流淚不止。雷遠走過去看孩子,醫生衝他說:“孩子爸爸就別過來了,看了心裏不舒服,你就陪你老婆在旁邊站一會兒吧。”
  雷遠一愣:“我不是她爸。我來抱著孩子,你們給她縫針,別再讓她哭了,孩子她媽聽了更難受。”他坐到床上,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裏,說來也怪,那孩子哭聲漸止,睜著圓乎乎的大眼盯著他打量。雷遠也不敢看醫生手裏的動作,便去瞧站在角落裏的蘇沫,他覺得她的臉一直到頸項都是慘白的,兩肩瘦削,背影看起來格外纖弱。
  沒多久,聽得醫生說:“好了,縫了三針。”
  雷遠問:“女孩兒,別留下疤了。”
  那醫生邊給孩子敷藥戴醫用頭套,邊答:“疤痕肯定會有點,長大了把頭發蓋一蓋也還好。”
  雷遠抱著孩子起身,蘇沫要接過來,卻見他將公文包遞給自己:“你幫我拿著,我來抱孩子。”
  蘇沫揪著孩子的小手說了會兒話,又見那男人胸前的襯衣和西服沾染了兩塊血漬,忙說:“不好意思,一會兒你去我家,我幫你洗幹淨。”
  雷遠搖頭:“不要緊,小事。”兩人抱著孩子去做皮試打破傷風的針,小孩兒不知道是累了還是怎麽著,再也沒哭,手裏拿著雷遠買來的餅幹啃了幾下,奶聲奶氣的衝著他喊了聲“爸爸”。
  雷遠“嘿嘿”一樂,一麵逗弄孩子一麵問蘇沫:“認錯人了,我和她爸長得挺像啊?”
  蘇沫有點不好意思:“不是,大概因為個子差不多高,都帶著眼鏡的緣故。”
  三人出了醫院大門已是下午,蘇沫站在門口正和雷遠道謝,旁邊“砰”的一聲有人關上汽車門,蘇沫看過去,見到那人,心裏出奇的平靜。
  今天是個豔陽天,晴空碧藍,萬裏無雲。
  待到佟瑞安走近了,蘇沫介紹道:“這是我今天以後的前夫,佟瑞安,”她指著雷遠對佟瑞安說,“這是我的律師,專打離婚官司,經驗豐富。”
  最後,她正色對佟瑞安道:“你想離婚,我就成全你。不過我有條件,首先孩子歸我,另外,按我們那套房子的市價,我留二十萬給你,剩下的四十萬歸我,而且,孩子十八年的撫養費請你一次性付清。你要是辦不到,我就去你爸媽那裏折騰,我會鬧得整個學校都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你不要臉,你爸媽還要顧及自己的老臉。或者,我們法庭上見,”她內心止不住的戰抖,臉上的神情卻極為冷靜,“你要是還有其他問題,可以直接找我的律師談,我沒那些功夫應付你。”
  雷遠配合的一手抱孩子,一手遞上名片。
  佟瑞安掃了眼手裏的名片,目光落回妻子的臉上。
  蘇沫再不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事後,雷遠不由樂道:“大姐,你港片看多了,有錢人的架勢倒是學得不錯,成,我以後就是替你鞍前馬後,給你跑腿的了。”
  蘇沫一言不發,直到路過一個街心公園,在一棵大樹後頭,她微微撐著樹幹,“哇”的大哭出聲。

  JQ(一)
  蘇沫說:我這個人,遇到事情總是猶豫不決,想法很多,為自己,也為別人,很難下定決心。所以隻好趁著一時衝動,在短時間內順著自己的本意行事,把該說的話說絕了,封住退路,這樣才不會回頭。
  她說這話的時候正在熨衣服,手裏的動作嫻熟細致,嗓音低低柔柔。
  孩子吃了點輔食,在裏間的小床上午睡。雷遠坐在沙發上喝茶,他身上穿著蘇沫從衣櫥裏找出來的男士襯衣,他自己的衣服被她拿去用水濯了一下,再拿電吹風吹到微幹,最後用低溫一點點的熨燙。雷遠注意到,蘇沫把一塊幹淨毛巾折了四折,鋪在襯衣下麵,衣服釘上扣子的位置也是朝下,然後從反麵熨燙,不多時,衣服平整如新,看不出一點痕跡。他覺得這個方法挺好,心裏想著回去和老媽說說,別總把襯衣前襟熨得坑坑窪窪。
  蘇沫拿起襯衣輕輕一抖,遞過來。
  雷遠接了,去到浴室,把貼身的衣服換上,再出來時,就見她把西服也熨好了。
  蘇沫順手拿起西服幫他套上,又往沙發上瞧了瞧:“領帶呢?別忘了。”
  “今天沒戴,”雷遠伸手去整領口,頸後的衣領弄來弄去就是掰不平整。
  蘇沫踮起腳,手指順著他的襯衣領子往前捋了捋,然後在他的鎖骨下方隔著衣服習慣性的一拍,力道極淺:“好了,”她話音落下,手裏動作也戛然而止。兩人都是微微一怔,蘇沫往後退開,略低了頭,心知自己方才失態,不覺微紅了臉。
  適才的舉動實屬以往留下的後遺症,佟瑞安先前穿正裝上班的次數不多,她卻偏愛看他西裝革履的模樣,給他買的衣物裏也是襯衣,西裝外套居多,從衣物清洗熨燙到係領帶整衣領全經她一手打理,適才恍了神,又像回到從前。
  雷遠低低咳了一聲,雙手抄進褲兜,腦袋裏轉悠著想說點什麽,眼神卻飄到牆上掛著的大幅照片上。一雙青年男女,背靠著坐在綠油油的草地上眉開眼笑,小日子看上去甜蜜和美。
  蘇沫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淡然笑道:“這照片一洗出來,我媽就說兆頭不好,說沒見過誰這樣拍婚紗照的,兩人背對著背,背道而馳。”
  雷遠笑笑,瞄了眼照片又看了看她:“你沒變什麽,”他伸手拎起沙發上的公文包,“我得走了,待會兒還有點事。”
  蘇沫心裏感激他,又不知如何表示,隻好說:“剛才在樓下飯館點的菜,還沒送上來,要不你再等等,幫了忙還叫你餓著肚子,那怎麽好意思呢。”
  雷遠走到門口換鞋:“不等了,再等就吃晚飯了,我晚上有飯局。”出了房門,他又回頭說了句,“太沒創意,拍個照片還要山寨Kappa。”
  蘇沫“噗嗤”一聲樂了,雷遠衝她擺了擺手,轉身下樓。
  到了樓下,他不由伸手去摸脖子。剛才蘇沫給他整理衣領的時候,手指尖不小心滑過他的後頸,他當時也沒覺得如何,這會兒心裏倒有些異樣的受用,仿佛那一抹滑軟柔膩餘溫猶存,可是摸來摸去卻是自己的粗糙老皮。
  他吸了口氣,旁邊小餐館的油煙味撲麵而至,忽而就想起她頭發上有種香香的味道,遠不及女士香水那般熱烈,卻是一種暖暖的若有似無的女人香,像從指縫間漸漸滑落的一掬溫水,又像是豐腴女人的肢體柔若無骨。
  他轉念一想,多半是好幾個月沒碰過女人,正處在發情的邊緣,這會兒受了點刺激,難免心蕩神搖。
  雷遠原本出來辦事,這會兒眼見時間不早,事也沒辦成,幹脆打車回所裏。一個人靜下來,覺得無聊,想來想去就又給陸程禹去了個騷擾電話,問問他早上衝著自己的無名之火是什麽意思。
  這次,陸程禹在電話裏倒是平靜的很,也正好在開車,又正好趕上堵車,耳朵裏塞了藍牙,附和著同他閑扯。
  雷遠在這邊笑得賊眉鼠眼:“我思來想去,終於想起來,你早上情緒不對隻有一個原因,李初夏後天大婚,這回人家是玩真的,你小子沉不住氣了。”
  陸程禹說:“滾一邊去。”
  雷遠歎道:“我有時候就想,要是有一天,關穎忽然挺著個大肚子站在我跟前,肚子裏懷著別人的孩子,我指不定有撞牆的衝動。所以老弟,我特能理解你,自己以前喜歡過的女人即將上了別人的床,那滋味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不是難受兩字能夠形容的。哎你說,這是不是咱們男人的動物性,但凡用過的,就算不要了,也不願意別人碰。”
  陸程禹說:“我有時候也在想,當初關穎怎麽就看中你丫了,難怪人四年都不回,估計是想通了。”
  雷遠笑嘻嘻的也不著惱:“她不回,就算找了人,我也看不見,眼不見心不煩,哪像你丫,一個醫院裏上班,就在跟前杵著,聽說她未來老公還是你們科室的,嘖嘖,這姑娘就是想膈應你到底啊,也對,誰叫你丫始亂終棄的。”
  陸程禹沒答話,過了會兒才說:“周六我不去,你幫我隨個紅包,和你的一樣多就成,下次見麵還你。”
  雷遠問他:“怎麽?怕自己臉上掛不住?還是你老婆不讓你去?”
  “不是,”陸程禹想了想,“有些話以後別瞎說,都有家有口,讓人誤會不好。”
  雷遠嗤笑:“你正經。”
  陸程禹沒接他這茬,他想起件事:“你那些小女友過生日,你一般送什麽?”
  雷遠答:“花,衣服,首飾,包,泰迪熊,是個女人都喜歡。誰生日?”
  “孩子他媽。”陸程禹說,“你那些小朋友都未成年,你也就能騙騙這樣的。”
  雷遠笑:“我想起來了,以前李初夏生日,你送人德漢大辭典來著,你丫就繼續把這種風格發揚下去唄。”
  陸程禹說:“不是,要是我買貴了,她指不定又說我亂花錢,她平時挺節省的。送花,不能吃不能喝,沒意思。送衣服首飾,我眼光不行,買了她不一定喜歡。”
  雷遠說:“你還記得我們上初中那會兒學的一篇英語課文吧,那女的把頭發剪了拿去賣給她老公的表配了個鏈子,那男的把表賣了給他老婆買了個發卡什麽玩意的,那些女同學對著書本個個唏噓,兩眼泛淚啊。真的,女人就吃這一套,管她是情竇初開也好,徐娘半老也好,就愛玩感性,所以隻要是你拿自己最看重的東西去換的,她鐵定喜歡。你得想想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麽。”
  磨蹭了半響,前麵的道路終於暢通無阻,陸程禹添了一把油門把車速開上去,隨口應了句:“貞操。”
  雷遠聽了笑著罵道:“啥玩意兒?你丫還有貞操嗎?”
  陸程禹到了醫院,上班之前給塗苒去了個電話,占線。打家裏座機,王偉荔接的,說一會兒讓塗苒給他回,他等了半天,手機也沒個動靜。身旁的同事腳步匆匆,說是樓下兒科十天前轉院過來的一位小病人有病情惡化的征兆,臨時給安排了夜間緊急手術。不一會兒,科室主任就找到陸程禹,說是張副院長欽點他做這次手術的一助,讓他抓緊時間準備準備。
  張副院長是省內著名小兒心外科專家,早年也師承於陸程禹的博導何老門下,說起來,雖和陸程禹歲數差了十幾二十的年紀,但尚屬同門師兄弟。當初何老因自己年邁,便囑托了年長的弟子好生照應這位小師弟,好在陸程禹也極為爭氣,勤學苦練,手腳靈活,腦子也轉得快,讓師兄們起了愛才之心,便有意栽培他。因此還在他讀研究生沒拿執照的時候,每年就能得到數百台的主刀機會,隻不過最後簽名手術醫師的是上級醫生而非他本人,當然,那會兒做的也多半是些小手術。
  這一次,即將手術的小病人出生方才足月,體重不及四千克,在地方醫院就被診斷患有完全性大血管轉位,動脈導管未閉、房間隔缺損等先天性心髒疾病。就目前而言,手術是拯救他的唯一途徑。
  眾人待病人全身麻醉後,通過顯微鏡在核桃般大小的心髒上大做文章。新生兒的血管細如發絲,兩大動脈被切斷後必須重新接合到正常的位置,然後才是結紮未閉合的動脈導管以及修補房間隔缺損,最後連血管縫合都必須手穩心定,小心翼翼。整個過程中,張副院長照舊去休息室抽煙,隻在手術中途過來站了一會兒,瞧了兩眼,其餘全交由陸程禹獨自處理。
  手術曆時近六個鍾頭,陸程禹之前尚未給這樣年幼的病人做過主刀,再加上從昨晚到下午一直疲勞奔波,不曾好好休息,等出了手術室,整個人覺得有點兒虛脫,一時之間靠在更衣室的椅子上靜靜地喘氣。
  張副院長便看著他笑:“年輕人,你這個身體狀態怎麽行,我當年做完手術還能去操場跑上幾圈,你這個年紀,今後還要在台上站個二十年,怎麽挺得下去?做咱們這行職業病多,什麽頸椎腰椎痛、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腎結石……多得很,你現在還年輕不覺得,到老了就該後悔了,所以光有技術可不行,得趕緊加強鍛煉去。”
  陸程禹笑笑:“哪能和您那個時候比,您那一代人是吃了多少苦頭走過來的。”
  張副院長點點頭:“這倒是,你們這些娃娃都是嬌生慣養的。不過你還行,是我帶的人裏麵最少挨訓的,你什麽時候評副高,拿了高級職稱,就可以名正言順主刀大手術了。”
  陸程禹抬手擦汗:“明年吧。”
  張副院長點點頭,衝他一招手:“走,你出去會會病人的家長,讓人早點安心。”
  陸程禹走到外間,就見病人的母親已經癱倒在丈夫懷裏,神色分外緊張,雙眼紅腫,想是淚都給哭幹了。他打量那對夫婦,差不多也是自己這個年紀,隻是在經曆了孩子的病痛和對失去親骨肉的恐懼之後,那兩人的臉顯得格外滄桑,一種與年齡極度不符的滄桑。
  而他自己呢,每天在醫院裏目睹甚至身陷其中的,就是這種生與死的較量,以及人與人之間彌漫的不舍和滄桑。
  他走過去,對那兩人微笑道:“孩子現在很好,張院長的手術做得很成功,先觀察一個星期,轉普通病房。”
  接下來,他在醫院裏連續守了兩天,直至病人的各項體征趨於平穩,才稍稍放下心來。
  又過了幾天,小病人的臉色漸漸紅潤,體重增長一公斤。
  這期間,他偶爾給塗苒打電話,但是他懷疑自己被人拖進了拒接黑名單。
  周末的時候,他開車過江,才進了小區,就遠遠望見了塗苒。
  她穿了件半長的青灰色風衣,背影看起來很消瘦,衣擺隨著她走路的步伐在風裏飄來蕩去,突顯她步履輕盈。他卻沒來由的心裏一驚,緩緩將車開過去,直到從側麵看見她隆起的腹部,心裏這才舒坦了些。他覺得她的肚子又長大了,打開車窗,他衝著車外的人輕輕吹了聲口哨。
  塗苒側頭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上另一條小路,那條路上有一家小賣部和米店。
  陸程禹停車下來,跟著塗苒進了那家米店,然後聽見她對人說:“麻煩你,我要買兩公斤東北大米,一筒掛麵一筒水堿麵。”
  老板娘量了點米出來,用白色塑料袋裝好。陸程禹指著她跟前的一麻袋東北大米問:“這一整袋是多少,我都要了。”
  老板娘抬頭看了看她倆,指著塗苒對他說:“一共二十斤,這位準媽媽先來的,還是先給她稱了。”
  陸程禹說:“不用,我們一起的。”
  塗苒道:“我隻要兩公斤。”
  陸程禹已經付了錢,等那老板娘把米倒回去,又將麻袋係牢實了,他彎腰將米袋整個扛起來,擱在肩頭。兩人出了米店,塗苒見他西服外套上沾了白色的麵粉,肩上那一塊的衣服也被壓得皺巴巴,不由心疼,心想這人也太浪費了,別人給他花錢買的衣服就是不知道愛惜,隨便瞎折騰,看來還是得到的太容易。她嘴裏嘀咕了句:“瞎買什麽,說不定是東北毒大米。”
  陸程禹轉身看了她一眼:“隻要我買的就是有毒的是吧?存心想找茬,還能找不出來麽?才多大點兒事?請控製情緒,注意胎教。”

JQ(二)

那晚陸程禹沒走。他從小家帶了幾本書,大堆資料和筆記本電腦過來。塗苒在家仍是用顯像管電腦顯示屏,陸程禹把那笨重玩意往地上擱,隨即就把自己的東西鋪了桌。
王偉荔吃晚飯就出去和人打麻將了,塗苒正靠在床頭幫李圖檢查新擬定的合同樣本,兩人在電話裏商量番,又敲定了幾處細節修改,塗苒隻拿筆在原稿上做個記號,打算明早在電腦上改過了,再去外麵重新打印出來。做完這些以後,她見陸程禹將接在顯示屏上電源線和數據線也給拔了,桌底下線卷和電源亂七八糟的一堆,心裏有點兒煩,就說:“你把我電腦給拆了,書桌給霸占了,我用什麽呢?”
陸程禹手翻著書,手點鼠標,頭也不回:“你這顯示屏用了多少年了?輻射大,孕婦還是少用,我把筆記本放這兒,你明天再用吧。”
塗苒說:“我現在就要用。”
陸程禹看了看時間:“十點半了,趕緊睡覺。”
塗苒原本也累了,這會兒就說:“好啊,我明天用完筆記本,就把它的硬盤給格了。”
陸程禹沒答話,劈裏啪啦的在鍵盤上敲了幾行字,便去浴室洗漱,不多時進來,關了外間的燈,隨手掩上房門。
塗苒說:“我媽給你在客廳裏鋪好了沙發床,那兒有被子。”床還是出嫁前用那張,一米多點寬度,一直也沒換張新的。
陸程禹仍是不吭氣,打著赤膊,掀開被子就鑽進來,身上帶著外頭的涼意,叫她不由有往旁邊縮了縮身子。
她往旁邊挪,他也緊跟著挪過去,最後實在沒了回旋餘地,再躲就得掉床底下了。他的胸膛緊密貼合著她的背脊,不多時被褥裏就熱起來。
塗苒有點兒難受:“你過去點,你這樣擠著,我會壓到肚子。”
陸程禹往外麵讓了讓:“是你自己定要往旁邊睡。”
她稍稍挪回去,仍是被他整個人貼著,用體溫熱熱烘烤,烤得她手心直冒汗。陸程禹伸手過來摸她的肚子,動作極為輕緩,這個點兒,正是小家夥鬧得歡騰的時候。陸程禹低聲說:“嘿,別踢了,讓你媽好好睡會兒。”
小家夥像是能聽見他聲音,反而動得更厲害。陸程禹用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肚皮,慢慢道:“他可能是這樣,小屁股在這兒,頭朝下,小腿在這裏踢,他是麵衝著裏邊,背朝著外麵。”
塗苒想了想,和醫生給做B超時說得差不多,於是忍不住問:“他直頭朝下會不會腦充血?”
陸程禹輕輕笑出了聲,呼吸拂過她的頭頂,吹動她的頭發:“等他出來了記得問他。”
塗苒聽見他笑,心裏卻覺得不妙,兩人隔得太近,她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心跳以及胸腔微微振動,他的聲音既低沉又溫柔,順著呼吸從嗓子眼帶出來,夾雜了懶散鼻音。她認為現在這種氛圍最容易讓人迷失,而她的意誌素來薄弱,偏巧他手漸漸劃過她的肚子,還個一勁的兒往上移。
塗苒心裏跳,有些慌神,抓住他手腕脫口說道:“我餓了,很餓。”
陸程禹停下動作,問:“你想吃什麽?”
她想了想:“冰箱裏好像還有超市裏買的速凍餛飩,你幫我煮點吧。”
陸程禹稍微靜了靜,起身下床。他在廚房冰箱裏翻了遍,沒看見,於是說:“沒有,可能已經吃完了,要不煮麵條給你吃?”
塗苒在臥室裏大聲應著:“不要,我想吃薯條和漢堡,你幫我去買。”
陸程禹走過來站在門口:“那玩意兒怎麽能吃,裏頭盡是防腐劑,隨便擱幾個星期都不會壞。”
塗苒說:“你就是懶得出去買。”
陸程禹說:“除了這些,你再說一個。”
塗苒又想:“餃子吧,最好是那種湯料又酸又辣的,家裏沒有,超市關了門,想吃也沒得賣。”
陸程禹披上件衣服,轉身進了廚房。
塗苒躺床上等了半天也不見吃的東西端過來,心裏已是不耐煩。她這會兒倒是真的餓了,孕中期,她的胃口又變得不如以前,到吃飯的時間,就覺著胃那裏頂著難受,才吃幾口就擱下筷子,到了夜裏就餓得厲害,覺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眼前浮現的盡是叫人大塊朵頤美食佳肴。她實在耐不住性子,起身去廚房裏瞧,卻見那家夥正在擀麵皮,旁邊擱著碗才調好的餡。
陸程禹見她來了,就說:“你先去睡會兒,好了我叫你,家裏沒肉餡,炸了點雞蛋和豆腐皮,今天先將就將就。”
塗苒餓得發暈:“你存心的,就想餓著我,等做好我都快餓死了。”
陸程禹手裏動作越發快:“馬上就好,我先煮幾個你吃著,剩下的我包好放冰箱裏。”
塗苒心煩,轉身就走:“不吃了,現在不想吃餃子了。”
陸程禹問:“你又想吃什麽?”
塗苒躺回床上:“包子,醬肉餡的大包子,你會做嗎?”沒聽見陸程禹搭腔,她就合上眼睛睡去,居然就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被人從床上拽起來,手裏給塞了隻熱熱碗,聽見那人說“慢點兒,還有點燙。”她胡亂吃了幾個餃子,既嫌湯料不夠辣,又煩他好好地把自己吵醒,發了幾句牢騷,倒頭要睡,又被他拽過去刷牙。她那時一直迷迷瞪瞪的,心情也不好,王偉荔正好回家,推門瞧見他倆,奇怪問了句:“怎麽還沒睡呢?”
塗苒沒頭沒腦的答道:“你們這些人真討厭,”然後爬回床上,一覺睡到大天光。
第二天早上起來,陸程禹已經上班去了,王偉荔蒸了幾個包子拿來給她嚐:“你老公昨天給你做,那孩子忙到晚上兩三點才睡,大早又跑去上班。我看他做事挺利索的,問他怎麽也會這個,他說是他媽以前教的……到底不是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孩子,可比我家塗巒能幹多了,”末了又重複以遍,“小陸他昨晚三點才睡,就在沙發上歪了幾個鍾頭。”
塗苒說:“他那是為了他孩子,要不就是做給您看的。”
王偉荔搖頭:“胡說,有那個必要嗎?再說了,他孩子還不是孩子,哪有跟自己孩子計較的。”
塗苒哼道:“反正他腦子有病。”
陸程禹仍是隔三差五過來看她,有時候是隔了一周,來了之後後照例先做自己的事情,晚上也不走了,和她起擠在小床上睡覺。塗苒有時候心情不好,就踢他下去,趕他去客廳,他也不說什麽,性格似乎討人喜歡了許多。
又有次,三人起吃晚飯,她忽然發現他下巴頦變尖了,像是消瘦了不少,王偉荔也使勁往女婿碗裏夾菜,說這孩子每天東奔西的跑累壞了,得多吃點補充營養。
塗苒覺得他神色很是疲倦,就不忍心再折騰他,等他晚上鑽進被子,也不趕他走了。而他似乎心存芥蒂,躺在她身邊,手腳老實得很。到了半夜卻抱著她胡亂的親,從嘴直親到脖子,雙手捏住她的胸部像揉搓兩隻軟軟的麵團。她被他揉的又疼又漲,悠悠轉醒,眼睛還未睜開,就感到有人“啪”的一聲按亮了床頭燈,橘黃的光線透過眼簾擾人清夢。
她眯著眼去瞧,卻見他稍稍探起身子,借著幽洸光,正低頭打量著自己。那種光線之下,他看上去真是深情得不得了,好像換了個人般,而壓抑情緒充斥在低沉的眉梢眼角,又使他更為英俊,她極不爭氣的一如往常的為之怦然心動。因而當他狠狠她的親吻嘴唇,她一點也沒排斥,直到後來,他喘著粗氣,急切的小心翼翼想要她的進入身體,她心裏一凜,輕輕推他:“不要,我還是有點害怕。”
他稍稍止住動作,欲前不前,這個狀態似乎體現了他的猶豫和不舍。兩人廝磨著,不斷用最曖昧技巧和最輕力道折磨對方,有意或者無意。他的胸膛激烈起伏,隔了半晌,他迅速抽離了自己的身體,仰躺到床上。天氣很涼,人卻不覺得冷。
塗苒伸手摸過去:“幫你。”
他沒說話,隻隨她捉弄,漸漸地兩人都認真起來,呼吸重又交織在起,他卻握住她的手,平靜製止:“太晚了,你休息吧。”又是一夜相安無事,她早已習慣麵向另邊側臥著入眠,他就從身後輕輕擁著她,隻把手輕輕擱在她的肚子上。
到第二天早上醒來,床邊空著,他已經走了
所以她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回夢,而夢境總是虛幻得過分,所以那一切都不必去探究,也不必去相信。
過了幾天,快遞送了一個大紙箱,打開來看,是台黑漆漆的嶄新的十七寸筆記本電腦,從大小到顏色外觀,無不體現了男性化的陽剛風格。陸程禹後來打電話問她:“東西收到沒?喜歡嗎?”
她直接答:“不喜歡,太大,顏色很難看。你買給自己用吧?”
陸程禹說:“要那種花裏胡哨的做什麽,這種就很好,性能好。”
塗苒沒理會,反倒說:“我問你,你就是想買台電腦放在這兒給自己用是吧?然後還說是給我買的,想讓我領這個人情。”
陸程禹似乎有點不爽:“隨你,愛用不用。”
塗苒徑直掛了電話。早有購置筆記本的打算,之前看中一款朱光紅十三點五寸的索尼,可是陸程禹先她一步給買了,總不能再花一次錢。購物的願望被強行壓製了去,是以每當她看見那台大黑,就從心裏更討厭了他幾分,沒有點驚喜或者感激。
她覺得這樣很好。

JQ(三)

陸程禹再次見到李初夏是她婚禮之後的第二個星期。
上周裏,他的耳朵幾乎要被“馬爾代夫”這個詞磨出老繭,全緣於李院長的女婿,也就是科室裏的一位同事和新婚妻子一起前往了那片美麗海域共度蜜月。幾位護士和年輕醫生閑來無事偶爾八卦,閃爍其辭的表示,男人找老婆和女人找老公一般無二,幹得好不如娶得好。據說那位同事家境普通,老家在某地極市下麵的鄉鎮,父母是工廠職工,全憑他本人艱苦奮鬥才有了現在的工作情況。繼而又在眾人間脫穎而出,最終得到李初夏的青睞,當然這兩人能走到一起也是經過李初夏同家庭抗爭的結果,李家初時是並不讚成的,關於這一點任何人都表示可以理解。
那天,陸程禹抽了點時間去食堂吃午飯,回來後在住院部底層等電梯。若是按照以往的習慣,他多半是取道樓梯一氣兒爬上去當做鍛煉身體,但是那會兒卻鬼使神差的跟著前麵幾人一同跨入電梯間。他前腳才邁進去,就聽見後麵有人小跑著過來,嘴裏輕言細語:“麻煩您請等一下。”
他伸手按住即將合上的門,回頭瞧了眼,見到了李初夏。
她似乎變了些,以前清湯掛麵的長發如今燙成蓬鬆微卷,尚有幾分新婚少婦的喜慶模樣。
李初夏看見他不覺微微一愣,似乎躊躇了數秒,之後步入電梯,一言不發。
電梯才到達二樓,身後的閑雜人等偏生都行將出去,狹小的密室裏隻剩兩人。
沒人不覺得尷尬。
陸程禹想了想,仍是想:“恭喜你。”
李初夏沒說話,半晌才淡淡笑道:“恭喜我什麽?”
說話的當口電梯停了,誰也不做聲,兩人一起抬頭看門上方的橙黃數字,橙色光點不再移動,在“4”上麵停滯許久,頭頂燈光忽然閃爍,緊接著陷入一片漆黑,電梯往下晃了晃。李初夏驚叫一聲,就聽見陸程禹說:“站台票到牆邊去,抓緊扶杆。”他迅速把每一層樓的按鍵都按下。而後又道:“運氣太好,第二次遇到這種停電的事了。”
警鈴和應急電話均不起作用,黑暗中,電梯裏異常安靜。李初夏心裏撲通亂跳。陸程禹掏出手機看了看,竟然還有信號。於是給外麵的同事打過去,電梯裏有了幾絲光亮,照著身上的白大褂,兩人像是被罩了層朦朧的影子。
陸程禹站在門邊,講完電話仍是將手機按亮了,屏幕衝著外麵,李初夏看見亮光,情緒也略微平複了些。陸程禹看向她:“別擔心,他們已經讓人過來了。”
她“嗯”了一聲,大著膽子向著光源挪過去,終於在他身後站定,起初仍是扶著欄杆,過了一會兒電梯好像又有一次輕微的晃動,她想也沒想就抬手抓住了眼前男人的臂膀。
陸程禹似乎沒動,既沒抽回手,也不曾更進一步,他一句話也沒說。
略等了一會兒,兩人聽到外間的腳步聲紛至遝來,有人衝他們大聲喊:“電梯停電了,我們已經讓人過來搶修,裏麵一共有幾個人?”
“兩個。”陸程禹問,“要多久修好?”
那人說:“具體不清楚,旁邊修房子把變壓器掘壞了。你們裏麵的人要注意安全,不要亂掰門,不要自己出來。”
陸程禹說:“兄弟,我們要是能自己出來,早出來了。”
那人想明白先前的說辭有些問題,不由跟著笑了一聲。
聽這兩人說得輕鬆,李初夏的心放下一半,現在又模模糊糊的希望,時間過慢一點才好。她腕上帶了塊浪琴手表,此刻,秒針滴答滴答走過的聲響竟如震耳欲聾一般,她不自覺的低頭看表,看得有些費勁,不太清楚。
陸程禹瞅了眼手機告訴她時間,兩人接著話茬隨意聊了幾句,無非是工作相關。不知不覺中她手裏空出來,他不著痕跡的稍稍往一旁站了站,李初夏回過神,腦袋裏轟的一下,頓時默不作聲。
眼前的光亮消失,陸程禹又去按手機,仍是漆黑一片。電池已經耗空,兩人立在黑暗裏,身邊隻有對方輕輕地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外麵的人喊:“裏麵的人注意,現在我們先試著把門撬開。”然後就是器械撞在地上乒乓作響,不多時那聲音來到門前。又是一陣響動過後,門從中間被人慢慢拉開,明晃晃的光線從夾縫裏一點一點費力鑽進來。
趁著光明驅逐所有黑暗之前,李初夏忽然低聲問了句:“如果上次我沒提出分手,我們能走到最後嗎?”
話音剛落,電梯門被哐啷一聲使勁撬開,外間眾人甩掉手中的器械,一陣紛擾的埋怨歡呼或者感慨。
在各種嘈雜的聲響裏,她聽見了他的答案。
他在她身後說出了答案,李初夏眼裏稍許濕潤,在午間強烈的陽光中,她不禁輕捂住眼睛。
電梯口低了外麵地板兩三層台階,在膝蓋處留下兩道黑色印跡,她彎腰拍落塵土,在直起身來時,看見他正上樓去,末了,身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傍晚下班,陸程禹開車過江。夜間,他在電腦上修改論文。MSN彈出一個窗口,是雷遠發來的信息,讓他接收文件。陸程禹也沒細看,直接點了“接收”,傳送完成後,屏幕中間跳出一幅照片,是李初夏在喜宴上的單人照,身著紅色露肩長裙,裙擺曳地,很漂亮。
他看了一眼,即時關掉。正好塗苒從他身後走過,好似看見了,又像沒看見,她一言不發,走到床邊踢掉鞋子,安靜的躺進被褥裏。陸程禹又琢磨了一會論文,這才合上筆記本。
等他上床以後,她還沒睡著。兩人身體一有接觸,她就慢慢轉向另一側。他試探著從身後輕輕擁著她,她也並不退卻。就這樣躺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今天被關電梯裏了,關了快一個小時。”
塗苒應了一聲,問:“當時害怕嗎?”
他不答,隻道:“建議你,能不乘電梯就別乘,適當爬樓梯鍛煉身體,萬一被困裏頭了還是挺危險的。”
塗苒又應了一聲,不再說話。一室安靜,兩人漸漸睡去。
大晚上的,雷遠呆家裏很無聊,於是給陸程禹發了照片捉弄他,不想這小子沒半點反應,話也沒回一個,迅速下線,或者隱身?雷遠越發無聊了,就想給前不久才交往的小女朋友打個電話,號碼撥了出去,又迅速按掉。這一位女朋友仍是二十出頭,他有時候不愛深交年長些的女性,總覺得她們心裏彎彎繞繞太多,目的性強,過往也不甚清楚,若不是太喜歡,接觸起來會有難度,總像相互間防著些什麽,沒有談戀愛的勁頭。
他這位新女朋友很不錯,一切都很新鮮。過了今天不想明天,主張及時行樂,唯一不好的是太有活力,晚上不睡,老約些狐朋狗友流連於夜店。白天還能照常上學上班。雷遠跟著她著實瘋狂了幾天,過得很恣意,時間長了卻是吃不消,精力跟不上,隔天早晨躺在床上起不來,跟吸毒一樣沒精打采,大腦犯抽,最後隻得長歎一聲,到底是歲月不饒人。
另一方麵,越放縱越空虛,漸漸的起了膩味,又回複正常的軌道,偶爾走在路上,看見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夫妻帶個孩子,或說笑,或鬥嘴,或行色匆匆,忽而覺得,這才是人過的日子,這才叫生活。
雷遠不由自己的想起了蘇沫。好奇她最近過得如何。孩子誰給帶著,複合了還是離婚了?他想來想去又掏出了手機,打算撥過去,再看時間,已近夜間十點,他對著屏幕發了一會兒呆,才把手機擱回桌上。
過了幾天,他碰巧去蘇沫家近旁辦事,完事了正好是下班的點,他把車泊在小區門口的大道邊,吸了支煙以後,看見蘇沫抱著孩子遠遠走過來。到了近旁,似是認出了他的車,又往這邊瞧了兩眼。
雷遠搖下車門:“嗨,挺巧的。”
蘇沫問他:“你怎麽在這兒?”
雷遠答:“我才在這裏辦完事,正要走。”
蘇沫點點頭:“那我先上樓了。”她肩上挎著大包,臂彎裏抱著孩子,一條胳膊上還吊著醫院裏裝藥的白色塑料袋。
雷遠開門下車:“孩子又病啦……這麽多東西,我送你上去。”
蘇沫也是累的夠嗆,稍微推辭兩句,把肩上的大包遞過來:“又麻煩你,這小家夥真是折騰人,感染了什麽輪狀病毒,上吐下瀉,才從醫院掛完水回來。”
雷遠沒去拿包,倒是接過孩子抱在懷裏。小孩兒昏昏欲睡,哭了幾聲以後趴在他肩上休憩。蘇沫又歎氣:“我待會兒還是把家裏的玩具,她用的東西消毒一遍,她隻要一生病,我就脫不了身。”
雷遠問她:“你上班怎麽帶孩子?還送幼兒園?”
蘇沫搖頭:“我媽來了,幫我看著,她才買菜去了。”
隔了半天,雷遠忍不住問:“家裏人知道了?怎麽說?”
蘇沫苦笑:“還能怎麽說,現在是人家不要我,他們就算不同意我離婚,也沒什麽好說的。”
雷遠沒吭聲,抱著孩子徑直往前走,上樓的時候想是略顛簸了些,那孩子就嘔起來,張嘴往他肩頭吐了幾口奶腥味的東西。蘇沫“呀”的叫了一聲,伸手去拍孩子的屁股,忍不住罵她:“討厭死了,老生病,又把叔叔的衣服弄髒了。”
雷遠忙攔住她的手,對小娃娃笑道:“叔叔每次遇見你呢,都得當一次抹布。”小孩嘔得滿臉通紅,腦袋往他脖子上蹭來蹭去,雷遠輕輕拍著她的背:“你還真拿我當抹布了。”
蘇沫趕緊把他讓進屋裏,接過孩子道:“你去洗洗,我給你拿衣服換上。”
雷遠進去浴室,不多時蘇沫將門推開一條縫,塞了件線衫進來。雷遠脫了自己身上的線衫,低頭一看,裏麵襯衣上也有,黏糊糊的一片。他趕緊將貼身的這件也脫了,才想起手頭沒有替換的衣服,於是隔著門喊蘇沫,叫了幾聲,外麵沒人應,他拉開門探出身子去瞧,正好蘇沫拿了件襯衣過來,兩人險些撞到一起,蘇沫見他打著赤膊,臉上不由一紅,忙扭頭過去,隻將衣服塞到他手上。
屋裏開了暖氣,蘇沫給孩子擦臉換衣服。手忙腳亂之後,她身上蒙了一層汗意,這才想起脫下自己的圍巾外套。
雷遠換好衣服出來,蘇沫隻看了他一眼便不大自然的別開臉去。
她隻是眉梢略抬或是粉臉微側,他內心異樣的情緒便跟著一節高過一節。像是湖邊的浪拍打灘塗,起風了,浪也高了,何況眼前這個女人害羞而溫柔的模樣,比起年輕小姑娘來,更平添一種無法言明的韻味。
蘇沫站在窗前,取下繞在脖子上的圍巾。她裏麵穿了件淺色尖領毛衫,衣服薄而且貼身,烏黑長發在腦後挽著,這兩樣事物襯著她的脖子修長柔美,膚色白潤。雷遠心裏又是咯噔一下,接連瞅了她數眼,對方似有察覺,微微低下頭來。
雷遠輕咳一聲,這才道:“能不能給個塑料袋,我好把衣服裝回去。”
蘇沫說:“擱我這兒我來洗吧,洗好了給你送去上班的地方。”
“太麻煩,我拿回去洗算了。”雷遠想了想,“我得走了。”
蘇沫聽他這樣說,也不堅持,轉身去給他找塑料袋,她記得玄關處放雜物的小櫃子裏收納了一些購物袋,於是走過去拉開櫃門,裏麵的小零碎稀裏嘩啦的紛紛落下,她忙彎腰一一拾起,雷遠也蹲下來幫忙。地上隻剩最後一樣東西的時候,兩人都伸手去撿,指尖輕輕觸到一起,她心裏跳了一下,下一秒鍾,就被人輕輕握住了手。
雷遠抬起頭,看著她,說不上是怎樣一種神情,有點平淡,又有點投入,昏暗中,他的眼神很亮。她忙亂的想抽回手,又被他緊緊一捏。隨後,他抓著她的手,不慌不忙的直起身來,站得離她近了些,又近了些……
蘇沫的視線定格在他泛青的下巴頦上,相較於佟瑞安,這人下巴上的線條更粗獷些,下頜中間一道清秀的美人槽,也就是俗稱的歐米伽型下巴,這使他看上去陽剛氣質十足,又有些莽撞。
他似乎略微低了低頭,她也倉促低下頭去,小心避開,他碰到了她的頭發,時間在這一刻似乎靜止了。
外麵,敲門聲驟然響起,蘇沫心裏萬分緊張,來不及思索,順手就打開房門。蘇母拎著菜站在門外,有點兒驚訝的看著自家女兒,她的眼光掃過旁邊那個陌生的年輕男人,臉上又多了幾分探究。
蘇沫坑坑巴巴的介紹一通,蘇母對雷遠點頭道:“律師先生,難得來一趟,不如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雷遠推辭了,閑聊幾句才相互告別,等他出來,那門便悄無聲息的掩上,他這才想起,先前換下的衣服被忘在洗手間,沒有拿出來。然後他聽見蘇母的聲音從門後傳出來:“那男的……你們很熟嗎?”還沒聽清蘇沫如何作答,他腳上的步伐已經往樓下邁去。
屋裏,蘇母又說:“你現在這樣的情況,怎麽能隨便讓個大男人上家裏來,這要是被姓佟的抓住把柄反咬一口,你可怎麽辦?錢拿不著,名聲也壞了。”
“這事上,女人可比不得男人。你還記得鄰居趙阿姨家的那位姐姐罷,她比你隻大幾歲,前幾年也是老公外遇家裏鬧得不可開交,她後來氣糊塗了跑去街上找個街邊的混混睡了一覺,結果怎麽樣,現在沒人肯搭理她,都說她自找的,活該!”
“所以無論男人如何,做女人都要把握好分寸,這樣說起話來才不會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女人,和男人就是不一樣!”
“蘇沫,你已經錯了一次,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不能再被男人牽著鼻子走。當初我叫你回家去,稅務局,銀行的工作隨你挑,你偏為那個男人背井離鄉受人欺負。到頭來除了多個孩子一點好處也沒落下,這是何苦呢!”
“蘇沫,你千萬別為了一時之氣做出糊塗事來……”
蘇沫腦子裏亂哄哄的,她一聲不吭的拎了菜去廚房做飯。淘米做菜,一係列機械的動作之後,才慢慢平靜。百般無奈中,她想起個人來:《天龍八部》裏,段譽之母因為想報複丈夫的花心,就和宮門前的乞丐共度一宿,之後移花接木生下兒子,誰知肮髒乞丐本是正宗王儲,這事也就從齷齪的層麵一躍而起,淨化為讓人津津樂道的一宗因緣巧合。然而小說畢竟虛構,它總是峰回路轉讓人希望不落,但是現實生活裏,混混依然是混混,乞丐也還是乞丐。
蘇沫想到這兒不覺笑了笑,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同情心似乎越來越淡薄了。

  JQ(四)
  雷遠回家,睡到半夜裏,手機滴答答的響。也不知道是誰,徑直就接了。電話那頭是溫柔好聽的女聲,他使勁想了半天,覺得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不敢確認。那人倒先笑起來,他才半信半疑道:“關穎?”
  “是我,”關穎仍是笑:“你這語氣,究竟是失望呢還是高興過頭了。”
  雷遠抹了把臉:“不是,這大半夜的,腦袋裏反應慢了半拍。”
  關穎說:“嗯,跟你說件事,我過年的時候回。”
  雷遠一愣:“您老人家真難得啊,終於想起祖國人民了,這回呆多久?”
  “看吧,要是有好男人願意結婚的,這回就不走了,”關穎頓了頓,“到了年紀,也該考慮這些事了。你那邊怎麽樣,有結婚的打算嗎?”
  雷遠又是一愣。
  關穎聽他不吭氣,直接問道:“怎樣?還是你有其他人選?”
  雷遠抓了抓頭發:“不是,你這也太突然了。以前吧,為了資本主義你就棄我而去,多少年都不回,這會兒又跟我說要結婚。我覺得吧……你得給時間讓我消化消化,這太突然了。”
  關穎輕輕一笑:“我是聽出來了,你單身日子過得太舒服,一點兒也不想回歸對吧?”
  雷遠笑道:“也不是,我也到了年紀,到年紀了誰不想找個伴?隻是我一個大男人,不能總被個丫頭片子牽著鼻子轉,你說走就走一點不留戀,說回就回一回來就要結婚,那我算什麽,我就不能有一點意見一點脾氣,我容易嗎我?要換了別人,黃花菜早涼了。”
  關穎忍不住笑出聲:“哎,也對。不過你考慮歸考慮,我還是要先提醒你,我已經老了,奔三了,再不是什麽丫頭片子,你要把我和你身邊真正的小嫩苗小花骨朵兒一起放在天平上稱,那是不能的。我提出方案,你想不想隨你,至少在回答我之前,你可得想好了,想好了就不能再出錯了。”
  ……
  雷遠當真想了半宿,下半宿壓根沒睡著,到了天色放亮才微微咪著了,才睡著又開始做夢。他夢見自己抱著個女人親嘴,先頭也不知道那女人是誰,就覺得她看起來還挺順眼,抱起來熱乎乎又軟綿綿,那種感覺好得不得了。他在夢裏想著,這人應該是關穎,肯定是關穎。於是親著親著他就說:你瞧,我對你還有感覺,我還是挺喜歡你的。
  那女人從他懷裏抬起臉來,他竟然看到了蘇沫,真真切切,他懷裏抱的嘴上吻的,是蘇沫。
  他一驚,就醒了,仿佛身旁餘溫還在軟香猶存。他躺在床上又想了老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隻記得她在自己夢裏出現的時候,真他媽美。
  雷遠每天都看日曆,離關穎回來的日期越來越近了。
  每天,他又打心底盼著能接到蘇沫的電話,但是她竟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既不還他衣服也不和他聯係。他一連等了好久,終是在某時按捺不住,主動給她打了個電話過去,說是過元旦所裏給發了遊樂場的套票,他也用不著,問她要不要,要的話可以趁著周末天氣晴好帶孩子出去逛逛。
  蘇沫考慮良久,終是答應了,又問,什麽時候去拿票。
  雷遠說,你不用特地過來拿,我那天出去辦事順道捎給你。
  然後他們在相約地點碰頭。孩子又長大了,能說能笑,能走能跑,雖然時不時的跌一跤,精神氣兒卻是蠻好的,蘇沫看上去也不錯,臉上紅潤了。
  蘇沫告訴他,我離婚了,協議離婚,他家給了三十萬,剩下的八萬塊撫養費年後才能拿到。
  雷遠笑笑,你動作挺快,我還打算給你重新介紹個律師。
  蘇沫問,為什麽要給我重新介紹個律師?你不就是律師嗎?
  雷遠又是笑笑,沒答話。
  蘇沫說,他原本拿不出這麽多錢,後來我公公背著家裏偷偷塞給我一些,說不能虧待孩子。
  雷遠點頭,老人家還算不錯。
  離婚的事嘮嗑完以後,兩人都找不著話題,雷遠平日也算能言善辯,這會兒絞盡腦汁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好在旁邊有個小孩兒不停出點狀況,引開人的注意力,也不覺得尷尬。那天,他把票送給人,自己當然是沒走的,蘇沫也不多問,三人在遊樂場玩了一整天,氣氛很好,他也沒什麽越距的行為,一切和諧自然。
  隻是,當他偶爾拿出手機看時間,目光掃過屏幕上的日期之時,就不覺稍稍閃神,捏著機身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加了力氣,像是在和誰拔河一樣,各種踏實美好的回憶揪住繩子這頭,各種美妙期盼的情緒又揪住繩子另一頭,一時之間,難分勝負。
  當晚到了家,又接到電話,這回是陸程禹打來。
  雷遠拿著手機,猶豫一會兒:“正好,有件事,正煩著。”
  陸程禹問:“什麽事?”
  雷遠說:“關穎打電話給我,提出結婚。”
  陸程禹答:“好事兒,煩什麽?”
  雷遠歎了口氣:“隔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和從前一樣,這人的感情真是奇怪。”
  “一個大老爺們兒,想得還挺多,”陸程禹在那頭笑,“以前多喜歡人家,這會兒倒開始拿喬了。趕緊決定,對誰都好。”
  雷遠想了想:“我問你啊,你當初怎麽就放棄了李初夏呢?我也想不通啊。不過這事兒挺麻煩,凡是和女人沾邊的事兒就忒麻煩,你也介紹一下經驗,提點提點我唄。”
  陸程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光顧著說你的事,我有事還沒說呢,”他停了停,言語帶笑,“趕緊恭喜老子,我有兒子了。”
  雷遠吃了一驚:“這麽快?”繼而笑道,“我說呢,難得接到你的電話,原來是給我得瑟來了。”
  陸程禹笑:“快什麽,這都幾月了?馬上過春節,再不生就麻煩大了。”
  兩人一說笑,雷遠就把自己的事兒給忘了,他嘻嘻哈哈道:“什麽時候我也生個兒子去,有啥可能耐的?”
  陸程禹說:“等你生了閨女再和我聯係,兒子就免了。”
  雷遠笑他:“我發現你丫還有點重男輕女的意思。”
  陸程禹忙道:“沒,我絕對沒。”近段時間,他說這話已成習慣,跟條件反射一樣,全緣於孩子他媽沒事就質問他是不是喜歡兒子多過女兒。他覺得女人的想法總是別扭的奇怪,兒子都生了,還問是不是更喜歡女兒。難道他答了的確更喜歡兒子,她是不是要把孩子塞回肚子再生一遍,定要生個他不喜歡的,她就滿意了?
  何況,他從不覺得自己有表現出重男輕女的想法。
  若說有這想法的人,家裏的老爺子是當仁不讓,一看見孫子就樂得不行,好幾晚上沒睡著,思來想去給孩子起了兩名字,學名“陸承宗”,小名“石頭”。
  塗苒躺在病床上聽了半響沒做聲,等人都走了,才道:“什麽石頭呀,還狗剩呢。陸承宗,不如叫陸傳宗、陸接代還好些。”她這時脾氣怪異的很,以至於陸程禹認為,那多半是因為黃體酮和雌激素水平下降導致她有輕微了產後憂鬱症狀。
  即使當她第一眼看見自己的孩子,表現也異於常人。那天她醒過來說要看孩子,他把孩子抱去跟前,她隻瞅了一眼,說:“這什麽孩子,真醜,難以想象是從我肚子裏跑出來的,”她又抬眼看他,“和你真像啊,一樣醜。”
  孩子他爺爺忙說:“我兒子又不醜,我孫子也不醜,都是帥小夥。”
  她沒做聲,也不搭理人,一直悶在床上發呆。陸程禹有點兒擔心,懷疑她並未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用來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以及承擔今後的養育責任。可是一天以後,他又對此持保留意見。
  那天他下班以後從江對岸趕過來,看見助產士在教她哺育孩子,她把孩子捧在胸前,姿勢有點兒膽怯和笨拙,但是臉上的神情莊重而溫柔,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想打擾,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卻讓她瞧見了,當著助產士的麵,她說:“偷窺呢,你那什麽眼神兒?”
  助產士是那晚過來值班的,先前並沒見過,聽她一說,回頭看向他的表情既驚懼又鄙夷。
  陸程禹隻好解釋:“我是孩子他爸。”
  助產士這才笑笑,將孩子交給他倆又指導了幾句,然後出了病房。
  塗苒有點兒不自在,把衣襟拉下來:“你也出去。”
  陸程禹不以為意:“以前又不是沒見過,你再試試,我看你姿勢對不對?”
  塗苒搖頭:“不行,你在這兒,我就讓他餓著。”
  陸程禹盯著她瞧:“現在都什麽時候,你那些不堪的思想轉到哪兒去了?”
  塗苒麵上一紅,把孩子摟在懷裏,隻將衣襟掀起一丁點。陸程禹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這麽著真不行,就轉身去門外等。塗苒在他身後嘲弄:“不知道是誰的想法更不堪更肮髒?”她又說,“你看到別的女人喂孩子也會這樣吧?”
  陸程禹答:“我又不是產科大夫,所以理論上這樣的機會幾乎沒有。”
  塗苒哼道:“實踐和理論總是有差距,心髒部位不也是在那一塊兒嗎?”
  陸程禹走出去,帶上門之前,他說:“不和你瞎扯,越說越離譜。”陸程禹在外麵並未久等,畢竟心裏十分掛記兒子。連日來,除了在手術台上不能多想,他吃飯的時候想,走路的時候也想,睡著了就夢見小家夥會喊“爸爸”,早上醒來頓時樂得不行。雖然在不堵車的情況下,上班的地兒離省婦幼開車也要四十來分鍾,但是現在,隻要有點空,他就恨不得立馬插翅飛過來。所以這幾天除了緊急情況,他把夜裏的班給調了,幾乎每晚都要過來一趟,飯是顧不得吃的,論文和書稿也扔到一邊,隻想抱著兒子,哪怕是整晚不停地給小家夥換尿布,也是心甘情願的。
  陸承宗早已安然入睡,不知自己正被一個男人捧在手心裏細細的瞧,但凡這時候,陸承宗的娘就會覺著這男人絕對癡情,因為他的眼神特別柔和而眷戀,簡直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陸程禹默默看了兒子半響,忽然就低低的冒了句話出來:“瞧我兒子生的,長眉入鬢,鼻梁挺直,真他媽帥。”
  塗苒歪在病床上看爺倆,此情此景早叫她習以為常,無論是孩子的外婆還是陸老爺子,回回跑了來,見著孫子,首先就是長篇的溢美之辭。塗苒覺得這些人眼光都比較奇特,因為陸承宗小朋友的長相已經被她毫不猶豫的歸位歪瓜裂棗一類,並且,她時常擔心著。於是這會兒,她對孩子爸道:“你不覺得他五官全縮在一堆嗎,腫眼泡,皮膚也不白,還有皺紋,看起來黃黃的,就會咧著嘴哭,如果大了還這樣,討老婆會很困難。”
  陸程禹聽這話有點兒不高興,他很少有特別明顯的高興或者不高興的表現,已而此刻塗苒就立刻瞧出來了。陸程禹說:“別忘了他才三天大,讓你在水裏泡上九個月,指不定還不如他,”他又看了看孩子,“皮膚黃,可能是新生兒黃疸。”
  塗苒當時沒理他,因為覺得這人說話太氣人,雖然已經不對他的言辭和態度抱有多少希望,但是她還是暗自慪了一小會,是以並未將陸程禹說的後半句話擱在心上。
  之前生產的過程並不順利,所以娘兒倆在醫院裏多住了幾天,出院的時候,醫生叮囑大人注意觀察孩子的膚色,如果繼續泛黃,一定要再來做檢查。
  過了兩天,陸承宗的臉蛋快要跟薑糖一個色,而且長時間昏睡,不喝奶。塗苒和王偉荔火急火燎的抱著孩子就往醫院趕,一抽血一化驗,黃疸值飆升過二十,又被留下來住院掛水照藍光。護士在孩子的手臂上植入靜脈留置針,陸承宗也不哭,像是毫無知覺般閉眼睡覺,咧嘴傻笑。塗苒卻早已哭得不行,白色病床上染上一小灘血,是適才他抽血時落下的,紅豔豔刺入她眼裏,觸目驚心,倒像是自己身上的血被人抽盡了。
  等安頓妥當了已是晚上,塗苒一定讓王偉荔回家休息,自己在病房裏守著,王偉荔拗不過女兒隻得回去,臨行前打電話通知了女婿。好在嬰兒床旁邊有張單人床,塗苒夜裏還可以休息。誰知照藍光沒到半小時,孩子就醒了,躺在小床上一邊哇哇大哭,一邊用埋了針的手去蹭蒙在臉上黑眼罩。塗苒怕他傷了眼,又怕跑了針,趕緊去抱他,怎麽哄也不消停,不吃不睡隻是嘴裏哼哼。她跟著一折騰,衣服貼在背上汗津津一片。
  無處下手,無計可施,塗苒在病房裏抱著孩子急得打轉,正值暈頭搭腦氣虛無力,門被人推開,陸程禹進來,夾雜著外間的冷空氣,帶著幾絲風塵仆仆。
  塗苒此刻像看見救星,心裏的石頭落下來忽然就踏實了。她臉上雖不表現,但也不似剛才那樣著急,這會兒回神過來,又暗罵自己沒出息,因而強作鎮定的問:“你今天不值班麽?”
  “讓人幫忙換了,”陸程禹脫掉大衣,洗手,這才接過孩子低聲撫慰,“嘿,咱們男人是不帶這樣哭的。”
  塗苒說:“不肯照藍光,也不喝奶,就是哭。”
  “沒穿衣服,還把眼睛蒙上,他沒安全感,”陸程禹說著把孩子輕輕翻了個身讓他趴伏在嬰兒床裏,小家夥又開始嚎啕大哭,兩手一使勁竟將自己大半個身子給撐了起來,塗苒見了又是一陣心驚肉跳。
  陸程禹卻是笑:“好小子,你才多大啊,就這麽有勁了?”說著就掏出手機來給孩子拍照。
  塗苒一愣:“你做什麽啊?”
  陸程禹抱起孩子:“留個紀念,等他長大了給他看。”
  塗苒瞪了他一眼:“真有心情,我都快急死了。”
  他手腳利落的給孩子換了塊尿布:“沒事,明天晚上差不多就能好。夜裏我看著,你去休息。”
  塗苒仍是不放心:“他不肯乖乖的躺床上。”
  陸程禹比劃了個停止的手勢,摟著孩子在小床邊上的椅子坐下:“石頭呀,爸爸跟你說,咱們男人不能哭,得堅強……”塗苒歇下來喝了口水,差點就噴了,心說,才八天大,又不是八歲的少年兒童,擺事實講道理能行的通嗎?
  小石頭照舊哼哼唧唧,陸程禹接著道:“你是男子漢,你一哭人家小姑娘會笑死,誰肯跟你呀?”小石頭哭聲漸小,淚眼朦朧的瞪著老爸。陸程禹笑笑:“這就對了,你要記住,咱們男人就是給你媽這樣的女人依靠的,天塌下來咱們也得扛著,你這點小病算什麽,睡睡就過去了,這點小困難,玩兒就過了,對吧?等你長大了,麵對的事會更多更複雜,到時候你也哭嗎?那肯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石頭不哭了,靠在他爸懷裏默不作聲,黑眼珠兒亮亮的,做沉思狀,一股子少年老成的氣質。塗苒被他給逗樂了,在他爸又嘮叨了幾句之後,石頭兩眼一闔,打起了小呼嚕。陸程禹輕籲一口氣,等他睡熟了,輕手輕腳地把戴上眼罩的小嬰兒放進小床裏,打開藍光。
  石頭沒醒,塗苒這才鬆懈下來。
  陸程禹又把椅子挪近了點,趴在小床上瞧孩子,抬眼見塗苒仍是半睜著眼看著自己,小聲道:“你快睡吧,待會兒他要是醒了你又休息不了。你怎麽讓媽回家了?你現在這樣的情況怎麽看得過來?”
  塗苒又累又困,身體的不適尚未恢複,現在恨不能馬上睡一覺,腦海裏一時混沌,直覺答道:“我叫她明天去給孩子上戶口。”
  “這才幾天,急什麽?”
  塗苒隨口說著想過幾百遍的話:“趕緊弄完了,我們好扯證。”
  陸程禹微微一怔:“扯什麽證?”
  塗苒這會子倒是清醒了,話都說這份上了,不如索性說完算了:“離婚證呀,之前就說好的,我不會食言。”數月來她一直忍一直盼一直為自己做心理建設,等到了這天,話一出口,她又開始覺得不那麽自在了。作者有話要說:圍產期婦女心理波動比較大,我們要很好的諒解十一月三十號,十二月三號,這章補完。最近寒潮,跑出去給全家人買了不少防寒的東西。逛街真是消耗精力消磨鬥誌的,實在不利於碼字,然後年底工作上的事也多,請體諒我。然後下星期回國度假,更新會少一點慢一點,因為還要抽時間給親愛的爹娘們買點禮物啥的。另外有長途跋涉,時差,以及在北京逗留一天左右的問題,從下周三開始可能會停更三到四天的樣子,實在抱歉……不過到家以後堅決抵製倒時差的精神狀態堅決不出去玩不出去逛街,除了吃點好吃的就是寫寫寫,爭取聖誕節的時候完結。姑娘們你們看這樣行嗎?

  JQ(五)
  陸程禹仍是趴在小床的欄杆上看孩子,塗苒暗自忐忑了半天也不見對方有什麽動靜,再仔細一瞧,才看清他正闔著眼在那兒養神。塗苒心裏沒底,是以小聲說了句:“我跟你說話呢,怎麽著也得給個反應吧。”
  過了會兒,陸程禹掀起眼皮子瞧她:“你要是真鐵了心想離,還管我有沒有反應?”
  塗苒立時被噎了個正著,又聽得那男人繼續漫不經心道:“想離婚,你舍得下誰?就算舍得了我,你能放得下孩子?以後少想點亂七八糟的,先把身體養好,把孩子看好,其他的別瞎操心,越瞎想越容易出亂子,對孩子就會造成疏忽。那麽多事,你總得分清個主次出來。你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調整自己的情緒好好兒帶孩子,我的任務就是賺錢養家,其他那些都是扯淡。”
  塗苒原本就心思難定,情緒起伏,現在經他一席話反被激起鬥誌,說:“離婚,孩子歸我,你不用操心的。”
  陸程禹抬眼看她:“那官司有得打了。再說你那點錢,怎麽養孩子?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兩人還忙不過來,何況你一個女人?”
  塗苒想了想,挺認真的說:“既然你這麽想要孩子,我也懶得和你爭,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走了,你還能再找個年輕小姑娘去,多給你生幾個兒子,你不是挺喜歡兒子嗎?一個哪夠呢?得生個籃球隊才行。”
  陸程禹倒是笑了:“生那麽多做什麽,我可養不起,又不是養桃穀六仙。再說……”他像是盤算了一會兒,“我要是帶著孩子上台,對麵二十四盞燈肯定全滅,現在哪個未婚小姑娘肯給人當後媽的。”
  塗苒點頭:“你還算看得透徹,那就別帶孩子上去唄。”
  陸程禹正色道:“我一個人上去,那燈也是全滅的。”
  塗苒一時沒轉過彎:“為什麽?你個人條件很差嗎?”
  陸程禹說:“就是因為條件太好,小姑娘們怕傷自尊,與其我滅了她們,不如先滅了我。”
  塗苒臉上擱不住,想笑,嘴裏卻道:“你這人真討厭。”
  陸程禹忽然問:“你就是因為太有自知之明,所以想先滅了我嗎?”
  塗苒一愣,立刻道:“難道就不許女的對你沒感覺麽?”
  陸程禹看著她:“沒感覺的人你也肯嫁,離婚又說的這麽輕率,你從頭到尾就沒認真過。”
  塗苒反問:“你又比我認真過多少?”
  陸程禹想一想:“是這樣,我手底下那幾個學生,誰學習認真誰敷衍,我都能看出來,教學內容全部一樣,但是敷衍我的我也會敷衍他,對自己都不認真的人,我還去花那麽多精力太不值得。”
  塗苒還想說什麽,又聽他說:“還有件事你應該知道,男的最煩女的整天把分手和離婚掛嘴邊上,這次就算了,下次你再說,我可就當真了。”
  塗苒道:“麻煩你現在就當真,我等不及下次。”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沒答話,把病房裏的三把椅子拚一塊兒擱在嬰兒床旁,自個兒半躺上去,身上搭著大衣外套,才道:“抓緊時間睡會兒,等你神誌完全清醒了再找我說這事,我會答應。”
  塗苒手裏揪著枕頭,真想一把扔過去:“沒什麽好說的,我們都分居這麽長時間了,分居兩年,法院會判定夫妻雙方感情破裂。”
  他閉著眼不做聲。
  塗苒又說:“孩子出院了,我還是住我媽那兒,你不許去那兒過夜,改天我把你的東西都打包了,你趕緊拎回自己家去。”
  他還是不說話。
  不多時,她也覺得沒意思,心情挫敗低落,身上又疼痛難忍,坐也不是靠也不是,隻得一個人費力的慢慢躺下去歇著,才稍稍閉上眼,忽而又想起什麽,躊躇片刻依舊忍不住小聲道:“那裏怎麽能睡,要不你過來躺一會兒?”
  這次陸程禹倒是搭腔了,嗓音裏帶著朦朧困意:“不用,你睡吧。”
  塗苒靜靜的躺著,一晚上迷迷糊糊的睡不沉,看見陸程禹起身了兩三次,給孩子量體溫,換尿布,兌奶粉,叫護士來換上打點滴的藥水。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又出去買了早點上來,低聲叫醒她,讓注意著點孩子的情況,隨後就匆匆上班去了。塗苒“嗯”了兩聲,不想和他多說,也不願睜眼瞧他,其實她那會兒根本沒睡著。等他一走,又猜測他什麽時候會再來,先前一時賭氣並未詢問,這會兒自己猜來猜去又覺得難受,忽然覺得即使當年父親病逝,她也未曾像現在這般脆弱過,如此一比較,心裏不禁更加沮喪。
  第二天,孩子的身上的黃疸退了不少,藍光撤了,仍是靜脈輸液,醫生讓繼續留院觀察一宿,情況穩定,隔天便可出院。中午,孩子的外婆煮了雞蛋小米粥和黃豆蹄花給帶來,塗苒連日來乏累,胃口不佳,勉強吃了點。孩子倒是恢複了正常的飲食規律,沒睡著的時候神采奕奕,一雙烏黑溜圓的大眼珠兒四處瞧。母女二人見了,心下寬慰,眼看要熬出頭可以回家去,先前再累這會兒也不大覺得。塗苒抱著孩子的時候便想:隻要這小人兒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算我過得再不如意也無所謂了,這世上沒什麽比小孩兒身體更重要。
  下午,陸老爺子帶著女兒來看了會兒孫子,塞了張銀行卡在孩子枕頭底下,說是醫藥費先給幫墊著,塗苒說,醫藥費陸程禹已經預付了,想是夠了。王偉荔卻接下那卡,推了兩次,收了。末了,待人走了,就去結賬處的櫃員機上查賬,一查之下發現那卡裏有個四、五萬,心裏有些高興,上樓來把銀行卡塞進女兒懷裏,囑咐她好好收著,以後幫孩子存起來。
  晚上,約摸十點多的樣子,陸程禹回了,仍是一身風塵仆仆,進門就去看孩子。王偉荔到底年紀大,幾天的奔波勞碌不甚吃得消,見女婿來了就自行回家歇息。塗苒掏出銀行卡對陸程禹說:“你爸給的。”
  陸程禹看了眼:“你收著吧。”
  塗苒又道:“家裏還有幾張,等出院了,我去用他的名義給存起來,以後壓歲錢什麽的都放那戶頭裏,作為教育基金。”
  陸程禹正在旁邊的水槽裏洗手,頭也沒抬:“怎麽用你決定,別亂花就行了。”他拿肥皂擦手的姿勢特別專業,力道有點兒大,動作利落到急促,直到滿手肥皂泡了才用水衝淨,有點兒職業病的特征。
  塗苒望著那些泡沫被水衝沒了,不鹹不淡的說了句:“那也得和你知會一聲,這種事說清楚了才好。”
  陸程禹忽然有興趣的看了她一眼,並且走過來,伸出指頭輕彈一下她的額頭,她一時沒防著,受了,臉上神色並未有多大變化,第二次再要去惹她,卻被她偏過頭去避開了。那晚,孩子很乖,喝飽了奶便躺在小床裏安靜睡覺,塗苒也扯過被子蓋在自己身上說:“都累了,早點睡吧。”
  一夜無話,第三天上午,孩子出院回家,陸程禹沒送,直接上班去了,接下來連著值了兩個夜班,過幾天才得空去看孩子,他仍是留宿,但是房裏的床變成了客廳的沙發,孩子的小床擺在塗苒的單人床旁邊,方便她晚上照顧,並且她那會兒休產假,白天不用上班,但他卻是要兩班倒的,所以塗苒和王偉荔一致覺得不要影響到他的休息才好。孩子小,大人手忙腳亂,整天掛記著小人兒的吃喝拉撒,很多事就給忽略了。
  那段日子,塗苒的記憶力似乎不如之前好,連王偉荔也這麽說,也提到很多人生完孩子身材會變化,腦袋會變笨。她也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變遲鈍了,看問題淡然了許多,以至於像是忘了許多的事,生氣的,或者叫人沮喪的,因為她沒有時間去考慮那些事情,她還有更重要的責任需要承擔。
  另一麵,她也感受到自己身材的變化,首先是腳變大了,以前是標準三十六碼,現在要穿大點的鞋子才舒服。然後她在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臀部變得更挺翹了,上圍也更柔軟豐滿,體重雖是漸漸減下來,這些變化卻還在。她先前的身材已算凸凹有致,如今這些數據的增加又讓她有點兒羞澀,並不如以往那樣敢穿些顯露身材的衣物,總想遮擋些什麽。
  孩子滿月後,年關更近了,她的假期也接近尾聲,在上班之前,周小全來看望她和孩子。一見到她,周小全就上上下下打量她,直說:“真有你的,生個孩子還把自己給生漂亮了,男人看見你估計都想直接撲上來,”她又說,“氣質也有變化,臉上有種特神聖的光澤,既性感又禁欲,真奇特啊。”
  塗苒笑:“什麽神聖光澤,又不是處女懷孕。”
  兩人說笑,周小全小心抱著孩子左看右看,最後評價:“還是長得像他爹多點兒,真像。難道陸程禹小時候是這種標準正太範,長大了怎麽就成麵癱男了?”
  塗苒“呸”了她一聲。
  周小全忙道:“我們小小陸當然不會那樣,他性格像你,隨和,見人就笑,多好一孩子啊,真是。”
  兩人貓在臥室裏嘀嘀咕咕的說笑半天,周小全忍不住八卦:“其實蘇沫也很有魅力啊,離婚沒多久,身邊就有個帥哥跟著,好像是你老公那個律師朋友……不過這兩人應該還在曖昧階段,被我撞見好幾次那男的送她回家,兩人說話神態那個別扭啊,都放不開……”
  塗苒原本聽了這事還挺高興,這會兒微微一怔,問道:“真是那個律師?”
  周小全言辭肯定:“被我撞見的時候,她羞答答的介紹過,是律師沒錯。她能認識幾個律師呢?我猜就是你老公介紹的那位。”
  塗苒問:“是不是戴眼鏡,看起來挺斯文,高個子,年歲三十左右的?”
  周小全想想,點頭:“你緊張個什麽?她就應該多認識些男人,打開局麵。”
  塗苒沉吟:“據我所知,那人有個初戀女友在國外,兩人這些年都一直聯係著,藕斷絲連。”
  周小全不以為意:“那有什麽,隔得遠,感情都磨完了。”
  塗苒搖頭:“不是,那男的家裏挺傳統的,蘇沫現在這情況能和他有長遠發展嗎?難說。而且這個年紀的男的都現實,結婚肯定要考慮女方條件……我擔心,蘇沫對這事太上心,萬一有個什麽就不好辦了。”
  周小全笑:“你想得真多,都是成年人,有沒有婚姻約束,男歡女愛多正常啊。”
  塗苒道:“男歡女愛,男歡女愛,對男人來說是一時的歡愉,對女人來說卻是長久的愛情,這詞誰發明的,瞧瞧人家說得多好。蘇沫什麽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說實話,我還真擔心她把人當救命稻草了。”
  周小全品著她的話慢慢覺得有些道理,就問:“那人人品怎樣?不咋樣麽?”
  塗苒想了想:“也不是,就是有點事兒媽,挺能操心,還算是正常男人。你知道,就是很正常的那種男人,所以他們有時會需要什麽東西來填補一下。”
  塗苒說的這番話,若是給雷遠聽見了,他多半會相當讚成也隻會讚成後半句。他當然認為,自己作為一個正常男人,有著人性中不可磨滅和抑製的優缺點是非常合適的一件事兒,比如說選擇時的猶豫,比如說從心理引發生理上的某種衝動。
  因此,那個周五的下午,當蘇沫把洗好的衣物給他送去辦公室的時候,他試探性的吻了她。
  她很害羞,並沒避開。兩人都小心翼翼。
  那時天色漸晚,同事們已經下班離去,他的辦公室裏充斥著淡紫色的暮靄,一切事物都模糊不清,直到離得近了,他才能用目光細細勾勒出她臉龐的輪廓,她的膚色依然是白,是種敏感纖弱的白,襯著一頭長發烏黑發亮,閃閃動人,他很喜歡。
  他吻她,蜻蜓點水,而後穩穩扣住她的腰,待要更近一步,蘇沫卻死活也不願了。兩人互相糾纏了一會兒,他不免氣餒,放開她走回辦公桌後麵坐下,而蘇沫則端坐在暮靄後麵的長沙發上,低頭不語。
  兩人像是正常的律師與客戶的關係,唯一的不妥,室內缺少明亮的燈光。
  他終究熬不過她的沉默,又踱回來,在她跟前蹲□子,輕聲問道:“你究竟怎麽想的,能告訴我嗎?”
  蘇沫以極小的聲音歎息著,慢慢開口,她先是看著窗外,而後才將視線對上他的,說:“你要知道,我現在這樣的狀況,每邁出一步,不單要為自己負責,還要為我的孩子負責,所以,半步也不能錯的……”
  雷遠看了她好一會兒,緩緩站直了身子,她似乎在等待他的肯定,而他又在等待什麽呢?也許是她一時的脆弱,又或者下一秒的轉變。他忽然不想再等待下去,伸手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拍,溫言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作者有話要說:十二月十三號這章分兩次更完,請不要重複打分,當然留言是可以的,嘿嘿謝謝。

  JQ(六)
  作為一名上任未久的年輕母親,塗苒已覺得養兒不易,任重道遠。
  小石頭才出院回家,就發生肚臍流血事件,王偉荔母女倆嚇得手足無措。好在陸老爺子給她們請的月嫂很有經驗,看了幾眼便說,多半是臍帶掉了以後裏頭的陳血,孩子泡了澡,是以流出來。塗苒守在跟前觀察了大半天,果然見兒子原先出血的地方慢慢幹涸,明顯好轉,這才放下心。也多虧那位能幹的月嫂,塗苒並未過於辛勞,產後各方麵都恢複良好。隻是後麵幾天,王偉荔和月嫂因小事鬧了些矛盾,使人一氣之下推了後兩個月的工作,隻拿了當月薪水就走人了。之後又雇來幾位保姆,試用期間都不甚滿意,王偉荔非常不習慣有外人在家裏頭晃悠,又聲稱帶孩子自己一人便忙得過來,於是塗苒也漸漸打消請人幫忙的念頭。
  可惜陸承宗小朋友不爭氣,狀況不斷,月嫂才走,孩子臉上起了濕疹,癢癢的一層,他總忍不住用手去撓,白天晚上都睡不好,得人去在跟前守著,怕他把臉撓破皮。正巧那段時間,塗苒的身體恢複的差不多,她見李圖那邊正忙,之前人家又對她頗有照顧,她自己也想多賺點錢,就答應著幫忙處理一下合同文書,又或者電話聯係客戶。王偉荔年紀大了,休息不好便感覺吃力,不由在女兒跟前多嘮叨了幾句,埋怨塗苒懷孕的時候貪嘴,辣椒吃多了以至於孩子身上火氣重。後來陸程禹從醫院拿了管藥膏過來,孩子塗了兩天才好點。
  等母女倆剛緩過勁來,睡了幾晚的好覺,石頭小朋友又開始咳嗽,起先隻是白天咳那麽幾次,到後來晚上咳得睡不著,嗓子那兒的痰沫越來越多,呼吸不暢,食欲不佳,沒幾天就瘦了一圈,看得人心疼。王偉荔著急,滿心希望外孫少受點罪快點好,便極力主張帶石頭去醫院打吊瓶,陸程禹和塗苒當然都反對,說抗生素打多並非好事,陸程禹又從醫院帶了口服藥水回來,這次吃了幾日也並不見好轉,母女兩人看孩子已是精疲力竭,王偉荔心裏煩,又因為初時帶孫子的新鮮感漸漸過了,再者,回回她抱孩子下樓溜達,和小區裏的人閑話家常,好事者都問她是外婆還是奶奶,對孩子這麽好的耐心,待得到答案後又接著問,為什麽奶奶不給帶孫子?每逢此時,王偉荔就覺得倍兒沒麵子。一累二氣,情緒越發不好,連帶女婿和親家那邊也埋怨上了,一不順心了就開始嘀咕。
  塗苒知道母親辛苦,卻也沒有其他辦法,隻能好言相勸,又或者出去辦事的時候順帶捎上幾件王偉荔喜歡的衣服回來。王偉荔雖然嘴上埋怨女兒亂花錢,心裏自然是高興的。隻是等那陣高興勁頭過去,情緒又上來的時候,仍然是牢騷滿腹。
  久而久之,塗苒也有點兒無奈:“石頭的奶奶過世這麽多年,就算想帶孫子也沒可能啦。”
  王偉荔哼道:“他爺爺不是又娶了個小的嗎?那不是做奶奶的是什麽?”
  塗苒笑:“那哪裏是做奶奶的人,那是他們家的姑奶奶,孩子交給她我和陸程禹都不放心的。”
  王偉荔仍是嘮叨:“是不放心還是人不願意帶啊?別說他們家的人,他爺爺來看孩子就像是逗小狗小貓玩兒一樣,我看就連陸程禹那小子對自己兒子也一般的很。孩子咳成這樣也沒見他皺下眉頭,還不讓去醫院,吃藥又不管事,怎麽能讓這麽點的孩子自己扛著?他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兩三天見不著人影,幹脆讓這孩子姓塗得了。”
  王偉荔說這些話的時候多半隻圖發泄,並不考慮旁人感受,塗苒聽了心裏難免有更多想法,隻是並不外露,嘴上仍是勸慰:“您女婿不是說了,這麽小的孩子容易積痰,過了這個病程就好了,隻要不發燒就不礙事。他現在忙著評職稱,想多賺些錢養孩子,手底下又都是些重症病人,工作還是很辛苦的。”
  王偉荔“哼”了一聲沒說話,過了會子又是搖頭:“反正你老公這人我是看不透,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沒遇著幾個這樣的,年紀輕輕的,城府倒是蠻深,主意還挺大,讓人看不出想法。我一直觀察著,他也就是在石頭出生那幾天顯露了些情緒,其他時候可真叫人琢磨不透。就衝這方麵,你也不是他的對手,小心一輩子給人拿捏著。”
  塗苒沒做聲。
  王偉荔估摸著是說到點子上了,於是再接再厲:“別人家的姑娘都知道心疼自己父母,我家這個傻丫頭是一個勁讓我給人做老媽子,有什麽意思,外孫比不上孫子,是外姓人,以後總是別人家的。”
  塗苒聽了心裏更不舒服,隻好半開玩笑道:“媽,要不這樣,和陸程禹說一聲,讓他趕緊的把自己的親娘從墳裏叫醒了帶孫子?”
  王偉荔瞪了她一眼,心知和她吵不起來,卻不甘心,又絮絮叨叨一番。塗苒聽了半天總算明白了,王偉荔的意思是她弟塗巒也要考慮找對象結婚的事了,現在女孩都看男方有沒有房子,所以目前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現在住的這套房子賣了,然後在北京買套小點的能付個首付。
  塗苒暗自歎息,這房子雖然是她在月供,但是房產證上寫的是王偉荔的名字,她隻得問:“那您以後住哪兒呢?”
  王偉荔答:“塗巒結婚前我去北京住,等他結婚了我就不摻和了,我是不會和媳婦一起住的,當然那房子還是寫我的名字穩當些。”
  塗苒說:“要不把這房子換個小套給您留著,剩下的錢給塗巒,他也工作了,自己還一部分房貸總是可以的吧。”
  王偉荔趕緊道:“不行啊,他才工作多長時間,你還得幫幫他。養孩子的事讓你老公多操心些吧。”
  塗苒猶豫了一會兒:“他不過一個工薪階層,賺點錢還忙得要死,工作壓力也大……養孩子當然應該,但是全推給他……這樣不太好吧。”
  王偉荔罵她:“我就說你傻,他家老爺子是做什麽的,你給他家生的這孩子可是長子嫡孫,幫你們養那是應該的。”
  塗苒反問:“要是他們家窮呢?沒這個能力呢?”
  王偉荔說:“那隻能怪你眼光差,現在的小姑娘都多現實啊,找婆家那是一定要房要車,能撈一點是一點。誰會像你,也看不出別人對你有多好,你就這麽著盡會替別人考慮,胳膊肘往外拐。反正我醜話說前頭,以後你在別人那兒受了氣,還是會回來找自個兒爹媽,這世道,最終還是娘家人可靠。”
  塗苒被她一席話說得五味雜陳,幹脆不再言語,王偉荔見她這樣,更覺得恨鐵不成鋼。
  傍晚,陸程禹下班過來看兒子,見這對母女之間氛圍不對,也不多說什麽,從錢包裏抽出張銀行卡塞給塗苒說:“最近媽也挺辛苦,你看她喜歡什麽,就去買點。”
  王偉荔聽了忙說:“不用不用,帶自家孩子有什麽辛苦的,你們有這個心就行了,千萬別亂花錢。”
  塗苒心裏正別扭著,說什麽也不接那張銀行卡,隻說自己有錢,會看著辦。
  陸程禹笑笑,不再勉強。
  待得女婿走了,王偉荔拉著女兒問:“你那小家的錢現在誰管?”
  塗苒答:“各管各的。”
  王偉荔說:“那怎麽行,一個家裏,要是女人不管錢,這個家永遠殷實不了。這男人身上不能有太多錢。”
  塗苒說:“他也不會亂花錢,一直存著錢想在咱們這邊買房呢。”
  王偉荔說:“那也不行,這男的是說變就變的,你們現在又兩地分居,錢上麵你一定得看牢,不然會出幺蛾子,他剛才給了你就應該接著……還有啊,你倆長期不在一塊兒住,這夫妻生活方麵……”
  塗苒頓時臊紅了臉:“媽,你說這些做什麽……”
  王偉荔歎氣:“都結婚了,還有什麽可臊的。我跟你說,男的就那麽回事,不像女的……你說說,你什麽都不知道,我看著就著急,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沒心沒肺的傻姑娘。”
  王偉荔帶孩子帶得心煩,成日裏又想些家長裏短,還翻來覆去把那些過來人的道理在女兒跟前念,塗苒被嘮叨得沒脾氣,再加上這一有孩子,還要操心自家兄弟的事情,經濟方麵頓覺壓力徒增。她在家裏越來越呆不住,不得已幹脆請了個鍾點工買菜做飯,自己趁著還在休產假的閑暇去幫李圖打理生意。
  如此這般倒好了,生活上有所寬裕,母女倆見了麵反倒不似以前那樣拌嘴。
  然而,隨著工作量的增多,塗苒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晚上難免飯局應酬,白天呢倒是可以在家休息一會兒,這樣一來,卻是和孩子他爸很少打照麵。
  塗苒不在家,陸程禹也不方便大晚上過來呆著,有時候他工作忙來得晚,孩子已經熟睡,嶽母因為補眠也陪孩子睡了,他在這兒無事可做,更不好叨擾了。一來二去,兩人十天半月見不著麵。
  塗苒也覺得這樣不大好,就特地在陸程禹休假的那天將工作挪開,特地在家候著。那人倒好,一個電話過來說醫院走不開,又白費她一番心思。王偉荔看在眼裏自然免不了一番嘮叨,忠言逆耳,塗苒也逐漸失了信心磨去了耐心,隻好讓自己更加忙碌起來,甚至有意無意避開能夠碰麵的時間段,如此也好過滿懷著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久而久之,倒真成了誰跟誰在賭氣一樣。
  那晚,塗苒隨李圖請客戶出去腐敗,完了時間還早,她心裏雖記掛兒子卻又不想回家,是以從飯店出來,拐了幾條街尋了間冷冷清清的酒吧進去。李圖見她一路鬱鬱寡歡,放心不下,隻得跟著她。
  塗苒給自己叫了酒水,見李圖來了也給他斟上一杯,嘴裏自嘲說:“太沒責任心了是吧?我也覺得自己不配當母親。”
  李圖品著她說這話時特別頹廢,隻好往輕鬆裏回應:“是我連累你,讓你出來幫忙應酬。”
  塗苒微微搖頭:“不是,是我不願麵對現實麵對矛盾,一心鑽進錢眼了,不過除了能給家裏賺點錢我也沒別的用處。結婚時,我考慮的就是錢。後來我總問自己,要是不知道他家條件還行,我會主動提出結婚嗎?這問題從來沒有肯定的答案,我那會兒也是,覺得自己過得太累就想找個人幫我改變現狀。說到底,無非是軟弱和虛榮……”
  李圖打斷她的話:“現在人結婚誰不考慮對方條件?物價房價這麽高,如果雙方條件都一般,又要買房又要養孩子,那過日子就是在溫飽線上掙紮,找個經濟條件好點的對後代也好啊,這個也沒什麽錯嘛。”
  塗苒笑,“是沒什麽錯,但是結婚後要求越來越多就會出問題。你既然是奔錢去的你就別考慮其他的,睜隻眼閉隻眼好好過日子,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不然別人煩你也煩,夫妻關係隻能越來越糟,對孩子沒好處。所以啊,你要麽隻談感情,要麽就隻朝錢看,要麽,你在重感情的同時捎帶著考慮點經濟條件,不能像我這樣,原本是衝著錢來的,等自己生活改善了,又找人要感情。世界上哪有這麽好的事呢?”
  李圖看著她:“能夠自我批評是好事,但是你對自己也太刻薄了。”
  塗苒又是搖一搖頭,問他:“你知道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吧?”
  “卓文君的條件要是擱現在,就是全國第一重工業壟斷財團一把手的掌上明珠。可是她為了感情和有才無財的司馬相如私奔,沒了錦衣玉食變得一窮二白,迫於生計,幫老公在鬧市中賣酒,兩人那會兒是不離不棄。後來司馬相如得到漢武帝的賞識終於揚眉吐氣,可惜也從此幾度飽暖思淫`欲,把糟糠變成家裏的擺設。”
  “卓文君當然不甘心,接連寫了幾封書信,終於挽回丈夫的心,那什麽“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就是她寫的。僅憑幾首詩詞就能讓老公收心,知道是為什麽嗎?不單是她有才那麽簡單,最重要的是,這兩個人在年輕的歲月裏有過一段非常真摯的感情,並且風雨同舟患難相隨。所以司馬相如始終記著她的好。”
  塗苒自嘲,可惜,我隻是那個摘桃子的,在自己最窘迫的時候選擇和他過一帆風順的日子。所以人家念舊也是情有可原。這女人哪,眼光還是要長遠,不能隻看得見眼前的那點利益。那時還以為自己聰明,沾沾自喜,實際是愚不可及。
  李圖被她一番話說得有點兒心有戚戚焉,又有些傷感,認真勸慰道:“都兩口子了,你有什麽想法,要和他說。”
  塗苒低聲道:“不說,因為我心虛。”
  李圖在心底歎了口氣,不知如何應對,用手去掩住杯子,不讓她再喝。塗苒笑道:“我這是礦泉水,你那才是酒。”李圖將信將疑,端起她的杯子聞了聞,的確。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塗苒說要請李圖吃宵夜。李圖問:“因為我知道你太多的隱私,你想封我的嘴嗎?”
  塗苒說:“是我一時沒忍住把老板當做情緒垃圾桶,我怕被人炒魷魚。”
  李圖大笑:“為了讓你安心,我隻能緊著貴的多吃點。”
  不知不覺過了晚上十點,李圖開車送她回去,夜空裏紛紛揚揚又飄下雪花,附著在街邊漸漸暗灰的舊雪上。
  車子進了小區,拐入塗苒娘家所在的街道,遠遠的路燈下有一人在慢慢踱步,待離得近了,才看清是小石頭他爸。塗苒心裏詫異,又見陸程禹身上穿著她那天給買的大衣,很合身。隻是他沒係圍巾也沒戴手套,那衣服看起來也未必有多保暖。塗苒知道他一向不喜歡穿著太多,這麽冷的天頂多是外套裏麵添件薄毛衫。今晚的風還大。
  車緩緩開過去,陸程禹站在前麵看著他倆,倒像有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李圖說:“在等你呢?”
  “是吧。”
  李圖又說:“想下車?”
  “是的。”
  李圖笑笑,最後問了句:“他愛你嗎?”
  塗苒一愣,霎時就覺著那個字眼過於陌生,讓人聽起來又無比膈應,不由跟著笑起來。
  李圖卻斂了笑,認真的瞅著她。
  塗苒沉默,對於將才那個問題,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李圖忽然掛了倒檔,車子直直的退向路口,轉彎過去,迅速開出小區門口,整個過程一氣嗬成。
  塗苒抓著安全扶手:“李圖?”
  李圖看著前麵的路:“哦,幫你耍耍他。”
  “可你這樣看起來就像落荒而逃。”
  李圖抿著嘴,沒答話,一直看著前方路麵。
  塗苒說:“請你停車,我要下去。”
  李圖慢悠悠的說:“我這會兒,很不高興讓你下車去。”
  塗苒看著他:“對不起,我今晚喝多了點,別介意。”
  “你喝的是白開水。”
  “那麽是你喝多了,我不會介意,你趕緊停車吧。”
  李圖沒理她,過了許久才歎了口氣,彎到路旁漸漸停下車子,側頭看向她:“心疼了?你可真沒出息。”
  塗苒沒說話。
  李圖又說:“感情問題處理不好,你知道原因在哪兒嗎?”
  “在哪兒?”
  李圖撇嘴:“不告訴你。”
  塗苒橫了他一眼,下車,使勁甩上門。那車風馳電掣般從她身邊衝過去,卷起一摞雪花。塗苒鬆了口氣,撥弄著被風吹得胡亂遊蕩的頭發,這才看清自己是被人扔一野地方了,前無公交站後麵也沒有出租車的影子,她隻得一步一個腳印往回去的方向走,比較不幸的是,今天穿了雙鞋跟倍兒高的皮靴。起初她還有些冷,心裏一著急,也顧不上腳痛,步子邁的快了,沒走多久身上就暖和起來。她想,李圖說得對。
  包裏的電話在響,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拿出來接了,卻是李圖這小子在那頭嬉皮笑臉,“喂,”他說,“要我回來接你麽?你要是不回家去,我就過來接你。”
  塗苒沒力氣應付他,直接掛了電話。過了會兒李圖又打來,全都被她拒接。在路上折騰了近個把鍾頭,終於看見小區大門的影子。
  萬籟俱寂,雪還在下,路燈也依然明亮,隻是燈下等待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塗苒在路燈下呆呆的站了一會兒,越發覺得自己蠢。她慢吞吞往家走,到跟前了才掏出鑰匙開單元門,鑰匙串叮叮當當的響,裏麵的聲控燈就亮了,塗苒看見坐在台階上的人一愣:“你怎麽還在這兒啊?找我有事?怎麽不去家裏等呢?”
  陸程禹仍是坐在那兒看著她:“你最近每天都回這麽晚?”
  塗苒去按電梯:“也不是,今天是晚了點,出了點狀況。”
  陸程禹問:“什麽狀況?”
  塗苒想了想,沒答話。
  對方就站起身來走近她,言簡意賅:“你不是未婚女性,你還有兒子,記得?”
  電梯門開了,塗苒攔著門沒進去,回過頭來瞧他:“一般白天我照顧,晚上我媽看得多些,我也不是每天這麽晚回,你不用擔心你兒子,我媽照顧他還是很周全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陸程禹站得離她更近了些,皺眉道,“又抽煙了?”
  “沒,是別人抽煙,熏著有味兒了。”
  “那也是二手煙。喝酒沒?”
  “沒。”
  陸程禹點點頭:“太辣的油膩的也不要吃,外麵的東西不衛生。”
  塗苒說:“我知道。”
  陸程禹說:“石頭現在喝配方奶粉是不是多了點,才這麽小,還是要以母乳為主。”
  塗苒說:“產假休完了我得上班,喂母乳不方便,這樣慢慢搭著喝,以後斷奶什麽的不會太難受。”
  陸程禹想了想:“半歲以後斷比較好,你辛苦辛苦,可以事先……嗯,擠在瓶子裏擱冰箱裏存著……”
  塗苒淡淡地“嗯”了一聲。
  陸程禹看著她:“敷衍我沒用,這事兒對孩子很重要。”
  塗苒笑笑:“不如這樣,你養頭奶牛得了。”
  陸程禹想也不想:“牛奶沒有母乳容易消化。”
  塗苒說:“深更半夜的,你還想在電梯口和我討論多久母乳和牛奶的區別?”
  陸程禹看上去也不爽:“我還是那句話,事情很多,你得抓重點,你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把孩子看好,撫養孩子需要責任心。”
  塗苒邊說邊走進電梯:“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遠遠比你要多,我很有責任心。”
  陸程禹神情疲倦,站在外麵沒走,也沒跟著進來,像是考慮了一會兒,才道:“以後早點回,要不我會一直在這兒等,除非你希望我早早的過勞死。”
  塗苒沒答話,趁著電梯門闔上的瞬間,她衝著外麵的人戲謔的撇了撇嘴。
  塗苒回到家,躡手躡腳的去王偉荔房裏看兒子。小家夥膚色白,睡著的時候眼皮上淡青的小血管隱約可見,眼睫毛又密又長,小鼻梁挺直,軟軟的小嘴乖巧的半抿著……這一切,使得初為人母的年輕女人抱起她就不願丟開手去。
  塗苒還在欣賞呢,王偉荔睡眠淺,立時就醒了。塗苒忙說,媽你睡你的,我把孩子抱過去了。
  王偉荔“嗯”了一聲:“才給他換過尿布……小陸今天過來了,你又不在。”
  塗苒沒說話,小心翼翼抱起孩子,卻看見孩子手腕上掛著一串白色貝殼,不禁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王偉荔瞄了一眼:“多半是他爸拿來給他玩的,取下來吧,小孩兒細皮嫩肉的,別給劃著了。”
  塗苒安頓好兒子,洗漱完了,就躺在床上細看那串貝殼,每一粒都細小光潤,其間都被人小心的鑽了孔,再用細繩一顆挨一顆的仔細串好。塗苒心裏一動,又試了試,兒子戴著大了許多,她自己套在手腕上卻是正好。

  JQ(七)
  某天下午,陸程禹上了台手術,做完已是晚上七八點。有位平時挺活躍的小護士貓出去給大夥兒買晚飯,端回小幾斤生煎包和燒麥,分到陸程禹碗裏時,那小姑娘一瞅沒剩多少,借機就全倒進去,結果他碗裏堆成山,後麵卻還有好幾個餓鬼等著分食。眾人哄笑:原來我們都是沾了某人的光。
  小姑娘不好意思,躲到一邊。陸程禹倒是不以為意,勻了些給旁人,自己留了幾個,他最近吃得不多,饑一餐飽一餐已成習慣。這會兒但凡有家室的,或者家住附近的基本能回去都回了,餘下蹭飯的就是些小年輕。
  工作場合才丁點大,每天見著的都是穿白大褂的同仁,愁眉苦臉的病人,懷疑一切的病人家屬,精致冰冷的器械,胸腔裏缺乏活力的器官,以及剪不斷理還亂的醫患糾紛,是以,兩性間的玩笑就成了一種調劑,不然,白大褂底下裹著的還真是木頭疙瘩了。
  陸程禹吃著生煎包,就想到了塗苒。自從她生完兒子住回娘家,他是鮮少能吃到一頓像樣的家常飯菜。不算苛刻的說,塗苒的廚藝勉強能夠得上七十分,如果是百分製的話。但是她勤快,三天內的菜式基本不重複,而且葷素搭配少鹽少油,挺健康。陸程禹邊吃邊想,覺得還是給她八十分好了。
  頭天夜班,第二天白班,那晚原本沒精力折騰過江去,可他還是去了。車被人借走,他打出租,橋上沒堵,一路挺順暢,他在馳騁的出租車上睡著了,到的時候司機叫醒了他。
  他覺得自己有點兒累。搞這行的,基本上累是常態。他先去看兒子,沒看多久,因為兒子到了睡覺的點。他溜達到樓下等老婆,好不容易見著人了,也沒說上幾句話,因為老婆回得太晚。
  還好,他先前睡了一覺,
  他那天犯傻,就是不信邪,不信自己等不回她。後來看見她的時候,她正舒服暖和得坐在別人的車裏。那車比他的車好,貴個十二、三萬的樣子。
  可是,如果讓他每天這麽折騰的跑來跑去,要麽幹脆辭職去做藥代,他有好多同學、朋友、同事頂不住各方麵的壓力改行了,不少轉去做藥代的,掙的錢比他多,日子也比他過得輕鬆愜意。要麽,指不定真的會過勞死。
  塗苒認為陸程禹沒有誇大其辭。他就是那種說一不二的人,為了兒子,他大概什麽都做得出。為了監督不夠合格的孩子他娘,他頂有可能逮著空就往這邊跑。因此她決定收斂點,至少在近幾天裏避免晚歸,主要是不願聽他的嘮叨和要挾。
  第一天,她基本沒怎麽出門,他沒來。
  第二天,她推了工作上的應酬早早回家,他沒來。
  第三天,她回晚了,他來了。
  塗苒原本還暗自慶幸,因為在家附近既沒看見陸程禹的車也沒瞧見他的人,於是心裏漸漸放鬆又隱隱失落。她從來就覺得自己是個矛盾的人,但是並沒因此而多想,人性裏本來就交織著各樣衝突,她是這樣,陸程禹也是這樣,世間所有男女都會如此,絕無特例。
  天氣不好,溫度偏低,小雨夾雪,一路上靜得很。
  身旁忽然有人輕巧地按響一聲汽車喇叭。
  那人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會驕躁到嚇著旁人,又足以讓她回神。
  塗苒這才看見路邊的樹影下泊著輛車,先前光線不明使她有所忽略。待她回身站定了,陸程禹已經搖下車窗,對她簡短的說了句:“上來。”
  雪下得不大,雨絲零落,陸程禹還是覺得她應該打把傘。先前老遠就瞧見她,從她走進小區大門那會兒開始。塗苒穿得不多,咖啡色大衣,暖色調的大圍巾裹在肩頭,頭上帶著頂絨線帽子。衣帶束腰,更顯得腰細腿長。她把小半張臉埋在軟融融的圍巾裏,看起來不夠暖和又有些兒疲憊,盡管如此,她仍是在這種天氣裏頭慢吞吞的散步。
  他叫她上車,她便上車了。
  車門打開,冷空氣飄忽而入,帶進幾縷清冽幽香。
  陸程禹忽然有點兒不適應,這味道和醫院裏的藥水味大不相同,並不能使他提神,反倒讓人在刹那間覺著一絲恍惚,好在幹幹淨淨的,並非什麽煙味酒味。
  車裏溫度適宜,塗苒取下圍巾,露出未施脂粉的臉頰和光潤潤的一截脖子,象牙白的膚色在周遭深沉色彩的襯托下亮得晃眼。她摘下帽子,絨線上粘著雪變成水珠,有幾滴甩落在他的手背上,悠涼一片。塗苒把微濕的頭發捋到一邊,露出帶著細小耳釘的耳朵,她習慣性的摸了摸耳釘,動作隨意輕柔一如既往。
  陸程禹認為自己應該做點什麽,他伸手把領帶扯鬆了些。
  隨即,他打心底覺得,眼前這人又瘦了,下巴頦兒沒了前段時間的圓潤,臉色也不算太好,於是他想了想,說了句話:“你累不累啊?”可惜對方一聽見這話,神色又隱約變得防備起來。
  他觀察了許久,似乎她一直有這個習慣,但凡他開口說話,她的眼神就有所改變,變得專注而提防,這情形跟某些病患家屬差不多,總是在懷疑,又勇於去猜測,懷疑醫生的專業能力,懷疑他們不夠盡心盡力,懷疑他們為了掙錢瞎開藥,懷疑他們話裏有話是變著法兒在要紅包……整個過程延續著,直到雙方都有所戒備小心翼翼,最終使正常的交流變成人際關係中的薄弱環節。
  隻是,當她麵對別人的時候又還好。
  不出所料,塗苒的回答一絲不苟:“今天是我同學找我有事兒,前兩天都回得挺早。”
  陸程禹一時沒說話。
  先前塗苒見他神色嚴峻,潛意識裏已做好見招拆招的打算,誰知這會兒那人倒是沒了言語。於是她又說:“你兒子的口糧我出門前都備好了,擱在冰箱裏。”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咱們聊聊。”
  這次輪到塗苒不吭聲了。
  陸程禹問:“你是不是……”
  塗苒沒多想就接下話茬:“我是不是對你有什麽意見?”
  陸程禹卻是笑了笑,嗓音裏像是掩著低低的歎息:“這個不用問,你現在對我的意見肯定一籮筐,”說完,他打開車裏的小燈,從後座拿出一隻文件夾遞過來。
  塗苒不解其意,打開來看,裏麵僅夾著兩頁A4紙張,上麵是電腦製成的表格,三行四列,排頭的行標題分別有“孕前”、“孕中”和“產後”,列標題是“對方評估”和“自我評估”,後麵是“建議和措施”,最下麵還有日期和簽名欄。
  塗苒一看之下更是摸不著頭腦:“這什麽呀,病理報告?”
  陸程禹輕咳一聲,解釋:“這是我們倆……通過這兩年的相處給對方的意見表,百分製,相互評分,有問題解決問題,有矛盾淡化矛盾,我大致劃分了三個時間段……”
  塗苒想了好一會兒方才明白過來,當即就樂了。
  她越想越樂,靠在汽車椅背上笑個不停,適才暗結於心的不明情愫頓時不翼而飛。她一時忍著笑,讚歎道:“陸程禹,你是寫實驗報告寫多了,把腦溝回寫深刻了麽?”
  對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正色說:“這個方法挺好,目標明確,很直觀,有備案。”
  塗苒仍是笑不可仰:“還拿來做備案,是打離婚官司的時候用麽?”她不由抬手去摸他的腦袋,“你這人還挺逗的。”
  陸程禹格開她的手:“認真點。”
  塗苒笑嘻嘻地坐好:“你這麽閑,我就陪你玩玩,你先給我評估吧。”
  陸程禹當真拿出筆來在紙上劃了幾下,塗苒湊近了一瞧,隻見“孕前”、“孕中”下麵分別寫上“100”字樣。陸程禹說:“前麵都很好,就是目前有些問題。”
  塗苒仍是笑:“嗯,什麽問題?”
  陸程禹看著她:“前兩天劃到你卡上的三萬塊錢,怎麽又給我退回來了?”
  塗苒故意逗他:“因為有點兒少。”
  他也笑起來,隨即解釋:“你也知道之前買了車,現在就剩這麽些,以後每個月再劃給你,你看這麽著行嗎?”
  塗苒一愣。
  陸程禹接著道:“你要供房子,先拿去用著。”
  塗苒見他提到房子的事兒,心裏就有點不自在,不覺收起笑,低聲說:“每月還貸的錢我有,你不用劃給我。我在幫一個朋友做點事,用來還房貸差不多夠了,也不會影響我以前的工作。”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直接在“產後”一欄下麵寫上,“老公給錢不要,-10分”。
  塗苒瞧見,一時又樂了。
  陸程禹繼續寫,“經常性晚歸,-30分”。
  塗苒不幹:“是偶爾性晚歸才對,再說每項意見扣十分,你怎麽給扣三十呢?”
  陸程禹邊寫邊說:“這裏麵有三個問題,第一,扔下孩子不管,第二……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塗苒道:“你隻說了兩個。”
  陸程禹半天沒吭氣,過了一會兒才道:“先扣三十分再說。”
  塗苒“哼”了一聲:“好,我等會兒也這麽著給你亂扣分。”
  陸程禹沒甩她,繼續填表,他寫得很快,字跡潦草。
  塗苒瞟了眼他寫的最後一行字,很有些吃驚:“你瞎寫什麽呢?”
  陸程禹又低頭瞧了瞧,沒錯啊,沒寫錯。
  塗苒橫了他一眼。光線不甚充足,她湊近了,指著那行意見逐字細看,末了輕舒一口氣:“哦,是我看錯了……”
  陸程禹奇道:“你看成什麽了?”
  她很不好意思,臉色微紅,嚅囁著說:“看漏了兩字,”然後她忍不住批評,“你這字寫得龍飛鳳舞的,要是這樣寫病曆,別人怎麽看得明白,我最討厭醫生寫字潦草。”
  陸程禹稍微一想也樂了,慢慢兒讀給她聽:“持續性態度冷淡,減二十分,”他用手指從第一條意見一路滑下來,宣布,“所以你隻剩下……四十分,成績不合格。”
  塗苒不滿:“這種評分方式太主觀,說好每項十分,你這一扣就是二十分。”
  陸程禹濃眉微褶,低聲道:“最後一條很重要,後果比較嚴重。
  塗苒聞言心裏忽動,不覺抬眼去瞄他,誰知對方也正看著自己,她撇開眼,伸手接過文件夾笑道:“放心,我這人很公正又有風度,從不搞打擊報複那一套。”她打開第二頁表格,果然認真思考起來。
  可惜,思來想去,並不覺得他有多少要扣分的地方,這一點使她覺得訝異。
  多數女性的思維習慣往往趨於感性,路隨心走。而塗苒曾一度認為自己是其中的變異,理性思考的時候更多些。但是,當眼前這個男人誠心誠意坐在她跟前,希望聽取意見的時候,之前的那些不滿,埋在心裏的抱怨,隱隱的失望,似乎在會兒都雲淡風輕了。
  眼下,她不得不為如何給出評估分數而有些微的苦惱。
  顯然,有件事是她如今小心翼翼不想觸及的。在半年前的那場小風波裏,她似乎又哭又鬧顏麵盡失,如今回想起來未免覺得不可思議,即懊悔也尷尬,她認為自己完全可以處理的更好一些。是以,她決定跳開那段往事。
  塗苒在三個時間段上分別給陸程禹扣了十分,她邊寫邊小聲說:“你就沒有不忙的時候,以為自己是鐵打的麽……全部減分。”
  陸程禹沉默一小會:“過年以後就是論文答辯,到時候評上職稱,沒什麽夜班了,應該能好些。”
  塗苒笑笑:“你就這麽有信心,一定能評上?”
  陸程禹隨意道:“沒有其他可能性。”
  塗苒不以為然斜了他一眼,合上文件夾:“評估完了,拿去吧。”
  陸程禹微揚眉毛:“就這樣?”
  “就這樣。”
  “就沒什麽想說的或者……想問的?”
  “……”塗苒想了想,又在第一欄裏給他扣掉十分。陸程禹抬起頭來看她,等待她的解釋。塗苒笑一笑:“你那會兒對我說過一句話,我一直記得。”
  陸程禹問:“什麽話?”
  她輕輕歎息一聲:“我告訴你……第一個孩子沒了的時候,你在電話裏問我又在玩什麽花樣,你還記得嗎?”沒等他說話,她接著道,“你們做醫生的,救死扶傷是職業道德,如果一個病人被救治無效宣布死亡,就死在你跟前了,你會有什麽感覺?這世上……很少有女人會拿自己的孩子來開玩笑。”
  陸程禹看了她數秒,認真點頭:“這事我做得不對,”他又想了想,“如果我當時說過那句話,我道歉。”
  塗苒有些兒生氣了:“我以後和你說話是不是還得隨身備錄音筆帶錄音機呢?”
  陸程禹也挺無奈:“我真不記得了。”
  塗苒橫了他一眼,過了很久才道:“我現在看著小石頭……就會想那孩子會是什麽樣子,如果他可以出生……”話音未落,已是氣息不平。她低下頭,翻開文件夾接著寫:“說過的話不承認,-20分。”
  “塗苒,”陸程禹伸手過來覆在她的手背上,嗓音略顯低沉:“對不起。”
  塗苒掙脫開去,又寫:“道歉遲了,-20分。”
  陸程禹從善如流:“行,我以後注意,你別生氣。”
  塗苒把文件夾重又塞給他:“你現在的總分比我低。”
  陸程禹翻開表格由頭至尾掃了一眼:“我覺得,我們之間沒什麽大問題,這些我們都可以慢慢矯正。現在唯一要解決的,我們倆,我們三個不能一直這樣兩地分居。”
  塗苒靠在椅背上,語氣不善:“這事等你評上副高再說。”
  陸程禹看著她。
  塗苒繼續道:“要是評不上,我還找你這人幹嘛,真是沒一處優點。”
  陸程禹也有些兒不爽了:“你不找我你想找誰啊?”
  “找誰也不找你,我要挑個有車有房又顧家的。”
  “我也有車有房,我也想顧家,就是現階段沒時間。”
  塗苒一笑:“小陸醫生,請問你的車是什麽牌子,房子有幾套啊?都是自己掙來的嗎?”

JQ(八)
  塗苒知道自己現在多了一個壞毛病,她想戒但是戒不掉——偶爾尋著機會,她喜歡用言語來刺激陸程禹,希望能在他臉上看到那麽一絲尷尬,躊躇甚至生氣的情緒,可惜她的願望一直落空。
  譬如先前那句奚落,算得上一些普通男人的軟肋,陸程禹卻回應的輕描淡寫,他笑道:“我還是掙了點錢吧,就是讀書的時間有點兒長,起步晚了點,慢慢來。你也和醫院打了這麽些年交道,應當了解普通醫生的薪資水平,”見她沒說話,他又不懷好意的補上一句,“在結婚前就應該很了解了。”
  在兩人之間的嘲諷與反嘲諷中,她屢次不得勢,全因她對他的奚落並非出於真心。末了,她隻好自己嘲笑自己。塗苒想,自己便是《紅樓夢》裏一僧一道嘴中的“俗物”和“蠢物”。
  見她不再說話隻是笑笑,陸程禹倒多了幾分好奇,問她笑什麽呢。
  塗苒說:“我現在就是一顆死魚眼睛。”
  陸程禹不求甚解。
  塗苒隻得說:“以前有人講,女人出嫁前是無價的寶珠;出嫁了,就變成沒有光彩的死珠;再老了,就是顆死魚眼睛。我大概在婚前就是顆死魚眼睛了。”想當初,她用孩子換取他的婚姻,後來又通過婚姻把他捆在自己身邊,處心積慮,步步為營,這樣的女人,不是死魚眼睛是什麽?哪怕是很年輕的時候,她已覺得自己像個充滿詭計和世故的老婦人。
  陸程禹沒笑,探究的看著她,最後用兩個詞給她定了性:“塗苒,你這人說來也沒那樣複雜,無非是表裏不一,色厲內茬。”他說完這話,稍稍側了側身子,一隻胳膊搭在身前的方向盤上,盯著她低聲地問:“我說的對不對?”
  塗苒竟一時懵然。
  陸程禹的臉孔離得她很近,以至於她不得不正視他的眼。那雙眼睛在兩道英俊濃密的眉毛之下,直直的看著她,看得她心裏亂成一鍋粥。直到男人幹淨而溫熱的呼吸若有似無拂過她的臉,大腦裏血液不受控製轟得上湧,臉頰霎時就熱了。塗苒有些兒局促,旋轉眼光不再看他,心底又甚為懊惱,一個勁的埋怨自己忒不爭氣,該做的早做了,孩子也生了,這會兒卻仍是掉鏈子。
  她忙於掩飾,小聲道:“這也是你對我的意見麽,趕緊給扣分吧。”
  而後聽見他輕輕笑了笑,腦門上隨即就挨了個栗子,陸程禹說:“以後別這麽犯傻了,知道麽?”
  塗苒這次又沒防著,隻得摸了摸腦袋:“以後別這麽動手動腳的,知道麽?”
  陸程禹淡淡回應:“這就算動手動腳了?”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窗外雪下大了,落在玻璃上沙沙作響,幽然不絕。
  雨絲隨風從尚未緊閉的窗戶縫隙裏闖入,落在人的身上手上,墨藍天空在燈光下閃爍著溫柔平靜的昏黃光澤,單元樓裏不時有人語喧囂入耳,明明就在近旁,又像離得很遠。塗苒拿起圍巾一圈圈的戴好,陸程禹看了她一眼,遲疑片刻,未曾開口。
  塗苒好不容易撥開思緒,忽然又想起什麽,邊戴帽子邊說:“知道嗎?你同學和我同學……他們倆好上了。”
  陸程禹聽得一愣:“什麽跟什麽?”
  塗苒點明:“雷遠和蘇沫。”
  “蘇沫是誰?”
  塗苒心想這人什麽記性,隻要不談專業上的事就跟個木魚腦袋一樣,什麽都記不住,隻得說:“就是上回抱著他們家孩子找你幫忙聯係住院床位的,後來她老公跟她鬧離婚,她想找律師,你就把雷遠介紹給她了。”
  陸程禹想了想:“原來是一個人。”
  塗苒點頭:“是啊,兩個人就這麽認識了好上了,我今天到周小全那兒,去瞧蘇沫和她孩子,聽她說了一會兒。”
  陸程禹微微皺眉:“怎麽又扯上周小全了?”
  塗苒有點暈,耐心不足,聲音不免提高了些:“她倆是鄰居。”
  陸程禹說:“這個你可真沒跟我說過,我哪裏會知道。”
  塗苒白了他一眼:“雷遠這人到底怎麽想啊,兩人就這樣經常見麵,也不往深處說,蘇沫可不能再碰到一個佟瑞安了。”
  陸程禹略微思索:“那個跟孫曉白處的就是你同學的老公?”
  塗苒又暈了:“是啊。我又沒和你說過?”
  “沒。”
  塗苒嗤笑:“看來我們真不適合在一起八卦。”
  陸程禹道:“我們能碰到一塊兒的時間太少。”
  塗苒問,“雷遠跟你提過這事沒?”
  “沒。”陸程禹想了想,仍是說出口,“我隻聽說……他以前的女朋友最近要回國。”
  “什麽意思啊?”
  “問他想不想結婚。”
  “然後呢?”
  “他可能需要時間考慮。”
  “那蘇沫知道嗎?”
  陸程禹不由笑道:“別人的事,你這麽操心?這檔子事關心的人越多越麻煩。”
  塗苒當真有些著急:“你不知道,蘇沫從談戀愛到結婚,吃的苦頭太多,她這人太好又不夠皮實,這會兒還自己帶著個孩子。我太了解她,她要是對雷遠沒那心,說什麽都不會和人發展,現在肯定是動了心,就怕雷遠對她不是那麽回事,她難免又傷一次心……”她越說聲音越低落,到最後隻一聲歎息。
  陸程禹低頭瞧她:“塗苒,凡事往好處想。你同學朋友那麽多,每個人有點什麽事你都記掛在心裏,不是累得夠嗆麽?”
  塗苒搖頭,慢慢道:“不一樣。我們以前上學那會兒,我爸病了,家裏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我去醫院看他,把身上的錢都給我媽,後來回學校,才發現飯卡裏隻剩幾毛錢,那時候正忙著找工作做畢設,沒時間打工,蘇沫供我吃了大半月的飯。後來我爸病危,我媽打電話來學校,我手腳發軟路都走不了,是她送我去醫院的……這兩件事,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提起前塵舊事,塗苒不免想起亡父,眼眶有點兒發脹,她伸手揉揉眼睛,這才發覺,身旁的男人許久沒說話。
  抬眼,陸程禹正看著她。
  塗苒不禁問他:“小石頭的奶奶走的時候,那會兒,你一個人……怎麽過來的呢?”
  陸程禹聞言微微笑了笑,隻說:“我還好。”
  塗苒抱著腦袋坐在那兒又想了一會兒:“你說,雷遠的這些事兒我要不要告訴蘇沫呢,說也不好不說更不好。”
  陸程禹道:“讓他自己去說吧。”
  塗苒詫異:“雷遠會告訴她麽?”
  陸程禹想了想:“他這個人說話不過腦子,為人處世倒還靠譜。”
  塗苒說:“你們深交這麽多年,當然是幫他說話的。”
  陸程禹對她的揶揄不以為意:“他那樣的個性,心裏藏不住事。當然,前提是他打算放棄你那個同學,選擇以前那位。”
  塗苒聽了這話心裏有點沒滋沒味,又是放棄又是選擇,這世道,條件稍微好點的男人都成了香餑餑了。她笑笑,又問:“雷遠以前那位,各方麵條件應該是很好的吧?”
  陸程禹照實回答:“的確比你同學現在的情況要好點,並且他們之前也有幾年的感情,一直也沒斷了聯係。”
  塗苒一愣,繼而點頭:“是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陸程禹臉上神色微頓,側頭看了她一眼。
  塗苒又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事兒雷遠處理的不太對,太不對了。”她稍微整理一下圍巾,拿了小包,推門下車。
  陸程禹略略遲疑,仍是在她身後說:“這都別人的事兒。”
  塗苒轉身,走回去,再次拉開車門:“把剛才那個評估報告給我。”
  陸程禹不知她意欲如何,隻得將文件夾遞過來。塗苒翻開來在上麵劃了幾筆,又添上幾筆,而後還給他。陸程禹一瞧,最後一欄裏原本所剩無幾的分數被完全她劃掉,底下多了個碩大的圈。
  陸程禹不覺好笑:“你什麽意思,這麽著就給我個鴨蛋了。”
  塗苒卻故意冷著臉:“你沒聽過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塗苒給人一個零分,心情奇跡般的好了不少。
  上樓回家,王偉荔沒睡,還在那兒看電視呢。塗苒吐了吐舌頭,忙把小石頭的窩挪到自己房裏,又跑去給王偉荔按肩膀:“媽,你今天精神這麽好啊,不用補眠啦?”
  王偉荔拍開姑娘的手:“捏這麽重,疼,”她又道,“你老公今天來看孩子,你又不在,你們倆這是搞什麽鬼啊?”
  塗苒忙說:“沒啊,才在路上遇著了。”
  王偉荔一愣:“他多早走的,你這會兒才回,還遇著了?”
  塗苒“嗯嗯”胡亂應了幾聲。
  王偉荔顯然有更重要的事要說,是以輕易放過她:“小陸今天拿了幾萬塊錢過來,我沒要。”
  塗苒故作驚奇道:“咦,媽,你怎麽沒要呢,你不是一直在嘮叨麽……”
  王偉荔瞪了姑娘一眼:“這錢能要麽,我是帶我自己的外孫,心甘情願的。我要是拿了錢,不就把自己當保姆當外人了嗎,我外孫長大了也不會念著我的好。要是你在家,這錢你倒是應該接了。”
  塗苒嘻嘻一笑:“媽,你這人真別扭,好作哦。”
  王偉荔也笑:“所以我這性格,你千萬別學,在外麵很吃虧的,刀子嘴豆腐心冷麵熱心腸,事也幫人做了還落不到好。現在人都喜歡嘴甜的,兩個人鬧矛盾了,不是什麽原則問題的,你哄哄我我逗逗你也就結了。”
  塗苒笑道:“媽,你這想法真是一天一個變化,我都跟不上趟了。”
  說了會兒話,母女兩人洗漱了,睡下。
  塗苒睡不著,心裏仍是放不下蘇沫那件事,一方麵希望雷遠能喜歡蘇沫多些,最後可以下定決心承擔起這母女倆的未來,皆大歡喜。另一方麵,隻要往深裏想,便覺得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思來想去,便覺得心冷了。
  回想今天三人聚在一處聊天的情形,蘇沫提起雷遠時仍是含糊其辭,說,就先處處看唄,剛離婚,也沒心思想結婚的事。後來周小全問她,你倆那啥現在幾壘啊?蘇沫立即說,雖然經常見麵,基本上還是發乎情止乎禮的階段。周小全直言,兩名互相有想法都有x經驗的成年男女這樣不溫不火的相處,基本上是兩種可能性,男的不知道能不能擔負其責任所以巋然不動,間接說明這人還不算太渣。另一方麵,他也許對你隻是……話沒說完,蘇沫便點頭道,我明白。
  蘇沫當時的表情異常冷靜,與她以往的處世態度大相徑庭。塗苒當時沒做聲,這會兒想來卻覺得心酸,那種冷靜,顯然是認清現實以後的沉寂。
  也許陸程禹說得對,這事旁人不好插手,如今的情況,似乎是旁觀者清,當局者明。作者有話要說:二月二十七日更因為有同學反映字數太多文章下麵會留白顯示不全,所以現在每章的字數偏少,這樣一來章節數就多了。還看見有同學提到《彼愛》,我也跑去重看了一下,發覺跳過一些雷死人的地方,那文的對手戲確實比這個寫得生動而且也直接一些。不過比較這兩文,兩對男女主角的年齡段是不一樣的,所以在情感的表達方麵有差別也在所難免好吧。我在為自己的退步諸多推脫。然後我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原來薑姐姐感情方麵分明是偽白兔麽,把純情癡情小許可忽悠得團團轉的,相比之下,塗mm顯然就是披著狼皮的小綿羊,裏外不是人,傻大姐一個麽。今天寫文,忽然想寫開放式結局,所以當這個作者斬釘截鐵的說我要寫什麽什麽的時候,隻信百分之五十就好。還有千萬別問她什麽時候能更文,因為她說的時候豪情萬丈,說完以後從來沒法實現,這是前車之鑒。最後摸摸大家。

  JQ(九)
  這一天比塗苒預想的來得還要早。
  蘇沫決定要走,離開這裏。
  蘇沫走得那天早晨,碧空如洗,難得的雪後初晴。塗苒和周小全去機場送行,清晨的候機大廳裏並未人滿為患,巨大的玻璃窗外列著一架又一架精神抖擻的客機,好友三人站在安檢口旁的窗戶下說話。蘇沫隻簡單拎了隻中號行李箱,她女兒早幾天就隨外公外婆回了家鄉。此次,蘇沫隻身前往海寧的舅舅家裏,蘇沫的舅舅在那邊開起工廠,做服裝生意,正好缺人手。蘇沫雖無這方麵的經驗,仍是極力為自己爭取了機會。
  蘇沫笑道,我需要錢,我女兒還小,我父母卻一天天老了,不能總依靠他們,我要出去賺錢。
  塗苒問她,雷遠知道嗎?
  蘇沫點頭,他的事我能理解,我的事他也明白。她又笑著歎息,以前年輕的時候看重愛情,以為有情飲水飽,金錢一定是俗氣的代名詞,在愛情跟前不名一文。但是結婚以後才明白,就像別人說的,愛情在婚姻麵前是跪著的。到離婚以後,年長了幾歲,對婚姻的看法就更現實了。還是現實點好,這樣的婚姻也許更牢固,更能經受生活的磨礪。
  蘇沫又說,我這輩子,活了三十年未滿,在青春正好的時候愛過一個人,那人也愛過我,在最落魄的時候,我喜歡的人,他也喜歡我,我很感謝他。該經曆的基本上都經曆了,想開了,也算不枉此生。其實一輩子這麽久,誰愛著誰,誰又不愛誰,這事當真說不清楚。如果兩人在一起,可以盡量接納對方,寬容對方的缺點和錯誤,互相之間避免傷害,未嚐不是愛情。
  周小全一聽就樂了,對塗苒道:“我沒這種體驗,這話是說給已婚婦女聽的。”
  塗苒輕輕抱了抱了蘇沫,說:“你真厲害,我以前但心你,現在佩服你,去那邊以後記得給我打電話,保重身體。”
  蘇沫點頭,三人相互告別。
  蘇沫推著行李往裏間走,周遭的人漸漸多了,周小全一直在塗苒跟前嘀嘀咕咕。她這人就是這樣,越是這種情形,廢話就越多。塗苒不記得周小全說了些什麽,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蘇沫身上。蘇沫看上去比以往神采奕奕鬥誌昂然,但是她的眼眸深處似乎始終有一抹異樣,盡管閃爍而過。
  蘇沫站在安檢口,再次回首,目光越過人群,遊離而出。
  她在尋找。
  終於,那種異樣的神色在刹那間隱匿,蘇沫的眼眸像浸沒在溫潤清水裏的黑色石子,她的嘴角漾起極淺的笑意。
  塗苒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看見了佇立在不遠處的雷遠。
  兩人就這樣隔著穿流不息的人群,都不曾退一步,也不曾進一步,直到蘇沫轉身離去,步伐又疾又快。
  雷遠一直站在那裏。
  也許下一秒,她會再次出現。也許這輩子,她再也不會出現。
  良久,雷遠才在一旁尋了個位置坐下。
  前幾晚,他們似乎還在一起,蘇沫說,我知道你的難處,我有自知之名,你不必多想。天氣很冷,他們在漫天飛雪的路燈下靜靜地接吻,僅此而已。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不多時路麵全白了。
  後來的幾晚,說好再不相見,雷遠一連幾宿睡不實沉,終於熬到今早,他仍是來了,她並不知道,說好再不相見,他仍是來了。
  雷遠坐在椅子上,不知過了多久。
  手機擱在口袋裏忽然隱隱作響,他不情願去接,然而某種思緒一閃而過,他幾乎是手忙腳亂的把電話翻出來,趕緊接通了,那端有溫婉好聽的女聲傳入耳裏,她笑道:“喂,說好今天來接我,怎麽沒瞧見人呢?”
  雷遠坐在那裏,定了定神:“關穎,”他伸手撫額,“對不起,我忘了……你,已經到了?”
  “嗯,到了。”關穎依然笑著,漸漸地,那笑意似乎就在近旁。她說:“又逗我玩是吧,明明人都在這裏了,還騙我。”
  雷遠抬眼,一位身材高挑氣質幹練的年輕女子就站在跟前。
  後來,雷遠和陸程禹嘮嗑,他指著自己的心髒部位,神情悲痛:“我那時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這兒就像裂開一樣難受,你知道麽?”
  陸程禹當即大笑。
  雷遠狠狠瞪著他:“你他媽太冷血了,我跟你說就說不通,你根本沒法理解。”
  陸程禹一邊開車一邊點頭:“是,你趁早別跟我說了。”
  雷遠不依,繼續念叨:“我當時整個人懵了,我他媽多少年沒這種感覺了,以前還是關穎跟我鬧分手的時候,那時候是純情少男哪,這都多少年了……”
  陸程禹忍不住又笑。
  雷遠有點兒尷尬:“哥們兒你別笑了成麽,我知道自己不夠爺們兒。是,我現在年紀大了,90後都叫我大叔,年紀再大,也有浪漫情懷好吧?就像你那會兒和李初夏分手,你當時就沒這種感覺?我不信你沒有,要說你現在沒有,我倒是相信。你這種人,年紀大了,考慮的就是責任和義務,你說說你過得多沒勁。”
  陸程禹一時沒說話,過了會兒才道:“既然你心裏想著別人,就別跟人關穎結婚,關穎這人挺好,別把人給耽誤了。”
  雷遠攤在椅子上:“我不是對關穎沒感情,喜歡那麽多年,又想了這麽多年,怎麽可能沒感情,她想回來我不知道多高興。人有時候就是矛盾,在跟前的,你難免會放一放,不在跟前的,你未免不會去想著,你說是吧?”
  陸程禹笑著搖搖頭:“你都這麽說了,我還能說什麽。”
  雷遠忽然坐直了,一本正經的問:“這問題你一定得回答我,我是思來想去沒弄明白,你當初怎麽就能那麽狠心,沒要李初夏呢?”
  車子行至交叉路口,陸程禹專注的盯著前方路口,直到遇著紅燈,車子漸漸緩行,他才淡淡開口:“我不想把人給耽誤了。”
  雷遠看了他半響,末了笑笑:“結婚有意思麽?”
  陸程禹說:“要找到對的人,多累也會覺得有意思。”
  雷遠又說:“先提醒你,那啥我大婚那天,李初夏會來,上回她請我,這回我得請她。你老婆來嗎?”
  陸程禹想了想:“你自己給塗苒打電話,我這會兒叫不動她。”
  雷遠笑道:“你直接說一聲不就得了,我跟她不熟。”
  陸程禹瞧了他一眼:“你不想知道她同學現在情況?”
  雷遠倒是一愣。
  陸程禹繼續道:“你既然和她不熟,電話裏就更不方便問了。”
  雷遠點著他:“你小子又誘導我,關穎知道了鐵定找你算賬,”隨即他嘿嘿一笑,“把你老婆也叫來,然後安排你倆和李初夏坐一桌。”
  陸程禹微微皺眉:“你別亂來,她這人其實很敏感。”
  雷遠嘿嘿笑了笑,沒做聲。
  過後陸程禹還是尋著機會和塗苒說了聲。
  果然,塗苒一聽就說:“雷遠是誰?我又不認識,他結婚關我什麽事。最近累,不想去。”
  塗苒不願去,一是因為蘇沫,第二個,也是因為休完產假開始上班,家裏公司還有李圖那邊三頭忙。
  另外,從年前到年後應酬也多,一來二去就沒休息好,累得慌。不光是工作上的應酬,還有親戚間的飯局,塗苒家裏親戚少,稍稍好些,陸程禹那邊陸老爺子家裏卻是人口眾多,一時是年夜飯,一時是尚健在的老太爺九十大壽,一時又是元宵佳節。陸程禹可以扯由頭推說工作忙不去,塗苒這個新媳婦不去卻是不好。再說,這也是陸程禹結婚以後在家裏過得第一個新年。況且孩子才出生,人家叫你去,也是衝著陸家長子嫡孫來的。
  塗苒忙得焦頭爛額。
  一到春節,平時多久見不著的人都往一塊兒奔,她和陸家那些親戚不熟,見了一兩次,礙於遠親近鄰一堆,親戚間的關係她一時半會兒未能全記下,隻揀了幾個要緊的人物記了。例如陸程禹有個姑姑,在他父母離婚以後,對這孤兒寡母頗為照顧,陸程禹對這個姑姑也甚為敬重。再是陸家老太爺,這個是必須討好的人物,無奈老人家年紀大,即使錦衣玉食也難免耳背,塗苒說話聲音小了人根本聽不見,旁人就笑,叫她說話大點聲,可是塗苒實在不好意思衝老人家大聲嚷嚷,因而溝通起來相當困難。
  偏偏這種時候,趁著陸程禹不在的當口,孫慧國相當喜歡在眾人麵前夾槍帶棒挑她的刺。
  孫慧國嫁進陸家近十年,前塵往事早已煙消雲散,她名下財產多,為人又精明厲害能說會道,該討喜的就討喜,該發威的就發威,看人下才碟子那套功夫很有殺傷力,況且親戚裏有不少人的子女在升學或工作方麵得過她的好處,都領著她的人情,因而其地位在陸家早已根健基實。
  塗苒自知不好在旁人跟前和她硬碰硬,不得已屢次忍了。等到孫慧國說道自家孩子頭上去,塗苒卻是再也忍不了。
  孫慧國說:“生個兒子麽也沒什麽,現在人都喜歡生女兒,我認識的有錢人家裏,人家是生了女兒才擺酒席,生了兒子屁都不敢放一個,不貼心的東西別人不喜歡,都說兒子是養不家的賠錢貨。”
  老太爺聽不見自是不會做聲,陸程禹他爸給老婆麵子當然睜隻眼閉隻眼,陸程程為人老實也不敢說話。除此之外,滿屋子人都看好戲一樣瞧著塗苒。
  塗苒說:“生男生女其實無所謂,關鍵是要教育好,教育不好了會出大問題,女兒還不是一樣讓人頭疼,比如說婚姻大事方麵。”她給人留了麵子,也沒直說,知道的人自是明白,孫慧國當即就不做聲了。
  後來大夥兒又聊到到孩子上幼兒園的事,一致認為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旁人就問塗苒,打算把孩子送去哪個幼兒園。塗苒原本對此無所謂,隻是隨口聊天,說,家附近有個雙語的,硬軟件都還行。
  孫慧國馬上接口:“其實都一樣,無非是多敲點錢罷了,這麽點孩子就想著亂花錢,花錢還不是花他爺爺的錢麽。”
  塗苒笑笑:“不管花誰的錢,最重要的是值得。一分錢一分貨,孩子小時候受的教育不好,長大了也隻能像曉白那樣上個不咋樣的三流學校,真是可惜了。”
  此言一出,四處靜悄悄,陸老爺子咳了一聲,忙把話題岔開了去。
  這事就這麽過了,據陸程程後來說,孫慧國一回家就和老爺子又哭又鬧,痛訴塗苒的種種罪行。最後老爺子也給鬧煩了,大聲嗬斥她說,你不先說人家孩子,人家會說你孩子嗎?都是當媽的人,要互相體諒。以後別給我沒事找事了。
  陸程程一邊繪聲繪色描述先時的情形,一邊樂不可支。
  塗苒卻被這種無聊飯局膈應怕了,她打定主意,以後隻要是無關工作的應酬,少費些精神,一律推掉。
  然而沒過多久,雷遠就打來電話,邀請她參加自己的婚禮酒宴。雷遠措辭極為懇切,並且說了句話,我和陸程禹是十幾年的老朋友,這種場合他是一定會去的。言下之意,你不去是不是有點不給你老公麵子呀。
  塗苒心一軟,就應承了。作者有話要說:二月二十八日,更下一章,打醬油的小朋友們陸續出場,應該是jq章節的最後一章。呼呼,好累。

  JQ(十)
  雷遠的婚期定在陽春三月。這幾天氣候異常怪異,太陽熱哄哄的高懸不遠不近的烘烤,才脫了棉襖大衣,隨意搭件薄線衫都覺著熱,在外頭扛著陽光走動幾步,鼻尖就沁出了汗珠。
  塗苒在辦公室裏利落的收拾皮包,到底是遲了,早上那個會開得有點兒長,顧遠航恩威並施,又是嚴厲批評又是語重心長的說教,嘮叨近兩個鍾頭,臨到中午才放人。同事私底下抱怨,說老總這是才離了婚,搬掉了糟糠之妻這座大山,因而心情大好精力過剩,揚眉吐氣終於翻身農奴把歌唱。
  塗苒才修了幾個月的產假,公司裏就發生了許多事,包括一係列的人事變動。
  塗苒走出寫字樓,放眼望去,簡直是滿目蒼夷,樓前主幹道上正挖隧道修地鐵,鮮藍色的高柵欄並著紅色標語長幅和沸騰而上的塵土一直綿延貼近路的盡頭。於是過條馬路攔輛車得花去一刻鍾。
  上午,陸程禹給她電話問要不要過來接。塗苒知道他昨晚值的大夜班,多半又是一宿未眠,立馬就回絕了,隻說自己打車過去。正要往前走,被人叫住,顧遠航開著車從後麵的停車場出來,從窗戶裏稍稍探出腦袋:“怎麽,這才中午就開溜了。”
  塗苒忙站定了:“顧總,我下午請了事假。”
  顧遠航笑笑:“去哪兒?看看順路麽?”
  塗苒略作遲疑,又想對方自上次以後並無異常舉動,尋思了一會兒,說:“漢口。”
  顧遠航頭一擺,示意她上車。
  兩人在車裏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無非是工作和業務上的事,老板是老板的派頭,小職員有小職員的眼色,塗苒漸漸放鬆了警惕。顧遠航卻話鋒一轉:“聽人說,你家裏最近出了點事兒?”
  塗苒一愣:“什麽事?”
  顧遠航笑笑:“才有孩子就鬧離婚,這事兒也常有。”
  塗苒很是尷尬,嗬嗬笑道:“沒啊,老總,您這是聽誰說的?我這當事人都不知道。”
  顧遠航看她一眼,半開玩笑:“我有線人。”
  塗苒不說話,既然沒弄清對方什麽意思,隻好敵不動我亦不可亂動。
  顧遠航接著道:“我那個線人說,你給他抱怨你和你家那位感情不甚好啊。”
  塗苒心裏一晃,暗歎:李圖。
  顧遠航知她猜著了,歎道:“塗苒啊塗苒,你還是年輕了點。什麽話該和什麽人說,拿捏不準呀。你那些話要是跟我說了,這世上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說罷,他側過腦袋,笑笑得瞄了她一眼。
  塗苒不以為然:“他那樣的人,說話當然不能全信。”
  顧遠航道:“未必,他既然有求於我,哪能不說真話,”他忽然哼一聲,“你倆在外麵做的那些事兒,別以為我不知道。”
  塗苒想四兩撥千斤:“頭兒,你這話說得像是有點歧義。”
  顧遠航根本不理會,冷著臉繼續:“李圖辭職了,我管不著他,你呢?留在公司裏,想繼續拆我的台?”
  塗苒不吭氣。
  顧遠航問:“怎麽不說話,怕我炒了你?”
  塗苒淡淡回應:“聽候發落。”
  顧遠航看她那樣,倒不覺笑起來:“公司上下,有幾個敢這麽著和我說話的?可見我平時太疼你,犯事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下頭人議論了還給你壓著,難免會漲了你的氣焰。你說是不是?”
  塗苒沒答話,心裏後悔上了他的車,轉念又一想,他既然知道了李圖那事兒,遲早會找她。是以,她冷不丁問了句:“顧總,顧老的身體現在好點沒?”
  顧遠航閑適的看看她,說:“年前去世了。”
  塗苒倒是一愣。
  顧遠航又說:“好事,年紀大了一身病,沒得活久了更受罪,早走早了。”他倒是探究的看她一眼,“你就不好奇,李圖那麽做的原因?”
  塗苒笑笑:“既然有求於您,不過是為了利,還能為什麽。隻是我沒想到自己那點私事還能派上用場,我低看了自己。”
  顧遠航說:“那也得看誰是買家。”
  塗苒直言:“這事沒意義。”
  顧遠航沒接她這茬,笑笑:“李圖先前得了個理工大生物器材的競標名額,正好我和他們院長挺熟,他找來找去就找到我這兒了。”
  塗苒沒參與那個項目,但也聽李圖略微提過,後來項目當然是做成了。
  顧遠航的語氣不隻是欣賞還是鄙夷,又或者重點都不在這上頭,他淡淡的說:“這小子賊精,手上一點資源也不放過,知道我喜歡你呢,就背著你搞了這麽一出,以後碰著了,記得罵他。”
  塗苒說:“我怎麽會罵他,就裝不知道,繼續跟著他撈錢。”
  顧遠航哈哈一笑,把車彎到一旁:“到了,”他看了眼酒店門口的大紅牌匾,“這上頭的要結婚的是你朋友?”
  塗苒答:“認識的人。”
  顧遠航說:“人現在才結婚,你都有孩子了,早了些。如果現在離婚,卻也為時不晚,來得早不如趕得巧。”塗苒隻當沒聽見,推門下車,而後才隔著落下窗戶客氣致謝。顧遠航擺擺手,把車開走了。
  塗苒過去,酒店門口沒什麽人,也沒瞧見濃妝豔抹在門外迎客的新婚夫婦,想是來得晚了,賓主早已歸位,於是想著要不要先給陸程禹打個電話,正是猶豫的當口卻見雷遠走過來笑道:“難得難得,想見您一麵真難。”
  塗苒奇道:“這會兒冒出來了,我怎麽沒瞧見你。”
  雷遠說:“我們可老早就瞧見你了,名車美女,不想見都不行。”
  塗苒知道他是在揶揄,於是半開玩笑地說:“恭喜恭喜。怎麽沒看見新娘子呢,難不成是煩了你,還沒結婚就落跑了麽?”
  雷遠聽了心裏不舒坦,想到請她來的目的,隻得忍著,往一旁努努嘴道:“你老公他們在那邊。”
  塗苒順勢望過去,這才看見一溜車子後麵站著兩男的,一般的高個頭,一個穿著西服,另一個沒穿,白襯衣著身,西服跨在臂彎裏,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不是陸程禹是誰。穿西服的那個塗苒不認識,陸程禹她倒是認識,隻是人也不怎麽看她,斜靠在不知道誰的車門上一邊抽煙一邊聊天。直到她走近了,陸程禹才隔著煙霧看了她兩眼,隨後對旁邊的年輕男人說了句話,即使聽不見看他嘴型也知道,不過是“塗苒”兩個字。
  陸程禹給她介紹:“高中同學,許可。”
  那人微笑的看著她,待她伸手過去,才略微輕握她的指尖,不多時放開,分寸正好。
  塗苒見這人顏正條順氣質又好,不知怎的就想到周小全,心說她應該好這口,要是能把這男的抓回去給周小全瞧瞧就好了。一時又想,這種人就算沒結婚後麵也跟著一堆了,下意識瞟了眼他左手的無名指,果然看見一圈低調的光亮,連歎可惜了。這麽思忖的功夫,她不覺已看了那男的好幾眼,直到旁邊有人低低咳嗽了一聲。
  塗苒心裏嗤笑,怎麽著,老娘又不是沒見過長得帥的,多看幾眼又不會怎樣。她抬頭瞧了陸程禹一眼,後者看起來不以為意,倒是雷遠正笑笑地瞅著她。
  帥哥隨即和她聊天,不親不疏,涵養頗好,即使被她用眼睛大喇喇的吃了幾圈冰激淩,眼也不眨臉也不紅,談笑自若,氣質迷人得很。塗苒暗道,此人段數太高,周小全那一根筋多半不是他的對手,罷了罷了。
  塗苒對於欣賞的人素來親和力強,兩人邊走邊聊,不多時就找著共同語言,氣場很是合拍。雷遠帶三人入席,那桌原本也空,沒坐人。塗苒跟著許可入座,雷遠好意提醒:“別盡顧著說話,你老公在那邊。”
  塗苒扭頭瞧了眼,才見陸程禹一人坐在圓桌另側,清清淡淡的看著他倆。
  許可笑道:“怎麽著,分開一會兒都不行?塗苒今天就偏坐這兒了。”
  帥哥一錘子定音,豈有不從之理。
  陸程禹坐在對麵喝茶,自斟自飲,也不曾和她有半句言語,更不曾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來,直到這一桌又被塞進兩個人。那會兒雷遠和新娘子在一旁說話,帶客人進來的想是新娘家裏的親戚,過來就問:“你們是男方的朋友吧?”三人一起點頭,那親戚就說:“正好,這兩位也是,來來來就坐這兒,大家都是朋友,好朋友,都別客氣。”
  塗苒抬頭一瞧,瞧見李初夏和一男的。
  那男的先是過去拍了拍陸程禹的肩膀,帶著李初夏在他旁邊坐下,眾人不免又打了圈招呼,方才了結。
  自此,塗苒和許可聊天就有些心不在焉,冷場數次,好在帥哥並不介意。
  對麵三人無非說些醫院裏的事,一時是醫藥糾紛,誰把誰打得從窗戶往外跳,一時又是血肉橫飛的手術台。李初夏很少插話,多數時間隻坐在旁邊聽,偶爾提點,這是人家喜宴呢,你們說話避諱點。漸漸,三人也無話可說。
  過不久,那什麽親戚又往這桌塞了個人,還是那句話:“坐,不客氣,都是好朋友。”
  那人是一年輕女的,長相清秀身段窈窕,她往桌上瞅了一圈,最後去陸程禹旁邊坐下。
  自從那女一來,塗苒就覺著許可明顯不對勁,話少,幾乎不說,眼神變得陰鷙,周身散發寒意。
  塗苒不覺往旁邊挪了挪。
  全都不說話,除了陸程禹和那女的。
  陸程禹說:“好久不見啊,沒想到還是回了。”
  清秀佳人說:“是啊,想你們了,就回來看看。”
  陸程禹說:“其實你可以把們字去掉。”
  清秀佳人啟齒輕笑:“這幾年你一點沒變,就是話多了。”
  陸程禹笑笑:“你倒是越變越漂亮了。”
  雷遠經過這一桌時有些兒懵,雖不想摻和總不能把同學朋友擱一旁不打招呼,磨磨蹭蹭挪過去,就聽見這兩人神神叨叨的對話,心想:這小子厲害,一麵當著老婆和舊情人的麵讚美其他女人,一麵又把醋壇子惹得妒火中燒,令人發指的唯恐天下不夠亂呀呀呀。
  他有些兒扛不住,趕緊叫來新娘子。關穎一瞧,笑道:“哎呀,咱們吃喝玩樂五人組今天算是到齊了。”她反應行事甚為幹脆,替他們互相介紹一番,幾個人又虛情假意的寒暄。隨後新婚夫婦腳底抹油的撤,留下一桌糾結男女。
  清秀佳人顯然對塗苒頗為好奇,一麵對她微笑招呼,一麵對身邊的男人說:“我就知道你會找個頂漂亮的,你還真有福氣。”
  陸程禹聽見這話,瞧了那個“頂漂亮的”一眼,不置可否。
  塗苒幽悶了,心說,你那是什麽態度什麽眼神兒,就算不覺得我頂漂亮隻是一般漂亮,你在別人跟前假意客氣一下會掉塊肉麽?
  塗苒也不想搭理他,卻是對清秀佳人好感倍增。
  那女子似乎也有意同她攀談,又像放不開似地。
  塗苒仔細觀察,直覺裏根源就在自己旁邊。帥哥已經很久沒說話,身上寒意漸退,烈火漸旺。
  塗苒又往旁邊挪了挪。
  滿桌冷清。
  好在插諢打科的人哪裏也少不了,正是尷尬的時刻,旁邊幾桌忽然串來幾個人,為首一老者端著酒湊到陸程禹跟前,大聲道:“陸醫生,我敬您酒。謝謝您,那手術做得好啊,您看我現在身體多好。您還記得我吧,我是雷遠他二叔。”
  陸程禹起身客套,兩人都隨意抿了一口。老者退下,後麵的人跟上,這個說,謝謝您幫我老公做的手術,那個說謝謝您救了我爸一命,陸程禹隻得一一客套了,每次都淺呷一口絕不多喝。塗苒見他嘴唇毫無濕意,心說這人真會做樣子,人家誠心誠意的,你好歹喝一點吧。
  誰知有人也是同樣的想法。陸程禹好不容易敷衍到最後一位了,那人卻是不好應付,上來就說:“我是雷遠他四叔,謝謝你救了我哥,這杯酒我敬你,你不喝完就是不給我麵子,”說罷,把一整杯茅台往桌上一拍,仰頭幹了自己手裏的,大聲道,“先幹為敬。”
  塗苒暗笑,這人也真是胡鬧,你給人敬酒還強迫人給喝光。
  陸程禹按著酒杯口,無可奈何滿臉誠摯:“您是雷遠的四叔,我也叫您一聲四叔,叔,我是真的不能喝。”
  塗苒心裏嘖嘖歎道,你怎麽不去拿金馬獎啊?
  雷四叔不信,幹脆拖了把椅子擠過來坐,大著嗓門道:“侄兒啊,你一個年輕後生,有什麽不能喝的,我在你這個年紀……”怎麽怎麽地。“今天你不喝就是不給我麵子……”怎麽怎麽地。他最後大手一揮:“你們誰都別想替他擋酒,這酒不喝,我就不走了。”
  陸程禹再三推脫不能,眉頭微擰,顯然有點兒不耐煩了。
  塗苒被那人嚷嚷得震耳欲聾,心說,一杯酒嘛,你就喝了唄喝了唄趕緊把人打發走,磨磨唧唧的沒勁。眼見陸程禹仍是按著酒杯與人僵持,不覺低聲說了句:“還算個男人麽,讓你喝就喝唄,磨嘰。”
  話才出口,就看見陸程禹漆亮的黑眼仁兒轉悠過來,使勁瞅了自己一眼。塗苒還沒想明白,就見他一抬手一仰脖子,整杯酒喝了個幹淨,而後將杯子使勁倒放在桌上。
  隨後就聽一女聲低呼:“你……”
  接著許可也說:“小子,你行嘛!”
  將人打發走了,陸程禹坐在那裏低著頭沉默不語,過了幾分鍾,“咚”的一聲趴在了桌上。
  一片啞然。
  李初夏低低說了句:“他是真的不能喝。”塗苒回過神,眼見對方往這邊瞄了眼又迅速移開目光。
  而後聽見許可笑:“你不知道你老公上學那會兒就有個綽號麽,一杯倒,不管紅酒白酒啤酒,他準是一杯就倒。”
  塗苒暗想,我那麽小的聲音,你們怎麽全都聽見了……作者有話要說:三月一日 更看樣子奸情篇還得寫一章,先放上來,再捉蟲。因為小陸子表現不好,引起民怨,所以又把男二提出來晃啦。許可那一段我是按網絡版寫的,這個時候他倆還沒好。

  JQ(十一)
  塗苒眼見滿桌子的人都瞧著自己,許可低聲笑道:“你不過去看看呀?”塗苒心說,誒,我是應該過去瞧瞧。遂走過去,伸出根手指頭戳戳陸程禹的腦袋:“喂,真喝醉了?”
  陸程禹趴在那兒,起先動也不動,後來像是被她戳煩了,一把撈住那根討厭的手指頭捏在自己手心裏,然後才晃悠悠的勉強站起來。塗苒和李初夏的老公趕緊扶住他,陸程禹微闔著眼小聲兒道:“廁所。”說話間,他輕輕撥開同事的手,隻將半邊重量都搭在塗苒身上,推著她慢慢往外走。
  塗苒被他壓得氣兒都不順了,忙道:“讓許可還是那位張醫生陪你去吧?”
  陸程禹像是想了想:“不去了。”
  塗苒見他滿臉通紅,連耳根子都染上一層紅暈,先前的懷疑頓時去了大半,心理也有些兒急了:“胃不舒服,去喝點水,吐出來要舒服點。”
  陸程禹卻迷糊道:“去車裏……”
  塗苒無法,兩人走到大堂,迎麵撞見雷二嬸從洗手間出來。雷二嬸看見他倆就大呼小叫:“哎喲,陸醫生喝成這樣了都,這還沒開席呢,你別和老四鬥酒,老四是個酒油子,你同他喝過一次就有第二次,他那個人難纏得很,跟個痞子一樣……樓上有個休息室是我們家包的,新娘子化妝的地方,趕緊扶他上去歇歇,那上麵有沙發,可以躺會兒。”
  塗苒一聽,也好。
  雷二嬸說:“二樓,左手邊,最裏麵一間。”
  塗苒架著陸程禹上樓梯,累得半死,不巧這會兒手機還鬧起來。塗苒隻得騰出手去接了,王偉荔在那頭說:“你弟到家了,一到家就跑出去了。”
  塗苒喘著氣兒答:“我知道了。等會兒早點回,他怎麽就在家裏呆不住呢?”
  王偉荔說:“誰知到他幹什麽去了,他倒是把車開回來了,四個圈的,才工作兩年不到就賺了錢,算是光宗耀祖了。”
  塗苒一聽,好家夥,硬是從北京把車開回來,就為了滿足您的虛榮心。這塗巒也是,過年都不回,這會兒卻跑回來,不知道在搞什麽花花腸子。正待說話,陸程禹卻往台階下踉蹌滑了兩級,整個人正好趴在她身上,腦袋擱在她頸窩裏,嘴裏呼呼的噴著熱氣。她頓時熱出了一身汗,伸手一推,把他推在樓梯扶手上靠著,又抓著他的手擱在扶手上:“你自己扶穩了先。”
  王偉荔見她語氣不對勁,忙問怎麽了。塗苒說,您女婿酒喝多了些。王偉荔就埋怨她:“你怎麽不攔著點。”
  塗苒心想,就是我攛掇他喝的,嘴裏卻說:“我又沒讓他喝。”話才說完,陸程禹乜著眼瞅了她一下。塗苒掛了電話,兩人上到二樓。塗苒自言自語:“是左邊還是右邊,哪一間呢?”
  陸程禹伏在她肩上,低聲說:“左手邊,最裏麵一間。”
  塗苒把他掀開去,又氣又笑:“你這人,我就知道你沒醉呢,裝模作樣的,累死我了。”
  陸程禹靠著牆站好,微闔著眼笑笑:“誰說的,我頭暈得厲害。”說罷,自個兒扶著牆慢慢往裏頭走,進了休息室,外頭的大間堆著酒水飲料,新娘的化妝品和衣物,裏頭還有個小隔間,擱著沙發,桌子和掛衣架,像是更衣室。陸程禹推門進去,四仰八叉的靠在沙發裏,嘴裏嘟噥:“快拿點水我喝。”
  塗苒趕緊找了瓶礦泉水遞給他,他仰頭咕咚咕咚的喝下大半瓶,完了,看著她:“有些事兒你得知道。你什麽時候見老公喝過五十多度的白酒?”
  塗苒想,誰讓你耳朵那麽好使的?
  陸程禹繼續道:“我喝啤酒可以喝個一瓶多點,白酒是肯定不能多沾。酒喝多了誤事,要是萬一醫院找我怎麽辦,手術台上不了,病人要是聞見我身上有酒味還會投訴。這些,你記得了?”
  塗苒挺煩他這樣正兒八經地訓人,當下站在地下嘟著嘴:“耳朵和嘴都長你自己身上,聽不聽喝不喝還不是由你?”
  陸程禹笑笑,拍拍身旁的位置:“過來,坐。”
  這回塗苒倒是挺順從,走去沙發旁坐下,就是稍微離他遠著點,也不說話,這麽遠了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精味道。
  陸程禹懶散地坐在那兒,一隻胳膊肘撐著沙發靠背,手支著腦袋,大拇指緩緩磨著太陽穴,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塗苒被他看得不自在,側過臉使勁盯回去,漸漸她臉上又開始發熱。
  陸程禹忽然輕輕笑了一聲,慢悠悠開口:“你瞧你什麽都不知道。”
  塗苒問:“你就什麽都知道?”
  陸程禹略一挑眉:“那是,我知道的事兒比你多。”
  塗苒問:“比如說?”
  陸程禹想了想:“有個人,性子硬脾氣倔,心裏有想法就是不說,和她說會兒話,我得費盡心思,一邊不能讓她生氣鬧別扭,一邊要鬆懈她時刻警惕的小神經,一邊還要適時活躍氣氛,末了還得考慮她說得話哪句假哪句真。她想問什麽也死憋著不問,沒事兒就喜歡和我杠著……我說,你那麽憋著你不難受麽?”
  塗苒笑:“誰會沒事把自己憋著難受呀,你會這樣麽?”
  陸程禹說:“我會問。”
  塗苒側頭看著他:“問吧?”
  他伸出一隻手,用手指腹輕輕擦過她的耳垂:“你為什麽老喜歡在耳朵這兒劃圈?”
  塗苒想了想:“有麽?我沒覺得?”
  他繼續道:“你為什麽老對我繃著個臉,是想引起我的注意還是怎樣?”
  塗苒立刻答:“我沒覺得,我自己都沒注意。”
  陸程禹笑:“是,你什麽都不知道。”說完,他不緊不慢的坐過來,坐到她身邊,兩人離得很近,他將胳膊搭在她身後的沙發背上,一時間酒氣更重了,他湊近她,像是要仔細找她的茬:“你說說看,你的嘴唇為什麽總是紅的?”
  有誰的嘴會是綠的呢?塗苒不由白了他一眼,下一秒,後腦勺被人用手輕輕托住,他吻上來。
  他就像吸葡萄的汁液那樣吸著她的嘴唇,力道有點兒重,時不時還用牙齒輕齧她,磨得兩人都氣喘籲籲。然後她現學現用的還回去,多使了點力氣,以至於他“嘶”了一聲,才稍稍將她推開些。陸程禹抬手擦了擦嘴,眉眼微醺帶笑地看著她,神色輕佻。
  塗苒也擦了幾下嘴,冷不防聽他又問:“你為什麽總是坐別人的車,是因為那些車都比我的好麽?”
  塗苒笑:“是呀。怎麽你介意?”
  陸程禹看著她不答話。
  塗苒說:“你是介意我坐別人的車,還是介意他們的車比你的好呢?”
  他仍是不答,擰開礦泉水瓶灌了幾口水。
  塗苒抬手戳戳他的腦袋:“你看,我問了,你又不說。五十步笑百步。”
  陸程禹仍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捏來捏去。
  塗苒痛的直咬牙:“你大概是想把我捏廢了。”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將她的手擱在自己掌心,低下頭去,在女人纖巧的指尖上輕輕吻了下。
  塗苒的心頓時輕飄飄的,像隻氫氣球一樣忽上忽下忽東忽西,就差沒爆開了,末了才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那些都是普通同事,就是順道送送。”
  陸程禹握著她的手:“還有那誰?一看見我掉頭就跑的那小子?姓李的那個?”
  塗苒“嗯”了一聲又道:“不是,人沒有看見你就跑,他那是……車沒油了,他得去加油。”
  陸程禹倒是樂了:“塗苒……好吧,我問完了。換你了。”
  塗苒的心裏一時間咚咚的跳得厲害,想問又不知如何開口,隻得說了句:“我沒什麽好問的。”
  陸程禹伸手攬住她,在她耳邊輕吹一口氣,低聲道:“你要是這會兒不問,我以後也不想提了,你就別再為那事兒給我鬧別扭了,嗯?”作者有話要說:三月二日更

  JQ(十二)
  她忍了半天,幾乎就要脫口出。
  然而眼前這男人的表情既誠懇又輕浮,簡直複雜到一塌糊塗。她暗暗深呼吸,慢慢理清心裏的衝動,猛然覺得那些個問題一個比一個愚蠢。而所有的問題最終隻有一個答案,他說過,“除了沒名分,也就和過日子差不多”。她很驚訝自己將這句話記得如此牢固,似乎隻字未漏,就像兒時背誦過千百遍的某句兒歌或者某句唐詩那樣熟稔。不同的是,偶爾間想起,心裏就如同有把錘子在不停地敲,慢慢地,悶悶地,如果有人在上麵多施一點兒力道,也許他就能聽到一大片脆玻璃嘩啦啦破掉的聲響。
  塗苒內心湧動的好奇與不甘就這樣在霎時間偃旗息鼓。
  她笑笑:“我看你倒是挺想說的,但是我就不問,就是要憋死你。”
  停了一會子,她又說:“以前的事,過了就算,我不會再提。萬一提了,那肯定是我已經做出了什麽決定並且到了必須實施的時候。”
  陸程禹微擰著眉打量她,而後挑起唇角歎了句:“你這人,狠。”
  塗苒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膩聲說:“怎樣,快被我給憋死了麽?”
  陸程禹“唔”了一聲,用力勾住她的腰,把她揉進懷裏,在她脖子上又親又咬。
  塗苒邊哼哼邊說:“你今天真不對勁,借酒裝瘋呢?”
  他抬頭笑笑:“借酒壯膽不行麽?”
  塗苒喘著氣:“用得著嗎,你渾身都是膽了,壯陽還差不多。”
  陸程禹忍不住大笑:“你要不要試試,看老公還需要壯陽麽?”說罷伸手在她腰上擰了一把,塗苒“咯”的一聲扭開去,正待說話,外間的大門被人砰的一下推開。
  塗苒想要起身去瞧,卻被陸程禹輕輕拽回來。陸程禹指指她的脖子,湊到她耳朵邊上說:“都紅了,你這兒真敏感。”
  塗苒一聽忙伸手去掩住,又禁不住漲紅了臉,隻希望外間的人不要進來瞧見,好在小隔間的門虛掩著,外頭一時半會看不到裏麵的景象。
  隨後,兩人就聽見一女子壓抑著低呼:“許可,放手,胳膊都被你捏斷了……”緊接著又是一聲門響,許可說:“薑允諾,你沒事就跑人跟前晃悠什麽意思?”
  塗苒心底甚為好奇,不覺看了陸程禹一眼,後者伸出根手指頭,放在唇上比劃一下。
  隻聽先前酒席上的清秀佳人又說:“這地兒是你一個人的麽,我想回就回了。”
  許可挺生氣:“我真搞不懂你。回來就別讓我瞧見,明明知道我今天會來這兒,你也來,什麽意思?”
  塗苒心說,哎呀這帥哥忒小氣,有什麽深仇大恨呀,和一個女人鬧這麽僵。
  薑允諾半響沒說話,就聽外間鏘的一聲,想是有人掀開了打火機點煙。薑允諾小媳婦一樣嘟噥了句:“別抽煙了……”
  許可道:“你管我!”
  薑允諾說:“他想見我,讓我回來。”
  許可像是一愣:“他找你做什麽……他和你說過什麽?”
  “沒,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沒有他也就沒有我,可惜我沒臉見他……”
  許可的語氣明顯緩和:“癌症晚期,發現得太晚。”
  薑允諾低聲說:“追悼會我沒去,他認識的人我都不想見,這段日子麻煩你了。”
  許可冷聲道:“不客氣,應該的。”
  薑允諾說:“我今天確實不該來,我知道你在這裏,我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早知道。”
  “我……”
  “你是存心想氣死我……”
  “許可……”
  “……”
  “如果……我以後會回來,你願不願意等……”
  “不願意……”
  “……”
  “你哭什麽,別哭了……”
  “……”
  “我……用一輩子的時間等你。”
  “……”
  塗苒聽得一愣一愣的,心想,難怪人說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這兩人夠起勁的。她扭頭看了眼陸程禹,他隻是笑著搖了搖頭。隨後又聽見那女子說:“許可,我快透不過氣了……”,“許可,你別扯我衣服,等會怎麽見人……”,“許可,這桌子……太硬了……”
  男人恨恨道:“我以後見你一次,就這樣你一次。”
  塗苒聽得臉頰發燙,難堪之極,再扭頭一看,陸程禹已經笑倒在沙發上。
  過了一會兒,男的說:“走吧,我們換個地方。”不多時,又是開門關門的聲響。
  塗苒不由鬆了一口氣。
  陸程禹扯了扯她的衣服:“喂,桌子太硬了。”
  塗苒戳了下他的腦袋:“你那些同學都是神人。”
  陸程禹拉著她坐在自己腿上,輕咬她的耳朵:“其實我也挺神的。”
  塗苒巴在他身上笑:“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暗戀過你兄弟的女朋友啊?”
  陸程禹側頭看著她,笑道:“你怎麽知道?”
  塗苒得意道:“女人的直覺。”
  “我基本上一個學期換一個暗戀對象,”陸程禹頓了頓,“你呢,暗戀過誰沒?”
  塗苒想了想:“我基本上一個月換一個暗戀我的人。”
  陸程禹把手從她的衣服底下伸進去揉她:“你就這麽讓人失望麽?”
  塗苒呼吸不暢:“你說話要不要這麽損呀。”
  說話的當口,門又被人輕輕推開,隻聽一年輕女人的聲音說:“進來吧,順便把門關上。”
  塗苒心想:哦,新娘子上來換衣服補妝了,怎麽著也要出去給人打個招呼吧。
  隨後就聽見一男的道:“在這兒啊?他不會突然進來麽?”那男的聲音很是年輕。
  隔間裏的兩人一聽見那人說話,不覺互相看了一眼,陸程禹微微挑起眉毛,塗苒更是臉色一變。
  又聽見新娘子說:“不會,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她停了一下,“有什麽話你就說吧,我聽著。”
  那年輕男人沉聲道:“關穎,我,一直忘不了你。”
  新娘子沒做聲。
  男人又說:“你還記得,我們在一起的那一個星期麽?”
  新娘子低聲道:“當然記得。”
  男人啞著嗓子:“那幾天,能和你在一起,就隻我們兩,對我來說,是我活著的時候,度過的最快樂的日子。你相信麽?”
  “我相信……”
  男人繼續道:“你那會兒說我太年輕,沒辦法為你負責,是的,我現在覺得也是。可是兩年了,很多事情都變了,我努力工作,我現在掙錢了,再兩年,我不見得會混得比他差,等我到他這個年齡,我肯定會過得比他好……”
  新娘子柔聲打斷他的話:“是,這個我也相信。你這麽聰明,以後一定會很好。”
  男人懇求:“那麽,你現在還有機會麽?”
  新娘子低聲道:“沒機會的那個人是我,你這麽好,是我,等不起。”
  男人提高聲音:“五歲算什麽,你還是這麽年輕,你一定變化都沒有。”
  新娘子說:“不是,等再過五年,我會變老,你會變得更強,你周圍,會有更多更好的選擇,打那個時候,你會後悔今天的決定。”
  男人反駁:“不會,我不會那樣沒良心。”
  關穎仍是柔聲道:“這不是人品和良心的問題,這是人之常情。說實話,我也不是對自己很有自信的人,況且你還這麽年輕,還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男孩哽著嗓子:“我想要的隻有你。”
  半響。
  新娘子幽幽歎息,緩緩道:“你以前學建築,我對那個一竅不通,隻知道做房子要做地基,要打樁。打個比方,如果把婚姻看做是一幢房子,那麽,它不可能隻有感情這一根地樁,在這根周圍,應該還有密密麻麻的其他地樁,這些個合在一起,就是我們需要考慮的各種現實因素。一根樁,撐不起一幢房子,地基不穩,房子就會變形甚至倒塌。你明白麽?”
  良久,兩人都沒說話。
  年輕男人低聲問道:“我……可以最後一次吻你麽?”
  “嗯……”
  塗苒呆了呆,站起身,躡手躡腳走到門邊,透過縫隙往外看。
  瘦高個的清秀男孩和穿著白色婚紗的麵容嬌好的新娘相擁而吻……未久,一前一後離開。
  隔間裏。
  陸程禹看向塗苒,挑眉道:“你弟才是神人呢。”
  塗苒心情漸漸平複,坐回沙發上,嘟噥:“什麽呀,其實我弟比你同學帥多了,人家又年輕又帥好不好?”
  陸程禹道:“光是帥就可以了?雙重標準。”
  塗苒說:“人家不是挺懂事的麽,又沒做無謂糾纏?”
  陸程禹道:“要是真有啥事,我怎麽跟人交代。幸好沒事。”
  塗苒想了一會兒,歎息:“新娘子那番話,說得倒是挺對的。
  陸程禹卻是站起身去:“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趕緊的,咱們還有正事要辦。”

  將錯就錯(一)
  陸程禹拉著塗苒去酒店前台要了間房。
  塗苒一見那價格,就在暗地裏使勁掐他的手。陸程禹趁著服務員低頭忙碌的時候,湊到妻子跟前小聲兒說:“在外頭呢,好歹給我點麵子,”又補充了句,“今天七折。”
  塗苒一時半會兒沒算過來,大約一乘一除也要一千出頭,心想,這一次就要一千多,真不合算。
  陸程禹像是看透她的想法,一氣兒把她拖進房間,順手關上門又順手把她抵在門上,使勁兒壓上來一邊親她一邊說:“一下午加一晚上,讓你看看什麽才算男人。”他嗓音暗啞,呼吸很粗,言語間滿是調笑,一身的酒味,塗苒頓時頭暈腳軟防禦力漸失,不多時渾身上下被他剝了個精光。而他除了胸前的襯衣紐扣被人解開兩三顆,倒還算衣著齊整。而此時,衣著整齊的這個人忽然放開她,退後了幾步。
  陸程禹站在一米之遙的地方上下打量她,眼神兒非常直接,和含情脈脈什麽的基本上不搭嘎,但是效果很奇特。塗苒貼在冰涼的門板上,伸手環抱住自己的肩,沒勇氣回應他的注視。陸程禹盯著她,嘴角帶起一抹笑:“要是覺得冷,就自己過來。”
  她猶豫著,仍是極為羞澀的走過去,這過程似乎相當寂寞而漫長,以至整個人極輕微的戰栗起來,她使勁呼吸深呼吸,在離著還有半步的時候,他忽然伸出臂膀扣住她的腰,將她迅速地貼向自己,使勁摟在懷裏。
  她頓時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他抱著她,用略泛青的下頜輕輕摩挲她的額角和頭頂的發絲,吐著氣說:“真乖。”
  兩人密密的接吻。
  不知過去多久,她茫然然回過神,伸手推了推他,說:“我去洗澡。”
  他低低應了一聲,把她送到浴室門口。
  塗苒進去,合上門。陸程禹這才想到什麽,擰了擰門把手,打不開,伸手在門上拍了一下:“開門,一起。”
  塗苒在裏間笑:“不要。”
  他隻得又捶一下門:“給你十分鍾。”
  二十分鍾後,他再次錘門:“快出來。”
  三十分鍾後,他敲了敲門:“你幾時能出來?”
  當她裹著浴巾從裏間姍姍而至,他雙手插在褲兜裏靠在窗旁,冷著張臉:“洗個澡花了快一個小時。”
  塗苒認真道:“這麽貴,一定要洗回來。”
  陸程禹狠狠盯著她,走過來。兜裏的手機鈴聲猛然間響起,擾亂一室幽香水色。他當下站定,過了一會兒,拿出來接了。
  醫院來電。
  說上幾句,掛了。
  陸程禹看了塗苒一眼,又低頭看向手裏的電話,恨恨地說:“shit!”
  塗苒頭一次聽他說粗話,覺得好玩,卻見他罵人都這麽帥,又覺得太要命了,想了想,隻是問:“你真要走了?這間房怎麽辦?”
  “你滿意了,”他抬手用手機點著她,無可奈何:“一個小時,快的話四次,慢的話兩次。”
  塗苒小聲說:“你確定自己有那個體力?”
  陸程禹一邊拾起地上的衣物一邊答:“別挑釁,我這會兒沒工夫應付你,”又道,“要是有時間,我中途歇歇還不行?男人又不是打樁機?”
  塗苒哈哈笑起來。
  陸程禹走過來敲她的腦袋:“還笑!”
  塗苒捂著腦袋,有點委屈:“誰讓你工作這麽忙,有誰家老公這樣啊,洗個澡出來,人就要不見了。”
  陸程禹火氣降了些:“你也知道我忙,怎麽就不能洗快點?”
  塗苒鼓著腮幫子:“我是應召女郎還是怎麽著,應召女郎也不是能隨你擺布的。”
  兩人相互瞪了一眼,僵持,誰也不理誰。
  陸程禹進去衛生間裏刷牙衝澡。不多時完了出來,忍不住又把她按在懷裏吻了幾下,問:“我身上還有酒味麽?”
  塗苒聞了聞:“還好。”
  他卻是不撒手,摟著她又使勁揉了揉。塗苒倒是急了,推他:“要去快去,別耽誤了時間。”
  他低頭看看自己:“你就讓我這樣出去?”
  塗苒紅著臉:“那你離我遠點。”
  陸程禹把她推開些,歎了口氣:“你去床上躺著,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然後就這麽呆著,乖乖等我回來。”
  塗苒當然照辦,連腦袋也埋在被子裏去,才悶悶地問:“你還回得來麽?”
  陸程禹說:“我今天不上手術,去看看就回,你等我。”聽見她“嗯”了一聲,他拿起外套,出了門。
  塗苒果然乖乖躺在床上……睡著了。她這幾天累,晚上帶孩子沒睡好,這會兒又安慰自己五星級酒店在衛生環境方法興許會注意點,是以一改往日住賓館有潔癖的習慣,漸漸安然入睡。
  等到一覺醒來,窗外的天空已然像暈染上淡淡墨汁一般,漸黑。
  她迷迷糊糊抓起手表看了眼,第一個念頭就是被人給耍了。她慢吞吞起身,穿好衣服。心疼了一會兒這一晚的房錢,正想著要不要再洗次澡,手機就響了。陸程禹問:“在哪兒呢?”
  她閉著嘴不說話。
  陸程禹道:“啞巴了,說話。”
  塗苒平靜地開口:“說什麽?”
  男人頓了頓,不覺一笑:“還在那兒呀?真聽話。”
  塗苒不免羞惱:“你有種。”
  陸程禹答:“嗯,我有種。”
  塗苒生氣了:“你以後別再找我,有問題自行解決。”
  陸程禹隨意道:“不找你我怎麽播種?”
  塗苒怒了:“我都秋收準備冬眠了,你還播種。播你個頭。”
  陸程禹笑了笑,嗓音壓低了些,語氣有點兒邪:哪個頭,上頭還是下頭?
  臭流氓。
  塗苒想想:你周圍有人麽?
  陸程禹說:有。
  塗苒問他:人多麽?
  “有點多……”陸程禹忽然警惕,“你想做什麽?”
  塗苒憋了口氣,聲音嬌嗲:“老公,人家聽你的話洗剝幹淨躺床上等著你呢,人家,都等得心急……火燎的……”
  陸程禹咳了一聲,像是迅速往旁邊走開幾步,才道:“別鬧了……”
  塗苒冷笑:“有反應了麽?都聽見你吞口水了。”
  陸程禹低笑,尷尬了一會兒,想了想,忍不住笑出聲來。
  旁邊,科裏的護士長走過去,見他這樣,捎帶問了句:“陸主任,陸醫生,陸帥哥,什麽事兒這麽開心啊?”
  他轉頭低聲回應,這邊塗苒也聽見了,問他:“原來你評上了呀,都不跟我講……難怪你今天這麽反常。”
  陸程禹說:“你又沒問。”
  塗苒說:“我才不問,你愛說不說,我才不要巴心巴肝的問你。”
  陸程禹頓了頓:“隨你,我要忙了,先這樣吧。”
  塗苒二話不說,搶先掛了電話,而後狠心退房,坐公汽回家,等到的時候,天色已晚。塗苒一進門,首先看孩子,孩子吃飽喝足,王偉荔正抱著他轉悠,順道看兩眼電視。塗苒要抱過來,王偉荔小聲道:“你去看看你弟,整個人怪怪的。”
  塗巒正乖乖的在她房裏玩電腦遊戲,塗苒走過去,忍不住去戳戳他的腦袋,低罵:“死小子。”
  塗巒有些兒不耐煩,揮開她的手,也不說話。
  塗苒趴在桌上瞧他:“喂,你打個遊戲嘛,怎麽眼睛紅彤彤的。”
  塗巒道:“邊兒去,你煩不煩。”
  塗苒哼道:“你們這些男的,真是一會兒一個樣,比女人還善變,”想了想,又問,“樓下那車是你的?”
  塗巒隻“嗯”了一聲。
  塗苒說:“你年紀輕輕的買那麽好的車做什麽,再說你哪來的錢啊,我就不信你個黃毛小子兩年就能賺那麽些錢。”
  塗巒橫了她一眼:“你別瞧不起人……這裏麵的大頭確實是我通過正當渠道掙來的,小頭麽……找人讚助了一下下而已。”
  塗苒一愣:“誰讚助的?媽給你的錢?我有點傷心了,我從來不知道她有這些錢……”
  塗巒難受地看了看她:“不是,是……姐夫給的……”
  塗苒更是驚訝:“你倆什麽時候勾搭一起去的,這事兒我丁點都不知道。”
  塗巒道:“姐夫不讓我說,說你知道了肯定會嘮叨。我整天在外麵接待外賓,就想買個好點的車,做這行怎麽也得裝裝樣子,錢一時不夠,就想著先問你借點。後來打電話去你們家,姐夫接的,你不在,我把情況說了說,他第二天就把錢給我打過去了……”他不覺讚道,“我姐夫這人,真是夠爽快。就衝他這種態度,我也不能亂花錢的。”
  塗苒聽完,不由哼道:“你姐夫你姐夫,叫得多親熱呀,”又說,“你有那些錢不如先把房買了,省得媽整天惦記。”
  塗巒說:“就知道你會嘮叨,”又壓低了聲音,“我要是買了房,老太太還不得成天去煩我,我就怕她杵著我嘮叨,所以現在堅決不買房。”
  塗苒搖頭:“她是你媽,嘮叨也是為你好。”
  塗巒道:“反正我是怕了她,這五零後家長,控製欲望都強,我受不了。你喜歡伺候你去伺候吧,我的房子也不用你們操心,我自己有打算。”
  塗苒又戳了戳他的腦袋:“你能有個什麽打算啊,賺點錢就人五人六了?”
  塗巒卻是一本正經道:“姐,我知道我們老娘的意思,你現在供的這房子我肯定不會插上一腳,姐夫這人挺好的,我不能讓你難做,這事兒就這樣吧,你好好陪著媽,讓她少去我那邊就行了。”
  塗苒一聽,心裏感慨徒生:“臭小子……”不禁揪住她弟的腮幫子在他臉上啄了一口,嚇得塗巒趕緊推開她,大叫:“幹什麽呀?我都這麽大了,你還親?”
  塗苒笑道:“死小子,別的女人親得,我就親不得了?”
  塗巒斜著她:“神經病。”姐弟倆都不覺笑起來,你推我搡,打打鬧鬧。
  過得幾天,塗苒出門辦事,遇著李圖。
  李圖一見她,就雙手握拳,油嘴滑舌:“恭喜,聽人說你老公評上副高了。”
  塗苒奇道:“這你也知道?”
  李圖笑道:“那醫院我最熟了,全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麽,誰不知道呢?”
  塗苒笑笑,沒說話。
  李圖又道:“就是可惜了,他們科最近評那個什麽科室副主任,他沒選上,仕途遇著了攔路虎。”
  塗苒壓根兒就沒聽陸程禹提這事,不由問道:“他怎麽就沒給選上呢?”
  李圖看著她笑:“你就覺得你老公萬能啊,什麽都能撈著,所向披靡麽?”
  塗苒想了想:“他在我心裏就是這樣的。”
  李圖嗤笑一聲:“你們女人就是善變,前段時間還擱這兒抱怨呢,現在就卿卿我我啦?”
  塗苒說:“善變是女人的權利,被人當情緒垃圾桶是你這種人的榮幸。”
  李圖聽見這話,乜眼瞧著她笑笑,繼續道:“知道你老公的勁敵是誰麽?就是一把手李院長的乘龍快婿。據說那人業務能力一般,不過找對了老丈人,硬是把你老公給擠下去了,他們倆是今年一起評上的副高。”李圖歎道,“這男人呀,找老婆也很重要,找對了少奮鬥二十年,爬得老快了。向我們這樣的,命苦,卻也不屑吃軟飯,假清高,隻能自己奮鬥了。人各有命,富貴在天。”作者有話要說:三月四日,更謝謝大家的留言。請表再說我沒虐小陸子啊。

  將錯就錯(二)
  星期二上午,陸程禹的恩師何老帶著一幹弟子徒孫循例查房。完了,何老單獨叫上陸程禹去辦公室。老頭兒到底是年歲大了,走了一圈病房已是體力不支,坐下來便止不住喘氣,偏生他又要麵子,一來堅決不肯拿拐杖,二來也不願意徒弟攙扶,隻靠自個兒暗地裏撐著。陸程禹給他泡了杯清茶端到跟前,老頭兒吹了吹茶葉,喝幾口,才問:“小子,你瞧我現在身體怎樣,比年前更衰了些吧。”
  陸程禹心說確實如此,嘴裏卻道:“您心態年輕,敬業,看起來特有精神氣兒。”
  老頭兒大笑,末了卻搖頭:“這麽多年都沒上手術台……自打做完最後那台手術,我就覺得自己老了。現在是風光,時不時特需門診裏呆著,時不時病人送個錦旗掛著,別人瞧著感歎,我卻覺得遺憾。還是在台子上做手術有意思,真喜歡外科這行的,會上癮,不做了就手癢,覺得自己像個廢人。”
  老人家又問:“我才聽人說,怎麽年前有台Artery Switch是你主刀的?”
  陸程禹一愣:“當時張副院長主刀,我是一助。”
  老頭兒笑了笑:“小子還給我打馬虎眼,你就和小張一樣,膽子大得很。”何老嘴裏的小張,也是他門下的得意弟子——張副院長,這位副院長如今年近五十,但是一日為師終生為師,老頭兒叫了自個兒的學生幾十年的“小張”,已是叫慣了的。陸程禹沒做聲,老頭兒斂了笑,神色嚴肅,接著道:“那是什麽級別的手術啊?你那會兒才是個小主治你也敢做?太狂了,你們倆就是在胡鬧!”
  陸程禹規規矩矩的立在當前,稍微辯解:“教授,我跟這種手術跟了二十來場,一助做了十台,我當時有把握才做,最後是張副院長簽字。”
  老頭兒哼道:“他簽字又怎麽樣,旁邊多少眼睛看著哪,這種事滿的過誰?你們倆這膽子太大了,那家夥倒是有意培養你,可惜他自己也是個沒出息的,我看他這輩子也就能混個副院長當當,始終是被人壓在下頭。”
  老頭兒又歎道,“我這一門的徒弟,就沒個會來事的,一個個傲得很,以為手術做得漂亮就行了。年輕人鋒芒太露,始終不妥。我年輕的時候,也想不通那些事兒,仗著自己業務上還行,得罪了些人。有意無意壓著你,不給你做大手術的機會,不讓你出門診,病人不認識你,你哪裏還有機會去鍛煉?小張太心急。你們別看我現在風光,那都是病人給的,你們這些年輕的,別像我這樣,到老了,在別人眼裏才算有些價值。”
  他略微些了些……喝了口水:“現在這世道,孤膽英雄做不得。先保護好自己,眼光長遠些,以後的路才好走,這路走順了,才能多治幾個病人,做個好醫生。”老人手撐桌子站起身,“你還年輕,別學著小張那樣,現在哪裏都沒有淨土。”說罷擺一擺手,“你去吧。讓人把車給開到樓下來,我得回去歇著。”
  陸程禹趕緊應了,轉身正要出門,卻被恩師叫住。老頭兒端著茶杯,笑道:“小子,你那手術,做的不錯。”
  陸程禹想著老教授說的那番話,也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正往住院部裏走,塗苒打電話來,叫他晚上過來看孩子,順道吃晚飯。
  但是他今天又有夜班,隻得解釋,這兩周的班已經排上了,下個月開始,應該會好些。
  這邊,塗苒聽了有些失望,想起件事來,對他說:“老爺子打電話來一定要給石頭辦百天酒。”
  陸程禹覺出她語氣裏不甚樂意,就說:“你要是不想去,就讓他們算了,整這麽多事兒,麻煩。”
  塗苒說:“我也覺得用不著麻煩,小石頭都快四個月了。但是爸說,小石頭滿月的時候因為生病沒辦酒席,這次一定要辦,而且爺爺他也想看曾孫。”
  陸程禹想了想:“那就這星期天吧,正好我輪休,你跟他說說,我們一起過去,看看老人家就行了。”
  塗苒覺得這樣也不錯,答應了。
  誰知,到了晚上,陸老爺子又打來電話,不單讓塗苒帶了孩子過去,還邀請了王偉荔一同前往。說是老太爺年紀大了,不便出門,於是商量著就在自己家裏請了廚師來做,擺上幾桌。
  塗苒把陸程禹的意思轉達了,陸老爺子一聽就否決掉:你們年輕人就是怕麻煩,看老人是一回事,這酒席是一定要擺的,就這個星期天,給孩子壓歲,也不多請人,都是些親戚朋友。最後強調,一定要請親家母過來坐坐,到時候派車去接你們。
  塗苒這會兒更是無可奈何。
  無非是擔心孫慧國又搞出什麽讓人鬧心的事,王偉荔去了心裏不受用,何況她連月來費心勞力的帶外孫,心裏對姑娘婆家頗有怨言,又是那一點即著的火爆脾氣,心裏存不住半點情緒,若是這兩人撞在了一起……塗苒想了一會兒,終是對王偉荔說:“要不您就在家好好休息一天,用不著為了吃頓飯跑那麽遠,都不熟,也沒什麽意思。”
  王偉荔不同意:“我外孫的百日酒,我得去。何況老太爺在那兒,人家開口了,我們去看看老人也應該。”
  塗苒說服不了,隻得由她了。
  到了那天,陸老爺子果然派了車早早來接,還叫了陸程程隨車跟著,幫忙抱孩子。
  王偉荔見狀,悄悄對女兒說:“先不談你公公以前那些糊塗缺德事,他在這些禮節上對我們倒是蠻周到的。”
  塗苒說:“老爺子平時接觸一下也還好,就是孫慧國有些難纏。”
  王偉荔說:“這種心性的女人多半爭強好勝,吃不得一點虧,你平時說話也不注意,多半是不小心得罪她了。”
  塗苒想了想,孫慧國對她大多是主動出擊,要說自己得罪她,無非是當初蘇沫的那件事了。
  另一方,陸程禹即使輪休也要查房,一時不得空,說中午才過去,就隻母女二人帶了孩子到了陸家老太爺的居所,一棟臨湖的獨棟別墅。
  王偉荔打量了幾眼,這房子前後都有院子,不遠處還有高爾夫球場,芳草茵茵,碧波蕩漾,空氣怡人,就想,到老了,能有這樣的福氣,也值了。
  陸老爺子很是客氣,一邊抱著孫子不撒手,一邊把人往裏間請。
  孫慧國和陸程禹的姑姑都在那兒坐著,親戚朋友們也來了差不多了,見了王偉荔倒是客氣寒暄,對塗苒卻沒了上次見麵時的熱情。塗苒也不甚介意,知道自己的加入對這個團結的大家族來說多少有點外來者入侵的意思,短時期的排斥也是常有,並不多想。
  倒是王偉荔心裏不舒坦了,眼見女兒和孫慧國打招呼,人愛理不理,又去喊那個什麽姑姑,人也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除了親家公和老太爺正常些,其他親戚都是那樣的夾生臉麵。她不由將女兒拉到一邊,提醒:“怎麽他們家的人對你這麽冷?這什麽意思?”
  塗苒含糊道:“還好吧,我沒覺得。”
  王偉荔有些兒氣:“還好還好,人家都把臉色往桌子上擺了,你還覺得好,真是沒點察言觀色的本事。”
  塗苒心說:我又不是人民幣,總不能讓人看見我就撲上來,盡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饒是如此,大體上也還多得去。直至中午吃飯,大夥兒談論的也多是孩子。孫慧國抱著石頭連連感歎:“哎呀,這孩子高鼻濃眉,一看就是我們陸家的特點,”又道,“就是皮膚不夠白,像他媽媽。”
  王偉荔笑道:“哎呀,優點全是你們家的,缺點都是我們家的,這孩子還真會長。”
  塗苒聽了隻想笑,見陸程程也在那裏憋著,兩人不覺對望了一眼。
  陸老爺子忙道:“我看我孫子大眼小嘴,大黑眼仁兒,特別像苒苒,漂亮。”
  到了開席的點,主角他爸還未回來,打來電話說,不必等他吃飯,才收了個重病患者,一時脫不了身。塗苒對此習以為常,陸程禹就沒個準點的時候,通常情況下,遲到個把鍾頭已算老天優待了。
  這頓飯吃得平常,一個多小時就散了,孫慧國招了幾個人打麻將。老太爺身體倍兒棒,酷愛打高爾夫,陸老爺子便抱著孫子帶了幾個男賓,陪同老父去前邊的球場。臨走前瞅見孫慧國自顧自地玩,也不管親家母,不由說了幾句,讓她騰位置,換人上去打。孫慧國對王偉荔客氣一番,王偉荔見她假模假式就回絕了,她心裏也不喜歡這些人,更沒興趣參與。
  那會兒,塗苒正在樓下的廚房給兒子洗奶瓶,小孩兒的奶瓶隨身帶了幾個,喝水的,喝果汁的,喝牛奶的……洗完還得在沸水裏煮煮消毒。陸老爺子見狀隻得招呼自己的女兒:“程程,要不你陪著你王阿姨和我們一同出去轉轉也好,那邊山上風景好。”
  陸程程應了,挽著王偉荔往外走。
  王偉荔出門,看見天色有陰了些,湖邊又刮了點小風,身上便覺得冷,想起外套還擱在樓上,就讓前麵的人先走,她和程程回去拿。
  才上了樓梯,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陸程禹她姑說:“是的,我也不太喜歡現在這個,長輩說一句她頂一句,沒禮貌,嘴巴太厲害了。”
  孫慧國拍了張牌出去:“你也不看看人家是做什麽職業的,賣藥的,不牙尖嘴利的能行嗎?”
  陸程程正要往裏走,卻被王偉荔一把抓住胳膊,示意她別做聲,這兩人就站在門口聽起來。
  另有一個親戚道:“醫藥代表啊,我聽說這行挺亂的,好點的得去坐那些醫生的大腿,不好的還不知道怎樣,說不上來,這職業也不穩定啊。”
  孫慧國歎了聲:“我們家老大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陸程禹她姑輕言細語道:“話說回來,我還是喜歡老大以前找的那姑娘,說話秀秀氣氣的,人也單純,又有學問,家境也好,”她笑起來,“我總記得,老大那會還是個毛頭小子,和那姑娘約會被我看見了,兩個人羞得一臉紅,真有意思。後來還把那姑娘帶到我家裏去吃了幾次飯,那教養真好。這回這個,他們結婚前,我就見過一次,不了解。”
  那親戚就問:“以前那個談的時間還長,條件又好,怎麽現在找了個這樣的,除了長得還行嘴巴厲害,論學曆工作家庭沒一樣比得上人家,也不知道咱們陸大公子怎麽想的。這女的也配不上他呀?”
  孫慧國說:“肚子裏有貨唄,進門的時候就有了。老大和以前那個,談了那麽久也沒分手,現在這個呢,結婚前也就處了幾個月,這樣的女孩,家教真不怎麽樣。不過以前那個姑娘,據說是對我們家老大還念念不忘啦,有次老爺子去看兒子,在停車場撞見了他們倆在一處。”
  陸程禹她姑說:“也難怪,那麽好的女孩兒誰不喜歡,想是老大一時做錯了事也是有的,我就不待見那種心眼多的,男人最怕被這樣的纏上,找老婆還是找單純的好。”
  那親戚搖頭:“就是,現在的小姑娘就是不簡單,為了男方家裏有錢,不折手段爭上位,男人心一軟,哪個脫得開身的。我要是有這樣的閨女,看不抽死她。”
  孫慧國笑:“你們家女兒是富養,哪裏又瞧得上這幾個錢。”
  “……”
  王偉荔貓在門外越聽越火,越聽心裏越亂,一時手心冰涼一時又氣得發抖,臉色都變了,脾氣上來卻又不好對著外人發作,說不好人家還占著理。她血往頭頂衝,再也聽不下去,轉身就跑到樓下,進廚房找自家女兒。
  王偉荔伸手就往塗苒臉上揮了一巴掌。
  塗苒不明所以,愣愣地看著她媽。
  王偉荔壓低聲音,怒氣卻從嗓子眼冒出來:“賤不賤,我生你的時候沒給你生骨頭麽?”
  塗苒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又驚又羞又惱,卻不能和她吵,抬眼看見陸程程站在門口傻了眼,不免低聲道:“媽,有什麽事回去再說,我們回家。”
  王偉荔顧不得許多,氣道:“你還知道要臉,我的老臉都被你丟盡了,你爸要是知道了還不得從墳裏蹦出來。你……要是我當初知道是這麽個情況,我就是拖著你去醫院把孩子做了,也不會讓你結這個婚。難怪我覺得他對你不冷不熱,原來是你在人家中間插了一杠子。人家現在還和以前那個黏黏糊糊著呢,你知道嗎……”
  塗苒聽明白了些,立馬說:“我沒有,結婚前我根本不知道他以前那些事。”
  王偉荔冷笑:“那你是婚後知道的了?知道了還能過得下去,虧你!”
  塗苒說:“您從哪裏聽來的這些瞎話?陸程禹不是那種人,我信得過他的人品。”
  王偉荔說:“什麽瞎話?”她揚手指著二樓一角,“人家親戚都在那兒集體編排你了,都說以前那個多好,說人家感情好得不得了……還瞎話呢,你信得過他有什麽用?就算他這人再好,樣樣都好,好到天邊去了,隻要他對你不好,也是白好了。”
  塗苒先前隻是驚惱,聽到這後半句話,心裏卻是猛的一窒,也說不上什麽滋味,隻覺得異常煩悶難受,呼吸不暢。
  王偉荔又說:“他家裏人對你是個什麽態度,還不是受了他的影響?他不把你當回事,他家裏人更不會把你當回事,枉我起早貪黑的給他們家帶孫子,倒叫別人在暗地裏笑話了我,真丟臉。”
  塗苒站在那兒,隻能盡量不動聲色,內心卻不能安靜。一不留神,手指碰到煮了滾水的鍋沿,狠狠地被燙了下,卻也不覺得痛。
  王偉荔還要說什麽,卻聽身後陸程程輕輕地喊了聲“哥”,這才發現陸程禹不知何時進來了。而先前陸老爺子因為遠遠地看見了兒子開車過來,也抱了孫子回來瞧瞧,正好兩人一前一後到家。
  王偉荔看到自家女婿更是來氣,張口就說:“我估摸著你們倆往後也沒什麽好結果,幹脆,離婚算了。”
  此言一出,其餘四人皆驚。

  將錯就錯(三)
  王偉荔話一出口,這心裏是痛快了。可稍一尋思,又似為不妥:這話都當著女婿的麵說了,是不是失了些分寸,這不是斷人後路激化矛盾麽?正是有些後悔的當口,一眼瞥見自家女兒驚疑不定的神色,立即又恨鐵不成鋼,再次怒從心起,不覺對塗苒咬著牙低聲道:“怎麽,你舍不得?我看你還真是愛他愛得不得了。”
  塗苒的臉“唰”的一下紅到耳根,杵在那裏一聲不吭。
  王偉荔冷哼一聲:“以後有你吃虧的,”她心裏惱恨,誰也不管,抬腿就往外走,女婿叫她,她也絲毫不理,直至路過門口,這才瞧見陸老爺子正站在跟前呢。王偉荔嚇了一跳,也不知人家聽去了多少。
  果然,老爺子一手抱著小孩兒,一手拉住她打圓場:“老姐姐,您先別動氣,有話好好說,是不是孩子們不懂事惹您老生氣了?年輕人都這樣,鬧矛盾是常有的事,別罵他們,好好教育……”
  王偉荔冷笑:“自己的孩子自己教育。我的姑娘我清楚,她在別人跟前那是頂懂事的,就是在我麵前不懂事。我就不明白了,我們家這麽好的一個姑娘,嫁到別人家去,連孩子都給人生了,死心塌地的過日子,怎麽還要受人欺負看人臉色?”
  陸程禹他爸不覺一愣,四周環顧,在場的也就這麽幾個人,不由尷尬的笑笑:“這,這話是從何說起呢?”
  王偉荔歎了一聲:“這您可不能問我,得問您自己家的人?”
  陸老爺子看看兒子,又看看女兒,正是疑惑的功夫,王偉荔搖了搖頭,出了大門。陸老爺子隻得跟上前去說盡好話,王偉荔一則念著他平時處事周到不好讓他下不來台,二來也是想給女兒留有餘地,便勉強扯了個理由:“您別留了,我是真有事得走,我兒子從北京回來沒有鑰匙進不來門,我得回去瞧瞧。”陸老爺子見她猶在氣頭上,也隻好就著台階下去,叫來司機囑咐著把人給平安送到。
  樓底下這麽一通鬧,樓上的人哪能沒聽見,麻將聲早歇了,等王偉荔一走,那幾人這才姍姍下來。
  陸老爺子正想問兒子怎麽把丈母娘給得罪了,卻見兒子問兒媳婦:“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塗苒沒說話,隻盯著爐子上的火,鍋裏的水快燒幹了,鍋底嗤嗤作響,她也未有察覺,陸程禹伸手過去就把爐子給關了。
  陸程禹又看向他妹子:“說,怎麽回事兒?”
  陸程程心裏著實尷尬,漲紅了臉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才講的明白,忽而瞥見孫慧國一幹人等事不關己的往這兒探頭探腦一副瞧好戲的模樣,又見自己的父親就在旁邊,此時不說更待何時,不由心一橫,小聲兒道:“還不是孫阿姨他們,說嫂子怎麽怎麽地一些不好聽的話,正巧被王阿姨聽見,王阿姨一生氣就給……打了嫂子……”
  此言一出,陸程禹也一怔:“打?”他扭頭看了看塗苒,這才發覺她左臉頰上一抹紅,不由皺了眉,捏住她的下巴頦兒抬起來看。
  陸程程低聲補充了句:“是,他們說的話太難聽了,誰聽了都會生氣。”
  塗苒的心情很不好,她下意識的避過陸程禹的手,微微撇開臉去,往一旁挪了挪。她又想和眼前這些人說點什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認為這兒所有的人一個也不能靠得住,更沒個真正能理解她的,原本應該心意相通的那個人卻在此時像是隔得遠遠的,不能走近,無法依賴,她越想越心灰意冷,越想越委屈,爐子邊的水蒸氣適才撲麵而至,又熱又濕的貼在臉上衝進眼裏,她不得不強忍著眼眶裏的濕意,不讓它流下來。
  怎麽也不能在這兒哭,與其呆在這裏,不如趁早離開。
  她打定主意,想走過去抱孩子,那孩子正瞪著烏黑溜圓的眼珠子瞅著自己,她既是要走也一定要帶他一同走。她甚至想到,也許以後再也不會踏進這個門檻,她卻不能猶豫,隻能走出去。
  陸程禹適時握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心很熱,有些像那些溶溶的水蒸氣,卻又生硬的烙著她。她嚐試著掙脫,卻被他抓得更牢。
  旁觀者中有幾人同塗苒一樣的心思,眼見這尷尬的火苗就要燒到自己身上,當然走為上計死無對證,正想著撇清幹係,卻聽陸程禹冷著聲音:“走什麽?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清楚了。”
  那幾人麵露難色,卻立時頓住身形。孫慧國平時最忌憚這位陸家長子,原本隻是想在親戚們麵前挑撥幾句就此孤立塗苒,出出自己心裏的惡氣,沒曾想事態會發展成這樣。但凡陸程禹在場,她就老實了許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這會兒還想辯解幾句,卻被陸老爺子一眼給瞪回去。
  陸程禹又看向妹子:“說,誰說了什麽,講明白點?”他原本就不算和藹之人,至少陸程程見他嚴肅認真的一麵居多,此時又見他神色淩厲,不覺自己心裏也有些兒著慌,畏畏縮縮的瞄了眼周圍的一圈人,欲言又止。
  陸程禹語氣緩和了些:“沒事兒,這麽多長輩在這兒,誰還敢把你怎麽樣,盡管說。”
  陸程程隻得從和王偉荔在門外聽到什麽話開始講起,她原本厭惡孫慧國,這會子見自己的兄長就在跟前,也不忌憚了,字字句句說下去,隻恨不得把那些所有膈應人的話全安在繼母一個人頭上。
  陸程程多說一句,她哥的臉色就難看幾分。等她說到塗苒被王偉荔打了一巴掌的時候,忽聽見“砰”的一聲響。
  陸程程嚇得一哆嗦,抬眼瞧見是他哥將放在案台邊沿的一隻不鏽鋼鍋子往裏麵推了推,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為之。
  那鍋子撞在貼了瓷磚的光潤牆壁上又彈開少許,蓋沿蹭著鍋邊嗡嗡作響。
  眾人皆不作聲。
  陸程禹聽自個兒的妹妹說完了,問她:“嫂子對你好嗎?”
  陸小妹肯定道:“好。”
  陸程禹掃了眼周圍的一幹人等,又問:“你老實跟哥講,這麽些年,你呆在這個家裏頭,誰對你好些?”
  陸小妹怔住,卻見兄長看著自己,目光既堅定又溫暖,不由小聲兒答:“除了姑姑,就是嫂子了。”
  陸程禹緊接著問:“你嫂子對你好,她圖你什麽了?”
  陸小妹這回是徹底摸不著頭腦了,不覺愣愣地說:“嫂子總是帶我出去玩,給我買一堆東西,她能圖我什麽?”
  陸程禹點一點頭:“就是,她能圖你什麽?圖你好欺負,也跟著別人一樣欺負你?肯定不能,你嫂子她就是心眼好,要不是她勸我回來看看家裏的老人和唯一的小妹,我今天也未必會跨進這個門檻。”
  他後麵那句話擲地有聲,表麵是對著陸程程說的,但是陸老爺子一聽便知他是何意,想想也確實,自從兒子結婚後,父子間的聯絡才漸漸多起來,兒子回家也多了,態度也並不像先前那樣倔強冷淡,多半是兒媳從中做了些工作,以至於關係不像以前那樣僵。他想到這兒,就對孫慧國平添了一絲厭煩情緒。
  而其他陸家的人,數年前的那段往事,也自是明了,隻是隨著時間推移和局勢轉變,使得往事及故人在眾人之間變得諱莫如深了而已。在兄妹倆年少時最為難熬的那幾年,願意為母子三人伸出援手的陸姓親人更是寥寥無幾。
  心中有愧,也就沒人敢於挑戰這個年輕人的說辭。
  房子裏靜悄悄的一片。
  陸程禹又側頭看向塗苒,笑笑,柔聲道:“你這也忒沒脾氣了,就這麽著給人欺負了?”他忽然提高嗓門,語氣變得清冷,“我跟你講,以後這個家裏,誰要再敢胡言亂語,你就給我直接罵回去,打回去都行,千萬別留情麵,萬事有老公給你擔著!”他瞅著那些人戲謔,“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這兒是槍杆子出政權,誰厲害誰不吃虧,你可千萬別學程程那樣,你越軟,別人越欺負,記得?以後別這麽傻!”
  塗苒站在那兒,心裏除了難受,尷尬,又有些雲裏霧裏,隻感到他的手掌仍是熱熱的握著她的胳膊。
  旁邊有親戚忍不住勸:“老大呀,你這話說得過了,這其中肯定有什麽誤會,都是一家人嘛何必弄成這樣……”
  陸程禹沒理,又向那些人指了指,對塗苒道:“不過有兩人你不能動,一個是小石頭他祖爺爺,老人家。一個是我姑姑,除此之外……”他頓了頓,粗著嗓門大聲說:“餘下的給我聽好了,我這媳婦是我心甘情願給求著娶進門的,她難受一分我就難受十分。還有,我就一個親妹子,人孩子老實,你們平時怎麽對她的,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今天先把醜話撂這兒,以後誰要是讓她倆受委屈,不用多說,從今往後我不認識你們,你們也別再來找我,這陸家的大門,我是絕對不會再跨進一步!”
  陸程禹說完,一手抱過小石頭,一手拉著塗苒就往外麵走。
  陸老爺子一時心急害怕,忙不迭抓住兒子,說:“兒子啊,這話說得絕了點,萬事留一線,以後好相見,這才多大個事,雙方之間肯定是有誤會的,我去給兒媳婦和親家母解釋解釋。”
  陸程禹不由挑眉笑,輕描淡寫:“我絕,還是您老人家絕,您先把您現在的老婆管好了再說。未必您想讓我再動一次手?那您現在肯定打不過我,我更不想教壞了我兒子。”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老爺子抹不開麵子,在後麵頓腳:“這小子……說話辦事也太橫了,”他扭頭瞪了眼孫慧國,“你這人也是,我都跟你說過多少遍,讓你別惹事,你管人家小兩口的事做什麽,還讓人家媽聽見,現在可好了,搞成這樣……唉!”
  陸程禹帶著家小出了門,正巧遇見老太爺打完高爾夫球盡興而歸。老太爺對剛才的那場鬧劇自是一無所知,他看見孫子很是高興,拉住陸程禹的手,讓他帶孫媳婦進屋再坐會兒,別這麽早走。陸程禹隻好推說有事不能等。老太爺見留他不住,隻好扯開了嗓門叮囑他:“小禹啊,你們還年輕,趁著能生就趕緊多生幾個,罰款什麽的別擔心,讓你爸去給你們交去!”
  這一嚷,裏裏外外都聽得一清二楚。陸程禹先前是氣,現在是樂,過會兒又覺著頭大,側臉看了看,塗苒在旁邊低著頭,也不知道想什麽。孩子不曉事,隻顧咿咿呀呀的伸手過去扯媽媽的頭發,她也不避讓。
  陸程禹心說,這媳婦都快跑得沒影了,還生孩子呢。
  他打開後麵的車門,對孩子說:“石頭,你躺車子裏,爸爸先給你換尿布。”
  小石頭雖然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少,但是特別喜歡他,這會兒正笑嘻嘻一邊流口水一邊伸腿踢腳,就是不願躺在車座位上,還一個勁地往他身上湊,整個人像是要撲上去咬他爸一口。
  陸程禹動作利落得很,一會兒就搞定了,這才讓兒子坐回小嬰兒專用的汽車搖椅上,最後把搖椅放在後座上用安全帶綁好,一切妥當安置。
  臨走前,塗苒仍是和老太爺打了聲招呼,老人家又是拉著她的手說了半天,才肯放行。
  陸程禹上了車,小石頭坐在後座上咿咿呀呀自娛自樂,塗苒將胳膊撐在窗棱上側頭看向窗外,悶聲不響。
  陸程禹心裏歎息一聲,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塗苒忽覺心底一陣奇怪的抽慟,掩埋很久的情緒刹那間翻湧而出,揮之不去愈加彌漫。她死命咬著嘴唇,眼裏仍是禁不住流下淚來。她沒有看他,仍是臉朝著窗外,然後伸手悄悄地擦掉眼淚,眼眶裏卻仍是有新的淚水不斷充盈漫漲,她不得不像擦汗那樣不留痕跡抹了抹臉,一定不能他瞧見自己此刻的狼狽。
  陸程禹踩了油門,開車上路,直至到達主幹道,車速才有所減緩。
  而後,塗苒聽見他用極小的聲音說道:“別哭了……”
  這一聲勸慰極其低柔,她很驚訝能在如此嘈雜的車流聲中聽得清晰,就像發生在她的耳邊。

  將錯就錯(四)
  塗苒的眼淚更是止不住,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她想從包裏拿紙巾,這才記起包和小石頭的奶瓶還擱在陸家的大宅子裏。
  身旁,陸程禹瞄了她一眼,騰出隻手去車子前麵的抽屜裏翻找。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下麵,終是尋著兩頁麵紙遞過去。塗苒沒接,他把紙巾擱在她腿上,而後一打方向盤,把車開去了江邊。
  下午的陽光雖不甚好,也還有三三兩兩的遊人,放風箏的,帶孩子玩沙挖坑的,另有幾位漁人在岸邊撒網打漁。小石頭已然在後座上酣然入睡,陸程禹把車泊到林蔭道邊,那兒人少,風也小些。他下車,走過來拉開副駕駛位的門,低聲說道:“下來吧。”
  塗苒沒動,手裏的麵紙已經被她捏成一團,她仍是死死地捏著。
  陸程禹俯身下去幫她揭開安全帶,順帶將她整個人抱出來放下,待她在跟前站好了,他才說:“我以為你以前解不出數學題那會兒就已經把眼淚哭完了,”說著,他伸手去給她擦臉。
  塗苒摔開他的手,冷冷地說:“你就這麽喜歡看我出糗?你不讓我走,讓我在那麽多人麵前丟臉,你到底安的什麽心?”她原本是想說得有氣勢些,隻是嗓子間仍然不爭氣地哽咽。
  陸程禹低頭盯著她沒說話,神色裏似乎帶了點訝異。
  塗苒定了定神,繼續道:“我特瞧不上你這樣的,知道為什麽嗎?太假。你這人做事都是表麵功夫,想讓每個人都覺得你好,說話也是光麵堂皇。你這樣活得有意思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認為該做的,而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你累不累?”她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說完,這才覺得心裏好受了些,也不像先前那樣哭得稀裏嘩啦,她用手背抹了抹臉,仰起頭來,看著那人直直得瞪回去。
  陸程禹神色一黯,過了會兒才問:“你覺得,什麽才是我真正想做的?”
  塗苒沒做聲。
  他忽然有些兒不耐煩:“說啊?怎麽想就怎麽說,別說一半留一半。”
  塗苒想了想:“當初就不要結婚。”
  陸程禹道:“這不結都結了,說這些沒用。”
  塗苒氣不過,大聲說:“我又沒拿刀擱你脖子上強迫你,不就是為了個孩子麽?再說那孩子到最後也沒了……”她說到這兒,嘴唇有些兒哆嗦,“後來我懷著小石頭,那天晚上看見你那副德性,我當時就怕你頭腦一熱,讓我去把孩子給打了。後來我又想,你以前對我家老太太都那麽孝順,應該不會這樣心狠,你這樣的人,至少得顧及一下麵子工程……”她沉默,不說了,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陸程禹語氣不甚好:“繼續。”
  隔了半天,塗苒才道:“我這會兒得想想你做得好的地方,要不然我還會說出些什麽更不中聽的話。”
  陸程禹問:“那你想到什麽沒?”他又道,“你盡管說。”
  塗苒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上次你帶我去連理胡,是因為你要去開會,同時,你還需要解決生理問題。你對我們家老太太好,因為老人家對你也很好。我懷孕,你給我買筆記本電腦,因為這樣輻射少,對孩子好。半夜我餓了,你給我做包子,因為我肚子裏的孩子想吃。每次我們冷戰,都是你來找我,因為你為了孩子不想離婚,你這人就像上了發條一樣,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你是一清二楚……”
  “行了,”陸程禹抬了抬手,他籲出一口氣,來回踱了幾步,末了才皺著眉,望向她扯開嘴角笑了笑:“原來我在你心裏就是這麽個形象?”他又道,“我現在覺得我他媽真是有病,才會去做那些事兒。”
  塗苒說:“你就是有病,你要是不和我在一起,你現在能過得更好。”
  陸程禹打斷她,一字一句道:“我告訴你塗苒,別把我想得這麽不堪,就算我這人處理事情一塌糊塗就算我又冷血又虛偽,但是這個問題,由頭置尾我就根本沒想過!”他接著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現在說什麽你也不信。”
  塗苒看著他,他的麵色著實難看,而她心裏有像是愈見愈遠股氣息全然不受控製,一路起起伏伏,一時間不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下一步又該怎麽做或者該說些什麽,她忽然拎不清了,隻覺得腦子裏亂糟糟的。
  陸程禹看著她笑笑:“你是不是又想著跟我說離婚了?”
  塗苒咬著嘴唇不做聲。
  陸程禹繼續問:“你是不是又會說,為了孩子將就一段婚姻沒意思?”他稍作停留,“你知不知道自己有時候說話很傷人?”
  塗苒立刻道:“你說話才傷人,你現在這種語氣這種表情,你應該去照照鏡子,你不知道自己這副德性又多傷人!”
  陸程禹看著她,頓了頓,才又道:“好,那我跟你慢慢說……咱兩在一起總共也就兩年三個月,除去我不在的一年,剩下的時間裏,我們自己忙自己的,常常幾天見不上麵,其中你懷孕九個多月,小石頭出生四個月,一共一年一個月,所以無論我做了什麽,你完全可以說,我這麽做的目的都是為了孩子,”他忽而歎息,“我隻後悔早生了這個孩子,也許我們之間應該再多適應一段時間比較好。”
  塗苒聽見這話,下意識的低頭去看車裏的小石頭,車門略開,小小嬰兒仍是熟睡著,粉嫩嫩的小臉微微皺著,不知道又做了什麽夢。塗苒拿起後座上的薄毯輕輕搭在孩子身上,而後直起身道:“你別這麽說他,無論我們以後如何,我都不後悔有這個孩子。”
  陸程禹神色緩和了些,說:“那你不要再和我提離婚。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才這麽短,你就已經提了三次。”
  塗苒微微一怔。
  陸程禹譏誚:“怎麽,多得連你自己也不記得了麽?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塗苒沒答話,他就接著道:“第一次,是你外婆去世的時候。第二次……我看了李初夏的日記。第三次,小石頭剛出生,”他盯著她,“我說的話你總記得一清二楚,你自己說過的卻不記得。”
  塗苒心裏不是滋味,不由也說:“我說的話你總記得一清二楚,你自己說過的卻不記得。”
  陸程禹看著她:“事不過三。”
  塗苒直接問道:“如果我在提一次,你就會答應是吧?”
  陸程禹歎了口氣:“不會……”他停了半響,才接著說,“我會很難受。”
  塗苒說不出話。
  陸程禹站得離她近了些,又說:“李初夏那件事我還是得解釋一下,原先不想提,我年輕時做事也挺渾的,李初夏這人很好……但是,如果我要真想和她再有點什麽,也用不著等到你塗苒出現以後……”
  塗苒不覺咽了咽唾沫,將手心裏的紙團拽得更緊了些。
  陸程禹低聲問了句:“你明白麽?”
  塗苒停了停,才答他:“我不明白……”
  陸程禹閉了閉眼,歎息:“你這是打定主意不相信我了?”
  塗苒在心裏歎了口氣:“不是,其實我也不知道……”
  陸程禹把手插進褲兜裏,眺望了一會兒不遠處的沙灘,剛才有個人放風箏一直沒放起來,這會兒那風箏倒是高高的掛在天上,越飛越高。太陽漸漸西沉,江風漸涼,小石頭輕輕打了個噴嚏,塗苒立即把車門關上了些,說:“得走了。”
  陸程禹“嗯”了一聲,沒挪步,像是在尋思什麽,有一會兒才說:“今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那些人你以後不用理。不過這事兒我也沒處理好,當時確實不應該攔著你,沒讓你先走。我……”他幾乎是有些艱難的再次開口,“我那會兒隻是想著……不能讓你走,因為……我不知道你又會跑到哪兒去,我怎麽找你?”
  塗苒抬頭看了他一眼,陸程禹已經拉開門坐進車裏,塗苒隻得跟著上了車。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小石頭也沒醒,車裏很安靜。
  一直到了嶽母家樓下,陸程禹才說:“我得上去和媽談談。”
  塗苒想了想:“她現在氣頭上,你還是不要上去了,她看見你指不定更生氣。她要是又讓我們離婚,我不能保證自己不會一口答應。是我對不起她,她這輩子都沒這樣受過氣。”
  陸程禹沒說話。
  塗苒下車抱孩子,小石頭正是半夢半醒,掙了幾下,哭了幾聲。
  陸程禹說:“我送你們到門口。”
  塗苒說:“真的不用,”又道,“我的包和小石頭的奶瓶忘在那邊了。”
  陸程禹會意:“我現在過去拿,一會兒給你送過來。”
  塗苒抱孩子上樓,打開大門,卻見王偉荔的臥室門關著,塗苒知道她不想見自己,隻得喂飽孩子把他安置好了,再去廚房做晚飯。待一切準備妥當,天色漸晚,塗苒這才推門進去,喊王偉荔出來吃飯。王偉荔沒理她,背對著門側臥。
  塗苒說:“媽,我知道您生氣,可您也不能和自己身體過不去。等吃飽了,你再怎麽打我罵我都行。”
  王偉荔一骨碌爬起來,咬牙切齒道:“我打你罵你有什麽用,我又不能讓別人對你好點,”又點著她,“你說你辦的這叫什麽事,婚姻大事,不說媒妁之言吧,你至少也得兩情相悅吧?”
  塗苒低著頭不做聲。
  王偉荔問她:“當時在那兒不好說,你現在老實跟我講,你到底是喜歡人家兒子,還是衝著人家老頭有錢去的?”
  塗苒低聲答:“衝錢去的。”
  王偉荔氣極,一個枕頭扔過來:“我真是快被你氣死,你弟的情況才好些,你又這麽不讓我省心。我,我有時候真想把你倆重新塞回肚子裏,”她坐在床邊又說,“你以為你那點小心思人家看不出來?人家老江湖,做了多少年生意了,沒點道行怎麽行?難怪你老公對你就那樣,他又不是傻子,男人最忌諱這個,不說男人,女人還忌諱呢……你說說現在怎麽辦好吧,孩子都有了,這以後日子可怎麽過?你爸以前是怎麽教育你的?你怎麽讀個大學就變成這樣,我當初就說,女孩子讀那些書做什麽,你見的人多了,心也花了。你這叫眼高手低,自己挖個坑自己跳。”
  塗苒仍是說:“媽,吃飯吧。”
  王偉荔罵罵咧咧地起身:“吃吃吃,吃了去死!”
  不多時門鈴響了,王偉荔問她:“誰呀?”
  塗苒說:“陸程禹,我把包忘那邊了,他給我拿過來。”
  王偉荔端著飯碗進裏屋:“你別讓他進來,我不想見那小子。”
  塗苒打開門,陸程禹正抱著一堆東西站門外,塗苒衝他搖了搖頭,陸程禹說:“那我過兩天再來。”
  塗苒接過東西:“你別來了。”
  陸程禹皺眉:“塗苒,我之前說那麽多是白說的。”
  塗苒無可奈何:“不是,我沒其他意思,我這會兒腦袋裏真覺得挺亂的。”
  陸程禹低頭想了想:“那你什麽時候才能想清楚?”他說,“這樣,我給你打電話,你想清楚了可以跟我說。”
  塗苒小聲道:“我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我沒想明白也不會接你的電話。”
  陸程禹歎了口氣:“那好,你打給我,”他補充道,“要是萬一我沒接,肯定是在給人做手術。”
  塗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正要關門,又聽他淡淡說了句:“反正,我等你電話。”
  她輕輕合上門,靠在門板上發了會兒呆,聽著他愈見愈遠的腳步聲,心裏不知所想。
  王偉荔端著飯碗邊吃邊從裏屋走出來,橫了她一眼,喝斥:“愣在那兒做什麽,還不快吃飯!”作者有話要說:三月九日 更嗯,我看了大家的留言,至於怎麽寫才好,我覺得是各有好處吧。謝謝你們!

  將錯就錯(五)
  數天後,陸老爺子攜孫慧國拜訪塗家,明說是過來探望辛苦已久的親家和孫子,至於暗裏究竟為何,大夥兒都極其識相地並沒將話挑得過於明白。
  陸老爺子此行目標目的相當明確,態度誠心誠意乃至誠惶誠恐。他手裏拎滿了人參燕窩等保養品,人參據說是珍藏了有些年頭的野生山參,燕窩是才托人從越南帶回的芽莊洞燕。
  孫慧國也一改往日的張揚跋扈,對王偉荔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笑語嫣然,偶爾王偉荔扔過來一明褒暗貶的話戳子,她也隻當不明,忍氣吞聲笑笑就過了,整一個賢淑和藹的一般老嫗。不但如此,孫慧國還在塗家親自下廚,把一早泡好的燕窩用小火燉了,親手盛出來捧給親家母,剩下的一蠱說是留給上班未歸的兒媳婦。王偉荔自是覺著受用,而孫慧國也美其名曰不過是做個示範,這燕窩該怎麽泡怎麽去毛又要燉多久,並央了親家母每日裏燉給兒媳吃,還說估摸著這邊吃得差不多了,再差人送來。
  這一推一擋一送一迎之間,兩方相處自是融洽,各自都拿捏著心頭的顧忌見好就收,並紛紛暗示前嫌不計過往不究,也是,哪個大家庭裏沒點嫌隙事?既然“誤會”解除,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又有一天晚上,塗苒回來,見王偉荔正幫著收拾塗巒回京的物事,打理完了,王偉荔又拿出一隻大箱子,開始裝自己的衣物,塗苒嚇了一跳,以為她人家還在生氣呢,就問:“媽,您這是做什麽呢?”
  王偉荔說:“跟著你弟去北京住幾天。”
  塗苒支吾道:“那您外孫怎麽辦呢,您生氣歸生氣,可別不管小石頭的死活呀。”
  王偉荔瞪她一眼:“你瞎說什麽?我是怕你弟一個人開長途不安全,你看他瘦的,這才回來幾天就要走,身子還沒養好呢,我得過去盯著他。再說,你不是還有年假嗎?你先休著,自個兒辛苦點照顧下孩子,你要實在忙不過來就叫你公公婆婆幫忙,你放心,他們現在低姿態,處處矮我一截,不用白不用,也讓他們嚐嚐伺候小家夥的苦頭,”她哼一聲,“你幹脆把石頭扔他們家去,磨磨那兩個老不死的,我看他們敢不伺候好了?孩子少根汗毛,他兒子隻怕就要找他們拚命。”
  塗苒說:“你現在這態度怎麽又轉了個大彎呀?”
  塗巒在一旁笑嘻嘻道:“我姐夫前些天來過了,姐你上班去了不知道。”
  塗苒是當真不知道。
  塗巒又道:“我姐夫說了些話,你想不想知道呀?給點實惠唄,我就告訴你。”
  塗苒道:“你要是不說,我就把你大鬧人婚禮的事說給媽聽。”
  塗巒臉色一變:“什麽大鬧婚禮呀,你瞎說什麽?”
  塗苒道:“我有什麽不知道的,你能瞞得過我?新娘姓關叫……”
  塗巒立馬趴到她跟前:“我姐夫跟咱老媽說了,讓老媽生氣了就打他千萬別打你,”塗巒又極其痛苦地巴著她,“算我求求你們,趕緊和好算了,不然她又得成天煩著我……”
  王偉荔果然隨兒子的車一同進京,走的那一天可高興,逢人就說,我兒子開車回來去北京住新房,其實哪兒來的新房呀。
  塗苒申請了半月的年假,並沒將兒子送去陸家,自己一人帶著,僅憑一己之力難免有所疏忽,再加上連日來變天,刮風下雨的,溫度下降了十多度,就跟倒春寒一樣,王偉荔前腳走小石頭跟著就病了。起先是打噴嚏,而後是咳嗽,最後體溫升高,病情發展迅速。塗苒把孩子抱去省婦幼看病,醫生診斷為扁桃體發炎,開了退燒栓藥和抗生素衝劑,當場就用了些藥,燒也退了些。
  塗苒尋思著要不要給孩子他爸去個電話,思來想去,未果。
  塗苒抱著孩子回家,已是累得夠嗆,家裏的保姆過個年到現在也沒回,她隻得先解決孩子的夥食問題,再考慮自己。可惜廚房裏永遠是冷鍋冷灶,她連煮碗麵條都懶得去做,隻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喝了幾口了事。
  塗苒又去摸了摸孩子,覺著他好了點兒,心裏稍微歇下來,不多時,就同他一起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色已黑,她下意識的又伸手去摸兒子的臉,這才發現熱度不低,小家夥抱在懷裏跟個煮熟的雞蛋一樣,體溫像是比去醫院前還高些。
  她心裏撲撲亂跳,生怕自己一再疏忽耽誤了孩子,也顧不得頭暈腦脹,從床上爬起來就去拿溫度計,家裏的電子體溫計剛巧沒電池,她便去找水銀溫度計。從衛生間的醫藥箱裏尋著了,忽然腳底一滑,自個兒摔了一跤,溫度計也掉到地上摔個粉碎,水銀珠子碎玻璃渣四處亂濺。
  真是人倒黴起來喝涼水也會塞牙縫。
  塗苒發了會兒呆,抱著孩子,給陸程禹打電話。
  響了一聲,那邊就接了,倒是意料之外。
  陸程禹說:“塗苒……”他像是在走路,微微喘息,從語氣裏也聽不出究竟是詢問還是感歎。
  塗苒心急,沒等他繼續說話就把這邊的情況說了,又道:“我這會兒是沒辦法了,你能不能趕緊給我買個溫度計過來,要是你沒空,我就抱著小石頭去看急診。”
  陸程禹似乎有些兒不爽:“你怎麽現在才給我打電話?”接著他又道,“你別急,我馬上過來。”
  不出一刻鍾,就有人按門鈴,不知是誰。
  塗苒慌慌張張的跑去開門,她自覺這兩天過得不是人過的日子,整天裏忙來忙去,弄的人精神鬱鬱蓬頭垢麵,這會兒卻也顧不了這許多。
  打開門,陸程禹已經立在外頭了。
  塗苒驚訝極了:“你怎麽這麽快?”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我接電話的時候已經到樓下了,”說著進屋去瞧孩子,他買了耳式體溫計和聽筒。
  小石頭仍是熟睡,陸程禹給他量了體溫,三十八度五。又聽了會兒心肺,發現問題沒甚嚴重,他這才鬆了口氣,嘴裏仍是說:“應該早點給我打電話……過了三十八度六才給退燒藥,先觀察。”
  塗苒“嗯”了一聲,這才坐下來靠在床邊歇著,卻覺著陸程禹正看著自己,她不覺低下頭去捋了捋頭發。
  陸程禹伸手過來輕輕覆在她額上,“你臉色不好”他說,“最近流感挺嚴重,你自己也要注意點。”
  塗苒說:“沒什麽,有點兒累,想睡一會兒。”
  陸程禹說:“你睡吧,我看著他。”
  塗苒搖頭:“算了,估計得等他好了,我才能睡得踏實。”
  陸程禹去廚房裏轉了一圈,問她:“你還沒吃晚飯?”
  塗苒搖頭。
  “家裏有什麽?”
  “麵條。”
  ……
  不多時,他從廚房裏端了兩碗熱乎乎的麵條出來,兩人一個靠在床頭,一個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各據一方,各自手上捧著碗,安靜地吃晚飯。陸程禹吃得很快,沒多久風卷雲掃,想是這會兒才下班,早餓了。塗苒覺得他這樣對胃頂不好,饑一時飽一時,吃得又快,很容易落下病根。她想了半天,卻是什麽也沒說。她吃得很慢,吃到後來,發現碗裏還有一枚煮得白晃晃的雞蛋。
  塗苒一愣,問:“你怎麽沒吃雞蛋?”
  陸程禹已經打了盆溫水過來,一邊給小石頭擦身子了,一邊說:“沒了,我明天去買點菜,你這幾天怎麽過來的?家裏沒人幫忙也不跟我說一聲。”
  塗苒又問:“你明天休息?”
  “嗯,”陸程禹看了看表,“小石頭幾點吃的消炎藥?”
  “下午四點。”
  “等會兒十點了再吃一次。”
  “嗯。”
  陸程禹去把碗涮了,又把孩子的小床推出去:“你休息,我看著他。”
  塗苒仍是不放心,跟著起身,又聽他說:“沒事的,過兩天就好了。”等她洗漱完了從衛生間出來,陸程禹正靠在沙發上看報紙,點著小燈,旁邊擱著枕頭和一床被子,嬰兒床就擺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估計是打算就這麽湊合一宿。
  塗苒也實在是累了,連動腦筋說話的興趣都沒有,自個兒撐回房裏躺下。閉上眼,外間的燈光朦朦灑在眼皮上,偶爾聽見他翻閱紙張的輕微聲響,心裏忽然就覺著踏實了。上半夜,她睡得很沉,連夢也沒做一個,猛然間就被嬰兒的哭聲驚醒,她條件反射的坐起身,就覺著有人把孩子塞進她懷裏。那人低聲道:“他餓了,找你呢。”
  她仍是半夢半醒,繼續條件反射的掀開衣襟,哺乳。
  小石頭白天喝牛奶吃輔食,到了夜裏肚子一餓什麽都不要隻吃人乳,塗苒數月來已經養成習慣,又或是母親的天職,天性使然,一聽見孩子的哭聲,即使大腦並未清醒,動作反應卻極為迅速。
  待得她這會兒真正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身上給披了件衣服,而那人也並未走開,正坐在床邊瞧著這娘兒倆。
  塗苒素來臉皮薄,一直以來都避諱在人前做這件事,這會兒卻被人目不轉睛的盯著瞧,頓時渾身難受不自在。光線從外間投射進來,有點暗,他整個人有一半兒沒在陰影裏,而她整個人身上有一半是亮的。塗苒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孩子還是看她。
  她不由低下頭,發絲從額前耷拉下來,下一刻,他伸手過來幫她慢慢理到耳後。
  塗苒隻能屏息靜氣。忽而聽他問:“他要吃多久?”
  “吃飽了為止。”
  他起身走出去:“完了喊我。”
  她這才鬆了口氣,過了會兒聽見他又去拿盆打水,想是又要給小石頭擦拭身體物理降溫。
  小石頭終於吃飽喝足,抬頭看了媽媽幾眼,帶著饜足的神情暈暈的又睡過去。
  後半宿,塗苒沒怎麽睡好,有些兒迷糊,做了些夢,有悲有喜,那些場景還依稀記得。在整個過程裏,她耳邊不時傳來陸程禹為孩子擦拭身體擰幹毛巾的聲音,一連串的水珠滴在盆子裏清脆作響,等她稍作醒轉仔細去聽時,外間卻是靜悄悄的,隻聽聞父子兩人的均勻平和的呼吸。
  末了,她卻睜眼到天明。

  將錯就錯(六)
  陸程禹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先跑去買菜,再去醫院查房,到了中午才回來,回來後就挽起袖子貓在廚房裏做飯。塗苒見他這麽一大高個兒,脖子上掛著王偉荔平日裏使用的圍裙,模樣滑稽,多少有些兒不習慣。
  陸程禹做事素來麻利,手指又靈活,菜絲肉絲切得均勻細致,不多時,準備好的主菜配菜擺了滿滿一案台。鍋裏冒著熱氣,他看表掐時間,站在一旁等菜出鍋,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有些兒疲倦,雙手隨意的插在腰間,並不像往常那樣挺直了身板,而是懶散靠在一旁櫥櫃上,時而看一眼鍋裏,大多時卻看向窗外。
  塗苒抱著孩子在家裏散步,路過廚房,往裏瞄了兩眼。
  小石頭這會兒精神也好多了,用了一次退燒藥,體溫終成下降趨勢,偶爾還有些咳,但已無大礙。隻是消炎藥水還得遵醫囑喝夠一個療程,否則會產生抗藥性。可是抗生素用多了傷胃,何況才這麽點的小嫩孩子,幾天以來一直食欲不振,輔食不愛吃了,牛奶也不想喝,早上還能喝點粥,現在連稀粥也不願喝。
  陸程禹做好一海碗白菜粉條肉絲湯,端到塗苒麵前。
  塗苒一見就皺眉:“太多了。”
  陸程禹說:“多喝點,沒讓你全喝完……小石頭現在,也就能吃點母乳了……”
  塗苒看了他一眼,心裏也並沒其他想法,誰知這男人卻在轉過身的瞬間小聲嘀咕:“好吧,我這回又是為了孩子。”
  塗苒忍不住衝著他的背影橫了一眼。
  吃完飯,陸程禹往浴缸裏放了大半缸溫水,塗苒翻出個小遊泳圈套在小石頭身上,就把小石頭脫光了擱水裏去玩兒。小石頭覺得身上不那麽熱了,他在水裏撲騰的很高興,像隻糯米團子飄來蕩去,他爹娘在旁邊看著也高興,塗苒往小石頭臉上輕輕撒了一捧水,小石頭先是瞅著她一愣,繼而咯咯大笑,特別可愛。旁邊兩大人也跟著笑,陸程禹雙手撐著浴缸邊兒樂嗬嗬地瞅著他兒子。塗苒又撒了點水,這回卻濺到孩子他爸的臉上去了,陸程禹側頭看著她,手伸進水裏隨便一撥,把水拍到塗苒的衣服上。
  塗苒說:“你幹什麽呢?”
  陸程禹也說:“你幹什麽呢?”
  塗苒斜他一眼,出去給兒子拿浴巾和幹淨衣物,等她再進來,陸程禹已經把孩子從水裏拎出來:“不能讓你在水裏呆久了,”他接過浴巾把兒子包成一團隻露出張臉,“來,老爸給你量量額頭,”說罷,父子倆額頭挨著額頭像玩頂牛牛一樣。小石頭又樂了,陸程禹伸出拳頭貼在他臉邊:“看看你腦袋大還是我拳頭大。”
  塗苒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這男的手真大,連同挽起的襯衣袖子下麵露出半截子胳膊,結實有力鐵鑄一樣。小石頭還傻乎乎的拿自己腦袋往人拳頭上撞,末了覺著疼,偏過頭去瞪著那拳頭一個勁兒的瞧。塗苒摸摸兒子的腦袋:“你傻不傻,人家招惹一下,你就當真了,先前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你給收買了?”
  說著,兩人一起給孩子穿好衣服,陸程禹點點小石頭的鼻子:“你給我爭氣點,等會兒別又來事了,溫度退了就退了,大老爺們兒退一步海闊天空。”
  結果一語成讖,到了晚上小孩兒又變成煮熟的雞蛋一枚,塗苒惱他亂說話,自己又擔心兒子,一點也不想給他好臉色。兩人的對話越來越少,除了極其必要的交流,比如孩子咋樣了,該吃藥了,燒退了點沒,還是那樣……小石頭的病情反反複複,直到第三天上午,體溫才漸漸退下來。
  這天,塗苒見陸程禹還在家就覺得甚為詫異。
  陸程禹答:“請假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晚上再過去。”
  “……”
  中午,小石頭不發燒了,打了數天疲勞戰的兩人終是扛不住,胡亂吃了點東西,然後一個守著嬰兒床躺沙發上,一個倒床上,各自補眠。塗苒還沒睡熟,忽然覺得身上的褥子被人掀開一角,床邊下陷,塗苒猛的就驚醒了,待到想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她不覺往旁邊縮了縮身子,背對著那人,繼續睡覺。
  可是睡不著。
  睡不著的時候,一直用同樣的姿勢躺著,就特別難受,她稍稍轉了轉身子,挪動了一下。
  可惜床太小,別人根本還沒怎麽碰她,她就自個兒鑽進人懷裏去了。
  陸程禹胳膊一收,當即把她死死扣在胸前。他神色凝重眉眼低沉,目光直勾勾的鎖著她。
  兩人麵對麵的喘著氣,心髒的跳躍互相撞擊,他一點沒猶豫,低頭吻上來。
  來勢洶洶,幾乎要把她拆卸入腹,他一邊吻,一邊惡狠狠的抵著她,全身熱氣騰騰輕微戰栗又堅硬無比,塗苒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膚下的脈絡,血液洶湧奔流。她在這種壓迫下快要被研磨成一灘水,或者是蒸汽,從此嗖的一下魂飛魄散。
  終於他壓抑氣息,啞了嗓子問了句:“好不好?”灼熱吐息直擊耳膜,塗苒在頭暈目眩之下仍是覺著他說了句廢話,在此之前,她的貼身衣物就已經被褪了個幹淨,十八摸早演完了,就差直奔主題全武行,他把自己高效率的行事風格一路發揮到床上,而且無比霸道,不容對方有絲毫抗拒。
  而後,她才知道那句“好不好”如何理解。她若是咬著嘴唇吱吱嗚嗚強忍著不答,他便加重力度一連撞擊數下,她若是求饒勉強應了他,他的動作會更加放肆,緊接著又是咬牙切齒的逼問,因而此題無解死循環,怎麽都是她死她玩完,末了還被人批評“不夠誠實”。
  兩人從太陽當空折騰到天色漸晚,舊木床“嘎吱”了一下午,中途他起去兩次,不算甘心情願。因為孩子在哭,她踢他下去瞧瞧,無非是換尿布喂牛奶,弄完這些事,他把孩子扔回小床,自己又趕緊折回來。等娃娃再哭,他也不理了,隻顧把她抱在懷裏磨蹭。
  到最後他的態度才算溫和了些,俯在她身上,胳膊肘撐在她腦袋兩側,用手摩挲她頭頂的發,時不時又輕輕吻她。兩人身上濕漉漉的,塗苒簡直快奄奄一息,隻覺得他現在無論做什麽都極其可恨,一麵又擔心樓下鄰居上來提意見,一麵又記掛著兒子。她伸手推他,他偏不起去,她懶得再有所動作,自個兒閉上眼睛休息,忽而又想起來,於是問:“為什麽你最喜歡這種姿勢?”
  他溫存地笑笑,用鼻尖和嘴唇輕輕擦滑她敏感的頸側,低聲答:“我想看著你,我想吻你。”
  塗苒心裏一暖,臥在他懷裏,不多時昏昏欲睡。
  傍晚,她醒來,不知何時他起去了。
  等她再瞧見他時,他穿戴整齊神清氣爽。
  陸程禹走過來撥弄下她的頭發:“我走了。”
  屋裏的燈亮著,她突然間就覺著他陌生,不若裸裎相見時那般親切,不覺皺著眉瞧他,他也學她的樣兒看過來,過了一會又道:“起來,孩子醒了。”說著把一條鏈子戴在她手腕上。
  塗苒一瞧,正是先前那串貝殼,她一直擱在自己枕頭底下,想是剛才被他發覺了。
  她心裏有些兒不高興,賭著氣,把手鏈擼下來扔地上。
  陸程禹似乎微微一怔,什麽也沒說,轉身去撿了,走出去。
  塗苒也不想說話,賴了一會兒床才強忍著疲憊酸痛起身,結果胳膊和腿都像是長在了別人身上,別扭得很。
  孩子正躺小床裏擺弄他的小鈴鐺,她又去廚房轉了轉,飯菜做好了,都擱在那兒呢,她仍是提不起精神說話,回頭見他坐在沙發上看著她,才問:“你還不走?”
  他站立來,拿了外套:“我走了。”外套是她以前給買的那件大衣,這幾天降溫刮風,他又穿上了。
  陸程禹走去門口,頓住:“皮夾忘了,在沙發上。”
  塗苒拿了遞給他。
  他出去,順手帶上門。
  塗苒瞪著眼前那光禿禿的一堵防盜安全門,腦袋裏亂,心裏麵空。
  過了一會兒,外麵有人按門鈴,她三步並作兩步跑去開門,又覺著自己走得快了些,因而到跟前了才生生刹住步子,等了幾秒,才把門打開。
  “手機。”陸程禹站在門口說,“好像在茶幾上。”
  塗苒仍是拿了遞給他。
  陸程禹接過去,站了站,沒等他轉身走人,塗苒就把門給關上了。
  她忽然有些兒煩躁,肚子明明餓了也不想吃飯,看見兒子衝自己揮舞他的小胖胳膊,她也不想去抱,想看會兒電視又懶得去開,總之就是不知道自該做些什麽才好。
  門鈴又響,她沒等,徑直過去開了門:“又有什麽給忘了?”
  陸程禹掂掂手心裏的東西:“大衣上的扣子掉了,”說完,他一步跨進來,把衣服和扣子全部塞給她,“趕緊縫縫。”
  塗苒斜了他一眼,找了針線出來幫他釘扣子。兩人坐沙發上,一人坐這端,一人在那頭,陸程禹像是無所事事,在旁邊監督她做女紅。見她這顆訂完了,又說:“你買的什麽衣服?好多扣子都鬆的。”
  塗苒沒接茬,一粒一粒全給他加固釘牢。完了後,她拿起大衣抖了抖,陸程禹起身走過來,她順手幫他穿上,兩人離得很近,但是比在床上那會兒要遠一點,塗苒隱約覺著,他的手似乎在自己的腰間輕輕攬了一下。
  陸程禹穿好衣服轉身就走了。
  許久,門鈴都沒響。
  塗苒坐在沙發上盯著小床裏的兒子發了會呆,兒子趴在床上,咿咿呀呀的把手伸向茶幾那一塊兒,不知想要什麽。塗苒看過去,又看見那串貝殼,拾起來塞到小石頭手上,小石頭不做聲了,專心玩貝殼。
  塗苒拿起手鏈下壓著的一張方形紙片,她先前沒在意,這會兒才發現上麵密密的寫了好些字,字跡龍飛鳳舞,一行一行排得極為整齊。看來寫字的人是刻意壓了速度,以至於該潦草連寫的地方驟然停頓,以免叫人看不清楚。
  紙上寫著:
  “塗苒,對於那天你說的話,我想作些解釋。”
  “帶你去連理胡,因為我想和你多一點時間相處,當然也包括生理上的,因為我是個身心健康的男人,希望你不要介意。後來逗你玩,說是去開會,好吧因為我這人經常犯渾,看見你失望或者被我招惹得氣鼓鼓的樣子我就會高興,比如後來也說過你做的餃子不好吃,說你做打掃清潔不徹底等,還笑話你種那些花花草草。”
  “你說我對你外婆好是因為我孝順,其實我沒那麽好,不過是想給你留點好印象,當然,外婆是位令人尊敬的老人。”
  “我不喜歡你做藥代,因為我不想再看你被人欺負,不想看你抽煙喝酒勞累,不想讓你做任何有損健康的事。”
  “我半夜起來給你做吃的,因為你餓了。”
  “我給你買筆記本電腦,因為你生日,我想讓你高興。”
  “每次你不甩我,我過來講和,不為別的,因為你,我不想和你離婚。”
  “我在別人麵前說那些話,因為我不想讓你被人誤解,不想你難過,你難過,我會更難過。”
  “……”
  “我這人也並沒像上了發條一樣,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比如說結婚。和你結婚,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衝動的一件事,但是,我想我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
  最後一句:“老婆,如果你還相信我,請你開門好嗎?”
  塗苒把紙片折起來,捏在手心裏,慢慢走到門邊,鼓足勇氣,打開門。
  陸程禹站在外麵。
  他似乎正抬起一隻手打算按門鈴,開門瞬間,他看見了她,臉上竟閃過一絲羞赧,他微微笑一笑,形容帥氣。
  塗苒問他:“你在幹嘛呢?”
  陸程禹不覺歎息:“在想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進去。”
  “那你想到了嗎?”
  “還沒。”
  “你上班要遲到了。”
  “我已經遲了。”
  “如果我不開門,你就一直在外麵等著?”
  陸程禹躊躇開口:“一輩子這麽久,等你一晚又算什麽。”
  塗苒笑:“少來,這根本不是你的風格。”
  陸程禹也笑:“我的風格是什麽?”
  塗苒模仿他的語氣:“塗苒,你別折騰了,你這就是瞎折騰,你別給我沒事找事兒,整天瞎想……”
  陸程禹笑著捂了捂額頭:“就是,你別再折騰我了,饒了我吧。”
  塗苒抿嘴笑了笑:“不折騰你了,你是想進來還是去上班?”
  他大步邁進來,將她擁進懷裏,在她耳邊低聲道:“抱你一下,我再走,這樣工作的時候才有力氣。”
  他想了想,又說:“以後別再讓我寫那些東西了。這輩子一次就夠了。”
  這輩子,一次就夠了。
  後來,塗苒偶爾女文青的時候,在那張紙片的背麵寫了句話,大意如下:
  我想要的婚姻,沒有試探,沒有猜忌,沒有嫌隙,我踏著你的腳印,走你走過的路,吃你吃過的苦,看你看過的風景,患難與共,風雨相隨。

  番外:情書
  塗苒和兩個妞兒在汽車站等專線車。此刻正值周五下班的高峰時期,滿大街的車流和人潮,在傍晚的薄暮之下迷迷瞪瞪的向前衝。
  專線車停一輛走一輛,每輛都人滿為患,幾個妞兒都是嬌弱文靜的特質,怕人多,怕擠著,又不趕時間,就慢慢等著。塗苒在學校裏交的朋友都和自己差不多的類型,個頭差不多,性格差不多,穿著打扮也差不多。清一色的馬尾辮,素麵朝天,學生裝束,背上扛著書包,包裏是一周裏換洗的大件床單和衣物,其中零散夾雜著的幾本書——言情小說,或者充斥著二無不著調無病呻吟亢奮激蕩的關於人生感悟心靈雞湯風格字句的偽小資文摘。
  總而言之,她們是一旦沒入人群再也尋不著的人前木訥人後敏感的十七歲女孩,少女的嬌憨可愛漸漸掩藏,而年輕女子的嫵媚特質還未來得及充分綻放。
  夜色降臨,華燈初上,妞兒一行終是上了車,是被後麵蜂湧而至的人群給擠上去的。
  車上的人原本不多,這會兒卻給塞得滿滿當當。三小妞被人敦促著往車廂後麵走,人還沒站穩,車子就七拐八彎的在車流中穿梭起來,時快時慢,像是兒童樂園裏的瘋狂老鼠。
  塗苒很不容易在一靠窗的地方尋著一吊環拉穩了,才鬆了口氣,卻發現陸地的使用麵積相當緊張。
  她麵前座位上坐著一男的,那人腿長沒處擱,一腳跨出來伸到外麵,正好擋著她的道,占用了本該屬於她的方寸空間,害她無處落腳。因而她不得不一麵承受來自後方人群的壓力,一麵兩腳交換著地,持續著怪異的站姿,不多時就覺著手酸腿麻身子發虛。
  她心裏有些埋怨,不覺看了那人一眼,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的小心肝兒就像才被從活水裏撈上來的魚,頓時活蹦亂跳起來,整個人卻怔了半天。
  那人穿著白色球衣黑色運動褲以及染上泥巴和青草綠的看不出顏色的球鞋,和周圍幾個或坐或站的大男生同一色打扮。塗苒想起,她們學校附近有一處新修的綠蔭草場,環境不錯,交通便利,最近經常有周圍高校的學生來這兒搞比賽。看樣子,他也是才去踢完球。
  第一次見他這副打扮,越發不像個老師,不過這樣才好。
  塗苒兀自躊躇了半天,那人卻根本沒注意到她,隻是將腦袋靠在玻璃窗上微闔了眼養神。窗外的燈光一晃而過,把他烏黑的發染上橙色,濃黑的眉毛也不若以往那樣淩厲,她還發現,原來他的眼睫毛又密又長,唇上的色彩很是溫柔。
  那人的睫毛忽而動了動,塗苒嚇了一跳,來不及移開視線,又怕給人發現了那點小心思,隻得悶聲說了句:“陸,陸老師好。”
  那人臉上的表情有些疑惑,慢慢睜開眼,微蹙了眉,像是不曾見相識一樣看了她一會兒,這才“嗯”了一聲,又或者是哼了一聲,反正她說不上來,因為那一聲既模糊又短暫,滿是敷衍的意思。也就這數秒的時間,他又歪著腦袋闔上了眼。
  但是他的同伴卻在旁邊輕輕嬉笑起來,甚至有個坐在他後麵的男孩伸手過來拍他的腦袋:“你小子幾時收的女學生?”那個“女”字被人意味深長的加重了讀音。塗苒的臉猛的就紅了。
  他眼也不睜的罵回去:“滾,別吵老子睡覺。”
  塗苒的臉更紅了,似乎被罵的那個人是自己,又或者她才是當眾罵人的那個。他怎麽會說粗話,他不能說粗話,因為他一直是溫和有禮的。
  車到一站又開了,她暗自思緒亂飛,既希望時間快點過去又希望車子慢點開。可是那司機開汽車來跟亡命之徒一樣,見縫就鑽,有路就跑,車裏的人也隨著東搖西晃站不穩當。塗苒憋了口氣,拚命抓著頭頂上的吊環,生怕自己會出糗一不小心撞倒他的肩。
  怕什麽來什麽,直覺往往被飛快應驗。好死不死的一個急刹車,拉環脫手,她腦袋裏一片空白,整個人十分悲催的往前倒。最後畫麵在瞬間定格,她狼狽的用手撐著他腦袋旁邊的玻璃窗,而他極力向後仰著身子,十分錯愕的抬頭瞧著她。
  她費力的直起身,還未站穩,又是一個急刹車,這次更狼狽。
  周圍一陣笑聲,塗苒全身的血液都往大腦裏衝,幾乎尷尬到要死,她差點就趴進他懷裏,而他的表情像是高僧掉進了盤絲洞,驚懼萬分。
  他突然起身,十分小心地錯開她的身子,最後擠到他同伴那邊去站著,既沒再看她一眼,也沒說要把位子讓給她。
  塗苒呆立片刻,直到小妞甲同學輕輕推了推她,小聲道:“喂,帥哥讓你坐。”
  塗苒賭氣:“我才不要坐。”
  小妞乙同學搶先坐到椅子上:“你不坐我坐,書包重死了。”
  直到下車,小塗再沒看小陸一眼,某人小小的一顆心在滴血:不過是撲了你一下,當然還沒撲著,你那什麽表情,有必要那樣生不如死嗎?還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真是太傷自尊了!!!
  但是極沒眼力價的小妞甲和小妞乙決定翻拍這場戲,一個如狼似虎地撲將上去,一個羞澀害怕地仰倒避開,再撲,再躲。
  塗苒恨不得去死。
  後來她想:如果當時乘機強吻了他,不知道會不會被人獎賞一巴掌。反正自尊已經傷了,還不如強吻了他。
  她那晚翻來覆去才睡著,做了個討厭的夢,然後淚濕枕巾。
  之後的周末,他來家裏給她補課,一如既往地謙和冷淡,眼神裏既不驚懼也不錯愕,就像是麵對一本中學舊課本,又或者是成績平平的考試卷,因為她誰也不是,隻是他的工作。
  她忽然想讓他失去這份工作,於是鼓起勇氣告訴他:“我想換個老師。”
  這下他倒有些驚訝了,抬眼看著她:“為什麽?”
  她說著一早想好的措辭:“因為你的教學方法不適合我。”
  他眨了眨眼:“可是你的考試分數一直在提高,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這跟她的信心有半毛錢的關係,她想換老師,應該是他沒信心才對。她不依不饒:“我對你的教學方式不滿意,我會跟我爸說,讓他炒了你。”
  “哦,”他放軟了語氣,一臉誠摯,“可是我就靠這份工作吃飯了,我身上的錢正好能支撐到你爸給我發工資的那天,如果沒了工作,我就要餓肚子。”
  “真的嗎?”她信了,“那……還是就這樣吧。”
  再後來,陸程禹的同伴提到他的女學生:“十八歲的妞兒一朵花,長得還真不賴。”
  “別瞎說,”陸程禹撇嘴,“那就是一小破孩,小毛丫頭。”
  十八歲的生理年齡,十二歲的心理年齡,他不是蘿莉控。
  陸程禹那時忽而想:如果他是一條直線,不知道自己的起點和終點,前方始終充滿不可預知性,那麽她就是條線段,路途短暫,一目了然,毫無新意,缺乏神秘感。並且,除去短期的師生關係,他們會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此去經年。
  某日,兩人滾完床單。
  塗苒趴在陸程禹的胸口,嬌喘籲籲:“老公,是不是在很早以前,你就喜歡上我了?”
  他撫著她的頭發:“很早是多早?”
  塗苒答:“就是在我還不知道的時候,或者在你也不知道的時候。”
  他靜默,半響,輕咳一聲,說道:“陸程禹同學,請原諒我在這封信裏沒稱你為老師,因為我自從第一次見到你……”
  當時塗苒的腦袋裏不甚靈光,片刻後想起,便驚抓抓地叫,伸手捂住他的嘴:“你怎麽知道的?你,你,你怎麽知道的?”
  陸程禹抓開她的手,問:“能有這個早嗎?”
  塗苒漲紅臉,不讓他掰開自己的手,凶巴巴的盯著他,等著答案。
  陸程禹一笑:“通常好奇心重的人,都活得比較累,”又道,“以後乖乖的,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終於一天,塗苒收拾房子的時候,在他書桌的抽屜裏發現一枚嶄新信封,上無署名,信封裏裝了小半張尚未拚好的信以及無數的信紙碎片。後來陸程禹知道了就笑:“你這一千片的拚圖,我隻用知道收信人和開頭幾句的內容就成,誰會費那個勁全部拚完呢……語句還算通順,文筆不行,不夠直抒胸臆,就這幾句話還費了我好幾個晚上……”
  再後來,一旦爭吵,陸程禹被氣得不行的時候,就會拿出那封信念給她聽,以此打擊她的囂張氣焰。
  他念一次,她扔一次。
  她扔一次,他撿一次,偶爾心血來潮,還會接著往後拚。
  她終於忍無可忍,將完成度接近尾聲的“拚圖”一撕兩半。
  他怒,把信紙重新粘好扔進抽屜裏,大鎖一閂,嚴正警告:“以後別再亂扔我的東西。”
  “這是你的東西麽?不問自取。”
  “寫給我的就是我的。”
  “又沒說要給你。”
  “你不給我你寫它做什麽?”
  “你別管。”
  “傻子才這樣。”
  “傻子才像你這樣。”
  三歲的小石頭生平最大願望就是能在玩樂高的時候安靜一會兒,此時忍無可忍:“不要吵了……好的時候蜜裏調油,不好的時候就跟兩隻烏眼雞一樣……”
  他爹娘甚為驚訝:“這種話從哪兒學的?”
  石頭道:“外婆說的呀……我還會說,塗苒你傻了吧,陸程禹大笨蛋,因為你倆常說。”
  陸程禹嚴肅批評:“小石頭,你這樣不對,不能這麽罵爸爸和媽媽知道嗎?”
  小石頭頭也不抬:“為什麽?”
  陸程禹說:“因為罵人不對,你是我兒子,兒子不能罵爸爸和媽媽。”
  小石頭繼續玩:“哦,你是我兒子,我不能罵你。”
  “不對,你是我兒子,我是……”
  “哦,我是你爸爸,我不能罵你。”
  “……”作者有話要說:三月十三日更 謝謝大家的留言。

  番外:一天
  一天,科室裏來了位女實習生——這讓有教學任務在身的外科男醫師們有些兒頭痛,各自推脫,而幾位成績好點的男實習生一早就他們被瓜分幹淨。
  外科裏麵,公然的性別歧視並不少見。原因無他,理論學得再出色的女學生,一旦進了手術室,多半是豎著進來躺著出去,她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許還比不上考試經常掛科的男學生。所以他們更願意要男生,多個女生就多了樁麻煩。
  當然,白方方在來之前並不知道,她已經被幾位大男人腹誹了很多遍。
但是,當她一踏進心外科的大門,那些腹誹就緊接著被人生生吞咽下去。
  整個科室都亮了,本來就雪白荒蕪的牆壁這會兒像是被舞台上的聚光燈一打,照的讓人睜不開眼睛,單調的藥水味兒裏又多了一股淡淡花香,科室裏的和尚們頓時心曠神怡。
白方方對此毫不在意,她從小就生得美,溢美之辭和飽含傾慕的眼神那是家常便飯。又好在這兒的工作大多緊張忙碌血腥刺激,大夥兒並不過多糾纏於某次突如其來的驚豔。
  眾人來去匆匆。
  白方方揪住旁邊一位看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的說:“師兄你好,我找心外的陸教授,請問你哪位才是啊?”
  那男的邊走邊看病曆報告,這會兒才抬頭瞄了她一眼問:“你找他什麽事?”
  白方方不覺一愣:“我姓白,是來實習的,聽說他帶我。”
  男的“哦”了一聲:“張院介紹來的?”
  白方方點頭。
  男的想了想:“正好,等會兒就有台手術,你跟著上去瞧瞧,”說罷,將病曆遞給她,“先讀讀,熟悉一下。”
  “師兄……。”
  “嗯,我姓陸。”
  白方方再次見到陸程禹是在手術台上,他主刀,她二助,負責拉鉤。一次性的藍色手術服和醫用口罩把整個人包裹的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白方方覺得主刀醫生的眼神過於嚴肅淩厲了些,她原本就有些兒發慌,現在被他瞄上一眼,心裏更為忐忑。
  無影燈燈光通透,準備工作有條不紊,雪洞一樣的手術室裏隻有儀器設備的冰冷聲響。
  主刀醫生忽然開口:“有個笑話。一天啊老婆生病,不能參加化妝舞會,老公就自己去了。後來老婆的病好了些,不放心老公,就帶著麵具也去了。老婆知道老公的 麵具什麽樣,她找了找就在舞池中央發現她老公正和一群女的跳舞。老婆趕緊過去,拉著她老公邊跳邊**,後來兩人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做了些私事。完了,老婆就 先回家休息。晚上,他老公喝得醉醺醺的回去,一進門就說,今天哪也沒去就和幾個朋友一起喝了整晚上的酒。老婆當然問他,你今天就沒遇到什麽好事嗎?她老公 說,我沒遇到,我一個朋友遇到了,他借了我的麵具,就遇到好事了。”
  麻醉師聽完就笑:“陸主任,你這笑話講過多少遍了?”
  旁邊的小護士也說:“陸主任翻來覆去就是這些冷笑話。”
  主刀醫生低笑一聲:“大夥兒不說話,我隻好說點廢話,都這麽嚴肅做什麽?”
  手術室裏的氛圍頓時輕鬆不少。
  白方方這些年隻顧著埋頭讀書,聽這種笑話的反應比別人慢了半拍,等她會意過來,別人早笑完了,她心裏詫異,不覺看了那主刀醫生一眼,卻見大夥兒都神色如常,想是對這種笑話早已司空見慣。
  手術台上的病人有胸部血管瘤,隨時有可能大出血。麻醉師已經對患者實施完麻醉,一切準備就緒。但是,就在麻醉即將結束的時候,眾人擔心的意外還是出現了——病人傷口上的血管瘤突然破裂,一股血噴出來濺得老高。
  白方方隻見眼前一紅,鼻間一股血腥味,臉上溫熱濡濕,她不覺叫了一聲,腿一軟,摔坐到地上。
  待她回過神來,病人患處的噴血早已被人及時得當的處理過,出血現象也很快停止。她強撐著站起來,這才看見主刀醫生的情況並不比自己好多少,手術服,口罩,額頭上血跡斑斑,隻是人家連眉頭也沒皺一下,該幹嘛幹嘛,隻讓護士幫他將臉上的血稍微抹了抹。
  主刀醫生手上動作未停,淡然開口:“還好,病人林愛梅全部陰性,也沒有乙肝。”
  麻醉師說:“上回有個得艾滋的,也是血管瘤,院裏是分兩組給做的手術,打算第一組一旦感染了,第二組接著上,一個個都跟炸碉堡的董存瑞似的。”
  主刀醫生應了一聲,又道:“還行麽?”
  白方方見他看了自己一眼,這才反應過來,忙說:“還,還好。”
  旁邊的一助神色有些兒不耐,想是怕她誤事,說:“頭幾次是這樣,要不下去休息休息?”
  白方方沒做聲,但是心裏一陣發虛,手也是不上力。"
  主刀醫生又看了她一眼,語氣溫和:“第一天這樣就可以了,你先去吃飯吧。”
  白方方不覺鬆了口氣,不得已隻好揀著台階下了,夢遊一樣正要轉身出去,卻又聽那人說:“有飯票嗎?我桌上擱了幾張,你先用著。”'
  白方方實習第一天就出了洋相,自信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她不得不埋頭學習,爭取多上手術鍛煉自己,與此同時,她的一部分心思在不知不覺中被人牽了過去。 她特地上網查了他的資曆和年齡,一切資料顯示,此人相當優秀。可惜,那些資料卻不曾表明,他是否有女朋友,或者是否已婚。
  她不敢往深了想,然而又控製不住希望多和他在一起的心情。她注意到這人有多種表象,工作上的認真穩重,與病人交道時的耐心和藹,對待他們這群學生又恩威並施,休息時的懶散隨和……她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白方方發現,偶爾空下來的時候,他喜歡一個人呆在科室外麵的露台上,靠在椅子上看看病曆,閉目養神,或者玩玩手機遊戲。有次遊戲沒通關,她聽見他用極低的 聲音罵了句粗話,她當時不覺一笑。等他也看見了她,她轉身出去,給他端了杯咖啡進來。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咖啡,道了謝,繼續坐在那裏玩手機。
  隻是那杯咖啡,他沒怎麽喝,後來她才知道,他一向不喜歡這玩意。
  有天天氣很好,白方方和幾個師兄在露台上討論手術,而他正站在另一邊和人低聲講電話,不時笑笑,看得出心情不錯。白方方豎起耳朵去聽,風有些兒大聽不清 楚,隻模模糊糊聽見他說“你現在真是比我還忙……誰做的我都不想吃,就想吃你做的菜……嗯,都好幾天沒了,你說該怎麽解決吧……”
  她忽然又聽見他提高了點聲音:“你這會兒跑來做什麽……”說著,他俯身往樓下看,看了幾眼又嘀咕了句什麽,轉身下樓去了。
  不多時,白方方就瞧見他的身影出現在樓底下的小花園裏,旁邊有一個年輕女的,兩人站得很近,看不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就見他伸手擰了那女人的臉一下。旁邊一個師兄道:“喏,方方,那就是你們的師娘,挺漂亮的。”
  白方方笑笑,沒說話。
  另一個師兄接著道:“陸主任是強人,聽說人連孩子也有了,工作家庭兩不誤,我要是在他這個年紀能混成這樣,那就好了。”
  幾天後,陸程禹召集他們幾個學生在下班後開了個會,大意是趁年輕應該多把精力放在學業上,別的不要想,以後上了手術台,也容不得你有半點分手,年輕人現在不努力讓自己變得優秀,以後選擇麵就會很窄。
  有個性格活潑的師兄立刻問他:“主任,你這是在和我們談學業還是感情生活呢?”
  他笑一笑:“都有,你現在的努力決定了你以後的生活,決定你以後會能遇上什麽樣的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都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更優秀,如果在年輕的時候不 努力提高自己,那麽以後你遇上的人也不會讓自己滿意,”他又補充,“在工作和學習方麵,女孩也不要因為性別因素就對自己放低要求,你們後麵要走的路還很 長,也很辛苦,所以你必須讓自己的性格更有韌性。比如你們的師母,和在座各位比起來,她的起點並不高,但是她對工作和生活相當投入也很有韌性,她的生活環 境是靠自己的努力慢慢改變的。”
  有師兄笑嘻嘻的問了句:“那您一定非常欣賞她。”
  陸程禹當時隨手翻了翻跟前的病曆夾,表情有些兒不自然,最後他答:“是的,非常欣賞。”
  幾個小年輕竊笑:“主任您好像臉紅了。”
  陸程禹卻是認真道:“這是實情,兩人之間,一段成熟穩定的感情是建立在相互欣賞和肯定的基礎上。”
  如陸程禹所言,塗苒現在越來越忙碌。小石頭出生後不久,兩人又住到一塊。塗苒辭職去了他給聯係的中學,做一名副科老師,剛開始還好,買菜做飯照顧孩子。沒過多久她就跑回來說:“以後請叫我塗主席。”
  陸程禹問:“為什麽?”
  塗苒挺得意:“我現在是我們學校的團支書和工會主席。”
  陸程禹不覺好笑:“你入黨了嗎?”
  “入了,上大學就入了。”
  過了幾個月,她抱了一堆書回來,宣布:“我以後周六周日要上課,你帶孩子。”
  “什麽課?”
  “教育學碩士。”
  那就讀吧。
  等到快讀完的時候,她又抱了一堆書回來,這回是她以前本科學的內容。她說:“陸程禹,我打算考你們學校的信息工程研究生,以後咱兩就是校友了。”
  陸程禹奇道:“你都奔三的人還考那玩意做什麽?”
她滿不在乎:“你是說我老了麽?可是別人都說看不出來呢。”
  “那是哄你玩的。”
  塗苒沒理他:“你不知道,現在這個機會太好了,隻要我過了分數線,就有導師願意收我。我朋友都幫我聯係好了,那個導師手上項目一堆堆的,特會賺錢。現在我的目標就是進大學。”
  “什麽朋友啊?”
“……”
  “姓李的還是姓顧的啊……喂,問你話呢?”
  好吧,那就讀吧。
  塗苒學得天昏地暗,從此他做飯買菜帶孩子的時間越來越多,兩人實在忙不過來了,把小石頭扔王偉荔那兒,扔陸程禹姑姑那兒,再不濟就扔給陸老爺子。過不了多久,她拚死拚活的考上了,才開始上課幫人做項目,她又打算考博。
  陸程禹簡直累到想死。
  塗苒巴著他說:“老公你做的菜最好吃了,你看我現在多聰明,一考一個準。以後請叫我塗博士。”
  他把她摟在懷裏使勁兒揉:“塗苒你就是一張嘴,哄得我為你做牛做馬。”
  可是有一天,陸老爺子也沒法給他們帶孩子了,原因是家裏又鬧開了鍋,起因是孫曉白兩口子。
  那會兒,蘇沫才走,佟瑞安和孫曉白就結婚了,可是這一兩年,孫曉白的肚子也沒見動靜,後來孫慧國急不過就逼著小兩口去做檢查。檢查結果出來,女方沒問題, 但是男方的前列腺有毛病。孫慧國大怒,說你這個佟瑞安,以前和別人生了個女兒就很好,怎麽到我們家就不行了?她還揚言,不管用什麽方法都好,要是再沒孩 子,就要休了佟瑞安,大不了給個十幾二十萬做賠償,不會下蛋的雞要他有何用?
  孫曉白自是不肯,母女倆就鬧開了。
沒人給帶孩子,兩人隻好自己看著。前些時院裏下來通知,他們可以搬家了。
  醫院豎了幾幢樓起來,他們分到一套房。兩人難得都有空,邊看孩子邊歪在家裏收拾舊屋,兩人的書加起來快堆成山,他們把不要的扔一堆需要裝箱的扔一堆,正在用的擱在另一塊。可是小石頭太能鬧騰,用他的玩具小推車這裏運一堆那裏挪一下,全弄混了。末了,還開始撕書玩。
  小石頭撈出一個日記本,正打算展開來撕,被塗苒劈手奪下。
  塗苒教育兒子:“這個千萬不能撕,這是你爸的寶貝。”
  陸程禹過來一瞧,當即給了塗苒一栗子。他從書堆裏又翻出另外幾本來,收成一摞裝進打算擺在地下室的紙箱裏。
  塗苒摸摸腦袋:“就裝這兒,你也太不珍惜了。”
陸程禹看她一眼:“不然放哪兒,寄回去?”
  塗苒說:“你想讓人夫離子散嗎?人家現在正懷著孕呢。”
  陸程禹沒理她。
  塗苒走過去攬住他的腰:“好好留著,到老了也是段回憶。要是年輕的時候也有人給我寫日記,我也會好好留著,並且和你吵架了還會拿出來看,以此安撫我受傷的心。真的。”
  陸程禹側頭看著她,又輕輕給她一栗子。
  塗苒還他一下:“不許打人,小石頭學去了多不好……以後等你們年紀大了,兩老頭老太太走街上遇著了,說不定還能嘮嗑上,抒發當年的情感。你這會兒給仍地下室,人到時候找你要,你拿出來幾本破的,那多寒磣。”
  陸程禹反手將她帶進懷裏:“我就說是你給扔的,我又悄悄撿回來了。”
  兩人說笑打鬧一陣,最後小石頭也加入戰鬥,那幾本日記本仍是和舊書一起擱在紙箱的角落裏。
  等到搬了家,陸程禹上班就方便多了,雖然工作一如既往的忙碌,但是能呆在家的時間更多了些。
  兩人又一起收拾新房子。
  塗苒在他的一箱資料裏發現了一本裝訂成冊的巨厚的印刷品,上麵有他的英文署名,其餘全是德語,她看不明白。塗苒拿去一問,才知道是他以前留學時候寫的博士論文。她興致缺缺的隨手翻到最後一頁,某個單詞忽而躍入眼簾,她不覺愣神。
  單詞是“Ran”。
  這回她沒問,自個兒跑去電腦邊上使用二無不著調的翻譯網站,搗鼓了半天,隱約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
  那是一句結束語,大意是:“謹以此書,感謝我的家人和我親愛的的妻子苒,並送給我未曾謀麵的孩子。”
  塗苒在電腦跟前發了一會兒呆,直到那人走到跟前來也不知道。
  陸程禹低頭看了看書,又看了看電腦,漫不經心的笑:“千萬別多想,這是論文的基本格式,我看別人都這麽寫,我就照著這麽寫了。”
  塗苒沒說話,徑直站起身,冷不丁撞倒他的下頜。陸程禹捂著下巴,向後退開一大步,冷眼瞅著她。
  塗苒走過去,輕輕抱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低低說了句:“你這人真討厭。”
  他也張開胳膊攬住她,低了頭,氣息拂過她額前的發:“嗯,那你還喜歡?”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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