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133年 大都會 瑪萊巴
我輸入資料的手忍不住發抖。
簡直太可惡了!再發達的大都會都有受虐待的孩子!
那個孩子正安靜地坐在旁邊,明亮的大眼睛,一看到我桌子上的花,頓時笑得非常開心。
所以我喜歡孩子,他們是那麽單純那麽無罪。這個世界給他多少他就回報多少。從不貪婪,從不抱怨。
他是我的一位小病人,7歲大,給繼父虐待,患有禁閉恐懼症,失語症。害怕所有條狀物體,恐懼煙酒的味道。他身上至少有30多處傷痕,其中還有二級燒傷。
這都是這個文明的社會賦予他的。
在這些孩子們習慣了世人的冷漠和人生的乏味後,我們拿什麽要他們熱愛生活?
我把記病曆磁盤取出來交到母親手上,“已有慈善機構願意付全部的醫療費用,所以一定要堅持帶孩子去治療外傷。還有,這種情況如果一直持續,務必招警。大人已經不幸,就絕不可再拖累孩子。”
母親含著淚。
護士長來敲門:“大小姐,上頭傳你去問話,限你十分鍾內到。”
我送那對母子出去。護士長問:“這次是什麽情況?”
“給繼父虐待。”
“嗬!”護士長說,“男人若不能保護婦孺,還要來做什麽?”
我笑著推她出門,“是。所以現在的女性個個如鐵金剛,全因為看透了人性自私和軟弱。”
門那邊是護士休息室。幾個年紀長的護士在窗戶下切切私語,護士長也湊過去,評價了一句:“恩!他確實英俊。”
我嚇一跳,兒子大學將畢業的護士長居然冒出這句話,急忙問:“說的是誰呢?”
“林嵐!這不關你的事!”護士長笑,“老牛肉不好啃。”
我嫌葡萄酸,“如今英俊且人品尚佳的男人,不是已婚就是喜好同性,當然輪不到我們這種小姑獨處的人了。”
一個護士把手上的書亮給我看,為護士長辯解:“護士長說得有理。知道我們在議論誰嗎?本市英雄人物——Syou。請問姐姐,你在課本上讀到他的事跡的時候多大?”
我莞爾:“原來是他。如果沒記錯,正是小學二年級。” 曆史課,有關他的那篇課文是考試重點。當初為了考好成績,下狠工夫背,現在還記得課本上寫到:讓我們踏著英雄的足跡前進!
所有人都笑起來。
那本雜誌的紅色標題書“SYOU先生逝世50周年”,下麵就是他的頭像,選的是他剛剛當上市長的時候,正年輕英俊,眉目如畫。
他是本市自治後的第一任市長,開辟了瑪萊巴的新局麵。或著說,是他實現了瑪萊巴的自治。
瑪萊巴的過去,就仿佛索菲亞大教堂的壁畫,有著豐富悠久的文化底蘊,卻給人文的煙火熏得黢黑。這樣說比較戲劇化,不過藝術也本是實際生活的升華。
現在看這繁榮昌盛的都會,並沒有帶有多少過去的影子。來的遊客都會感歎,多美麗安定的城市。他們不知道這裏曾經是亞洲的毒品和軍火的最大轉運地,不知道他們站的廣場在70年前曾有激烈的火拚,血流成河。
那時的瑪萊巴是走私商人的耶路撒冷,至今仍有大批的外來客偷渡入境,祖輩的說教讓他們始終不移地相信,瑪萊巴的月亮比世界其他地方的都要圓。
70年前這個城市用鮮血換來金錢,70年後這個城市用亞洲最大的購物中心清洗遊客的口袋。這一切一定程度上拜這位Syou·Phaedrus所賜。
Phaedrus,費德魯斯。一個古老的姓氏,Syou不是歐陸人,也不知道他自何處繼承來這個姓。
我不喜歡激進右派,不過他確實俊美非凡。總的來說我喜歡美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所以我還從沒去討厭過哪個美麗的人。
再說我也不了解他的世界。
我的世界是很簡單的。
我是一名兒童心理輔導師,早年在法國學習心理學,回來後一直在林氏綜合醫院的兒童醫療中心服務。當然我也有成人患者,生活這樣一個大都會,為了生存人如陀螺轉,是需要心理醫生傾訴發泄。
我總是很有耐心傾聽。我喜歡聽故事,尤其是現實生活中的故事,個個逼真得可怕,無奈惆悵,卻是生活的精華所在。
每到那時,我都有種強烈的存在感。病人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需要我給他們分析出了理所然來,指明出路,好讓他們繼續生活。我就如同指揮女神解析神的旨意一樣用精辟的話語給予安慰。
我並不是一個光講似是而非的話糊弄時間的醫生,我迷戀尋找最終答案,迷戀在表麵的表麵上,一層層往下挖,最後掘出根本所在。
那是一場刺激的遊戲。
門給推開,一個護理進來,見到我就叫:“林小姐,關風先生又在催了。”我急忙放下書,跟著她匆忙出去。
專家會診室的門是開著的,等我的人正背著手站在窗戶前,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他轉過了身,英俊的臉上盡是不悅。
我坐了下來,桌子上放著一份文件,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什麽——我的辭職書。
他坐我旁邊,把那份辭職書推向我,臉色很難看,“這是什麽東西?”
“如你所見。”我一攤手,“我的辭職書。”
“你不可以走!”他斬釘截鐵道。
我睨一眼,“你這話有問題。我是一個良好的公民,法律賦予我自由選擇職業的權利。”
關風表情嚴肅,“這是家族的產業,我是你哥哥,醫院有你的一半。”
我靠進椅子裏。
世間最複雜的感情莫過於親情。
關風實在難得。父親早早過世,他奮發讀書,將父親的那間小研究院發展成為瑪萊巴最大的綜合醫院,其間花了不過十年。實在不容易。
同時他也是個好兄長。父親去世後,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兩人回到娘家住,多少親戚孩子欺負我們沒有父親,他次次出來保護我。雖然我們各隨父母姓,感情卻比一般兄妹親。在幼時的我的眼裏,他也就意味著父親。
可他代替不了我的全部生活。
我溫柔道,“換個工作環境並不意味著我就要離開你。”
“你這樣讓我無法適應。”他說,“昨天回到辦公室,突然看到這個辭職書。你像丟石頭一樣把它突然丟給我。繼續留在家裏不好嗎?”
我笑。因為性別而產生的不同待遇,有些事是男生無法理解的。
林家女孩走路一定要戴玉,拜祖宗磕頭一定要響,市裏麵隨便進一家咖啡屋就可以碰到親戚。讀書籠統五個找不到工作的專業給選擇,找的丈夫統一出自一個範圍。
關風當然不理解,母親隨他闖蕩。他在美國讀書的時候隻身去大峽穀攀岩探險,困了三天沒有食物,大學讀到一般說換專業就換專業,跑回來重整家業,說把祖上的土地賣了就賣了。誰都不管他,我和母親支持他的全部活動。他人如其名,自由如風,不知成日浮在山間的嵐藹的寂寞。
也該是我瀟灑的時候了。
“我想換個環境。”我說。
“你沒必要去吃苦。”
我搖頭,“我今年25,早已成年。”
“這裏是本市最大最先進的綜合醫院,條件上好。”
我覺得好笑:“科學表明,條件最好的地方是母親的子宮,不愁衣食冷暖,沒有撕殺競爭,真正的人間天堂。可我們誰也回不去!”
關風幹脆換了個話題,說:“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他打開立體投影儀。我一看,時間一欄分明寫著“2045”。
他安了個鈕,出來一張模糊的立體影像,隱約見金色頭發,柔媚輪廓,“相信我,這案子會讓你身價暴漲,第二天霸占所有頭條。”
“說來聽聽。”
我並沒有怎麽在意聽他說話,隻想把人看仔細,無奈影像實在不清楚,又呈半透明狀,隻見一片柔媚的金色。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兒時的剪影畫,淡淡的,薄薄的,一張一個故事。
“關於NRS病毒的。”關風小心翼翼說。
我立刻警惕看他,仿佛聽到了仇人的名字。
然,難道不是仇人嗎?
瑪萊巴研究NRS,就好比出產葡萄酒的同時又流行愛滋病一樣,既從這病毒身上嚐到了甜頭,又深受其擾無法除根。
46年前,醫學前輩揭破NRS病毒之迷轟動了整個人類世界。那玩意好玩,唯一副作用就是不老不死,體力腦力大大優於常人。所以一時間人人爭奪,出了不少命案。後來發現製作出來的病毒讓人酗血和加速人的精神分裂。所以政府一直禁止在人體上實驗。
可還是有無數科學家在暗中研究這個神秘的病毒,克服人類自身局限的夢想讓他們棄危險於不顧。
我們的父親,病毒學家關仲天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病毒是我們一家的變數。
我聞虎色變,眯起眼睛。
“你在研究NRS?”我難以置信,轉而憤怒。
若不是這個病毒,或許父親本不會死於那場意外。而關風偏偏不吸取教訓,非要以身試法,不到黃河不死心。
他不信邪,我卻沒必要陪他上西天。
我起身要走,預約的病人估計快到了,那位女士一口咬定每月15晚上自己極想吃肉,並說夢到自己在原野上奔跑。我正在試著給她進行催眠,但她又抱怨就此睡不著。
“聽我說完。”關風拉住我,“我們在收容所找到的一個人,沒有明顯外傷,卻失去記憶。也許是出了意外才忘記以前的事,他的出身,他是怎麽流落到那個地方的,都是迷。”
“你漏了重要一點。”我指出來。
關風笑:“是。收容所在體檢時發現他血液異常,向我們通告的。”
“他是NRS病毒攜帶者?”我不敢相信。
“是。且,他和其他攜帶者有極大區別,他雖然有時候有輕微精神混亂,但平時思維清晰,談吐幹脆,意識和常人無異。”
我冷笑,“那還真是個現代版的吸血鬼伯爵。”
不知道他會不會在半夜露出尖牙齒,在女士的細白脖子上留下兩個齒印。金色頭發,迷人的眼睛,會笑,一身黑色筆挺西裝,有淡淡夜花芳香。
“我可以做什麽?”我問。
“我們希望你可以喚醒他的記憶。”
我立刻大笑起來,“你太會說笑話!你該帶那人去看腦科專家才是。我不過學過幾年心理學,開導抑鬱症患者罷了。我甚至還沒有自己立牌行醫,怎麽擔當得起這個重任?”
關風不悅:“別把我的話不當一回事。”
“可你這話有問題。我難道要像春之女神喚醒大地一樣用根橄欖苗點點他的腦袋,他頓時心神俱明,蘇醒過來?你何不直說他治療時候非常寂寞,欲派我陪他聊天,權當我做義工?”
我一語便抹去所有偽裝,關風不住裝模作樣咳嗽兩聲,才說:“不全是。”
“你們大可找個細心的護士。”
“你考慮得比較全麵。還可以旁敲側擊,幫助他恢複記憶。”
“這和病毒並無關係,你們要那做什麽?”
關風說,“他已經失去一切記憶,現在正處於彷徨階段,我們的絕大多數建議他都可以接受。我們告訴他我們想幫他找出身世,他同意配合。”
“然後?”我不大相信他們會那麽好心幫個陌生人恢複記憶。
“我們希望知道一些關於NRS病毒的事,比如,他是怎麽染上的!他的一些關係網等等。”
我的感覺開始不好起來。
古時候皇帝煉仙丹,求的是長生不老,現代人研究病毒,求的也不過是超越自然的力量,幾千年來都沒有長進。
“你們要拿他做實驗?”我問。
關風失笑,“我不是變態科學怪人,大小姐。我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NRS病毒在他身上沒有產生實驗中會產生的症狀,例如精神分裂。最好還能知道NRS是怎麽產生的。”
我當作笑話:“他不過是個倒黴的感染者,怎麽會知道病毒的產生?我都是直到10歲才知道自己是怎麽產生的!”
關風說:“我們研究這個病毒需要他幫助。”
我不這麽認為,“關先生,你已經走火入魔!他若不合作,你們是否會動刑,以臻圓滿?”
“情況並不複雜。你隻需要關注他的健康,排除他的焦慮。”關風說,“這和病毒沒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有關係!”我憤怒叫道,“和病毒有關的一切都是不祥的。死亡,瘋狂,扭曲!我已經受夠了!”
我拍桌而起,手邊的白瓷茶杯應聲翻落。
那一瞬間我隻覺得背脊涼透了,下意識緊捂住耳朵,可瓷器碎裂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傳入耳朵,令我毛骨悚然。
那一刻,我仿佛聽到了連綿不絕的瓷器玻璃碎裂的聲音,清脆,卻也恐怖。
我站在那裏動彈不了。
“你沒事吧?”他給我嚇住了。
我自幼就厭惡這種玻璃或瓷器碎裂的聲音,引為噩夢。
過了一會兒,我才說:“你為什麽要研究這個病毒呢?”
“我們的計劃並非見不得人的事,本市衛生組織把權利下放給本醫院研究,一切完全合理合法。”關風說,“機會難得,嵐,我需要證實。”
“證實什麽?”
“父親並沒有錯。”他說。
那瞬間我妥協了,因為他提到了父親。
天知道我們兄妹受了父親多大的影響,尤其是關風,中了蠱一般堅持走父親走的路。
我唏噓,“然後呢?你們研究NRS,用做軍事?”
“嵐!”他歎氣,“你想太多了,我沒有野心反政府。你不好奇?他的記憶就像未被發現的美洲大陸,你就是哥倫布,就是第一個進法老墓的人。”
我冷笑,哥倫布上岸後所作所為另人發指,進法老墓的沒一個好下場!
關風又說:“你也是在幫他,他思緒混亂的很,有幻聽,身體裏缺乏維生素。”
“讓他多睡覺,給他開安眠藥和多維。”我說。
“你……”他氣極,這時立體投影儀發出了一聲響。這儀器是和醫院的網絡連接的,那說明有新的信息傳來。
關風安了個鍵,原來的模糊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格外清晰的,約有本字典大小的頭像。我隻看了一眼就說不出話了,眼前全是那霧般的金色,其中有明亮而憂鬱的藍灰色的亮點。夏天清涼馥鬱的芬芳就這麽撲了過來,那優雅迷幻的顏色頓時迷住了眼睛。
我喃喃:“怎麽會,這世上居然有這種人。”
關風笑了,“怎麽樣?”他早料到我會動搖的,他是我的哥哥,他清楚我的脾氣我的喜好,最熟悉我的劣根性。他有把握就如同我身上的線牽在他手上一般。
我指那影像,問:“那就是他?”
他點頭。我呆著。
“怎麽看都不像。”總以為這種人都英俊挺拔,隨時可以從身後變出一隻玫瑰花來。可他看上去和我年紀相仿,表情含蓄,似有無限傷心事,是為了失去的記憶嗎?還是為了失去的人?
“他也是個受害者,嵐。”關風的口氣嚴肅起來,“你可以把他當作一個研究挑戰對象。我相信他對你也有幫助。回去好好看看他的資料,他人明天下午由分院轉過來,你就正式接手。我會囑咐人推掉你所有的預約,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你專門負責他,直到他恢複記憶為止……”
他最後說,“他唯一記得的,是自己的名字。他叫Kei。”
我回到私人辦公室,那位人狼太太已經等我很久了,非常不耐煩地說:“林醫生,你耽誤了我不少時間啊!”
我看著她那張紅紅綠綠的臉,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她又開始了千篇一律的嘮叨:“我又夢到在大草原奔跑,還不停尖叫。我丈夫把我搖醒,非常不滿,我自做這噩夢時他就煩我了。我該怎麽辦?”
我其實該說你要理解他,他對你非常擔心又幫不上忙,你們可以考慮分開睡。可那天我隻說了一句話:
“換掉他!”
[二]
Syou·Phaedrus是個傳奇式的人物,他上台的過程有幾分像幾百年前的明朝皇帝朱元璋。
是,他是最低下的井市之民出身,孤兒,做過小混混,別的同樣出生的孩子凍死在街頭,他卻知道靠幫賣烤肉的老板招攬生意來取點暖。
能將生存本能的極限發揮出來的人,也是做得一番大事業的人。
他後來走的並不是陽春白雪的道路,他走私。
江湖人做黑市生意就和學院畢業生坐辦公室一樣,都是為了生存。而任何一種生存都會妨礙到別人,所以也無關對錯。Syou就是在這種生存方式下長大。
他沒上台之前賺了很多很多錢,然後他收買了很多很多人,通過這些人和他的錢他得到了很大的權利,量積累成了一個高高的金字塔,他在最頂端。
那時候瑪萊巴有一股長時間操縱政治的勢力,軍人,和商人。Syou也是商人,一個大商人,最後他取得了軍人們的一票。他做得很絕,用正義和司法的名義聯合瑪萊巴的自衛隊冠冕堂皇地將對手清掃出了這個地區。
然後他修建學校、拍電影、立稅、填海造城,做瑪萊巴市長的工作。
後來他便當了市長。
時事造出來的英雄,瑪萊巴的拿破侖。
他上台後貢獻傑出,他重新塑造這個城市。不過他一人專權,下麵黑吃黑的事時有發生。後來他的女兒在他把他的集權要發揮至極境的時候取代了他的位子。
他很平靜地結束了政治生涯。
不過Syou確實有很多地方值得欽佩。
他接受的正規教育總共不到10年,他才幹的增長主要靠自學。他的勤奮這麽多年來一直傳為佳話,瑪萊巴的所有人都在讀書時學過他的事跡。有時候開玩笑,說監獄裏也該拿他的事跡教育犯人,至少Syou走私那麽多年,還從來沒有蹲過班房,真不虧為一門藝術。
現在的人說到那場大清掃,多少有點談論聖巴托羅繆之夜大屠殺一樣無關痛癢。我們所知道的那個和Syou對立的組織的性質已經在政治氛圍的潛移默化中成為邪教和愚昧的代名詞。
可仔細查找,還是會找到這樣的記錄:
義心會組織曆史悠久,據記載成立於1880年。起初是幾個受欺壓的小作坊主聯合起來形成的一個行會保護組織,後來逐漸發展壯大。隨著曆史的發展演變,它也由一個小小的地方勢力成長為一個集行業壟斷和軍事幹預一體的團體。簡而言之,一隻善良的小蜜蜂女大十八變,變成了殺人蜂。
在其操縱瑪萊巴的25年間,也不是除了牟利一事無成。其中就是著重發展生化科技,並有非常重大的突破。可惜的是組織瓦解時存放資料的硬盤全部給組織人員銷毀,基地毀滅性爆炸,事後找到的生化標本極少。但在這其中,工作人員發現了義心堂對NRS病毒的研究,這些資料大大幫助了醫學人員,促成了45年前NRS病毒研究的突破。但和義心堂一樣,醫學人員在NRS病毒最後的一個環節上無法進展。
由於SYOU市長於剛上任時就NRS病毒研究下達指示禁止在人體上做實驗,更嚴禁用活人做病毒標本,所以醫學界因為缺少實驗條件,一直沒有辦法就這一病毒給出最終的解釋。
生死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卻老想著要改變。
這樣著迷研究,並不是件好事。
父親傾其一生研究NRS,最後落個家破人忘,得不償失。現在關風接著他繼續研究,不知道還會給他和周圍人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變化。
唐炳傑就這樣開導我:“嵐,不要把事情想得那麽複雜。即使怕草繩,也早過了十年大限了。”
唐炳傑是我大學同學,高我三屆,是個很好的男子,可惜是不能結婚的那種。他祖母是Rose夫人的三女兒,嫁了唐學優的長孫,家裏做進出口生意,照理說該活得像個二世祖,成日喝酒打馬球。可他讀了幾年哲學後轉了性子,喜歡無憂無慮的日子,工作隻需維持樸素簡單的生活就好。家裏人好說歹說把他自蒙特卡羅海邊小屋勸回了瑪萊巴,在大學裏教一份書,假期滿世界旅遊,過神仙般的生活。
我很是羨慕他的自由,他便說:“嫁給我,我帶你環遊世界八十天。”
他自大學時就對我求婚,至今已是六周年紀念。可我依舊沒有答應。
也許等我厭倦了大都會裏的擁擠,會考慮加拿大湖區的靜溢空曠,可我現在還不想一輩子對牢一個男人,為他洗衣作飯生孩子。
每個女人都覺得自己該過上與眾不同的生活。再過上六年我依舊期待偶遇王子。
電話裏,他隻打量我一眼,立刻看出狀況:“可是辭職未成功?”
“是。”我說。
“有新的病人?”
“是。”
“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止境。”
我說:“是!”
“任何人都不了解你?”
我跳起來,“是!”
炳傑笑了,“下班後來你處晚飯,給你看樣東西。”
“好!”有人體諒理解實在幸福。
醫院派車來接我,車把我一直送到了醫院二樓的特殊客人停車席。
我很吃驚,我原以為會把那個人安置在醫院附屬的療養中心。那裏偏僻幽靜,很適合進行心理治療。
那個男子給安放在130層。
本醫院最高的一層。以前是個秘密實驗基地,後來實驗出了點意外給封閉了。關風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再度啟用。
我給人一路帶上到130樓,四個穿黑色警察製服的人走過來,說:“林醫生,為了安全考慮,我們可能要檢查一下。”然後自一旁走來一名女工作人員。
我很是吃驚,覺得這場麵像足了電影情節,我沒想到一切都那麽正式。還沒等我回過神,那女子已經把手放在我身上,皺眉頭道:“林醫生,您帶了什麽,好像是利器。”
我有點氣惱,把身上的一支造型扁平的書簽筆拿出來遞她麵前,道:“是!我空手道7段,隻一支筆就可以殺人無無形之中。”
女子尷尬地收回手,向我解釋:“請不要見怪。這也是上頭的命令,進來的醫務工作者隻可以帶醫療用品。”
然後她拿出一個胸牌,要給我掛在脖子上。我一驚,迅速道:“不用了,我別胸口。”
我脖子上從來不掛任何東西。是以很不理解那些太太小姐,掛那麽多玻璃珠子,不覺氣悶乎?
130樓。一切都是白色的,隻有青色的地磚無限延伸。我們的腳步聲回響在這空蕩蕩的走廊裏,分外響亮。他的房間在最盡頭,門口有兩名警衛人員和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
我知道在不知名的角落裏一定還駐紮著不知道多少人的警衛,一旦有騷動,定會傾巢而出,手持槍械,把闖進來的人掃成爛泥。
因為這是NRS病毒,一種可以超越人類極限的力量。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不放心關風。他可知道這是如何危險,這個小小病毒涉及到的情況根本不是他一個知識份子可以把持的。
野心!男人的野心!!女人永遠不會了解,他們為什麽總想證明點什麽。
穿西裝的男子走了過來,和我握手,說:“以後就麻煩林醫生了。我是治安負責人安德,現在由我來向您介紹一下這裏的保安裝置。”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磁卡,遞給我:“這張卡是啟動我身後這扇門的一次性磁卡。也就是說隻能由一個人使用一次就報廢。請用這張磁卡在門上的識別器上輸入指紋和眼角膜,以後您來這裏可以直接通過指紋或眼角膜進入。”
我打量那張磁卡,上麵有個獨特的標誌,是一隻線條優美的蝙蝠。我笑了起來,他們緊張是對的,裏麵關著的是一個吸血鬼,他們一不小心就會丟了小命。
我照著指示做,輸入了信息。門吱了一聲,緩緩開啟,一道白色簾子橫在門口,擋住了窺視屋內的視線。
安德站在我身後,“我們就不方便陪林醫生進去了。如果您有什麽需要,隻管告訴護士。”
果真,有護士從簾子那邊走了過來,把手一伸做個請的姿勢,“林醫生請隨我來。”
我轉過到簾子的那邊,看到了屋內的全景。
一間設備齊全,寬敞高檔,整潔且幽暗的房間。潔白的牆,米黃色長毛地毯,柚木家具,落地窗戶,針織壁掛,全套高檔家居設備,附獨立衛生間。窗簾放下來的,窗下有躺椅,我看到有個小東西縮在上麵。
片刻的恍惚,以為自己錯入了哪位高雅主人的臥室。下一刻,就有一個年輕男子擦拭著頭發上的水珠走來問:“小姐找人?”
護士湊過來,指著躺椅說:“他就在那。剛進完餐,做完檢查,給他服了安定,睡了。”
安定?“為什麽給他服鎮定藥?”
“林醫生,為了以防萬一。”護士訕訕笑道,“他曾傷害過我們一名護士。”
我走過去,護士就站在原地,沒有跟著我。
房間裏很暗,我的病人就如同一個布娃娃般躺在那張椅子上酣睡。他金色的頭發在朦朧的光線中散出柔和的暈光,襯托著臉龐俊美無瑕,他的皮膚白瓷一般光潔,在半透明中散發著微光,蒼白無血色。
他真是一個美麗的人。或許用美麗形容男人不合適,可我想不出配得上他的其他詞。
金光透過他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眼珠在眼皮下不住轉動,秀美的眉毛正輕輕擰著。
我知道他在做噩夢。
護士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退下了,空蕩蕩的屋子裏隻有我和我的病人。睡著了的他看上去那麽無害,如孩童般。
這個人就是Kei。
我在他旁邊輕輕坐下,房間裏有種甜蜜的氣息,讓人容易凝思冥想。
我計劃我的自我介紹。也許我該在他清醒的時候來,很多人都不想在剛醒的時候看到陌生人。我構思要問他的問題,他從哪裏來,以前遇到過什麽,他究竟還記得什麽?
突然有一隻手放在我的手上,我低頭一看,蒼白的,纖細的,冰涼的,一抬頭就望進了那片藍灰色的海裏。
我急忙站了起來。
他仿佛很吃驚,直了身子,盯著我身上的白大褂,張開嘴說不出話。
我迅速鎮定下來,自我介紹道:“我是林嵐,是您的護理醫生,請多指教……”手懸在空中,他沒有去握。我停了幾秒,把手收了回來。
他一直在打量我,視線從我的白大褂轉到我的臉,又從臉上轉回到白大褂。他穿著件寬鬆的亞麻衣服,我可以從這個高度看到他的鎖骨,他很瘦。
許久,他才開口,悅耳的聲音與空氣產生共鳴,純正的英語自然流瀉:“你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是。”我還不大理解他的意思,“醫院裏都有這味道。”
“人死了也是用這種藥水泡著的嗎?”
我一怔,說:“科學已經發達,現在保存屍體的藥水無色無味。”
我和他說這個做什麽?
他放鬆自己躺回椅子裏,像一隻庸懶的貓,仰視著我,嘴角帶著微笑。“我的醫生?”
“是。”我把手插進大衣口袋裏,“你可以叫我嵐。從今天起我負責照料你的營養和各方麵健康。我想我們可以合作得很愉快。”
我的話枯燥無味。可我又想不出其他什麽好說。
他顯得很迷惑,又擰著秀美的眉毛,問:“你多大歲數?”
我答:“25。”
他點點頭,然後把頭側著,仿佛在思考什麽。情況有點被動,應該是由我來問問題才對。於是我坐了下來,靠近他。
他突然出聲:“你能幫我恢複記憶……”
我說:“若時機成熟,你自己又願意,記憶才可以恢複。這不是醫生一相情願就可以有滿意結果的。”
“就沒有強製手法?”
我笑起來,“這不符合我做人的美學。”
他閉上眼睛側過身去,他的領口很大,這一動,我瞟到了他背上的紋身:好像是一雙翅膀。
不能飛的翅膀……
“我什麽也不記得了……”
“所有事?”
他仍背著我,“是的,我隻記得自己的名字。”
“那你現在睡得可好?”我輕柔地問。
他把頭微微轉過來了點,“還可以。”
“你一定遇到了很多艱難的事。”
“……我突然失去了一切……我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然後呢?沒有你認識的人出現嗎?沒有人幫助你嗎?”我問。
他直視我的眼睛,用他那雙憂鬱明亮的大眼睛。
“換作別人,通常會問:你是怎麽失憶的?關於那時的事你是否還記得?你當時身上沒帶可以證明你身份的東西嗎?這樣的問題。”
我微笑:“不急,這些問題都會一一問到的。”
他又沉默了一會,說:“偌大的世界,我隻知道自己。你小時候後迷過路嗎,醫生?”
我說:“我能理解。陌生的環境,誰都不認識,也沒有人來幫助你。那時才發現路很長,天很大,世界很空曠。而自己是那麽渺小。”
這番話起了作用,他這回把身子也轉了回來,“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包括自己小時候的事。”
“你定有個會溫柔抱著你的母親和一個把你高高舉起的父親。”
他嘴角抽了一下,垂下眼睛,沒有接我的話。他的目光掃過我手上拿著的資料本,問:“我的資料?”
“是的。”我翻了翻,“多奇怪,體檢表明,你曾經動過大手術,你的右肺下葉已被切除。”
他突然站了起來,白色的衣服在我眼前一晃而過。他站在落地窗前,抬起蒼白的手,解開胸前的紐扣。
我吃了一驚,覺得臉上的溫度在提升。
他的皮膚很白,是那種東方人裏的白,可以說是種柔和的月色,在這昏暗的房間裏,仿佛散發著光芒。米白色的衣服從他的肩膀上滑落,滑下胳膊,腰,落到了地上。
我瞪著他胸口,微微張開了嘴。
他低頭,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手撫摩上了那條觸目驚心的傷疤。雖然經過了很久的時間來愈合,但傷口的顏色還是比周圍皮膚的顏色要深點,帶著粉紅色。它是如此囂張地附在那片光滑白細的肌膚上,如此地不協調。
“你說的可是這個?”他問,我吃驚的表情把他逗樂了,他笑意加深。“我估計是失憶前弄的。很大……但不痛。”
我坐在那裏動不了,他俯視我的眼睛,補充到:“陰雨天和情緒激動時這裏會不舒服,但平時,它隻是個痕跡而已。”
我呆呆想到,他的記憶是否也和這傷一樣,雖然失去了,但一定還是留有痕跡在的。
我把衣服遞給他,“請穿上吧,小心著涼。”
他仿佛沒有聽到我說的話,轉過身往那張大床走去,掀開被子把自己裹住,睡覺去了。
我尷尬地站在那裏。
很顯然他不歡迎我。
我伸手摸了摸又紅又燙的臉,考慮著是否要這個時候出去給人看笑話。
安德還站在門外,對我鞠躬,假裝沒看見我的異常。
我咳了咳,按原路返回,走廊的盡頭站著一個人。我走過他的身邊的時候,他出聲問道:“怎麽樣?”
我站住,“關風要你也跟這個計劃,翔?”
他說:“我是他的秘書,他的所有事我都要負責安排處理。”
我瞟了他一眼,他俊秀的麵容一閃而過。
他何止是他的秘書。
我向他匯報:“他對所有人都不信任,我隻有機會做了一個乏味的自我介紹。”
翔笑,“不用急,你有的是時間。”
我歎氣,“生活真是多災多難。好好一個人,一旦有什麽差錯,頓時給踩在腳下,萬劫不複。”
“可我們則是將他捧在手心之上。”翔辯解。
“不過軟禁,說得動聽。”我問,“你們何時放他走?”
他說:“等到研究結束。”
那又是猴年馬月去了。
他們的話從來不可信。我倒是頗為同情Kei,NRS讓我對他帶有特別的好感和耐心。他現在是刀下魚肉,任人宰割,無親無故,孤獨寂寞。誰能給他關懷,誰能給他安慰?
若換做我,不論誰來關心,怕都會愛上對方。
人心是孤獨且脆弱的。
流金歲月 [三]
我工作後一人住套中等小別墅,有車有遊泳池,所以獨立也沒有吃什麽苦,生活很愜意。
我一進屋就喊:“多利!威士忌!加冰威士忌!”然後就往沙發上倒。
多利從廚房出來,“你自己看看,是否本都市的獨身女子生活都這麽墮落?”
我叫:“少廢話!我供你能源,你就安靜為我運作。”
多利送上飲料,“此時隻能是冰紅茶。”
“你敢!”
多利狡猾一笑:“那就更新您輸入的健康飲食單吧!”
我敗了下來。
電話響。
對方是一個女子,說:“我找林小姐。”
“我就是。”我答。
誰知對方忽然輕淺一笑,道:“猜猜我是誰呀?”
她是誰?“施夷光,蘇小小,瑪麗·安東耐特,還是戴安娜王妃?”我信口胡掰,也不管對方是否陌生人。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再次說:“我找林嵐小姐。”
“我就是。”我肯定。
那邊笑了,“嵐?我是Saiya啊!”
我驚呼了一聲。
林善雅是我表妹,她父親林敏文先生是我母親林敏君女士的弟弟。華人一表三千裏,她是我眾多表親中和我最親的一個,我們幾乎一起長大。
她的情況較為尷尬。
舅舅當初為了結婚和家長鬧翻了,所有財產遭收回,女方本來看中的就是他的錢,現在沒了金山,過了一年就離了婚。女兒也不要,丟在林家,又嫁人去了。所以Saiya極反感母親。
父親去世時我不過5歲,關風12歲,母親帶著我們回林家。那年她4歲,因照顧不周,又黑又瘦,看上去隻有3歲大。記憶中好像連完整的話也說不了幾句。一起吃飯,排骨掉桌子上,她就用手抓。
媽媽驚異不已,林家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樣的孩子。急忙幫她補課。老一輩的婦女特別有這種熱心。
Saiya聰敏過人。她那種受過苦的孩子總是比我知道上進的。
林家小孩都有教養,可也知道選擇朋友,他們都不愛和她玩耍,嫌她陰沉,隻有我才和她說話。
我們之間也不是完全和睦的。我們競爭從沒停止過,有時她甚至有些霸道。
每到那時母親便和我說:“善雅沒有母親,父親形同虛設,她失去太多,難免對周身事物看得很重,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你就莫要同她爭奪了。”
我一直讓她,她知道我對她好,會對我微笑。
我並不很讚賞她的生活態度。生活已經對她刻薄,她卻更加虐待自己,累人害己,不夠聰明。
可她始終是眾表親中和我最友愛的。
後來她出國讀書,學習太緊張,一年隻來兩三個電話,我常常聽不出她的聲音來。
我驚喜道:“林妹妹,”當初關風總愛這樣稱呼她,我也學上了,“林妹妹啊,終於想起我了?”
Saiya說:“嵐你真討厭,我和你說正經事呢!我要回來了。”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叫,“畢業答辯完了?怎麽我都一點不知道?”
“現在是實習階段,答辯還有幾個月呢。我申請回瑪萊巴,我受夠了水果色拉,簡直如同過期罐頭!”她的聲音清脆可愛,聽在耳裏是種享受。
我大笑,“我立刻告訴媽媽。你什麽時候到,我來接你。”
她說:“我知道你絕對忘了下月是祖母大壽,我們都要去朝拜呢!”
我果真忘了。
“我回來先去我爸那,壽宴上見。”然後掛了電話。
多利開了電視,新聞裏正報道SYOU生平,說他是如何奮鬥的。最初,也不過是個運輸公司的夥計,得到老板賞識,加入了組織,好好培養,一步一步往上爬。
“英雄是孤單的!”解說員如是說。
的確,因為英雄和智者向來比常人要看得高,看得遠,自然會沒有人共鳴而孤獨。上帝是公平的,凡人總是熱鬧而碌碌。
畫麵突然一換,急報插播。
“今天下午格林威治時間6點一刻,在市三環路南段的克米亞國際商貿大廈發生恐怖爆炸事件。恐怖份子將自製炸彈安放在大廈一樓一間咖啡屋內,當場炸死17人,傷者人數已經上升到34人。遇難者還包括三名兒童和一名懷孕婦女。目前還沒有任何一個組織表示對這次爆炸事件負責。”
我不由感歎:“再文明的人類也有恐怖事件。”
炳傑正敲門進來,聽到我的話,笑道:“林議員對我市目前治安有何看法?”
我去接過他手上一個大盒子,“這是什麽?”
“下月你祖母過生,你可有準備禮物?”他問。
“不過再送一本365頁的日記本,或是你還有什麽好法子?”
他把盒子打開,裏麵是個宜興紫砂壺。
我頓時叫好!那是一隻鬆鶴提梁壺,鬆為柄,鶴為肚,通體金棕,甚是漂亮。炳傑還揭開蓋子給我看裏麵。這個壺年代久遠,壺內壁上結有厚厚茶垢,這樣,空壺注入沸水都會有一股清淡的香味。
“這茶垢可都是上等鐵觀音。”他特別得意。
我笑著搖頭:“上次送清乾隆古幣,這次是宋宜興紫砂,下次恐怕是秦時的錯金銀帶鉤了!炳傑,你可要想好了,假若老祖宗百年之後沒有把這些寶貝傳給我,你損失就大了!”
他溫柔說:“你就是最大的寶貝,我還要其他的做什麽?”
我頓時感動。
有時想,自己還真該嫁給他。他絕對會一輩子對我好。
可跟著他一輩子做個遊牧民族,怕又不是我所願。
“我們結婚,我帶你去極地島蜜月。”他一有時間便向我求婚。
“然後回來定居。”我說。
“水停則死。”他說。
“樹移則枯。”我說。
所以我一直沒嫁他。
但和炳傑在一起是很輕鬆自在的。這就是我喜歡他的原因。
第二天準時起來去上班。
我的病人在插花。
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彎著腰擺弄著一隻白色的鬱金香,他仔細修剪它修長的枝幹,然後把它插進一個玻璃花瓶裏,花瓶裏已經有好幾隻黃色和白色的鬱金香了。窗戶開著,風吹窗紗飛舞,他寬大的白色襯衣的下擺也飛起來,猶如一對翅膀。
我打從心底感歎,真是個美麗的男人。
我問:“誰送來的,好美啊!”
“我請護士小姐給我買的。”他說,“我醒來的時候看天氣那麽好,房間裏不可以沒有花。可惜沒有紅色的……”
愛花的男人不會是個難於相處的男人。
“你想喝點什麽?這裏有祁門紅茶,我還沒有嚐過,並不知道是否正宗。”
那一套瓷器咣鐺作響,仿佛一碰就會掉下來碎掉,我謝敬不敏。
KEI眯著眼睛,他的眼睫毛又長又直。
“你會天天來麽?”他問。
“照料你是我的工作。”
他瞟了一眼我的手,“你平時做什麽工作的?”
“我是個心理醫生。”
“護士也這麽說。”
我笑,“她還和你說了什麽?”
“你不喜歡她們和我說話?”
“沒人喜歡別人在背後對他評頭論足。”
“我們該談點什麽的好。”他說,“現在這樣真讓人枯燥。”
“也許你願意和我說說你的夢。”我說,“這是恢複你的記憶的唯一途徑。”
他伸出一支蒼白的手指豎在我麵前:“不!這隻是最人道的方法!”
我瞬間紅了臉,訥訥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麽。
也許是我的樣子非常窘迫,KEI放過我了。他揮揮手,坐回椅子裏。
他遠比看上去要成熟世故,且精明老練,我的任何舉動都逃不脫他的法眼。這點頗像我們大學時的一個教授,每次去找他要分的時候,他總是從眼鏡後掃一眼,說:“那把理由拿來。”讓人不寒而栗。
他有一雙犀利的眸子。
Kei問我:“現在是幾月了?”
我答:“十月初。”
“瑪萊巴是亞熱帶城市吧?”
“是。已經非常靠近熱帶。”
“那冬天必定少雪了?”
“隔幾年有那麽幾天會下。”
他遺憾道:“我喜歡雪呢。我昨天夢到自己站在雪地裏,和一個孩子一起堆雪人。”
我說:“我連這樣的夢都沒有。我從不知道大雪的樣子。”
他告訴:“英國蘇格蘭北部的小島上看雪是最美的。天地間一片荒涼,覺得下一刻上帝就會孤獨地降臨人間。”
可見他並未如他所說那樣忘記了一切,他至少記得蘇格蘭的雪。
Kei伸出右手撐著頭,食指和中指習慣性地放在唇邊。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包七星放到茶幾上。
他很吃驚,“不會吧?女孩子不該抽煙的!”然後抽了根煙出來,感激地看我一眼。
我笑,他與我一般大,口氣卻似我母親。她總大叫,嵐!你又抽煙!和你說多少次了!架勢活似要拆了所有香煙製造廠。
我接著把打火機丟給他,他熟練地接住,點燃了煙,非常享受的吸了一口。
我問,“他們告訴我,說是在收容所裏找到你的。你是怎麽流浪去的?”
“我昏倒在巷子裏,醒來就發現我在那間慈善堂了。恩,這個城市的慈善機構非常不錯。那裏的待遇很好……”
“然後就隨他們來到這裏了?”
他突然譏笑,“是啊,他們給我換上芬利爾的衣服,請我上德國轎車。”
很顯然其中有隱情,他的口氣隱隱不甘心。
他皺皺眉頭看了看天,然後繼續說,“我不知道他們會找了個小姑娘來做我的醫生,你看上去隻有20歲,林小姐。”
“年齡並不能決定一切。”我答。
“也是,貴市市長未滿30就坐上了那位子。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你不是本市人?”
“我不知道。”他笑,“你說我該屬於哪裏?”
我搖頭,“若已經查出你身世,我也不必來麻煩你了。”
“不算麻煩。”他開始抽第二根煙,“每天準時有一位美麗知性的女子陪伴聊天,對任何一位男士來說都是種享受。”
我這回笑不起來了,連臉紅也做不到。他這是在蔑視我的職業。
他沒看我的表情,繼續說,“你可有出國留學?”
“是,在國外讀的大學。”
“沒有男朋友?”
我不得不說,“也許該我問問你……”
他很不解,“醫生,你可以問我的,不過是我還記得什麽。”
真把我形容的猥褻不堪。
他得意笑起來,“林小姐,你定力不夠。”
我幹笑。他存心捉弄我,我又何必倒貼上去供他捏圓捶扁?
可是NRS讓他變成這樣?
警惕,多疑,冷漠,刻薄。
我完全體諒他,但和他話不投機。同樣是NRS的受害者,他的故事遠比我的複雜苦澀,可他不願意多我說。
KEI有完美的男中音,可他說的話並不如他的聲音一般動聽,他笑道:“林小姐,我向來認為學心理學有一大好處,就是可以看透人心。若是男朋友變心,一定早早知道。”
“看透有何用,最難操縱的就是人了。”
他皺眉,秀美的眉毛輕輕打絞的樣子很是好看,“這是不對的,林小姐。一個人本就不該想著去控製另一個人!”
我站了起來,打算離去。
他看了看時間,“不留下來午飯。”
即使這樣一句話,聽在我耳朵裏,也是別有深意的。
他無外乎在嘲笑我的工作。
他並不喜歡我。
走出醫院大門時正是中午,太陽晃眼睛。我站在路邊迷茫了片刻,往鬱金香廣場走去。醫院離那隻有二十多分鍾路,以前下午下班總愛去那的一家叫TULIP的酒吧小坐。
可是現在還是中午,它當然緊閉大門了。
我是如此迷惘,突然覺得天地如此之大居然沒個我可以去的地方。
鬱金香廣場,原來是本市是中心廣場,還叫過攝政廣場,SYOU上台後給它換了名字。它是瑪萊巴發展的見證,從當初的流鶯區到現在的國際購物中心,它總是活躍在瑪萊巴市民的生活中。
鬱金香,TULIP,是他最心愛的大女兒的名字。本市還有個中心花園叫ROSE,是以他小女兒的名字命的名。
所以說做權勢者親屬總有他的好處。學醫有什麽好,我就不希望我父親把某個新發現的病菌以我的名字命名。
廣場中心有噴水池,和所有噴水池一樣滿是許願硬幣。有少男少女正在池邊許願,銀色的硬幣劃一道優美弧線落入池中。
有孩子纏著父親給她買糖果,父親溺愛地將女兒高高抱起。
記憶中,我的父親也沒有把我高高抱起,而母親,則總是在憂鬱哀歎中撫養我們。
光鮮的外表也遮掩不住一些遺憾殘缺。
鴿子飛舞,一派祥和的景象。
廣場文明於亞洲,還在於它有一座全亞洲最高的塑像——Syou的塑像。世界上還有另一座塑像可以和它媲美,那是立在紐約的自由女神像。
Syou塑像本身就是一個集實用和美觀於一體的建築,底座的大門通向地下的購物廣場,四個電梯供遊人上到塑像頂層。那裏有一個可以俯瞰瑪萊巴的平台,就設在Syou的肩膀上。所謂“站在偉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讓世人看看他所看到的世界。
我抬頭看SYOU的塑像,他日日夜夜地凝視遠方。看著誰?少年時錯過的倩影?婚後長期分居的妻子?和自己關係惡劣的小女兒?還是這個城市?
不會是最後一個,這個城市是他最驕傲最自豪的作品,怎麽會用那麽憂傷的眼神。
這塑像製作於他35歲生日。據說那時已經開始酗酒了。
他不快樂,誰都知道。
但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誰又見過快樂的成年人?
有人拉我的衣服,我低頭一看,是買花的小女孩,拿一束紅色的鬱金香,說:“小姐買束鬱金香吧。今天是本市的獨立紀念日呢!”
後來當我捧著一大束鬱金香加一瓶珍藏的馬提尼走上130層的時候,安德不由瞪大眼睛。
我把花和酒賽他懷裏,他突然臉紅起來。
我笑:“不是給你的。把它們給裏麵的那個人,和他說今天是本市獨立日。”
安德瞪大眼睛。
我轉身離去,安德抱著那一大束紅色鬱金香的樣子讓我想笑。
炳傑來接我,開一輛黑色寶馬,搖下窗戶,問:“我的普緒刻,現在是下午4點不到,可否撥冗陪我去一處喝杯午茶?”
我咯咯笑,他總是能讓我開心,“什麽地方?”
“看你是否願意聽老人講故事了?”
我立刻猜到是誰,“可是Rose夫人從梵帝岡朝聖回來了?“
“正是。”他說,“太祖母想你了,叫我帶上你去。”
我上了車,車剛開動的時候,我見關風陪同兩名軍官從樓裏走了出來。
早聽人說,林氏正同軍醫院合作。
我對這間醫院了解太少了。
流金歲月[四]
Rose夫人是Syou的小女兒。
現在的女子可以不知道市長是誰,但絕對不會不知道“孫文清”是誰。尤其是我們這一輩,幾乎是讀著她寫的《流年》長大的。她在現在的女子心中簡直如同百多年前的張愛玲。
記得第一次同炳傑去見她,她問我:“林小姐,你可知道為什麽自古結親家都稱做結秦晉之好嗎?”
我說不知道。
她笑答:“那是因為秦晉兩國屢屢結親,卻又屢屢交戰,正合了親家的本意。”
既說了笑話,又暗示了我和炳傑的關係。
頓時愛上這個聰慧幽默的老人。
我算了算,她也有105歲了,雖然科技發達,能活到這年紀真是長壽了。她的姐姐,本市自治後的第二任市長,早在二十多年前去世。後世的子孫居然沒有一個從政的,倒是斷了閑話。
老夫人住Syou傳下來的老屋子,是座美國鄉村風格的別墅,叫“費園”。
老管家笑吟吟請我們先去茶室坐,“Tulip夫人的屋子拍賣了,老太爺的遺物昨天從Tulip夫人的屋子裏搬了過來,很多還堆在客廳收拾不了呢!”
炳傑頓時激動起來,拉起我的手,“我們先去看看,我想讓你看看Syou的那個冰裂紋花瓶。”
他帶我去書房。
裏麵可以站人的地方已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東西。水晶吊燈裝盒子裏,一套紅釉木椅子,一張孔雀石桌子,桌子上放著黃銅鎮紙,達芬克工藝的台燈,還有各種大大小小的玩意。我看到還有小孩子玩的人偶娃娃。還有幾隻漂亮的金筆。
“他愛寫字,給女兒的信向來都是親筆寫的,嫌一台機器傳達不了感情。”炳傑說。
我看到了Syou寫給大女兒的便條,遒勁的字體書:“……拿破侖說過,他情願做法國鄉間一介農夫,而不是殺人如麻的拿破侖大帝;所羅門王逝世時慨歎生命空虛無盡……”
咦?什麽東西?“為何得到一切的人統一抱怨空虛無聊?”
炳傑微笑:“誰都得不到一切。他失去的東西我們都看不到罷了。”
“沒有失去,又怎麽有獲得?”
“他大概覺得自己得不償失。”
我笑,“誰能愉快的收獲一輩子?那統統是不知足。”
炳傑拿起一個花瓶,我說:“你看看。就是這個,可看出了什麽故事?”
我長期經他熏陶,耳濡目染,認出這是個晚清年間很常見的冰裂紋仿哥窯瓶,在Syou那個年代並不很值錢。而且這個瓶子給人一重笨重木呆的感覺,我不喜歡。況且我一看到瓷器玻璃就心驚肉跳。
“仿佛是一具屍體。”
他不住點頭,“聰明的女子!這瓶子仔細一看,看得出曾經摔碎過,後來請人專門拚補起來的。家裏人誰都不知道這瓶子的故事,老祖母說Syou在世時將它視若珍寶。大家都以為是難得的古玩。後來有行家告訴他們,若這瓶子不是Syou收藏過的,根本不值錢。”
他小心托起那個漂亮的瓶子給我看,我湊過去,隻見上麵全是裂紋,也不知道哪條是摔的,哪條是燒的。我奇怪這樣的瓶子居然可以屹立不倒擺上三、四百年。
“這東西落地,可還找得回來?”我問。
“所以說Syou要去拚它非常困難。可他居然還是把碎片搜集齊了,自己送到修古董的店拚的。”
“會不會是少年時愛過的一個女孩摔的?”
“你們女人總有玫瑰色的幻想。” 炳傑溫柔笑。
Syou的古董很多。“他搜集了古董,其中不乏價值連城之物。很多都是給走私商人倒賣時給他攔救下來的,或是還回了出產地,或是自己收藏了。”
我指著旁邊一個衣帽架,問:“這又是什麽年代的?”
炳傑把架子輕拿過來,說:“這件可值錢。”指著上麵兩個歌特體的刻字“V R”給我看。
“是什麽?”我問。
他笑,“這可不是視覺搖滾,V是維多利亞,R指女皇。這是英國宮廷女皇禦用之物。”
我咋舌,“好老的東西。”
“而且價值連城。有一說法是一個過世的朋友送的,Syou一直留用至去世。”
“常聽老一輩的說他重義氣。”
“道上混著起家的,特別注重這個。”炳傑說,“他就是那種可以為了兄弟兩肋插刀的人。在2056年的那次爆炸事件中,也是保證了所有人撤離後,才乘直升飛機走的。飛機離開樓頂10秒後73層高的樓瞬間毀滅。這件事傳為佳話。”
“這樣的人,自幼出生入死,早就練成了金剛不死之身。”我感歎。
再走進去,都是Syou的生活照片,和他哥哥的,和妻子或女兒的。有一張全家福,小女兒那時才出生,抱在膝上。照片裏夫人冷漠著一張臉,他看著鏡頭也是清淡無神的。一家仿佛剛從政治監獄裏放出來。
他的大女兒與他不十分像,自然非常美麗,瓜子臉,亞麻色的頭發,藍眼睛……
就遺傳學而言,黑眼睛的母親和綠眼睛的父親是沒可能生出藍眼睛的小孩的。
這件事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
我便轉去看Syou的藏書。他的書很多,一般他這樣的人的藏書都很多,一排一排一直排了100多排,讓這間書房更加擁擠不堪。我轉著轉著,就一路走到最裏麵。
午後的陽光照在那些鍍著金邊的藏書上,照在那段沉默的曆史上。我手指一本一本劃過,發出的嗑嗑聲仿佛像西班牙語裏那漂亮的彈音,又橡橡膠珠子落到地上,滿地錚琮。
我隨手在一整套精裝希臘神話中抽了一本,翻開來一看,正是伊阿宋和美狄亞的故事。
美麗聰明的公主為了愛人,幫他偷了金羊毛,為他殺了自己的兄弟,背叛了祖國隨他私奔。可最後伊阿宋卻拋棄了她娶了別國的公主。她悲憤之下殺了那個公主和自己的孩子,一走了之。
是個非常血腥的故事。
書上有人寫了一句話:“這是他離開的第七天,我努力在這七天內重生,但我失敗了。他並沒有回來拯救我……”
誰?是哪一個失意人?
這樣悲傷絕望的話,仿佛羅密歐對著昏睡的茱麗葉哭泣。
抬頭的那瞬間,我從這本書抽離後的空格對麵,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漂亮的,深邃的,男人的眼睛。
他淡淡掃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什麽人?
那絕不是炳傑!炳傑是不會有這樣冷淡憂傷的眼神的。
我急忙跑到書架對麵,可那裏空空,沒有人。風從窗戶吹了進來。
炳傑過來找我:“太祖母在花園等我們呢。”
我急忙拉著他問:“炳傑,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男人?”
他疑惑。“男人?”
“我不知道,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剛才和我隔著書架望了一眼。”
“不。”他搖頭,“這裏就我們兩個人,沒有什麽男人。”
我拉他到那個空格前,說:“就是從這裏看到的,隻看到一雙眼睛。那人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炳傑湊過去,隻看了一看,立刻笑著轉過頭來,對我說:“你自己再來看看,看是誰的眼睛?”
我狐疑著再看過去。對麵的牆上掛有一張Syou年輕時的畫像,一雙眼睛正看向窗戶那邊。
我覺得毛骨悚然,叫:“剛才那雙眼睛明明是看著我的!”
“那是錯覺!”他說。
我不信,“炳傑,這裏都是他用過的東西,你說他不會是顯靈了吧?”
炳傑哭笑不得,“你也是個醫生,怎麽可以這麽迷信?”
我自己也覺得可笑。
後院,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婦人從手裏的花草中抬起頭,見到了我們,笑眯眯道:“來了。來了。”
我上前幾步握住她的手,“老夫人好,梵帝岡可有趣?教皇可好?”
她笑嗬嗬說:“教皇好得不得了,他門前廣場上全是鴿子,行人走不成路。”
“有沒有去意大利轉一圈?”
“想呀!年輕時和我丈夫年年都去參加狂歡節,現在樓上走樓下都累人。”她的精神很好,說話清晰,思路敏捷,也多虧了現代醫學技術。
她父親Syou就不同了。他的生命後期健康狀況極差,可是醫生卻發現沒辦法給他移植器官。他的血液有病變。
她招呼我們坐下,茶幾上已經擺滿了精美的茶點,我才想起沒有吃午飯。
“威尼斯也是個美麗的城市。”夫人說,“可惜愈加給淹得不成樣子。他們的人也在搬走曆史遺物了。”
“真是不可思議,瑪萊巴正又通過一項填海條例呢!”
她問炳傑:“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每個人都覺得我們應該已經結了婚。
炳傑說:“老祖宗,”他們家人都這麽叫她,“嵐還年輕,我還要調職。不急。”
“你們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她說,“現代人都不願意結婚,而政府還在不斷出台婚姻保障法。”
寫作人,說話也是那麽富有情調。
炳傑笑:“老祖宗,我給你拿披肩去,已經入秋了。”他也怕這個話題。
他一走開,Rose夫人就問我:“最近可忙?”
“還好。”我答。
“病人可算合作?”
我笑了,這問題問得真巧。
“不。這讓我非常苦惱。”
“也算是考驗,林小姐是個有親和力的女性,取得他的信任不會難。”夫人低頭給咖啡加奶精。我借這機會回頭望,炳傑正走進屋裏去。
Rose夫人說:“他不知道。”
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炳傑什麽都不知道。不過他知道了也沒什麽,誰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種叫NRS的病毒。他若不知道我才稀罕。而Rose夫人什麽都知道也不奇怪。她是Syou的女兒,她甚至可以朝見教皇。
“那個人是誰?為什麽你們對他都那麽小心翼翼?”我問。
夫人笑出聲來,“真是個可愛的孩子。他可曾為難你!”
“他以作弄我為樂。”我很委屈,“而關風似乎對我隱瞞了很多,我對事情原委一無所知。沒有頭緒,自然也非常被動。”
夫人輕輕拍拍我的手,“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複雜。我們所做的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的。”
這我當然知道,人總要先維護自己的利益,再談別人的生存。
“我一直在尋找他。”夫人說,“自我姐姐去世後就一直在尋找。我想從他那裏得到一些證實。你也許不明白,林小姐,過去的事不如你想象的那樣簡單。”
“你們認識?”
“有一麵之緣。”
“可即使從令姐去世算起,也已經有二十多年了,那時也許他才出生……”
夫人嗬嗬笑,笑我的愚昧無知,“你不會以為他如同看上去一樣和你一個年紀吧?”
我怎麽會知道?莫非他真是傳說中的吸血鬼,不老不死,非我族類。
夫人問我:“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我笑,“了解一個人,至少需要三個月。”
夫人沉吟片刻就沒再說什麽。
回去的路上我這麽和炳傑說:“她老了,還很寂寞。可她還是Syou的女兒,雖然她不像她姐姐那樣一度大權在握,雖然她隻是個不關心政治的作家,但她畢竟是王者的女兒。她或許慈祥,但她的手段絕對是你我想象不到的。”
炳傑笑:“她和你說了什麽?”
我撒謊:“她的過去。”
“她是個不幸福的女子,和父母感情不和,理想得不到支持,被男人欺騙,未婚先孕,丈夫和她情投意合,卻又早早去世。”
“這樣憂傷的過去,可還是挺下來了。她實在偉大!”
“她是個可愛的老人。”
我微笑,“我從不懷疑這點。”
車窗外燈火通明,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
KEI此時定是也望著這大都會裏的繁華夜景,仔細品味他的某個夢。
他再次看到我似乎很開心,微笑著說:“昨天謝謝你的花和酒。”
我的心情也好,“可有放一曲多夫特曼助興對月暢飲?”
他搖頭,“馬提尼太奢侈。一個人喝,還是威士忌的好。”
我拿出今天的鬱金香,他樂了,“林小姐不會以後每天一束花來打動我吧?”
“我的薪水隻負擔得起每周一束。”我把花插進花瓶裏。
他看起來精神很好,和我第一次見到時的那個仿佛一直在夢中遊蕩的人有很大的區別。
幹練,神采飛揚。
他去把窗簾拉開,外麵陽光普照。落地窗下的城市給籠罩在清晨的薄霧裏,鴿子繞著不遠處一坐基督教堂的尖塔飛翔著。
“這個城市祥和寧靜。”他說,“我很喜歡這裏的陽光,有種新生的感覺。”
“可在這之前也曾走過很長一段黑暗的歲月。”
“但也有同樣的早晨。”他說,轉過來,“林小姐,你父親可有把你高高舉起過?”
我一時不解,說:“那是小時候的事了,他總管我叫他的愛麗兒。”
“小美人魚?”
“不。”我苦笑,“是一種病毒,由他研製出來的,神經病毒,中毒者會暫掉許多不快樂的事。但維持時間不過30分鍾。”
“那30分鍾後呢?”
“他會放下我進研究室繼續工作。”
他總對我有濃厚興趣,繼續問:“總有不工作的時候。”
“他要休息。”
“工作比你重要?”
“工作是他的生命。”
“他研究什麽?”
“他是個知名的病毒學家,我哥哥色繼承他的事業繼續研究。”
Kei挑了挑眉毛,“什麽病毒。”
我說:“和你有關的那種病毒。”
Kei很吃驚。
我繼續說:“告訴我Kei,這個病毒是否和麻醉劑一樣讓人容易上癮?為何他們執迷不悟?”
Kei卻問:“來給我檢查的關醫生是你什麽人?”
“家兄。”
“我有機會見到令尊嗎?”
我歎氣,“家父去世已有二十年了。”
“怎麽死的?”
我覺得非常不舒服,卻還是回答他,“在實驗室裏出的意外。,有毒氣體泄漏。”
我的聲音微弱不可聞,Kei便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他注視我一會,陷入沉思。
“昨天睡得好嗎?”我問。
他坐進那張椅子裏。我有種不大好的預感,他一坐進那張椅子,就仿佛躲進了自己的城堡,我再看不見他真麵目。
“你平時做點什麽夢?”他問我。
果真有夢。
我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Kei眯著眼睛笑。他的笑容是那種美得讓人毛骨悚然的。陰冷的,滿腹心思的。加上他大眼睛帶著的憂鬱,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神秘。
以前陪朋友見過一個媒靈師,就有這種洞察一切的神秘微笑。
“你來幫我解解夢。”他說。
“你夢到什麽?一隻蝴蝶,還是七頭瘦牛,七頭肥牛?”我輕笑,解夢?心理科醫生最擅長的就是解夢。
“一個女人。”他也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是否美麗?”女人最關心這個。
“她背對著我。”
“其他場景呢?”
“有一麵鏡子,她的頭擋著,我看不到她在鏡子裏的臉。”
像部幽靈電影。
“隻有這一個夢?”
“你隻能一個一個的解。”他答。
我說:“可你並不想我解夢,你隻想說與我聽罷了。”
他笑。
許久,他才開口說:“有個夢一直迷惑我許久。”
我仔細聽。
“夢裏我身處破敗的巷子裏,不停奔跑……我穿紅色外套,滿身是血。我不知道要去哪裏,某個地方總有人在叫我……”
他停了好一會,我都以為他說完了,他又開口說:“有時還抱著一個孩子,約歲多,有時則牽一個七八歲孩子的手。都是在奔跑……”
“隻是奔跑,沒有叫喊什麽的?”
他不解,“有什麽其他意思嗎?”
“有時在夢中奔跑和叫喊其實來自於兒時的遊戲。”
“不,”他搖頭,“沒有。隻有奔跑,和陰暗的巷子。”
“次次一樣。”
“沒有很大變化。”
我來了興趣,也許日後和他相處的日子不是那麽難過,我可以尋找他的記憶。這是幅三千份拚圖,若堅持到最後,掛出來可以裝點我接下去的人生。
“你現在的記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眯著眼睛,風趣說:“在我不記得過去的事的時候。”
“那也有個具體時間。”
“林小姐,我苦惱已經來不及,哪還會注意記下這日子等到下一年慶祝失憶周年紀念。”
“你有隱瞞。這不是意外導致的失憶。”
“醫生,你是科學的化身,怎可以這樣武斷?”
他裂開嘴笑了,我看到了他尖尖的牙齒。不知怎麽的,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有種美感。
我攤手,退一步,“大概時間?”
“盛夏的時候,約莫7月末。”
“沒有遇到什麽人認識你的?”
“沒有,”他搖頭,“沒人突然抓著我的手說,KEI,我終於找到你了!然後帶我回家,把我塞進幹淨柔軟的床裏,給我一杯熱咖啡。都沒有,我一直流浪。”
現實中是即使迷路了也隻找得到問路的,而沒有領路人。這年頭已經沒人誰會來管你死活,救得了自己的還是自己。
“發現自己酗血呢?”
“那是本能。有人襲擊我,我反抗,然後幹掉了他。”他眯著眼睛,用手比畫了一下,“抓住他不讓他反抗,那時想也沒想就咬住了他的脖子。”
我嘩然,“那你是怎麽來的瑪萊巴?”
他挑挑嘴角,“我想我未曾離開過……”
未曾離開過?
這樣的一個人曾和我在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方空氣。
他曾有怎麽樣的過去,一個怎樣的過去?他可愛過?他可失去過?
Kei沉思的時候總是美的。他什麽時候都是美的。
仿佛鬱金香一樣高貴孤獨的美。
但他始終是一個人,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來欣賞他的美。
流金歲月[五]
關風把我叫去。
他放下手裏的工作,問我:“可有什麽進展?”
“剛討論完天氣,正在談論午茶。”我說。
他不滿意:“你去陪他,並不是為了談天打發日子。”
“他和我說了他的夢。”
“夢了些什麽?”
“迷路,奔跑,女人,孩子。我還沒理出頭緒。”
“留意他說的話。”
我提醒他,“我是有職業道德的。我不會出賣病人的隱私。”
“他若沒做見不得人的事,我們打聽來也無妨。”理由多著呢,又補充,“前些天的克米亞大廈爆炸案知道嗎?”
“全瑪萊巴的人都知道。”
“瑪萊巴這一年來治安很不好,你出門多多注意。”
我覺得奇怪,問:“平頭老百姓,誰打我主義?”
他歎氣,也沒說。他是個死鴨子嘴硬的人,我便不再多問。
我回家看母親,我總在周末去她那裏吃飯。她也是寂寞的,大都市裏寂寞的人太多,好像任何一個人拿出來一分析,都是寂寞的。
這就是所謂都市病了。
我一走進屋子,就聽到那台古董流聲機在放著一首老歌。一個女聲如怨如泣地唱著:
“回憶過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為何你還來
撥動我心跳
愛你怎麽能了
今夜的你應該明了
緣難了
情難了……”
我心中隱隱一動,呆在那裏,久久回不過神。
這歌小時候常聽。
母親從裏屋走了出來。她今天穿一件雪青色旗袍,身段一點沒走樣。懶洋洋地伸手給窗台上的晚香玉摘去枯葉子,邊問:“路上還好吧?剛才新聞裏說二環出了車禍癱瘓了一半。”
我笑:“你成天隻管你的花。二環重建的時候改道了,來你這不往那裏過。”
她對一旁的老仆人笑:“我是不大出去走動了。”
老仆人為女主人說話:“不出去也罷。最近治安突然壞了起來,太空港都有搶劫殺人事件,政府大廈門口路燈下站著流鶯,簡直倒回去了70年!”
我笑起來,問她:“這放的是什麽歌,怪好聽的。”
“叫《不了情》。”母親回答。
嗬!仿佛是舊上海的歌。
“善雅是什麽時候回來?”
“周末。”我說,“祖母要過生了,整歲,她再不樂意,也是要回來意思一下的。”
Saiya極不喜歡祖母,不過說起來她喜歡的沒幾個人。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我們做朋友,是在林宅沒有選擇的選擇。
“你們都不喜歡老人。”母親歎氣,“她其實很寂寞。”
我可是怕了寂寞的人了。人人都說他寂寞,需要人陪,我寂寞又是誰來安慰呢?
我問母親,“哥哥說是放了酒在你這裏,我先拿去喝了,回頭給他說。”
母親寵溺地笑,“鬼丫頭,你自己和他解釋,我不管你。”
她的確漸漸不理任何事。父親去世20年,子女長大成人,可以照顧自己。她卸下重任,退居二線,悠閑養老。
若沒有母親,我和關風該如何熬過失牯的歲月?
我翻吧台,“白蘭地,杜鬆子,拿破侖,喝都喝膩了。”
母親在身後叫:“我的小祖宗,你這話是女孩子說的嗎?”
“我哥把酒放哪裏的?”
母親從小冰櫃裏拿取出一瓶威士忌。
我揶揄地笑,誰稀罕威士忌?
“不要小瞧這瓶酒。”母親說,“這就是‘一生鍾情’,勞倫斯哈德威斯公爵家地窖裏的珍藏,世麵上足值3000多金。你爸爸在世的時候也隻喝過兩瓶。”
“3000金換一生的鍾情?”我冷笑。
母親幽幽歎一口氣,“有時,生命都換不來一生的鍾情。”
我從母親那裏出來,並沒有直接回家。
帶了好酒自然要去酒吧喝個痛快,我是那種喜歡在酒吧喝自己酒的人。於是一路開車去了鬱金香廣場。
Tulip酒吧的酒保一見是我,裂開嘴笑:“林小姐,一個月沒來了。”
“想念我了?”
“想念你的小費。”他說老實話。
我把酒從包裏一拿出來,他立刻發出讚歎聲:“乖乖,有錢人真是不同!這值多少錢啊?1000?2000?”
“睜大你的狗眼,”我好笑,“足足3000金內部價!”
他恍然大悟,“罵得好!罵得好!”轉身取我私用的杯子。
這時我突然覺得有一道詭異的目光盯住我的後背,讓我渾身不舒服。
正要回頭,酒保低聲喝:“別動!”
我立刻如給念了咒語一般定住,“怎麽回事?”
他另給我倒了杯威士忌,“你身後15米遠的地方坐著四個男人,這兩個禮拜天天到這裏來,有小姐說他們在打聽你。”
“我?”
“你一進來他們就在看你了。林小姐,你最近可是惹了什麽麻煩?”
我無辜得很,“我照常上班下班,約會省親,良家婦女一個。”
“他們目標在你。你最好立刻聯係家人,或通知警方。”
通知警方勢必驚動母親,我不願意。
我立刻打電話告訴翔。
他沉默了三秒鍾,說:“在原地不要動,我派人接你,保證十分鍾內到。”
我呼出一口氣,收起了移動電話。突然見酒保又在對我擠眼睛。背後那四個男人已經站了起來,分明是往我這裏走過來。
“怎麽辦?”我開始發虛汗。
他建議道:“可以去洗手間。”
“我想離開這裏。”
他幫我把酒收回皮包裏,“祝你好運。”
我怎麽願意坐以待斃?
這個酒吧出去正是鬱金香廣場,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他們不敢把我怎麽樣!
夜晚的風很勁,吹得我的頭發亂飄。我拉緊衣服往SYOU的塑像走去,那裏人最多,除非他們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劫持獨身女子。
Syou在天有靈,也不會饒恕他們。
我一直看著Syou的塑像走去,他臉轉向另一邊,還是那麽無知無覺地望著某處。莫非是看厭倦了世間百態,眼不見為淨?
那四個男子一直跟在身後,若即若離,並沒有采取下一步行動。
我決定繼續留在人群中。隻需要十多分鍾翔自會率領人馬殺過來。
瑪萊巴的夜色柔媚得仿佛還是個二八少女,我抬頭望天,它已經被輝煌的燈光照得呈半透明的橘紅色。
如此美麗。我則在逃避不明的跟蹤。
一個黑色的影子閃了過來,下一秒我手裏的皮包已被扯住。搶劫!
居然還遇到了搶劫?!
那個青年見得手了,轉身就跑進黑暗的巷子裏。他太急噪,沒注意到皮包的的背帶還套在我手臂上,力氣又極大,我便給拉得跌到地上。
場麵瞬間混亂,我怒道:“滾!”
他還不死心,見我是單身女性,居然一把拉我到陰暗處,命令我:“把其他值錢的交出來!”
我往外麵望,卻沒有看到跟蹤的人,也沒看到警察,路人麻木地走過。這個人現在正用一把軍刀抵著我的小腹,我也許該慶幸他劫的隻是財。
我把手表摘下來,我隻有手表。這人運氣不好,我從不戴項鏈。
我把東西交過去,他伸手來接。然後我聽到了嗖地一聲,伸過來的手停住了,三秒鍾過後,他倒在了我腳下。
一聲尖利的叫喊回響在這條陰暗的巷子裏,我顫抖著不敢確定這是否是自己的聲音。
我的左邊是開槍的人,那是跟蹤者之一,我的右邊是個清潔女工,還在不斷地發出尖叫聲。
“快住口!”我衝她喊。下一秒她就再也喊不出來了,一個男人在她身後掌擊她的後腦,她同我腳下的人一樣晃了晃倒了下去。
他們來真的。
我瞪著開槍的高大男子,我可以看到他手上安了消聲器的手槍在瑪萊巴柔媚的月光的照耀下反射著熒藍色的光芒。我的手在身後的牆上摸索,然後我閃進了後麵的一條小小通道裏。
這是綁架。他們本可以一槍擊斃我的,卻寧願一路跟在我身後。
我沒有經驗,完全不得要領。
我不熟悉這一帶居民區,但從巷子裏可以望到醫院高高建築。最高處有暖暖的黃色燈光,那是KEI的房間。
我便向著醫院的方向跑。 才走幾步,就發現已經給包圍了。
我無路可逃,那個搶劫的青年將我拉進巷子幫了他們大忙。
其中一個人向我走來,說:“林小姐,有人請你賞月。”
鬼才信!
我厲聲問:“你們要多少錢?”
那人譏笑道:“那是和令兄討論的問題了。”說罷手一揮,其餘三個男人統統靠了上來。
黑暗中一個男人的手圍住我的脖子。
我有那麽一瞬間的窒息。一種熟悉的恐懼在那時控製住了我的身體,而我的身體幫我的大腦做出了判斷,當下反擊。
我將手袋一丟,伸手狠狠戳中他的眼睛。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我有能力反抗,有片刻的失措。隨後他們掏出了槍,對準了我。
這下我沒有戲可唱了,我快不過子彈,我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冒險。
也就在這時,旁邊一處黑暗的角落裏響起了物體翻落的聲音。我們紛紛望過去。
就那一瞬間,乘著大家接除戒備,一個黑影竄了過來,一拳擊下一個拿槍對著我的男子。
多麽及時,仿佛已經彩排過無數次。
我不失時機,屈起膝蓋對拉我右手的人踢去,正中一個好女孩不該知道的位置。他吃痛鬆開了我。
那個小頭目模樣的人迅速掏出槍向來者射擊。對方身手極為敏捷,一閃就欺到了他的身前,抓住他的手一反轉,對方根本沒有招架之力。槍落到了那個陌生人手中。
一分鍾不到,形勢就全部倒轉了過來。
那人用槍指著那個小頭目的頭,一邊將我一把拉到身後。他的身型高大,遮住了月光。
附近居民樓已有人家開了窗戶向下張望。
那幫人都識時務,看到在要強行把我帶走已經不可能,於是魚貫離開,撤退得非常成功。
我的英雄這時才回頭看我。
他背著月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
他說:“小姐,以後獨身外出可要特別注意。”
我隻想笑,向他詢問姓名。
他笑,牙齒雪白,在黑暗中特別明顯。
他去把我的手袋拾回來交給我,說:“我姓路,名人。”說完轉身離去。
我有片刻失神。
翔將我帶回醫院。
我的腳上都是傷,褲子也脫了線。他邊給我上藥邊問:“都是些什麽人?”
“我不認識。”
“有沒有和你說什麽?”
“他們一門心思帶我走。”
“我們的人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是。驚動了附近的鄰居,怕引來警察吧。”我圓謊。
翔歎一口氣,說:“嵐,那隻是綁架。”
我奇怪,“我沒說那不是綁架!”
他不語。
他暫時離開後我問身邊人:“去問問我的病人是否已經睡下了。”
一會兒來了消息:“沒有睡,林小姐可以隨時上去。”
我掂量了一下包裏的那瓶酒,上去找Kei。
KEI已經關了燈。
今晚月光極好,落地窗大開著,熒藍色的光芒照耀在地板上。窗外就是一輪圓月,我可以清晰看到月亮上的坑。
KEI對著窗戶坐著,聽到有人進來了,說:“林小姐嗎?來得正好,我才在想你是否也在賞月。”
我由剛才的黑暗和激烈一下子走到這片清涼的寧靜,不知道說什麽。
“那人跟我說,月亮的光是最溫和無害的,其實萬物都可以在月光下生長。太陽已經沒有用處了。”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誰?”
KEI起身回頭望,掃了我一眼,微微吃驚:“出事了?”
“可刺激了。” 我走過去坐下,“他們想抓我,還開槍殺了人。”
“殺人?”
“是!就倒在我麵前。我想應該沒死……我希望。”
我閉上眼睛,仿佛又感覺到了那個青年無聲地倒在我腳下,眼睛還瞪得老大,非常不甘心地看著我。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要死?
那個清潔女工走過來抓住我的手,說:“都是因為你,我才受的牽連!”
我驚恐地要掙脫,她卻死抓著我的手,抓得生痛。
我叫到:“不!”用力掙紮著。
KEI抓住我的肩膀搖醒我,“林小姐!是我!你清醒點!”
我看著他在柔和的月光下更加俊美的臉,那雙眼睛如海水一般把我包圍住,讓我心情平靜下來。
我倒回椅子裏,聽到他低低地歎息了一聲:“可憐的孩子……”
我問:“KEI,你剛才和我說什麽?”
他說:“我在讚美瑪萊巴的月光。”
“你提到了一個他。誰來看過你?”
他看我,“我不認識他,他就站在你身後啊。”
我立刻回頭,身後一片黑暗,可看是看得出來沒有其他人。
“天太晚了。”我說,“也許你該好好休息。”
Kei別過臉,半晌,才說:“我一點也不累。”
“這屋子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你看不到他。”
“那人並不存在。”
“那是因為你不想看到。”
我苦笑,“你錯了,我好奇得很,我非常想見見這個讚美月亮的男子。”
Kei又不說話。他眨巴著大眼睛沉思的樣子仿佛還是十多歲的孩子。我從沒見過如此多變的男人。
“也許我剛才睡著了。”
我把酒拿了出來。
KEI似乎很吃驚,問:“你是怎麽把它從那種環境中帶回來的?”
我笑,沒去回答他的問題,“快拿杯子來,他們說這酒是個叫勞立斯哈森還是什麽的公爵家地窖裏的珍藏,足值1000金。我自酒會上騙來的,不嚐可惜了!”
KEI更正:“是勞倫斯哈德威斯公爵。這瓶‘一生鍾情’足值3000金,你別平白讓好酒貶了值!”
是金子自然會發光,到處都有識貨的人。
“是!”我高聲說,“風高月潔,正是把酒話英雄的時候!我不相信你平日裏不小啜幾杯!”
KEI笑:“有精神了?”
“大難不死,自然要拿好酒慶祝!我向來奉行及時行樂,誰知道明天會不會股市崩盤或是地震來襲,所以現在不要浪費了這良辰美景!”
酒醇香,我聞到已經醉了,端在手上輕輕晃,看那美麗色澤不忍吞。
KEI則仔細品嚐,說:“有酒就好了。前年克洛維亞八點三級大地震,死亡過半,衣食短缺,難民還對前來采訪的記者說:‘我們很好,我們還有杜鬆子酒!’可見酒這玩意好,簡直拯救全人類!”
我笑:“先生,你已經醉了。”
他笑著搖頭,把杯子裏的酒一仰而盡。
我聞著酒香,不住輕聲哼。
“心若倦了
淚也幹了
這份深情難舍難了”
Kei問我:“什麽歌?”
我輕聲說:“老久的歌……小時候常聽。”
Kei有些好奇,“誰放來給你聽的?”
“家母。”
“她不快樂?”
我笑:“人一成年便很難再快樂起來。”
“那你快樂嗎?”
我一歪頭:“這個問題太過複雜,我暫時不能回答。”
Kei動了動,伸出蒼白的手,從上衣口袋摸出了樣東西。然後手一鬆,一個亮晶晶的小東西掉了下去,卻又停懸在半空中。
那是條鏈子,銀質十字墜,在藍色月光的照耀下分外奪目。我給那光芒晃住了眼睛,眯著。
“醒來的時候,除了衣服,就隻有這個東西在身上。”KEI把鏈子遞過來。
我接過來一看,做工不是很講究,但簡單,有它的味道。
KEI在一邊說:“這種小東西街上50塊就可買到兩個,我卻覺得它跟了我很久了。”
我翻過來,有刻字,卻不是人名,而是生產日期,“2021 8 4”。
“居然是個古董!”我說,把鏈子還給KEI。鏈子在我手上時他還不住盯著,可見對他非常重要。
“他讓你想起了什麽?”我問KEI,“這麽有情調的東西多半是別人送的,為什麽不戴起來?”
KEI疑惑,“是別人送的嗎?”
他已完全記不起來,即使有一天一個美麗女子走到他麵前哭著說我終於找到你,這鏈子正是我祖母遺物,當年送你以銘誌。他估計也會禮貌回問小姐貴姓吧。
他的往事真正如風,可又身不由己,沒法重頭再來。
我傷感唏噓,他看我一眼,解開鏈子,戴上了。非常適合他。
我說:“KEI,別再把它拿下來了。”他身子微微一震。
“怎麽了?”
“這話……在哪裏聽到過……”
從那天之後,Kei對我稍微和善了點,會問“今天下雨,路上是否方便”,時常留我用完飯再走,讓我覺得欣慰。
我對他的關心終於得到一點回報。
他是個固執的老頭般的人物,沒有什麽樂趣,最大的消遣是西洋棋。所幸炳傑當初強壓著我學習,才不至於給他殺得片甲不留。
我教他圍棋,他驚人地聰明,很快已不用我讓子。
“真是名師出高徒。”我笑。
“注意,林小姐,你已經輸了二目半了。”他也笑。
我半天沒有落子,說:“我父親和母親極為情投意合,唯一衝突,也不過是下棋輸了,母親會嬌嗔。”
“你母親是大家閨秀,也該是有才華的女子。”
“她書臨張旭,畫臨石濤,自我會識字時就教我念《詩經》和《朱子家訓》。可父親總是忙著工作,她一直孤芳自賞,開過了那段流金年華。”
“對你父親來說,工作比家庭更加重要?”Kei說。
我沒精打采,“是。男人的工作是女人的敵人。”
“你母親後來一直獨身?”
“她說自己無法再愛,又說自己已經老了。”
“她至情至聖。”
“大家都這麽說。”
“你會像她。”
我大叫起來,“先生,這太不公平,你已經知道了我太多秘密。瞧,我這步棋子下這裏就可以轉敗為勝。”我立刻指給他看。
他頓時又把心思重新放回棋盤。
我有時給他帶雜誌。
他半開玩笑地問我:“是《花花公子》?”
我遺憾道:“那可有點難度,《花花公子》停刊已有數十年。如果你真想看,我會去資料館幫你找找。”
對付這樣的玩笑我有十足把握。
我拿給他的是最新的國家地理雜誌,“我不知道你喜歡看什麽。”
他立刻翻閱,“這個已經很好。”
我看看四周,房間雖然大,光線雖然充足,但這畢竟是軟禁。終歸沒有自由。
我問Kei,“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抬頭,好像聽到我說笑話,“怎麽出去?”
“我去問我哥哥。”
他笑,“還以為你隻能是普緒刻,沒想到可以做厄洛斯。”
我突然想起炳傑也管我叫過普緒刻,問:“這又是個什麽故事?”
Kei說故事的樣子更像我大學教授,“厄洛斯是羅馬神話中常說的丘比特,阿佛洛狄忒的兒子。普緒刻是希臘人在追問靈魂是否存在是臆想出來的化身,她有時是蝴蝶,有時是少女。她是唯一可以和阿佛洛狄忒媲美的女神。”
“那阿佛洛狄忒必定嫉妒了。”
“沒錯。阿佛洛狄忒派兒子厄洛斯去懲罰她,但厄洛斯卻愛上了她,將愛情之箭射進了自己的胸膛。後來經過了阿佛洛狄忒的重重阻撓和宙斯的幹涉,他們終於在了一起。”
“可這和帶你出去有什麽關係?”
“有一段時間普緒刻不得不給阿佛洛狄忒做奴隸,厄洛斯將她救了出來。”
“愛與勇氣。”
“是啊,與金羊毛的故事形成強烈反差。”
“伊阿宋和美狄亞?”
“正是。”Kei讚許地看我一眼,“我還以為林小姐從不看希臘神話的呢。”
我謙虛道:“也不過略讀而已,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是如海倫一樣從蛋裏生出來的。”
“那還好,我還以為是從海中冉冉升起,站在貝殼上,春之女神給你著裝,海之兄弟為你撒花。”
我大笑,“那感情是你出生時的情景。”
Kei的臉突然一暗。
我愣在那裏不知道哪裏說錯了。
然後Kei疲倦地說:“我已經累了。”
我隻得離去。出門前回頭看他,他仿佛已經睡著了。
他有他的故事,並沒有忘記的故事,卻不願意對外人說。
一如我也有我的不願意告訴他的故事。
但我知道他的故事若寫下來,會是個比厄洛斯與普緒刻更動人的故事。
因為我了解那一雙眼睛,愛過又失去過的眼睛。我是那麽熟悉。
[六]
我並非不喜歡聚會,隻是不喜歡家族聚會。
一整個大院子,全是各種各樣的親戚,跟在長輩身後,從老祖宗一路鞠躬磕頭到平輩,最後還要給小輩發紅包。回到家往往累得連自己都不認識。
我們到的遲,老宅子裏已經全是人了。二姨媽穿一條大塊藍綠色的裙子,遠看像足了塞尚的後期印象畫。
我問母親:“二姨媽身邊的年輕人是誰?女婿?”
母親駭笑:“他?那是她新婚丈夫!”
我把這事說給炳傑聽,讓他也吃驚,“對方足足可以做她兒子!”
炳傑對我說:“莫在人後論人是非。”
他說教成性,六年下來,我頗為同情他的學生。
家裏新添了三個新生兒,隻幾個月大,肉團一樣,軟且香,可惜哭起來聲音嘹亮,嚇退一幫女孩子。
我一直在找Saiya,先看到的是舅舅。
他老了,真的老了。明明40才過半的人,看上去足有60。頭發沒染,西裝半新,腫著一雙眼睛,一看就知道酗酒。他一個人站在自助餐旁邊一個勁喝酒,不是用杯子,是直接用酒瓶。
我走過去把酒瓶奪過來。
他半醉,對我笑:“嵐啊,Saiya去給老祖宗請安了。你們姐妹四年沒見了吧。”
我說:“舅舅,我叫司機送你回去。”
“不回去。大家都在就我回去,她又說我沒出息。”他口中的“她”自然是他母親,我的祖母。
我拿他沒辦法。
Saiya終於來了。我一看,嗬!差點認不出來。
個子足足高了十公分,臉拉長了,眼睛大了,直直的鼻梁,略厚微微翹的嘴唇。活脫脫一個現代社會的妙齡女郎。
她對我苦笑:“我心愛的人,我終於在天之涯,海之角尋找到你。請你留下來,和我用夢織出陽光。”
我和她少女時代熟讀菲安娜·赫本斯的戲劇,她沒忘,我也不會忘。
於是我回她:“願愛神眷顧我們,我願意用流金的歲月換取和你相處一天。”
她過來和我擁抱。
她對父親說:“表舅們都在找你敘舊。”
舅舅冷笑:“敘舊?兄弟中就我最落魄,巴不得抓住時機詆毀我吧!”
我別過臉。既然已經淪落,更要不卑不鏗。若要骨氣,就自己出去闖,不想給人瞧不起,又還留在林家月月向老祖宗要家用,有什麽資格把腰板挺那麽直?
舅舅既要麵子又要裏子,從來不憚以最壞之心來估量別人。
可他不可再喝下去,不然血管危險。
Saiya勸不住他,回過頭去,叫:“伊弘!伊弘?你快過來!”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邊草地上,有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聽到呼喚,放下說話的人,走了過來。
那個叫伊弘的男子極之俊美非凡,仿佛阿波羅神,健康的金棕色皮膚,微長而卷的頭發,步履矯健,仿佛一隻美洲豹。
我仔細看他,全場男人,就他沒穿西裝。灰色“肯諾”休閑衫,毛麵皮短靴,戴勞力士白金手表。
條件是優越的,可他非常自然。
伊弘接過舅舅,“我送他回屋去。”說的是英語。
他走後,Saiya對我說:“是讀書時認識的朋友。”
“男朋友?”
“追求者,就如同你身邊的唐炳傑一樣。”
“唐炳傑不會戴勞力士白金手表。”那人的家具都是藤條的,一派簡樸。
“他樸實得可愛。”Saiya說,很難得她會讚美人。
唐炳傑確實可愛。也正因為他可愛,我何必把他變做一個丈夫,讓他為開門七件事忙得灰頭土臉?我俸祿豐厚,不必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在那邊過得怎麽樣?”我問。
“抗拒毒品的誘惑,抗拒金錢的誘惑,抗拒英俊年輕的教授對我們的誘惑。”她給我倒酒,藍帶白蘭地。
“畢業後就一了百了
“不是死人,難舍難了。”她變幽默了,“找個工作,讓老板指揮著天天唱大戲!做研究到淩晨一點,回到家灌一口紅酒,學法國人那樣說一句C'e ESTLAVIE,這就是生活。”
她已經變得陌生了。
“論文呢?什麽題材?”
她一笑,“Syou!我要研究他的病!”
我不理解,“肺炎,心肌損耗,肝癌。誰都知道。去年有個公益的戒酒廣告就拿他做的反麵教材,還鬧了官司。”
“嗬!他血液的病變很蹊蹺。”
“找炳傑,他可以提供資料。”
“剛才去看了奶奶了。”
“怎麽說?”
“愣是沒把臉轉過來看我。”
“看樣子她頸椎的骨質增生更嚴重了。”
她挑挑嘴角,“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還是巴不得我從沒存在過。”
“你想得太多了,你的存在又沒有妨礙到他們。”
她喝一大口酒,“總有一天會改變,讓他們無法忽略伊弘又回來了。他額頭有了汗水,已經挽起了袖子,拿起一杯香檳就喝。
真是偏偏貴公子。
伊弘牙齒雪白:“你是誰?Saiya從沒和我說她家有你這樣一位女神。”
女神?如今少鮮有男人認為女人是女神了。
Saiya介紹:“林嵐,我表姐。我和你說過的。”
伊弘握我的手,他的手掌厚實溫暖。
“瑪萊巴真奇特,這裏是個濃縮的小地球,什麽人都有。”他改口成漢語,非常標準。
“還好,以前種族和宗教衝突不斷,後來華人多了,漢文化占了優勢,稍微好了點。”
“林小姐在哪裏高就?”
“我是心理醫師。”
“傳奇的職業。”
我笑,第一次聽到人說心理醫生職業傳奇。
Saiya沒聽我們對話,她的眼睛一直膠在某處。我看過去,翔正在那邊和一個表嫂說話。
我看了Saiya一眼,對那邊喊:“翔!翔!你過來一下。”
Saiya急忙抓我的手,我笑著把手放她手上。
翔過來了,對Saiya溫柔微笑:“Saiya?什麽時候到的?在那邊生活還好嗎?”
Saiya已經紅了臉。我是一直知道的,她喜歡他。
祖母從屋裏走出來致辭,感謝親友來給她祝壽。她戴一串祖母綠寶石項鏈,中間那個有鴿蛋大,甚是醒目。
林家是有錢人家,從很早開始就很有錢了。太祖父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跟著Syou做生意,地產和電子科技,發了家。後來祖母當家,淡出政治圈,專心做生意。
關風小聲和我說:“我剛才和Saiya談了談,她會來林氏實習並完成論文。”
“那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關風笑:“她還是那麽喜歡翔。”
我瞪她,“不要嘲笑失敗者!”
祖母說完話,底下掌聲轟動。我乘亂躲去了書房。
房間裏很多祖傳下來的東西,銀像框、唱片機、座式台燈。我翻到一本像冊,便坐到地上,打開看。
很舊的相片了,上麵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努力看,才看出是祖父母年少年輕時的照片。頓時嘩然,這個真是寶貝!
祖母那時真是美女,穿著潔白的網球衣,一頭如雲的秀發披在肩上,神采飛揚。祖父是英俊小生,摟著她的肩膀。
看下去,發現祖母當時的追求者還不隻祖父一人,多的是英俊小生在她身邊。有一個經常出現的,又一雙會笑的眼睛,可最後和她走進禮堂的不是他。當年的事誰知道?
我翻過一頁,有張照片從像冊裏滑出來掉到地毯上。我拿起來看。兩個約3、4歲的女孩,都洋娃娃般,穿雪白紗裙,有個靈秀婀娜得不知如何形容的少婦從她身後伸手摟著她們,旁邊還站著一個英偉的中年男子,我輕喚了一聲。
是Syou!
絕對不會認不出這張英俊端正的臉!我瞪大眼睛,仔細看照片背麵,寫著“祖父60大壽,Syou攜其女其孫前來,合影惠存”。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站右邊的孩子是我”
正是祖母老人家。
她說:“外麵太吵了,來這裏避一避。”
她把照片拿了過去,看了看,突然笑了,“你看看現在的大房子,看看外麵光生的人,沒有Syou,這一切都沒有。”
當年太祖父做地產生意若沒有得到Syou庇佑,恐怕也根本成不了氣候。
祖母把照片丟一邊,喝了兩口酒,忽然對我說:“你可知道,當年外麵很多人都傳我是Syou的私生女。”
我驚愕。
我還真不知道。
老人今天情緒特別,又喝了幾口酒,直爽說:“我父親一妻三妾,我是庶出,又是女兒,在林家很沒有地位。父親故世後,家產落到幾個哥哥和姐姐手裏,四分五裂。那一年,我才6歲。”
我坐端正了,安靜聽她說往事。
“父親也給我留了很多,可我太小,隻能由母親保管。母親原來是歌女,沒有大智慧,對大筆的地產和股票不得要領。父親早就考慮到了,托Syou作我的監護人。”她停了一停,接著說,“母親成了他的情人。”
我震驚。
祖母對我笑笑,臉上每條皺紋都在嘲笑我單純,“那樣的情況下,一個女子所能依靠的,隻有男人。Syou幫她管理財產,照顧我們母女生活。”
“可Syou夫人那時還健在。”
“他夫人是從來不管他的事的。女兒結婚時他帶情人去,夫人還會問,怎麽不給這位小姐找個靠前的位子。她根本無所謂。”
“太祖母美嗎?”
祖母笑,“父親未去世時,她是瑪萊巴所有沙龍裏最美麗的女主人。”
“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Syou將我們母女自那棟已沒有我們立足之地的大宅子裏接出來,安置在一層看得到海邊夜景的公寓裏。每個星期三的晚上,母親下午四點就開始化裝,擦粉,讓我選口紅,然後換上旗袍。待到傍晚門鈴響起,立刻親自去開門。然後會在門口和他擁抱。”
祖母對著我笑,故意要看我窘相一般,“後來我懂得男歡女愛之後,總在想,要怎樣才可以貼合得那樣緊。看著像已經透不過氣,可母親還是微笑著的。”
我當然已經紅了臉,“他們相愛嗎?”
“愛情?我不知道。”祖母喝口酒,“Syou受友人托孤,自當照顧到我成年。很多人都說他們會結婚,可我知道Syou那時並不隻有我母親一個情人。他隻會在隔一個禮拜的星期三來,那其他時間呢?除去周末給家人,他還有九個晚上。”
“我不知道他是那樣照顧了你十年。我聽到的版本不同。”
祖母歎氣,“Syou是個寂寞的人。我記得有次,並非星期三,是聖誕前夕。我從學校裏回來,卻見他在家裏,一個人獨自喝酒。見到了我,半清醒著說:小苓你回來了?你知道今天是誰的生日嗎?我說:是伯伯的生日。他說不對,是上帝的孩子出生是日子。他總是在喝酒,卻不醉。我很少見他開心過。”
“他對你可好?”
祖母說:“他人很好,很大方,幫我看功課,我成年時送我意大利跑車。在他庇佑下的那十年我們母女過得很舒心。所以就有人說我是他是女兒。他對母親說,林家倫花心雖花心,但看人很清楚,知道小女兒最有前途,值得培養。他喜歡我大概也是那麽多人中,隻有我還會耐心聽他說故事。”
我好奇,問:“都是些什麽故事?”
祖母疲倦地閉上眼睛,“都是些老故事了。”她不願意說。
“那後來呢?”
“我成年,母親去世,他病倒。他一倒下來就立刻老了,很孤獨,沒有人陪他身邊。我太忙,一個月隻得一兩次看望,陪他下下棋。他是個老小孩,輸不得。那時我也就你現在這麽大。”
老人不住感慨,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
我去看Kei,他也在喝酒。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身邊的每一個人沒了酒就過不成生活。但我相信Kei喝酒,那是真的因為寂寞。
我看看他還剩一半的紅酒,問:“C'e ESTLAVIE?”
他對我舉杯,“C'e ESTLAVIE。”
“護士說你砸了晚飯。”
“我討厭吃魚。”他活像個小孩子,讓我突然想到祖母說的那個輸不起棋的Syou。
“那也用不著砸盤子。”
“嗨!”Kei說,“我要的是一個醫生,不是媽媽或老師。林小姐,你總喜歡站著說話嗎?為什麽不坐下來?”
我坐了下來,拿出他上個星期的體檢報告看,“你的紅血球一直在降低。”
“隻要白血球沒有升高就好。”
“他們說你對血型也有挑剔。”
“小姐,你買口紅尚要挑選顏色。”
我合上報告,“你最近情緒總是不好。”
Kei抱怨,“也許是天氣的原因,為什麽老是下雨?現在不是秋天了嗎?開了冷氣還是感覺濕瘩瘩的,你們是怎麽數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瑪萊巴的梅雨天的?”
我對他沒好氣地抿嘴,“因為我們忙碌地從不思考這個問題。”
“那你以前都在忙些什麽?”
“我治療有心理障礙的孩子。”
“哈!”他笑了,“我原來是個有心理障礙的孩子!”
真不知道他笑什麽,明明落寞苦悶得要死,卻還要抓住一切機會笑,不肯放過自己,好讓別人也輕鬆點。
我對他說:“孩子是最無辜的,他們給帶到這個世界上,苦難大過幸福。他們偏偏什麽都沒有做,卻總是要承受最大的痛苦。你想想,種種附加於他們身上的事物是否合理呢?”
“那些孩子都出自不幸的家庭?”
“不。大都是寬裕之家。”
“真奇怪。”
“最寶貴的東西不一定是最難得到的,而是最需要的。”
“你最需要什麽?”Kei問。
“健康。”我說,“還有愛情。”
“護士說你的男友非常優秀且體貼。”
該死的護士!
“他對你好嗎?”Kei問。
我說:“他是我最知心的朋友。”
“嗨!”Kei輕笑,“當女人想誘惑另一個男人的時候,都會說她身邊的其他男性全是朋友。”
我很肯定,“我不會誘惑你的。”
“為什麽?”Kei問,很顯然是拿我逗著開心,“我不好嗎?”
“你好極了。”我疲憊地回答,“好到我倍感壓力。”
Kei笑,“醫生,你可有愛的人?”
這次我並沒有回答。
我一直盡量每天來看他,呆的時間總是很長。因為我看出Kei實在寂寞。
有限的空間裏,一個人,對著牆壁說一整天話,太可怕。我作為他的醫生,得把他的所有健康狀況考慮進去,尤其是精神狀況。
這樣的生活讓他的情緒時常不穩定。我同他下棋,他心不在焉,我輕易贏了他。
他丟下棋子,歎氣道:“居然給你的兵將了軍。”
“下棋不在勝負,娛樂便好。”
“現在的人要不爭奪得你死我活,要不與世無爭得銷聲匿跡。是看透也是看不透,但什麽生活都不能沒有金錢。哪怕是愛琴島做村民也是要有經濟基礎的。”
我說:“Kei,你真該……”然後硬生生打住。
Kei接著我的話說:“真該出去走走。是吧?”
我無言以對。
出來後我問護士:“哪裏來的紅酒?”
護士很驚訝:“林醫生,那不是紅酒,那是代替血液的營養素。”
我給嚇得縮脖子。
我去找關風,他正和Siaya在研究室裏忙。我隔著大玻璃看他們幾個研究員穿著無菌服在裏麵忙碌。忽然看到Saiya在忙碌中抬起頭來,定定看了翔幾秒。
很多感情,就在這幾秒間展露。
旁邊還有一個人也等在外麵,和我打招呼。是伊弘。
他今天穿一套黑色阿瑪尼西裝,雪白襯衫,沒有打領帶,扣子鬆著,看著像某個電影明星。前一天晚上也許玩了通宵,有些疲倦,可還是非常英俊的,路過的護士總不住望這裏看。
他叫我:“Saiya的小表姐。”
我笑,他這稱呼有些輕薄,可他是美國土生兒,我可以原諒他。
“等Saiya?”
“現在遇到你了。”他說,“我來的時候發現樓下有家麥克阿瑟,突然想喝咖啡。”
可是我卻覺得他不該因為等不到女朋友而約會女朋友的姐姐,我和他說:“再半個小時就是午休,Saiya很快就出來了。”
他笑,“你做人都那麽謹慎嗎?你怎麽享受樂趣呢?”
“沒辦法,社會對行差踏錯女性總是較為苛刻嚴厲。”我攤手。
他大笑起來,過來拉我,很親切,“來吧,林小姐,我是Saiya的追求者中唯一一個可以約會她姐姐的人。我們去喝點什麽。”
我還是跟他去了麥克阿瑟。我點了藍色夏威夷,他喝藍山咖啡。
我問他:“你大學讀哪個專業?”
“沒什麽,跟家裏人學生意。”
“聽說令尊是學者?”
“啊!”他挑挑眉毛,我卻一點都不覺得他輕佻。他問:“你如果發現你的選擇是錯誤的,你會如何做?”
我說:“改正,然後再走下去。現在的女性已經不興怒沉百寶箱了。錯誤是自己犯的,後悔哭泣無濟於事。”
他拍拍手,“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肅然起敬。這年頭看得懂恒生指數又背得了韋莊的男人真是稀有。
我身上的通訊器突然響了起來,小紅燈一閃一閃。我立刻跳了起來。Kei有情況。
伊弘嚇一跳,“怎麽了?”
我拿起外套就往外跑,“我病人出事了,先走。改天請你。”
他付了錢追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快進電梯了。
樓上一團亂,我人一到,起碼有十個人同時開口叫我名字。他們如臨大敵,“林醫生,你終於來了!”當我作救世主。
我不過走開了半個小時。
“病人怎麽了?”
“發病了。頭痛,血壓不穩定,抽搐。已經打了鎮定劑,現在是穩住了。”關風也在。
“那麽,急著叫我做什麽?”我穿上白大褂。
“病人想見你。”
我去看Kei。他躺在床上,像絕症病人一樣毫無生氣地閉著眼睛,手上插著管子,床周圍都是儀器。他的臉色更難看了,白裏透著青。我握住他的手,簡直像握一塊冰。
我搖他的手,輕聲喚他的名字。
好一會兒,他才把眼睛睜開。
“怎麽樣?好點了嗎?”
他呻吟了一聲,“頭痛,我需要阿斯匹靈。”
“阿斯匹靈沒用,我已經吃了三年了。”
他淺淺笑了。
我扭頭對關風說:“不能增加止痛劑嗎?”
他搖頭,“再下去對身體不好。”
“我沒事。”Kei說,“我隻想靜一下。林醫生,你可以留下來嗎?”
我看看關風。他想了想,點點頭,帶著護士離開了房間。
Kei躺在床上樣子非常可憐,孤零零的,小小的。讓人覺得生命脆弱。
我不住心疼,問:“要我念點書給你聽嗎?”
他卻說,“林醫生,你人真好。”
我頓時感動,“我給你把床搖起來點。”
然後給他調整了枕頭,取過梳子給他梳頭。他的頭發是最純正的金色,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顏色,我小心翼翼梳理,像伺候法老。
他抬起頭來對我笑笑,“謝謝。”
“等你身體好點,我帶遊戲來,或許可以解悶。”
“遊戲?”Kei說,“記憶中,有個叫CS的戰鬥遊戲,非常刺激。”
我笑,坐他床沿上,“你的記憶急需更新。這個遊戲已經淘汰,現在紅火的是‘極度空間’。玩家使用立體投影儀器,在時空中穿梭,懲奸除惡。”
“你平時靠這個消遣?”
“我大多玩點養成遊戲。”
“女人不願意生孩子,卻個個是養電子寵物的高手?”
我笑。
外麵在下雨,瑪萊巴的秋天多雨,一場秋雨一陣冷。
“現在幾月了?”
“11月初了。”我說。
“我來這裏一個月了?”Kei說。
我隻有歎氣。
過了一會兒,Kei輕輕說:“冷。”
我立刻給他捂緊被子。
“胸口的傷……有些痛。”
“那樣大的傷,陰雨天自然會痛。”
我拿來溫水袋,讓他抱在懷裏。他一直難受得睡不著。
於是我想了個法子,拿出隨身攜帶的一隻懷表,打開來,放他枕頭邊。懷表發出單調平靜的滴答聲。
“英國皇家工藝。”Kei說。
“你真識貨。”這是我一個英籍教授送我的畢業禮物。
Kei忽然說:“林小姐,你不愛打扮嗎?從不見你戴首飾。”
“我嫌累贅。”我說。
“不。女孩子就該掛條漂亮的鏈子在脖子上。脖子是上帝創造女人時專門供她們打扮用的。”
懷表起了做用,他漸漸睡去。
睡了也好,能睡著說明已經不痛了。不過他也睡得不安穩,總是做噩夢。他的睫毛長長的,合下來的時候在臉上留有一道影子,非常有黑白電影裏的悲情意味。我看他眼珠在眼皮下不斷轉動,神情慌張不安。
人的夢真是個科學都不一定能解釋清楚的東西。
我輕手輕腳起來。關風在外麵等我。
“他不該老待在這裏。這對他的身體不好。”我說。
“他情緒低落那是必然的。”
我氣,“這裏那麽拘束,他情緒當然不好。情緒影響內分泌,內分泌失調容易致癌。”
“他會得癌症?”關風不這麽認為,“那好,我們給他換個地方。”
“老房子怎麽樣?現在沒人住,僻靜。”
關風沒有意見。
我留在那裏陪Kei,一直到天亮。
雖然我什麽也沒有做,但我相信他一直是感覺得到的。在孤寂痛苦的時刻,有個人陪在自己身邊。
他的親人呢?朋友呢?
為什麽沒有一個人認識他。
他睜開眼的時候我正窗戶邊把一大束新鮮的紅色鬱金香插進水晶花瓶裏,清晨的陽光照耀進來,水晶瓶子折射出燦爛的銀光。我對他微笑。
“今天中秋,Kei。你看天氣多好。”
他的氣色好了很多,“我沒有說夢話吧?”
“你差點連呼吸都沒有了。”
他笑了笑,有些勉強,忽然他聞到了什麽,問:“這是香奈兒的梔子花香水,林醫生,你戀愛了?”
我從腳下捧起一個籃子,裏麵滿滿是初放的梔子花,“這是真花,先生,今年最後一批梔子花,剛從溫室裏摘來的。你很快就能看到一院子這樣的香花。”
他好奇。我告訴他:“我們打算給你搬家。你會喜歡上那所大宅子,是我成長的地方。”
[七]
老屋那個大宅子有個風雅的名字叫“梔子園”,因為種滿了梔子花。以往的夏天,離大宅老遠就可以聞到陣陣花香。久了,就成了一個標誌。周圍的人家有時就會告訴親戚,你要來,開車經過那座有香花的院子,再10分鍾左拐就到了等等。
我去那裏看KEI,沒有叫司機,沒有開動車上的定向駕駛,自己開車去,並且很肯定不會迷路。
大宅子裏依舊古木參天,鳥兒在樹梢鳴叫。我看到有清潔工套著根繩子在樓頂清理瓦上的苔鮮,動作驚險刺激。
護士延我進客堂,“林醫生來得好早,KEI先生剛才還在問你什麽時候到。”
“他昨晚睡得好嗎?”
“半夜醒的次數已經沒有以前多了。他很喜歡這裏,睡眠便好了很多。”
房子幾乎沒什麽變,我憑著點模糊的記憶,摸索進了以前女眷起居的廂房,然後徑直走進去,跪下擺正茶幾邊的墊子,然後起身熟練地拉開一旁麵向中庭的拉門。
中庭的那株古榕這些年好生長了長,已經占了院子的一大角,陽光從樹梢瀉下如金絲。
母親一次從娘家叫來過一個算命先生來算命。那個算命先生長一張削尖的臉,仔細看我手掌上盤盤錯錯的紋路,對母親說,“夫人放心,大小姐是天生富貴命,一生有貴氣,會嫁得好人家。”每句話仿佛都是照著母親的心思說的,懷疑有讀心術。
可我現在住的不過普通中產人家的小洋房,這年頭,還有誰住這種大而空的宅子。半點沒個人影,叫一聲半分鍾沒人應答。
然後我回過頭,看到KEI正靠在廂房的門口,手裏還抱著我帶去的鬱金香,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調侃道:“小姐找人?”
我微笑,“我找的不是人,是一樣東西。”
“是什麽東西?”
“快樂。”我道。
Kei把手一攤,“那需要自己製造。”
“那你又在尋找什麽?”
Kei說:“自由。”
我們沉默片刻。
KEI說:“進來坐坐。”拉過墊子,在茶幾邊坐下。
“頭痛好了嗎?”我問。
“已經沒事了。”他把花放一邊,我看他頭發還有些淩亂,真是才睡醒。這個年頭,失眠已是過時的奢侈,而睡覺實在是容易上癮的享受。不過做噩夢例外。
“我那天做了好多怪夢。”KEI和我說,果然。
我歎氣,“你必定是每天噩夢。”他眼袋有些重,自然是沒睡好的結果。
“這次是些稀奇古怪的夢,”KEI很嚴肅認真,“和以往的完全不一樣,毫無邏輯。影像片段如蒙太奇效果一般劣質地接在一起。你來的正是時候。”
要我來陪他,也不過是來解夢的。我把茶倒上,拍拍身邊的墊子,“那就說給我聽聽。來,躺下。”
KEI躺在墊子上,金發散開。水氣氤氳中,他低垂著眼睛,說:“我夢到手裏拿著一把黃銅鑰匙。那種仿古樣式的,已經給磨得光亮了,有點像金。”
“你拿著它?手裏握著?”
“是,拽在右手裏。我記得對著鑰匙很熟悉的,可我怎麽也想不起了。我記得這個鑰匙對我很重要,於是很小心,可後來一看手裏,鑰匙就自己不見了。我沒有找到。”
“你當時在哪裏?”
“不知道。”KEI說,“我對場景沒有一點印象了。”他看著我,希望我立刻給她說明。
“是什麽?”
“金錢,名譽,愛情,總之是你珍惜的東西,我還下不了確定的結論。鑰匙隻是象征,你想把握住,但你身不由己。也許受到威脅,也許是意外。你曾和那用東西在一起多年,可不是永遠。”
他又低下頭,“後來它又出現了。”
“什麽出現了?”
“那個孩子,我以前抱著的那個孩子,站在那裏,給我看他手裏的東西,就是那把鑰匙。”
“你失去的東西和一個人有關。”
“他後來跑開了。然後夢就斷了。”他說,“仿佛影片放到一般突然斷掉,再放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個故事。或是在火車上睡著,醒來不知道是在哪個站。”
“那是什麽片段?”我問。
“一個院子。”KEI說,“長滿綠草,很安靜,有個女人背對著我坐在那裏,穿白衣服。”
“我知道,一個女子。”
“然後不知道怎麽我就麵對著她,她手裏抱著個嬰兒。她看著我,又像沒看見我。地上有東西在動。”KEI突然停了停,說“那是很多小白老鼠?”
我問:“什麽白老鼠?”
“做實驗用的,很小的老鼠,爬得到處都是。”KEI的聲音有點激動,“我不覺得老鼠可怕,但那裏有那麽多,讓人覺得詭異。”
實驗用的老鼠,那是最無辜的生命。KEI夢到了它們。
“然後有人扯我的袖子,我低頭就看到一個小女孩,很漂亮的,穿紅裙子。她拉著我走,要帶我去看她養的兔子。我說我不想去,她說,KEI,你從不拒絕我的。她知道我的名字。我隻有跟著她在院子裏走,院子突然變得很大,我們一直走了很久,我記得進了一個洞。”
“簡直像男性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我笑。
KEI繼續說:“然後她帶我來到一個用藤蔓和草編成的大籠子前,說她的兔子就在這裏了。我說這樣兔子會咬破籠子跑走的,你的籠子太不結實了。然後我就去看,果真,籠子裏什麽也沒有了。女孩就在那時開始尖叫起來。大聲說我給她做的籠子讓她的兔子跑了。”
“我沒有留下來。她哭叫的聲音太嚇人了,孩子們都這樣。”KEI說著笑笑,“我往回跑。這裏片段又是一個跳躍。”
“跳到了哪裏?”
KEI用他清亮的眼睛看著我,“我回到了那巷子,我給人當孩子一般抱著,那人緊緊抱著我,在雨裏跑著,我看到血順著我的手不斷地滴到地上。我的傷口在流血…………”他說完後端起漆木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沒有再看我。
他手指很白,茶杯又是深深的漆色,襯托著很醒目。
我半開玩笑,和他說:“你像是以前負了哪個女子,現在內疚後悔來了。”
他也不惱,問:“怎麽說?”
“你夢到實驗用的白鼠,它是無辜的象征;美麗的小女孩,那是她在你心裏的印象;不堪一擊的鳥籠則象征你們之間的某些承諾或感情;失蹤的兔子是你;而那個抱嬰兒的女子則是她後來的或你希望的狀況。”
KEI笑:“一個悲情故事。我負了她,然後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終日內疚。”他不屑,覺得是我的小女兒情態在發作。
我不與他爭辯,心理醫生不會與病人爭辯,女人也不會與男人爭辯。
“你還得出什麽結論,醫生?”
我說:“你的傷,胸口的那個。”
“是,我記得夢裏下著雨。”
“夢一般分兩種,象征,和再現。你最後夢到的應該是後者。”
KEI很感興趣,“那那個抱著我的人是誰?”
我攤開手,“我亦很想知道。”
他轉過頭向著外麵的中庭。這間散發著古木清香的廂房裏,我們安靜地對坐著。外麵是初夏的綠色,矮腳茶幾上套描著白花的漆器。
KEI是那麽美麗,比我更適合這類有悠遠氣息的大宅子。他才該是靜靜坐在寬大的廊上,看外麵淅淅瀝瀝的雨。然後會有人無聲息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輕聞他發間的清香,對他訴說那一天發生的瑣碎事。
我把頭擱在手臂上,趴在茶幾上,歎息:“這裏簡直教現代人不敢長住,怕會一日墮落一日,由證券商變成小說作家。”
KEI知道如何做,他打了個響指,“來,我們繼續下棋。護士弄來一副棋,糕點做的,可以吃子。”
我玩心大動。我和Kei可以發展友誼,很大一部分是我倆都童心未泯。他不喜歡醫院的飯菜,我會悄悄給他帶日本料理和炸雞漢堡。
那天我們共吃了五副棋,我回去了根本吃不了飯,第二天還鬧肚子。
炳傑很不理解,“你說你吃了什麽?”
“棋。”我說。
他以為我開玩笑,“吃棋?好風雅!哪天和我煮酒論英雄。”
“感情好。”我說,“火爐上再烤著鹿肉,餓了撕一片就吃。”
“那是愛斯基摩人的生活,11年的冬天我在那裏呆了一個月。”他又來了。
“你為什麽不去撒哈拉?”我笑。
“你若願意和我一起,我絕對去。到時候我學荷西給你送羚羊頭骨。”
我把頭擱在手臂上,趴在茶幾上,歎息:“這裏簡直教現代人不敢長住,怕會一日墮落一日,由證券商變成小說作家。”
KEI知道如何做,他打了個響指,“來,我們繼續下棋。護士弄來一副棋,糕點做的,可以吃子。”
我玩心大動。我和Kei可以發展友誼,很大一部分是我倆都童心未泯。他不喜歡醫院的飯菜,我會悄悄給他帶日本料理和炸雞漢堡。
那天我們共吃了五副棋,我回去了根本吃不了飯,第二天還鬧肚子。
炳傑很不理解,“你說你吃了什麽?”
“棋。”我說。
他以為我開玩笑,“吃棋?好風雅!哪天和我煮酒論英雄。”
“感情好。”我說,“火爐上再烤著鹿肉,餓了撕一片就吃。”
“那是愛斯基摩人的生活,11年的冬天我在那裏呆了一個月。”他又來了。
“你為什麽不去撒哈拉?”我笑。
“你若願意和我一起,我絕對去。到時候我學荷西給你送羚羊頭骨。”
“呸!”我忙叫,“太不吉利!”
他驚喜,“那是答應嫁我了?”
我說:“當然不是!”
他委屈,“也罷,我會為了你等一輩子。”還真把自己當任盈盈了。
可惜我不是那個令狐衝。
這時Saiya正從關風那裏出來,身後跟著伊弘,一身雪白運動休閑衣,看到我,露齒笑,“林小姐,什麽時候有空我們再去麥克阿瑟喝咖啡。”
這個美國仔!我尷尬地笑。
Saiya根本不當一回事,說:“麥克阿瑟算什麽,能請女生嗎?嵐,我們下午要出海,你和炳傑一起去吧。”
真是尷尬的組合,我代炳傑推脫道:“我們一會兒去看母親。”
他們走了,過了好一會兒,聽到炳傑小聲問:“你和伊先生一起喝過咖啡?”
我問:“什麽?”他聲音是非常小的。
他說:“沒有什麽。”
我笑了,說:“別把人想得那麽壞。”
他歎一口氣,“這不像我。我太在乎你了,嵐,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他對我在乎到我懷疑他對我幻想大於愛情了。
於是很不放心,不肯遷就。
當然他不喜歡伊弘。他看不起他,他定是覺得那小子除了漂亮就是會替他老子花錢,紈絝子弟一個。我雖然不讚同,但也暫時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他開車送我去母親家。
快到下班高峰期,路上已經有點擠,炳傑本可以讓車自己開,可有了剛才的不愉快,不想說話,全神貫注地開車。
車剛下德康立交橋,這一段路上的車都看到了那場車禍的發生。一輛小車欲超車,左轉,與後麵的車撞做一堆。頓時交通堵塞。
我們的車開得較前,事故一發生,炳傑立刻刹車,跟在我們後麵的車來不及反應,立刻撞上了我們的車尾。
瑪萊巴的交通永遠為人不齒。
我和炳傑急忙下車。後麵車上下來一個婦人,大吵大鬧。炳傑過去和她理論。他最擅長打發人,尤其這那樣的中年婦女。
我對炳傑喊:“算了,一個車燈,我們賠給她。”
到處都是喇叭聲,炳傑並沒有聽見。那個婦人臉塗得死白,一張血盆大口。就是有些女人,一到那個年紀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仿佛是給詛咒了一般,實在可怕。
我看這樣子,至少要堵上一個小時,於是打算放棄車子徒步走開。這時,我感覺到有一個什麽東西抵上了我的背。
有人在我身後說:“林小姐,不要作聲,請你和我們走一趟。”
炳傑正在給那個婦人名片。他沒有往這裏看。
他們將我帶上了停一旁的磁懸浮車。我坐進去的那一刻,炳傑才忙完,轉過頭來看到我,露出不解的神情。然後車門關上了,車輕易離開了車龍,開上磁懸浮的軌道。
他也許會奇怪片刻,然後明白過來。可他能做什麽?
我一直都不習慣坐磁懸浮車,覺得不塌實,頭會暈。那幫人又把車開得飛快,我覺得五髒六腑都錯了位,手緊抓著裙子,閉著眼。我也不敢吵鬧,他們可以隨時把我從這車上丟下去,磁軌下麵是瑪萊巴的東海,每年都有水母毒死人的事件發生。
我難受得要死,心想完了,真是完了。不等他們把我綁架到目的地,我都已經暈死了。我的生活,我的前途,一切都沒有了。我來到這個世上不過25年,什麽事業都沒有做出,對社會也沒有傑出貢獻就死了。過個幾年連親人都不會記得我。
啊!還有炳傑,我愈加惶恐。我真的該嫁給他,然後可以名正言順得跟著他走,離開這裏的一切人和事。非要在這時候才想明白嗎?用命換覺悟?
這也太不值得了!
車一直開到小島群。這裏是瑪萊巴的有錢人的度假區,碧藍的大海中鑲嵌著的翠綠小島,如同藍綢緞上撒了一把玉綠石。一個島一個主人,這裏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私家別墅。
車停在了其中一座鳥語花香的島上。我給帶進一個中國古式的大宅第裏,就是那種私家園林,非常美的。
水榭上放一張棋盤,我一看,是著名的竹青齋棋局之一,叫桂子飄香。紅子略有些吃緊,再不調度,怕要敗。
我自言自語道:“這個車走得唐突,對方把這個兵一挪,就可以用炮轟了它。”
身後有一男子朗聲道:“林小姐原來也是懂棋的人,難得!”
來者是個60開外的老年人,保養得好,但頭發稀疏,也許實際年齡有70了。穿唐衫,看走路,是個練家子。我隱約知道他是什麽身份了。
我靜靜站著不說話。他卻和善地笑著對我說:“鄙人姓莊。林小姐,剛才唐突了。”
“莊先生,”我說,“您這樣請我來,為著什麽重要的事?”
他說:“重要的事沒有,隻是想請林小姐來喝茶。林小姐會下棋?”
“朋友略教過一二。” 炳傑以前對我集訓過琴棋書畫。
他招呼我坐下,“不知道小姐是否願意陪老夫下一盤。”
我也找不到其他事做,更不可能學其他女人大哭大鬧,隻得坐下。
莊先生的棋技並不很好,我因氣憤他的綁架,故處處出狠招,第一局就將了他的軍。
他撫掌大笑起來:“林小姐聰穎過人,就是年輕氣盛。”
我冷笑一聲:“象棋最有意思,馬行日,相行田,本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相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莊老先生明白我話裏的意思,笑笑,“城中名媛裏,如林小姐般出色的實在是少。”
說老實話,我給他稱讚得非常舒心的。
又下了三局,因為已經出了氣,一直讓他,一敗一勝一和。是爛棋,很沒意思,我一直無精打采。下人上了茶,是宣蘭的茗片,我隻管當水喝。
莊老先生帶我去看他的書房,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套庚辰本紅樓夢,頓時愛不釋手。炳傑早說過有這東西,並且滿世界找,居然給我看到了。可這畢竟是別人的書。
莊老先生看著我笑笑,“是本好書。”
“是。”我把書放回去,“就是故事太悲傷。”
“繁華如夢,徒留下草。”
“先生請我來隻是為了下棋看書?”我問
老狐狸哈哈笑,也搞不懂我的話有什麽好笑的。他顧左右而言他,道:“這時候蛋糕正出爐,我這有少糖的藍莓蛋糕,最適合女孩子吃。”他招呼我吃午茶。
我很不耐煩,按著性子。
我們回水榭的時候糕點已經擺上了,茶已經新斟好。莊先生端起來一聞,微笑著說:“莊二嫂炮的茶最好了,總有淡淡杏仁香。”
我一驚,眼看他就要把茶送入口,立刻一揮手將他手中的茶杯打落在地上。
茶杯破裂的聲音讓我頭皮好一陣發麻,心髒跳亂了幾下。
保鏢和副手衝了過來。
我鎮定下來,看一眼倒地上的茶,說:“杏仁香,那是砒霜。”
莊老先生立刻叫人檢查,不一會報告出來了,果真有砒霜,卻是極微量。
我看一眼莊先生的頭發,問:“您落發有一段日子了吧?”
他歎息:“一直以為是年紀大了。”
我不再說話。我救他不是因為他值得我救,而是出於一個醫生的良心。我隻希望這次走後永遠不要再見這幫人,老死不相往來。
我們本不是一個世界的。
副手接了一個電話,過來在莊先生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往我這裏看了看。
一會,老狐狸過來笑眯眯地對我說:“林小姐可以回去了,我們派車送你。”
我自然開心,態度也好起來,“謝謝你的糕點。”
他握我的手,“林小姐的救命之恩,莊某自當銘記在心。”
誰稀罕。我把他說的話當笑話聽。
他們把我載到鬱金香廣場,下車前交給我一摞用牛皮紙包起來的東西,說是莊先生送我的見麵禮。
就是那套庚辰本紅樓夢。
這莊先生倒是會做人。
我一見到炳傑就撲了過去,他是我的自由。
“我想通了,等我結束了工作,我們就結婚,然後你快快帶我走。”
他歡呼起來,抱著我打轉,“我終於不用再等了?我已經等你6年,再等6年我怕我已經成了鬱金香廣場上的Syou塑像,成了人們約會的標誌地了。”
他是個好人,誠懇老實,人品沒話說,若他能再有擔當一點,我也不會考慮這麽久才答應嫁他。但我畢竟是決定了,我急於擺脫瑪萊巴,結婚是我最好的歸宿,一舉兩得。
回到醫院,關風問我:“他們可有為難你?”
我有些惱怒,凶巴巴道:“不。他們很禮貌,沒有調戲,也沒有下蠱。”
他放下心來。
我問:“他們問你要了什麽東西?”
“病人的一些資料。”他歎氣。
“Kei的?”
“還會有誰的?”
我不得不繼續問:“他們就是傳說中的義心會?”
關風苦笑起來,“小姐,把‘傳說’二字去掉。我會以為我們在演武俠片。”
“回答我的問題。”
“是。”他回答。
“Syou不是已經清掃了他們了?”
“你曆史沒學好?他隻是讓他們元氣大傷,把他們趕出了瑪萊巴。”
“該死!”我叫,“黑社會!”
“完全正確。”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是些什麽資料?”
“血液資料。”關風說,“給他們也無妨,他們遲早都會發現的。”
“什麽內容?”
“Kei和Syou的血液的一個比較。”
“胡來!”我怪叫起來。
“Saiya在研究Syou的血液病,我幫她的過程中發現了和Kei一樣的比較相似的病變。換句話來說,Syou有輕微感染。”
“NRS可以傳染?”我問。
“通過血液可以。”
“Syou是怎麽感染上的?”我好奇。
關風說:“目前知道血液可以直接傳播。”
“我從沒想過可以和Syou扯上。”
“還有你我都沒想到的。”
“什麽?”
他把資料丟給我,“你自己看。”
我盯著報告看了三分鍾,手抖個不停,疑惑不解地抬頭問他:“這是什麽?”
“DNA檢驗報告!”
“騙人!”
“騙你做甚?”
我一把將資料摔在桌子上,“你究竟在研究什麽?那上麵說Kei是Syou的生父!”
關風很冷靜,“這是事實。我相信科學的結論。”
我跌坐在椅子裏,“天啊。我現在該怎麽去見他?”
關風疑惑,“不和他說就可以了。”
“你不明白。”我叫,“我剛才已經答應了炳傑的求婚。他身上也流著Syou的血的,Syou是他太祖母的父親,而他太祖母的爺爺……又是我的病人……”
如此複雜,恐怕要列個表才記得清楚。
關風卻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你答應嫁他了?太好了!祝福你們!炳傑這人真的很不錯,也許結婚讓他更加務實一點,會是個好丈夫。”
我抱著腦袋,“我要重新考慮這門婚事。”
“別這樣,你嫁的是唐炳傑,不是Syou。”他全不當一回事。
炳傑帶我去Rose夫人那裏。我們帶上克魯格香檳,來向她報喜。
Rose夫人見到我們自然是高興的,“是克魯格香檳啊!父親晚年身體好點的時候,姐姐會允許她喝點克魯格。”
Syou是嗎?
我問:“若身體不好時呢?”誰都知道Syou絕對停不了酒。
“喝新寶珠莉啊。”夫人說,“也是姐姐有辦法。這酒若說是酒,也不過是法國人的料酒,很多人還當寶。它就用來燜紅燒雞好,論喝的還不如果汁,從摘下葡萄到放店裏出售頭尾不過三個星期時間,一些醋還比它醇。”
我們笑。廚子上來了乳鴿,我給夫人剃骨頭。
“結婚是嗎?”夫人問,“這樣也好,彼此有個照應。嵐從小沒有父親,炳傑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自然會把我當神供著。
飯後,炳傑同家傭到樓上去架天文望遠鏡,夫人和管家進房間算帳,我便一人四處走動。
書房已經收拾清楚了,那張孔雀石桌子換下了原來的紅柚木,上麵擺著幾套不同作家寫的Syou的傳記。還有厚厚一疊手稿紙,上麵密密寫滿字。
是篇小說原稿,標題書:《費園》。
“那將是我最後一本小說。”
Rose夫人走進來,“我決定在最後一本書裏,寫點我自己的故事。”
“自傳?”我興奮。
夫人卻轉了話題,“啊!他們把他的畫像都掛好了。”
她把牆上掛著的Syou的畫像指給我看,“這是博德·卡薩的真跡,這張是王好的真跡,那是馬拉馬送的50歲生日禮物,是仿波提切利作的。”
我問:“都是古典主義寫實派的?”
夫人笑,“那你想看什麽?後現代解構主義?第七代印象派?不!也許那會有鮮豔明亮的色彩,但我父親不想看到自己給分解成線條還長了三隻眼睛。”
她走到那張孔雀石桌子後麵坐下。
“我以前拿了成績單回家,總是到這張桌子前找他簽字。他像簽閱政府文件一樣邊寫名字邊說,Rose,你媽媽打算給你找個家教補數學。別去看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了,你姐姐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讀的可是公共關係。”她聳聳肩,“他們總拿我和我姐姐比,我一直為此苦惱。後來我想了一個方法。”
“您離開了家。”我說。
“更糟糕。我愛上了一個男人。”夫人說。
“他不愛你。”
“是的。”夫人笑,“他是我的數學家教……該死的,這就是我一直反對給女孩子找個男生做家教的原因!一個清貧而俊秀的少年對一個混沌不懂世事的女孩子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
“哦!”我也笑。我愛聽別人說自己的愛情故事。
“他是個有野心的男人。受了太多苦的人總想著一天出人頭地,這點我理解,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他的目標是我那個倍受父親寵愛的姐姐。”夫人唏噓,“他們後來結婚了,這你是知道的。”
“也許他們並不快樂。”我說。
“是吧?我也這麽想,在那樣的環境中怎麽會有快樂呢?可我這樣想是不對的,我該祝福他們。他們結婚後沒有多久我要回了去美國升學的申請。”
“你自暴自棄?”
“可以這麽說。父親希望我去美國學MBA。我則想去英國學文學。他知道我私自要回申請後非常生氣,我們兩個大吵了一架。我現在還可以清晰地回憶那天發生的事。”夫人眯著眼睛,“我從學校回到家之前,父親已經接到了學校的電話。我一走進書房,他就拿了本書向我丟過來。母親開始哭,姐姐和姐夫則把父親拉住。我們兩個大吵大鬧,我罵他是老怪物。母親隻懂得哭,她問父親為什麽要一而再地把她愛的人逼走,這話裏有話對不對?姐姐叫我對父親認錯。她一點都不了解我。她一直是父母的驕傲,她美麗,優秀,閃閃奪目。父母盡全力滿足她的所有要求,她是父親的接班人。而我不是,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我不想做女強人,我隻想做個作家。他們全都不了解我。”
“別人永遠沒有辦法完全了解你,所以你更要好好愛自己。”
“是的,所以我永遠堅持自己的理念。父親最後給了我一耳光,叫我滾。所有人都呆住了。我和他說,我恨你。然後我就走了。什麽也沒帶。瀟灑得簡直和電視上演的一樣。那年我18歲。哦!我的流金歲月啊!我開始了流浪。”
後麵的事我知道,她最開始吃了很多苦。她從不用父親的名字,編輯欺負她,老手盜她的書。沒有稿費的時候一個月都吃泡麵。
但她最後成功了。她得到了名利和尊重。
可她沒有和我說她的那個孩子。
夫人翻翻手裏的書,說:“我的長女,是我和那個後來做了我姐夫的男人生的。他不要那孩子,父親不承認那孩子,他差點逼我打掉她。我堅持下來了,我們後來相依為命,她一直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一言不發。
夫人起來拍拍我的手,“女人和男人間的戰爭是不分對象的。我和父親是相愛的,他在我離家後一直派人暗中保護我。我不恨他,我隻是不能忍受他的專製。他的愛讓我窒息。”她抬起頭對著一幅畫像說,“是吧,爸爸?我們兩個性格太相似,所以沒法和睦相處。”
仿佛Syou一直在聽著我們說話。
夫人嗬嗬笑,“我一直覺得他並沒有離開,他一直在這裏,在這些書和器物上。他的影響力太大了。”
我不說話。
“他是寂寞的。像他那樣活一輩子真沒意思。他不適合做個英雄,他隻是在逞強。他一輩子都在尋找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到死都沒有找到。”夫人站起來,“他有過一個情人。當然不是指後來那些數不清的女人中的一個。是結婚前,他愛過一個人。後來他們分手了。他一輩子都沒有忘了那人。”
“很普通的故事。”我說。
“是。很普通的故事。”夫人喃喃,“那人是我姐姐的父親。”
[八]
我問Kei:“要曾經怎樣相愛,才會懷念一輩子?”
Kei想了想,“愛的正濃的時候分開了吧?”
我笑,“感情中斷,冷藏保鮮。有部老電影叫《廊橋遺夢》,女主角在丈夫外出時遇到一個陌生人,出了軌。丈夫回來後,她卻還是選擇留在丈夫和孩子身邊,卻永遠懷念那個陌生男人。仿佛一輩子喝清酒,中間嚐了一口XO,回味一輩子。”
他白我一眼,“你落錯子了。”
我們正在下的就是上個星期我和莊姓男子下的那盤竹青齋棋局之一的桂子飄香。我把莊的子擺給Kei一看,他立刻笑。
“你贏了他?那人好大度量,分明是讓你讓到沒底。”
我頓時紅了臉。
“今天跟你來的兩個男人是誰?”Kei好奇。
“我的保鏢。”
“護士說林家有黑生意。”
壞事多閑人。我隻有說:“跟著Syou出家的,怎麽可能不濕鞋?”
“Syou?”Kei想了想,“你們為什麽那麽崇拜他?”
他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他給了每個人爭取美好生活的夢想。”
“不是機會?”
我笑,“他沒那麽偉大。夢想已經足夠。若還是得不到好的生活,那是自己努力不夠。”
他丟下棋子,撐著頭,嫵媚地笑。也隻有他才會有這樣的笑容了。
護士走過來,說:“Kei先生,該打針了。”
Kei眉頭一皺,對我說:“你看看,我有什麽病?”
我勸他,“你發病的時候很恐怖。”
“這些藥並不會讓我變回正常人。”
“你變回正常人的話,就是一個老頭子了。”
他眯上眼睛。
我立刻遣走護士。
他很直接問:“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麽?”我反問。
他冷冷笑,“林小姐,你知道可多了。也許我不知道的你都知道呢。”
我直視他的眼睛,“可是,先生,那是當然的。你自己說你什麽都不知道的啊。”
他沒有話說。
我本也不想瞞他,說:“有人認識你,她說你實際歲數恐怕不小。”
“誰?”
“一個老太太。”
“老太太?”
“105歲的人是不年輕了。”
“她的歲數不是我考慮的唯一問題。”
“是。你想知道她為何認識你。我還可以告訴你,Kei先生,你和這個城市有至大的淵源。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Syou的小女兒,親生女兒,Rose夫人!”
Kei終於明白了什麽,“護士說過她。”
“她終於說了點有價值的話了。”我說。
他笑了,“林小姐,我懷疑你究竟是我的醫生還是我的監護人。”
我輕咳一聲,“我知道,多年的漂泊讓你看透人情冷暖,利益的爭奪讓你失去正常的生活。你不信任任何人!”
“你在可憐誰?”Kei譏諷。
“你。”我說,“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悲哀、最自私的可憐人,你不懂得愛人,不懂得惜福,隻會一味逃避事實,怨恨命運對你的不公,傷害所有愛你、關心你的人的感情!”
“林小姐!”Kei大聲說,“你們女人總愛把自己想象成救贖女神。”
我氣結。可見他並不領我的情。
“也許我該什麽都不和你說,讓他們把你送上解剖台。”
“原來你還真坦白。”Kei說,“那麽我現在是該留你繼續說話還是該請你立刻離開呢?”
“你不肯相信,我做的一切都不傷害你的利益。”
“你在調查我。”
“難道這對你沒有幫助?。”我問。
Kei沒說話。
“調查你的身世本來是不用告訴你的。瞞你很容易,甜蜜的話我會說很多。巧言令色鮮矣仁。我是不稀罕的。”
他一直笑,“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調查結果,你也可以告訴全球人。你沒去張揚吧?”
我說:“我立刻召開一個千人記者招待會,這不算張揚吧?Kei,你人不壞,就是太小家子氣了。”
Kei大叫起來,“小家子氣?她居然說我小家子氣?”
我笑起來,“不要怪叫,這裏就我們兩個人。來,讓我們好好商量計劃一下!”
“我憑什麽相信你?”
我把手一攤,“先生,你的過去對病毒的研究並沒有任何幫助。”
“但那會讓我上娛樂周刊。”
我笑得要命,從不知道Kei還可以這麽幽默。
“放心,親愛的朋友。和Syou有關的都在政治版。”我坐回去。
“Syou?”Kei納悶,“怎麽又說到Syou了。”
“Syou的血液病變和你的相似。”我隻和他說一部分。
Kei瞪大了眼睛,收斂了剛才戲謔,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護士在那邊喊我:“林醫生,關先生有電話找你。”
我回頭喊:“叫他去死!”
護士很幽默,答:“我會的。”知趣走開。
Kei說:“我不知道還有其他的感染者。我真的不知道。”
他接下來怕是要說:不是我幹的。
我說:“沒有人說你知道。你自然什麽都不知道。”換我戲謔。
他歪歪嘴。我丟給他一隻煙。反正護士不在。
我告訴他,“他的感染是很輕微的。症狀是體內排異嚴重,他沒辦法接受人體器官移植,而他又不願意使用人造器官,於是器官綜合衰竭而死。”
Kei一直好看地顰著眉毛,“為什麽?”
“他為什麽感染上?還是為什麽不接受人造器官?”我問。
“他女兒為什麽認識我?”Kei說。
“這真是個複雜的問題是不是?”我晃動食指,“我會替你留意。可你能給我什麽好處?”
他笑,“你打聽到了,我和你說故事。”
他的故事自然是我最想聽的故事。
Saiya來找我。
很顯然她受了什麽打擊,喝了點酒。
“我像個會計一樣計算著生活。”她一開口就這句。
“人生與會計是離不了關係的。”
她打開我的酒櫃,抽出瓶白蘭地繼續喝。忽而,問我:“我是不是還是那麽又黑又醜?”
“不!”我說真心話,“現在沒人能指責你不美麗。”
“那就是嫌棄我有個酗酒的父親。”
“他若真愛你,你有一百個酗酒的父親他一樣愛你。”
她過來伏我肩膀上,“他拒絕我了。”
當然知道說的誰。
“你體會不到我的三分之一,嵐,因為你還有個愛護你們的母親。而我,隻有自己一個人。隨便什麽人,想上門來侮辱我,就可以上門來。我沒有保障,所有一切隻有靠自己雙手去掙,父親什麽也給不了我,我還得不斷給他。為了讓自己的東西不再失去,我會不擇手段。”
我不知道說什麽的好。她總是把這個世界想象得太險惡,一有挫折,盡數往別人對她的暗算上推。仿佛自己和天下的人都結了仇。
我說:“你太累了。”
她哭起來,“為什麽你那麽沒有危機感!”
我不解,“誰要對我不利?”
她卻又一個字都不願再說。
我轉換話題,問:“工作怎麽樣了?”
“很順利。”
“哥哥都和我說了。”
她終於有了點精神,“是啊,真是奇妙。”
“不想知道其中關係?”
“我們可不是幹這行的。”她說,“但我查到了一點,Syou以前有過一個秘密情人!”
“是誰?”
“一個女人。”
我大笑起來,“我從不懷疑那是一個男人!”
又立刻住口。
我想起了Rose夫人的話。她說:“那人是我姐姐的父親。”
Saiya徑自說:“別說我八卦。你也是女人,你能理解。我實在好奇,就去翻過他的傳記和資料。發現他女兒孫文清女士也多次在小說中提到這件事,對她影響甚大。”
“簡直如同考古。”
Saiya晃著腦袋,“那個女人一頭金發,聰敏幹練,絕世容貌,但是行事低調。Syou把她藏得可好了。”
金頭發?
我的思想不是多純淨,掩飾性質地笑,嘴巴上說:“好個絕世容貌。我和你說,我有個發現,人類曆史上,越是到動蕩潦倒的年代,傾城美人就越多,而且是個個溫柔可人,善解人意。這樣英雄們才有了怒發衝冠的理由,才有了發奮圖強的動力。國家的興亡才有了浪漫的背景,文人騷客才有了沉溺的資本。美人多好,可這美人你我都算不上。美人要絕世才能史上留名。什麽是絕世?靜如水,思如織。現代女性太多為了自己的生活利益處處出頭,當仁不讓,心思全寫臉上。美人這個傳統早就丟失。”
Saiya給我一番說話得又好氣又好笑,半天才道:“說哪兒去了?我感興趣的隻是他們之間的愛情。”
“錯!”我打斷她的話,“Syou那時已經是有婦之夫。他和那個金發美人之間是愛情?別逗了!他們那叫偷情!”
“這就是你不對。那時Syou還未結婚。”
我一驚,才說:“美人歸美人,Syou這樣的人,金屋藏嬌也無可厚非。你再去查查,興許還能再搜出來幾個張麗華呢!這新聞太有價值了!你這輩子就甭作論文了,躺著吃,趴著啃米,倒著喝果汁,都可以輕鬆過一生!”
Saiya大叫一聲,撲上來捶我,終於笑了出來。
我問:“那個女人後來怎麽了?”
“死了。”
“怎麽死的?”
“死了就死了,我怎麽知道怎麽死的?美人是嬌貴的動物,應該一有風吹草動心口就痛。跟在Syou身邊那可是大風大浪,沒準一個意外就過去了。”
“叫什麽名字?”
Saiya歪著腦袋想了想,“好像念July吧……”
“他情人那麽多,你確定?”
Saiya很肯定,“這個人出現時他還是小子。他直到結婚十周年的時候還是很老實的。”
“多可怕。隻能維持十年。”
找一個愛護你一輩子的人太難。開始都是對你很好的,可後來就不好了,但後來總是最重要的。
雖然說死前想得最多的人是最愛的人,可光是思念又於事何補?
我是個在感情方麵很傳統的人。覺得若對感情不能從一而終,還有什麽資格愛人?
想得太遠了。
在心裏問自己:林嵐啊林嵐,你是一個心理醫生,不是一個九流小說作家,為何這樣探人隱私,挖人牆角?
另一個我回答:因為好奇。若是動人的故事,該需要人欣賞。況且,Kei想要知道。
下一站是祖母。
她老人家在聽黃梅戲,跟著唱幾句,還有模有樣。
我覺得不可思議。算起來,他們也是聽搖滾喝可樂長大的一輩了,怎麽老來了,可以退回去百年?
華人傳統文化影響力太大了。
我搬張凳子坐她身邊。她看我一眼,笑道:“丫頭,有什麽猴事兒?”
我賴皮笑,“有空,來聽祖母講故事。”
“你小時拉著你講你也不願意聽,現在倒來和我討了。”老人家還是很開心的。
我說:“那時候太不懂事。也不知道居然這麽好聽。”
祖母拈了一塊芝麻糕吃,漫不經心地說:“我9歲那年同母親去過他家,見過他的夫人。”
我自不會白癡地問,“他”是何人。祖母老且精明,知道我想聽什麽樣的故事。
“她夫人保養得很好,看著很年輕,長得也很端正,雖然沒有化了妝上雜誌封麵時好看,但也是不錯的。我印象中她說話是很輕的,她同母親說家常,拉著我的手同我說話。很親昵,一點桎梏也沒有一樣。我們在那裏吃了下午茶,走的時候她還送我一隻翡翠麵戒指。”
“她快樂嗎?”我問。
祖母反問:“你何時見過一個快樂的成年人?”
她的話甚有哲理。
“有些人不小心弄丟了寶貴的東西,不甘心,會一輩子尋找。”祖母說。
“Syou這個人,是個矛盾的綜合體。他不適合從事他那行,可他卻做得非常好。所以他不快樂。他做事都是在完成任務,自己給自己下達的任務。有是他會說,自己是個可以自我完善的機器人。”祖母停停,說,“我是見過他殺人的。自己不動手,轉過背,一抬手,叫手下開槍。不過那是早期,後來他很少這樣了。他也提到過自己失去過最愛的人,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帶給他那樣的震撼。他一直追悔莫及,卻無處補償。”
我對Syou的戀情並無興趣,人一但成名,變有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戀情,真不知道把他夫人放什麽位置?
“您可知道他的病?”
“他血液病變,器官無法移植。這些大家都知道。”祖母說。
“你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病的嗎?”
“病?那是在我出生前就有了的。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吃藥如吃飯了。下午3點就開始喝酒,天沒黑就醉。他喝醉了不是個好男人。”
“任何男人成日醉酒都該千刀萬剮。”我說。
“是吧。他心裏藏著很多故事,我隻知道片麵。你怎麽突然對他感興趣了?”祖母問。
我笑,“好奇。”
“哦。”祖母說,“他去世於2083年冬,享年78歲。他的女兒發現不對的時候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那具千創百孔的軀體。他的手邊放著一本古舊的《費德魯斯寓言》,他那時的身體狀況已經沒辦法動一根手指頭,沒人知道這本書是怎麽出現在他手邊的。他們翻開那本書,扉頁上寫著‘Syou,true love’。光這個細節就可以拍成二十四集連續劇了。”
老人家真幽默。
“他的病是否遺傳?”
“不知道。我看是他自己不愛惜身體。”
“Tulip女士不係他親生的。”
“是。”
“那Rose女士是否也有類似的病症?”
“啊!我想想,Rose女士比起她姐姐來說,是顯得要單薄點。不過她是移植過器官的。我記得的。很早以前了,她也還年輕,腎病,移植成功了的。”
她隻知道一些恩怨,她不知道細節。
我卻越來越有興趣。
Syou這人一身都是寶,他的情人,他的初戀,他的婚姻,他的家庭。怎麽都不大順利,惟獨事業蒸蒸日上。
也不知是可幸還是可悲。
我設想:那時他還是個貧寒少年,而她則是個閨秀少女。也許他愛上的是她的純潔美好,而她則愛他的桀驁不馴。他們彼此吸引著,不可自拔。然而他那時卻不能給她帶來幸福,他不過是個身世不明的小混混,她的父母堅決反對他們來往。她給鎖在房間裏,從窗戶看到他在樓下守了一天又一天。
終於有一天,少女對他說:“你回去吧。我們之間沒有未來的。”
“不,我會證明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我能把一切都給你!”
他發奮讀書,他進了莫斯,終於開始展拳腳。然後他回去找她,可她已經嫁為他人婦,孩子可愛,丈夫體貼。在他不在的時候,已經有其他人給了她幸福。
分別時刻,她送他一本書,寫上了內心的真情。True love。真愛。哪怕永遠無法結合,哪怕分隔天涯海角,真愛總把他們緊緊聯係在一起。這愛情至死不變。
多悲傷的故事。
我笑自己矯情。
關風很快就知道了,把我找去,問:“你在調查Syou?”
“是。”我說。
“這不在你的工作範圍之內。”他說。
我不在意,“完全出於私人原因。”
他不信,“是不是Kei和你說了什麽?”
我反問:“他不是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關風把一份報告推到我麵前,“你自己看。”
簡直像審判書。
我直接看對比結論:“直係親屬”
我把報告書丟下,“比希臘眾神的關係還複雜。”報告書攤開的,上麵Syou的長女,Tulip女士的頭像非常清晰。
關風拿過來打量了一下,說:“現在仔細看,Kei和她是非常像。”
“女兒大都像父親。”我說,起身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
我需要鎮定。
“我們當初也隻是想調查一下NRS是否會遺傳,才查到Tulip女士的。”
“Rose夫人可知道?”
“還沒和她說。”
我說:“我去告訴她好了。”
“嵐,別那麽緊張,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抽空問問Kei,也許他又忽然記得了呢?”關風訕訕笑,“或者這樣一連十,十連百,他終於想起來自己是如何感染上這個病毒的。”
我突然覺得很憤怒。Kei這樣孤單一個人,沒有依靠沒有保障,所有人都想來接近他,利用他,從他身上撈到點便宜。假如他有個家,假如有個人可以和他相依為命,他也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我越想越氣憤,扯來手袋出了門。
停車場裏,有人在爭執。我一看,正是Saiya和伊弘。那一刻也尷尬得不知道走還是留。
他們兩個全神貫注在爭吵,並沒有注意到有外人。Siaya瞪著眼睛,非常憤怒,伊弘也一改平日裏的吊兒郎當,嚴肅正經,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
Saiya仿佛很激動,揚手給伊弘一個耳光。
伊弘抓住她揮過來的手,說:“你自己檢點一點,也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
Saiya說:“你有什麽資格來教訓我?你自己也不過是個騙子!”
“林小姐,玩遊戲要遵守規則,你該不會不知道。”
“你有你們的規則,我有我的規則。”
Saiya甩開伊弘的手,踩著三寸高跟鞋,憤怒地走了。
伊弘看她走遠,隨後開車離去。
我恍惚中漸漸開始明白一點。我知道有什麽事正圍繞著我們展開。
Kei依舊散漫地生活著,看到我,立刻對我晃了晃手上的東西。
“從你家的一個櫃子裏找到的,希望你不介意我翻了東西。”
那是一條動物骨頭串成的項鏈。
我說:“你若喜歡就拿去吧,再加上一件波西米亞的衣服,簡直像個遊牧民族。”
他卻說:“我覺得你待更合適一點。”說著伸過手來。
我一驚,那條鏈子已經掛上了我的脖子。
那一瞬間,我仿佛聽到了無數玻璃器皿碎裂的聲音,一隻手掐住了我的脖子,那麽緊,欲置我於死地。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卻還是看到那個影子。
長長的,黑黑的,在眼前晃來晃去,又像是像我直撲過來。同時,我已經頻臨窒息的邊緣。
無法呼吸,無法動彈,隻看到白茫茫的光線中那晃動的黑影……
終於,我伸出手,抓住掐住我脖子的手,狠狠扯開。
有人喊我的名字:“嵐!”
我驚醒過來。
我倒在地板上。Kei跪在我麵前,一隻手抓著另一隻手的手腕,那隻手裏正拽著那條項鏈。
我捂住了嘴。
他反過來安慰我,“沒事,隻是抓傷了。”
我後悔不已,喘息著說:“真的對不起!”
我立刻給他包紮傷口。
他說:“女人的指甲果真是獨門武器。”讓我也不得不笑。
“你沒事吧?”他問。
“不。”我說,“我隻是不習慣戴項鏈。”
“真可惜。”他說,“你脖子那麽修長,戴再複雜的珠寶都合適的。”
可我連高領的衣服都不穿。
我草草應付他幾句,迅速回家。
合衣倒在床上的時候,四肢乏力,卻沒那麽容易睡著。
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好了。
有多久了?有多久沒有看到那個黑影子了?
頓時悲從心中生,那仍舊是我的噩夢,和Kei的噩夢一樣,反複回旋,永無止境。
多利在房間裏點了香,又不似檀香,有些醒腦。我累得渾身沒有力氣,頭腦卻前所未有的清晰,尤其是聽覺變得極為敏感。寂靜的夜裏,各種聲音都傳到了我的耳朵裏。
起初是夏蟲的叫聲,有一聲沒一聲,接著就是人的腳步聲,還有空調的運作聲。這讓我很不理解。空調經年累月地發展至今,怎麽還會轟轟響個不停,莫非哪裏壞了?可監控設備怎麽沒報警?這人聲就更說不過去了,仿佛有兩個人在交談。難道是家裏又來人了?
這時我聽到一個清晰、熟悉的聲音在輕聲說:“你叫Syou?”
隨著他的這句話,周圍的一切頓時明朗起來。
"我站在一片廢墟上,前麵不遠處,一個孩子正定定看著一個坐在牆邊的男人。昏暗的空間裏我看不清男子的麵容,但我是那麽熟悉他的聲音。
那個聲音又再次響起:"Syou,我叫Kei。"
我失聲叫了出來:"Kei?"
沒有回音。那兩個人都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孩子在努力把Kei扶起來,我在這時看到了Kei的金發在光線的照耀下散發出來的耀眼的光芒,接著看到了那張蒼白的麵孔。
是Kei沒有錯!
我在哪裏?我看到的又是什麽?他管那個孩子叫什麽?Syou?
對!就是Syou!
走神間那兩個人已經離開了我的視線,廢墟大而荒涼,我一時不知道走哪個方向,看到一個未塌完的通道似的地方,急忙追趕過去。
裏麵一片黑暗,可緊接著就有五彩絢麗的煙火劃破了夜空。周圍喧鬧了起來,有種節日的氣氛。
這個場景對於我這個在瑪萊巴長大的孩子來說是不陌生的。這是瑪萊巴的港口,每年聖誕節,這裏都有整個東南亞最美麗的煙火表演。
我又看到了那個孩子。我現在知道他就是Syou。小Syou。俊美的五官已經看得出將來的容貌,比同齡人更高點的個子和落寞的表情都讓他非常醒目。這可憐的孩子一個人看煙火。他身上的衣服還是由大人衣服改過來的。這時候的他還不過是個流浪的孩子。
我向他走去,還有十多米的時候,一個人影出現在我們兩個人的視線裏。
Kei微笑地捧著一大堆東西從橋的那頭跑了過來,都會裏燦爛的燈火在他的背後交織,可卻隻有穿著紅色外套的他才是最醒目的。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他。那種輕鬆,那種美麗,都是他給囚禁後所無法展現的。
這一切究竟是現實還是我日有所思後的夢。
我為什麽會做關於Kei和Syou的夢?
小Syou興高采烈地迎接上去,突然,他們爭辯了起來。
“為什麽要剪了頭發?”
Kei溫和答道:“我賣了。有人出大價錢。”
“錢……”這個詞對這個孩子來說是辛酸的。
“嗯,這樣的話,加上我的工錢,就能支付你的學費了。”
嗬!想得真是周到。他大概想培養這個孩子吧?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Kei說的他夢裏的孩子……正是Syou!
是嗎?真的是嗎?
我是否可以就一個夢來給我的診斷下一個結論?這是否有悖我的科學原則?
他們兩個說著,開始走下橋。我立刻跟著上去。他們一路輕鬆說笑,然後不知道談到了什麽話題,停在了路口的路燈下。我走近,看到Kei正拉開Syou擦眼睛的手。孩子害羞而倔強地低著頭就是不肯抬起來。Kei在微笑。
他對Syou說:“真的呀?”
Syou還是在抹著眼淚。
“生日快樂,Syou。”Kei把一個聖誕帽戴在孩子頭上,然後俯身親吻了一下孩子。
“這是天使的祝福。”他的笑容就仿佛一個天使。
一束深紅色的鬱金香當做生日禮物。孩子滿懷欣喜小心翼翼抱著,然後哭了。我是有幸看到英雄哭的人,也隨著他激動。
Kei抱著這個孤獨的孩子。
他在輕輕唱著生日歌。這種溫柔也是我從未見過的。
這不該是出自我的幻想。
仿佛鏡頭拉遠一樣,那兩個擁抱著站在路燈下的一老一少的身影越來越小,街上的燈光也越來越暗,直至消失。
在學校聽朗誦會時,有一個男生曾用他優美的男中音念過一首詩,其中有這麽幾句,“是你吧,夜空裏尋找一顆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過去的事,不願放手,不能安寢……”
聽後感動良久。
我抬頭看Syou的塑像,頭是向一邊的,雙手交合放胸前,也許是視覺上的差錯,那手又像是心口的位置。
廣場上還是有清貧的孩子買花的聲音,天氣已經很涼,他們為了生存,不得不忍受寒風痛苦。
人一旦老到一定歲數,便會回到小孩子的狀態。Rose夫人尤其是,陪她走了一會,居然想要吃冰激淩。我隻得在廣場上的咖啡屋坐下。
夫人和我說:“我那輩的時候,上等的冰激淩,就數哈根達斯了。母親會專門叫師傅上門來做,我們就可以吃新鮮的。記得姐姐考上瑪萊巴重點中學的時候,母親還親自下廚房,給她做覆盆子果醬蛋糕,父親則拿出藏的好酒。我家一直崇尚飲食文化。”
我敷衍著笑,心思並不在這裏。
我想的全是昨天發生的事,夜晚做的夢。
可我不知如何開口詢問。
夫人繼續說她的話,“最近寫自傳,本以為可以理智總結自己的一生,沒想到卻挖掘出了小時候的種種辛酸往事。讓我最最不能釋懷的,便是父母的偏心。”
“兩個孩子,難免喜歡另一個多點。”我說。“父母就較為疼愛我,幸好上麵是兄長,不介意。”
夫人笑,“我以前總是想:為什麽?姐姐明明不是父親親生的,他卻愛她如己出。反倒是我這個親骨肉,一直和他鬧矛盾直到他病倒。”
“也許他駕禦人習慣了。你不走他安排的路線。”
夫人笑,“以前吵架的時候,他最愛說一句話:你自打生下來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看!我還不服氣,去問母親。母親聽了大笑,把我幼兒時的照片和錄像拿來給我看。”
“怎麽樣?”
“父親沒有冤枉我,我從小就是個陰鬱的人,總是不出聲站在角落冷冷地看著大人做事,幽靈一樣。父親在我們生日時各送一架史坦威鋼琴,姐姐彈《主佑吾王》,我則彈《命運交響曲》。自己品種不良,又怎麽能怪通貨膨脹呢?我是那麽陰陽怪氣,且心思奇異並從不和大人交心。”
“大概所有文學人小時候都與別人不一樣。”
夫人大笑,“這我就不知道了。姐姐是比較討父親喜歡。工作一天,回到家裏累得睜不看眼,誰還想看孩子木訥表情瞪大眼睛,討債鬼一樣看著他?姐姐就知道給他端茶送水,背詩歌給他聽。母親稍微公平點,但也偏愛姐姐。我有一個記憶,我們都極小的時候,母親走過來,我對她伸手,她卻抱過姐姐,不住親吻,說:媽媽的寶貝,媽媽的小太陽。後來離家後回想起來還想哭。”
“你缺少愛。”
夫人眼睛隱隱有淚,“是,我缺少愛,我沒有得到過足夠的關注。我可依靠的隻有我自己,我是半個孤女。我小時候對主許的願,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健康,然後有很多很多愛。”
可她這一生都沒有得到足夠的愛。她總是離幸福差那麽幾步。
幸好炳傑孝順,她可以享受到孫兒的服侍。
“然後我學會自愛。”她低下頭,“現在回想起來,我居然成功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是Syou的女兒。”我說。
“是啊。”夫人歎氣,“他有的氣魄和膽識我都有,隻是用於不同的地方。他這一生,死門在虛榮,家裏大院裏的蛇蟻鼠蟲都非要冠以費德魯斯大姓不可。母親信佛以後修煉得超脫世俗,任他風流,從不過問,且有同他的情人做朋友的本事,更是有收養家裏人的私生子使之合法化的習慣。”
夫人不愧是文人,說話實在是幽默。
“別笑,我就是受益者。我大女兒孫梓涵就是這樣認祖歸宗的。若不是母親給了我父女倆台階下,還不知道僵持到什麽時候。”
聽她說故事實在是有意思。
“他也有好的地方,除去爛脾氣,他很節儉,常教育我們要知道‘開源節流’,還教我們不可以義氣搏兒嬉等等。我們姐妹受益非淺。”夫人說,“我後來寫書成名,他得到消息後,對姐姐說:‘人情練達即文章。我們不用再替她擔心了。’他也就說過一次。”
“令姐是個怎麽樣的人?”我終於問到核心問題。
“姐姐?”夫人說,“她比我可愛得多,但比我更不快樂。她大我五歲,我們之間已經有代溝,所以從來沒有什麽共同愛好和理想。她長得像那個男人,非常美麗驚人,一直都很耀眼,是個實實在在的天之驕女。她很精明,很有誌向和野心,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她一直計算得很清楚。有目標,有計劃,從不浪費時間和精力,不達目的不罷休。她比我成熟會處世,但我一直覺得她在重複父親的悲劇。我和她不如其他姐妹更親密,尤其不理解對方,但我們還算友愛。家裏兩朵花,總要培養出一朵高貴的鬱金香來。剩下的,也就隻能做普通的玫瑰罷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夫人看我,說:“當然知道,雖然一開始父母都瞞著我們的。那個男人在我五歲時又出現了,想要帶走姐姐。父母都沒有同意。”
我急忙問:“後來呢?”
“那個男人就走了。”
“你可還記得他的長相?”
夫人忽然笑了,一雙智慧的眼睛直直看我,一字一字說:“林小姐,你何需問呢?”
我心中的懷疑終於得到證實,也不枉我為了套話繞了一大圈。也就是在這刻,我終於不用掩飾心中的震撼,微微發起抖來。
夫人輕輕感歎,“我是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比較明白事理的,況且即使在我們那個時候,同性相愛也非罪不可赦。可當當事人是自己的父親的時候,所有觀念會全部發生變化。”
我不語,這個時候,我最好什麽話都不說。
“我常感歎,那究竟是怎樣的愛情!小小的我半夜睡醒,聽到父親和那個男人在爭吵。我那麽小,也聽得出來父親很痛苦。姐姐也醒了,我們姐妹兩站在門外聽他們吵架。父親一氣之下把什麽都說了,說他們是如何相愛,說大女兒其實是那個男人為了利用母親所產生的孩子。我們姐妹倆在門外摟著哭。過了幾天,那個人要走了,說要帶走姐姐。父親說什麽也不同意。我站在角落裏,看他們三個大人一個小孩上演家庭倫理劇,哭的哭,鬧的鬧。父母死死抱著姐姐,他們三個團結得不得了。我自那時突然間長大,明白了事理,尤其深深感覺到,我是多餘的。”
“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多餘的。”我忍不住說。我為她不平。
夫人無奈地笑笑,“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我能說什麽?
我又該怎麽把這些話告訴Kei?
我怎麽和他說?Kei,我已經查到了,那位夫人之所以認識你,是因為她同母異父的姐姐是你的女兒。而且你同Syou……
我怎麽說得出口?
事情真的是越來越複雜了。
這數十年間,Syou可有去找過他?還是任由他流浪?
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苦難建築在別人的瀟灑之上,除非你深愛對方。縱如是,隻怕也還有個極限。偉大的心靈,總如鳳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也感歎,這是怎樣的愛情?
其中具體的故事又是怎樣的?
再看到Syou的畫像,已經帶著衷心的尊敬。他若在天有靈怕是要笑出來,想自己的戀情在事隔多年後讓一個小女子得知,感動無法自持,實在滑稽。
他不需要同情。
關風一通電話打到我處,“嵐,立刻來梔子園,出事了。”
我趕到的時候那裏已經亂做一團,關風勢必調動了所有警力,因為院子裏滿滿是人,黑壓壓的人頭,不知情的人還以為發生凶殺碎屍案。
關風和我說:“Kei出走了。”
我瞠目結舌,“離家出走?”
他白我一眼,“這裏恐怕不是他的家。”
我戲謔道:“你何不直接說他逃了?”心裏居然有三分快意。
Kei跑了出去了,他自由了?
可是,難道他就真的這麽走了?
什麽也不留下?
護士嚇得發抖,“他說在院子裏坐坐,可轉眼就不見人了。”
Kei打傷了警衛,跑了出去。可見他以前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想走。
非不能也,而不為也。
這一舉動簡直是指著關風的鼻子大笑,真是絕妙的下馬威。
他的房間裏還擺著棋盤,茶水已涼,床鋪被子還是起床時的樣子。一切都完整保留得如同凶案現場。
我忍不住笑。這一切實在滑稽,我真的沒辦法嚴肅起來。
我問關風:“現在怎麽辦?”
他叫:“自然是把人找回來!”
“我不知道他跑哪裏去了。”
“你上次見他在什麽時候?”他像警察問嫌疑犯。
“兩天前。”
“你們說了什麽?護士說他昨天夜裏有做噩夢驚醒。”
“遵照你的指示提醒他一點Syou的事。”
關風臉色陰沉,“他說了什麽。”
我說:“Kei先生適當地表示驚訝。他答應日後會努力回憶,並在近期內給我肯定的答複。”
“你說話嚴肅點。”
我叫:“我怎麽不嚴肅了?我的病人身上沒帶錢就跑走了,今天氣象台預報掛二號風球,到時候狂風暴雨,他的安危誰負責?”
他氣得捶桌子,上麵的茶杯一陣晃動,讓我心驚肉跳。
“讓他們找到他,還不立刻送解剖台!”
我這時才真的害怕起來。萬一Kei真的遇到點什麽事怎麽辦?這幾天一直下雨,他的傷口一直痛,身體不好。
我越想越害怕,擔心他遇壞人,擔心他又倒在街頭,擔心他……電光火石間仿佛看到他給黑衣人架上車。
我抓起手袋跑回車上,直接接通交通信息中心。
“請給我一份瑪萊巴從2010年到2015年間的城市交通詳圖。”
不一會兒地圖傳了過來,瑪萊巴在那五年裏變化不大,隻有一張地圖。
我問車上的人工智能向導:“其中哪些在當時是三不管地帶?”
電腦圈出十多處。
“哪些在當時是破舊的房子?”
檢索出七處。
“好!”我說,“我們挨個找。”
我也不一定就能找到Kei,但我知道該怎麽去找。
天又下起了雨,還特別大,仿佛上天刻意安排的一樣。
我們每去一個地方,都和當地地圖庫取得聯係,調出那五年內該地的地形圖。
有的是工廠,有的是居民區,有的是教堂,還有學校。我不知道Kei夢裏的那條小巷子是其中的哪一條。
每到一處,我便下車,撐把雨傘,抓住路人挨個問:“可有見過一個金頭發小個子的男子?”
沒有一個人回答我,雨壞了我的事,他們都忙著躲雨,我白白濕了衣服。
這樣下午漫無目的,勞而不獲,怕還外帶感冒做紀念。
白茫茫的雨中,路人個個麵目模糊,形似鬼魂,隨時會對著我張牙舞爪撲上來。我想,要是Kei和我擦肩而過,雨這麽大,我也未必能把他認出來。
挨到最後一處時已經是下午,我滴米未進,雨卻更大,已經有了台風的趨勢,吹得我站不住腳。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我何其痛苦,做他的醫生真是件苦差事。
我努力把傘向著風打開,戰戰兢兢跳過積水,往那排低矮的居民房走去。資料上顯示這裏在那五年間是一處廢棄的廠房,如果Kei不在這裏,那我就可以立刻打道回府,泡著熱水澡,喝杯白蘭地。
不過認識兩個月,已經把他當作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作為最重的責任了。
我冷得發抖,風又使勁往我身上吹,成心和我作對。濕了的褲子貼在腿上,走路都困難。
該死!那個男人在哪裏?
我轉進居民區裏,突然站住了。
Kei……
大雨裏,他縮成一團倒在牆角,緊閉著雙眼,像一隻小動物。
我的老天!
我衝了過去。
他還有意識,我一扶起他,他就睜開了眼睛。
“Kei。”我忍不住先發火,“你這是唱的哪出?雨中情?還是湯姆·索亞曆險記?”
他瑟瑟發抖,眼睛看到我,忽然睜大,聲音顫抖,“嵐?”
他第一次這麽叫我,我感動不已,一下子就原諒了他的出走。
“是我。”我溫柔說道,“你把我嚇壞了。你怎麽想到要出來?怎麽來的這裏?你哪裏不舒服?”
他卻還是問:“嵐?”
“是我。”我說,“不是蜘蛛精所變,乃是本尊。”
他立刻靠了過來,整個人倒進我的懷裏。
我驚嚇有餘,當然沒時間消受這福氣。他整個人冰冷發抖,一隻手死死捂著胸口。
“怎麽了?”
“痛。”
廢話!這樣淋雨,那傷口當然痛。
我脫下外套給他披上,“能站起來嗎?”
他痛苦地搖頭,手還死死抓著胸口,可見痛得非常厲害。我把他的手扳開檢查,傷口呈紫色,有他因覺得疼痛而抓出的血痕,甚是恐怖。
“我得帶你回去,台風要來了,我可不想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凍死在街頭。”我把他手我放肩上,“幫個忙,加把勁站起來。”
我拚了最後的力氣終於把他扶上車。Kei一進開著暖氣的車裏,立刻裹緊我的大衣,倒在後座上。
我冒著雨從後備箱裏取出毛毯,我的大衣已濕,他不可以裹著睡著。
Kei還很清醒,隻是又痛又冷,我幾乎是用搶的,才把他手裏的大衣扯了過來,給他把毯子裹上,然後開足了暖氣。
雨水一個勁地衝刷著車窗玻璃,我們都看不清外麵的世界。水從我們倆的頭發上滴下來,我的開司米毛衣成功泡了湯。
我不住問Kei:“冷嗎?還冷嗎?”一邊跪著幫他把毯子裹緊,拿毛巾給他擦頭發。
其實自己倒冷得要命,腳已經沒了知覺,尤其是手,神經顫抖,說話聲音又尖又細。
11月底,我都已經穿上了毛衣,Kei居然襯衫套件外套就往雨裏跑,感情活得不耐煩了!
還好我終於找到他了,感謝上帝,我原來的估計沒有錯。
Kei比我還冷靜,一把抓住我的手,說:“我很好!現在已經很好了!你別這樣!”
我怎麽樣了?我發著抖疑惑著看他。
他低聲說:“對不起。”
然後俯身抱住我,頭埋在了我肩膀上。
那一瞬間我哭了起來,很自然很放肆的。
我隻覺得一整天受的驚嚇和委屈終於可以得到發泄,覺得自己吃的苦終於有人理解,有人領我的情,知道我的好。放鬆了下來才知道自己曾經多緊張,仿佛一隻漲滿氣的皮球蔫了下來,力氣統統消失殆盡。
我第一次在陌生人麵前這樣哭。Kei的身體是冰涼的,我們兩個都如同濕棉花。
我被自己的淚水感動。
很莫名其妙的,以前是不會為了這樣的小事掉眼淚的。也許是因為台風,我們給困在狹小的車裏,氣氛煽情。
許久,我才把頭抬起來,抹抹臉,啞著嗓子說:“我們走吧。”
我把他載回我的住所。
這當然是很冒險的行為,在我的家裏,我沒有能力保護他的安全,我應該把他送回關風那裏的。可這又意味著他將失去自由。
有了這次事件,他若要再出來,恐怕沒那麽容易了。
我打發Kei去洗澡,自己匆匆換了一身幹衣服,趕去附近商店買來了男士衣服,讓他洗完澡換上。等到我也收拾完出浴室時,他已經吹幹了頭發端著杯白蘭地坐在客廳裏聽交響樂了,襯衫大了些,我一眼就望到了裏麵,那纖細的鎖骨,性感的胸膛。
我笑了,忍不住吹一聲口哨。
他紅了臉。他居然臉紅了!瞪我一眼,道:“現在的女人……真不敢領教!”然後轉過身扣牢扣子。
剛才的一切瞬間內成過眼雲煙,生活就此回到正軌上來。
外麵狂風暴雨,屋裏咖啡正香。
我感歎自己的辦事效率。
Kei四處看,“你的公寓真漂亮,這些電器是用來做什麽的?”
我對他說:“把上衣脫了。”
他瞪大眼睛。
“天!”我叫,“我不會非禮你,我隻是要給你的傷口上藥。”
他笑。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不住打噴嚏,神情狼狽。
他的傷口顏色已經褪了回去,抓的口子並不深,隻需要消毒就可以。我相信以他的愈合能力,明天這些傷口就會消失。
我關上醫藥箱,站起來,腳下一時沒有站穩,跌在了沙發上。
Kei摸了摸我的額頭,“即使不以我的體溫為標準也可以判斷出來,你在發燒。”
“太好了!”我笑,“長輩都說隻有傻子才從不生病。”
Kei白我一眼,“你可不是傻子,你比一般女郎精明多了。”
換他督促我上床躺好。我頤指氣使道:“我想喝牛奶。”
Kei去給我倒了來,讓我和著藥喝了。
我長長歎口氣,伸直了腰,開始犯困。
Kei卻沒有走開的意思,在我床邊坐下,小心翼翼看著我,好半天才說:“對不起。”
說了半天還是這一個詞。
我問:“為什麽?”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做了夢。”
“那條小巷子?”
他點頭,“這次居然非常清晰,清晰得連牆壁上的裂縫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一直跑,跑過了巷子,廢墟,一直跑大街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於是你想找那個地方?”我問,“先生,你怎麽認為過去那麽多年那裏沒有發生變化呢?”
Kei卻忽然狡猾一笑,“你又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翻了個身,“那你又是怎麽跑到哪裏的?”
“我怎麽知道?大雨中胡亂走到的。”Kei不住推我,“你為什麽把我帶到你的家,而不送我回去?”
我掀起被子惡狠狠道:“你不可以這樣對待病人!我帶你回我的家那是因為我想金屋藏嬌,不可以麽?”
Kei嘿嘿笑。他體質好,那樣淋雨還和沒事人一樣,就不知道我的痛苦。我抱著腦袋倒回床上。
“你出現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使,自冰冷的大雨中對我伸出手,說,我終於找到你,請跟我回去。我一直在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讓我覺得自己還有個依靠。”
“你用詞太浮誇,情操太古老,都過時了。”我躺回去,“我隻是個苦命且有職業道德的醫生,為了病人的福邸成日奔波。”
“我本來就是一個過時的人。”
“真不知道為什麽。”我苦惱。
“什麽為什麽?”
“我哥哥要知道了怎麽辦?我把你藏我這兒了。”
“我是你第一個帶回家住的男生?”
我縮在床上抽搐,用被子捂著頭狂笑。
他實在是太可愛了。
“你的未婚夫呢?他知道是否會用槍指著我的腦袋?”
“他也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好人。他是個……很有教養的人。”我還想多說幾句炳傑的好話,可我想不出來了。
“他讓你快樂嗎?”
“是,很快樂。”我由衷地說。
Kei點點頭,“所以你決定該嫁給他。”
“我嫁他是因為他對於我來說,會是個好丈夫。”
“你愛他嗎?”
“愛的吧。”我說,“至少不會比其他人更不愛。”
“這樣怎麽能嫁他?為了結婚而結婚?”
我說,“誰知道呢?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往往和一些人相愛,然後和另外一些人結婚生子。”
Kei歎了口氣,把手放我額頭上。他的手冰涼的,我覺得很舒服。
突然想到,Syou生病的時候,他是否也把手溫柔地放在他的額頭上?
我睜開眼睛看他,“和我說說你的事。”
他問:“你想聽什麽?”
我躺得舒服點,說:“你以前不願意說的故事。”
他伸手摸我的長頭發,把它們理直,我沒有動。他就像在摸一隻小貓一樣,手掌間傳達來一種令人舒適的感覺,動作輕緩溫柔。
我閉上了眼睛。
“我父親是名醫生,一名病毒學專家,當時,不,在現在也是最優秀的一名病毒學專家。”Kei說,“NRS病毒是他研製的。我是成功的實驗品。”
“我活了很久了……這是病毒帶給我的。力量,永生。聽起來很荒誕,但親身經曆起來卻完全不同。知道嗎?我的記憶,是以12年為一個階段計算的。一段記憶隻能在我腦海裏存在12年。所以我是真的遺忘了很多很多事。12年後我也會忘記你的。”
我沒有說話,依舊閉著眼。
“嵐,睡著了嗎?”
我沒出聲。
Kei繼續說下去,“我父親是一個為了工作而忘家的男人,是個禁欲主義者。我是他的獨子,在他的壓迫下進醫學院學習。怎麽樣?我們是同行呢!我並不願意。我討厭消毒水和白大褂,實驗室裏的玻璃器皿更是讓我神經緊張。可我拗不過他。”
“義心會想要這病毒,他們總能給這種東西找到合適的用處。可父親不同意。他欲銷毀。在這點上我非常敬佩他,他是個有氣節有正確且堅定立場的人,雖然不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這個過程就像好萊塢電影,對方欲搶奪最後一支病毒疫苗,場麵驚險刺激,引人遐想。”
“最後……”
他沒有把話說完。
我並沒有回他。他俯下身來吻了吻我的額頭,輕輕走了出去。許久,那冰涼的感覺還留在上麵。
外麵的雨和著花香充盈著天地,我在暈旋中做著夢。夢裏我還是個4、5歲的孩子,穿著小白裙在花園裏跑著。父親就站在前廊的屋簷下。我興奮地跑過去,喊:“爸爸!爸爸!”
他蹲下來,伸出手,我便撲進他懷裏。他把我緊緊抱住,嘴裏說:“我的小女兒,我的寶貝,我的小愛麗兒!”然後把我高高舉起。
我如此開心,他今天不用去研究室。我摟著父親的脖子,他給我頭上戴上花,“瞧我們的小公主。”他親我的臉蛋,胡渣刺得我咯咯笑。
我跑著,他跟在我身後,喊:“別跑那麽快!”
風吹起裏,花瓣都給吹得滿天飛,我歡呼著。可一轉身,父親已經不見了影子。
我走進屋子裏尋找,一間又一間,都不見父親。
我急了,忽然間聽到了玻璃器皿碎裂的聲音,清脆響亮,且一直不停。
我跑過去推開了那扇門,強烈的白光中,黑影晃動,一根繩子突然緊緊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驚醒了過來,一身汗。
已經是次日清晨,雨已經停了,整個世界都濕漉漉的,天空卻是碧藍如洗,溫度在回升。
我如往常一樣打著嗬欠去廚房,走到客廳的時候,看到Kei正在窗戶邊看風景。
他看到我,指著院子裏一株樹說:“我知道,那是影樹,會開火紅的大花,非常有東南亞的味道。”
我笑,“再加上一個皮膚曬成蜜色的漁家姑娘,以及一隻狗。你看過印象大師高更的畫嗎?塔西提島的風光,綠油油的樹,幾個裸體女人坐著思考。我也常坐在那株樹下思考。”
“思考什麽問題?”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
Kei笑。
他的笑容如窗外晴朗的天空般明媚清爽。
我對Kei說:“快吃完飯,我帶你出去。”
他問:“去哪裏?”
“先去給你買件合身的衣服,去Tulip藝術文化中心,那裏有我喜歡的品牌。我們再去瑪萊巴國際海洋公園,然後上伏龍山吃日本壽司,我認識那裏師傅。完了去市立美術館,他們說現在正在展出柯克多的畫。然後我帶你去我一個朋友那裏吃下午茶,晚上回來晚飯。”
“觀光旅遊?”Kei笑。
“嗬!我是你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導遊!”
電話響了起來,我對多利說:“不論誰找我,都不在。問起來,一律說不知道。”
多利接過電話,道:“是的,小姐不在。去哪裏了?不知道呢!是的,晚上是回來了的。是一個人。好的,再見。”
它說:“是大少爺,問你是不是一個人?”
我對Kei說:“瞧,我哥哥何其聰明!”
我開我最心愛的黑色寶馬跑車。Kei笑我,為什麽是黑色,嵐,你有時候真像一個男孩子。
我把車開得飛快,天氣很好,路麵很快就幹了,我們到達鬱金香廣場的時候,太陽正懶洋洋地照在Syou的塑像上。廣場的鴿子拍著翅膀,有些停在Syou的手上,有些落在我們的肩上。露天咖啡座放著輕快的音樂,手風琴,吉他,風笛的合奏,庸懶閑適。
Kei買了一束紅色的鬱金香給我。
我感動地接過來,“我已經很久都沒有收到花了。”
“那是你自己太要強,不肯做女人。哪個男人敢送花給另一個男人?”
Kei抓一把花生,鴿子便全部飛了過來。白花花的羽毛飛舞中,Kei的笑顏盛過陽光。
有那麽片刻,我似乎覺得不止我一人在看他。
轉過身去,Syou的塑像依舊向著天空的另一邊。
他看得到嗎?
Kei忽然把花生撒向我,鴿子呼啦啦得全部朝我飛了過來,鋪天蓋地地。我驚呼一聲,快應付不過來,急忙跑開。廣場上都是鴿子,我一跑,又驚動了其他鴿子。
白鴿子統統拍著翅膀騰飛而起。
我大聲笑著一直跑。廣場上的風很大,吹起我的長發迷住了眼睛,我幾乎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裏,隻聽見鴿子一直在我身邊扇著翅膀。
一個人拉住了我的手,“別這樣,嵐。”
風把我們兩人吹得搖搖欲墜。
Kei指著Syou的塑像說:“可以上去嗎?”
我說,“也許可以。”
我們一直上到最頂層,踏過門,瑪萊巴的風就幾乎將我們吹到半空中。
風在四周的大廈間穿梭著,玻璃窗戶折射七彩的光芒,如鱗片一樣。林立的高樓在風中突然也帶著點別樣的生動,似有生命,可以伸展,搖擺。這個世界的空間都在風中流動。鴿子飛過我們的頭頂,旋著優美的弧線。
“那裏!”我指,“那座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那是我們的市政府。”
Kei向我走了過來,他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的頭發上都是羽毛。”他給我摘羽毛。
我對他微笑。
“代達洛斯用鳥兒的羽毛和蠟做成了翅膀,給兒子伊卡洛斯裝上,帶著他飛越大海逃亡。可惜高傲的少年飛得離太陽太近,蠟融化了,他落入海中,死在海仙的臂彎裏。”
Kei問:“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我說:“是,和我們沒有關係。”
我們隻是凡人,回憶著祖先,歌唱著神靈,過自己的日子。
風是那麽大,Kei站著離我很近,有片羽毛給吹到了他的頭發上。我不禁伸手過去。
這時,Kei的手繞到我的背後,將我抱住。
我手裏的鬱金香掉在了地上。
有一對外國老夫婦也上到平台來,對我們微笑。
“What a pair!”他們說。
我越過Kei的肩膀還看到一個人,站在平台的邊緣。高高的個子,栗色短發,一雙會笑的眼睛正看著我們。
我立刻把Kei推了開來。
Syou的塑像依舊望著遙遠的一方。平台邊緣並沒有人。
我笑笑道:“你這雙手,亂抱一氣,人盡可妻。”
他不置可否。
我同他去了海洋公園。水族館裏,大白鯊在頭頂遊過,我指著他對Kei說:“真像你。”
“我有那麽殘暴醜陋?”他不服氣。
我笑,“被困的王者。”
“那你就是打開鐵籠大門放出猛獸的喀耳刻。”
“女神啊。”
“錯!”他說,“不過是個女巫。”
我們坐在公園長凳上吃冰激淩。11月底了,風又那麽大,我們的手都凍得如同冰塊。
前麵一處,有父親帶著孩子來玩耍,小男孩歡笑著跑著,突然跌了一交。父親急忙走過來把孩子抱起,舉起來,讓孩子坐在他的肩膀上。他們興高采烈地走遠了。
Kei看他們走遠,輕聲說:
“我那時正在和母親討論晚餐,他突然回了家。他走過來抱住我……那是他第一次擁抱我,我長那麽大的第一次。可在那時我也清楚地聽見屋外有雜遝的腳步聲。我和母親都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他對我說:'他們已經包圍了這裏,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逃出去……不要怪我……'然後我覺得背上有針刺的痛……”
我輕輕歎一口氣。
Kei問我:“不想把頭靠我肩膀上嗎?”
我笑,“一個女人的頭,最好還是放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你昨天還是我的醫生。”
“我現在也是,同時還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得記著報答我。”
“喂!”Kei哭笑不得,“有恩於人,也不能這樣老提的啊。”
我瞪他,“為什麽不?我大風大雨中跑遍瑪萊巴把你找到,害得自己還病了,為什麽不提?”
他問:“你究竟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神情黯淡下來。
他隻是覺得傷口痛,但不覺得心痛,他已經忘了曾經有誰愛過他。
而後我們去吃了麥當勞。伏龍山太遠,而我們倆都太餓了。
吃飽了,我們拖著手漫無目的地走在廣場周圍的步行街上。兩隻手都是冰冷的,風那麽大,吹得我們都說不了話。
聖誕將至,所有商店都在搞推銷活動,已經有聖誕果掛在了店門口。
Kei問:“聖誕節你是否會來陪我一起過。”
“當然。”我向他保證。
走著走著,我們在那家全歐知名的大玩具店HAMSLEY櫥窗之前停住了。櫥窗裏一個毛茸茸的大苯熊把我們倆都迷住了。聖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Kei拽了拽我的袖子。
我問Kei:“你喜歡吧?”
他很老實地點頭。
這個老小孩!
我很慷慨,立刻把玩具買下來送給他。
“聖誕禮物,提前送你的。”
他把玩具熊緊抱在懷裏,開心地笑著。我直翻白眼。
感情他的智力也停留在那場事故發生的那年?
Kei看我,“你想要什麽做聖誕禮物?”
我說:“千年瓦上霜,萬年陳壁土,蝦子頭上漿,東海龍王角。”
“去你的。”他說。
我帶他去超市買東西,他又看中一副墨鏡,我幹脆地送給他,他開心地一直戴著,我看著也覺得高興。
高興這種東西是可以傳染的,就和感冒一樣。
Kei仿佛離開社會太久了,很多很多事他都不熟悉,我手把手教他。例如現在都有些什麽海鮮蔬菜,現在人喜歡怎麽做東西。他買了很多很多零食,以及一些華而不實的藍色玻璃珠子。
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所以說你要了解一個人,必須得和他共同生活。
而後我們帶上香檳,去吃下午茶。
“克魯格啊,”Kei說,“我們去見誰?”
我看一眼,“一個能給你解夢的人。”
車一停,老管家就出來迎接我們。
我問:“老夫人在嗎?”
話剛說完,Rose夫人就從屋子一側走了過來,好像剛從花園回來,手上挽的籃子裏有鮮紅的果子。
“嵐。”她過來和我擁抱,“怎麽突然來了?”
然後她看到我身後的人,停下了所有動作。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才回過神來。她向Kei走去,對他伸出手。
她說:“歡迎你回來,我的朋友。”
我幫女仆收拾碗筷,果凍布丁的清香還留在嘴邊。風吹過露台,桌布飛起來,放在上麵的玻璃高腳杯像在跳舞。
Kei和Rose夫人坐在花園裏的長椅上,金色的頭發,雪白的頭發。他們在說著點什麽,可我知道那是些家常,因為Kei一直都在禮貌微笑。
管家過來說:“醫生來了。”
我很驚訝,“夫人哪裏不舒服?”
管家小聲說:“林小姐,也不瞞你,夫人這段時間已經大不如前了。可還偏偏每天寫到半夜,怎麽都勸不住?我們去給她送咖啡時,還會聽見她在自言自語,口氣仿佛和誰在對話。”
“是她說的最後一篇小說嗎?也許是太投入了。”
“希望是。”
Rose夫人走了後,Kei走了過來,臉上還帶著微笑。
我問他:“說了點什麽,那麽高興?”
Kei說:“真是位高貴且智慧的夫人。她叫你帶我去書房看看。”
既然這是Rose夫人的意思。
不過說老實話,我有點怕那間書房。那麽大的地方,全放著故人的遺物,總感覺有人在你耳朵邊嗬氣。
我走過去坐在那張孔雀石的桌子前。以前多次來,一直想嚐試一下坐在這張象征著權威和智慧的桌子前的感受,今天才終於付諸行動。
Kei像一個家長看著孩子扮大人一樣看著我。我和他說:“這是他的寶座,他就坐在這裏發號施令,統治著瑪萊巴。多少份機密文件在這張桌子上簽署,多少項建設計劃在這裏商議得到批準。這張古老的桌子若有靈魂,必定比我睿智多多。可它現在不過這樣寂靜地躺在這幽暗的房間裏。他的主人已經早早去世。”
Kei戲劇化地說:“皇杖與冠冕,皆必需崩跌。”
“在塵土中平等地,與貧窮的鐮刀和鋤頭共處。”我接上。
“你英國文學學得不錯。”他誇獎我。
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抱著手,“牆上掛的都是他的畫像,怎麽樣?是否英俊?”
Kei笑,“你怎麽可以問一個男人另一個男人是否英俊。”
我駭笑,“你可不會老實回答我。”
就在那晃眼間,我又看到了那個人。站在書架與書架之間,光與影交匯之處,米白色的V字領毛衣,襯衫扣子鬆開的,灰色西裝褲,手裏正捧著一本書,抬頭看我,也是一臉吃驚。仿佛我的出現也把他嚇住了。
這次不會再認錯,因為這次格外清晰。
我跌跌撞撞站起來,奔過去。
人已經不在了。空空的走道間隻有下午金黃色的陽光照耀在地板上。
我看那排書架,稀疏的書本中,有一本《費德魯斯的寓言》。我顫抖著手把它拿出來,翻開扉頁,右下角上,熟悉的筆跡寫著:“Syou, true love”。
我把書合上,抱在胸前。風從窗戶吹進來,書嘩啦啦地響。似乎還有音樂,手風琴,吉他,在鬱金香廣場上的露天咖啡座常聽得到的音樂。
“小時候去過巴黎,那裏的廣場上就有這樣的音樂和鴿子。”
“還有賣花的姑娘。”
笑,“是,還有賣花的姑娘。母親帶我去許願池丟硬幣,我為了買糖,把硬幣藏起來了。現在很後悔呢。”
“將來我把這個廣場重新修整漂亮,周圍全是商業購物中心,廣場上是蘇格蘭風格的咖啡座,有流浪藝人演奏手風琴。中間是個漂亮的噴水池雕塑群,水底全是許願的硬幣。到時候我們再來,我帶上足夠的硬幣。”
“嘿!我要是不和你來呢?”
“我就叫鴿子飛下來啄你。”
“你敢!”
“我為什麽不敢?隻要能把你留在我身邊,我什麽都敢!”
“嵐。”Kei走過來推了推我,“你看我找到了什麽?”
我茫然地看著他,“什麽?”
他嘻嘻一笑,頑皮地說,“先把眼睛閉上。”
我的大腦已經不能思考,全照著他說的做。
他在我手裏塞了一個布做的玩意。我睜開眼睛,手裏是個日本人用來許願的人偶,用塊白布包一個小球,係上繩子,畫上嘴臉。拙劣且惡心。
我死死看著那條係在人偶脖子上的繩子,隻覺得一股冰冷寒意從手掌一直向上蔓延,襲擊心髒。
我尖叫一聲把東西丟開,跪在了地上。
“嵐,去看爸爸在做什麽,吃飯了。”
白色的人偶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用原子筆畫上去的五官模糊不清,漸漸變成了另一張臉。我喘息著,卻明顯感覺到空氣沒法進入氣管裏。那紮著小球的繩子,仿佛是勒在自己脖子上的。
我抓住脖子,感覺天暈地旋。
“把那東西拿開。”
“嵐,別老去逗狗了,你哥哥呢?”
“哥哥在樓上打遊戲。”我說,一時不注意,讓狗叼走了手裏的牛肉幹。
母親和仆人把飯菜端上餐桌,“你爸爸呢?”
“在實驗室。”
母親很惱怒,“又是實驗室,他幹嗎不娶病菌做妻子!乖,把這個飯盒拿給爸爸。”交給我一個飯盒。我一聞,是牛肉蓋澆飯。
實驗室在院子的另一麵,我捧著飯盒跑過花園。梔子花開得正香。
父親並不在這兩層的小房子裏,我四下尋找。寂靜的房子裏,我一間房一間房地尋找,仍不見父親的影子。我急了,直喊爸爸,可沒有人回答我。
然後我發現了通往地下室的門是開著的,有玻璃器皿破碎的聲音不斷傳了出來。
地下室幽暗的走廊裏,我一步一步向發出響聲的房間走去。玻璃碎裂聲源源不絕,響在這死靜的空間裏,分外恐怖。
我走到了那間房間門口,聲音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仔細聽中,還有什麽東西在掙紮不停。門口站著一個小小女孩,長長的卷發,如同洋娃娃,手裏捧著飯盒,猶豫著把手放到門上。
我驚恐地喊出來:“不要開門!”
門隻裂開一條縫,就有白得刺眼的光線射了出來,門一下子如同有生命一樣自己大敞開來。我站在小女孩身後,看到滿地晶光閃閃的玻璃碎片,各種液體流淌了一地。日光燈把整個房間照得雪白明亮。在那白亮的光線中,那個黑色的影子格外明顯。
晃動著,依據慣性左右搖擺著。
如同一個人偶。
我終於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起來。那個小女孩還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呼吸慢滿急促起來。
我哭著醒來。
天已經黑了,我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光線幽暗。
身邊沒有人,一切都很正常,也許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Kei逃出了看守,我在風雨中把他找到,帶回了家。我們一起去了鬱金香廣場,還去了Rose夫人家。在那陰森的書房裏,Kei給我看的東西讓我回想起了過去的事。
我口渴的很,下床去倒水。
還沒走到客廳,聽到了談話聲。
這該是現實中的了。
關風的聲音:“我們的父親是個病毒學家。”
“嵐說過。”Kei的聲音。
“他在嵐5歲的時候去世的……我們告訴嵐,那是次意外。”
“但實際上呢?”
關風卻說:“我父親也研究NRS病毒。”
Kei沒有說話。
“可以說,他取得了很大的成效。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得不到學術界的認可。因為他提出了NRS的不可能性,他認為記載中的NRS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感染者本身有特異的體質。而對常人來說,這個病毒就是一個致命的病毒,如同愛滋病,艾博拉病一樣,隻能給人帶來死亡。醫學界的多位專家都不讚同他的說法。而這時候,卻有一個組織對父親的研究產生了興趣。”
“是義心會?”Kei問。
關風說:“不,但這個社會上有很多性質類似的組織。他們要父親以感染者為主要研究對象,再產生一個那樣的有特異體質的感染者。”
“你父親拒絕了?”
“他是一名學者,不是科學怪人。”關風說,“他不願意在活人體上進行實驗,當然不接受。於是,在該組織的活動下,他受到排擠和壓迫,受到威脅和侮辱。”
我靠在牆上。
“終於有一天,對方以家庭要挾他。他沒有選擇之下,選擇了斷自己的生命。從那以後,我們的家庭才終於得到寧靜和安全。可是,父親自盡時,嵐看見了……”
Kei來我的房間找我時,眼神已經明顯帶著同情。我若在此時抱著他掉眼淚未免太矯情,於是笑笑道:“我們扯平了。”
他皺著眉頭看我:“黃連樹下還彈什麽琵琶?”
他是對的,沒有什麽可以瞞過他。這時候再苦中作樂,別說自己,別人都受不了。
“你從不戴項鏈,且不穿高領的衣服。”他說。
我說:“我還非常討厭玻璃碎裂的聲音呢!”
“你倒什麽都不說?外強中幹。”
“現代都市人,誰沒有過去呢?你又未曾問我夢到了什麽。”
Kei問:“那麽,你夢到了什麽呢?”
如同過去的日子裏,我常問他的一樣。
你夢到了什麽?夢到了什麽?可否可以和我訴說?
夢到什麽?
雪亮的光線,一根繩子,一個黑影懸在半空中……那是我父親。
Kei定定看著我,“難怪你對我特別好。”
“我對你好是因為我很喜歡你,Kei。不過我們真有點同病相憐,彼此對照著訴苦未嚐不是件痛快事。”
Kei歎口氣,過來摟住我。這次我沒有推開他。
人的感情,複雜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肢體語言來表達了。
關風站在我們後麵看了一眼,轉身走了,留下了警衛和護士。
他同意把Kei在這裏多留一個晚上。
我們坐在房間地板上,開了一瓶紅酒,就著月光,斷斷續續說著話。我不再是他的醫生,他也不再是我的病人,我們之間的關係簡化到最低。
那天晚上,Kei告訴我:“我的父親叫羅·費德魯斯。”
他說,就是Syou姓的那個費德魯斯。
“他是個極其俊美的男人,喜怒不形於色。母親深愛他,也不知道愛的是這個冷酷的人還是愛情本身。總之他們的故事猶如一列出軌的火車,又長又悲。”
我笑出淚水來。
他補充一句:“所有連網的電腦上都可以查到,我查過,上麵的照片拍得不錯。”
自嘲著也在笑。
我卻為前陣子指責他的話內疚。就如同奇怪厭食症可以餓死人一樣,我們安定地生活著也不理解流浪的人為何不穩定下來,為何對生活絕望消極。在這個繁榮的大都會裏,每當華燈初上時,從每間亮著溫暖的燈光的屋子裏飄出歡笑和飯菜香的時候,孑然一人走在寒風裏的流浪著,雖然已經習慣了飄蕩和寂寞,還是固執地無奈地奔赴下一個地方。我不知道我們能拿什麽來要求他們熱愛生活。
Kei的語氣誠懇真摯:“嵐,你多麽溫柔善良。”
我半睡半醒,倒在墊子上,說:“是。我也覺得我是個很善良的好人呢。不過這個世界上溫柔善良的女人有三億個。”
Kei笑,“可你還特別漂亮。初見你時是十分驚豔的,覺得你長得像波提切利筆下的維納斯。”
我翻了個身,“嘿!我是美麗善良的小人魚,在海裏救了王子。等到天亮的時候,變做了七彩的泡沫。我喜歡這個故事。”
“你可知道,你在風雨中找到我時,我幾乎愛上你。”
我喃喃:“那個時候,誰找到你,你都會愛上對方。”
我在Kei沒完沒了的嘮叨中睡去。
空調的聲音在變大。但這次我沒有覺得奇怪,平靜地等待著。
聲音逐漸大成了火車般的轟鳴,不,就是火車的汽笛聲。那種如今隻在觀光線路上行駛的蒸汽火車才發出這種汽笛聲。
我坐在車廂包間裏,腳下是腥紅色的地毯,窗外是靜止的畫麵,車正停在站上。
窗邊還坐著一個人。金色頭發,弧度美好的側麵。
我走過去坐在Kei旁邊,順著他的視線往外望。人來人往的站台上,一個少年正提著包袱茫然地站在火車的白霧中。那高挑和翩翩風度讓人不會認錯。
那是Syou。
少年終於回過頭來,如一隻被拋棄的貓一樣淒楚地望著窗裏的Kei,仿佛很不解為什麽Kei沒有同他一起下車。
腳下動了動,火車開動了。
白霧中少年Syou那張悲傷的臉漸漸模糊,隨著火車的移動,他的整個人也在視野裏縮小。距離逐漸拉開。
Kei閉上眼睛,疲憊地把臉側了過來,仿佛這個離別的注視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為什麽留那個孩子在異地?
火車開始加速的時候,一個車廂的人都開始騷動了起來。我和Kei也驚奇的望出去。
Syou居然在追趕著火車。
Kei跳起來衝到車廂門口。風從開著的門灌了進來,吹得我眼睛生痛。
Syou在喊:“Kei!!我不走!!哪裏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瘋了!”Kei不可置信地對他喊。
“是的!我瘋了!而且瘋得很變態!”
Kei隻怔了片刻,伸出手,一把將Syou拉上了車。後勁讓Syou撲進Kei的懷裏,兩人擁抱著就倒在我的腳下。
震驚中我不住後退一步。
火車的晃動著,Syou緊緊抱著Kei。我知道,那並不是孩子抱著父親。
那是一個男人抱著他的愛人。
Syou把臉貼在Kei心髒的位置,他的話語蓋過火車的轟鳴傳到我的耳朵裏。
“除了這裏……我哪裏也不會去的,Kei……別拋棄我……”
有人從後麵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轉過身去。
身後人潮洶湧。華麗的殿堂裏,衣香鬢影,金光閃閃,笑語陣陣。我置身其中,沒有人看到我。
“好一對璧人!”他們在讚美。
“最劃得來的結合啊。”也有妒忌的聲音。
我往大家看去的方向走過去。目光的中心,我看到了Syou,平靜的表情,比先前已成熟了許多。他身邊的美麗新娘,那是Syou夫人,雖然那時她還是個表情和善,天真美麗的少女,大大有別於日後的冷漠乖僻,但我還是不費力氣把她認出來了。
他們肩並肩站在牧師前,安靜地聽著。燈光照耀在他們雪白的衣服上,非常刺眼。
大家也都安靜了下來。我站在角落裏,好奇地瞪大眼睛看著。
Syou在牧師的告詞中慢慢閉上眼睛。他並不滿意。
至少我看得出來,他並不快樂。
我身邊來個一個男人,他就站在我身旁的極隱蔽的幕布後,端起了槍,瞄準了那對新人。
我立刻伸出手推他。但我的身體通明如空氣,一撈,什麽也沒有。
簡直如同21世紀的意識流電影。我看著自己的手。
“Syou----!”
一聲嘶吼。
我身邊的男人就在這時候扣動了扳機。
在關鍵時刻衝出來撞開Syou的那個白色身影如一個破布娃娃一樣倒在了地上。
我木呆呆看著。
Syou痛苦地將他抱起。那人胸口流出的鮮血把他雪白的禮服染得一塌糊塗。
“Kei……”他哭,“不要……Kei……我不要這樣……”
尖銳的鈴聲響在耳朵裏,更讓這裏的氣氛增添了蕭索。
“喂?她還在睡,要我叫她起來嗎?什麽?我是誰?”
我頓時清醒,呼地坐起來,奪過Kei手裏的電話。
一個男人在那邊叫我:“嵐!你在做什麽?那個男人是誰?”
我疑惑,“你是誰?”
對方大叫起來:“我是誰?你問我是誰?我是你的未婚夫唐炳傑!剛才接電話的人是誰?不要和我說他是修水管的!”
哦!是的!我還有個未婚夫。他送我的戒指還放在首飾盒裏。我們計劃年末結婚的。
我說:“放心,他不是修水管的,也不是送盒飯的,更不是走錯門的。”
“那什麽人會這麽早在你家代你接電話?”他在那邊急得大叫。
我笑,而且笑得很大聲。可愛的炳傑,我喜歡作弄他。
我反問:“你們唐家又沒有下文定,憑什麽要求我三貞六潔?”
“我的老天!”炳傑怪叫一聲,“我還從不知道你周末會開瘋狂性派對!”
我快笑倒,Kei在一邊瞪大眼睛,用一種很天真的神情看我。
我和Kei說,“那是我的未婚夫。他很敏感,一受刺激就像隻小母雞一樣拍著翅膀咯咯叫。”
炳傑在那邊大喊:“你說我是什麽?開視頻,我要看看那是什麽人?”
我當然不能讓外人看到Kei,“放心,我們發乎於情,止乎於禮。”
Kei在一邊哈哈笑。
炳傑叫了好幾聲,終於放棄,“不和你多說,太祖母病倒了。我和你說實話,她現在就是在挨日子了。你要感激她給你說的故事,就來看看她。”
我迅速穿戴整齊出門。
Kei送我到門口,對我說:“對老人來說,這是預料中的事,她已經早早做好思想準備,不希望看到子孫驚慌失措。”
我們擁抱了一下。我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
病房外全是家屬,密密麻麻站滿走廊,莫不擔心焦急之神色。
炳傑站在親屬中,看上去很憔悴,西裝是皺的,胡子長了出來。
我過去和他擁抱,他緊緊不放手,長長歎氣,“生命不必了解,生命隻供你活下去。”
我瞪他,“人還沒死,說什麽呢!”
我們都沒提上午的誤會。炳傑就是炳傑,他不是個小心眼善妒的人,他思想高潔為人耿直。而且,他向來信任我。
“管家發現她昏倒在書房裏,身下還壓著寫完的書稿。她都是為了寫那篇小說才弄垮的身子。”
這也是最好聽的說法,其實我們都知道她的日子本來就不多。
“是不是那篇自傳?”
炳傑點頭,“我看了幾頁,寫得頗為動人。她自小時候就孤獨寂寞。她筆下的Syou和傳記裏的似乎一點都不同。”
“夫人不喜嘩眾取寵,自傳都放到最後才寫。”
“我愛她。”炳傑說,“我也愛你。”
他是可愛的人,不過他的親屬就未必。
有人在說:“楊律師怎麽還沒來?”
我頓時覺得惡心。有些人就是這樣,巴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挖出來告昭天下知,也不害臊。
炳傑皺了皺眉毛,他雖然是Rose夫人的長孫,不過是外姓,不好多話。
又有人說:“老祖宗最後那本小說的版權說好了嗎?那可是本自傳呢!”
我頓時惱火,正欲發作,忽聽炳傑說:“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頓時叫好!
這時醫生出來了,大家頓時安靜下來。醫生環視一圈,目光落到我臉上,道:“林醫生,你來的正好。夫人要見你。”
我給帶進心肺監護病房。護士挪開凳子,我對著陷在枕頭裏的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彎下腰。
夫人仿佛在一夜間老了二十歲,呈現了她的年紀該有的老態。皺紋仿佛植物的根係一樣爬滿了她的臉,灰白的皮膚,眼皮微微顫動,那是唯一的生命的跡象。
我坐下來,握住了那雙冰涼蒼老的手。ROSE夫人動了動嘴,眼睛張開了。我湊在她耳朵邊,輕聲說:“夫人,我是林嵐,我來了。”
但她沒有反應。她四下張望著,仿佛在找什麽東西。我握緊她的手,感覺到這俱老舊軀殼裏的殘餘的生命。她眼睛間或一輪,終於停留在了我的臉上。
“你可相信……人死後有靈魂?”她問。
我疑惑,我想起了屢次見到的幻影。
我說:“是。現在我是相信了。”
她停了停,把視線移開。好一會兒才說:“我當初……並不相信的。也許真是幻覺呢。”
“那也是情係所生的幻覺。”我說。
老夫人笑了:“他還一點未老,是我小時候所看到的模樣!”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Kei還是Syou。
“我們談了很多。”老人的精神來了,“過去的事。一點一滴。他還記得許多我已經忘記了的往事。我回憶起了我小時候,他一字一字教我們姐妹念朱子家訓。‘居身務期質樸,教子要有義方。勿貪意外之財,勿飲過量之酒。’哈哈!結果他卻是因為飲酒過量才落的病。”
我被這父女之情深深感動。
Rose夫人喘了一會兒,對我說:“書房裏,有個保險櫃。”
我一驚,忙說:“別說這個,你想吃些什麽,我吩咐廚子去做。”
她卻很固執,“聽我說完!”
我隻得聽下去。
“保險櫃在最裏麵的書架下。鑰匙你問律師要,我已經吩咐過了。”
我說:“我不要你的珠寶,你會長命百歲,我們不說這個。”
夫人笑,“我已經105了,活都活膩了。”
我簡直想扇自己耳光。
“那本小說,已經給了炳傑。”她說,“你們……會結婚吧?”
我握緊她的手,“會!”我是真心的,“除非他不要我。”
夫人抓緊我的手,“你是好孩子。你和Kei……”
我說:“我們都已經是成年人了。”
我聽到她說:“我是背負祖輩的罪孽生活的最後一代。你們會幸福的。”
走出病房,炳傑焦急地看著我。我對他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
本以為他會悲痛難過到說不出話,結果他反而把我摟過去,輕聲安慰:“每個人在這個世界,其實都在排隊進一扇門。門的那邊,就是死亡。如今,隻是輪到她進門罷了。”
我把他抱緊。
晚上,Rose夫人就躺在重症監護病房裏,子孫就守外麵的椅子上。
我茫然地睜著眼睛,頭頂的日光燈過分明亮,讓我了無睡意。
我和炳傑說:“父親去世的時候也有這樣亮的日光燈。”
他握緊我的手,“她和你說了什麽?”
我說:“關於靈魂的討論。”
炳傑很感興趣,“相不相信在天之靈?家母去世的也早,可我時常夢見她,囑咐我生活細節。上大學前,還告訴我記得帶針線。”
“我相信。”我溫柔地說,“全都相信。”
我也覺得累了,忍不住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睡去。
半睡半醒中,仿佛感覺到有人站在我麵前。我睜開眼,看到一個靈秀明麗的年輕女子穿著件白綢粉藍繡花的旗袍站在我的麵前,對我微笑。女子烏黑的頭發盤成結,插一支碧玉鏤金簪,上麵一顆圓潤的珍珠,襯得整個人華貴高雅,畫裏走出來的一般。
我看得呆掉。
女子笑道:“嵐,莫總羨慕別人,你自己才是最好的。”
我恍然大悟,“夫人……”卻又哽咽。
女子摘下那支發簪,交到我手上,說:“碧玉配佳人,你好好珍惜。”
這時聽到有人在喊:“文清!文清!”
女子對我一笑,“你看,他們在催我了。嵐,後會有期。”
她轉過了身去。
我睜開眼睛,走廊盡頭的窗戶已經泛白。炳傑也醒了過來。我們對視,他對我說:“我夢到太祖母對我說話,要我生活務實,且要對你好。”
我們心裏已經有了數。果真,隻過了一會兒,病房的門打開了,護士出來說:“老夫人過去了,走得很安詳。”
炳傑立刻俯過身來,我便把他抱住。我很感謝他需要我。
下葬的日子是夫人選的,前一天下了好大的雨,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仿佛老天都讚同夫人的選擇一樣。來的人很多,政商尊貴,黑壓壓一大片,場麵熱鬧。
這時我心中突然湧起莫名的悲傷,隨著Syou的小女兒Rose的去世,Syou也終於成為了曆史。這個顯赫一時家族也終於分散為數支,埋沒在了有無數名流家族的瑪萊巴裏。也許無數年後,世人追溯起來,尋找到的後人已經早就不記得自己有過這麽偉大的一位先人。
我沮喪地注視著老人的遺像,心裏默默念道:請你多多保佑我們!我們是如此幼稚而不堪一擊。
風吹過墓地,仿佛還帶著老夫人發油的芳香。
而後是一個小小的會餐。費園的花園裏擺起了長桌子,上好的香檳和糕點。管家把藏的好酒都拿了出來。主人已經不在,不必吝嗇。
我眺望書房的窗戶,裏麵一片黑暗。多希望這時窗戶上可以出現一個人影,可那什麽都沒有。奇跡並沒有發生,人死,魂滅。
花園的角落,站著幾個黑衣的男子,其中一個正是伊弘。
我奇怪。他們穿著一個樣式的黑色大衣,除了伊,其他幾個還戴著墨鏡。他們埋頭說著什麽,不時看看四周。而後,伊弘說了點什麽,把煙丟地上,所有人都散開了。
真不知道Rose夫人的葬禮,伊弘為什麽而來?他和這一切本該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我們離開前,關風叫住了我。
他將我拉到一邊,說:“我發現有資料失竊。”
我一聽,問:“關於NRS的?”
“是,是對感染者的一個研究報告。若不是Kei答應提供骨髓,我們也研究不出來的。非常珍貴。”
真不可思議。
翔說:“本來書桌上有個紙鎮也帶有攝像機,卻也給弄壞了。這隻有熟人才知道的。”
“是誰?”我握緊拳頭。
關風說:“留意你身邊的人。”
眾人離去,我陪著炳傑站在門口送客。
伊弘走了過來,握炳傑的手說:“節哀順便。”
握我的手說:“祝你幸福。”
我看他真摯熱情的麵孔,隻有把疑惑壓在心底。
Saiya走過來,看到伊弘一直握著我的手,忽然譏諷地冷笑了一下,“天真冷啊。”
我把手縮了回去。
伊弘笑笑,“一個人躺下來,不過六乘二。真弄不懂我們都在拚了命努力個什麽?”
Saiya撇撇嘴,“為了生活,為了以防萬一。人生最大的悲劇是往往會活到八十歲。”
伊弘麵無表情。
我去看Kei,他正坐在地上看我的照片,看到我回來了,舉起一張對我說:“你小時侯真可愛。”
我倒抽一口氣,“你怎麽會有這個?”
他指了指一個櫃子,“在那裏發現的。”
估計是搬家時忘下的。
我湊過去,照片裏的孩子還在換牙齒,年紀尷尬得要命。也好有青少年時期的,眉毛未修飾,有種原始樸質的清麗。
照片真是神奇。
我指著那張說:“那時正發育,像個怪物,母親恰巧到了更年期,也像個怪物。可憐我哥哥夾在一個老怪物和一個小怪物間無所適從。”
我的話把Kei逗得直笑。真難得他現在心情那麽好。我喜歡看他笑,那麽美麗的笑容,讓我心情也很好。
“葬禮怎麽樣?得出了什麽結論?”他問。
我說:“活到老了再死太可怕了。我計劃過的生活該如同偉大先驅王爾德所教導的那句,‘Live good, Die young, and leave a good looking corpse.’”
和Kei在一起總能領悟到很多人生道理。
這是個鬱悶的冬天,身邊的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我的交際陷入僵局。
電話打到Saiya處,永遠是錄音在等我。
我問關風,他神情古怪地說:“找她有什麽好事?”
我白他一眼,“你找我也向來沒有好事。”
他忽然問:“Saiya常用的香水,是不是‘式微’?”
他果真古怪,“是的,怎麽了?”
“沒什麽。”他並不願意解釋,卻和翔交換了一下眼色。
而後炳傑把我找到,嚴肅地說:“嵐,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事,代他把話說了出來,“沒問題,我不介意。”
他奇,“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家裏長輩才去世,不適合婚嫁。”我說。
他歎氣,“對不起。”
也不知道這一推遲,是否還有婚禮。
炳傑問我,他重要還是病人重要。我回答,結婚前當然是工作重要,我得養活自己。
可天知道我是為了工作還隻是為了Kei呢?
我的情緒和天氣一樣低沉。
我去梔子園,客廳中央居然出現了一棵樹。
我叫起來:“嗬!是誰為了一棵樹放棄了整個森林?”
Kei從書房走了出來,“聖誕快樂!”
我一算,“還有五天呢!”
“到時候是否會下雪?”
我笑,“我幫你問問聖誕老人。”
Kei仿佛不是活在這個世上的,於是我也從不用自己的煩惱來打攪他的快樂。
“你還沒說你想要什麽聖誕禮物呢。”
“健康。”我說,“還有愛情。”
“啊!你還沒有找到愛情?不是要結婚了嗎?”
“結婚不代表愛情。何況愛情是一件很複雜的事,很多人一輩子都沒弄明白。”
“可憐的孩子。”他說,“還有我愛你呢!”
“那不算。”我說,“你那麽寂寞,誰來關心你,你就會愛上誰。”
“來吧。”他招呼我,“今天有酥心芝麻餅和奶油水果蛋糕。”
“威廉魚子醬也沒辦法拯救我的生活。”我倒在沙發上哼哼,“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念到這裏,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句,怕是最適合Syou。
空一縷餘香在,盼千金遊子何之。
又想到: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更有: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怕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成為當代李清照。女人感情一泛濫,規模甚是宏大。
Rose夫人的律師把那把黃銅鑰匙交到我手裏,我獨自去她的故居,拿她留給我的東西。
再度推開那扇門的時候,心裏很不是滋味。
寒冷的午後,灰色的天空忽然刮起大風,雷聲轟鳴,頃刻間,雨就下了下來。書房裏,風吹過書架,紙張發出單調的聲音。這裏已經遠沒有了生氣,似乎連燈都沒有以前明亮。仆人都已經離去,無人升火,房間陰冷和蕭索。
我從那個保險櫃裏捧出來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暗紅色漆盒來。
我把這個漂亮的盒子捧在懷裏,盒子光潔的表麵和馥鬱的芳香帶來一種寧靜的氣息。盒子在心理學上象征著女性,盒子裏的東西,一般理解為女性內心深出的品性、情操或夢想等等。也許這裏放著Rose少女時的日記,也許是她的家族的記錄,藏得這麽仔細,卻交給了我。
是想讓我代世人證實什麽?
我慢慢走在書架之間,試圖找到以前多次看到的那個幽魂。可惜除了風和昏黃的光線,什麽都沒有。這裏那麽多本書,也許仔細翻,說不定還能翻到他寫給Kei看的隻字片語,試想再在多年後,得到其中一本書的人,是否會感動而去尋找這段故事呢?
我站在窗戶邊,外麵天色陰翳,雷聲滾動,雨下得那麽大,連成白茫茫的一片。寒氣更加逼人。
忽然想到,已經是12月過了,冬天終於來臨。
我們就在著春秋交替中老去,隻有Kei不受時間的控製,永遠那麽年輕美麗。所以Syou才會不計較他和自己的血緣關係而愛上他嗎?
我不知道。在兒子都已經垂老之際,再見到依舊年輕的父親,是怎樣一番景象。
也許在他們心中,根本沒有所謂父子,隻有愛情。
我疲憊地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坐下,幽幽念著:“如果再見到汝在多年之後,我如何賀你,以沉默的眼淚。”
我喜歡拜倫的詩,尤其是這句。
雷電和雨聲一直響在耳邊,閃電的光在那件冰裂紋仿哥窯瓶上反射出奇異的藍光。恍惚中我好像產生了幻聽,覺得有誰在外麵說話。
我站起來走了出去。
偌大的客廳裏一片狼籍,有人倒在地上,血流得到處都是。我出乎意料的冷靜,踩著玻璃碎片和血繼續往前走。外麵雨很大,嘩嘩地衝刷著落地窗外的陽台。
我聽到一聲響亮的耳光,有人喝:“滾!”
Kei迎麵衝了過來,他的悲傷和怒氣我隔這麽遠都感覺得到。他跑過我身邊的時候我不由伸手想拉住他。
可他的身體穿過我的手臂。他頭也不回地跑上樓去,將自己關在房間裏。
Syou坐在沙發上,臉埋在雙手裏,肩膀痛苦地抽搐著。
我在Syou身邊撿了個位子坐下來。
樓上傳來躁動的聲音,Syou迷茫地抬起頭。我推他一把,說:“呆著做什麽?上去看看啊。”
當然,這白癡小子感覺不到身邊坐了個女鬼。他擰著眉,猶猶豫豫。
突然,一聲響亮的瓷器碎裂的聲音傳了下來。在這雨夜裏,仿佛碎了一座養花的玻璃房子一樣恐怖。
Syou終於忍不住站起來,衝上樓去,撞開緊鎖的門。
裏麵已經沒有了人。窗戶洞開著,風和著雨從外麵惱羞成怒地刮了進來,桌子上的書頁翻舞著。地上滿是瓷器碎片,晶瑩閃亮,猶如Kei在那一個耳光裏碎裂的尊嚴。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碎的就是那隻冰裂紋仿哥窯瓶。
“Kei?”Syou的聲音不肯定。
沒有人回答他。他必須明白過來,這次是徹底的被拋棄了。
“Kei--!”他絕望嘶吼了一聲。
我衝到窗戶邊,望下去。路燈下,那個瘦小的身影隻一閃,就消失在了街角。
我看著Syou,他如鬥敗了的公雞一樣垂著腦袋。
愛,可燃燒,或存在,但不會兩者並存。
Syou發現了什麽,蹲了下去,一點點揀起來。我湊過去一看,是撕碎了的照片。
那一刻我真希望所有的夢都出自我女性的幻想,因為一旦成為現實,它將是出沉重的悲劇。
我留意到書桌上的那本翻開的書,是本32開大小的皮麵本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有字的最後那頁,閃電的瞬間,上麵的字也清晰入目。
“所謂的愛情,就是一個人相信了另一個人的全部謊言。”
蹲在地上的Syou突然哭了起來,手裏還捧著一疊照片的碎片,他把手移開,不讓眼淚滴到照片上。
眼淚在這時候什麽也挽回不了了。
盒子自我的懷裏掉到地上,打開了,裏麵有一本皮麵的本子。
我聽到自己的心髒咚咚跳著。
本子已經很久了,原本精致的封麵已經在歲月中褪去了光澤,磨去了邊角。
我極為小心翼翼地翻了開來,落出一張照片,仿佛給曾撕得粉碎,再用透明膠帶仔細粘補回來。照片裏,Kei,一個陌生的美麗女子,一個十歲大的孩子,一個還抱在懷裏的幼兒。那是一張全家福--Kei的家。
本子的扉頁上寫著“Kei 2013.10”。
我的眼睛一陣熱。
“10月25日 晴 今年的秋葉黃得特別早,仿佛把鮮活的生命在夏天裏盡情消耗完了一樣…………”
10月25日 晴
今年的秋葉黃得特別早,仿佛把鮮活的生命在夏天裏盡情消耗完了一樣。
Syou在院子裏清掃落葉--如果那算是個院子的話。這個孩子很細心地把葉子掃成一堆,然後點上火,升起的白煙騰在空中。他發現我在看他,轉過臉來對我微笑。風把煙吹向他,他嗆住了,我便招呼他進屋來。
這是我來到瑪萊巴的第三天。
我沒想到過自己會來到這個城市。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火車已經進了站,那個跟蹤我的男人已經聯絡上了同夥,我不得不下車以擺脫他們。
很可惜後來警察來得太快,我隻得放棄吸他們的血,把屍體丟棄在那裏。它們和這個臭名昭彰的城市非常匹配。
我也和這個糜爛的城市非常匹配。
Syou把我揀回來是昨天的事了。這個大膽且衣衫襤褸的孩子把我揀回這裏,估計和揀回一個人偶沒兩樣。他的血是甜的,我恢複了力氣。那時我就在想,暫時和他一起生活也許是一件值得嚐試的事。
Syou坐在我的對麵,問我在做什麽,我告訴他我在寫日記,並隨手教了他幾個英文單詞,他很快就記住了。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也許知識的力量會徹底改變他的人生……
11月5日 晴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汽車修理廠幫工。按照正常人生活是成為正常人的一個良好開始。為了配合Syou我必須讓自己看上去顯得不那麽散漫,雖然我已經永遠回不到正常的軌道上。
有了工作的好處多多。首先生活可以得到改善,我給孩子們買了新的衣服,Syou的衣服和褲子都已經非常破小,仿佛有了麵包卻不夠黃油。還有,Toshi對我的意見也不再那麽多
前幾天他一直和Syou在吵架,Toshi不歡迎我的加入。感謝他們的爭吵,Syou最後說出了真心話。他哭著撲進我的懷裏,說他並不願意一輩子做小偷。
我驚訝於他在這樣的環境裏依然存在的道德觀和廉恥心,他的正義之氣仿佛與生俱來。
貧困讓孩子過早地抗起了生活的重擔。偷竊是這幫孤兒的生存方式,是整個不健全的社會體係下的產物。
11月9日 陰有小雨
今天我見到了信士,Syou的哥哥。
當時場麵非常奇怪,他像盯著怪物一樣盯著我,Syou對他叫喊他也沒聽見。很顯然他不喜歡我。
Syou和他的感情並不深厚,他看不慣信士,當然他也看不慣自己。他是孤兒,他的哥哥信士自己也是孩子,沒有辦法照顧他,便把他放在了慈善院的門口,在那裏過了六年苦澀的生活。
我對他親密的時候他便特別溫順,這個孤單的孩子需要一個依賴和撒嬌的對象。
11月13日 雨
現在是半夜,Syou和Toshi就睡在旁邊。他們睡得很沉,燈光也並沒有把他們弄醒。我看他們天真無邪的睡臉,這樣單純的孩子,在醒來,卻必須麵對因貧富差距而分外惡劣的生活。
12月2日 雨加雪
我們換了住處。原來的地方簡直不能被稱做房子,孩子們整日和臭蟲為伍,非常不利於成長。我和信士的工錢勉強租了間比較幹淨的小房子,兩張床。信士睡餐館,Syou和我一起睡。我便在他睡著後起來寫日記。
寫著,突然希望,他將來長大了,也會記得小時候床頭的那片昏黃的亮光。
12月8日 小雪
今年比較冷。
我回到家後,Syou非常興奮地告訴我他也找到了工作:他和Toshi送報紙。我曾經對他說過不想做小偷,那就要拿出行動來。這個孩子一直認真聽我的每句話。
他的手已經給凍得不能凍了,我拉過來放進大衣裏,他安靜如一隻小狗一樣靠在我身邊。
12月10日 雪
Syou感冒了,燒到38度,我請了假在家裏照顧他。
我以前發燒的時候,母親便用蜂蜜對著熱牛奶給我喝,可Syou卻向我抱怨他不吃甜食。
很少有孩子不愛吃糖。
“味道並不是你該考慮的唯一問題,效果才是你該追求的關鍵。”我堅持要他喝下。也許治不了他的感冒,但至少營養。
我和他說亞瑟王的故事,說查理王和他那枚有魔力的戒指。他問我為什麽人們總是向往無窮的力量。我用最淺顯的方式告訴他,因為人類太過弱小。
12月12日 雪
我開始用每天晚飯後的兩個小時教Syou一點知識。Toshi並不感興趣,但Syou卻非常好學,他記性很好。
我決定一有機會就送他去上學。
我很好奇,我的出現,能讓這個男孩的命運產生多大的改變。
12月13日 雪
信士似乎不喜歡我,非常可惜,我是想和他建立良好的友誼的。很顯然他沒有Syou好相處。
而他和Syou的感情也非常微妙。長時間沒有共同生活在一起所造成的隔閡並不容易在短時間內彌補,Syou對我這個陌生人反而還要親近許多。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就不了解他,他也從未試圖了解過我。
12月18日 晴
瑪萊巴處於亞熱帶,少雪,天一晴雪便化了。
我下夜班回來的時候Syou還沒睡,他煮了薑湯在等我。睡前平靜祥和的時間裏,他對我訴說一天發生的事,我一邊聽一邊教他使用簡短詳盡的語言表達。我檢查他手上的凍瘡,給他上藥。
然後我對他說起我的故鄉的冬天。那漫長的三個月裏,人們堆雪人,孩子在雪裏嬉鬧玩耍,直到精疲力竭。我在紙上畫,一種小動物,像兔子,卻吃葷的,冬天裏出來,會自住家的廚房窗戶偷香腸。孩子們便在竹竿前端係上繩子趕它,嘴裏還必須學它的叫聲。
Syou一雙漂亮的眼睛一直盯著我,他問我他有一天能不能看到。
我對他許了好多諾言,我得安撫他去睡覺。
剛才寫日記的時候他醒了,他問我,雪化了後,那小動物怎麽辦?我告訴他,它們會去睡覺,就像你現在這樣。
他又緊緊摟著我的腰睡去了。
12月20日 陰
汽車修理廠的孫老板非常器重我,他大概是很少碰到技術那麽熟練的工人。他提前放了聖誕假,還送了Syou一份禮物。他也有個和Syou一樣大的兒子住在親戚家,估計看到Syou就想起了自己久沒見麵的孩子。
我開始大掃除。和Syou生活在一起後我變的勤勞了,這恐怕是母親最樂於見到的,她以前去我學校宿舍的時候總是不知道在哪裏落腳。很可惜她看不到,她愛幹淨的遺傳現在才在我身上起效。
Syou跟在我後麵幫忙,他的臉上滿是洗潔精的泡沫。我笑著給他擦去,他的臉有種健康的紅色,和初次見麵時的青白有很大的區別。
我們把屋子徹底清理了一遍,他還一個人把比他人還高的垃圾搬到了垃圾堆。為了獎勵他我給了他一個吻。可愛的孩子臉紅了。
我想我父親要是吻我的話我是否會臉紅?
可我永遠得不到答案。
12月24日 晴
連老天都要過節!
我把頭發剪來賣了。然後我得到了很多錢,我想這些錢已經足夠為Syou交下學期的學費。
我在港口的橋上找到他,那時候煙火很美,他獨自一人站在那裏,看到我來了,仿佛很吃驚。
讓我想想我以前過的聖誕節。
那時候父親會回家,一身消毒水的味道,把送我和母親的禮物取出來。我期待地看著他,希望他會和我們一起拆開禮物,可他總是很快地回自己的房間睡覺。
Syou就比我幸運了。他得到了酒和我的吻做聖誕禮物,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我摟著他回家,告訴他我的計劃,他得去讀書,我要培養他。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給他買了一束鬱金香。
他終於感動得哭了。
睡覺前我和他說了很多話,我和他說希臘故事。我的聲音必須很輕,Toshi要睡覺。
我要關燈的時候Syou問我道:“Kei,你會離開我嗎?”
我其實也不知道,不過我還是告訴他,我不會離開他。
今天是聖誕節,孩子們有一切特權。
12月25日 晴
Toshi死了,信士的腿受了重傷。
12月27日 陰
信士脫離了危險,卻是以失去一條腿作為代價。
我現在才有時間和情緒詳細記錄這一切。
聖誕節那天我回修理廠辦事,下午的時候有人跑來告訴我家裏出事了。我趕到的時候火已經從窗戶裏冒了出來,Syou抓著我的手,告訴我信士還在裏麵。
我命令他待在原地,然後衝了進去。我在窗邊找到了昏迷的信士,一根梁木壓著他的腿。他手裏還拽著Toshi的胳膊,可那個孩子已經死了,生命從他背上的血洞離開了軀體。
孫老板趕了過來,把我們帶去了他的家。
晚上信士發起了高燒,他的傷口因得不到有效的治療而不可避免地感染發炎。我們都知道他該去醫院,可我們都沒有錢。
後來Syou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很多偷來的錢包。
他哭著對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緊緊抱著他,我知道這時我的包容,就意味著全世界的包容了。手術室外他一直匍匐在我的懷裏,安靜得如同一隻小動物。
但是Toshi死了。他的生命就如同一株路邊的雜草。他偷來了一箱子錢,可是並不知道那是假幣。對方殺了他滅口。Syou沒有受傷已經是萬幸。
我已經決定帶Syou離開瑪賴巴。孩子需要在一個平靜純潔的環境裏成長。
1月1日 雪
我們誰都沒心情過年。Syou一直像隻小狗一樣跟在我身旁,哪裏都不去。我在屋子裏收拾東西,他就站在我身後看我。我和他說話,他就聽著。他晚上不肯睡覺,我就讓他靠在我身上給他說故事。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去。
1月7日 小雪
我們動身去M市。
孫老板給了我們一筆錢,他很看好Syou。
Syou在火車月台上一直往回看,他知道這一走要過上很多年才能回來。而那時,安寧的生活將永遠不再。
複仇的路線是他自己選擇的,他就該堅強地走下去。
但我不喜歡他嚷著要報仇的模樣。仇恨醜化一個人。可是他反而說:“kei沒有怨恨,也沒有失去重要的人,當然不懂!”
他說我沒有失去重要的人。
那一刻我想起了我離開家的那瞬間,我最後一次回過頭。父親和母親手拉著手倒在地上,那是我有記憶以來,他們最親密的時刻……
1月8日 晴
我們到了M市。這裏的天氣很好,城市很幹淨。
1曰9日 晴
我們安頓了下來,Syou照顧信士,我則出去找到了份工作,是餐廳的服務生。
在以前,我是醫學院的研究室裏精英研究員。可我現在隻能端盤子。我沒有身份證件。
我不屬於這裏。
可我屬於哪裏?
1月12日 雨加雪
現在學校在放假,我並不急著給Syou找學校,但我在家裏教他。
我對他過分嚴厲了一些,這些功課對於沒有基礎的他未免深奧,但我希望他能趕得上學校的課程,他已經耽誤了三年時間。
1月17日 雪
M市的雪很大,我下了班哪裏也不能去,於是極有耐心教Syou知識。
我要他每天給我敘述一個故事,以便於我糾正他的發音,培養他的敘述。在很久以後的一天,他將站在瑪萊巴的市政廣場上,向底下的市民們展述他對未來的計劃。我要他把我當作一個陌生人 ,把一個人當作一千個人,把這間狹小簡陋的房子當作他伸展拳腳的金色殿堂。
2月8日 晴
天氣開始變暖了。我把Syou送進了學校。
2月5日 雨
我開始了早班。每天5點多就要起來出門。走的時候Syou還在睡覺,他現在有了自己的房間,不在和我擠一張床了。
我今天走的時候去他的房間看他,他還睡得很沉。他的衣服又見短了,等這個禮拜的工錢發了下來,我就帶他去買衣服。
睡夢中的孩子是最天真可愛的,難怪小時候母親總愛守在我的床邊。
我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母親說過,這個吻可以讓孩子做一個醒來後還記得的美夢。
突然我有種願望 ,希望將來,很多年以後,在我已經忘記了這一切以後,Syou還會記得:在他的小時候,每天清晨,半昏半明時,總有一個人給他一個祝福的吻。
3月2日 雨
我開始送Syou去學拳。信士似乎不大讚成,但在Syou的教育上,他還是很尊重我的意見。
Syou很開心,男人天生就有追求力量的欲望。
3月15日 雨
加工資了,我給Syou買了書,一本《費德魯斯寓言》。
………………
5月8日 陰
學校打電話叫我過去。
最初我以為Syou發生了意外,向老板借了車趕過去。到了校長室,才發現不是那麽一回事。
Syou的衣服給扯得稀爛,臉和手都有擦傷,卻一臉大義,旁邊哭著的三個男孩慘不忍睹,傷口纏著紗布。孩子家長怒目而視。
校長告訴我,那幾個孩子主動挑釁,Syou出手打了他們。校長公正明理,沒有偏袒任何一方。對方家長索要賠償,堅持學校開除Syou。我表示我們將自動轉學後,他們才滿意離去。
回去的路上我問清了事情原由。那幾個孩子嫉妒Syou出身低下,卻成績優異,受老師和女同學喜歡,故當著Syou的麵侮辱我。Syou狠狠說,他們說我漂亮到不用當服務生就可以掙很多錢。
我對他動手打人非常生氣。他那一拳頭出去,擊碎了我平日幫他培養起來的穩重和內斂。
我很嚴肅地要求他認錯,結果他反而像拍下去的皮球一樣彈得更高。他大叫到:“這不都是為了你!他們在侮辱你我才和他們打架的!”他還叫著我不想轉學,我不怕他們!我不是膽小鬼!
我回過神裏時已經給了他一耳光,但我立刻就後悔了。
他呆著不動,我隻有把他拉過來緊緊抱著。
已經許久沒有人這麽為我著想了。
睡覺前我和Syou說了很久的話。他匍匐在我的膝上,我就可以摸到他的頭發。那時的他就像一隻小狗。
我向他解釋什麽是小不忍則大亂,什麽是變通。其實我早就已經原諒他了。
我想我出去後他一定會在被子裏哭,不過我不想看見。他在成長,男人的眼淚是不會輕易在人前流的。
5月10日 陰雨
我幫Syou轉了學。那是間優秀的私立學校,相對的,學費也要貴出一倍。我和信士都表示無論如何也要讓Syou完成學業。
5月13日 晴
信士開始忙起來,家務隻有我來做,感覺自己真像個保姆。這個時代的男人很不好做。
Syou在家裏唯一的一張桌子上給孫老板寫信,我則在廚房洗碗。Syou喜歡在我幹活的時候竄到我的背後靠著撒嬌。
等他日益長大,這將是我的一個大麻煩。
5月23日 晴
Syou在新學校過得很好。他又有了很多新朋友。
5月30日 雨
Syou病了,拉肚子,急性腸炎。
可惜我沒有藥,不然這病很好對付。
Syou住了院,我來陪他過夜。現在我就坐在他床邊寫日記。
他依舊睡得很沉,我可以放心摸他的臉和頭發。他的鼻子高且直,他將會成長為一個相當英俊的男子。
這一刻我想起了埃斯卡爾的話:“你是出自我手的傑作,不論是形式上還是內容上。”
我回想起初次遇見他,仿佛夢一場。
6月27日 雨
成績下來了,學校表示鼓勵他跳級。
信士做了一桌豐盛的菜慶祝。我們同意讓Syou喝點酒,但他居然喝醉了。我不得不把他抱回房間。他重了許多,倒在床上就開始呼呼大睡。我得給他脫鞋子換衣服。他睡得迷糊時還說了句:“別動我,討厭!”我捏住他的鼻子,他就用嘴巴呼吸,還是沒醒過來。
這樣能吃能睡,才能長大。
7月3日 晴
Syou開始打暑期工。我也升做了領班,不用再在5點就出門了。
於是我改成每天早上叫Syou起床。我發現自從我改成叫他起床後,他就開始賴床了。
7月10日 晴
孫老板來了信,瑪萊巴似乎還是沒有什麽變化。
他的生意做大了,開了家運輸公司。
我知道那是一家怎樣的運輸公司。
…………
8月10日 雨
家裏居然飛進一隻大蝙蝠!
開始還以為是隻大鳥,後來才看清是蝙蝠,估計是追著飛蟲闖進屋子裏來的。我的一個同類。
Syou舉著掃帚滿屋子亂趕,我隻有跟在他後麵把他弄倒的東西放好。
也隻有我有那麽好的耐心給他收拾爛攤子。
…………
9月18日 陰
發現Syou又長高了許多。他就仿佛終於等到冰雪融化的樹苗一樣,把過去欠下的全部一起正常了起來。
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趕上我了吧?
那時候他有什麽傷心事就不會再孩子氣地撲進我懷裏訴苦,我也不再能夠摟著他的肩膀安慰了。
甚至,他那時已經有了親密的女友,心事不會再對我說。
他將有他健康正常的生活,而我隻是個有12年記憶的流浪吸血鬼。
我們的世界終將有分離的一天。
10月24日 晴
我們認識一年了。
12月9日 小雪
我加了工資,想了半天,最後給Syou買了雙耐克球鞋.。
Syou反而問我為什麽不給自己買點東西。可我實在想不出該給自己買什麽,我又不會再長高。
最後我告訴他,我在等他將來長大了,給我買下瑪萊巴的舊市政樓。那棟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讓我感覺非常親切。
…………
2015年6月4日
Syou足足長高了十公分。
…………
7月17日 晴
Syou不過是打暑期工,卻弄得一身蚊蟲叮咬的包。
我給他擦藥,他褐色的皮膚下有精健的肌肉,這是一個練拳的孩子該有的肌肉。
他是一個在風雨中長大的孩子,應該會適應得將來風雨的日子。
9月13日 晴
今天下班早,就去接Syou放學.他在給幾個女同學講解數學題.我一進教室,女孩子們就吵鬧起來.她們叫著,Syou,你爸爸真漂亮,簡直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一樣!Syou你和你父親真不像.
Syou很不高興,回去的路上他問我,他真的還是那麽小嗎?
完全拍拍他的肩膀--我已經不容易摸他的頭了.再過兩年我就隻能拍他的手臂了.
我突然希望當他長成成人,或是一個老頭子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他的身邊,不然那場麵太過怪異了.
10月24日 雨
Syou用打工的錢給我買了一雙襪子,他送我的第一個禮物.
11月1日 晴
學校足球賽,我去觀看.Syou歲在的隊雖然吃力卻還是在最後獲勝了.
那一刻有女孩子衝過去擁抱他.我不禁笑了,有英雄的地方就有愛英雄的女人,年齡完全不是問題
2016年5月6日 雨
Syou生病了,扁桃體發炎,說話聲音全變了.
陪他在醫院打針的時候,他突然說:"Kei,你不用陪我,我自己完全行!你回去工作吧,打完針我自己回家!"聲音還是啞的,口氣卻像個大人了.
他逐漸在自立.總有一天他會完全不需要我,過自己的生活,走自己的路……
6月12日 雨
今年雨季真長。
天氣很潮濕,我的身體也很不舒服。也許是NRS,它偶爾讓我頭痛。
6月14日 雨
頭痛。
6月18日 陰
我居然暈倒了!
那是昨天的事。Syou在房間裏叫我,我試圖從沙發上站起來,結果反而倒下了。
Syou一整天都在我床邊,很顯然他給嚇壞了。我好不容易才勸他去複習。不過晚上他溜到我房間的時候我還是讓步了,讓他和我一起睡。
於是又像回到了兩年前,他在我身邊熟睡,我在燈下寫日記。
Syou緊緊摟著我。
我俊美的少年。
7月3日 雨
考試結束了。
我看著Syou走出考場。那麽多學生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頃高且健壯,直直向我走過來。
我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那個廢墟裏的孩子的影子了。
那一刻我的心中充盈著一種自豪和欣慰,這個優秀的,獨一無二的屬於我的少年。
…………
2016年1月6日 大雪
很大的雪,我和Syou出去堆雪人。比較下,他比同齡孩子更高大健壯,膚色健康。
他的手凍到抓不住雪,就跑來我這裏取暖,冰涼的手貼在我的腰上。像一隻大狗一樣。
…………
10月16日 雨
我對上帝、對聖母發誓,我絕對不是故意把這東西找出來的。我根本沒想到過幫Syou洗書包回洗出這個東西。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是一封情書。
粉紅色的信紙,浪漫的用詞,淡淡的香水味。“我從來不知道男生的胳膊可以這樣有力。”“你難道沒有發現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你嗎?”
是孩子們早熟,還是我落伍了?
我把情書原封不動放了回去。
10月24日 陰
加班,回到家已經一點了。去Syou的房間看他,門一開他就醒了。問我,今天是認識三周年,怎麽回來這麽晚?
突然間我感動得無以複加--有人等我回家。
三年前這個摟著我的男孩還是個瘦小蒼白的孩子,隻有一雙眼睛格外精神。不知道三年後,這個男孩會變成什麽樣?
命運這樣神奇。
11月8日 晴
我得麵對現實,Syou已經和我齊高了。
12月25日 雪
終於下雪了。
我注視著那個高且俊美的男孩滿球場跑,想起那封情書上的話:“你難道沒有發現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你嗎?”
也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富家女,看上了這個窮小子。
………………
2017年3月6日 雨
Syou遇到了發育中讓他惱火的事,他開始變聲了。感覺上像隻小公鴨在叫。
我和信士都忍不住笑他。
他也在迅速長高,穿上學校製服已經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了。
是的,他已經是少年了。
4月14日 雨
Syou告訴我他的床單濕了。
說著話時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別處的,所以沒看到我強忍著的笑。我告訴他如果他不想讓他哥哥也知道的話,最好自己去把那東西洗了。
他急噪且羞愧,很顯然學校的性教育並沒有在他身上起效果。於是我還得努力讓他明白這是很正常的,所有和他一樣大的男孩都會遇上。
我也許該稱他為男人了。
5月2日 晴
Syou踢球的時候把手摔折了,他得和石膏相伴一個月。
於是我和信士伺候他,給他端飯,幫他換衣服。我還得幫他洗澡。
他已經長大到會害羞了,不是叫著“這裏我自己來!”就是喊“不用洗那裏!”臉且通紅。
5月6日 陰
Syou的同學來看他。
這幫生活在單純平靜的環境下的孩子們都有著最平凡最正常的生活氣息。Syou和他們在一起時,不再是那個機心複仇的少年,而是個M市裏最普通的學生。和瑪萊巴的紛爭沒有半點關係。
這才是他本來該過的生活,假如Toshi沒有死,假如我沒有把自己的恩怨附加在他的身上。
5月8日 晴
Syou的人緣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來看他的同學很多。他出眾的人格魅力讓他成為年輕人的中心。
他們在房間裏有說有笑。我不明白什麽事讓他們那麽開心,他們談論的很多事Syou都沒有和我說過。那是另一個世界。
5月8日 晴
Syou的同學突然間都沒有來了,也許Syou和他們說了什麽。
他一整天都在我身邊。時而拉我說話,時而緊緊摟著我。
但我覺得這樣對他並不好,他不該因為而和外界隔絕。
…………
9月20日
和Syou看以前的照片。那個在照片裏還偎依在我懷裏的孩子已經成長為一個摟著我的肩的少年了。
我對他說,我是他的拐杖,總有一天他將丟下我獨立行走。他突然激動的抱著我說永遠不會,他永遠不會丟下我。
他還沒認識到我沒有辦法給他永遠的機會。
恐怕他自己也未能意識到自己在撒謊吧。!
10月24日 晴
Syou在忙著收拾屋子。我看著這個高高的身影,看他已經開始變得寬闊厚實的肩膀。
沒由來地羨慕他。他可以成長得如此光明正大,生活於他是一種嚐試,是一個挑戰。而我卻隻能站在他的陰影裏。
可他畢竟是經我的手成長起來的。我用心血澆灌的。
…………
2018年1月1日 雨
真是個奇怪的冬季,沒有雪,哪裏都不好玩。
1月12日 雪
終於下雪了。我和Syou又去操場堆雪人。
完了後我問Syou手冷不冷,他反而把我的手拉過去放進了衣服裏。
那一刻我覺得罪孽深重。
他是個熱愛生活的人,愛花,愛動物,與人和善,富有熱情。
可他卻在我的教導下逐漸成為另一個人。
………………
8月17日 晴
今天收拾屋子,要把一個小箱子放在櫃子頂上。頂著腳的時候,一雙手從後麵伸了過來,接過箱子輕鬆放了上去。
我反而需要他的幫忙了。
…………
10月20日 陰
他的一個新同學上門來送派對請貼,看到了我,說把你朋友也帶來吧。
我的級別在不斷降低,而他卻在不斷成長。
在學校裏他是所有人的。他是學生幹部,學習榜樣。他上台演講有人喝彩,他入場踢球有女生歡呼。
有時候我都迷惑了,哪個才是他內心的真實模樣?一個陽光少年還是一個哈姆雷特?
10月24日 雨
我動搖了嗎?我這是在後悔嗎?
我是培養造就了他還是利用了他?
我把他當做我的什麽人呢?
………………
3月15日 雨
他參加了學校演講比賽。
這個英俊筆挺的少年在台上就城市規劃和貧民安置侃侃而談,他不凡的談吐和氣質為他贏來了掌聲和景仰。他捧著獎杯的時候光芒四射。
他興奮地向我展示他的獎狀,同時也很迷惑:“我要這個做什麽?”“我說的東西過於理想化了。”“我不喜歡給那麽多人包圍著,Kei,我那時還以為會和你走散。”
………………
7月29日 晴
也許我把他看得太重了,把他保管得太好了,舍不得放出去。
他該有他自己的社交圈,而不是整日呆在我這個怪物身邊。
9月7日
我覺得他已經可以不再需要我的照顧了。他的生活完全可以自理。
他去取牛奶,修理壞掉的水龍頭,他開始說故事給我聽
…………
12月24日 陰
15歲了。
看以前的日記,真可怕,每天都有他。
這些年來都是圍繞他過的,他是我生活的重心,是我的全部希望。
他究竟是我什麽人?
他對我是因為這個計劃而湊巧存在的人,這個計劃進行後必不可少的人。
我疼愛他,關心他,究竟是出於計劃,還是發自內心?
倘若發自內心,那我又怎麽忍心看他為複仇而扭曲人生?
1月1日 雪
我不大舒服,不過還是陪著Syou去堆雪人。我沒動手,一直縮在一邊看他。他便用大衣把我包起來。
他是非常懂得照顧人的,給他照顧是種非常舒心的享受。
不知道他是否會這樣抱著其他因為冷而縮著的女孩子。
1月20日 雪
我又發作了,差點暈倒。Syou及時接住了我,抱我回床上。
我感歎了很久,他已經可以輕易抱起我了。
他在長大,而我永遠不會變化。看他追趕上我,超過我,消失在前麵。
2月14日 雨
Syou從學校帶回來了成堆的巧克力,說我喜歡吃甜的,讓我吃了。
我哭笑不得,推脫到最後,兩個人用巧克力打起了仗。信士推門進來的時候正中了一個。我和Syou大笑,連信士都笑了。
2月30日 陰
孫老板來了電話,詢問我們的狀況。他說他打算在公司裏給Syou安排一個位子。
3月7日 雨
我感冒了。Syou和同學卻去露營了。
這種天氣他們也去露營。
大概Syou覺得冒雨野餐比陪我這個病人要有趣多了。
3月12日 雨
我想我發燒了,我夢到了過去。
我站在父親麵前,他卻沒有看我,對母親說:“天晚了,你們明天回去吧。”母親傷心地問:“不能多呆幾天嗎?我們坐了兩天的火車才來到倫敦的。”
我卻已經拉著母親的手說我們回去吧!可她沒有理我,全副心思在那個男人身上。可對方絲毫沒有讓步,說:“你們在會打攪我工作的。”
他們還在討價還價,然後我暈倒了。父親把我抱起來,對母親說:“你要接受事實,Kei能活這麽大已經是奇跡。”母親哭著求他:“我現在隻有他了,他也是你兒子,你救救他吧!”
然後父親把我抱到他的實驗室,給我吃藥,各種奇怪的藥。他對我說:“Kei,你的生命是由藥物組成的,你已經不是上帝的孩子了。”
醒來的時候Syou緊緊抱著我睡去,看樣子我病得不輕。
我摸他的臉,他的頭發。他健康且正常,他是上帝的孩子。
3月20日 雨
Syou看著Toshi的遺物對我說,他一定要讓他們成倍地嚐到這滋味。
那一刻我迷惑,我幾乎想說最好的報複就是比對方生活得更好。
我希望Syou活得比誰都好,他該是太陽神的兒子而不是複仇女神的隨從。
可我已經不能回頭。
4月1日 陰
Syou回來對我說:“Kei,我戀愛了,我要搬出去住。”
我那時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最後信士好心地提醒:“今天是愚人節。”
我狠踢他屁股要他快滾,我們鬧作一團。
4月2日 雨
假使Syou真的戀愛,那又是怎麽樣一番景象。
辛辛苦苦養大,他卻跑到別家女孩的門口站崗。
那時他不會再對我親熱了。那個女孩可以給他他想要的一切溫情。他將不再需要我,我將退出他的生活。
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失去他,我隻希望不是以最壞的方式。
…………
6月25日 晴
Syou突然間長大。
不再對我撒嬌,拒絕所有親密動作,甚至不見我。
我想他也許在學校發生了什麽事。可他不願意和我交流,將我排斥在他的生活之外。
6月26日 雨
我把Syou嚇著了。一瓶安眠藥對我,就如同一片安眠藥對普通人。可他不知道。
他一直把我緊緊抱著,嚇得發抖。他怎麽會以為我會想不開?
他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
我怎麽會輕易就丟下他不管呢?
………………
12月24日 晴
Syou16歲。
8年已經過去。我還剩下四年的時間。
為什麽神不肯給我多一點時間?
2021年 1月7日
瑪萊巴來了消息。把不單是一封信,還是一張邀戰書。
1月10日 雪
我們最後一次在M市堆雪人。
我告訴Syou我決定回去。
他對未來迷茫,信士無所謂。隻有我清楚我們麵前的道路如何坎坷。
1月14日
起程。
Syou無限依戀地隨著我上火車,他愛這個平靜幸福的城市。
…………
1月18日
我不知道怎麽說,這是超出我語言表達範圍的,是超出理性控製範圍的。
當然這一切在以前就有了隱性因子存在,仿佛一株根埋得很深的大樹。
我方寸大亂,這完全是在我計劃外的。
我知道那不行,可我當時卻沒有喊停。
這不是和以往一樣的對他的偏心和寵愛,這是完全不同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1月20日 雨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愛上他。這個代表情人的“愛”這個詞還是第一次出現在我們之間。我從來沒有考慮到這方麵。愛是很複雜的,但凡是複雜的事,都有一種齷齟感。
我必須正確麵對這件事。在這件事上我的混亂一點也不比他的少,區別在於我對自己的行為一無所知而他卻很清楚他為什麽我並不是個輕浮對待性生活的人,但我也不是個聖人。性雖然不容於教義,但我承認他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和感情一體的。所以在他抱著我的時候,我是虔誠的,相信他也是。
我不認為自己犯了錯。可那又是什麽呢?
我對他是愛還是需要,是習慣了他的親密還是習慣了他對我予取予求?
他呢?他是愛我還是單純的占有,甚至隻是青春期的衝動?
在那時,我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因為我並不反感他的擁抱方式,我的意識裏這是和平日的擁抱親熱沒有很大區別的,自然而然的。
我那時隻感到欣喜,他跳回了火車,回到了我的身邊。他寧願放棄安逸的生活也要和我在一起。他還是屬於我的,他還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
這種變態的占有欲支配著我們兩個。
…………
有人推門進來,啪地擰亮了燈。
我立刻合上本子,驚慌地回過頭去。
伊弘帶著一大幫人走了進來,全部穿黑色製服加白色手套,動作整齊劃一,幹淨利落。
伊弘看到了我,頓時鬆了口氣,“感謝上帝,終於找到你了!”
我瞪著他,還有他身後的人,“你這是做什麽?這些是什麽人?”
他不可思議道:“你不認得瑪萊巴安全自衛軍的製服?”
“瑪萊巴安全自衛軍?”我叫,“打仗了嗎?”
“你別像一個無知的小女人好不好?”他走過來,“出事了,嵐,你的安全成了大問題。”
我說:“我的安全一直都成問題。”
“你是真苯還是大智若愚?”他的中文突然靈光起來了。
我說:“想說什麽就說吧,不要以這個為借口抨擊我的智力。”
伊弘見我很冷靜,也就很直接得告訴我道:“二十分鍾前我們接到消息,關氏綜合醫院遭恐怖份子的自殺性爆炸襲擊,大樓右翼的所有實驗室全部倒塌。”
他停了停,仔細看著我。
我這時的心跳還很正常,我奇怪他怎麽不把話一口氣說完,還是已經說完了。
他繼續說:“您的哥哥關風先生當時正在實驗室裏……”
一道閃電緊接著一個響雷。恐怖的轟鳴聲足足在我們的耳邊徘徊了半分鍾。
我低著頭看地板,發覺它在向我靠近。下一秒才明白,我正失去力氣倒下去。
就在我的膝蓋還差幾厘米就跪在地上的時候,他大步趕過來一把將我拉住,雙手把我抱起,放在沙發上。我還是低著頭,他放下我後立刻起身倒了杯水遞給我。
可我這時候並不需要這個。我要一杯水做什麽?
我很疑惑。他們剛才跟我說什麽?醫院樓倒了?我哥哥給埋了起來?
他們怎麽可以這樣和我說?就一點都不懂說話的藝術嗎?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早久以前的夏天,我上樹摘蟬殼,滑下來,腿上劃得鮮血淋漓。我哭著喊哥哥,他背著我,一直走回家,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
我那時還跟他說:“哥哥,將來長大了我天天給你洗衣服。”
現在他們告訴我他生死未卜。
端著杯子的手有著修長穩健的手指,我抬頭看他。
他問我:“告訴我,我叫什麽?”心理學上最基本的喚醒人的意識的招數,我以前也對Kei用過。
我眨巴眨巴眼睛,說:“伊弘。”
他仿佛很高興,“好!”他轉過頭對那幫呆頭呆腦的警衛說:“很好!”
“一點都不好!”我陰陽怪氣開口道,聲音又尖又高。
他們都畏懼地看著我,仿佛一幫仆人看著發怒的公主。
伊弘蹲在我麵前,掌心上有兩顆胖嘟嘟的藍色藥丸。
“這是什麽?”我問,“要我自己了斷?”
“這是鎮定藥,吃下去。”
“我很冷靜!”我叫。
他搖頭,“你在發抖。”
我把藥丟進嘴巴裏,咕嘟灌了幾口水。砒霜我也不怕了。
然後呼地站了起來,憤怒讓我變成了女強人,“我要去現場!”
“你不可以。”伊弘溫和地阻止我。
我怒瞪他,他冷靜地拉我坐下,和我說:“你現在還不可以,程翔已經在現場等結果了。政府正在搶救中,被埋的也不隻你哥哥一個人,大家都著急。我是理解你了。”
我冷笑。他理解個屁!
他不受影響,繼續說:“我們現在要把你轉移地方,嵐,你現在留在這裏不安全了。”
“你們是誰?”我忽然出聲。
他們是誰?他什麽時候和政府的人成一夥了?
伊弘歎口氣,“快去收拾點隨身物品,我們就上路了。”
我站了起來,如同遜位的女王一般昂著高傲的頭。
“Saiya知道嗎?”我問伊弘。
他突然沉下了臉,粗聲粗氣道:“我們正在找她。”
“她失蹤了?”怪事連著發生。
“是的。”伊弘黑著臉說,“連同偷到的一支疫苗。”
我失聲叫起來:“疫苗?什麽疫苗?”
伊弘很無奈地說:“是仿生的疫苗。”
我快哭出來,“伊弘,你那藥不管用,我更激動了。”
他又掏出了兩顆藥丸讓我服下。
我哭了起來,“我要見我哥哥。”
“一有消息就會馬上通知你的。”
“怎麽會這樣?我哥幫你們研製NRS,你們怎麽不能保證他的安全?你們穿著軍裝耀武揚威地站在這裏做什麽?到最後連隻死掉的百足蟲都收拾不了!這叫人民怎麽去信任政府!”
“嵐你冷靜點,你哥哥是臨時改變主意去的實驗室,我們都不知道。”
“不要叫我嵐,”我叫,“你是什麽東西?”
他掃我一眼,從胸袋裏掏出證件遞給我。
“姓名:伊弘·勞文斯
級別:上將……”
我沒看完就丟給了他,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該死的,你這個騙子!”
他也不怒,揀回證件放回口袋裏,道:“我不單是騙子,我還是國際衛生組織的基因工程推進委員會駐瑪萊巴特派調查員,現服役於國際衛生組織私屬部隊。林小姐,我還是個軍人。”
“那Saiya呢?她是什麽?”
“她是遺傳生物學博士生。”
“你要她幫你偷東西?!”
“誰都不知道她會偷東西。”
“你這麽說,她偷我東西完全是為了自己!你和她什麽關係?”
“她屬於NRS研究人員之一,而我的任務是暗中保護幾個主要研究人員。上次你在鬱金香廣場遇到襲擊也是由我搭救。不過我想是合作組織間出了點問題,才發生了Saiya這件事。”
“天啊!”我失聲叫了起來,“太可怕了。伊弘,我再也不和你們打交道了。全都是騙子,現在的日子怎麽過?你們太可怕了!我要去看我哥哥。我現在隻有他了!他還給埋在鋼筋水泥下!你們卻這樣!都沒一個好人!”
他帶我出去。外麵的雨很大,粗看,五十來個士兵,都站在雨中紋絲不動。我坐上車,手裏還死抓著那本日記。
“我們先送你回家。”
“不!”我說,“去梔子園,我不想一個人等消息。”
他順從我的意誌。
我把臉埋在手裏。
Saiya!天!是Saiya!
“她是那種本可以做我伴娘的妹妹。”
“你已經多年未見她,她變化很大,你們都不了解她。”
“我了解,這是她會做得出來的事。童年的陰影造成她做事不擇手段的性格。”我說,“可我不知道她會害我哥哥。”
“她不過一名女子,不會去炸樓房。”
“沒有那疫苗,關風就沒有了存在的價值!”我一直在打抖,“他會和我父親一樣……”
伊弘的藥終於開始發揮作用,我在擔驚受怕中睡去。
這一覺睡得特別死,什麽夢都沒做。
醒來的時候正好望入一片灰藍色的海裏。
我所有恐懼和委屈湧上心頭,Kei立刻伸過手來。我們緊緊擁抱住。
哭其實是異常滑稽與醃臢的行為,但一向被認為羅曼蒂克。
Kei安慰道:“你哥哥一直禮遇我,好人自會有好報。”
“病毒!該死的病毒!非要將我的一生都破壞掉!”我發抖,“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個病毒並非應用於所有人。”
“可它讓人有嚐試的欲望。”
“你該於瑪萊巴大學的金色大廳裏舉辦一個演講,向世人講述這個病毒的種種變態後遺症。”
“但他們永遠會向往它的力量。”
“人類為什麽總是這樣愚昧。”我問。
Kei溫柔答道:“因為我們在大自然麵前太過弱小。”
“不。”我說,“是我們不知足。伊卡洛斯會葬身的海是因為他飛得離太陽太近。”
“你是對的。”他把手輕放在我肩上,“不過你大概還不知道NRS有助於治療心血管病和多種基因疾病。”
“功不能補過,這東西太邪惡。”
他說:“希臘人和特洛伊人為海倫打了十年仗,但這並不是海倫的錯。”
我還是沮喪,“疫苗給偷走了。”
“不用擔心,實驗還是會失敗。”Kei說,“我的體質本來就和常人不一樣。嵐,這就是NRS屢攻不破的原因!我有好幾種先天性疾病,我父親用藥把我喂大。他自己研製的藥,各種古怪的藥。在那之前我的血管裏流淌的都是藥物而不是血!所以我能抵抗NRS對人體神經的破壞,所以我活下來了,所以我突破包圍逃了出去……”
“別說了。”我說,“都過去了。”
即使曾那麽深地愛過,還不是也忘記了嗎?
我想著就問他:“你是否對Syou有印象?”
“你對他很好奇。”
“我問你話呢。”
他說:“不。沒有印象。我知道他很有名,但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他。
隻簡單一句話就把那十年的糾葛抹殺得一幹二淨。
我已經決定不和他說日記的事。
那對他是個傷心的回憶,我何必揭傷疤?不論他是否記得,那都已經過去。Syou的小女兒都已經去世,他們的故事已經結束。
一切回憶的舉動都沒有了意義。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
很快就有更糟糕的消息傳了過來。伊弘來問我:“你知道鄧國棟博士嗎?”
我點頭,“知道,是家兄在研究上的合作夥伴。怎麽了?”
“他於今晨在家中吞槍自盡。”
我心裏嗑地一聲,手腳發涼。“怎麽會?他妻賢子孝,事業成功,說是這次研究結束就全家移民歐洲的。”
“12MM口徑手槍,自殺前燒毀了很多研究資料。有跡象表明他受到了很大的威脅,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的父親就是這樣去世的。因為政府不能給我們足夠的保障,我們從給逼上絕路。”
“林善雅小姐在林氏時跟在他手下做實驗。”
我臉色一暗,和Saiya扯上關係的人仿佛都沒有好下場。曾幾何時,她變得和NRS一樣恐怖。
伊弘說:“她所屬的美國衛生組織已經轉換成政府組織,現在他們隱瞞她的下落,我們無可奈何。”
一整天過去,依舊沒有關風的消息。我什麽也吃不下,外麵雨那麽大。
我跑到長廊上,雨水滴在我頭上。
Kei在日記裏寫著:“外麵下著大雨,窗戶敞開,我們緊緊擁抱,溶為一體,恨不能在那一刻雙雙死去。”
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1月23日 雨
孫定賢這個人,比Syou更加正直,更加單純,而且偏執。但他銜著銀勺羹出生,優人一等。
1月27日 陰
Syou終於決定結束他在學校的求學生涯。
1月30日 陰
他很迷茫,還不大適應得來瑪萊巴。這個城市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可他看世界的眼光已經變了。
2月1日 雨
他有個習慣就是和我說話的時候擁抱著我,呼出的氣撲在我脖子上。這個已經習慣了8年的姿勢,卻在今天,讓我不安起來。
2月3日 陰
他最初在我的心裏,也就是一個人那麽大,然後變成一間屋子那麽大,再成了一棟房子,一個星球。現在已經成了整個宇宙。
2月9日 晴
華人的大年。我們一起去看了瑪萊巴的焰火。這個以往隻能從電視上看轉播的壯觀景象終於呈現在了我們的麵前。我們擁抱著看煙火,他的手臂是那麽有力。我承認我眷戀這種感覺,我並沒有多少給人擁抱的記憶。在以往的日子裏,一旦有什麽困難,我們倆就會緊緊擁抱在一起,從中可以得到無限的力量和信心。而現在,這個擁抱讓我安心到不願意離開。
Syou對著煙火許願,要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倘若一天我忘了,他會守在我身邊,讓我重新愛上他。
2月10日 晴
如果你和一個人上了床是不是就代表你愛上了他?Syou這麽問我。很顯然他不知道他有沒有愛上我。我們都為我們的關係迷惑。性別,年齡;感情,性關係。他還不懂愛情。我也教不了他愛情。
孫怡潔是漂亮的,像她那種年紀的女孩子,女神總是特別眷顧,不論什麽時候看到,都是青春動人。她有點嬰兒肥未消,一臉的稚氣。
2月11日 雨
我有點擔心,如果Syou加入孫老板的組織,那就是正式離開他原來的生活。從此他就要把命押在手裏的槍上,押在別人的血上。
讓他受這樣的磨難,並非我的本意。我甚至隻希望他平安平安在我身邊。他還可以選擇,可以不去做報仇,不去做英雄。以前全在乎他,我服從他的選擇。
2月22日 雨
還是下雨。回到瑪萊巴上短短的時間裏,所有繁雜的事情立刻讓我們陷入了煩躁的情緒裏。
2月23日 陰
他們計劃端掉盧卡一在攝政廣場下的製毒點。雖然勉強了點,但也有可行性。
2月25日 晴
再過一會就要出動了。沒有血,我的狀態不是很好。Syou很緊張,我該原諒他的膽小。他才16歲,他才開始拚搏人生,他當然想要珍惜生命。
2月26日 晴
昨天發展到後來,我都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是Syou,把我拉了回來。他不讓我死,他說他愛我。嗬!他居然說了這樣的話。
今天起來知道,孫老板死了。我的預感變成了現實,年輕人的時代來臨了。
Syou,孫,還有那些滿懷著希望的熱血青年,他們希望改變這個城市,用自己的雙手和鮮血。但在目前階段他們誰也沒有想得更遠。在成功來臨後,或是來的過程中,利益,權利,又該如何分配?他們還太過年輕,考慮不到。隻有那個人也和我有同一個想法,那個叫John的男人。
我還擔心Syou。他在戰鬥中的表現充分體現了他的性格。我將他放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仿佛讓一隻小鹿去學著猛獸捕獵。
Syou說他愛我。什麽樣的愛?他確定這不隻是需要我?
我不敢輕談這個愛字。
2月27日 陰
我十分擔心Syou,他的仁慈和潔淨將會是他的致命點。如果他不涉這趟渾水,那他的這個品質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但他已經決定投身其中,那他的一個小小的心軟都會導致他全盤皆輸。
可他還不理解,他加入莫斯是把他對生命的熱愛擴大到人類的範圍。他給我保護得太好,M市太平靜單純,他不知道世態險惡。
3月3日 雨
既然Syou要走這條道路,那我也將義無返顧地在他身邊守護他。
我對他永遠不放心。我也擔心失去他,失去這個我精心雕琢出來的人。不論他是我的孩子還是愛人,他將永遠在我心裏牽扯上最痛的一部分。但我也知道,在Syou心裏,尤其是在往後,在他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事之後,我在他心裏會開始無足輕重。
3月15日 雨
Syou進運輸公司。John毫不掩飾他有心為難,他小心謹慎,擔心Syou超過他的被保護人。可他卻不知道保護過度下成長的孩子會得無能。孫有種和他妹妹一樣的遲鈍無主見,那都是被保護過度的後果。雖然他們家庭不幸,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成長為溫室的花朵。
Syou則不同,他比孫出色那麽多。他肩能扛手能提,能親自和工人幹活,也將能出麵和客戶談生意。他一如既往地迅速成長。
3月22日 晴
兩個年輕人的關係極好,Syou需要朋友,尤其對方是對他有知遇之恩的人的兒子。他帶著感恩的心情和他交往。
我縱容他和孫發展友情,但我知道這是不會長久的。
4月10日 雨
在Syou受不了John的偏心轉而叫我教他後,他進步很大。
4月12日 晴
有種複雜的心情讓我不能入睡。我覺得內疚,罪惡,我一直都在感覺自己在犯罪。
Syou就睡在我身邊,還是和他小時候一樣,摟著我才能睡著,可這間已經有了本質的區別。
我必須寫,我和他的關係。我不可否認我們都做過什麽。我們避開信士,我允許他吻我,我縱容他擁抱我。我們在一起享受肉體的歡娛。雖然一切都是他主動,但我也從來都沒有拒絕過。
他總是在我耳邊輕聲說他永遠也不離開我,他愛我。可他還小,他知道什麽是愛嗎?我也不知道什麽是愛,所以我不知道我們這是欲望的發泄,是占有欲的錯誤表達,還真的是愛?
5月20日 晴
Syou正光著膀子在樓下給怡潔修理腳踏車。汗水從他背上沿著肌肉起伏流下來,打濕了牛仔褲。他抬頭看到我在看他,不再是對我微笑,而是飛了一個吻。這時不論在誰的眼裏,他都是個戀愛中的少年。
我已經放棄思考我們尷尬的現狀,接受這個現實。我承認離不開他,8年的時間裏我已經完全習慣了有他在身邊。白天有個人在身後熱忱地注視我,晚上有一雙有力的胳膊緊緊擁抱我,讓我安心入睡。
他讓我覺得安心,覺得安全。過了這麽久,我終於可以放鬆下來,不用擔心有人謀害,不用擔心無家可歸。他為了我在迅速成長,我為了他停留了下來 。
我已經累了。我需要一個地方歇息。那個人不一定非是個女人,我從來不在乎性別。
我找到了Syou。
我感謝上帝。
5月28日 晴
John!
6月3日 陰
我提醒Syou,孫或許會在這個男人的教唆和他反目。可是Syou不覺得孫會這樣,他們現在的關係極好…………
…………
我狠透了他的所謂的正義!我狠透了他自以為是的義氣!為什麽他要對著這些虛無的東西頂禮膜拜?而把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命棄於一邊!他怎麽就不理解我的苦心。他這樣會毀了自己!他會死得很難看!
是的!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他!我隻要一這樣想就覺得窒息。
自從他進了莫斯我每天都在擔心。他一出門,一不在我的視線我就擔心害怕。我怕他有一天出去了,會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現在隻有他。
是我把他帶上這條路的,我培養教育他複仇的,是我想用他來實現我的計劃的,我要他去做英雄的。都是我!
所以我要守護著他。我要親眼看到他絕對安全,可以獨立,可以自己保護自己,不受任何傷害。
他的命是我的,不可以讓別人拿去。
我和他吵架。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我把以前從不會說的話都說了。
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愛我,但我是愛上他了,因為我已經開始和他說真話!我開始傷心,開始在乎!
9月28日
我決定重新看他,如他希望的一樣把他當作一個成人對待。
他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希望
他的路還是太長太艱難,任何人,除了我,都有可能傷害他。弄死他似乎很容易,可就他自己沒有發覺。他的主觀世界裏,正邪界限分明。他考慮不夠全麵,多種可以傷害他的力量他都察覺不到。我隻能再保護他三年。
我享受這樣的感情,但他還是讓我不安。
10月4日 陰
雨一直下不下來。
孫怡潔今天來坐了一會兒,送來了她做的糕點。她一直在看著我,這我注意到了。自從我把她救回來
然後我送她回家,她下車的是時候和我握了握手,女人的手是柔軟的,Syou的手則是厚實有力且有薄繭,握著我的手的時候往往會接著把我拉進懷裏。
或許在孫怡潔心裏,我的手也是那樣。
她的確還是個孩子,懷春少女。她簡直像條小狗般溫馴,誰也不忍心傷害她,這朵溫室裏的花,姿色出眾,注定可以芬芳到老--他是特為Syou培養的。
是的,再也沒有誰比她更合適做Syou的妻子。
當然,她還是個孩子,比Syou更小,才16歲不到,沒有成長,連性別都不明顯,換上球服,她看上去就像個小男孩。可是她具備做大戶人家媳婦的全部條件:年輕、天真、貌美,略略遲鈍、無主見、沒太大的知識,這類女孩子易受控製,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我已經選中了她。
就此背叛Syou。
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隻有去追求她。Syou會恨我,但這樣以一來,可以保證他的權利和地位。這個比愛情更加現實可靠,也是在我走後還能代替我繼續保護他的唯一的東西。
10月6日 陰
我現在可以稍許放心,John已經不能再左右孫了。但可惜的是他對孫的影響已經深入了骨髓。
唐學優這個人是個可塑之材。我無法分身時,他可以代我照顧好Syou。
可惜他永遠體會不了我的苦心。
他覺得我惡毒凶險,不達目的不擇手段,就差說自己年少無知,認人不清,錯信了我的甜言蜜語,現在後悔莫及!
這個沒心沒肝的!
10月9日 晴
我沒想到孫怡潔那麽容易追求。
她的所有眼神所有動作都已經很明白地表示她已經愛上我了。
我試著給了她一個擁抱。女孩子的身體非常柔軟,還香噴噴的。我突然不明白為什麽Syou要我卻不要這樣的女人?
10月14日 晴
真希望他永遠長不大。
我寧願不要他的親吻和擁抱,也要他小時候的乖巧貼心。
那個在雪地裏把我抱在大衣裏的少年,那個跳回火車擁抱我的少年,那個隻屬於我的少年,都已經漸漸淡出,一個在複仇的火焰和叛逆野心中成長得高大的青年逐漸清晰起來。
10月26日 陰
他的工作已經上了正軌。
我可以放心和孫怡潔約會。他為此而憤怒,卻不知道我是在完成任務。他不夠了解我,他該知道我不喜歡陪人逛街,選花邊做衣服,吃冰淇淋,或是看文藝愛情片。
但他生氣了,我卻很高興。
11月4日 陰
我們都不遷就彼此。
我開始領教Syou的性子。他做事稍欠穩重,唐填補了這點不足。
11月11日 陰
我開始整理的John的資料。
11月12日 陰
John絕對還要妨礙到Syou,甚至是毀掉他。
我絕對不允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任何人都不可以傷害到Syou。
可我隻還有三年的時間,我能照顧到他什麽時候?我保姆一般在背後為他跑來跑去他反而還覺得我做小人。
我在為什麽惡毒?為什麽陰險?我為誰甘心做黑臉?他站在潔淨的台上,用他幹淨的手這樣指責給他帶來這一切的人。他情何以堪?我愛他還有什麽意義?
我能給他的隻有這12年。對於我就是一輩子了。
12月24日
他17了。我們的時間又少了一年。
1月3日 雪
義心會,龍頭匯。
莫斯能算什麽?Syou也該知道這樣下去永無出頭之日。
1月21日 陰
唐會成為他的得力助手。
2月10日 雨
我知道,當我在把他往這條路上推的時候,我就在失去他了。
這都是我的債,我該還的。
3月23日 雨
一切都是照計劃進行的。孫怡潔成為了我的女人。
她委身於我,沒有絲毫的猶豫。當她在我麵前害羞著脫去衣服的時候,我突然想吐。不是她,女人的侗體是美好的。我覺得惡心的是自己。我一步比一步走得深。
而在今天以後,我將沒有任何立場要求Syou再呆在我的身邊。
他必定狠我入骨。
可我這麽做是愛他。他此刻會覺得我不該用愛的名義,但他終將有一天會明白過來。
4月13日 雨
John在政府的保護下。孫依舊相信Syou,但他在不久後就會成為Syou的勁敵。
Syou聽不進我的話,他是到了叛逆期了。
5月29日 晴
有多久沒有擁抱了,有多久沒有這麽緊密結合在一起了?
我愛他,我隻是沒有親口說出來而已。
5月30日 晴
孫怡潔懷孕了。孩子當然是我的。
懷孕也是必然的,我們根本就沒有做任何措施。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我卑鄙,我利用自己的孩子。
Syou憤怒了,如同一隻受傷的野獸。這是他第一次發怒,簡直要將我撕碎。
外麵下著大雨,窗戶敞開,我們緊緊擁抱,溶為一體,恨不能在那一刻雙雙死去。事後,他伏在我胸前哭得像個孩子,我卻格外地清醒。他該是個有擔當有未來的男人,而我則是個被整個社會隔離的個體。
我什麽都可以給他,卻給不了永恒。
6月1日 晴
我在Syou醒來前找到孫怡潔,叫她打掉孩子。我不會和她結婚。
為了Syou,我隻有犧牲她。我也不會改變我的主意。
然後她找到了Syou,懇求他幫她保住孩子。果真,她對孩子有種舊式女人的執著。
不論如何,Syou要娶她。
他對我大喊大叫,他想用吻和擁抱感化我,我也很不好受。
Syou,你並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一路上都陪著你的。我比你更要罪不可赦!
我相信你是真的愛我的了。可為什麽我們要相愛,我們這樣下去,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獄。
6月3日 晴
他們決定結婚。
我終於失去他。
6月7日
他叫我參加他們明天的訂婚儀式。
…………
6月17日 晴
我又找回了我的日記本。
感謝上帝還讓我活著。
Syou說,我們是一個蛋裏孵著的兩個人。我們的各種牽絆讓我們在精神上已經不可能分開,直到死亡。
我是如此愛他,寧願自己死也要他活著。愛他如自己的孩子,如朋友,如情人。這感情已經複雜到我沒法具體形容。我胸口的這道傷疤就是最好的證明。我不後悔,如果再發生一次,我依舊希望那顆子彈是打在我的身上。
也許兩年多後,我會把他忘記,但我看到這道傷,會知道自己如何付出過。
我們把這些天當作一輩子用。我們從來沒有如此擁有過彼此。夜晚用無盡的熱情擁抱彼此,每天聽著海浪聲醒來,對方就在自己的懷裏。
我發現接吻都是那麽銷魂甜蜜,隻怕擁抱得還不夠緊。
6月20日 晴
我本可以不去在意July的。
我妒忌。
Syou並不隻是屬於我一個的。現在他基本上可以獨立了。他取代了孫在組員心目中的地位,他擁有了自己的手足親信,他建立了自己的關係網……他已經基本上在組織裏站穩了腳。他也會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不再用我扶持指點。
他開始堅持和我不同的主張,他做事已經完全不聽我的了。他的翅膀已經硬了,躍躍欲試,想一展鴻圖,直飛上天。
我甚至已經成了他的累贅。
我是什麽?我在他身邊什麽都不是?在以後的曆史裏也不會有我的半點記錄。我的記憶已經在消失,我噩夢連連,每天醒來都發現自己遺忘了什麽。
我是那麽空虛可悲,我寂寞且惶惶不可終日。但他則以和我起爭執為理由在女人那裏尋找安慰,他看不到。
我就還有最後一點尊嚴了。
6月21日 晴
我得到了那個花瓶,輕巧的冰裂紋。我還悄悄在那本《費德魯斯的寓言》上寫下“Syou , true love ”。(後麵用另一隻筆添上)這是我們最後溫情開心的時刻。
6月22日
July死了。
他哭得很傷心,能給他女性的撫慰的人死了。而他又已經不再需要我。他也空虛。
Syou,我該拿你怎麽辦?
你要認識到,我也是會走的。
(換了筆)
和John攤牌了,伊梵也死了。Syou都早知道這個女人會是個大麻煩。她是John控製孫的棋子。孫,最後中的居然是美人記。男人總是禁受不起最原始的誘惑。
若對Syou不利的人,即使是孫,我也會除掉!
6月25日
他懷疑是我害死的July!
他居然連這點基本的信任都不給我,那我還在他身邊有什麽意義?
這時候吻得再深,擁抱得再緊,我也隱約知道,我們已經沒有力氣走到盡頭。
7月1日
他還是需要女人的。比如孫怡潔,她再怎麽也比July好。可他又大叫我的價值觀簡直不可理喻。
我是他攀爬的扶手,但是當不了他的階梯。既然他已經定下了這條路,如果走不到頂頭,會連累多少跟著他的人。他一個人死的同時,還會拖著多少人墊背?
現在所有險惡都由我幫他打了折扣,當我不在的時候,他會獨自承受這些打擊,那時他若再這樣,他將一敗塗地,後悔不及。
他鄙視我的哲學,他看不起我的世界觀,可他還愛我,還可以接受我。
等這感情也不能維持的時候呢?
也許我不該擔心,我的時日已經不多。等到我忘了他,看不見他,我也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7月2日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記錄什麽。當初我寫這日記,因為我想在忘記後還記住這一切。可就如同Syou已經後悔選擇這條路一樣,我也已經後悔了這個決定!
他知道了每個英雄都是這樣長成的後厭惡我的手段,厭惡自己當初的受我擺布,我也在看透了愛情後痛恨自己的癡傻。
天天廝守在一起,卻還是產生了這樣的隔閡。
………………(撕了約有三頁紙)
7月27日
明天他們攻打盧卡一。
7月28日
Syou差點死掉。
他們成功了。
我也成功地幫Syou排擠掉了孫。
然後我們爭吵,還是爭吵。我不明白我們還在一起做什麽?吵架能解決什麽?能幫我們什麽?
也許當初什麽都沒有發生該多好。我們都不該去那條小巷子,他不該走近我,我不該同他一路回去。火車上他不該擁抱我,我不該縱容他。
因為這除了給我們帶來痛苦,還能帶來什麽?
我最後的尊嚴還能維持到什麽時候?我已經不指望Syou在現在能理解我的手段了,他不知道當他不能回頭的時候隻有照這個方式繼續下去才能生存。他覺得我為了讓他實現我的理想不擇手段,卻不知道這也是在救他。
7月28日
Syou差點死掉。
他們成功了。
我也成功地幫Syou排擠掉了孫。
然後我們爭吵,還是爭吵。我不明白我們還在一起做什麽?吵架能解決什麽?能幫我們什麽?
也許當初什麽都沒有發生該多好。我們都不該去那條小巷子,他不該走近我,我不該同他一路回去。火車上他不該擁抱我,我不該縱容他。
因為這除了給我們帶來痛苦,還能帶來什麽?
我最後的尊嚴還能維持到什麽時候?我已經不指望Syou在現在能理解我的手段了,他不知道當他不能回頭的時候隻有照這個方式繼續下去才能生存。他覺得我為了讓他實現我的理想不擇手段,卻不知道這也是在救他。
7月28日
Syou差點死掉。
他們成功了。
我也成功地幫Syou排擠掉了孫。
然後我們爭吵,還是爭吵。我不明白我們還在一起做什麽?吵架能解決什麽?能幫我們什麽?
也許當初什麽都沒有發生該多好。我們都不該去那條小巷子,他不該走近我,我不該同他一路回去。火車上他不該擁抱我,我不該縱容他。
因為這除了給我們帶來痛苦,還能帶來什麽?
我最後的尊嚴還能維持到什麽時候?我已經不指望Syou在現在能理解我的手段了,他不知道當他不能回頭的時候隻有照這個方式繼續下去才能生存。他覺得我為了讓他實現我的理想不擇手段,卻不知道這也是在救他。
他是我親手選的人,不是最好的,但是我最愛的。我因愛他而失望,我因愛他而絕望。
我不該對他存有幻想,不該以為自己終於找到可以接納自己的人,不該放下心來讓自己靠岸。
他終究不是我的那杯茶,也不是我的那杯紅酒,更不是我的那杯咖啡。
他甚至控訴我毀了他的人生,譴責我一手遮天喪盡天良無惡不作,我完全違反他做人的美學。
我卑鄙可恥我不配他的愛。
這十年來我還從沒有這麽悲傷過。我第一次這樣哭。我哭他的傷,我哭我們的處境,我哭我們的愛情。我更哭我的自尊!
我已經失望透頂。算是我對不起他,我也已經還清。不論最後我是否有遺忘了他,已經決定,等他和孫怡潔結婚,我就離開。不論走去哪裏,帶著我所剩無幾的精力,永遠離開。
我怕再下去,我會死。
我不得不悲觀,因為在我那一巴掌揮出去的時候,我已經知道這一場鏡花水月已經到了盡頭。
………………
所謂愛情,就是一個人相信了另一個人的全部謊言
Kei將我輕輕推醒,“嵐,你快起來!”
我從沙發上抬起頭,Kei身後站著一個人。
我一看到他,眼淚就汩汩地流了下來。
他走過來把我緊緊抱住,嘴裏不停說:“沒事了!沒事了!”
我哽咽了半天,才叫了一聲:“哥……”
簡直像過了一輩子。
翔進來的時候我正興致勃勃地在關風打著石膏的右手上簽名,抬起頭對他微微笑,“你瘦了。”
翔笑而不語。
我問關風:“你將來有什麽打算?”
他說:“打算先去德國。父親在那裏辦有一個科研所,需要我的主持。”
我歎氣,離開這裏,哪裏都是好的。我現在覺得利比裏亞的月亮都比瑪萊巴的圓。
“這裏的醫院呢?”
“自然會有人來接手。”
他終於看開了。
可我卻不知道他們是否能如願走得成。
“可有Saiya的消息?”
“她已經回了美國,舅舅也跟她走了。”
我苦笑,“你說說,我以後怎麽去信任別人?”
“她為了出人頭地。”
我搖頭,“她把這個世界想象得太壞,你不仁我不義。她吃過太多苦了。”
關風說:“你還在為她著想。”
我問:“我以後還會見到她嗎?”
我歎氣,離開這裏,哪裏都是好的。我現在覺得利比裏亞的月亮都比瑪萊巴的圓。
“這裏的醫院呢?”
“自然會有人來接手。”
他終於看開了。
可我卻不知道他們是否能如願走得成。
“可有Saiya的消息?”
“她已經回了美國,舅舅也跟她走了。”
我苦笑,“你說說,我以後怎麽去信任別人?”
“她為了出人頭地。”
我搖頭,“她把這個世界想象得太壞,你不仁我不義。她吃過太多苦了。”
關風說:“你還在為她著想。”
我問:“我以後還會見到她嗎?”
“誰都不想再見她,我們並不稀罕她的解釋。”
我隻覺得心痛。
關風抽出一疊資料,擺我麵前,邊指邊說,實驗表明,這些先天性疾病的患者服用了治療藥物後,會對NRS的這種損害有一定抵抗,那種疾病又如何如何。“沒有這麽湊巧的事。我們哪裏找一個患有這所有疾病的兒童,給他服藥養大?”
“人類基因工程無所不能。”
“但投入太大,產出不高,沒有誰願意投資。”
“這是否意味著他們放棄Kei了?”
“非也。正因如此,他們更要掌控Kei。”
翔提醒我:“他們目的在你的病人,你對於他們已經是多餘的。你非常危險。”
原來我在義心會的眼裏已經如同垃圾。
Kei的藥送了進來。都是止痛的藥,針對他胸口的傷。他眉毛一挑,說:“我沒病。”
我心情不好,自然更不可能學Syou那樣千嬌百哄地求他吃藥。我直接說:“喝了它,在我把它倒在你身上前。”
Kei說:“你今天好大的脾氣。”還是接過了藥。
我沮喪,“我體會到了人世間的險惡。”
“今天才體會到,已經是非常幸運了。”他笑。
我問:“你才幸運,Kei。12年過後,我們這些人都和你不再有幹係。你不必為我們這些俗人俗事煩惱。”
他溫柔說:“不論怎樣,我並不想忘記你。”
我覺得無限欣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他12年後,對人描述他的夢境時,會說:“我總夢到在一間有花香的大房子裏,一個年輕女子坐我身邊,在陽光和微風中,聽我絮絮訴說。”
那我便知足了。
我打通炳傑的電話,他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了,“可還是要繼續把婚禮推遲下去?”
“隻希望你別等不及了娶別人。”我說。
他深深凝視我,忽然問:“嵐,你嫁我,是不是因為愛我?”
我說不出來。炳傑,你其實明明知道答案,又何必問呢?
他說:“我已經決定接受法國蒙比利埃大學的邀請,去那裏教生物。同時接管家族在那裏的茶廠。”
我有點吃驚。
“我已經不小,更是要成家的人,不能在懵懂度日。”
我默然。
炳傑說:“我讀了太祖母寫的書了,一夜未眠,感動得無以複加。想不到她有這樣辛酸動人的過去,也想不到她有個這樣充滿離奇愛恨的家庭。和她相比,我發現自己的清高是那麽幼稚渺小,隻希望現在成長不算晚。我希望將書出版,所得捐獻慈善醫院,以犒太祖母在天之靈。”
我說:“她一直以你為驕傲。”
“嵐,你們永遠包容我。”
我放下電話,對Kei笑笑。
還沒有說什麽,門就被以最粗暴的方式撞開了。
Kei立刻站了起來。
一個持槍的高大男人站在門口,先盯著Kei看了幾秒,然後把槍口轉向我,說:“多餘的。”
紅色的身影一閃,男人的槍給撞開,一顆子彈擊中我旁邊的牆麵。
一聲悶響,Kei擰斷了那人的脖子。
我站了起來,看那個男人瞪圓的眼睛和扭曲的頸項。
我知道我們平靜的歲月終於結束。
樓道裏響起了爆炸聲,頓時煙霧彌漫。又有一個人衝了進來,還沒來得及開槍,已有士兵在他身後把他擊斃。
Kei一把拉起呆掉的我,跑出了房間。
我感覺到呼吸道火燒般地疼痛,子彈在耳邊呼嘯而過,有一顆甚至擦傷了我的胳膊。
這次是來真的了。
煙霧中聽到敵方在叫喊:“金頭發,紅衣服!捉活的!”
我立刻扯下Kei的紅色外套披我頭上。
Kei一驚,“你做什麽?這不行!”
我抓住他的肩膀:“往左是仆人用的樓梯,你從那裏下樓。”
他喝道:“不要亂來!”
我已經一把推開他,轉身往右邊跑去。他在後麵喊我,可煙霧太大,他追不到我。
他若夠理智聰明,該立刻照我說的去做,找到伊弘告訴他我的位置。而他也的確會這麽做。
他是Kei,他是創造Syou的人!
我一直往右翼跑去。他們很很快發現了我,把我當作Kei,沒有開槍,直直追過來。
這真是冒險的行為。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時那麽大義,舍身忘己。腎上腺素加速分泌,我來不及思考,路已經到了盡頭。
我蹲在倒塌的門板後,用衣服裹著頭。煙霧後,那幫人在靠近,小心翼翼。
“注意點,他殺了阿D!”領頭的人說。
我竊笑,居然不覺得害怕。
我從不擔心如何自救。
一陣槍聲如預計響起,我從衣服裏探出頭,看到激烈的火拚。嘶吼和爆炸間,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濺到我的臉上。
激戰停歇,我從破損的門後站起來,掀開Kei的外套。
伊弘站在我麵前,他身後的士兵們背對著我舉槍防止再次襲擊,幾個高官模樣的人則放下了手裏的槍。
我看了看伊弘手裏精致的小管手槍。他的東西都是那麽精美漂亮,和他的人是那麽相配。
“我就知道是你。”他說,“嵐,你太胡來了。”
我對他微笑。
一架直升飛機很快到達,伊弘帶著我上飛機。
“我們去哪裏?”
“這裏給破壞得太嚴重,要將你們轉移。”
Kei在飛機上等我,我身的血嚇了他一大跳,“他們把你怎麽了?”他緊抓我的手。
我痛得很,急忙說:“不是我的血,我沒事。”
“你太胡來了。”他責備我。
我也不知怎的,學著Syou一樣笑嘻嘻地偎依過去。這招果真管用,他立刻軟化。他摸摸我的頭,臉色緩和了下來。
伊弘看了我們一眼,說:“你哥哥乘地麵車離開,我們明天和他們匯合。”
飛機起飛,我低頭看,梔子園那美麗的大房子有濃煙從窗口冒出。地麵上一片混亂。
我心痛不已,那是我的家!
我疲憊地靠在窗戶邊,芯醺詹諾囊環?ふ劍?瓜焐?沽粼詼?摺?
原來子彈打在物體上會發出悶悶的聲音,頓時飛沙走石。
那紛遝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怒氣衝衝,勢不可擋。
“Syou!你居然……殺了他!”一個白皙俊秀的青年怒紅了雙眼,用槍指著Syou大吼。
房間地上躺著一個中年男子,額頭一個血洞。他就是爭端的根源。
Kei平靜地走到Syou前麵,推開了對方的槍,“不用這樣大呼小叫,人是我殺的!”
那青年又立刻把槍對準了Kei的頭,要扣動扳機。
就那一瞬間,青年的槍給打掉到地上。雙方的手下頓時劍拔弩張,數十隻槍管在燈下折射藍光。
Kei永遠平和如風,我卻覺得他那是佛家看破紅塵,覺悟後的無所謂。
無所謂好壞,無所謂去留,無所謂生死。
他說:“這個人專門壞事,唆使你拖累死了那麽多弟兄。我今天若不殺他,他遲早也會死在他人手上。這樣死還得個痛快,你為他惋惜什麽?”
字字珠璣,讓那青年臉一陣青一陣白,顫抖著唇卻說不出一句話。
Syou在Kei身後鐵青著臉說:“Kei,你不要再說了!”
Kei置若罔聞,繼續道:“孫,你太沒出息,不把你逼上絕路,不讓你見黃河,你永遠這樣天真爛漫,不食煙火。不過你現在雖然覺悟,也已太晚。你日後必定妨礙到Syou,我不得不除你。”未說完槍就已經抵住了孫的下顎。
“把槍放下!”Syou大吼。
Kei付之一笑。突然槍聲大作,並不是Kei,而是Syou。
他對天放了一槍,然後對著了Kei的後腦!
Kei深深的眼睛裏看不出情緒,他輕聲問:“真要放了他麽?”
Syou還是那句話,“把槍放下!”
“你會後悔的,Syou。”
“我已經在後悔了。”
“……這樣啊……”Kei說,眼睛微微顫抖,“是這樣啊……”他把槍放了下來。
那個青年迅速被屬下強行帶走,還不住嘶吼:“你們少在我麵前演戲!我絕對會再和你麵對麵的,Syou!”最後一句卻是:“好好對待Yiqai……”
他也是個好哥哥。
Kei轉過身去,麵對Syou黑洞洞的槍口。他說:“讓我猜猜你在想什麽。你定在想,若可以扣下扳機,自己的噩夢也終於可以醒來了。是吧?”
槍掉在地上,Syou哭了起來。
Kei憐憫地看著他,卻沒有上前安慰。
“你哭什麽?你終於得到了這片天下。”
“不!我才不要!”Syou憤怒叫喊。
“別耍小孩子脾氣。”Kei皺眉,“你自己說了你想要的,我給你弄來了,你卻又不稀罕了。你把我當作什麽?”
Syou抬頭,看著Kei的眼神仿佛和他有血海深仇,“那都是你強加在我的身上的!”
Kei說著話感覺卻是和Syou極之陌生,清清淡淡道:“現在往我身上推已經晚了。這個擔子就和我一樣,不是任由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
Syou沒有說話,死死看著Kei,像看個陌生人,或者,一個怪物。
Kei繼續說:“你不是肯定我是你父親麽?你不是相信了John的話而肯定July是我殺的嗎?你不是認為我一直在利用你的感情你的人嗎?那就憎恨我吧!近親憎惡是天才的六大要素之一呢。我了解你,Syou,這時候你若不找個對象憎恨,你會活不下去。你幹嗎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你還可以把槍撿起來對準我呢!”
“住口!”Syou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Kei照舊說自己的,“你不吸取教訓啊,Syou。孫會成為你帝王路上的絆腳石。今天我不殺他,將來那一天就是你自己親手殺他了。你要知道我再也保護不了你,以後沒有人這樣為你掃清麵前的道路了。”
“住口!”Syou叫。
“你怎麽可以這樣對你父親說話?”
啪地一記耳光。
Syou用最後的力氣吼:“滾!”
Kei眯著眼睛,抽了抽嘴角,轉身跑開。
他跑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再次想拉住他,這次我成功了。
他停了下來,站我麵前,低垂著眼睛,一掃剛才的盛氣淩人,如同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說的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可你為什麽還要這麽說呢?”我問他。
他說:“你都看到了,他已經不再需要我了。我還會求他回心轉意不成?”
“可你愛他。”我哽咽。
他驚奇地看著我,“嵐,你哭什麽?我都沒有眼淚呢!”
我說:“那是因為你已經為他把眼淚流盡了。”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給遮在了雲後,看樣子還會有雪。飛機還在飛行,Kei從窗戶邊轉過頭來,問我:“睡得可好?”
我身上蓋著伊弘的軍大衣,薄呢料上帶有淡淡硝煙的味道。
我坐起來,問:“有我哥哥他們的消息了嗎?”
Kei說:“剛才已經聯絡上,他們已經被接去第三軍營了。”
我鬆了一口氣,“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這時伊弘從機長室裏走了出來,“你醒來了,那好。我們就要降落了。”
我往下看,正是瑪萊巴市郊的德比森林公園,公路上可以看見停有軍車。
卻有種不好的感覺在心裏升起,我看下麵的軍車和全副武裝的士兵,並沒有感覺到善意。
“他們是誰?”
“來接我們的。”伊弘簡單說,囑咐我們坐好。
飛機滑了一個漂亮的弧形,開始減速降落。
Kei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問:“暈機?”
“不。”他說,“不對!”
伊弘立刻警惕起來,“你發現什麽了?”
“空氣中有濃重的血腥味。”
說話間飛機已經停在了公路上。持械的士兵向我們跑了過來,伊弘發現了什麽,跳起來,脫下身上的西裝夾克丟給Kei,又命令我穿好他的那件軍大衣。
“兩件衣服都防彈。必要時候即使離開這架飛機!”他摸出了手槍。
我還沒明白。Kei在我身邊說:“來者身上有血漬。到時候記住要彎著腰,緊跟在我身後,尤其不能東張西望,更不能隨便亂跑。”
他們都對這情況非常有經驗。
外麵的人把飛機團團包圍,叫我們出去。我們身旁的士兵全都端起了槍。
伊弘狠狠道:“他們居然殺了劉副官!”
“我們有他們要的人。他們不會冒險打進來。”另一個軍官說。
可剛說完,就有子彈擊破了窗玻璃,然後一顆煙霧彈被丟了進來。他們慣用這招,喜歡雲裏來霧裏去地打仗。
伊弘一聲令下,全副武裝的士兵破門而出,Kei拉著我緊隨其後,在一片混亂中跳下了飛機。
我在清脆的槍聲和慘烈的呼痛聲中清楚地感覺到Kei緊緊拽著我的手,我全副心思跟著他,相信他,不管他將帶我到什麽地方。
這時唯有劫一輛車衝出去,才有生還的可能。伊弘帶人抄後麵,突破一個口子,迅速護著我們衝了出去。
對方要活捉Kei,不敢斷然使用殺傷力太大的武器。這給了我們方便。伊弘幹掉幾個小兵,很快搶到一輛軍用越野車,Kei立刻拉著我上了車。
車發動的時候我才發現其他士兵在為我們斷後,我親眼看到有人中彈倒下,生命消逝得那麽簡單。
“我們要丟下他們?”我大叫。
伊弘迅速破解電子密碼,啟動了車。他咬著牙說:“你們好好活著離開,就是對得起他們了。”
我掩麵落淚。
越野車飛一般衝出了公路。所幸是軍車,防彈玻璃實心輪胎,刀槍不入。伊弘訓練有素,駕著飛車,很快就把追兵甩在後麵老遠。
“關掉所有通訊儀器。”他怕對方衛星跟蹤,所以親自開車,不敢啟動車上的自動駕駛。
見到身後沒有人追來,我才稍微放鬆。看Kei,他毫發無傷,我放下心來。
車上有儲物箱,我打了開來,逐一查看。毛毯,藥物,香煙,麵包,水……我抽出那瓶酒苦笑一下,“瞧!居然是馬提尼!”
“啊!”他也笑了,“再看看有沒有多夫特曼的光碟?”
這就是苦中作樂了。
伊弘開著車一言不發。
黃昏時分我們停了下來。伊弘說:“他們會沿著車印找過來,我們得徒步了。出了森林公園,一切都會好辦。”
Kei問:“你不處理一下你的傷口嗎?”
我問:“什麽!什麽?伊弘你受傷了?”我完全沒有察覺。
他沒理我,把那個儲物箱拿下車,“動作要快,轉風了,這幾天晚上都有雪。”
那也好,大雪可以覆蓋車輪胎印。
“步行的話,半夜就可以走出公園。嵐,你要吃點苦了。”他終於有了點笑臉。
可我看他臉色蒼白,伸手揭開他的外衣,頓時倒抽一口氣。隻見他雪白的毛衣上在腰部鮮紅一片!
我失聲叫了出來:“伊弘!”
Kei走過來瞟了一眼,馬上下了診斷:“血已經止住了,可見是皮肉傷。能支持這麽久,說明沒有傷及內髒。你最好立刻處理傷口,不然你還是支持不到走出公園。”
伊弘妥協了。
我扶他走了大半公裏,找到間公園給露營者準備的小木屋,鍬開了鎖進去。那時天已經黑了,雪很快下了下來。
Kei給伊弘包紮傷口。那是散彈造成的傷,皮肉綻烈,非常可怖。鉗子沾著藥水塗抹上去,伊弘捏緊了拳頭。那必定極痛。
電爐散發熱度。我看汗水從他肌肉糾結的背上流下,打濕褲子。突然間明白Kei為什麽看著Syou流著汗的肩背而心神蕩漾了。這副身骨如此矯健強壯,給人安全的感覺,又覺得脆弱無助的時候,那雙有力的胳膊還可以緊緊擁抱,讓你可以安心入睡。
Kei那時也不不過希望有個人可以聽他訴說,讓他休息。那是人類最簡單的渴望。
等到深愛上的時候,麻煩就來了。我們越是愛一個人,就對他要求越高,長此以往,令他窒息。
伊弘看著我,我才想起自己這時候絕對紅著眼睛,便轉身走了出去。
雪並不大,南方的雪總是濕濕的,越下越冷。不過等雪聽了,月亮出來了,明亮皎潔掛枝頭。
我想,假若這不是在逃亡,隻不過是朋友一起出來露營,那該是多麽美妙的一個夜晚。我們開一瓶馬提尼,放多夫特曼的音樂,烤肉在鐵架上滋滋作響。
多麽溫暖。
我抬頭看那一輪圓月,皎潔柔媚如懷春少女。我生活在那座大都會裏,已經多久沒有這樣仔細看月亮了?
Kei在一邊抽著煙不說話。月光下他的金發籠罩了一層光暈,讓他如同天使一般。他是否在想著家鄉的雪夜?“那漫長的三個月裏,人們堆雪人,孩子在雪裏嬉鬧玩耍,直到精疲力竭。我在紙上畫,一種小動物,像兔子,卻吃葷的,冬天裏出來,會自住家的廚房窗戶偷香腸。孩子們便在竹竿前端係上繩子趕它,嘴裏還必須學它的叫聲。”
我問:“Kei,若給你自由,你會去哪裏?”
他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說:“離開吧。離開瑪萊巴。”
“你不喜歡這裏。”
“不。但這個城市給我太多不愉快的記憶。”
“我若有機會離開,定會去歐洲定居。找個地中海邊的城市,把這裏的事全部忘掉。”
“包括我?”
我莞爾,肯定,“當然包括你。”
“然後結婚生子?”
“那是,繼續過普通人的生活。”
Kei把煙丟去,說:“我一直都認為,和我接觸過的人都不會幸福。可是,嵐,我覺得你會幸福的。”
我抱著膝蓋歎一口氣,“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向往傳奇。”
他問我:“那現在可滿意了?”
“傳奇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站起來回屋裏,Kei在後麵叫住我,說:“聖誕快樂。”
是!今天正是聖誕前夕。是Syou的生日。
半睡半醒間,聽到對話聲。
“你也不用隱瞞,我走的路比你過的橋還多,這點事我還不知道?”一個老人歎息。
“爸爸,您別悲觀,我已經請到德國專家了。”一個女子焦急地說。
我往前走,推開那扇門。門裏是病房,一個老人坐在床上,雖然瘦弱,雙眼卻很有精神。坐一旁的女子端莊美麗,深色套裝,挽著發髻,領子裏隱隱露出一串等大且光華飽滿的南洋珠。隻這一處打扮就知道身份高貴。
我認識她,她是Syou的大女兒Tulip。
Tulip拉著父親的手,耐心說到:“我是不相信您做不了移植手術的,如果您真不喜歡人工器官,我絕對會找到適合您的器官的。”
老人脾氣很怪,把手一抽:“用別人身體的一部分來繼續我殘老的生命?”
Tulip歎氣。
“你也不用隱瞞,我走的路比你過的橋還多,這點事我還不知道?”一個老人歎息。
“爸爸,您別悲觀,我已經請到德國專家了。”一個女子焦急地說。
我往前走,推開那扇門。門裏是病房,一個老人坐在床上,雖然瘦弱,雙眼卻很有精神。坐一旁的女子端莊美麗,深色套裝,挽著發髻,領子裏隱隱露出一串等大且光華飽滿的南洋珠。隻這一處打扮就知道身份高貴。
我認識她,她是Syou的大女兒Tulip。
Tulip拉著父親的手,耐心說到:“我是不相信您做不了移植手術的,如果您真不喜歡人工器官,我絕對會找到適合您的器官的。”
老人脾氣很怪,把手一抽:“用別人身體的一部分來繼續我殘老的生命?”
Tulip歎氣。
老人繼續說:“我現在和你說,你記好了。等我死了……你那什麽表情,我不死難道成怪物嗎?等我死了,火化,找個僻靜隱蔽的墓地埋了,墓碑上什麽也不刻,就讓它空著!記住了嗎”
女兒隻有哄孩子一般連聲答應下來。
門又推開,一個穿旗袍的女子走了進來,那正是Rose,那時她不過三十,十分動人。
Rose站在門口躊躇不前,Syou一看是她,頓時激動,卻又礙著麵子,凶巴巴道:“怎麽?我還會吃了你不成?”
Tulip急忙說:“父親,你也是……”
“爸,何必?我已經回來,你賺足了麵子,可以下台了。”Rose說。
Syou頓時蔫了一截。Rose歎了口氣,過來坐在父親床邊。
“姐姐說你給酒害了。”
“我身體一直不好。”
“你永遠不會愛惜自己。最後苦了自己,也拖累了親人。”
“你可沒奉養我,我怎麽拖累你了?”Syou立刻回道。
Rose忽而笑了,“爸,你還是這麽死要麵子,簡直和石頭一樣。”
Syou無言以對。
小女兒繼續說:“你好生休息,該天我帶梓涵來看你。知道嗎?她已經上中學了,這孩子自幼聰穎過人。”說著不禁微笑自豪。
Syou輕聲問:“一個女人帶個孩子……很辛苦吧?”
Rose低下頭,輕聲說:“最初是,喂孩子一夜未睡,早上七點又得起來上班。好幾次都想長睡不起,可又舍不得孩子。現在是熬過來了,丈夫又很愛護我。以前的一切已經過去。”
Tulip在一旁歎氣。
Syou說,“這麽苦,也沒見你回來。”
Rose笑意加深,“媽媽說我最像你。你說說,換成是你,你會嗎?”
Syou什麽都沒有說,女兒握緊他的手。
我睜開眼,天還一片漆黑。起來摸摸伊弘的額頭,他並未發燒。又放心睡去。
早上在冬鳥的叫聲中醒來,恍惚間還以為真是露營,看到伊弘染血的襯衣丟在地板上,才回到現實中。
現在是早上8點一刻,若是平時,我定是才從床上掙紮著起來,叫著多利,拖鞋也沒穿走進衛生間洗涮。然後喝杯香濃的牛奶,對著報紙叫:“搞什麽?水費還要提高!政府不想老百姓過日子了!”
幾乎覺得那些日子是我上輩子過的。
Kei早就起來,站在屋前的空地上若有所思,我叫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他臉色不是很好,有種沒有休息好的疲倦。
“伊弘呢?”
“還在睡,他昨天失血過多,卻還一直挺著。”
“我沒想到他是那麽正經的人。”我說。
Kei說:“我也沒想到和你在一起會遇上這樣的事。我們現在怎麽了?荒野逃難?”
“我同樣沒想到。我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經曆。”
“你理想中的磨難是什麽?”Kei說,“我知道,你這樣的都市女郎,吃苦對你來說就是開日本車,住市中心公寓,下班隻有一個男生約會出去。”
我笑,“你不冷嗎?能說那麽多話,可見傷口也不痛呢。”
“在伊弘醒前我們先去找找出去的路。”Kei說,“你不說瑪萊巴的雪下不大的嗎?怎麽今年的積雪有一尺厚?”
邊說邊往林子裏走了。
我急忙跟過去。他走了一段路,忽然發現了什麽,認得路一般,在前麵走得飛快,我叫他,他也不聽。
跟著他走了近十分鍾,眼前突然開闊,一片蓋著白雪的墓地出現在灌木叢後。我驚奇溢於言表,我是早知道德比森林公園裏有個“回歸者”墓地,葬的都是些奇人異士,墓地整體設計非常美麗別致,是一處風景,卻是很隱蔽。Kei居然找到了。
Kei一直往墓地裏走去。潔白的墓園裏,各種精巧的墓碑立在陽光白雪下。風從墓碑間穿過,像極了幽靈的歎息。
我大步跟在Kei身後。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一個墓碑前才停了下來。
那個墓主的親人大概已經把他遺忘,久沒有來了,藤草瘋長,枯敗的枝條和白雪幾乎已經吞沒了墓碑。
我問Kei:“是你認識的人嗎?”
他沒有回答。
我走上前去,動手把藤草株株拔掉。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把墓碑清理幹淨。這時我才發現,墓碑表麵非常平滑完整,居然沒有刻一個字。
自然也沒有墓主人的名字。
旁邊的墓地無一不是幹淨整潔,有鮮花或香爐。惟獨這座墓孤零零地,沒有記載,沒有關注,仿佛一個孤傲的老頭子一樣。
我不禁說:“該采束花帶來的。”
這時Kei輕輕說到:“一束紅色鬱金香……”
我一驚,回頭看他。潔白的雪襯托他頭發更金,嘴唇更紅,如此年輕,如此美麗。
隱蔽的墓地,空白的墓碑。這一方土地,隔著生和死。
Kei站在墓前,手插口袋裏,看著墓碑出了一會兒神,突然扭頭問我:“你剛才說什麽?”
我一驚:“我沒有說話。”
他挑挑眉,“是嗎?我聽錯了?”
“你聽到了什麽?”
他沒有回答,隻是說:“好奇怪的墓。”
我提醒他:“你也許來過。”
“哦?”他沒有反應,“不記得了。”
不記得,不認識,不知道!真是可惡的人啊!
沒有誰像他那樣可以理直氣壯地把往事推得一幹二淨的。
我感傷道:“Kei,你是傳說中長不大的彼得·潘,你該呆在你的Never Land。”
他過來拍拍我的肩,按原路往回走去。
他就這麽走了!
我真是欲哭無淚,他大概從不知道被自己在乎的人遺忘是多麽痛苦的事,因為隻有他忘記別人。
我蹲在墓碑前,手指輕輕觸摸上它光滑的表麵,不住喃喃:“您居然是睡在這裏……”
風大了起來,卷起我的頭發遮住我的視線,雪從我的頭發間傳過。
“不要鮮花,不要景仰,隻想在寧靜中守著一段回憶……您至情至聖,也不枉此生。”
我從背包裏取出Kei的日記,輕輕說:“這雖然是他的日記,可我覺得它還是屬於您的。由您保管著它,我才放心。我現在就把它還給您。”
我定下了心,打燃打火機,點著了日記本。
這本記載著十年愛恨的本子終於回到了主人的手裏。
我站了起來,Kei在遠處喊我的名字。我對著墓微笑地點點頭,轉身向Kei跑去。
他半靠在一株大樹下等我,垂著大眼睛,好像在假寐。金發搭在臉旁,皚皚白雪中,那就是一副絕美的畫。
我本微笑著走過去,突然停了下來,釘在原地。
那個男子淺淺的身影出現在Kei的身後,靠近他,雙手溫柔摟住他的肩膀,低下頭在他額上落下一吻。
無限憐愛,無限纏綿。
Kei突然驚醒,拂去落在頭上的雪花,看著我,“怎麽了?”
他的身邊除了飄零的白雪,什麽都沒有。
我呆呆道:“也許……我們該回去了,伊弘必定已經暴跳如雷了。”
Kei走遠。我站在樹下抬頭看,雪從樹枝間落下,落在我臉上,冰涼一片。
若那是幻覺,也是最美最浪漫的。
伊弘果真震怒!他臉色鐵青地看我們回來,英俊的臉快要變型。
“你們當是在露營嗎?”他狠狠問。
我心虛,不敢回他話。他轉而對Kei說:“也許你有常人沒有的力量,遇到危難可以自保,但你不要拖累嵐。你們兩若在一起被他們找到,結局隻有一個,你被抓走,嵐則因為多餘而被殺害!他們做得到!”
“夠了!”我叫,“別對Kei發脾氣!”
伊弘怒道:“別把我說的話當耳邊風!人命關天,我得把你們活著帶回去!”
Kei站在一邊,有氣無力地垂著眼。也不知道是否在內疚或生氣。我上前拉他手,不由皺眉。
“你的手怎麽那麽冰?”
他輕輕抽了回去,“沒有休息好。”
我們走林間小路。
“我已經同部隊聯係上,他們已經在搜索我們。我們要盡快趕到最近的林業服務點。”伊弘說。
我回頭看Kei,他落後幾步,一言不發地跟著。我心裏覺得不好,他臉色愈加難看,匆忙的趕路很快讓他出了汗,打濕了頭發。
這甚至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汗。他一直是那麽清涼無汗,不似活人。
我慢下幾步等他,他已經迫不及待伸手抓住我的袖子支撐身體。我急忙接住他,喊:“伊弘!伊弘!”
他匆忙趕回來,“他怎麽了?”
“血!”我叫,“Kei,是不是?”
他咬著牙什麽也沒說。已經有大滴涼涼的汗滴在我袖子。
我對伊弘喊:“把儲物箱裏的注射器拿來!”
Kei抓緊我,“不用了……”
“閉嘴!”我對他叫。
伊弘正打開箱子,突然停了下來。他迅速掏出了槍,要我們趴下。我隻來得及為渾身冰冷的Kei裹好大衣,已經有槍聲響在了樹林裏。
子彈就在我頭頂飛過。兩個武裝的男子衝了過來。
我擔心伊弘,他隻一個人。
他躲閃在一棵大樹後,開槍擊中一個人的胸膛。那人悶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幾顆子彈打在我旁邊的地上,險些擊中我。
“嵐!”他大叫,“去那塊朽木後麵!”
我急忙扶起Kei。他已經非常虛弱,厚重的呼吸響在我的耳邊。我架著他的身子,感覺不到他的力氣。
這次已經不同,對方是連Kei也要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子彈打在軍大衣上,雖然無傷,卻也讓我痛得寒毛倒立。
突然Kei腳下一軟,連同拖著我差點絆一交。
伊弘嘶吼了一聲。
我回過頭,一顆小手榴彈正直直向我這裏飛來。我猛地將Kei撲倒在地,閉上眼。
炸彈爆炸的熱浪夾帶著石塊重重打在我的身上,我想我背上一定有擦傷,因為我已經感覺有溫熱的液體自一處流出。
我不由呼痛。
那陣硝煙散去,我立刻爬起來,頓時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已經結成冰。
伊弘就倒在我一旁,深綠色的軍衣已經被血浸成了黑色。我頓時流下了眼淚。
他代我擋下了爆炸。
他居然這麽做?
我還沒時間爬去他身邊,另一個男人已經走過來,用槍指著了我的額頭。
我直視他。那是個黑且壯的男子,整個頭隻露眼鼻口,他的身上還有伊弘的血。
“林小姐?”他問。
我說:“我就是。”
我冷冷看著他。
“不用那麽緊張。莊老先生有交代,你對他有救命之恩,我們均不可傷你。不過,你身後的人我們可要帶走。”他指昏迷Kei。
“不行!”我喝。
男人笑了,“這由不得你了。”說著,把我撥向一邊,對著Kei彎下腰去。
我隻到刷地一聲。
隻一秒的時間,男人直起了身子。Kei扯著我後退。
那個男人捂著脖子踉蹌著走了幾步,跪在我的麵前。我清楚地看到他脖子上插有一把手術刀。Kei將刀插得隻餘刀柄在外麵。
他對我伸出滿是鮮血的手,一雙眼睛死盯著我。
“……你……”撲到在地上,整個人如同一塊爛泥。
我這時才有時間呼吸。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Syou是怎麽在那樣的槍林彈雨中生存下來的。他從Kei那裏也學到了戰場的法則。
我衝去把伊弘扶起來,邊扶邊開始落淚。
他在流血,大量的鮮血從身上無數個傷口裏湧出來。最嚴重的是大腿,彈片劃開了他的動脈。雪染紅了他身下的白雪。
“伊弘!”我喊他名字。我把他抱在懷裏,感覺他越來越微弱的生命。
他自昏迷中醒來,眼睛在四處找我的臉。他已經看不清了。
“你不要死!不要死!”我摟緊他,沒有任何辦法。
Kei拿著紗布走過來,隻稍微檢查了一下他的傷,然後站了起來,並沒有包紮。
我看他,他青白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對我搖了搖頭。
我顫抖著,隻有把伊弘抱得更緊。
我知道他就要離開我了。他是要死了。我立刻就明白了過來並且理智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死亡似乎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那麽一不小心,人就沒了。
我開始哭泣。看著親愛的人死去照例都得哭,為什麽我要是例外。
伊弘抬起手握著我的手,我立刻俯下身子。我們自相識還從沒有這麽親密,可這卻是生離死別。
他在我耳邊說:“嵐……”
我說:“是我!是我!我在這裏呢!你別死!千萬別!他們就來救我們了!我們一起回去。我不和你吵架了。我都聽你的。你不可以死啊!”
可我知道他還是會死的,他的血流得這樣厲害,Kei都止不住他的血。
死亡就在我的懷裏發生。
他喃喃道:“我負責這個案子……已經有兩年了……”
我一驚,居然有那麽久了。我從來不知道,關風是什麽時候開始研究的。我不知道,我是那麽無知。
他的臉上帶著笑容:“我來瑪萊巴,暗中保護研究人員。第一天,就是去一個醫院給兒童患者舉辦的假麵舞會……多美妙。我在那裏看到了一個女子。她扮做古希臘春之祭上的持花少女,頭帶梔子花,神采飛揚。我想,這麽會有這麽甜美的姑娘?”
我哭了又哭,手捂他傷口,血從我指間一個勁往外流。那麽冷的天氣,都凍不住他的血。
“我那時就對自己說,等結束了案子,我就和她重新認識,好好追求……隻要等任務結束……”
他的聲音停了下來。我抓住他的手搖了又搖,他卻鬆開了手指。
我知道他已經離開了。
他就這樣走了。
我摟著他的頭痛哭,隻怕自己趕不及在他走遠前聽到。我吻他的唇,那裏還是熱的。
他死了,我也隻能以淚水來哀悼。我的眼睛一片模糊,臉貼著他的臉,也不知道自己除了哭還能做什麽。
我還沒來得及了解他,他就走了。
他淺淺別致的微笑,他那件休閑的T恤,他念的詩詞,他的軍裝,他的胳膊,他的任務,他最後的保護。
我還沒回過神,就已經失去他了。他並未完成任務就已經走了。
我抬頭看著Kei,他無奈地看著我。
他讓我伏在他懷裏哭,一直摸著我的頭發,輕拍我的肩膀,如同安慰著一個受傷的小動物。
Kei的懷抱是包容平靜的,卻也是沒有溫度的。
我取來注射器,抽了200CC左右的血,遞給Kei。他看我一眼,雖然不情願,還是接了過去。
我們不能再往前走,前麵必定還有埋伏。Kei情況稍好了點,我們便繞一段路往回走。往西走是公園的邊界,那裏會有農田,找到人家,或許可以和外麵聯絡。
我把伊弘留在了那裏,隻一直緊緊抱著他的軍大衣。
走的時候實在不敢回頭,怕淚水會再決堤。
這樣的分離,是可以記住一輩子了。可這份感情,又能濃到什麽時候?
12年後的伊弘在我的記憶裏又會是什麽樣子?依舊俊美非凡,風度翩翩,還隻剩下了符號?一個男人,會笑的眼睛,寶馬轎車,槍,血。
他帶給了我回味一輩子的傳奇。如果他不死,我是否又會那麽在意他呢?
我們在中午的時候回到那片農田。主婦在門後驚恐地看著我身上的血跡,怎麽也不願意開門。
那又有什麽辦法?我又沒衣服可換。
我和她說:“我們是徒步旅行的遊客,遇到搶劫,我有同伴受傷,得立刻送他去醫院。你們的吉普車可否借來一用?”
她問:“需要報警嗎?”
我很肯定地說:“我們已經報警了。但我朋友的傷等不到警察來。”
她還是不敢開門,把鑰匙從一邊窗戶丟了出來,不再見我。
我立刻上車發動。
Kei問:“接下來走哪裏?”
“往東一直走是邊界。”我說。
他還不大明白。
我對他慘淡微笑:“我要送你離開瑪萊巴。”
我把車開上鄉村公路。
“到了海港,隨便找一艘貨輪,給錢,就可以上船。至於到哪裏……你會比我有打算。”我告訴他。
“你不問我會去哪裏?”
“你會穩定下來嗎?”
“至少我在瑪萊巴住了很多年。”
“但你不可以再回來了。”我把車減速停下。
Kei直直看著我。
我看他那雙動人的眼睛,很肯定地對他說:“對我發誓吧,別再回來了!”
他不語,並不是很明白。
我又說:“要不對伊弘的血發誓,永遠別再回來!”
“12年後我就會忘了這個誓言的。
“不!”我肯定,“你至少會潛意識裏排斥這個城市。快快發誓!”
“我們就再也不能見麵了?”
“世界那麽大,也許會相會在天涯的另一方。”
“你非要趕我走?”Kei問,“你在害怕什麽?”
我注視他,用最溫柔的語氣說,“我怕你再不走,我會將你留住一輩子。”
“嵐……”他說,“那你為什麽不嚐試一下呢?”
“我不敢。”我說,“我承受不起。這其間有太多太多你所不知道的事了。”
我也不敢想象自己是個耄耋老太的時候,Kei還是個俊美的年輕。時間之於我是無情的,偏偏時間又能改變很多的東西。我若貪戀一時的歡娛,後果恐怕遠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已經有了前車之鑒。
Kei笑了,“你可愛我?”
我重新發動車,“我不知道。東方女性感情熱得慢,我不可能一時三刻就和你山盟海誓,擁抱接吻發生關係。”
“你永遠逃避我的問題。”
“我就要結婚了,我不想上演《廊橋遺夢》。”
“嵐,”他說,“你愛上我了。”
我猛地將車停下,“快快發誓!”
他看著我,說:“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你……”
我吼:“不要誘惑我!”
我們對視。
許久。
Kei妥協了,他說:“好,我發誓,不再回來。”
我淒涼地笑,覺得想哭。
Kei問:“告訴我你以後是否會快樂。”
“我不是以色列的先知,先生,我預言不了未來。”
鄉村的公路上沒有多少車輛,我把速度提到最高,直衝向貨運海港。我們都沒有完全放下心來。森林公園大且無頭緒,他們才不容易找到我們。而如今上了公路,他們要堵,我們也沒奈何。
我也不敢開車上的自動駕駛,隻有全神貫注握著方向盤。
Kei一個字也沒有說,他的表情有著淡淡的憂傷。
即將到達海港時,後麵出現了陌生的車。
天則開始微微下雨。
然後他們開了槍。他們寧可打傷Kei,也要把他帶走。
沒有打中,卻已經引起了恐慌。這裏不比市區,這向來是龍蛇混雜的地方,偶爾有幫派間的火拚也沒什麽稀罕。路人們紛紛躲去一邊,也沒有見警察來。
我卻有點欣喜。他們會找到這裏,軍方也會。到時候兩方人勢必打起來。
我將車開進貨物區。Kei拉著我跑下車,
我就在那時候甩開他的手。我說:“先走你的。”
“你在說什麽?”他沉著臉。
“就在這裏分離。”
Kei生氣了,我第一次見他生氣。他說:“你這女人,你以為這樣我會感激你嗎?”
我卻不慌不忙說:“我會感激你。”
他還欲發作,我忽然上前摟住了他的脖子,淚水滴在他的肩膀上。
“兩個月,”我說,“這可是我這12年的第一年?”
“嵐……”
“和你一起過了一個最特別的聖誕。”
“記得你們有首歌,唱的就是‘待到明年今日時,還會給你送花來’。”
他從外衣胸口的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正是那隻十字架項鏈。他猶豫了一下,給我戴在脖子上。
我則取出那支曾伴他睡眠的懷表,塞他手裏。
“帶好了。記住,這是英國皇家工藝,必要時,少於6000瑪幣不可出手。”
Kei把懷表雙手包住放心口,“怎麽會賣呢?”
我哭,眼淚順著輪廓滴下去。Kei摟過我的脖子吻我。
也就是在那時,我越過他的頭發,看到有幾個行跡可疑的男子正在向我們靠進。
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我立刻推了Kei一把,“快走!”
那一刻已經有人衝了上來。Kei把我推遠幾步,輕易地就折斷了對方的手臂。
貨物區的另一方已經響起了槍聲,夾雜著傷員的慘叫,我知道是軍方的人已經趕到,雙方起了衝突。另一邊,那艘運偷渡者的貨輪上有人對著我們喊:“喂!你們上不上來?警察要來了,我們要提前出發!”
Kei跑了幾步,站住了回頭看我。
我知道那是他看我的最後一眼。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我一睜開眼,就看到他淡漠卻也是俊美無比的臉,帶著疑惑和關懷看著我。又想到他坐在梔子花叢裏,邊聽我絮叨邊悠然微笑。
可惜我和這雙眼睛間隔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到不了我這裏,我也過不去他那邊。
所以我隻有放他走。
他將張開背上那對翅膀,徹底擺脫過去的陰影,高高飛翔。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我發現了他背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亮點,位置正對準他的舊傷。
我想也沒想就跑了過去。
我沒聽到槍聲,也許對方用了消聲器。誰知道呢?
我倒在地上的時候也沒覺得半點痛苦,反而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成了神仙一般。手也不是自己的手,腳也不是自己的腳。眼前是黑的,耳朵裏是安靜的。周圍的一切都與我不相幹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背上脊椎一處火燒一般的痛。知覺漸漸回到了身體裏,耳朵也聽得到聲音了,眼睛卻怎麽也睜不開。
我聽到有人在打鬥,慘叫聲不絕於耳。過了一會安靜了下來,有人走了過來,握住了我的手,放到唇邊。
他知道我傷了脊椎,不敢移動我。
他並沒有同我說話,我隻感覺到臉上有氣息拂過,冰涼的水滴落在臉上。
Kei,你哭了嗎?
另一邊有腳步聲傳來,有個熟悉的聲在喊:“嵐若是和他在一起,那是往這裏走的。”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
遠處有汽笛響。
然後我徹底昏睡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一直也沒有醒來的意思。這樣睡著沒有饑餓沒有疲倦,身體像飄在太空中,輕鬆得不行,誰還願意醒過來?
我就一直睡著,一直在做著夢。
其中大部分的夢也都是在回憶往事。我想Kei的夢也就和這差不多。
我夢到小時候給親戚小孩搶走了發夾,夢到老宅子的梔子花,夢到和關風在祖母那裏搶水晶盤子。還有Saiya,夢到她向我走過來,對我道歉。當然也有夢到Kei。
夢裏,我和他是走在瑪萊巴的大街上。我帶他一處一處地看,他也好像知道了一切。
走到鬱金香廣場,他就問我:“這個地方原來叫攝政廣場對吧?是他改的名字?”
我說是。
走到Rose夫人的那間書房,他指著那個花瓶說:“這花瓶是我氣極時摔碎的。”
我不語。
他又走到Syou的全家福前,一個一個人指給我說:“這是Yiqai,這是Tulip,我女兒。”他沒說Syou,他也不知道怎麽介紹的好。
他又把那本《費德魯斯的寓言》翻給我看,“這‘Syou,true love’也是我寫的。那時候真是愛瘋了他,怎麽知道我們之間隻能維持那麽短。”
我低垂著頭,從衣領裏摸出十字架鏈子,喃喃:“這也是他送我的,那時他才愛上我。”
他對我說:“我也不怪他,我們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然後摸摸臉,“那一巴掌也已經不痛了。”
我淚流滿麵,仿佛那一巴掌是自我這裏扇出去的。
“Kei。”我說,“記住他,沒人比他更愛你了。”
說話間周圍一片黑暗,Kei也消失不見。
我摸索著往前走,推開了一扇門。
這間房子來過數次,已經再熟悉不過。
Syou出現在二樓的樓梯口,灰白的臉,步履踉蹌走下樓梯,眼睛死死盯著Kei。
Kei驚慌地盯著Syou。
“Syou,信士和你說了什麽?你怎麽了?”
Syou下意識地甩開了他的手。我看到他手上捏有一張照片。
他把照片遞到Kei麵前,問:“告訴我,這個男人是不是你?”
Kei接過了照片,瞬間,臉色也變得和Syou一樣慘白。
“這是哪裏來的?”Kei顫抖著問,“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Syou抓住他的肩膀,對他吼:“你說啊!那個男人是不是你!”
其實心裏已經知道了答案,又何必追問清楚呢?
Kei看著Syou,從沒見他那麽慌張失措過。他說:“我忘了。”
“你為什麽要忘?”Syou大叫,“這個男人是不是你?這個女人的名字你還記得的呢,這個大孩子就是信士,那個嬰兒就是我!是我!”
關鍵時刻,眼前的那扇門又緊緊合上了。
有人對我說:“孩子,別去管了,忘記吧。你已經仁盡義至,該休息了。”
誰?我急忙看,嗬!是父親!
他還是去世時的樣子,站在梔子花中對我微笑,還是那麽幹練俊朗。可想關風老了必然也是如此有風度。
我急忙奔過去,撲進他的懷裏。他便把我緊緊抱住,嘴裏說:“我的小愛麗兒,還是沒長大啊。”
我激動道:“爸爸,你現在好嗎?”
“好得不得了。”
我感動地落淚。他在世時總是那麽繁忙,隻有抽空的時候才給我一點親愛
“我放心不下你。”父親說,“你是女孩子,從小心思敏感,怕你遇事受不了打擊。可看你現在這樣子,我是放心了。”
我擁著他落淚。他卻把我推開。
“你已經長大,很快就要為人妻為人母,要堅強。快快回去吧!別讓你母親哥哥掛念。”
我驚異,“回去哪裏?”
父親但笑不語。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滿天花絮中。
我留在這片混沌裏,找不著出路。
忽然間聽到有鳥叫,我走過去,正是一片林子,林子中間的一片開闊地上,有一個青年男子正坐在朽木上給小動物喂食。抬看往我這裏一看,正是伊弘。
他一怔,笑起來:“嵐,你怎麽來了?你不是這裏的人,還不快回去!”
我走過去,他穿白色休閑運動衫,像個大男孩。他一切完好,並且悠然自得。
“我路過,來看看你的。”我說。
我已經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他拉我過去坐下,“你有時真不知天高地厚。”
“你都知道了?”
“小心你今後半生不遂!”他握緊我的手。
我微笑,“現代科技昌明,想不治好都難。”
他注視我,說:“以後太平地生活,不要讓我掛心。”
“我能活著,那是因為你救了我。”
他溫柔道:“我不後悔。”
我們緊緊擁抱。而後他放開我。
“快走吧,你母親已經知道了消息,守在你的床前,莫讓老人傷心。”
“我什麽時候能再見你?”我依依不舍。
伊弘笑了,還是那麽英俊令人心動,“終有一天會在見麵,怕那時我已經不知道麵前的老太太是誰了。”
然後又是一片寂靜的黑,真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站在原地,抬頭看天,嗬!有星空呢!
我認得,那是天平座,那是大熊座,那又是處女座。個個都知道。
忽而聽到有人輕聲讚揚道:“不錯!如今會認星座的年輕人已經很少了。”
我一看他,莞爾了,“是呀,他們隻知道根據星座算時運,卻不知人算不如天算。”說完對他微微鞠躬。
Syou正坐他那張孔雀石的桌子後,見我這麽懂事,覺得很欣慰,站了起來,招呼我坐下。
他還是壯年時的模樣,有些疲憊,卻還是英俊的。他書房的壁爐裏正燃燒著熊熊烈火,非常溫暖。
那麽舒適,還真不想走,看書看上一整年。
他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對牢我看了看,不住微笑。
我對他說:“先生請放心,他已經完全離開了。”
Syou低著眼睛,半晌,才說:“讓林小姐身涉險境,也非常過意不去。”
我欠身道:“您客氣了。您對他關心愛護至此,才令人動容。”
他卻別有意味地說:“林小姐的情感才令人動容。你為此失去太多。”
我低頭,“不算多。”
他歎口氣,“那時,我該不顧一切將他留下來的。而後,我一直相信他會回來的,雖然過去那麽多年,可他終於還是回來了,圓了我的願。當初我一時激動,將他逼走,也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這一生,他都是我心頭的傷,直到現在,才勉強可以愈合。”
我沒說話。
他感歎,“權利與愛情,似乎不可以共存。林小姐,多謝你曾如此愛他。”
我根本不知道說什麽的好。
他微微笑:“我這是你在這裏的最後一站了,你要快些回去,不要讓家人擔心。”
我笑,人人都讓我快點走,卻都要拉著我說話。
Syou又說:“謝謝你把日記歸還給我。”
我一看,桌子上正擺著那本日記,卻仿佛要新得多,封麵的顏色很鮮豔。我說:“舉手之勞而已。先生不會怪我看了日記吧?”
他輕笑,眼角起有皺紋:“我是那樣的人嗎?你看看你的胸口。”
我脖子上掛著的Syou送Kei的那條十字架鏈子。心中一驚,急忙把鏈子放茶幾上。
“我不敢收了。”
Syou忽然仰頭嗬嗬一笑,“收下它吧,林小姐。那東西既然已經送給了他,那就是他的,隨他喜歡送給什麽人了。”
他拿過鏈子塞回我手裏,拉我起來。
“你時間已到,該回去了。聽,你母親正在哭泣。”
我覺得他的手大而溫暖,非常可靠。可耳邊真的聽到了母親的聲音,也想回去了。
我對他俏皮地說:“Syou先生,既然我幫了您這麽大的忙,您可會保佑我呢?”
見佛豈有不許願的?
Syou一怔,轉而大笑起來。他說:“好!有意思!我欣賞敢明了地和我談條件的人!說吧,林小姐,你要什麽?”
我說:“這樣未免倉促,可否給我三個願望,等我回去想好了再一一許願?”
Syou大為驚喜,“林小姐真有意思!我同意了。三個願望,隻要不孛常倫,泯人性。”
我學他口氣問道:“我是那樣的人嗎?”
他書房的大門在他的笑聲中合上。
我漸漸清醒過來,感覺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戴著呼吸器。這是現實的世界。
可我雖然神智清醒,卻怎麽也張不開眼睛,隻能聽到聲音。
護士走了進來,給我換了點滴,為我拉攏了被子。
其中一個說:“都昏迷了快一個月了吧?”
另一個答:“有三個星期了。”
“那一槍並沒有傷到腦部啊。”
“可她跌倒的時候頭部嚴重撞擊地麵。”
“會不會醒過來?”
“時間問題。”
“聽說會癱瘓?”
“沒那麽嚴重,醫生說一個手術就可以了。但前提是她得醒過來。”
“真可憐,林小姐本是多漂亮的女子,現在活像沒有生命的木偶。”
“不過她還有一幫親人朋友關心愛護她。”
“是啊,關先生就沒有離開過醫院。”
“她的男友唐先生也每天來陪她。上次進來,就見到他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話,明知道她聽不見。這份情真令人動容。”
“還不知道要睡到什麽時候?”
“這樣也好,沒有知覺,也就沒有煩惱,哪像你我,成日為了生活瑣事操心?”
她們說著話出去了
嗬!原來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啊。我努力睜開眼,一道刺眼的白光射進眼睛,讓我立刻又把眼睛閉上。
門外突然響起了爭吵聲。
關風正憤怒地對著某人大叫:“人?什麽人?你們向我要人?我向誰要人去?”
翔在一邊勸他:“你先冷靜點,嵐還在裏麵呢。”
“就是這樣我才不能冷靜!我給你們研究這變態的東西,最後卻把妹妹賠上了!她現在躺在裏麵,生不如死!誰來賠我這個人?”
對方說:“人是令妹放走的……”
“放走?你們怎麽一口咬定是她放走的?我妹妹一個弱女子,那個Kei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妹妹才拉不住呢!他自己跑了,現在反而責怪起我們來了。我告訴你,研究我不幹了,你們愛怎麽著怎麽著!”
“關先生,我們理解你的心情,勞文斯上將也殉職了,相信我們的損失不比你小。”
“我已不再想見到你們。你們若真要討個說法,就派人來把醫院圍了,我正好關門移民去了。若不,就立刻離開,不要打攪我妹妹。”
我不住熱淚盈眶。
對方商量了幾句,選擇離開。
關風他們走了進來,“嵐,我們來看你了。”
我沒辦法回答,可我卻很清楚。
翔對關風說:“呼吸、脈搏和心跳都有好轉。”
“那太好了,希望可以早點醒來。母親還不知道,天天向我抱怨你不給她打電話,說我不管教你。你醒來了要為我洗冤。”
我可愛的哥哥,等我有力氣醒來,我絕對大力擁抱你。
關風坐下來給我按摩手指,邊說:“嵐,你已經昏迷三個星期,大家都等你醒過來。尤其是炳傑,他很不好過。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他就做了現成鰥夫了。”
我在心裏直笑。
“我一點都不責怪你。以後誰以這事指責你,哥哥來保護你。”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每每給親戚家調皮男生欺負,總是找哥哥。他便帶著我去找那個男生,有時是會拳頭相向的。
翔突然驚喜道:“關風你看,嵐在哭。”
兩個大男人開心如孩子一般,急忙招來護士醫生。
醫生抬起我的眼皮看我眼睛。我認識他,他是關風大學同學張醫生,腦科權威。在美國紐約工作,這次是專門回來醫治我的吧。
“林小姐情況樂觀,她該是恢複意識了。”
大家都開心無比。
“等她恢複意識,就可以動手術修複受損的神經。然後林小姐就可以恢複正常人的生活。”
所有人都激動不已。
再試著睜開眼睛時,光線已經沒有那麽刺眼了。房間裏靜悄悄的,我隻覺得四肢都無力動彈,那該是傷了脊椎的表現。
我唯一可以動的就是頭,轉到一邊,看到一個人正縮在一邊的椅子裏睡覺。我立刻笑了。
炳傑看上去有三個月沒有洗澡,胡子拉渣,頭發淩亂,黑眼圈仿佛兩個熱水袋掛臉上。
隨後又感動,這也是為了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居然睡了這麽久。
而他也為我守了這麽久。
我閉上眼,隻看了他一下已經讓我疲憊不堪。
突然間聽到椅子滑動的聲音,炳傑站了起來,護士聽到聲音進門來看。
炳傑在激動地說:“她的臉轉到我這邊來了,她醒了!”
護士驚呼一聲跑了出去。
炳傑抓住我的手,連連叫我名字:“嵐!你聽得到嗎?是我?你醒來了?”
我使出全身力氣握住他的手。
他頓時俯下身,把臉埋在我頸項,我感覺到了濕濕的淚水。
“我再也不讓你離開了!”他在我耳邊說,“永遠不分開!
蒙比利埃的下班時分,交通十分擁擠,法國人喜歡出門吃晚飯,更給交通添了一筆負擔。地中海潮濕的風帶來了細雨,更讓街上一片混亂。林嵐在路邊站了許久,可沒有一輛出租車停下來。
要不是那位病人忽然想起了兒時的不愉快經曆,痛哭許久,耽誤時間,她也不會打發司機先去接孩子放學,而讓自己沒有車回家。
歎了一口氣。原來還以為隻有瑪萊巴的交通為人不齒,沒想到交通也是人類社會的牛皮癬,哪裏都有機會發作。
有人自一邊過來打招呼,“林醫生,可以送你一程嗎?”
是一個英偉的年輕人,高大且英俊,皮膚是金棕色,可見平日裏一定經常鍛煉。他頭發還有些卷,更顯得桀驁不馴。林嵐隻覺得這樣的男子似乎以前認識過一個。
年輕人說:“我不可以見女士站在雨中而不理。”
雨微微下大,林嵐還穿著香奈兒套裝,站在路邊十分尷尬。
林嵐感激地看他一眼,年輕人也許是病人家屬。可她實在不該上陌生人的車。她已經不年輕,該注意的是莊重。
年輕人態度非常誠懇,“林醫生,請不要嫌棄,我保證把您送到,並且不和你說一句話。”
居然還知道用敬語。
林嵐看著雨天和街上都已經載著人的出租,再看看年輕人昂貴的轎車。
她點點頭。
年輕人很守信用,果真一路無話。
他將車停在路口。林嵐問他姓名,他微微一笑,並沒有回答。
進院子的時候雨也停了,太陽又出來了。隻見院子裏亂七八糟停著小車,一問,才知道唐炳傑帶了學生回來參觀他的植物園。
“其他人呢?”
“表小姐帶孩子們去街心遊樂園了,一會兒回來。”管家說。
林嵐悄悄走去溫室看了看,足足來了兩個班的學生,圍著唐炳傑,聽他說曼佗羅花的故事。女孩子個個肌膚晶瑩,一臉崇拜。
她笑著走回房去,“都是今年的新生?”
“是啊,個個精力旺盛。瞧,我這還要送飲料過去呢!”兩個下人手裏的盤子上放滿杯子。
林嵐立刻說:“別急,我帶了點心回來,切了叫他們進屋吃。”
學生們正在聽教授借植物說神話傳說,津津有味,突然走進來了一個少婦,長得如同波提切利筆下的維納斯,長長的卷發,淡淡的紅妝,身段窈窕,氣質出眾,笑容甜美。
幾個大二的學生認得林嵐,立刻叫:“師母好!”
新生恍然大悟。
林嵐笑著點頭:“別聽你們教授羅嗦了,屋裏有點心,進去洗手吧。”
這幫孩子不過17、8歲,一聽有吃的,呼地跑進了屋去,留下身後一片狼籍。
唐炳傑對妻子微笑,“我還在想要不要叫比爾去接你。”
“車還不知道開不開得過去?”林嵐說,一邊幫丈夫把花草搬回原來的位置。
唐炳傑問妻子:“想好假日怎麽過了?”
林嵐笑,“法國人的國慶,幹我們什麽事。統統幫蘇菲打掃衛生。”
丈夫一手攬過妻子的肩膀,“我說林醫生,你不能把丈夫當作你輔導的兒童對待。我計劃去火奴魯魯呢。”
“帶孩子們去遊樂園吧。三天假,還想上月球了不成?”
夫妻相視而笑。
一輛大紅跑車嗖地開進院子,車上一個大人兩個小孩又笑又叫,好不熱鬧。
那開車的芳齡少女高聲道:“表嫂,快來接走這兩個混世小魔王,否則我的雪鐵龍不保!”
唐卓然叫母親:“媽媽!媽媽!你快看我們揀到了什麽!”
弟弟唐浩然提醒姐姐:“那是你揀回來的,不是我。”
林嵐走過去問:“什麽東西?”心裏知道決不是好東西。
果然,卓然雪白的裙子裏,正伏著一隻髒兮兮的小狗,還在瑟瑟發抖。林嵐不禁嘩然。
他們的表姑祖安雅在一邊嚇唬侄兒們:“你們媽媽要把小狗丟出去了!”
可林嵐卻說:“這小狗好像有病,你們快給它洗個澡,叫比爾抱去看獸醫。”
孩子們歡呼起來,撲上來要擁抱母親。林嵐急忙避開,“你們也要洗澡,否則不給吃晚飯。”
孩子們滿意了,給保姆帶回屋去。
安雅徹底鬆了口氣,“嫂子你太偉大了,很少有母親允許孩子往家裏揀小動物的。”
林嵐笑:“這麽大一個地方,還容不下一隻狗?”
安雅的拉風跑車裏已經一塌糊塗,那隻小狗還在座位上留下一灘紀念物。
林嵐忙道:“留下來晚飯,算是賠償。”
“可以接受。”安雅笑。
“沒有約會?”
“我也不是天天舞到天亮。”
“這時不舞更待何時?”
“嗬!”安雅仰起迷人小臉,長長歎一口氣,“男生太多,時間太少。”
姑嫂倆笑。
學生終於在開飯前離去。那隻小狗也已經看病歸來。
卓然對媽媽說:“孫小姐說這麽大的小狗隻能喝牛奶,我可以把我的牛奶分給托比。”
林嵐驚異:“孫小姐是誰?托比又是誰?”
安雅在一邊說:“孫小姐是你丈夫最漂亮的一個女學生,托比是你孩子最喜歡的一隻小狗。”
林嵐笑問:“那我是什麽?”
唐炳傑自門廊上高聲回答:“你是我最愛的女人。”
安雅忙吹口哨。
傭人過來說:“夫人,店家打來電話,說您上次選好的酒已經備齊了,明天就送到過來。”
安雅問:“是給傑哥哥過生用的?都是些什麽好酒?”
“水晶玻璃瓶裝的藍帶白蘭地。”林嵐說,“宴會結束了一人還有一套茶器。”
“真隆重。”
“今年是他本命年。”
“是呀,不知不覺卓然已經有七歲了。你們匆匆結婚,立刻就要孩子,都以為會生上六個,結果隻到兩個就止住了。”
“生孩子可不是交男朋友,厭倦了可以互不相見。”
“做你們的孩子真幸福。”安雅歎息。
林嵐感歎,“真奇怪,一下就結婚有8年了。”
“33歲的女人正是成熟美麗的時候。”
“謝謝。”林嵐笑,“我會芬芳到老的。”
孩子們在圍著小狗叫。安雅喃喃,“不會把那小可憐折騰死吧。”過去看。
夕陽正紅,滿園香花,景色非常迷人。一個大學教授是供不了這麽好的房子,唐炳傑隻是客座教授,主要管理家族龐大的茶廠,是個知書達理的生意人。
林嵐吩咐完飯菜,出來就看到丈夫一臉困惑地從花房裏走過來。
“什麽花給你學生糟蹋了?”
“一株黑色鬱金香給折走了。”丈夫頗為心痛。
“去年不也有一株尼俄柏花給折了?總也學不乖。”
“還有,院子裏的梔子花給女生摘得七零八落。”
林嵐又好氣又好笑,“活該!”
“那些花都是生日宴上要擺的啊,現在怎麽辦?”
“涼拌!”
唐炳傑無辜可憐地看著妻子,他是那種比較老式的丈夫,家裏的事總是以妻子為大,再加上妻子是他辛苦追求來的,工作之餘兼管家務,於是對林嵐向來讓七分。
妻子總是有辦法,說:“若不行,隻有擺晚香玉了。”
唐炳傑連連誇好。
第二天下班時,交通依舊擁擠。司機晚了十分鍾,林嵐又在街邊等。
這次她又看見了那個高大俊逸的年輕人。
這回他沒有走過來,隻在街角對他點頭致意。
後來問同事:“是否有哪個華裔病人的家屬是一個年輕的華裔男子?”
同事們全不知。
安雅聽說了,安慰她:“才出現兩次,怎麽那麽緊張?”
“他見我就躲。”
“興許暗中愛慕你,害羞。”
“去你的!”
還是擔心。
那之後一連幾天,那個年輕人都沒再出現。林嵐並未把這事對丈夫說。
然後就到了丈夫生日。唐炳傑好客,請了上百人,宴席擺庭院裏。
等到餐具擺好,香檳抬了上來,林嵐回到房間禮服。這種彷古希臘樣式的裙子隻在她還做少女時一次化裝舞會上穿過。如今來懷舊了。
唐炳傑一進房間,就看到秀美娟麗的妻子頭戴梔子花環,雪白衣服包裹窈窕的腰身,脖子上是那條不離身的十字架項鏈,不禁由衷讚美:“嵐,我愛你!讓我再追求你一次也願意!”
夫妻倆緊緊擁抱。
片刻間孩子們也來了,打扮做小天使樣,可愛動人得讓母親歡呼,“快快!卓然站左邊,浩然拉著姐姐的手,媽媽給你們留影照相!”
隨後客人來了,夫妻忙著招呼。
林嵐忙得隻有空閑拉一拉裙子,晃眼間,她又看到了那個年輕男子,正穿著貼身西裝,在站一旁看他。
唐炳傑請人,向來歡迎隨意帶家屬,也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兒子。
林嵐對他微笑。
年輕人走了過來,有幾分躊躇,最後還是開口道:“唐夫人,你可還記得我?”
林嵐點頭:“那天你送我一程,謝謝你。”
年輕人見林嵐溫和易說話,也放鬆下來,自我介紹道:“我姓歐陽。”
“歐陽先生。”林嵐不記得哪家姓歐陽的朋友有這麽大的兒子。
“可以和您談談嗎?”
林嵐有些猶豫,上百的客人,又快要上菜了。
“我有要事必須和您說。”
林嵐見他堅持,隻得點點頭。
在書房坐下後,年輕人開門見山道:“唐夫人,我並非你邀請的客人,貿然前來,是想向你詢問一些事。”
林嵐很好奇,問:“什麽事?”
年輕人這時突然猶豫起來,納納不言。林嵐極有耐心,等他掙紮了半天,才聽他開口說:“故事會有點長。”
林嵐盡量溫和微笑,“總不至於需要六個鍾頭。”
“我是加拿大溫哥華市一名高級行政調查官。”
“年輕有為。”
“過獎。”歐陽謙虛,“半年前我市發生一宗政府官員和黑勢力勾結的案件,由我負責調查。該黑勢力存在已久,組織非常壯大,我調查起來非常不容易。這時……”
歐陽停了下來,定了幾秒,接著說:“我遇到了一個人。他身份不明,卻和這黑勢力牽扯了很多關係。我本是追蹤嫌疑人,結果遭到反擊,差點喪命,是他救的我。”他說著指了指脖子上的傷疤,可以想象當初傷及動脈。
“他照顧了我三天,後來突然失蹤,走前告訴了我這件案子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靠他給我的資料,我終於將貪官汙吏和不法份子送入監牢。”
“嗬!”林嵐讚道,“歐陽先生稟然正氣,令人敬畏。”
歐陽苦笑,“夫人過獎了。我所有功勞都靠那人給我的資料。可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從哪裏來,後來又到了哪裏去。我再也沒有找到他,他似乎在躲著我。”
林嵐表示遺憾,“可是,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歐陽抬起頭,“我相信夫人可以幫助我找到他。”
林嵐眯著眼睛,不置可否。
“他像是亞歐混血,個子嬌小,容貌極其俊美無比,金色頭發仿佛成熟的麥田,灰藍眼睛像清晨起霧的天空,會說日英漢三種語言,而且,聲音雖冷卻非常優美動聽。”年輕人把對方形容得仿若神靈。
林嵐還是一字未發。
歐陽有些著急,“唐夫人絕對不該忘了的。你們認識,並且關係深厚。”
林嵐緩緩開口,問:“你既然覺得他是在躲你,為何還非要把他找出來?”
歐陽無語。
林嵐繼續問:“你跨越半個地球找他,為的可是報恩?”
歐陽突然一笑,爽朗道:“我會在全世界找他,因為我已愛上他。”
林嵐一驚,手裏的白蘭地險些倒了出來。
“我不知道他姓什麽,別人管他叫Kei。我在他的房間發現他搜集的您的新聞:您在治療自閉兒童上的傑出貢獻,遠的還有您的結婚。”說完,又拿出一樣東西,“這東西夫人該認識。他隨身攜帶,我這裏的隻是仿製品。”
那是一支純銀懷表,嶄新,的確是仿製的。但也可以看出原件是英國皇家工藝,非常值錢。
林嵐並沒有伸手接懷表,她平靜且禮貌地說:“歐陽先生怕是找錯人了。我並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或許我忘了。”
最後一句話給了年輕人很大的鼓舞,他激動地說:“夫人請仔細回想,他喜歡抽煙,喜歡紅色鬱金香,喜歡梔子花的味道。尤其是,他的生命需要血液維持。”
林嵐笑:“你才認識他三天,怎麽了解得那麽清楚?”
“我是名調查官。”
“可我確實不記得你說的這樣一個人。”
歐陽失望溢於言表。林嵐仔細看他,不到30,年輕有為,精力充沛,正是為愛情拋頭顱灑熱血的年紀。
嗬!三天!
已經可以無怨無悔追尋一輩子了。
每個人都有這樣一段流金歲月。
可她的流金歲月又到哪裏去了呢?
林嵐幽幽說:“不知道你想不想聽一個傳奇故事。”
歐陽自手中抬起頭。
“有一個孩子,他的父親是個學者,研究一種奇怪的病毒,那病毒可以讓人力大無窮,不老不死,可惜生命要血液維持。有一天,一幫黑勢力份子知道了,想要這個病毒。父親不同意,幾乎銷毀了所有樣品。可那幫人已經包圍了他的家,為了讓獨生兒子逃出去,他冒險將最後一支樣品注射到孩子體內。於是,那孩子成了吸血鬼,逃了出去,父母則死在家裏。那個孩子從此開始了流浪的生活。最痛苦的是,他永遠不會死,而每段記憶隻能維持12年。”
林嵐看歐陽驚愕的表情,補充道:“那孩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他不敢愛,不敢停留,永遠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時間之於他毫無意義。他走過的地方總是留下很多不幸,唯一一個幸福的,他卻因害怕打攪那人的生活從不來探訪。記憶於是變得沒有價值,陪伴他的,隻有信物和胸口的傷疤。那傷疤,在陰雨天會痛。”
歐陽已經無法言語,眼角有淚水的光芒。
他們之間沉默了很久。
林嵐淺淺一笑,扶了扶鬢角,“你是真的愛他?你們認識不深,你對他幻想大於愛情。”
歐陽堅定道,“是!也許您會取笑,但我已經是成人,我知道自己確實愛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也讓他愛上我。”
“可你不怕他也同那孩子一樣隻記得你12年?”
年輕人話語間充盈著自信,“我不怕!我要找到他,守在他身邊。假若一天他忘了我了,我會讓他重新認識我,再度愛上我!”
林嵐已經別過臉,怕表情不受控製。
良久,才說,“可惜我未能幫上什麽忙。”
歐陽會意,過來握著林嵐的手,“多謝夫人。我喜歡你說的故事。”然後靜靜走了出去。
那背影,有著必定踏遍天涯的堅定。
或許當年那個人,也想著有這樣的行動,可太多事讓他最終沒有動成身。
林嵐一直坐了很久才站起來。拉開窗簾。外麵已經是晚霞滿天了,客人就著花香有說有笑,一派和樂融融。唐炳傑正在同大舅子說話,仿佛心有靈犀,轉過身來,對著妻子微笑舉杯。兩個孩子纏著表姑說故事。
恍惚之間,有什麽東西從眼前晃過。
時間?青春?回憶?
風從書房的大門輕吹了進來。
歐陽走時是關了門的。
林嵐回過頭,目光觸及到一處,身子微微一震。
原本空空的茶幾上,躺著一束鮮豔嬌媚的紅色鬱金香,花瓣上還帶著晶瑩的水珠。
醒目之極。
這份美麗,有種深入骨髓的高貴,和蒼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