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07一整年,我總怕別人問起我是幹哪行的。作為一個保持了多年低調的資深無業遊民,我還不太習慣告訴別人,我現在已經是一名新時代的文藝工作者!
2007年到來之前,我一直在無所事事地晃蕩,靠每月進賬的1000多塊錢房租過著最簡單樸素的生活--自己去菜市場買菜回家做飯、每天掐著點兒上一個小時的網、用最便宜的牙膏浴液衛生紙、偶爾到朋友或老爸老媽那兒蹭吃蹭喝改善一下生活……一個月算下來,1000多塊錢勉強夠用。
當然,拿來收租的房子也是父母名下的,跟我本人並沒有什麽直接關係。也許你聽到這裏已經想要丟給我一個鄙夷的眼神,並在背地裏將我稱為“啃老族”,但我的理解是:既然老輩人辛辛苦苦幾十年才置辦下了這點兒家業,你不充分加以利用、好好享受人生,反而還繼續屁顛屁顛地跑去當牛做馬任人剝削,這才是最令人痛心的事情呢!雖然老輩人大多不這麽想,但是我們自己不能沒有這個覺悟!
我不是在詭辯,我隻是喜歡把自己的真正想法掩藏在這種荒誕不經的論調之下,給企圖探究我內心世界的人製造出撲朔迷離的假象,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如果非要說說心裏話,我想我隻是希望能在不操心基本溫飽的前提下,把時間盡可能多地花在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情上。
但是我真正喜歡的到底是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簡而言之,我是一個還沒找到理想的理想主義者,I h*e no dream!
第一章
我容易被女人忽悠,更容易被床上的女人忽悠。
現在想來,阿然一定是充分利用了我這個弱點。
2006年的最後一晚,我和阿然原本計劃在高潮中迎接新一年的到來,但由於我沒能成功地把握好進度,所以零點鍾聲敲響的時候,我們隻好改為赤身*地暢想未來了。
“說說吧小屠同學,07年都有什麽打算?”阿然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把兩條珠圓玉潤的長腿放肆地搭在了我的腰上。
我懶洋洋地伸手在床頭的褲子口袋裏摸煙:“打算那就多了去了,沒見年底找我談事兒的人一撥接一撥的麽--什麽給死人倒騰墳地的、給大齡女青年倒騰老外的、給成功男士倒騰處女的……就看哥哥我有興趣幹哪個了!”
阿然笑了:“扯吧,我看你沒一個能倒騰成的!還是姐姐我給你指條明道兒怎麽樣?”
“什麽?”
“拍電影!”
“你說A片?不好意思啊,我一向隻賣身不賣藝!”
“美得你!”阿然輕蔑地掃了我一眼,“就您這小身板兒,拍出來誰看啊?也就背著人湊合用用了。我說的是真的電影,能在電影院裏放的那種!”
“嗯嗯,當然,一定得選全球最牛逼的電影院同步首映,雇好萊塢巨星捧場,放就得放最大的IMAX巨幕,直接三維效果,劇場裏最少也得坐個四萬人,什麽環繞立體聲啊、飛機座啊、情侶包廂啊,能用的全都給它用上……”
“打住打住,《大腕》的台詞兒我比你熟!你別拿我打岔,我跟你說正經的呢,我真想拍個電影!”
我盯著阿然看了半天,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我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道:“作為朋友,我隻想告訴你一句話:有病抓緊治,千萬別耽誤了!”
這句話換來了阿然的一頓拳打腳踢:“別這麽沒見過世麵行不行?你以為拍電影有多難?告訴你,隻要有錢,是個人就能拍,當然拍得好拍不好單說。可是有句古話說得好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知道我對這句話怎麽理解的嗎?你要是想當王侯將相,你就得足夠有種!”
其實我知道阿然一直對影像這種東西有著近乎變態的迷戀,整天照相機、攝像機不離手,滿大街地拍照片、拍DV,最近兩年更是閑著沒事兒就往北影、中戲溜達,要不然就在網上泡大大小小的影視論壇,結交了一幫所謂圈子裏的狐朋狗友。也不知道被這些狂熱分子灌了什麽迷魂藥,以至於異想天開到了如此地步。
“隻要有錢誰都能拍?好吧,我姑且相信你這句話,問題是--錢呢?錢從哪兒來啊?拍個電影少說也得幾十萬、上百萬的吧,你指望我幫你搶銀行去?”
“搶銀行倒不至於,不過這事兒你還真的能幫上忙。知道櫻子吧?”
“嗯嗯,知道,就那個整天嚷嚷著要拍新片,到現在一部也沒見上映的姐們兒!”
“少擠對人啊,你以為幹電影這行那麽容易呢?拍出來上映不了的多了去了,我覺得櫻子還是很有思想有抱負的!”
“還是啊,知道不容易你還非跟著趟這渾水兒?”
“你聽我說完了行不行?前兩天櫻子告訴我,最近有兩三部小成本的片子,正在各大電影節參展呢,都是像咱們這種野路子的人自己拍的,可是給他們投資的居然是同一個人,你猜猜這人是誰?”
我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管他是誰呢,反正我肯定不認識,我認識的人一個比一個窮!”
阿然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邊:“你的確不認識他本人,但是你肯定認識他們家千金--周同同!”
“我靠!”我一頭栽倒在床上,眼前亂冒金星。直到此時我才明白了阿然的險惡居心,虧我還以為她大元旦的家都不回,非要跟我泡一起,是因為對我有多麽依戀呢,敢情是為了這個。
“你趁早兒死了這條心!”我頭也不抬地衝阿然揮了下胳膊,“我告訴你,同同現在肯定恨我恨得牙根兒都癢癢,你還指望她管我的事兒?美男計也不是你這麽個使法兒!”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阿然趴到我的背上,用尖利的牙齒輕輕咬著我的肩膀,“我這可不光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你。你說你也眼看就30的人了,總不能光圖個吃喝不愁就算完了吧?我也不跟你說什麽實現人生價值的大道理,就說人活這一輩子,你就不想留下點兒什麽?”
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有考慮過,我一向覺得活著一天就高興一天,閉了眼就萬事皆休,留不留下什麽又能有多大區別呢?阿然滔滔不絕地向我勾畫著未來的美好畫卷和遠大前程,就好像明天我就能成為新一代的張藝謀、馮小剛,可惜這些在我聽來簡直就是徹頭徹尾的扯淡,我還不至於淺薄到兩句好話就忘了自己姓什麽。
阿然說得口幹舌燥、興奮不已,我卻毫不留情地一瓢接一瓢地給她潑著冷水--我認為這是我作為一個朋友應盡的義務。但是最終,阿然的一句話讓我放棄了說服她的企圖,並莫名其妙地為她的話怦然心動。
阿然說:“我不想到了八十歲,還隻能對別人說我曾經夢想過什麽,而不是我曾經做過什麽!”
夢想是個什麽東西?這同樣是我從來沒有思考過的問題。但是阿然眼中閃爍著的某些類似於信仰的東西,讓我忽然間產生了推波助瀾的欲望。如果做白日夢也算是打發時光的一種方式,為什麽我不可以試試參與其間呢?畢竟這年頭又好玩兒又無害身體健康的事情已經越來越少了。
但我還是深深地歎息了:“幫你不是不可以,但你也有點兒太狠心了!雖說咱倆也就是對兒沒名沒分的野鴛鴦吧,但好歹也這麽長時間的肌膚之親、同床共枕,你怎麽就能下得去手把我往別的女人懷裏推?”
阿然從鼻孔裏輕輕地“嗤”了一聲:“老子為了藝術連自己都豁得出去,還豁不出去個你!”
第二章
一個常常喜歡以“老子”自居的女孩,可想而知在除了床以外的地方,就基本上跟男人沒有什麽太大差別。阿然就是這麽一位混不吝的主兒--線條粗獷、野心勃勃。
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像我這樣的閑雲野鶴,身邊也必然聚集著幾個同樣悠哉遊哉的大仙兒,阿然算是其中一位。不過阿然不像我有祖上置辦的產業可以拿來收租,所以大學畢業後她豁出命去地掙了幾年錢,然後才開始了東遊西蕩吃老本的生活,到今年掐指一算,她那點兒積蓄也差不多快見底兒了,也許這也是她忽然決定要瘋狂一把的直接誘因。
同同比我和阿然小好幾歲,漂亮得像個芭比娃娃,兩隻大眼睛上的長睫毛永遠忽閃個不停,一派天真爛漫。按理說男人見了同同這樣的女孩都會油然生出愛心和保護欲,而見了阿然這樣的女人最多隻會想和她做哥們兒,偏偏我卻是個天生的異類,我迷戀和阿然在床上的每一次纏綿,對同同卻本能地想要躲遠一點。
匪夷所思的是,同同卻在僅僅見了我幾次麵之後就開始奮不顧身地倒追,我實在想不出我到底什麽地方讓她看對了眼。麵對同同的追逐,我從最開始的裝傻充愣到後來的婉言拒絕再到最後的東躲西藏,小丫頭被油鹽不進的我弄得傷透了心,最近總算才慢慢地消停了些。
但是造化弄人,就在我以為自己終於從同同布下的情網裏逃出生天的時候,卻又被逼得不得不轉頭回去自投羅網了。
在阿然的第N次催促之後,我終於給同同打了電話,原以為怎麽也要受點冷遇、費點口舌,沒想到同同一聽出是我的聲音,二話沒說就雀躍著跑出來見我了。
“屠老師,你終於想通啦?”
大馬路邊,同同一蹦一跳地追逐著我的步伐,毛線帽子上垂下來的兩個小球跟著一甩一甩,透露出無限的歡欣和得意。第一次見同同的時候,我正在給幾個哥們兒傳授*網站反屏蔽*,受益匪淺的大家於是乎都尊敬地稱我為屠老師,同同無意中聽到,在根本不了解來龍去脈的情況下把這個稱謂一直沿用了下來。
“我想通什麽了?新年看看朋友不是應該的麽!”我淡定地叼著煙,甩著大步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行了,別裝了,你老這麽端著累不累啊?就算是幡然醒悟也沒什麽可丟人的,本來嘛,你上哪兒找像我這樣又漂亮又可愛又死心塌地喜歡你的人去?”
我略帶嘲弄地笑了起來:“可是像你這樣又漂亮又可愛又死心塌地的女孩怎麽就看上我這麽個又無錢又無貌又無情的家夥了呢?說真的同同,你到底看上我什麽了?這事兒你不說明白了我還真有點兒不踏實!”
同同想了想,認真地說道:“你還記得咱們一大幫人一塊兒去香山那次嗎?下山的時候我沒踩穩,差點兒摔一跟頭,你扶了我一把,然後跟我說了一句話。我估計我對你有想法大概就是從那句話開始的!”
“我說什麽了?”我一臉疑惑地回憶著,“不會是特別酸的那種吧?憐香惜玉也不符合我的一貫作風啊!”
“沒有,你才不憐香惜玉呢!你說的是:‘喲,你小腿這麽粗,怎麽還站不穩啊?’”
同同邊說邊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兩條線。我背過臉去,偷偷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以後真得好好管管自己這張嘴,平時損人損慣了,誰知道現在的小女孩竟然好這口兒啊!
同同笑夠了之後,我幹咳了一聲,擺出了一副嚴肅的神情:“你要是就喜歡聽我擠對你呢,這個倒是簡單,隨時隨地張嘴就來。但你要是還對我有點兒什麽別的期望,那你可想清楚了,我這人脾氣臭、生性冷淡、不會哄人,還基本上就是一身無分文。你看,把你約出來我也沒錢帶你下館子、喝咖啡什麽的,你甘心每次約會就這麽跟我在大馬路上磨嘴皮子玩兒嗎?”
同同毫不含糊地從褲兜裏掏出一張信用卡在我眼前晃了晃:“沒關係呀,你沒錢我有錢,我可以請你!”
我皺起了眉頭:“不知道給男人留麵子了吧?我能花你的錢嗎?我這麽大一Gentleman……”
“哦!”同同撓了下腦袋,趕緊把卡收了起來,一副做錯事的樣子,“那就這樣也挺好,遛馬路怎麽了,我樂意!隻要能經常見到你,怎麽著都行!”
“忘說了,我還不喜歡女孩老粘著我,一星期見個一兩次就得了,要老是跟長在我身上似的我準保三天就煩!還有,我對未來沒有任何明確的方向,也包括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知道!”同同的臉色明顯有些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放心吧,沒想讓你承諾什麽,我隻不過就想要一個開始的機會。至於怎麽結束、要不要結束,到時候走著看唄,行嗎?”
“行,很好!”我鬆了口氣,伸出右手攬住了同同的肩膀,“那現在咱們就算是正式開始了!”
小丫頭的臉一下就紅了,身體和動作都變得僵硬起來,我就像攬著一個活跳屍一樣,在大街上別別扭扭地前進著,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同同才漸漸地放鬆下來了。
我開始發揮自己的特長,不著邊際地跟同同神侃海聊,話題兜兜轉轉地繞了幾十個圈子之後,我才終於非常湊巧、非常無意地提起了最近想要跟朋友一起拍個電影的打算。
“真的?什麽樣的電影?”同同的興趣馬上被吸引過來,眼神裏都已經透出崇拜了。
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回答:“八字還沒一撇兒呢,其實也就那麽一說。這事兒聽著倒是挺有意思的,問題哪兒那麽容易弄著錢啊!”
“這事兒不難,你找我呀!”同同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我那個滿腦子生意經的老爸這些年忽然喜歡上附庸風雅了,手裏有點兒富餘錢就拚命往電影上砸,投了好幾個片了,美其名曰要給有理想的藝術青年插上飛翔的翅膀。你想拍電影,我讓他也給你投資不就得了,我回家就跟他說去!”
同同的熱情完全符合我的預期。如果換個機靈點兒的女孩,肯定會覺出不對勁--這個男人對自己突然就從不理不睬變成了主動示好,然後還馬上就有能用得著她爸的地方,怎麽可能有這麽巧的事兒?但以我對同同的了解,她壓根兒就沒這個腦子,所以我絲毫不擔心陰謀被看穿,隻是必要的淡定還是要保持住的。
“你先別激動,心意我領了,但是用不著這麽急吧?我們自己這兒還沒商量出個四五六來呢!要是真能合作當然好,但是我們這小打小鬧的東西你爸也未必看得上。這麽著,我回去問問我那朋友,要真用得上你,我們再找你,行不行?”
“行!”同同用力地點了點頭,“千萬別跟我客氣啊!”
計劃旗開得勝,我心情大好,又繼續陪著同同四處遊蕩了很長時間,還很大方地掏了一塊錢請她吃了串山楂的冰糖葫蘆。
臨別的時候,同同有些躊躇地跟我說道:“哎,告訴你件事兒,你聽了可別生氣啊!”
“什麽事兒?不生氣,說吧!”
“就是……你一直不理我的這段時間,老煩來找過我好幾次,說是要開導開導我,可我總覺著他好像……對我有那麽點兒意思似的。我想來想去還是告訴你一聲,現在咱倆在一起了,別影響到你們之間的關係。”
“老煩?”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甭理丫的,你問問他對哪個女的沒有意思過啊?就我這兄弟,純粹是讓色給憋著了!”
第三章
老煩是我一發小兒,打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們就整天廝混在一起撒尿和泥了。這孩子從小生就一副讓人看了就想踹兩腳的倒黴相,性格也磨磨唧唧地讓人起急,因此沒少挨我的暴揍,但要是有別人膽敢欺負他,我也準保第一時間站出來替他出頭。在漫長的歲月裏,我始終無法明白自己對老煩究竟算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成年後的老煩依舊是黑瘦幹癟沒文化的胡同串子模樣,尤其和白淨斯文的我往一塊兒一站,越發顯得像一民工。如果單從外表來看,肯定誰也不會相信,居然我是個地道的混子,而老煩卻是個正兒八經的國家公務員。雖說掙得不多,也沒撈著什麽作威作福的機會,但是老煩很滿足於每月固定入賬的那點兒銀子,和我一樣精打細算地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隻不過我精打細算是為了能把日子過下去,而老煩卻是為了盡可能多地攢錢。
老煩攢錢的唯一目的就是給自己娶房媳婦兒,老婆孩子熱炕頭是他打上幼兒園起就抱有的堅定理想。可是錢越攢越多,身邊有可能發展成老婆的姑娘卻越來越少,眼看著辛苦攢下的那些錢幾乎快要砸在自己手裏,老煩心裏急得火燒火燎,茲碰上個還沒找到婆家的女孩就恨不得跪在人家麵前雙手奉上人民幣。
都說現在的女人見錢眼開,偏偏老煩遇上的女人個個視他的金錢如糞土,老煩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
為了挽救兄弟於水火之中,我開始給老煩灌輸一種全新的理念,並要求他每天默念一百遍:老煩愛攢錢,攢錢是為了借給朋友,朋友不是別人,是小屠!
這樣的洗腦還是起到了一定作用的,年底的時候我決定從朋友手裏買下一輛綽號“大腳”的軍款121--是一輛非常老舊但也非常拉風的吉普車,我在它身上體驗到了對姑娘都從未有過的眷戀,簡直可以用一見鍾情、魂牽夢係來形容。車不貴,但是我的錢也不夠,在進行了反複的思想工作之後,老煩很勉強地借了一萬塊錢給我,剛好是全部車款的二分之一。
元旦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帶著老煩一起去提車,這個一點兒助力都沒有的大家夥開起來累出我一身汗,但是一路上過往行人投射過來的目光還是令我欣喜不已。老煩坐在我旁邊愁眉苦臉地嘮叨個不停:“你說你買這麽一車多不實用啊,一共就隻能坐倆人,還四麵透風。後邊倒拖個沒用的大車鬥,你又不開搬家公司,哪兒有那麽多東西可裝?再說這車連二環都上不了吧?還巨費油。要早知道你買這麽個車我就不借你錢了。現在退回去是不是來不及了?要不然你稍微便宜點兒倒手再給賣了得了,先把我的錢還上再說,我最近也……”
“你丫煩不煩啊?”我一個急轉彎,老煩的腦袋在車窗上咚地撞了一下,“哥們兒跟你借點兒錢,那是拿你當朋友看得起你,瞅你這個沒出息勁兒的,我平時都怎麽教育你來著?再說誰跟你說我買車是為了實用啊?咱們要的就是這個範兒!算算算,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小農意識,攢錢買你丫的七吉去吧!”
“什麽七吉?”老煩茫然地看著我。
“七手吉利,最適合你這種農民開!”
“靠!”老煩終於閉了嘴,表情與其說是臊眉搭眼倒不如說是神清氣爽。他永遠說不過我,卻永遠都在挑釁,每天不聽我損他幾句就像拉不出屎一樣渾身難受。
我忽然想起了同同昨天說過的話,讓我驚訝的是她貌似有著和老煩同樣的傾向。
阿然就不,她永遠針鋒相對、永遠不肯讓我占上風。而我不得不承認這帶給我的愉快遠大於挫敗感,看來人們的某些變態心理是普遍共存的。
我把車開到阿然家樓下,掏出手機給阿然打了個電話:“趕緊下樓參觀一下我買的新車!”
十幾分鍾後,阿然下了樓,身邊跟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跟阿然說了幾句話之後,上了一輛灰藍色的馬六,阿然揮手送他離開,才朝著我和老煩的方向跑過來。
我心裏頓時生出了幾分不自在,對自己急於要跟阿然顯擺的大腳也有些不那麽自信了。
“誰呀那是?”阿然到了近前,我頗有些陰陽怪氣的問道。
“我爸的學生老孔,經常沒事兒來我家泡著,以前沒見過啊?”
阿然輕描淡寫地答了一句,圍著我的車轉了一圈兒,嘖嘖地點頭讚道:“行啊,不錯,正經的不錯!”
“看見沒有?有識貨的!”聽到阿然的誇獎,我又得意了起來,斜著眼睛看老煩。
阿然拍了拍後麵的車鬥:“劇組征用了啊,這後麵拉點兒器材什麽的足夠使了!”
我擺出了一張囧臉:“還劇組……您這劇跟哪兒呢我先問問?跟你說啊,同同那邊兒我倒是差不多搞定了,問題是您到底要拍什麽呀?同同就算回去跟他爸說,也總得有個具體說法,總不能光說有人要拍電影,他爸就往外掏錢吧?這年頭誰那麽缺心眼兒?”
阿然歎了口氣:“說的是啊,我也正琢磨這事兒呢!我現在就是零七八碎的想法兒特別多,但弄不出個完整的東西來,不會編故事!也在網上征集過劇本,都不怎麽太靠譜兒,要不然就是水平太差,要不然就是老想往波瀾壯闊裏寫,這種本子咱們根本就沒法兒拍。”
老煩好奇地探過頭來:“哎,你們這兒說什麽呢?什麽本子?你們要幹嗎呀?”
“聽不懂了吧?”我笑道,“新年新氣象,我們正打算投身藝術事業,拍個大片兒衝擊奧斯卡呢!怎麽著老煩,你還不拿點兒錢入一股?你那麽多閑錢放著也是放著,拿出幾萬塊錢來跟我們一塊兒玩玩唄!”
“啊,真的?老煩有錢啊?”阿然的眼睛立刻開始放光了。
我繼續煽風點火:“那當然,沒聽過那句名人名言麽?老煩愛攢錢,攢錢是為了借給朋友……”
“打住打住!”老煩慌忙攔住了我,“這聽著也不是借錢的路子啊!那什麽,影視這行我生點兒,就不盲目投資了!”
“瞅把你嚇的,行啦,不指著你那仨瓜倆棗兒的。”我不再搭理老煩,轉向阿然說道,“我覺得吧,最好是找個自己人,你想要什麽樣的本子,就讓他照著什麽路子給你編。再說人才不現成兒的嗎?找四爺啊!”
阿然頓時眉開眼笑:“對呀,怎麽把他給忘了!這麽著,擇日不如撞日,正好你開著車呢,咱們這就找他去得了!”
“啊?那我怎麽辦啊?”老煩叫了起來,“這車可就能坐倆人!”
“你?”我不慌不忙地瞥了老煩一眼,“這兒離你家又不遠,自己腿兒著回去吧啊!”
我和阿然不由分說地跳上車絕塵而去,老煩獨自站在瑟瑟的寒風中,一臉哀怨地看著漸行漸遠的我們。
第四章
四爺也是跟我和老煩一起長大的,從小學習成績出眾,永遠是家人拿來教育我們的榜樣。這也就罷了,更可惡的是每次我們考了不及格,老師怕我們偽造家長簽名,總是委派他把我們的考卷直接交給家裏,丫還是個撿著個雞毛就當令箭的,次次認真執行,為此在整個小學期間大家都無比痛恨他的存在。
後來,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小學被保送進重點中學,又從重點中學考進了名牌大學的經濟專業,然後從大學出來又進了500強的大公司,一年後直接去了海外深造,原以為他畢業後無論留在國外還是回國,就算最次也能過上有車有房、有情有調的小資生活。可是沒想到幾年後,四爺毅然放棄了海外的學業,跑回國內窩在家裏,做了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自由寫手。
從那以後我對四爺刮目相看,我是真沒想到這個一直堅挺昂揚的乖孩子,竟能幹出這麽瘋狂的事情來!這充分證明了一個人發生突變的潛力是無窮的,永遠不要隻看一時的表象。
當然,四爺畢竟是四爺,和我比起來那還得算是相當有成就--去年他剛剛出版了一本在我看來純屬誨淫誨盜的都市小說,叫什麽《每個姑娘都不單純》,今年據說又要出一本留學題材的,號稱既有言情又有懸疑,情節要多曲折有多曲折,跟海岩編的那些故事有一拚。甭管真的假的,既然他有這胡編亂造的能力,就應該能幫得上我們的忙。
我和阿然一陣風般地卷入四爺家裏時,四爺正對著鏡子穿西裝打領帶呢。
“誰都別跟我提寫東西的事兒啊,”聽明白我們的來意後,四爺的表現活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驢,“寫個六啊寫!告訴你們,明天小爺我就踏踏實實上班兒去,沒看我行頭都置辦好了麽!從今往後,誰再讓我寫東西我就跟誰急!”
我和阿然麵麵相覷。
“不是,您這是跟誰呀?幹嗎這麽想不開?您的大作不是馬上又要出版了嗎?”
“還出個屁的版呀,我的編輯改行當娛樂經紀人去了、我的經紀人改行給人算命去了、我經紀人手底下的作者全都撂筆杆子上班去了!我算看明白了,我要再在這條道兒上死磕下去,早晚有一天得把自己餓死!”
“不至於吧,這不還有咱爸咱媽罩著呢嗎?”
“我爸我媽?我爸我媽到現在還沒把我轟出去就算不錯,你還當他們多待見我哪?早就看我一腦門子氣了!再說還有我媳婦兒呢,眼看著她年底就要畢業回國了,再掙不出錢來我拿什麽娶人家啊我?”
“要不然這麽著,”阿然低聲下氣地商量道,“你該上班兒上班兒,閑著沒事兒的時候就幫我們想想唄?”
“沒事兒的時候我幹點兒什麽不好啊,非得費這個腦子?不是我不幫忙啊,我現在一聽見什麽電影啊、劇本啊就打心眼兒裏膩歪,這個圈子裏騙子太多,自打我開始寫東西,吃虧上當不是一回兩回的。你說你們清清白白的兩個人,非往這裏邊兒混什麽啊?”
我笑道:“這話你算問著了,我這兒也納悶兒呢。我先聲明啊,我可完全是被人綁上賊船的,這兒有一個哭著喊著要往裏趟的。”
阿然白了我一眼,還是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就真不能看在朋友的份兒上幫一把?”
四爺轉過頭看著阿然:“不是,咱也用不著扯朋友不朋友的,你就說給不給錢吧?把錢拍這兒我立馬給你寫。”
“……”
“結了唄!”四爺一攤手,“助人為樂也得有個限度,我這兒都快揭不開鍋了,不拿錢的事兒實在愛莫能助。”
從四爺家出來,阿然明顯有些沮喪,我滿不在乎地安慰道:“你聽他說那麽熱鬧呢,我跟你打保票,不出半個月他就得翻過頭找咱們來!我還不知道他,他要能老老實實上得下去班,我就一頭磕死在這兒!”
“唉!”阿然歎了口氣,“總之現在還是得做最壞打算,編故事的事兒,咱倆都回去自己想想吧。”
“要不然咱們翻翻書找個現成的故事改編改編不就完了嘛,這多省事兒!”
“那你不得給原作者版權費啊?再說既然是票一把,當然願意拍點兒真正自己原創的東西了。我回頭再問問櫻子吧,看看她有什麽建議,另外同同那邊,你讓她先跟她爸吹吹風,等咱們這邊都準備充分了再找她爸正式談。哎,對了,你是怎麽把同同給搞定的?真讓小丫頭把你給包啦?”
“這話說的,什麽叫包了呀?我們隻是展開了純潔的男女交往!”
“哦,那以後咱倆也純潔著點兒吧,別回頭再讓同同拿我當了第三者,那我這電影可就徹底沒戲了!”
“別介呀!我正琢磨著咱倆一下從普通炮友變成了偷情的狗男女,這事兒挺刺激的呢,您怎麽就直接給我踢出局了?合著我為了你犧牲半天色相就落一這下場?咱不帶這麽落井下石的啊!你放心,同同沒那麽多心眼兒,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純粹就是出假戲,你當什麽真啊?怎麽樣,時間尚早,去我家待會兒唄?”我伸出手企圖摟阿然的腰。
“還是算了吧!”阿然閃開身子停下腳步,衝我做了個道別的手勢,“甭管真的假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啊。將來要是有朝一日你們倆假戲真做了,可別忘了謝謝我這個大媒啊!”
我扭頭就一個人上了車,發動引擎開車走人,沒再看阿然一眼--女人真他媽是不可理喻的動物!
盡管萬分後悔上了阿然的套兒,我還是按照她的囑咐又去找了同同。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一旦開了頭就很難再輕易收手。
同同看到我開來的“大腳”很是興奮,深情款款地對著我親了又親,一臉的感動搞得我莫名其妙。
“你是為了我才買這輛車的吧?咱倆總是在馬路上逛,你怕我太冷了,在車裏待著就凍不著,還可以帶我去更多的地方,對不對?”
“太對了,你真是善解人意!”我用力地點著頭,心想女人自作多情起來真是沒藥救。
同同在硬邦邦的座位上彈了兩下,神情驕傲得像坐著勞斯萊斯:“太幸福了。其實我也一直希望能有輛自己的車,可我爸什麽都能答應我,就是不肯讓我學開車。”
“怕你出事兒啊?那你爸也太操心了,開個車能有什麽的?好歹也是鐵包肉。”
“說的就是!不聊他了,咱們去哪兒?”
“隨便轉轉吧,開到哪兒算哪兒!”我漫不經心地把著方向盤,“可是不聊你爸還不行,你上次不是跟我說他能給我們投資拍電影嗎?我後來跟阿然說了--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一起拍電影的朋友,她說……”
“阿然?”同同忽然打斷了我的話,臉上的神情有點兒不自在,“你說的朋友就是她啊?”
“怎麽了,你認識她?”我有點心虛地問道。
“當然,上次老煩生日聚會,她不是也在嗎?不就是那個個子高高的女孩?”
“我記得我沒給你介紹啊,也沒見你們倆怎麽說話。”
“嗯,是沒怎麽說,但是我那天一直都挺注意她的。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們倆之間好像有點兒什麽似的……”
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覺,但同樣值得佩服的還有男人的演技。我立刻擺出一副受到侮辱、義憤填膺的樣子:“我和她有什麽?你居然覺得我能和她有什麽?你能再給我添點兒惡心嗎?就她,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脾氣還那麽暴躁,比老爺們還老爺們呢,哪個不是Gay的男人能瞎了眼看上她啊?也就是我覺得拍電影這事兒還有點兒意思,要不然我都懶得搭理她!”
這話一半是為了哄騙同同,一半也是在發泄我對阿然的私憤,說完之後心裏暢快了許多。同同也聽得高興了起來,情不自禁地笑道:“什麽呀,人家也沒你說得那麽差吧?我就特羨慕個高的女孩!”
“嘁,個高有什麽好?光聽見人說‘傻大個’,沒聽見有說‘傻小個’的。打個比方,你要是撒個嬌,那就叫小鳥依人,她要是撒個嬌,大家雞皮疙瘩得掉一地;你蹦蹦跳跳那叫活潑可愛,她要蹦蹦跳跳,別人一準兒以為她嗑藥了呢!”
同同咯咯地笑出了聲:“你怎麽說話這麽損啊?對了,你剛才還沒說完呢,你跟阿然說我爸能投資,她說什麽了?”
“她說她看過你爸投資的電影,要是真能幫上我們那當然好了。但是她不想讓你爸覺得我們是糊弄事兒的、騙錢的,所以得先把準備工作做充分了再去找你爸談。不過在這之前,你也可以先跟你爸打個招呼,讓你爸有個思想準備,她還讓我謝謝你呢。”
同同點點頭:“放心吧,包在我身上!這點兒小事還客氣什麽!”
車拐進了一條小街,從一溜又長又直的灰色圍牆邊開過,同同忽然欠起身,指著圍牆內一片鬱鬱蔥蔥的紅磚碧瓦,興奮地大叫道:“啊,這兒就是北海吧?山上那個是不是團城啊?”
“那是景山!”我不動聲色地說道。
同同訕訕地靠回了椅子裏,半張臉縮進了大衣領子,露出兩隻大眼睛不好意思地瞄著我。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收回剛才的話啊,你爸不讓你開車的決定實在是太英明了!”
第五章
一個星期後,四爺穿著破了洞的牛仔褲和髒兮兮的羽絨服,灰頭土臉地跑到我家來了。
“喲,這上班兒是毀人啊,”我笑著說,“才一個星期沒見,怎麽就頹成這樣兒了?慘遭資本家荼毒了吧?”
四爺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墊上:“反正是幹不下去了,小爺我就不是那塊兒上班的材料兒!這一個星期難受的我,再多幹一天我都得瘋了。唉,工資是一分沒拿著,買西服倒賠進去一千多,我這不是有毛病嗎?還有更慘的呢,本來我就死撐著不上班也沒什麽,結果我這上了一禮拜班又辭職,我們家老頭兒老太太可是炸了鍋嘍,我這兒剛跟他們吵了一架被徹底轟出來了。”
“誰讓你沒事兒找事兒瞎折騰啊,這就叫自食其果!”我一臉的幸災樂禍,“不過你爹媽也是的,都多大了還這麽管著你?你這就是從小兒沒在家裏把自己的位置給戳正了,你看看我,我想幹什麽我們家誰敢管我?那是因為我早就用實際行動告訴了他們--管也沒用,隻能給自己徒增煩惱,趁早省點兒心大家都舒服。”
四爺點點頭:“那是,您犯起混蛋來跟警察都敢叫板,誰敢跟您比啊?”
四爺說的是兩年前,我跟朋友借了輛車出去辦點兒事,結果在路上被一輛拚命想要超我的警車搞得很不爽,一發飆生生地把那輛警車給別在馬路中間了。事後有個小交警來處理現場,好奇地一個勁兒追問我:“你到底幹什麽了?怎麽把我們指導員給氣成那樣兒?”
這件事一直在朋友圈中傳為佳話,大家都覺得我牛掰得沒話說了,其實我一直沒好意思告訴大家,我當時也不知道腦子裏在想什麽,真沒看出來那個是警車!
四爺在我的房子裏轉了一圈兒,老實不客氣地說道:“兄弟我如今可是無家可歸了啊,跟你這兒借住兩天沒意見吧?”
“你看看我家這點兒地兒,你能找出個犄角旮旯的把自己塞下就行。”
“這不門廳還有張小沙發呢嘛,湊合能睡下就行,我要求不高。再說我也不白住呀,你們上次不是想讓我幫你們寫什麽電影劇本嗎?就拿那個抵房租了啊!”
“嘿,那你應該上阿然她們家住去,憑什麽抵我的房租啊?”
“廢話,人家能讓我住嗎?行了,你們倆私底下再單算賬去吧,反正我就看上你這兒了!說說吧,你們到底想讓我寫什麽啊?”
這事兒我也說不清楚,於是撥通了阿然的手機,阿然聽說四爺真的回心轉意,頓時拿出了領導的款兒,煞有介事地說道:“電影嘛,是集體智慧的結晶,需要大家共同探討。這樣吧,星期六下午老地方開個會,把老煩也叫上,要不然三缺一。”
周六下午2點,地安門避風塘的3號包間裏,我、阿然、四爺、老煩圍坐一起,在清脆悅耳的麻將聲中召開了劇組的第一次常務會議。
“就我覺得吧,”我一邊碼著牌一邊率先開始發表見解,“現如今這電影,要想拍得有點兒深度,要麽就得反映人生,要麽就得反映人性,能把這兩樣摻一塊兒反映反映當然就更好了。”
“這範圍也忒大了點兒吧,”四爺把麵前碼好的牌往前推了推,“再說什麽是人生啊?這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
我躊躇滿誌地朝著桌上的長城揮了下手:“人生,就是這一摞一摞碼好的麻將牌,屬於你的那副牌其實早就注定好了,但到底是香張兒還是臭張兒,你得一張一張翻開看了才知道……抓牌抓牌!”
一把牌抓完,老煩鬱悶地歎了口氣:“人生啊,就是即便抓了滿手的爛牌,也得硬著頭皮把一局打完……南風,先打南不輸錢!”
四爺也被我們勾得來了靈感:“人生就像玩兒吃碰提,輸贏絕大部分取決於你自己的手氣背不背,就算有那麽點兒貴人相助的機會,也隻能留到關鍵時刻再用……先把我這張沒用的五魁給打了吧,省得待會兒到關鍵時刻我自己給你們當貴人了。”
“當然人生跟人生也是不盡相同的,”我胡扯得上了癮,興致盎然地繼續說道,“剽悍的人生就像攢大牌,雖然有可能把把被人屁,但隻要成功一次就算抄上了;穩妥的人生就像一路小屁走向勝利,雖然每次都隻能撈點兒小錢,但貴在堅持不懈、積少成多。”
“那人性呢?說說人性吧。”
“人性?那就更簡單了,人性就是寧可我拆了自己的牌不和,我也不能點炮讓別人和,這就叫人性!”
“嗯,所以我就隻好自力更生了。”一直沒說話的阿然推倒了麵前的牌,“門清自提沒混兒,莊家16個、你們倆8個,拿錢來吧。”
三個男人唉聲歎氣地往外掏著錢,老煩邊掏邊嘟囔著:“千刀萬剮不和頭把,別怪我們沒提醒你啊。”
“無所謂,咱們社會主義新青年還就不信這個邪!你們繼續說繼續說,央視不是有個《藝術人生》麽,不行咱就拍個《麻將人生》得了,絕對有生活還低成本。”
我白了阿然一眼:“還說什麽呀說?我們這兒忙著說,您那兒忙著贏我們錢,你不是算計好了給我們下套兒呢吧?”
正說著,包間的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梳著馬尾辮、衣著樸素的瘦高女孩探進半個頭來,鼻眼長得挺清秀,隻是兩條眉毛劍拔弩張了些,讓她的整個麵部表情都帶了點肅殺之氣。
阿然看到她忙站起身:“櫻子,快進來快進來!介紹一下啊,這就是我經常跟你們提起的著名電影人--櫻子小姐!”
櫻子從容地走進屋,衝我們點點頭,嘴角掛著一絲矜持的笑意。阿然把四爺給拉了過去:“這位是四爺,著名作家。”
四爺忙謙虛地擺手:“別聽阿然瞎說,我不坐家,淨坐台--坐在陽台上。”
櫻子笑了,用略帶點兒外地口音的普通話說道:“那咱倆差不多,我是淨出台--出入電視台。”
我和四爺立刻互換了一下眼神--這個女人哪……不尋常!
“小屠、老煩。”阿然隨手指了下我們兩個,再沒有多餘的話。像我們倆這種小角色自然是沒什麽太多好介紹的,不像他們這些有頭有臉的文化人兒,動輒都能跟“著名”扯上關係。
老煩一看見姑娘就不知怎麽獻勤兒才好,忙不迭地招呼櫻子道:“來來來,你玩兒我這個,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我和四爺一起翻了下白眼--怎麽就從來不見丫對我們這麽大方過呢?
櫻子擺擺手:“不用不用,我不會,平時太忙了,沒空玩這些。”
我邊洗牌邊搭訕道:“像你們整天拍電影兒的,肯定認識好多漂亮的女演員吧?回頭給我們發幾個來認識認識唄?讓我們也受受藝術的熏陶!”
櫻子一本正經地說道:“不好意思啊,我們現在已然不拉皮條了!”
“別介呀,既然有便利條件,捎帶手開展點兒副業多好……”
“行了,別臭貧了!”阿然打斷了我,“櫻子過來是給咱們的電影出主意的,能不能別老打岔啊你?”
“對,還是說正事兒吧,”櫻子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勢,“先說說你們討論得怎麽樣了?”
阿然哼了一聲:“你看他們像能討論出什麽正經東西的人嗎?剛跟我白活了一大通什麽人生啊人性的,這幫口兒犯純粹就是跑這兒過嘴癮來了!”
櫻子的神情有些不屑:“別老搞那麽深沉的。現在好多拍電影的都愛犯這毛病,尤其是年輕一代,就喜歡為賦新詞強說愁,自以為多有深度,其實在別人看來純粹就是裝13,最後都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我覺得像你們這種沒什麽經驗的吧,就拍點兒原汁原味的東西就行了,真實點兒、不那麽做作的,可以帶點兒小思想,但千萬別裝13……咱也別說自己是第七代還是第八代,要做就做最好的一代,拿無知當個性也沒關係,就是骨子裏得狂才能有創作的熱情……你們既不是大學社團,也跟學院派沾不上邊兒,基本就一裸奔,那也得有使命感,在挫折中不斷成熟……”
櫻子對著我們高談闊論了半個小時,其間接了十幾個電話,最後終於風風火火地走掉了--也不知道所謂的電影人是不是都這樣,甭管真忙假忙都看著跟打了雞血似的。
“這姑娘平時特拿自己當個人物吧?”櫻子走後我問阿然道。
“嗨,搞藝術的嘛,總歸是有那麽點兒盛氣淩人,正常正常,習慣了就好!”
“我覺得還行,真的。”老煩插話道。
我和四爺一起笑了起來:“你覺得誰不行啊,隻要是個母的?”
打完第八圈的時候剛好晚上10點,阿然以一卷三的光輝戰績大獲全勝。雖然劇本仍然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但能有這樣的結果,阿然也還是相當滿意的!
寒風凜冽的街頭,我們四個人縮手縮腳地在公交車站等著末班車,我邊抽煙邊小範圍地四處溜達;老煩纏著阿然扯一些不著邊際的閑篇;四爺蹲在站牌下麵,目光呆滯地拔著自己的胡子。從我們麵前經過的,有流光溢彩的豪華小轎車,也有裹著笨重的棉衣圍巾、蹬著自行車艱難地頂風前進的人。
四爺忽然仰起頭發問道:“你們說,像咱們這樣的人,到底應該算什麽階層啊?說是窮人吧,又比人家真窮的多少過得逍遙點兒,說不是窮人吧,有時候又真為吃不上飯發愁;說沒文化吧,正經也受過點兒高等教育,說有文化吧,又整天幹得都是不務正業的事兒……”
老煩幹笑了一聲:“什麽階層?不靠譜階層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那種!不過別把我算進去啊,我可覺得我自己是挺靠譜一人!”
“不靠譜?”阿然靠在站牌柱子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天,“這話聽起來倒是有點兒意思,我想想……不靠譜……不靠譜的日子……不靠譜的生活……不靠譜地活著……就這麽不靠譜地活著……哎哎哎,怎麽樣怎麽樣?這個標題挺牛掰吧--《就這麽不靠譜地活著》!”
大家心不在焉地點頭附和:“還行!”
阿然自顧自地激動著:“四爺,這個片名我要定了,剩下的事兒可就全交給你了。現在就等於是命題作文,你就圍繞這個題目想就行,盡量開闊思路啊!下禮拜,還在老地方,我們一塊兒驗收你的勞動成果。”
“別老地方了行嗎?”四爺表情哀怨地看著阿然,“還惦記著卷我們哪,您還讓不讓我們活了?既然是讓我想,那就我說了算,咱們改去寬哥的翅吧吧,今天誰贏錢誰請客啊!”
第六章
第二周的會議最終沒能如期舉行,在這一個星期裏,每個人都變得神神叨叨。
先是老煩。打完牌那天的當晚,我回到家中剛躺下想睡,老煩就打來了一個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的電話,跟我說了一大堆不知所雲的廢話,直到最後我才弄明白他想表達的中心思想是:讓我幫忙問問阿然,櫻子有男朋友沒有。
也算是家門不幸,攤上這麽一個沒出息的哥們兒。我隻想睡覺,困得沒精力再跟他多說什麽,隻能敷衍著先答應了下來。
老煩還在千叮嚀萬囑咐、一百八十個不放心,我不耐煩地摔了電話,剛閉上眼,四爺的呼嚕聲就如炸雷般在耳邊響起,差點兒把我從床上給震下去,我這才記起來家裏還多了這麽個強行跑來安營紮寨的主兒呢。
呼嚕聲時而高亢昂揚、時而婉轉曲折,在耳邊縈繞不去,我痛苦地用被子蒙住頭,輾轉反側了很長時間,總算熬到神經麻木、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我抓起電話就想罵人,耳邊卻傳來了同同甜甜嗲嗲的聲音:“親愛的,睡覺姿勢不對,快起來重新睡!”
“嗬嗬,真幽默,再見!”我惡狠狠地掛了電話關了機,重新躲在被子裏自我催眠:聽不見,我什麽都聽不見!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才好不容易睡了過去,沒過多會兒,床邊窸窸窣窣的響動又再次把我吵醒,睜眼一看,四爺正神采奕奕地坐在我床邊上網呢。
“老大,我說你就不能多睡會兒啊?”我的聲音已經近乎哀求了。
“當然不能!”四爺頭都沒回,斬釘截鐵地拒絕道,“都什麽時候了,我怎麽還能睡得下去?昨天晚上我前思後想地琢磨了一宿,就現在我身上這點兒錢,估計一個月都撐不過去。總得想點兒辦法吧?班兒咱們是死活不上了,我覺得找個兼職幹幹應該還可以,你覺著呢?”
我實在想不通四爺是怎麽能一邊打著連綿不絕的呼嚕一邊思考了一整夜生計問題的,隻能說我身邊這些同誌都太讓人佩服了。我懶得搭理他,翻了個身剛想繼續睡,家裏的座機又響了起來,還是老煩:“那什麽,你幫我問阿然了嗎?”
“剛他媽幾點啊???”我忍無可忍地咆哮了起來,“你們丫一個個都磕了搖頭丸啦?你們不睡我還睡哪!想問自己問去,老子伺候不著!”
老煩趕緊掛了電話,四爺也關掉電腦,躡手躡腳地溜出了房間--世界終於清淨了!
從這天開始,四爺每天東跑西顛、神出鬼沒地找他的兼職,老煩則是一下班就跑到我家裏來蹲點兒,來了什麽也不幹,就愁眉苦臉地往沙發裏一縮,甭管說什麽話題都會拐彎抹角地往阿然身上扯。我知道他跟阿然沒那麽熟,不好意思直接找阿然問什麽,所以隻能來糾纏我,但我打定主意裝傻充愣,不管他怎麽暗示,就是不順著他的話茬往下說。
三天後,老煩再也按捺不住了,一見到我就攛掇道:“哎,咱們那劇本弄得怎麽樣了?我覺著這種事兒就得多聊,反正你跟家待著也沒事兒幹,要不然我跟你一塊兒,咱倆去找阿然再說說唄。”
“喲!”我故作驚訝狀,“您什麽時候把自己劃到我們這堆兒裏了?您好好的一個國家公務員、人民的公仆,可千萬別跟著我們自甘墮落,我們罪過大了去了!”
“這話說的,我雖然沒什麽文藝細胞,但是我對這個搞文藝的人,一向還是很敬重的。”
“哦,謝了啊。那你就躲遠點兒偷偷敬重去吧,我們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不用非上趕著往前湊。”
“我說咱們不帶這樣兒的啊!”老煩氣急敗壞地蹲在了地上,“你明明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幫個忙又怎麽了?我也老大不小的了,我看上個合我心意的容易麽?”
我嗤之以鼻:“隻要是個女的就沒有不合你心意的,有什麽不容易的啊?讓你合人家心意倒是挺不容易的。實話告訴你啊,我給阿然打電話問過了,阿然說她也不清楚櫻子什麽情況,不過答應找她本人直接問問,這不是還沒給我回話兒呢嘛,你就一天都等不了了?多大出息啊。”
老煩又激動地站了起來:“所以我說咱們去找她一趟啊,興許她給忘了呢?見著咱們不就想起來了嘛!”
“行行行,”我不耐煩地起身披上了外衣,“攤上你這麽個兄弟我算倒了八輩子血黴了。一會兒先請我去吃頓烤肉打打牙祭,完了我就帶你去阿然那兒。”
老煩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後:“那什麽,樓底下的烤串兒行不行啊?反正不都是烤出來的麽,吃著還省事兒,你看……”
我二話不說,扔下手裏的車鑰匙就開始*服,老煩趕緊攔住:“別別別,烤肉就烤肉,您想吃什麽咱就吃什麽,行了吧?”
我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抓起鑰匙出了門。
阿然的父母剛好出差,我和老煩因此得以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坐在阿然的臥室裏,被四麵貼滿了照片的牆壁所環繞,都是用各式各樣的LOMO相機隨手拍下來的,目光所及之處,總能瞥到幾張熟悉的麵孔,看得久了,竟有一點眩暈的感覺。
阿然向來是個聰明人,一看我帶著老煩來找她,就立刻明白了我們的來意。扔給我們一人一個蘋果後,阿然向老煩解釋道:“你看我這記性,一直忘了告訴你了,你想知道的事兒我幫你打聽了,櫻子還真沒男朋友。”
“哦哦!”老煩故作淡定地點頭,嘴角卻已經開始抑製不住地向上翹,“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就覺得小姑娘一個人在北京也挺不容易的,萬一要是病了,或者遇上點兒什麽難事兒,身邊也沒個人照應一下……”
我就討厭老煩這種拐彎抹角、唧唧歪歪的性格,於是故意岔開話題開始跟阿然聊別的,老煩在旁邊抻長了脖子,抓耳撓腮地等了半天,終於忍無可忍地大聲問阿然道:“那你倒是跟她提我了沒有啊?”
我哈哈大笑:“憋死你了吧?讓你丫裝!”
阿然也樂了:“提了提了。我跟櫻子說,我那個叫老煩的哥們兒對你印象不錯,你要是樂意呢,就找個時間一起出來坐坐。櫻子倒是挺大方的,說反正都是朋友麽,以後大家一塊兒多玩玩就互相了解了,真要有感覺就順其自然唄,就甭整那麽刻意了。”
“那行那行,”老煩樂得滿臉是褶兒,“那你們以後拍電影算我一個唄,讓我打個下手、跑個腿兒什麽的都行,要不然我也沒太多機會見著她啊。”
“想入夥?沒問題啊,拿錢來吧!”我衝阿然擠了擠眼睛,“我們這可是大家湊錢拍片兒,我們幾個都投錢了,你打算投多少啊?”
老煩紅頭漲臉地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要不然,我……拿兩千……?”
“行了你就別擠對他了,”阿然笑道,“你這不是活要他命嘛!別著急啊老煩,不用你掏錢,願意過來白幹活的我們都歡迎。哎,四爺怎麽沒跟你們一塊兒過來啊?他不是住你那兒呢嗎?”
“中午就出去了,說是有個麵試。”
“麵試?他不是不願意上班嗎?那劇本他還弄不弄了?”
“他是要找兼職,劇本他也沒說不弄,可是他說他快沒錢了,先填飽肚子要緊,幹咱們這個不是拿不著錢嘛,隻能先往後排排。”
“找兼職還麵的什麽試啊……”阿然嘟囔了一句,“算了,隨他去吧,反正我這邊也有點兒別的事兒要忙。”
我今天第一眼看見阿然就覺得她有點兒不對勁--平時一貫不修邊幅的她,今天卻明顯是剛剛精心地梳妝打扮了一番,從眉眼到穿著都透著鮮亮,而且整個人還煥發著一種異樣的神采,精神也顯然處在非常亢奮的狀態。
“你這是遇上什麽好事兒了,連你最鍾愛的電影都顧不上了?”我滿腹狐疑地問道。
阿然笑笑地看了我一眼:“還真是好事兒,還記得我那個初戀情兒嗎?”
“記得啊,不過我覺得你那個不叫初戀,叫單戀。你喜歡人家,人家又不喜歡你,前幾年人家在上海結婚你不是還惦記著跑人家婚禮上拿硫酸當花兒撒來著?怎麽著,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哪?”
“對對對,就是他!”阿然眉開眼笑地說道,“本來我也沒怎麽惦記著了,可是這兩天剛得到一個天大的喜訊--你猜怎麽著?丫居然上個月離婚了!”
我白了阿然一眼:“你這幸災樂禍得也有點兒過了吧?瞧人家離個婚把你給高興的!”
“我不是光高興他離婚,關鍵是他離婚以後又主動聯係我了,還跟我說覺得以前挺對不住我的,辜負了我對他的一片真心,還說打算最近就來北京看看我,好好補償補償我。”
“哎喲喂……讓我說你點兒什麽好啊?我一向覺得老煩是咱們這些人裏邊最沒六兒的,敢情您也二得跟他有一拚,整個兒一半斤對八兩啊你們倆。”
“嘿,別什麽事兒都扯上我啊,我招你了?”坐在旁邊亂按電視遙控器的老煩抗議道。
我沒搭理老煩,繼續痛斥阿然:“你還美哪?人家這純粹是空虛寂寞無聊拿你當填空兒玩兒呢,這點兒事兒你還看不出來啊?你還覺著他真能對你有什麽正經想法兒?我說你長點兒誌氣好不好!”
“我管他什麽想法兒呢!”阿然沉下臉,一句話就把我噎了回去,“我這人就是占有欲強,怎麽了?我喜歡的東西要不著我就不爽,要著了我心裏就痛快了,就這麽簡單,他什麽想法兒關我屁事兒啊,我說過打算跟他白頭偕老、天長地久來著?”
我無奈地點頭:“對對對,您多瀟灑啊,您喜歡誰就弄過來玩兒玩兒,玩兒夠了想扔就扔。我不也是讓您給玩兒膩了就扔一邊去了麽。”
“這叫什麽話啊?你現在不是跟同同好著呢嘛,我跟裏麵摻和著算怎麽回事兒?”
“你少跟我提同同,我跟同同在一塊兒還不是因為你……”
我和阿然忽然一起閉了嘴,因為老煩正在一邊驚疑不定地看著我們倆。僵持了幾秒鍾後,我抓起沙發上的外套衝老煩揮了下手:“走走走,回家睡覺去,困著呢!”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發地開著車,老煩坐在旁邊喋喋不休:“說真的我一直就懷疑你跟阿然有一腿,沒想到你們倆還真就有一腿,幸虧我是沒動過追阿然的念頭,要不然豈不壞了咱們兄弟間的情分。不過說實話,阿然這樣兒的也不太合我的口味,也太沒女人味兒了,櫻子就不一樣,嘿嘿……哎,那同同又是怎麽回事兒啊?你不是不喜歡同同嘛,那時候害得人家小姑娘挺傷心的,我還好心幫你開導人家來著呢,怕你多心就沒跟你說。要我覺著吧,同同比阿然好多了,你那時候怎麽就看不上呢?怎麽現在又突然跟人家在一塊兒了?這事兒還是有點兒不對……我想想啊……你上次好像提起過要讓同同她爸給你們的電影投資來著……啊,你不會是假裝跟同同好,然後讓同同幫你們跟她爸要錢吧?哎喲,這樣兒可不好,太不好了,真的。我說……”
“你他媽有完沒完?”我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老煩的後腦勺上,“再瞎叨叨信不信我一腳把你從車上踹下去?”
老煩終於不做聲了,車裏變得異常安靜。一盞盞路燈從窗外掠過,我們的臉忽而陰沉忽而慘白,我的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般,越來越堵得難受。
我也說不清自己這是怎麽了,一直以來我都很滿意於自己和阿然的關係,我討厭女人的獨占欲,而阿然就不會,她不用我對她負責、不會纏著要和我結婚,不幹涉我的自由也不占據我太多的精力和時間。可是當她突然要飛奔向別人的懷抱,嫉妒卻立刻像毒蛇一樣爬滿了我的整個心--我第一次發現男人竟是如此虛偽的動物。
回到家,四爺正坐在我的電腦旁邊,十個手指頭上下翻飛地敲打著鍵盤。見我進屋,四爺眉飛色舞道:“嘿,這回我可正經找了個不錯的活兒--給電視台一個生活短劇欄目寫小劇本。那欄目我以前看過,就那種惡俗的爛劇,我一天編它十個八個也不成問題。一個劇本八百塊呢,怎麽樣,還幹得過兒吧?”
“嗯,挺好。”我疲憊地爬到床上,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忽然很想跟四爺聊聊。
“哎,”我輕輕踢了下四爺的後背,“我問你個問題啊。就你們這些文化人兒,整天描寫情啊愛啊的,你跟我說說這愛情到底是怎麽個東西啊?”
“喲,屠爺今兒怎麽這麽有雅興,都跟我探討上這麽風花雪月的問題了?”四爺略帶詫異地回頭看了我一眼,“不過說到這個話題,那可真深了去了,這要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那還值得我這些同行們搜腸刮肚地寫它嗎?愛情這個東西啊,隻能說每個人和每個人的理解都不一樣,就算是同一個人,他在不同時期的理解也不一樣。所以你自己覺得愛情是怎麽回事兒,它就是怎麽回事兒,用不著問別人。”
“問題是我就一直沒找著感覺啊。”我伸手摸過散落在床頭的煙點了一根兒,“你說我也活了小三十年了,女人有沒有?有,而且還不算少。但你要問我愛過哪個女人沒有,這我還真說不上來。什麽是愛?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我就知道肯定跟上床不是一回事兒。哎,要不然你說說你自己吧,你對你媳婦兒肯定是愛情,這沒錯兒吧?你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反正剛開始的時候吧,就覺得因為有了這個人,什麽都變得特美好,一天見不著就想得不得了,見了麵就臉紅心跳,隨便說句話都得高興半天。後來在一塊兒時間長了,也就慢慢變得平淡了,你看我們倆現在都天各一方這麽長時間了,我也沒覺著有什麽不適應的,可是也沒覺著這個人離我有多遠,好像還是在我身邊一樣。甭管我在哪兒、在幹什麽,她都在我心裏邊兒裝著呢,你說這個算愛情嗎?我覺得應該是吧。”
“那她要是喜歡上別人了,要跟你分開,你會是什麽感覺啊?”
“那估計怎麽也得跟死過一回一樣。你想啊,就好比你身上這層皮,平時擱你身上長著你也沒什麽感覺吧?可要真給你扒一層下來呢?就這意思!不過話說回來,我要是不想嚐這個被扒了皮的滋味兒,還真得有點兒危機意識。古人說得好啊,貧賤夫妻百事哀!連魯迅同誌都說了,愛情必須得有所附麗。我再怎麽說愛她、她再怎麽說愛我,我要是天天讓人家喝西北風兒人家也沒法兒跟我過,你說是不是?”
“不用那麽悲觀吧?”我不以為然道,“這不是還有你父母幫襯著呢,再不濟結了婚房子肯定少不了你們的,這年頭有了房子人生就算踏實一半了,剩下的,哪兒還刨不出點兒吃飯穿衣的錢來啊?”
“嘿喲,我現在還真就不敢死抱這個指望。我們家老頭兒老太太現在已經開始痛定思痛了,覺得以前給我創造的條件太好,以至於我一點兒都不懂得生活的艱辛,所以才整天這麽不著四六的,這不是現在已經打算跟我決裂,讓我自食其力了麽。其實我也挺鬱悶的,你說我又沒幹什麽壞事兒,我又沒出去坑蒙拐騙、殺人放火,我不就是有那麽點兒理想麽?不過你說我要是就一個人吧,理想點兒也就理想點兒了、不現實也就不現實了,可現在怎麽說也是倆人兒,也不能光想著自己……唉,兼顧,兼顧吧,也隻能先這麽著了。不說了啊,你睡你的覺,我還得趕緊寫字掙飯吃。”
我掐滅煙頭翻了個身,打算好好睡一覺忘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不痛快,但耳邊劈裏啪啦的打字聲卻讓我直到深夜還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裏那一點點難受的滋味。
第七章
星期六一大早,阿然打來電話:“下午送我去趟火車站!”
“幹嗎?不是說好了今天下午開會嗎?”
“先不開了,我去趟上海。”
“哦,人家沒空過來,你就自己跑過去。”我冷笑了一聲,“這就是傳說中的千裏送那什麽吧?你至於這麽饑渴難耐嗎?”
“少廢話,送不送?你不送老子自己打車去也一樣。”
“不是,咱這電影還拍不拍了?”我悲憤地對著電話吼了一聲。
悲憤的不隻是我,老煩對這件事的反應比我強烈多了:“不負責任,這絕對就是不負責任!太不像話了,怎麽能這樣呢?張羅著要拍電影也是她,撂挑子不管也是她,這叫什麽工作態度啊?這不是拿我們大家夥兒開涮嗎?別人不說,就說四爺吧,都苦思冥想一個星期了,人家容易嗎……”
“別別別,別拿我說事兒!”四爺笑笑地打斷了老煩的話,“你是因為見不著櫻子了才這麽痛心疾首的吧?”
老煩嘖了一聲:“看看,小人之心了不是。當然我承認這也是事情的一個方麵,但是無視我那是小問題,無視您的勞動那就是大問題了,對吧?”
四爺擺擺手:“說實話啊,我還真沒顧上想這電影的破事兒呢,所以這會不開也就不開了,正合我心意!”
老煩頹然地歎了口氣:“唉,我怎麽就攤上你們這麽一幫不靠譜的朋友?我這終身大事還能指望誰啊?”
下午四點,我開著大腳帶阿然趕赴火車站,一路上賊心不死地進行著最後的策反。
“你說你千裏迢迢地跑到上海,也無非就是幹幹那種事兒,值當的嗎?要我說吧,咱們不如現在立馬掉頭回我家,隻要燈一關上,誰和誰能差多少啊?我也不介意你把我想象成別人,你還把路費省下來了,你覺得這個建議怎麽樣?”
“嗯,聽上去還不錯,”阿然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不過我有個更好的建議,你完全可以隨便帶個女孩回家,然後關上燈,把她想象成我!”
“靠,我憑什麽想象成你啊?太自戀了可不是什麽好事兒!你還別不信,我今天還真就非得帶回去一個不可。”我抻著脖子四處望了望,指了指前方不遠處走著的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孩,“就那個吧,怎麽樣?”
阿然笑道:“行啊,我沒意見,但願她別是那種背麵看想犯罪,正麵看想自衛的類型。”
我沒搭理阿然,徑直把車停在了女孩的身邊,下車後熱情地對女孩伸出了手:“你好小姐,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名電影導演,正在為劇組挑選演員。我覺得你的形象和氣質很適合演我們這部片子的女主角,咱們能找個地方好好談談嗎?”
女孩不屑地瞟了我一眼:“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年頭導演就是流氓的代名詞,糊弄誰啊!”
女孩甩了下頭發凜然而去,我訕訕地收回了那隻備受冷遇的手,一扭頭看見阿然正坐在車裏狂笑不已。
北京火車站,一個無論什麽時間都人潮洶湧的地方,我混跡在站前廣場的人群裏,無計可施地看著阿然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進了站,背影很快淹沒在無數攢動的人頭間。我百無聊賴地發了會兒呆、抽了根兒煙,轉身溜溜達達地向停車場走,邊走邊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屠老師?你終於有空理我啦?”同同每次接到我的電話都無限驚喜,“我以為你還沒忙完呢!”
前些天我告訴同同自己最近很忙,沒空陪她,同同對此深信不疑。實際上我在家閑了一個星期,哪兒都沒去。
此時同同無條件的信任很是給了我一些安慰,語氣也不自覺地溫柔起來:“再忙也得過周末啊。晚上有事兒沒有?沒事兒我陪你出去玩玩吧。”
“啊?真的?去哪兒都行嗎?”
“當然,你說了算。”
“那你一會兒過來接我吧,我在家等你!”
夜幕降臨,工體一百那些千奇百怪的霓虹燈在夜空中一盞接一盞地綻放開來,閃爍著詭譎迷離的光影。同同穿著層層疊疊的紫紅色哥特式蓬蓬裙、塗著金光閃閃的眼影和口紅,牽著我的手跨進了唐會的大門。剛一進去,我們就立刻被撕心裂肺的電吉他聲和震耳欲聾的架子鼓聲所包圍,漆黑底色的空間裏,到處是瘋狂旋轉的七彩激光和肆意搖擺的人影,沒出一分鍾,我的心髒就開始難受起來。
一個半開放式的小包間裏,我見到了一群奇裝異服、嘻嘻哈哈的少男少女,一人頂著一腦袋雞窩似的亂發,有幾個男孩甚至還畫了妖媚的眼線。我原本以為同同今天的打扮就已經夠驚悚了,但和這些孩子比起來,她實在算得上是中規中矩。
“這是我男朋友,屠老師。”同同挽著我的胳膊,頗為自豪地向他們介紹。
一個臉塗得像吸血鬼般慘白的女孩端著酒杯湊過來,很是自來熟地攀住了我的肩膀:“大叔,喝一杯吧!”
“叫誰大叔呢?”同同推了吸血女郎一把,半是戲謔半是嗔怪。
我敷衍地喝了幾杯洋酒,酒精的作用加上聲光電的強刺激,讓我覺得一陣陣胸悶、反胃。同同被朋友們拉去舞池裏high了,我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地溜出了門外,坐在路邊的圍欄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渾身上下舒展了許多。
剛抽了根兒煙,同同就從裏麵尋了出來:“你怎麽跑這兒坐著來了?不喜歡在裏麵玩兒啊?”
“唉,老啦!”我深深地歎息著,“實在是不適應這種鬧騰的地方了。再說跟你們一幫小屁孩兒有什麽可玩兒的?不是我說你,你這交朋友的品味可有待提高,都什麽呀一個個奇形怪狀的!”
同同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說你是大叔,你還真快成大叔了。周末到這種地方玩兒,打扮得出格點兒不是很正常嘛,平時人家可都是好孩子,都比我用功、比我學習好。”
同同的話讓我有些哭笑不得--用學習好這件事來自誇或是誇別人,對我來說已經是太遙遠的事情了。有那麽一瞬間,我真覺得自己像帶了個閨女一樣。
“算了,你要實在不喜歡這兒咱們就去別的地方玩兒吧。”同同妥協地摸了摸我的頭發,“你跟這兒等會兒,我進去跟他們打個招呼就出來。”
同同嘴裏的“一會兒”顯然不太靠譜兒,我在外麵足足幹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是沒看見她的影子,最後隻好又起身走回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剛才待過的小包間裏此時一片混亂,同同和那個吸血女郎正倒在地上扭作一團,互相撕扯著對方的頭發,吸血女郎慘白的臉上多了好幾道新鮮的抓痕,而同同的左眼眶則烏青一片。其他孩子們圍在旁邊,不知道該怎麽拉開這兩個人,舞池裏激烈的鼓點聲像是在給這場惡戰伴奏。
我衝過去一把將同同從地上揪了起來,連拖帶拽地往外走,同同在我懷裏張牙舞爪地亂撲騰,一副還要衝回去拚命的架勢,直到我把她硬塞進車裏,才漸漸安靜了下來。
開車回去的路上,我一直保持沉默,同同可憐兮兮地坐在那兒,每隔幾分鍾就偷偷瞄我一眼,最後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地問道:“生氣了?”
“生什麽氣呀,你又沒揍我!就是覺得人不可貌相啊,平時怎麽看你也是個乖乖女的形象,沒想到也能這麽生猛,那剽悍的勁頭一點兒都不比太妹差。我現在可有點兒怕你了!”
“別呀,”同同對著反光鏡理了理亂七八糟的頭發,“我這可是第一次跟人打架,也沒占著什麽便宜,看這眼睛腫的。”
“到底為什麽動手啊?開始不還好好的?”
同同氣鼓鼓地撅了撅嘴:“誰讓她說你壞話的!我回去說要走,她就說你怎麽找這麽一男朋友,又老又土又不會玩兒,還一看就是個大男子主義。”
“這就至於打架啊?”我有點兒好笑,“她說的其實沒什麽錯,你本來就多餘帶我去,他們不喜歡我是正常的,我也一樣不喜歡他們。”
“可是我喜歡你呀,當然想讓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是我喜歡的人,就不許他們說半句不好。”
我愣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從反光鏡裏看了看同同一片青紫的眼眶,沒來由地歎了口氣。而同同卻已經忘了這回事似的,趴在車窗邊專注地看著流動的車河。
車到同同家樓下,同同仰起臉滿懷期待地看著我:“上去坐會兒好不好?我爸出差了,我媽也不在,保姆讓我給放假了,家裏就我一個人。”
“還是別了,”我趕忙搖頭,“要是讓鄰居看到你大半夜的領個男人回家,難保不傳到你家大人耳朵裏;就算不傳到他們耳朵裏,讓別人背地裏說你閑話也不好啊,是不是?”
“我才不在乎呢,不過你要是擔心那就算了。”同同忽然伸出胳膊環住了我的脖子,“那你親親我吧,你還沒親過我呢!”
我胡亂地在同同額頭上親了一下,同同指著自己圓鼓鼓的嘴唇不滿地抗議道:“不是額頭,這兒,親這兒!”
我皺起了眉頭:“你看你那一嘴口紅……”
“不管不管,你又不去見誰,一會兒回家自己擦掉不就得了。”
同同用又青又腫的眼睛盯著我的臉,我實在找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隻得閉上眼睛低頭吻了下去。接觸到兩片柔軟嘴唇的一瞬間,我的腦海裏電光火石般掠過了阿然的影子。在這樣一個同同為了我和朋友大打出手,而阿然卻正飛奔向另一個男人懷抱的夜晚,我果然毫無良心地把懷裏的同同想成了阿然。
阿然臨走前說的那句話,算是一語成讖……
第八章
苦苦堅持了24小時之後,我終於再也忍不住,給阿然打了個電話。阿然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沒精打采,我惡毒地猜想也許是運動過度的原因。
“我沒什麽事兒,就是想祝你春夢了無痕!”我酸溜溜地說道。
阿然懶洋洋地說:“春什麽夢啊,老子在北京呢!”
“啊?”我驚得跳了起來,“不會吧?大老遠的去都去了,還不多爽兩天,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人家不願意讓我在那兒待著,我也不能死賴著不走吧!”
“什麽?”我一時有點搞不清狀況,停了一下後試探地問道,“要不然你來我這兒吧,咱倆泡點兒茶慢慢聊。”
阿然沉默半晌才吐出了兩個字:“行吧!”
我從櫃子頂上拿下我那包存放時間已經超過七年的普洱熟茶餅,打開外麵的宣紙,取過茶刀,拔下五彩絲線纏繞的刀鞘,用力撬下了一小塊茶葉,在布滿細碎裂紋的紫砂小茶壺裏戳碎了;兩個造型別致的小茶杯在茶池上擺開;晶瑩剔透的大肚玻璃壺裏裝了礦泉水,架在小小的酒精爐上,霧氣繚繞地慢慢燒著。
雖然總體來說,我的生活絕對算得上艱苦樸素,但是一旦迷戀上某些事物,我就會變得非常的在意和講究。去年在朋友的蠱惑下迷上了喝普洱,於是四處淘換了上好的茶葉和全套的家什,經常一個人在家自娛自樂一下。偶爾也拿來招待朋友,不過能享受此待遇的多為女孩。要是給老煩之流喝這東西,那不是等於暴殄天物嗎?
阿然到的時候,水也燒開了。我泡了第一遍茶,先拿來洗了杯子,然後再泡第二遍,這次才是用來喝的。濃鬱而又清透的酡紅色在杯子裏蕩漾開來,我端起兩杯茶,一杯遞給阿然,另一杯放在唇邊輕輕地吹了吹,心滿意足地一飲而盡。
“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兒啊?”我放下茶杯,扭過臉去問盤腿坐在地毯上的阿然。
“唉,說出來都傷自尊。”阿然長歎一聲,仰麵朝天地躺了下去,“我屁顛屁顛地大老遠跑到上海,還想著是要安慰人家呢,沒想到人家見了我反倒更鬱悶了,對著我都沒什麽話,就一個勁兒地說自己忙,讓我先回北京。我心說不是你先主動勾搭我的嗎?怎麽見了我就這態度?先開始還以為他是剛離婚受刺激太大才這麽喜怒無常的呢,還耐著性子百般撫慰,結果到最後把丫逼急了,終於說了實話。他說本來沒見我的時候吧,確實是想著要跟我續續前緣來著,可見了麵實在是找不著感覺。媽的你找不著感覺你招我幹嗎?可是人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再賴下去也沒什麽意思,就這麽著,到了上海屁股都沒坐熱呢,就又跑回來了。你說這叫什麽事兒,千裏迢迢送上門去人家都不希罕要,我就那麽缺乏魅力嗎?”
我安慰阿然道:“不至於不至於,其實我覺得你還行,也就是吧……怎麽說呢?就是人糙了點兒!你說你穿衣服不講究也就罷了,長這麽大連化妝品都不知道怎麽使吧?好歹也是個女人!還有說話大嗓門、脾氣太暴、不給人留麵子、洗衣服做飯沒一樣在行的……所以說啊,你就湊合跟著我這個不挑食的就完了,何必跑到上海自討沒趣呢?”
阿然把胳膊搭在臉上,躺在那兒半天沒說話。我喝了兩杯茶,看阿然還是沒有動靜,走過去輕輕踢了她一腳,然後蹲下身子用力地拉開了她的胳膊,隻見阿然緊閉著雙眼,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阿然哭,雖然明知道這淚水不是為我而流的,但心裏某個柔軟的部位還是立刻就狠狠地疼了一下。
隻是我早已習慣用冷嘲熱諷來掩飾內心的波動,所以仍然歪著嘴笑了:“哎喲,怎麽還哭了?沒看出來心靈這麽脆弱!你是為那男的啊,還是為我剛才說的話啊?要是為那男的,您也是情場上大風大浪都過來的人了,不至於為這麽個早就該歸入曆史塵埃的人想不開吧?要是為我剛才說的話,你跟我在一塊兒這麽多年還不知道我這張嘴?還拿這個當真啊?”
“老子誰都不為!”阿然氣哼哼地抹了把臉,“就是想要的東西要不到,有挫敗感!我沒想跟他認真來著,但是一個女人被男人拒絕了總歸是很受打擊。我討厭這種失敗的感覺,讓人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了似的……”
“怎麽會,不是還有您夢寐以求的電影事業呢嗎,導演同誌!對了,說到電影的事兒,你不是要拍什麽‘不靠譜地活著’嘛,別說我覺得你這次這事兒就挺不靠譜的,要不然讓四爺直接寫你得了。”
“你是覺得我在上海丟人丟得還不夠,還想讓我到全國人民麵前丟人去是嗎?”阿然忍不住破涕為笑,忽而又神情嚴肅地認真思索了起來,對某些事物超乎尋常的狂熱所帶來的勃勃生機瞬間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又變成我熟悉的那個阿然了。
“還真可以考慮放到裏麵作為一個情節出現,”阿然想了一會兒之後點了點頭,“一切圍繞主題嘛,我自己也覺得自己不靠譜。對了,四爺哪兒去了?”
“回自己家過周末去了!”
“不是讓他們家人給轟出來了嗎?”
“嗨,那不就是老頭兒老太太氣頭上做個樣子嚇唬嚇唬他的嗎,就這麽一寶貝兒子,還真能斷絕關係啊?早就放話讓四爺回去了,這不四爺在我這兒住得挺爽,樂得沒人管,所以死扛著不回去嘛,就周末回去待兩天。”
“那咱們明天晚上開會吧,昨天不是沒開成嘛!”
“我倒是沒意見,問題是四爺根本還沒顧上想這事兒呢。”
“什麽?他怎麽這樣……”阿然剛要發作又泄了氣,“算了,我跟他誰也別說誰了,都夠掉鏈子的。不過你告訴四爺,下禮拜這會說什麽也得開,讓他無論如何也得想點兒什麽出來,要不然……要不然你就讓他搬回自己家住去,不是他自己說的拿劇本抵房租麽!”
“你們倆可真成,”我歎息道,“我這兒房子讓人白住著,完了還得去那得罪人的,這裏麵有我一分錢好處沒有啊?”
“別著急啊,你等電影拍出來的,好處大大的有!”阿然在地毯上翻了個身,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困了,想睡會兒。”
“床上睡去吧!”
“不用,就這兒挺好,你給我拿個被。”
我從床上抱了自己的被子蓋到阿然身上,阿然閉上眼睛,沒過多會兒就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必須承認,我最開始叫阿然過來的時候,確實是打了點兒如意算盤。可現在看著阿然熟睡中的臉,我竟然已經找不到一絲邪念。
我在阿然身邊坐下來,安安靜靜地抽著煙,忽然覺得,日子還長著呢……
第九章
星期六晚上,我、阿然、老煩和四爺浩浩蕩蕩地穿過喧鬧的後海,七拐八繞地鑽進了僻靜處一條窄窄斜斜的小胡同。
剛進胡同口,煙熏火燎的味道便撲麵而來,透過嗆人的煙霧,看見不遠處一座平房的房頂上閃爍著三個霓虹燈大字--“太委屈”。一個剃著光頭、披著軍大衣的精壯漢子坐在平房門口的火爐旁,一邊拿把破扇子扇著煙,一邊抬頭望著房頂上的霓虹燈發呆,火爐上架著的幾串雞翅正發出嗞嗞啦啦的誘人聲響。
“寬哥,忙著哪?有上門挨宰的?”我猛地拍了下寬哥的肩膀,寬哥嚇得渾身一激靈。
看見是我們幾個,寬哥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哪兒啊,我這兒自給自足解決晚飯問題呢。”
老煩指了指房頂:“這霓虹燈新添的?挺氣派啊!”
寬哥唉聲歎氣地搖頭:“別提了,這破玩意兒自打一安上我就天天瞅著它發愁--開著吧,一晚上白白浪費我多少電錢?不開吧,黑燈瞎火的更他媽沒生意了!唉,我現在一看見後海那片燈紅酒綠的我就起急,都快擠破腦袋了,怎麽就沒人知道往後邊這片兒溜達溜達?不是,你們幾個今天是來照顧生意的呀還是來吃蹭兒的呀?”
“別緊張啊寬哥,今天絕不吃蹭,阿然請客,該多少就多少,多收點兒我們也沒意見。”
阿然白了我一眼,寬哥眉開眼笑:“得,那我謝謝你們哥兒幾個了,我這兒好幾天沒開張了都。裏邊兒坐裏邊兒坐!”
大家呼呼啦啦地湧進了低矮的平房裏,幾張笨重的木頭桌子上到處油漬麻花,我們湊合挑了張還不算太髒的坐了下來,寬哥拿塊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布胡亂在桌子上抹了兩把。
“寬哥,你們這兒除了烤翅也有炒菜吧?”我大剌剌地問道。
“有,要什麽都有,就是快慢不敢保證啊,反正廚子就一個。”寬哥指了指自己。
“什麽都有啊?那來個宮保花生米!”
“沒聽說過,你們家有這道菜啊?”
“看看,死心眼兒了不是?你就不會做宮保雞丁的時候不擱雞丁隻擱花生米啊?”
“行,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啊。”寬哥點了點頭,“雞丁不放,花生米分量不變,菜價還按宮保雞丁的算,願意點你就點吧!我回頭還真得考慮把這道菜加到菜單上去,誰要點這個我算是賺上了。”
“那這也得算我一貢獻吧?這菜你就免費送了得了。”
寬哥氣不打一處來地撂下了正準備記菜的紙和筆:“我怎麽看你丫都還像是來吃蹭兒的!”
我們要了20串烤翅、10串烤饅頭片,又要了幾個涼菜和幾瓶啤酒,點完之後,寬哥就出去忙乎開了。沒過多會兒,寬哥進屋,把我要的宮保花生米扔在了桌子上。
“怎麽沒上涼菜先上熱菜啊?這也太不講究了!”
“放涼了不就成涼菜了嘛!”寬哥理直氣壯地說,“知足吧啊,哪兒那麽多臭毛病?也就看你們都是朋友,我還照顧照顧你們,別的客人來我們這兒,自己擦桌子掃地、自己上廚房點菜端菜,愛吃不吃,反正別指望有人伺候,惹煩了我還不賣你呢。”
“第一次聽說做服務行業做成你這樣的,這得算北京獨一號吧?”阿然笑道。
“豈止是北京啊,全國獨一號都差不多!”寬哥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這就叫企業文化,懂嗎?沒看我們店名都明告訴你了嗎?太委屈--不怕受委屈你就來唄!”
“那看來喜歡受委屈的人還是不多,要不怎麽老開不了張呢。”
“那是因為宣傳力度不夠,現在吃餐飲吃的不就是個特色嗎?我們店的特色就是這樣,隻能顧客拿我們當大爺,反正我們絕不拿顧客當上帝!”
“得,爺,那您受累先把我們的串兒給烤了吧。再怎麽委屈,也不能在飯館裏餓死活人不是!”
“這你放心,企業文化歸企業文化,職業道德歸職業道德。等著吧,一會兒就好!”
菜和烤串陸續上齊,大家擼胳膊挽袖子地準備大幹一場,隻有老煩打一進來就坐立不安、東張西望,這會兒終於忍不住問道:“我說,咱們這就開吃了啊?不太好吧?不是還有人沒到呢嘛!”
“誰啊?還有誰沒到?不是都到齊了嘛!”我和四爺故意裝糊塗。
“哦,”阿然咬著雞翅含混不清地說,“忘告訴你了,這不快過年了麽,櫻子前天就提前請假回老家了,怕走太晚了票不好買。”
老煩的臉上頓時寫滿了失望:“你怎麽不早說啊?”
“早說你就不來了是吧?”我瞥了老煩一眼,“你現在走也來得及,你走了我們還能多吃點兒。”
“沒有沒有,不是那個意思,飯還是要吃的,”老煩訕訕地抓起一串雞翅,“我就是說早知道應該去送送,那麽遠的路……”
盡管寬哥的企業文化匪夷所思了點,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烤翅實屬一絕,一口咬下去,從唇齒間一直香到骨頭縫裏,簡直讓人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大家都顧不上再說話,一個個悶頭苦吃,仿佛全然忘記了開會這回事。直到最後一個雞翅下肚,四爺才咂了咂嘴,衝寬哥豎起了大拇指:“就衝這烤翅,受點兒委屈絕對值!”
“那是,”寬哥自豪地挺起了胸脯,“哥們兒從小不好別的,就好給自己弄口好吃的,尤其愛吃燒烤,這都是多年潛心鑽研的成果,所以我的理想就是隻賣手藝不賣服務。”
“說到理想,”阿然用餐巾紙擦了擦手,“咱們也該言歸正傳了。四爺,說說吧,這些天都想出什麽來了?”
四爺清了清嗓子:“那什麽,寬哥,先給我來聽可樂!”
可樂拿來了,四爺拉開拉環喝了一口,把可樂放在自己麵前,正式開始了演說。
“咳,上次說這電影叫什麽來著?‘就這麽不靠譜地活著’是吧?那我先說說我對不靠譜這個詞的理解啊。什麽叫不靠譜?要按照一般的解釋那就是不著四六、做事兒不牢靠、嘴上沒把門的,反正就是特別惹人煩、絕不能輕易信任的那種。一個人不靠譜一回兩回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不靠譜、基本上就沒有什麽靠譜的時候,能把不靠譜演繹成一種生活常態,可想而知這種人得多遭人恨哪!但這要是在電影裏演出來,光讓人恨肯定不行,咱們得讓觀眾產生發自內心的理解,得讓他們關注人物的命運,對這個不靠譜的人的喜怒哀樂感同身受,這樣才是成功的作品。所以我們就得深入挖掘不靠譜的根源在哪裏?為什麽一個人會這麽不靠譜?為什麽他就不能和大家一樣本本分分地生活、活得讓周圍的人都滿意?那是因為他讓大家滿意了,他就不能讓自己滿意;因為大家都在過的生活不是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他選擇了讓自己高興、讓別人失望,所以所有的人都覺得被他忽悠了。他無心傷害別人,隻是大家都習慣了沿著固定的路線規規矩矩地走路,突然這個人說他要飛,而且還是不受約束地想往哪兒飛就往哪兒飛,於是走路的人很受傷害,於是他們就會對這個人說:遲早摔死你!其實對於這個人本身來說,他有錯嗎?沒有!但是有可能他在飛的過程中會發現飛行確實是一件很艱難的事,天上的世界也沒有看上去那麽美--風想吹死你、太陽想烤死你、老鷹想啄你的眼、就連麻雀也想在你頭上拉泡屎,總之天上有人對你這個闖入者虎視眈眈、地上還有人等著看你這個叛徒的笑話,你進退兩難、裏外不是人,你就隻好在一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狀態中亂晃--這個,就叫做不靠譜!我認為,不是我們忽悠了大家,而是現實忽悠了我們!
“就拿我來說吧,我身邊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像我的大學同學們那樣,平時在寫字樓裏上上班、到了周末喝喝咖啡打打球、沒事兒出個小差全國各地轉轉、貸款買套房子娶個媳婦生個孩子、到了30多歲混個單位的小中層、經常被各路獵頭們騷擾一下……這種生活我不是沒嚐試過,身邊的人倒都高興了,可是我自己是什麽感覺?我這麽跟你們說吧,大學畢業以後上班的那一年,公司的待遇還真是不錯,別的先不說,起碼飯局就多了去了,那一年什麽好東西沒吃過啊,可是再好的東西吃在嘴裏,愣是嚐不住味兒來。我那時候覺得自己老得一塌糊塗的,就覺得人生沒意思,好像已經一下活到頭兒了似的--行屍走肉吧,就得這麽形容;後來下了決心,不上班了,窮是真窮,可就算啃幹饅頭喝涼水也覺得是好的,起碼覺得每天都有希望有奔頭、覺得是真真正正為自己活著呢,這種感覺,那些按部就班生活了一輩子的人誰能理解得了?他們隻能認為你這個人太不靠譜。但是你還沒那麽灑脫,你不甘心讓別人小看你,所以你拚命掙巴著想要向別人證明點兒什麽,讓別人都知道你的選擇自有你的道理。可是你所向往的那個世界也沒有那麽容易接納你,對於早已經身處那個世界的人來說,你就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闖入者,人家在圈子裏混了十幾年甚至好幾十年的還待在最底層苦苦等著論資排輩呢,你一個什麽都不是的想上來就得道成仙?憑什麽?做夢去吧!但是這時候你已經沒辦法再退回原位接受那種已經被你放棄的生活方式了,怎麽辦?那就隻有頂著個不靠譜的頭銜繼續掙巴唄,隻要還掙巴得動,就得硬著頭皮把不靠譜進行到底--這種狀態就是我們必須讓觀眾能夠理解的。”
四爺停了一下,拿起可樂,剛想喝又放下了:“寬哥,再幫我拿一聽行麽?”
“怎麽了?”我們一起看向那聽可樂,隻見罐口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白色的唾沫,大家都忍不住樂了。
阿然總結陳詞道:“你說了這麽半天,是想讓我們拍拍你唄?”
“你看你看,這可就是小人之心了。我就是拿我自己打個比方,誰讓你拍我了?就我們這種天天窩在電腦前麵碼字的枯燥行當,也沒嘛可拍的,我有自知之明!”
阿然點點頭:“行,你剛才說的這一大套理論我都沒什麽意見,問題是故事呢?故事跟哪兒呢?”
“嗨,隻要抓住這個核心思想,故事那還不想怎麽編就怎麽編啊?不就是講一個人不務正業、淨走歪門邪道麽,關鍵就在於這個歪門邪道到底是什麽……”
寬哥忽然插話道:“哎,我在旁邊聽了這麽半天,要不然你們拍拍我得了,我覺得我幹的這事兒就挺歪門邪道的,正好也給我的店做做宣傳啊。別的我也讚助不了你們,至少免費給你們提供拍攝場地,並且保證你們拍片期間隨時可以來我這兒白吃白喝,怎麽樣?”
阿然托著腮想了想:“我覺得吧,你這個好像歪得還不夠厲害。不過沒關係,我們這電影又不一定是單一線索,你的翅吧可以作為分支情節出現嘛,比如作為男主角的朋友什麽的,起一下烘托作用還是滿不錯的。”
“嗯,”四爺點點頭,“主線情節最好還是整個刺激點兒的,我琢磨著最好是文藝商業相結合,比如說來個什麽賽車啊、拳擊啊……為什麽我故事沒具體給你編,你也得看看投資方樂意投多少錢啊!”
“我說哥哥,你覺著人家能給咱們投多少錢啊?”阿然氣憤地看著四爺,“你以為我是張藝謀還是馮小剛啊?隻要一張嘴人家幾百萬、幾千萬就砸給我了?還賽車、拳擊呢,你也不怕閃著舌頭!偷懶就偷懶,別給自己找借口,我早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咱們就往最簡單、最生活化的編,預算越少咱們爭取拿到錢的可能性才越大,你丫轉眼就都給忘幹淨了?”
四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這不是也想幫你看看有沒有做大的可能麽。再說最近一直幫電視台寫小劇本,想故事想得腦子有點兒木了……”
“哼,這才算你說句實話。哥哥,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您就先把手頭的事兒放放,好歹先幫我想個故事出來,我這兒還計劃著一過完春節就去找同同她爸談呢,你故事都沒編出來咱們跟人家談什麽啊?這下看來又得往後拖了,你不為我想也得為人家小屠想想,人家整天連哄帶騙的也不容易。”
我無奈地點點頭:“是,我這劇組男公關的活兒也不是那麽好幹的,四爺你就快著點兒吧!”
“行行,我盡量抓緊。”
寬哥不放心地敦促阿然道:“甭管你們編什麽樣的故事,別忘了把我這翅吧給編進去就行,今兒這頓飯就算我的了!”
“放心!”阿然鄭重其事地點頭,“就衝這麽仗義也絕忘不了你。還真別說,我現在眼前就浮現出了一幅特別具有象征意味的畫麵:人潮洶湧的街頭,寬哥光著膀子,肩上扛著幾串長長的雞翅膀,像扛著一麵飄揚的旗幟般,昂然從鏡頭前大步走過……”
第十章
“屠老師,你一定很討厭情人節吧?”2月13日那天下午,同同打來電話,小心翼翼地問我。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很多男人都討厭啊,覺得這種節日就是崇洋媚外、華而不實、給商家提供賺錢的借口,你是不是也這麽想?”
“我才沒那麽狹隘呢,看見大街上那麽多男男女女抱著玫瑰巧克力甜甜蜜蜜走在一起,不是挺美好的嘛?美好的東西誰不喜歡,有必要上綱上線麽?”
即使隔著電話,我都能看見同同臉上綻開的笑顏,但是停了一下之後,我又繼續說道:“不過我不討厭這個節日,並不代表我就非得跟別人一樣去過這個節日、不代表我非得在這一天買一大堆死貴死貴的玫瑰去討女朋友歡心,這完全是兩回事兒。就好像我也不討厭男人當鴨子,憑正當的體力勞動養活自己嘛,挺好,但要讓我自己去當就算了,沒什麽對錯之分,隻是不符合我的興趣愛好而已。我相信能做我女朋友的女孩應該也沒那麽膚淺,非得要靠這些來證明什麽,是吧?”
“好吧,明白了!”同同簡單地說了一句,便掛斷了電話。
我多少有點兒心虛--當男人不想為一個女人付出的時候,總歸可以找到很多借口,但女人恐怕也不是每次都那麽容易就被糊弄過去的。為了電影的事,阿然讓我在近期內一定要盡量滿足同同的一切要求,我這會兒不會已經把事情搞砸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在外麵使勁敲門,我穿著*跑去開了門,被滿滿一大花籃火紅的玫瑰刺痛了雙眼,玫瑰後麵,隱約露出了同同笑意盈盈的臉。
四爺趿拉著脫鞋睡眼惺忪地湊了過來:“我靠,今年情人節改規矩了?改女的給男的送花了?”
“這可不是送給他的!”同同抱著巨大的玫瑰花籃進了門,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隻是想讓你有一個最美好的情人節,但又絕不違背你的興趣愛好。趕緊穿衣服洗臉跟我出門去,四爺,你也一起吧!”
一小時後,我們三個人出現在了大馬路的過街天橋上,那個大花籃就擺在我們麵前。每當有情侶或年輕女孩走過,我們就從花籃裏拿出一枝玫瑰送上前去,一起對人家說:“情人節快樂!”
絕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立刻躲閃,嘴裏還一個勁兒地說著:“不要不要。”
我們說:“這是送給你們的,不要錢。”
他們反而逃得更快了。
也有少數幾個帶著女朋友的男士接了玫瑰,然後就忙著從褲兜裏摸錢包,被我們謝絕之後,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著我們,對手裏拿著的花也不放心起來,一步三回頭地走掉了。
眼看到了中午,花籃裏的玫瑰也沒見少,四爺早已失去了興致,蹲在一旁邊拔著胡子邊歎息道:“這是什麽樣的世界啊?想奉獻點兒愛心都沒人願意領情。”
“沒關係,看我的!”同同抓起一把玫瑰,跑到天橋的欄杆旁邊,朝著步行道扔了下去。急匆匆趕路的人們被從天而降的玫瑰嚇了一跳,紛紛停下腳步向上看。
我和四爺也興奮起來,一人抱了一捧玫瑰向下麵扔,邊扔邊對著仰頭看我們的人群大喊:“情人節快樂!”、“Happy Valentines Day!”、“I love you!”
人們的表情漸漸從驚訝變得喜悅,有人開始彎腰撿拾掉在地上的玫瑰,有人開始蹦跳著伸手去接還在漫天飄灑的那些,還有遠處的人不斷向這個方向湧來,連公路上行駛的汽車也被這場奇異的狂歡所感染,紛紛鳴笛致意。我們索性把剩下的玫瑰統統揉碎,兜起花籃把所有的玫瑰花瓣拋灑下去,在鋪天蓋地的花瓣雨中,人們笑著叫著、吹著口哨,整條大街像在開著一場盛大的party……
這個情人節,最終以我們三個在派出所接受了大半天的批評教育而結束,那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小民警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們:“你們想給群眾增加點兒節日氣氛的本意當然是好的,那也不能擾亂社會治安啊!”
從派出所出來,我們三個漫無目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聲地相視而笑。
街上卿卿我我依偎在一起的情侶越來越多了,隨處可見的除了鮮花和巧克力,還有紅彤彤的福字、燈籠、年畫,把每一張臉都映得如此喜慶。
我說:“同同,你的目的達到了,我永遠都不會忘了這個情人節的。”
四爺說:“我一定要把今天寫進小說裏。”
同同像是沒有聽到我們的話,嚼著一塊泡泡糖看著街邊的風景微笑:“又要過年了,真好!”
第十一章
自從失去了拿壓歲錢的資格起,過年對於我來說就再也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了。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不得不被迫坐在一堆七大姑八大姨中間,聽著她們炫耀自家孩子又進了哪個外企、又考上了哪個大學的研究生、或者做生意又賺了多少錢,到了再無可炫耀的時候,她們便會意猶未盡地把矛頭一致對準我:“都這麽大了,總得找個工作嘛,天天待在家裏也不是個事……好不好的先幹著,別眼高手低……要不然讓你姑父幫你想想辦法?他路子廣……”
而我那些堂表兄弟姐妹們,就湊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談論著哪家外企的工資福利高、今年房價又漲了多少、移民的話去哪個國家比較好……
我沒辦法把自己變成聾子,但我至少可以讓自己裝成啞巴,在這種場合中我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保持沉默,隻有老媽時不時地唉聲歎氣一下:“唉,我這個兒子,我實在是拿他沒辦法,他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隨他去吧,我是管不了了。”
我得承認,每當這個時候,負罪感還是會跳出來折磨一下我自以為冷硬的心靈的。
患上過年恐懼症的並不隻有我一個人,到了初四朋友們聚會的時候,大家全都是一肚子牢騷。
四爺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述了一對他初次見麵的遠房親戚:“我媽跟他們說我不願意上班,就願意在家寫作,這兩口子說:寫作?這種東西能當正經事做嗎?退休以後寫寫就可以了。我媽又說我已經出版過一部小說了,這兩口子又說:啊?了不起了不起,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我們家也出了個作家了。我說可是我寫的第二部小說就沒有哪個出版社再肯給我出了,這兩口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那什麽……繼續努力吧,然後一晚上都沒再搭理我。”
大家全都笑了起來:“怎麽感覺勢利眼是所有親戚們的通病呢?老煩你這個國家公務員應該沒我們這種煩惱吧?”
老煩撇了下嘴:“哪兒啊,我們家那些親戚更煩,一見著我就是:怎麽還沒交上女朋友啊?這歲數也該考慮終身大事了吧?是不是眼光太高啦?別太挑了,差不多就行了……真是的,我挑什麽了我?要能找得著我不是早就找了麽!”
阿然笑著總結道:“所謂親戚,就是那些打著關心你的旗號,時不時給你添一下堵的人--成功人士不適用此定律,成功人士可以給親戚們添堵。”
為了能在明年過年的時候揚眉吐氣一把,我們摩拳擦掌地決心一定要在這次的電影上搞點兒名堂出來,四爺也準備年一過就摒除一切雜念,心無旁騖地開始想故事。但是過完年的第一天,同同就帶來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同同她爸馬上要去國外的分公司一段時間,什麽時候回來還不一定。我們隻有兩個選擇:或者耐心等同同她爸回來再說,或者豁出去現在就談。
我和阿然都比較傾向於後一個選擇,阿然是怕夜長夢多,而我是實在不願意把跟同同的感情牌打得時間太長。
“你就不能隨便想個故事出來嗎?立刻、馬上!”阿然急得揪著四爺的脖領子,恨不得從他的腦子裏生挖出點兒什麽來。
四爺一臉苦相:“這是能隨便的事兒嗎?你這麽逼我我更想不出來了!”
阿然無計可施,跟剛從老家回來的櫻子緊急磋商之後,決定真的豁出去了,就光帶著現有的想法去找同同她爸,想出了什麽就說什麽,還沒想出來的也實話實說,並落實到書麵上做一個策劃草案。為了避免我們說外行話露怯,櫻子答應跟我們一起去,甚至還幫我們一人捏造了一篇和影視相關的履曆,我們頓時一個個從什麽都不懂的門外漢變成了至少編劇或指導過幾部優秀DV作品的青年影像工作者。為了顯示劇組人員充足,我們把老煩也一起叫上充數,因為有櫻子在,老煩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
兩天後,在一個高檔寫字樓的寬敞氣派的辦公室裏,同同的父親周總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這一群烏合之眾。我們都有點兒緊張,但是周總對電影事業所表現出的與他年齡不太相符的熱愛很快就讓我們放鬆了下來,阿然和四爺開始對電影的構思侃侃而談、櫻子對電影的前景進行了一係列有理有據的展望、同同更是在一旁對我們進行了添油加醋的吹捧。周總看上去對我們的想法頗感興趣,滔滔不絕地發表了很多個人見解。氣氛越來越輕鬆融洽,我們相談甚歡,周總甚至開始設想如果投資大手筆一點,可以拍成什麽樣的效果、可以請到哪些知名演員,每個人都興奮得滿臉通紅,一種前所未有的膨脹感充斥在我們的胸口,我們幾乎就快要得意忘形了。
最後,周總讓我們把資料留下,他好好看看後會盡快做個決定,到時再跟我們聯係。我們意猶未盡地跟周總握手道別,出門之後大家直奔飯館,準備先暴搓一頓以紀念我們的初步勝利。
每個人都喝了點兒酒,阿然很快就微醉了,語無倫次地來回來去說著車軲轆話,無非是關於她的那些電影夢想;同同一直話不多,她對阿然始終保持著一種淡淡的戒備和疏遠;櫻子跟老煩眉來眼去、竊竊私語,手裏一直在擺弄著一部Iphone手機,亮閃閃的屏幕晃得人眼花繚亂。
“八字還沒一撇兒呢,你丫裝的什麽大款?”一起上廁所的時候,我忍不住揶揄老煩道,“那部手機少說也得4、5000吧?剛在雜誌上看見過介紹,都快被吹上天了,連同同都沒舍得下手買呢。”
“嗨,就是個新年禮物麽,”老煩無所謂地說,“錢留著也是留著。”
隻要一沾上女人的邊兒,老煩就變得特別拿錢不當錢了。
在飯館裏聊到深夜打烊,大家還不想散,四爺提議道:“去我們家附近的酒店唱歌去吧,那兒12點以後KTV包房一塊錢一小時,就為掙點兒酒水錢。”
這好辦,我們是絕對可以拉下臉,做到滴水不沾幹唱歌的。於是一大群人呼呼啦啦地趕到了四爺說的地方,一進大堂便咋咋呼呼地對KTV領班嚷道:“一塊錢一小時是不?給我們來兩塊錢兒的!”
進了包房,我第一個搶過拿起麥克風,嘻嘻哈哈地對大家說:“來來來,我先給你們唱一個咱們劇組的組歌--《死了都要二》!”
第十二章
狂歡之後的第二天晚上,全部人馬再次齊聚在我家裏,等著同同宣布從他爸那兒帶回來的消息。臥室的地毯上,我們幾個靠牆坐了一排,同同擺弄著衣角坐在我們對麵,目光有些閃爍不定。
“我爸說……跟你們聊天還是挺愉快的,但是……”同同咽了口唾沫,每句話都說得有點艱難,“但是他以前投獨立電影也就是為了過把癮,現在癮也過得差不多了,就算再投電影,也要投有回報的商業電影了。他覺得……你們雖然挺有理想也挺有想法的,但是一看就知道沒太多經驗,再說到現在連個成形的劇本都還沒有呢,幾乎相當於空手套白狼,所以……他不太可能把錢扔到這麽不靠譜的事情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沉默著,阿然的臉色更是近乎絕望。薑還是老的辣,誰都沒想到這個周總的真實想法和昨天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居然大相徑庭,看來我們著實是高興得太早了點。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被勝利的假象衝昏了頭腦都不知道及時行樂,那麽從現實中清醒過來之後就更沒有機會了。
“不過還不算太糟,”同同停了一下,對我們笑笑,“我昨天糾纏了我爸一晚,撒潑耍賴什麽招兒都使了,最後我爸答應給我5萬,我願意拿去幫你們拍電影就拍,就不用跟他扯上什麽關係了。不好意思,我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了,不知道……5萬夠用嗎?”
大家全都扭頭去看阿然,阿然麵色蒼白地垂著腦袋,下巴抵在膝蓋上,一下一下地啃著自己的大拇指。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於喃喃地開口道:“諷刺啊,真是夠諷刺的!我當年辭職的時候手上也有5萬呢,要是早知如此,我何必非等到今天?其實說實話,昨天聊那麽熱鬧我也沒完全當真,畢竟是頭一次拍東西,拿大投資根本就不可能,這個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就想著能有個十萬上下,拍個小成本的高清,省著點兒拍,拍完了再能湊點兒錢轉個膠片,我就絕對心滿意足了。可是5萬……5萬能拍什麽?MV?網絡視頻短片?那跟我以前拍著玩兒的那些DV能有什麽太大區別啊?你們說我等這麽多年是為什麽?不就是想找機會稍微多拿點兒投資拍個像樣點兒的東西嗎!當然,同同,我這不是埋怨你啊,你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夠意思了,我就是自己發泄發泄。”
櫻子揮了揮手:“哎呀,別那麽悲觀好不好?也不見得5萬就拍不出個像樣的東西來啊!當然這點兒錢轉膠片是肯定沒戲了,但是如果你片子真拍得好,到時候再找後續投資也不是不可能的。再說這樣其實也有好處,你要是能用特別少的錢拍出一個好片子,那你的東西就會很容易成為圈內的典範,就會經常被人拿出來說,這樣你很快就能小有名氣了。還有就是,投資方既然表明態度不參與,那就不會有人催你的進度,你可以有充分的時間把劇本寫好、做好詳細的拍攝計劃,確保一旦開拍後可以很快地完成整個拍攝過程,這樣又能節省一部分成本。我跟你說句實話,真想拍片兒的,就算要著飯湊錢都能拍,何況你這兒還有現成的5萬呢?錢上的困難隻要想辦法怎麽都能克服,關鍵就看你決心有多大。”
阿然沉吟了很久,最後衝四爺揚了揚下巴:“行吧,情況你也了解了,咱們劇本現在就一個核心原則--怎麽省錢怎麽寫,但是還得有情節、還得好看。場景越少越好、越簡單越好,最好就能全部利用咱們現有的場所,主要人物最好就男女兩個,其他人能少露麵就少露麵,總之一切以省錢為編故事的核心原則,不難理解吧?”
“理解倒是理解,問題是……”四爺愁眉苦臉地說,“要不然就寫個倆人在屋子裏從頭到尾純聊的?就像《夢想照進現實》那樣?”
“你要真能寫出來我也佩服你,問題你不是王朔,我也沒辦法把老徐請來演,連個腕兒都沒有,誰願意花那時間聽咱們聊啊?自己回家找哥們兒聊好不好?你還是老老實實給我編故事去吧。說到演員的問題,我看咱們也內部解決一下得了,這事兒我琢磨很久了,外麵請人的話,就算找幾個學生不要報酬,怎麽也得讓人家吃好喝好了吧?怎麽也得負責人家的交通費吧?還是自己人怎麽都好說話些。我覺得吧,小屠是天生就有演戲的天賦,這個我了解;櫻子呢,怎麽說也是科班出身,以前正經也學過表演,再說你們倆形象也比較合適,幹脆男女主角就定你們倆得了,怎麽樣?”
阿然認為我有演戲天賦,這並不奇怪,雖然我從小到大連個聯歡晚會上的小品都沒正式表演過,但是從小我就會在上學路上、在無所事事的時候自編自演出各種滑稽的獨角戲,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我喜歡逗人開心,那是因為在他們笑的時候,就看不到那些你不願讓他們看到的東西。一個愛演戲的人,通常是因為他沒有勇氣真誠。
我沒有提出異議,櫻子也不無得意地笑了笑:“行啊,讓我演沒問題,不過我就是平時比較忙,你不怕我耽誤你們的時間吧?”
“沒事兒,我們盡量照顧你的安排就是了,別人還有什麽意見沒有?”
老煩吞吞吐吐地開了口:“那什麽,讓櫻子演我肯定是沒意見。但是小屠……我覺得他要能演,那我也能演……我上學的時候還演過話劇呢!”
我樂了:“你不就演一匪兵甲,上台一句台詞沒說就讓人一槍給崩了!不過沒關係啊,你願意演你演,我還真不愛受那個累!”
阿然為難地看著老煩:“這個吧,真不是演技的事兒,主要是小屠的形象和氣質比較符合角色需要。我不是說你形象不好啊,問題是我們不是要拍不靠譜地活著麽?你自己也說了,你挺靠譜的呀,一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不像小屠,天生就一副混混樣兒。”
老煩躊躇地看看我又看看櫻子:“那……你們不會拍接吻戲、床上戲什麽的吧?”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櫻子白了老煩一眼,“你是我什麽人啊,管這麽寬?”
老煩被噎得沒了詞兒,阿然趕緊安撫道:“沒事兒沒事兒,四爺,咱們照顧下老煩感受,親熱戲盡量少啊,本來我也不是很願意靠這個吸引眼球兒。”
四爺歎了口氣:“我怎麽覺得這東西越來越沒法兒寫了?”
“寫不出來就憋吧,憋到最後肯定能憋出點兒什麽來,我相信你。”阿然鼓勵地拍了拍四爺的肩膀,“那就先這麽著,大家各忙各的先,我現在趕緊去找我電影學院的朋友問問,租設備一天得花多少錢。對了,同誌們,等電影一開拍大家就準備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吧,盒飯都隻能吃最便宜的,還得做好思想準備,萬一到最後錢不夠了,隻能大家夥兒湊湊,算是我朝你們借的,反正已經上了賊船,都到這會兒了,就誰也甭想下來了。”
阿然說完剛要出門,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折了回來:“同同,謝謝你,真的太謝謝了!”
同同隻是衝阿然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大家都散了,四爺也到外麵四處溜達找靈感去了,隻有同同和我還麵對麵地坐在原來的位置。
“挺失望的吧?”同同用手指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畫出各種各樣的線條。
“我沒什麽,主要是阿然,她可能抱的期望太高了。其實我覺得你爸能拿5萬給我們就夠不錯了,我們跟他非親非故的,說要拍電影也純屬突發奇想,你爸都玩兒了一輩子鷹了,沒讓我們這幫小家雀給啄了眼那是很正常的。”
“其實這5萬……也是有交換條件的……”同同用手掌在地毯上反方向抹了一把,所有的線條全都消失不見了。
“什麽條件?”我有點兒緊張地問道。
“不用擔心,跟你們沒關係。”同同的笑容裏有若隱若現的憂傷,“主要是我!我爸一直想讓我出國留學,最好是移民到國外,可是我一直都不願意去,我不想離開北京,為這事我爸一直很頭疼。昨天我答應他,隻要他肯拿錢幫你們拍電影,我就順他的心意出國去。從小到大,我答應了我爸的事情,是不會食言的……”
屋子裏安靜得隻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我知道我應該裝出驚訝、不舍的樣子,我應該說:你走了,我怎麽辦?可是我什麽都說不出--雖然出國聽起來不是什麽壞事,但我深知一個人被強迫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是什麽樣的滋味兒,而同同完全是為了我……在這一瞬間,我竟然失去了虛偽的勇氣。
不知靜默了多久,我聽見同同小聲地問道:“屠老師……我能不能提個要求?”
我趕緊點頭:“你說。”
“我想……這個戲的女主角……能不能讓我來演?”
“什麽?”我愣住了,“可是阿然已經說了讓櫻子演了,這個……我怕她不好改口……”
同同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裏帶著少見的倔強:“本來這件事情,也沒有道理她一個人說了算。你們有你們的電影夢,我也有我的明星夢,不可以嗎?要圓夢,也應該大家一起圓。”
我無奈地歎氣:“問題是演我們這電影也成不了明星啊,能拍成個什麽爺爺奶奶樣兒都不知道呢。”
“那你們也還是要拍的,不是嗎?一樣的道理!”
我默默無語地看了同同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行,我幫你跟阿然說去。”
第十三章
“What???”
我告訴阿然這件事的時候,阿然正在一張紙上焦頭爛額地計算著租用各種設備所需要的大概花銷。聽了我的話,阿然悲憤地抬起了頭。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阿然激動地站起身在屋裏走來走去,“第一,同同是圓臉,現實中看著好看,放在鏡頭裏就沒法兒瞧,你不會不知道攝像機會把人像拉寬的常識吧?櫻子那種瘦削的臉型才會上鏡。第二,同同的氣質根本就不對呀。雖然劇本還沒寫出來,但是我跟四爺已經做過基本的人物設定了,女主角應該是那種有一定社會閱曆,很獨立但同時也很現實的類型,你覺得同同像嗎?就她這種一看就是乖乖女、大小姐、又天真又爛漫的類型,你說讓她怎麽演?第三,這樣出爾反爾的,我怎麽跟櫻子說?咱們還指著人家幫咱們呢,總不能上來就先得罪人吧?”
我不慌不忙地逐條反駁阿然:“第一,反正咱們要拍的也是現實主義題材,不一定非得要求女主角達到國色天香的地步吧?普通點顯得更真實,再說櫻子也未見得就漂亮到哪兒去了;第二,要按你的說法,演員是什麽樣的人就隻能演什麽樣的人?那反麵角色都得找在現實生活中就壞的人演啊?再說同同以前還一直在學校裏演話劇呢,多少也有點表演的功底。第三,得罪櫻子不合適,得罪同同就合適?怎麽說錢也是人家找來的,而且現在還在人家手裏捏著呢,你不讓她演,她一翻臉咱們這片兒可就徹底別想拍了。櫻子也是圈兒裏混這麽長時間的人了,這個道理她也應該能明白,誰拿錢誰說了算啊,你以為導演都能自己做主?再說櫻子本來也沒非爭著要演,不都是你說的嗎?”
阿然煩躁地揮了下手:“反正我覺得同同不合適,演話劇和演電影壓根就不是一回事兒。是,她給咱們找了錢咱們應該感謝她,可我要是拿著錢拍個自己怎麽看怎麽別扭的東西出來,那我還拍它幹嗎?”
“看看,你這就不成熟了吧?如果夢想僅僅隻是夢想,那你把它想得多美好都沒關係,可是當你一旦想把它變成現實,那就是向失望不斷妥協的過程。強行安排個演員算什麽呀?投資方把導演的想法*得一塌糊塗的多了去了,你想要錢拍片你就隻能接受,除非有朝一日混成有名的大導演,那都不見得事事都能你自己說了算呢。就像咱們這種空有一腔理想,其實什麽都不是的,不都得慢慢熬著嘛,你以為你就特殊到哪兒去了?”
阿然沮喪地坐在了椅子上:“我現在怎麽覺得這事兒越來越像一場噩夢了?”
“我覺得吧,這就得知足常樂。”我繼續開導阿然道,“你想想,這個世界上可能有多少人都和你一樣想拍電影,但是人家一分錢都找不著,永遠隻能是個夢。你再怎麽說也還有5萬呢,還有這麽多人幫著你,幹嗎還一腦門子不高興啊?你就想想我們,我們這麽跟著你屁股後頭瞎忙能落著什麽好處?還不都是陪著你高興嘛!”
“話是這麽說,可既然是做一回夢,誰不想把它給盡量做圓點兒啊,說不定一輩子也就這麽一回呢!”阿然仰麵朝天歎了口氣,“跟你說實話吧,雖然明知道不太可能,但其實我心裏一直還是抱著那麽點兒拍膠片的幻想的,沒想到最後別說拍膠片,就是轉膠片都不可能了。”
我皺了皺眉頭:“我還真就不明白了,幹嗎非得要膠片啊?那玩意兒死貴死貴的!我聽說現在好多大導演都改拍高清了,有高科技不使,非得燒錢心裏才痛快啊?”
“廢話,那是他們玩兒膠片玩兒膩了,我可是連摸都沒摸過呢。真喜歡電影的誰不想拍膠片啊?那是一種情結,懂嗎?隻有那種粗糙的顆粒質感才能真正體現出電影的感覺,高清怎麽能比啊?說白了跟單本電視劇有啥區別?當然我也知道這個夢做得大了點兒,高清也就高清了,結果都到這當口了,又在演員的事兒上給我添堵。我告訴你我現在就擔心四爺的劇本也給我寫砸了,那可就真徹頭徹尾成了噩夢了。”
“那同同的事兒你答應了?”
阿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看著我,過了好半天,忽然表情扭曲地用力甩了一下頭:“我真覺得不行,怎麽想怎麽不行。”
我一下泄了氣:“得,我也算是跟你苦口婆心了,你要實在不願意,你自己打電話跟同同說,什麽結果我就不管了。同同要是說不拍了倒也正好,省得我還得天天跟人家麵前演戲,我就多餘受這罪。”
我掏出手機找到了同同的號碼,把手機遞給了阿然:“給,你跟她說吧,早說清楚了早幹淨!”
阿然把大拇指放在綠色的撥出鍵上,反反複複摩挲了半天,就是沒能按下去。最後,阿然咬牙切齒地撥了另外一個電話號碼:“四爺,女主角的戲份給我盡量減少,能減多少就減多少,你要是有本事寫個沒有女主角的就最好了!”
四爺當然不可能真把女主角給寫沒,因為同同一知道阿然同意讓她演,就立刻屁顛屁顛地找四爺去了,讓四爺一定要多寫幾場男女主角的親熱戲,越甜蜜越好。
四爺為此相當苦惱:“一邊兒是導演、一邊兒是投資方,我到底聽誰的呀?要麽我不願意寫劇本呢,就這些破事兒你就沒法弄,人人都能跑來發表意見提要求,煩不煩啊!還是寫小說好,想怎麽寫就怎麽寫。說起來我最近正為這事兒發愁呢,你說我下本小說寫什麽題材好啊?留學的題材是打死不能再寫了,看來我還得轉回這個誨淫誨盜的路子上來,但是想了好多題材,總覺得缺乏一種內在力量,外在的賣點也不夠。唉,創作如此痛苦,我卻如此執著,你說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啊!”
我點點頭:“嗯,是啊,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病啊!”
四爺怒發衝冠拳腳相向,我急忙安撫道:“說正經的,說正經的。我建議你先踏踏實實把劇本寫完,然後你就寫寫咱們拍電影的事兒得了,這麽不著四六的題材,應該也算有賣點了吧?”
四爺立刻轉怒為喜,衝我豎起了大拇指:“屠老師,怪不得同同老叫你老師呢,有前途!!!”
換主演的事情,櫻子很平靜地接受了,倒是老煩跑來唧唧歪歪地替人家打抱了好幾天不平
“你們這就純粹是拿人開涮,我都不希的說你們,也就是櫻子大度,不愛跟你們計較,要不然我真得跟你們好好說道說道。不過不演也好,省得讓小屠借機占便宜。”
“靠,這個便宜我還真沒什麽興趣。再說我不占便宜,你以為你就肯定能占著什麽便宜了?”我又好氣又好笑,“好像櫻子也沒答應你什麽吧,要不然那天能當著大家夥的麵兒那麽撅你?”
“那是人家小姑娘靦腆!最近我們都單獨約會好幾次了,我覺得她對我還是相當有好感的。”
“是對你有好感,還是對你的錢有好感啊?”我和四爺擠眉弄眼地一起壞笑了半天,“沒事兒,繼續拿錢砸,砸到暈為止!”
“嘁,給喜歡的人花錢是一種幸福,懂什麽呀你們。”老煩推開窗戶,癡癡地望著窗外那棵剛抽出了新芽的老樹,“唉,又是一年的春天啦,你們說,我的春天也該來了吧?”
我和四爺竊笑著沒有回答,老煩雕像般地在窗前佇立了很長時間,忽然衝著窗外撕心裂肺地大吼一聲:“輪也該輪到我了吧?”
第十四章
老煩的呐喊融化在溫暖的春風裏四處飄散,又有無數癡男怨女的心在這個萬物複蘇的季節裏癢癢地騷動起來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和阿然開車殺往延慶。阿然說就算再怎麽節省,也至少得拍一兩場外景,首選目標是一段荒廢的野長城。
我直接把阿然帶到了八達嶺,阿然坐在車上不肯下來,皺著眉頭看我:“大哥,我要的是野長城好嗎?”
“知道,你下車跟我走就是了!”
我帶著阿然從容地穿梭於人山人海的遊客間,街邊是鱗次櫛比的旅遊紀念品商店,我們在某個不引人注目的縫隙處拐了個彎,遁入了一片幽靜的山林。沿著山路向上,抬頭望去,一段野長城就橫亙於群山環抱中,深灰色的烽火台在半山腰上傲然聳立著。
這片山林人跡罕至,耳畔全是高低婉轉的鳥鳴。阿然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嘴角已經浮現出了笑意。
爬過一段崎嶇的山路之後,我們登上了烽火台,漫山遍野盛開的桃花和蜿蜒在對麵山脈間的八達嶺主長城盡收眼底,無數攢動的人頭正沿著城牆緩慢地移動,我們這邊卻空寂得隻剩下了風聲。
阿然站在烽火台中央四處環視了一會兒,然後從這頭跑到那頭,張開兩隻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小方框,模擬著攝像機的鏡頭,從各個角度觀察著取景效果,最後她回到原地,滿意地張開雙臂做了個深呼吸:“太好了,完全符合我的理想。等咱們正式過來拍的時候應該就沒有桃花了,不過我覺得一片翠綠更能把長城巍峨的感覺給顯出來。最棒的是這地方竟然沒有人,連清場的麻煩都省了。小屠,你可真是屈才了,你要是混影視圈,肯定能成為一個非常牛逼的……劇務、助理什麽的。”
“你就直接說我適合當碎催唄,”我自嘲道,“我謝謝您了!”
“你非要這麽給自己定位我也沒辦法。”阿然走到烽火台的圍牆邊,胳膊一撐,輕盈地坐了上去。我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怕她會一不小心栽下去。
“別動!”阿然比著手勢製止了我,“往後退一點……再退一點……好,從這個角度看,我是不是和我身後的長城上那些人的高度差不多,如果用鏡頭取景的話,我看上去是不是好像能和他們融為一體的感覺?”
我前後左右稍稍挪動腳步微調了一下視角,然後點點頭:“嗯,現在差不多是你說的這樣。”
“那你往前走幾步,再往右走幾步……這下怎麽樣?我看起來突出了很多吧,相對於後麵那些人?”
“是,形象一下高大起來了,讓我想起了江姐、秋瑾什麽的--雖千萬人,吾往矣!”
“Perfect!”阿然打了個響指,“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這幕戲我已經在心裏設計過無數遍了--這應該是男女主角相識以後的第一次郊遊,兩個人並肩坐在城牆上,女主在柔聲細語地談著對未來生活的期望,都是那種很實際的想法,買房子、生孩子、存票子等等,而男主卻在望著遠山走神,臉上帶著一種迷惘和憧憬相互混雜的表情,他心裏想的和女主完全不一樣。後來,他不由自主地對女主說出了那些深埋在心底、從未對人提及的夢想,女主雖然很愛他,但是作為一個務實的人,她不能理解男主這些虛無縹緲的想法,於是此時改為她的臉上充滿了困惑。最後男主看出女主的不理解,兩個人一起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兩個人的背景就分別以融入人群和突出於人群作為對比手法,怎麽樣,是不是很棒的一幕戲?”
“聽著還行,”我無所謂地靠在了圍牆上,阿然的兩條長腿就耷拉在我的肩膀旁邊,“反正文藝這種東西,永遠是理解的人才有共鳴、不理解的人怎麽看都像裝逼。”
“自己知道不是裝就可以了。”阿然晃蕩著雙腿望著遠方,臉上浮現出她剛剛形容過的那種迷惘和憧憬相互混雜的神情,“我發現人一旦長大,夢想就像忽然變成了什麽難以啟齒的東西,你很難去大大方方地開口告訴別人你真正想做的是什麽,因為你怕受到打擊、受到嘲笑。有時候你以為找到了一個可以分享一切的人,你鼓起勇氣對他說出了你心中所想的一切,但如果他也不能夠理解你,你一定會感到難以言說的絕望。這種絕望在我看來非常具有文藝美,但是在現實中會是很痛苦的事情……”
阿然像是突然從遙遠的地方回過魂來一樣,神情專注地看了我一眼:“不過我還比較幸運,總算還有你這麽個誌同道合,願意陪著我一起做夢一起發瘋的朋友。”
“別,”我立刻擺出了一臉淡漠的表情,“我寧願你把我的做法理解成閑得難受、吃飽了撐的,總之千萬別往上麵加任何崇高的定義,更別自作多情地以為我是為了什麽友誼或者是什麽狗屁理想,你要非上升到這個高度,這事兒我還就不幹了!”
“我知道你這人一向拒絕高尚,”阿然悲天憫人地看著我,“但是理想這東西真的有什麽高尚可言嗎?也許對於某個個體來說它高於一切,但是放到人群裏,它也不過就是一種本能,甚至可以說人人與生俱來,隻有切合實際與不切實際的區別、多數與少數的區別。為什麽我們可以毫不臉紅地坦率說出自己想發大財、想長生不老、想多泡幾個帥哥美女,卻不好意思說自己想寫一首歌、想出一本書、想拍一部電影?它們的本質真有那麽不同嗎?物質占有或是精神排泄,說穿了都不過一己私欲而已!”
阿然扭頭看著八達嶺長城上那些正奮力向著巔峰處的烽火台攀登的人們,揚起手臂衝他們揮了揮。幾個偶然看到的人也抬起手臂向我們致意,阿然高興起來,把手攏在唇邊喊道:“嘿,告訴你們,我想拍一部電影,就像你們想找一份好工作、想買一套大房子、想嫁一個如意郎君一樣,我們都一樣的高尚,也一樣的庸俗,我們都是一樣的!!!”
山風卷起漫天狂舞的粉紅色花瓣,對麵的人們根本聽不到阿然在說些什麽,但是仍然不斷地向我們興高采烈地揮著手。
“看,他們同意我了!”阿然驕傲地昂起頭衝我笑,脖子上長長的紅色圍巾在風中上下翻飛。我看著她,像看著一團活色生香、激情澎湃的明媚火焰。
阿然沒注意到我的出神,跳下城牆,拍了拍她剛剛坐過的位置:“來,坐上來讓我找找感覺,到時候這場戲可是你來演的。”
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城牆上,毫無屏障的高度感讓我有些微微的頭暈,但是我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阿然用手比劃出取景框,對著我看了又看:“說說你現在在想什麽吧,沒準兒能讓我找到點兒靈感。
我對著蒼茫的群山歎了口氣:“我在想我姥爺。”
“你姥爺?有什麽故事嗎?”阿然歪過腦袋,感興趣地看著我。
“嗯。”我鄭重地點了點頭,“小時候家裏所有大人都要上班,隻有我姥爺一個人退休在家,所以每天帶我到處玩兒,還有錢買好吃的給我。後來他去世了,我很懷念他。”
阿然的表情有些匪夷所思起來:“你覺得坐在這個地方,能讓你回想起逝去的親人?”
“不是,其實我是在想你剛才說的理想問題。我懷念我姥爺是因為我從童年時期到成年之後一直都在羨慕他,退休的生活實在太美好了,什麽都不用做,還有人給你發錢,所以我從小到大的人生理想隻有一個--趕緊退休!當然,翻譯得更直接一些那就是不勞而獲、坐享其成,這就是我的理想!”
阿然沉默半晌,最後無奈地點點頭:“好吧,我得承認,再無恥的理想也是理想啊!”
我們在山上流連到夜幕降臨,才從郊區返回城裏。寬闊的公路上,大腳歡快地向前飛奔,所有的車窗都被卸掉了,我們盡情享受著微涼的夜風,扯著脖子跟著錄音機一起放聲高歌。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oh,no……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隻你共我……”
阿然斜著身子歪在座位上,褪去了鞋襪的兩隻腳高高翹起搭在窗邊,散開的長發隨風飄飛,舞動出無法言說的嫵媚風情。我那顆本就已經在春光中躁動不安的心越來越難以按捺,趁阿然不注意,我猛地把車拐上了一條無人的岔路,一腳刹車停在路邊,不由分說地縱身撲上,氣喘籲籲地將阿然壓在了身下。
阿然的肢體無比自然地和我纏繞在了一起,我們難舍難分地擁吻著,小小的車廂內天旋地轉。當我企圖動手解開阿然的紐扣時,阿然卻突然開始了反抗,她不斷地推開我一次又一次探向她衣服裏麵的手,並緊咬牙關再也不肯配合我繼續糾纏的嘴唇,原本的激情纏綿漸漸演變成了一場搏鬥,最後,筋疲力竭又惱羞成怒的我翻身坐起,衝著阿然的臉咆哮道:“你丫到底是為什麽呀?”
阿然像一頭小獸般氣咻咻地盯著我看:“你呢?你又是為什麽?你為什麽一定要讓同同演女主角?你完全可以說服她放棄的!”
我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因為你不想虧欠得太多,你想讓良心上好過一點兒,對吧?那麽我也一樣,我們都不想把事兒做得太絕了。”
我沮喪地垂下了頭,把臉深埋在阿然的肩窩裏,耳邊全是自己起伏不定的喘息聲。
“那等這件事過去了呢?”我不甘心地咬住了阿然的耳垂,“你還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我從來沒有哪一天,是不願意和你在一起的。” 阿然將滾燙的臉頰貼在了我汗濕的頭發上,“可是這件事情,你打算怎麽讓它過去呢?”
有熱熱的東西在我的喉間翻滾,我把頭緊緊地靠在阿然的胸口上,發出了一聲沉重悠長的歎息:“本來我也不知道,但是同同自己已經幫我們解決了--她答應出國,也許就在我們的電影拍好以後,這也是她爸能拿出錢給咱們的主要原因。”
阿然望著窗外的星光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她喃喃地對我說:“小屠,對同同,我不是一點兒都沒有後悔過……真的!”
第十五章
進家門的時候,我險些被門口一個粉紅色的Hellokitty行李箱絆倒,抬頭一看,發現家裏竟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很多女孩子用的東西,什麽毛茸茸的卡通抱枕、帶大蝴蝶結的睡衣褲、瓶瓶罐罐的化妝品,整個房間裏彌漫著一股甜膩膩的香味。我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質疑地看著正盤腿坐在沙發上拔胡子的四爺,四爺衝衛生間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關我的事兒啊!”
一陣衝水聲過後,衛生間的門被推開,同同穿著兩隻大大的狗頭拖鞋撲了過來,狠命地給了我一個擁抱:“屠老師,我宣布,從今天開始,我就搬到這兒來和你一起住了!”
我渾身上下汗毛倒豎,急忙拉四爺做擋箭牌:“可是我這兒還住著一個大活人哪,還是個男的……”
“多新鮮啊,是女的我還不答應呢!”同同笑了,“他不是問題,咱們倆一間房、他自己一間房,可以互不影響的。我剛才問過他了,他不介意,我也不介意,你的意見我們準備不予考慮。”
四爺在同同身後衝我齜牙咧嘴,意思是他沒辦法說他介意。
“那你隨便就住到外邊兒,你父母能答應嗎?不會找我算賬吧?”我搜腸刮肚地尋找著說詞。
“我爸出國了呀,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嗎?”
“那你媽呢?”
“我媽……”同同的眼珠轉了一下,“我和我媽吵架了,她不同意我拿錢幫你們拍電影,我就隻好離家出走啦。我可是為了你們才落的難啊,你難道還不肯收容我嗎?”
這下我徹底沒詞兒了,隻得先胡亂應道:“好好,反正今天都這麽晚了,住就住吧,其他的事兒咱們明天再商量。”
“那我先去洗個澡啊!”同同高興地抓起一塊粉紅色的卡通大浴巾,蹦蹦跳跳地又跑進衛生間去了。
我握緊拳頭,狠狠地在沙發靠墊上捶了幾下,無聲地喊出了一句長長的“靠……”
四爺無限同情地看著我,一隻手還在忙著拔他的胡子。
同同帶著一身濕漉漉的香氣走回屋裏的時候,我正在忙著收拾自己的被褥。同同趕忙過來拉住了我:“你幹嗎?”
我指了指床上的一整套新鋪蓋:“這些都是找出來給你用的,我到客廳打個地鋪,和四爺一起睡就行了。”
“為什麽呀?我可不願意一個人睡。”同同不開心地從後麵抱住了我,發梢的水滴進了我的脖領裏,涼絲絲地一路向下滑去。
我推開同同,一本正經地清了清嗓子:“那個,同同,我是一個有正常生理需要的男人,這個你應該清楚吧?”
同同詫異地笑了起來:“清楚啊!你還真拿我當小孩啦?你不會以為我都跑過來跟你一起住了,還不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麽吧?”
我有點兒尷尬,聲音也不自覺地小了許多:“可是,如果我不確定能給一個女孩未來的話,我是不會和她怎麽樣的……”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虧心的一句話了,實際上隻要是不至於令我反胃的女人,我都很樂於探究一下她們在床上的表現。如果我沒有假裝接受同同的感情,我也一樣不介意和她享受幾次魚水之歡,但是我做不到騙了這樣又騙那樣,所以我隻能把自己假扮成一個聖人。
“同同,我說過我給不了你任何承諾,而且,你可能很快就會出國,到時候我們天各一方,有沒有結果就更難說了。所以,有些東西即使你願意給,我也不能要,我不願意將來一想起你就覺得愧疚,你明白嗎?”
“沒看出屠老師還這麽保守,”同同笑著撥弄了下我額前的頭發,“好吧,我也不想破壞你當一個世間僅存的好男人,那樣太罪過了。但是,我們完全可以做一對每天睡在一起但依然無比純潔的同居男女呀。”
“這個,有難度!”我嚴肅地告訴同同,“男人隻有在誘惑還沒達到一定限度的時候才能做到黨指揮槍,一旦過了這個限度,就隻能槍指揮黨了。所以還是別這麽考驗我比較好,我實在不想犯錯誤。”
同同無計可施地歎了口氣,又纏著我親熱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放我出去了。我在四爺的沙發腳下鋪了席子、褥子、被單,在四爺已經響起的呼嚕聲中躺了下去。
這是多麽令人崩潰的夜晚--兩個溫存纏綿的女人,一個想要不讓要,一個讓要又不能要。更糟的是在這個住滿了不速之客的屋子裏,就連看看A片自己發泄一下的可能都沒有,我這是造的什麽孽?
第二天早上醒來,同同已經不知去向。客廳的桌子上擺著兩盤焦糊的煎蛋,四爺正坐在桌邊表情痛苦地吃著其中一盤。
“同同呢?”我問四爺。
“說是去買點兒東西。別說,你們家同同整的這愛心早餐我還真有點兒消受不了。”四爺在紙巾上吐出了一堆黑糊糊的渣子,“她是真打算在這兒長住了?那要不然我先回家去得了,省得你們不方便。”
我頓時給四爺跪下的心都有了:“兄弟,哥們兒求你了,別走,千萬別走。不光不能走,你還得幫兄弟一把,以後麻煩你每天晚上盡可能地拉著我一起聊天、喝酒、打遊戲,幹什麽都可以,總之能耗多晚就耗多晚,行不行?”
四爺聳聳肩:“搞不懂你們唱的哪出兒!要這麽說的話,劇本我也不用寫了,本來答應寫也是為了給你抵房租啊,可現在變成你求著我住了,我沒倒管你要錢已經算是很仗義了吧?”
“別,”我衝著四爺又是作揖又是打千兒,“劇本您也得寫,而且寫得越快越好,讓阿然趕緊把她這個破戲給拍完,我實在是受夠了!!!”
第十六章
四爺的離間計僅僅施行了兩天。
到了第三天,我下午回到家的時候,看見四爺和同同正並肩坐在沙發上,興高采烈地擺弄著好多深藍色的小瓶子,像施什麽法術一樣,在同同那堆瓶瓶罐罐的化妝品裏滴來滴去,然後在手上、臉上、脖子上塗塗抹抹,屋子裏飄散著各種奇異的花草香。
當天晚上,四爺守著電腦頭也不抬地寫東西,根本不搭理我,我不得不整晚陪著同同打打鬧鬧、玩各種幼稚的遊戲,最後甚至還要哄她睡覺。
第二天趁同同出門,我氣憤跑去質問四爺:“你丫為什麽這麽快就變節了?”
四爺唉聲歎氣地說:“沒辦法啊,我這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最近有朋友介紹了個進貨渠道,我打算在網上做點兒小生意,專業代理意大利愛度美牌高級精油護膚品。這不是嘛,店還沒開張呢同同就先從我這兒買了一大批了,還說要介紹朋友來我這兒買呢,但條件就一個--晚上不許老纏著你。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兄弟你得理解我,大不了我還拿劇本抵房租就是了。”
“不是,你怎麽又想起做生意來了?你不是幫電視台寫什麽無聊短劇呢嗎?”
“那個我早就不幹了,他們事兒太多,一個本子改四、五遍都通不過,老說戲劇性不夠強,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戲劇成什麽樣兒的。一個本子才800塊錢,還不夠我又寫又改那點兒功夫錢的,還是做生意來的快呀,不都說女人的錢是最好掙的嘛,再說現在正好流行這種純植物護膚理念。我就帶手在網上賣賣,也不耽誤我寫東西,多好的事兒啊。哎,要不然你也照顧照顧生意得了,我推薦你試試最名貴的檀香精油,這可是補腎壯陽、激發*的,對男人最好了!”
“激個屁,老子巴不得沒欲呢!”我氣哼哼地走進臥室摔上了房門。
“唉,世界如此美妙,你卻如此暴躁,不好不好……” 四爺念經般的囈語從門縫裏鑽進來,我剛想一頭栽倒在床上躲個清淨,卻看到滿床的毛絨娃娃和長毛抱枕,頓時沒了興致。
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
四爺絲毫無視我的痛苦,偷拿了我的身份證,自作主張地把我每月20小時的上網時間改成了包月,雖然他答應自己出網費,但是打那開始我的電腦就基本上跟我沒什麽關係了,四爺沒日沒夜地守在電腦前麵埋頭苦幹,每當我湊過去想用一下電腦的時候,他都會不耐煩地將我推開:“去去去,別搗亂啊,沒看我這兒忙著呢?我一個人,又要上貨又要宣傳又要裝修店麵,我容易嗎我?”
這話讓不知道的聽了真還以為丫開了什麽大鋪麵呢,其實不過就是網上的一個小小虛擬空間,東西一樣還沒賣出去,已經先花不少錢請了最好的網店裝修設計師,把網店頁麵弄了個花裏胡哨,四爺說這就叫有投入才有產出。
電腦用不上,四爺也沒空搭理我,我隻好每天陪著同同過家家玩兒。到了做飯的時間,我總會裝成新好男人的樣子搶著動手,倒不是因為我勤勞或是想討好同同,而是因為如果吃了同同做的,我怕連隔夜的飯都會吐出來。
同同對此很是不好意思,某天自告奮勇地跟我商量道:“屠老師,我會包餛飩,明天我包餛飩給你們吃吧。不過我隻會包,不會和餡兒,你能不能把餡兒幫我調好先?”
我謹慎地考慮了一下:如果同同隻是負責把餡兒包進皮兒裏這一道工序,就算包不好總也是吃不死人的,所以我還是很大度地決定給她一個表現的機會。第二天我拌好了肉餡,放進了冰箱裏,跟同同交代後就出門去了。晚上回家一看,熱騰騰的三大碗餛飩已經端上了桌,裏麵紫菜蝦皮一應俱全,賣相居然很不錯。
我和四爺甚感欣慰,邊誇著同同邊各自撈起一個餛飩咬了一口,沒等往下咽,又立刻一起吐了出來。
“我靠,齁死我了,”四爺跑進廚房猛灌涼水,“這是你們家發明的?鹹菜餡兒餛飩?”
“這是我早上和的餡兒嗎?怎麽變這味兒了?你往裏邊兒加什麽了?”我驚詫不已地看著同同。
同同一臉無辜:“什麽都沒加啊,從冰箱裏拿出來就直接包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冰箱前,拉開門一看,早上放進去的那碗肉餡毫發無傷地待在冰箱裏,而我上個星期炸的一碗黃醬卻不翼而飛。
我們隻好把當天的晚飯改成了白菜汆丸子,滿滿一鍋世界首創的黃醬餡餛飩則統統便宜了垃圾箱。四爺一直到晚上睡覺都還在止不住地狂笑;同同整晚臊眉搭眼的,都不好意思抬頭看我們;我呢?我還有什麽好再說的,隻能在心裏暗暗發毒誓,絕不讓同同再踏進廚房半步。
四爺樂不可支地給老煩轉述餛飩事件的時候,老煩一點兒都沒笑,而是表示了由衷的羨慕:“多好啊,這就是生活!我也希望有人和我一起過這種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的日子,要是櫻子也願意和我一起住就好了。唉,任重而道遠啊!”
老煩做此感歎時,我們三個正在樓下的台球廳裏鏖戰。那天下午老煩一來我家就叫嚷著要跟我和四爺較量較量,據說他最近經常約櫻子出去打台球,在美人相伴、飄飄欲仙的同時產生了嚴重的錯覺,感覺自己的球技進步神速,所以忙不迭地跑來找我們挑釁。我和四爺被老煩的囂張態度所激怒,提出一局賭50塊錢,老煩猶豫了半個小時,終於咬牙同意了。
在台球廳戰鬥了兩個小時之後,老煩輸給我和四爺各二百塊錢。結完賬走出台球廳,老煩對輸錢的事絕口不提。我從後麵踢了他一腳:“嘿,那孫子,別裝傻啊,願賭服輸,拿錢來!”
老煩皺著眉頭嘟囔:“哎呀我不會賴賬的,現在手頭沒錢,過兩天取了給你們不就得了。”
一般老煩要是說過兩天給錢,最後的結果肯定就是遙遙無期,這點我和四爺都很清楚。四爺對我使了個眼色,突然掉轉話題問老煩道:“我說,你現在跟櫻子處得這麽如火如荼的,給人家送過花兒沒有?”
“說的是啊,我也一直想送呢,就是擔心還沒到火候兒!”老煩愁眉苦臉地說,“你們說我現在送她花兒合適嗎?會不會把她給嚇跑了啊?”
“要我說啊,不光現在不能送,到什麽時候都別送。送花兒多俗啊,一來放不了幾天,二來也不值幾個錢,根本顯不出你的誠意。”四爺繞到老煩麵前,從兜裏掏出了一個精致的小木頭瓶子,把蓋子旋開,裏麵裝著一個更小的玻璃瓶,“我給你推薦一個既能代替鮮花又比鮮花高級一百倍的東西--保加利亞頂級有機玫瑰精油。這可是我們店裏的絕版珍品,僅此一瓶。看見沒有,就這麽小小一瓶,那可是上萬噸玫瑰花瓣提煉出來的精華啊,不比你送一束花的心意來得重?再說也實用啊,知道玫瑰精油又叫什麽嗎?精油之後!護膚養顏、提振情緒、激發情欲,好處多了去了,隻要是個女人就沒有不喜歡的,。”
老煩半信半疑地接過了瓶子:“精油?我怎麽聽著像情趣用品?再說就這麽點兒,用一次都不夠啊!”
“真夠老土的,誰告訴你直接拿起來就用了,那都是一滴一滴地加到水裏啊、化妝品裏啊用的,比金子都金貴。我給你拿的這瓶可是頂級的,原價1000多呢,都是朋友我給你打個5折,零頭也不要了,500塊錢賣你,怎麽樣?我這兒可就僅此一瓶啊,你要是不要,過兩天沒了你可別後悔。我是想著你最近追姑娘挺辛苦的幫你出把力,要不然我根本就不能進這麽貴的貨,這價兒我也不可能出手。”
老煩把瓶子湊到鼻子跟前兒聞了聞,不放心地問道:“真是五折?沒蒙我?”
“不信你上專賣店裏問去啊,要是原價低過1000,這瓶兒我白送你。”
老煩終於露出了撿到大便宜的欣慰笑容,當即從褲兜裏掏出錢包來,數了五百塊錢拿給四爺,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小瓶子放進了貼身的口袋裏。
四爺不慌不忙地把錢收好,我不動聲色地湊過來,衝老煩伸出了手:“我說,給媳婦兒買東西有錢,欠哥們兒的錢也沒有不給的道理吧?拿來吧,剛才說謊的問題我們就不予追究了。”
老煩惱火地重新掏出錢包,抽出了兩張百元的票子:“四爺的我還,你那二百就從你欠我的一萬裏扣了。”
“行!”我寬容地笑著,“以後沒事兒多找我們打打台球,指不定這錢我就不用還了呢!”
第十七章
在老煩和同同那兒成功推銷了產品的四爺,決定對阿然如法炮製。某天,阿然過來找我們的時候,剛一進門四爺就跳到了她麵前,眼睛幾乎貼到她的臉上,研究了一番之後長籲短歎、大搖其頭。
“唉,不是我打擊你,你這皮膚實在是太油了,全刮下來都夠炒盤兒菜的了;毛孔也這麽大,尤其是你這鼻子,都快成草莓了;脖子上還出皺紋,才多大啊你就肌肉鬆弛?還有最關鍵的,你難道沒聽說過一白遮百醜嗎?你怎麽就能容忍自己二十多年都像個女包公一樣呢?這樣吧,出於對你的負責,我給你推薦幾款純植物精油,專門針對你這些皮膚問題的,超低友情價五折賣你,怎麽樣?”
阿然迷惑地盯著四爺上下翻飛的嘴唇,愣了半晌後終於反應過來,咆哮道:“你丫有病啊?劇本寫了沒有?”
四爺頓時蔫了:“又不給錢,還不許人搞點兒副業啊?再說你那個電影又不著急拍。”
“怎麽不著急?誰告訴你不著急?”阿然氣急敗壞地進了屋,“你看看你現在還有點兒文藝青年的樣子嗎?都做上小買賣了,你就不怕以後寫出來的東西全是銅臭氣?”
“文藝青年也得吃飯啊!”四爺小聲嘟囔著跟進了屋裏。
我和老煩、同同正坐在地上打拱豬,每個人臉上都貼了幾張白紙條。氣不順的阿然又把怒火發泄到了我們頭上:“小屠,四爺天天跟你這兒住著,你就不知道幫我督促督促他?怎麽整天就知道玩兒?還有你老煩,你能不能別沒事兒就往這兒跑?不知道寫東西的人需要清靜啊?想玩兒不能叫小屠和同同出去玩兒啊?非得來這兒?”
我和老煩、同同麵麵相覷,四爺在旁邊嘖嘖地搖著頭:“你看看你這副暴跳如雷、逮誰咬誰的架勢,不知道還以為更年期提前了呢。還說我不像文藝青年,您也沒比我強哪兒去啊。說到這個我不得不批評批評你了,你必須得有所認識,否則太給我們文藝青年丟人。別的不說,就從你這個穿著打扮說起,你自己也照照鏡子,就這身行頭哪兒能看出半點兒文藝範兒?人家文藝青年穿衣服隨意是不假,但也得隨意出風格來呀,麵料應該不是純棉就是亞麻,款式應該是要多寬鬆有多寬鬆,穿在身上必須得能營造出那種飄飄欲仙、走路生風的感覺……”
“沒錯兒,太對了!”我抱著起哄的心態插嘴道,“亂穿衣服我們就不說你什麽了,你這發型也有問題啊,整天就隨隨便便往腦袋後麵一紮,沒你這麽圖省事兒的。你看人家那些文藝女青年,要麽就留長發,得像三毛或是貞子那樣,長度至少得到腰,造型至少得能遮住半張臉;要麽就留短發,那怎麽也得修個立體幾何圖形出來吧,要不然怎麽能表達出文藝青年內心的矛盾和憤怒呢?”
老煩說:“我就覺得你不抽煙這點兒挺奇怪的,文藝青年哪兒有不抽煙的啊?不抽煙能找著靈感嗎?”
“就是啊。還有,連麗江你都沒去過吧?你看看人家那些文藝女青年,個個都去麗江尋找那種古老的、蒼涼的、憂傷的感覺,要能跟當地少數民族整個*什麽的,那感觸就更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了;你再看看你,就在北京家門口這一畝三分地上死磕,跟人家拚文藝,你拚得過嗎?”
“所謂文藝,那都是在痛苦中升華出來的,不僅僅是精神上的痛苦,也包括肉體上的痛苦,你就算不弄個文身也至少得紮幾個耳洞吧?連象征性的自殘你都不來一回,你怎麽觸及靈魂啊?還好意思往自己臉上貼文藝青年的標簽?”
同同抱著她的抱枕坐在牆角裏,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們七嘴八舌地圍攻阿然。阿然聽著聽著,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裝逼,還是做事,這是一個問題;是不裝逼也能做事,還是不裝逼就做不了事,這又是一個問題。”
阿然轉向四爺,用手指住了他:“說說吧,你是打算裝逼還是打算做事啊?打算裝,你就自己慢慢裝,我另請高明;打算做事,那就少說廢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
第十八章
被阿然成功施以激將法的四爺,終於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編他的劇本了,與此同時,他也成功地忽悠到了一批親朋好友來買他的東西,一時間快遞員不停在我家裏穿梭來去,營造出一片繁榮景象。
一個星期後,我們這夥人再次齊聚“太委屈”翅吧,同同和櫻子也一起出席。自從上次寬哥許諾要讚助,我們便決定將這裏作為劇組的固定開會地點。
會議的第一項內容--吃吃喝喝結束後,四爺抹了抹滿嘴的油,從褲兜裏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紙:“我就先說說故事梗概啊,具體在結構上怎麽組織回頭再說。男一號小A--不好意思啊,我就討厭起名兒,先拿字母湊合代表一下,能聽明白就得了。”
“沒事兒,”阿然寬容地說,“反正電影和小說不一樣,就是從頭到尾都沒人名也不要緊,你繼續。”
“男一號小A,是一個國家公務員,在機關裏做著一份安穩但卻無聊的工作。”
還在忙著掃蕩盤中殘渣的老煩警惕地抬起頭來:“你們不會又是拐著彎兒損我呢吧?”
“哎呀,你別打岔行不行!”櫻子不高興地白了老煩一眼,老煩立刻就不做聲了。
“絕對沒有損你的意思,”四爺鄭重聲明道,“之所以寫成公務員,是希望拍的時候能順便借用你們的辦公室,省得單找地方了。”
“好同誌!”阿然衝四爺豎起了大拇指,“太能領會領導意圖了。”
老煩一如既往地唧唧歪歪:“這事兒……我可不敢保證啊,萬一我們頭兒要是不同意呢……”
“你怎麽這麽沒用啊?”櫻子在老煩的頭上敲了一下,“不會這麽點兒事兒都辦不了吧?”
老煩摸了摸腦袋:“那什麽,那我盡量吧,回頭幫你們問問。”
“我接著說啊,”四爺正襟危坐地抖抖手裏的紙,“小A是個國家公務員,但是是一個工作態度非常消極的公務員,上班不是睡覺就是看閑書,對於來找他辦事的人態度也很惡劣。但小A並不是一個壞人,他隻是不喜歡他的本職工作,因為他真正的誌向是當一名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也就是醫生……”
“等會兒等會兒,”阿然趕緊攔住了四爺的話,“剛還誇你能領會領導意圖呢,怎麽聽到這兒就不對了?醫生?你打算讓我怎麽拍啊?我上哪兒借醫院去啊?”
“著什麽急啊?你聽我說完了行不行?”四爺對阿然的插嘴大為不滿,阿然隻好不做聲了,四爺繼續往下說,“當然,以小A的年齡和學曆,真想改行當醫生是基本沒有什麽可能性的,但是小A始終不能夠死心,自己在家裏研讀了很多醫學書籍,但就是找不著實踐的機會。在單位想給同事看點兒小毛病吧,同事也不相信他,小A為此非常苦惱。一天,小A在外麵散步的時候,發現了一隻受傷的流浪貓,他悄悄地把貓抱回家裏,用自己的醫學知識把貓給治好了。小A從這件事裏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感,他覺得即便當不成人醫,能當個獸醫也是不錯的。
“從那以後小A就不斷地到處找流浪貓,找到後就偷偷抱回家裏給它們看病玩兒,不過他畢竟是個江湖大夫,所以這些貓裏既有確實有病讓他給治好了的,也有本來沒什麽毛病反倒讓他給治死了的。每次不小心把貓給治死,小A都會傷心地大哭一場,然後偷偷找個地方把貓的屍體給埋起來。因為埋得比較大意,久而久之,就接二連三地有鄰居發現貓的屍體,於是大家開始對這件事警覺起來,先是在小區的業主論壇上議論紛紛,後來又有好事者跑到大的論壇上發帖子,譴責變態虐貓行為。事情就這樣在網上鬧得越來越大,連報紙和電視上都進行了報道,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陶醉在醫學事業中的小A卻對此一無所知,甚至同事就在身邊議論這事他都絲毫沒有留意。終於有一天,再次去掩埋流浪貓屍體的小A被潛伏多時的鄰居們抓了個正著,小A被憤怒的人群所包圍,百口莫辯的情況下,小A被人們逼到了樓頂天台的邊緣,一邊是黑壓壓步步逼近的人群,另一邊是廣袤自由的藍天白雲,小A站在中間,兩邊都是絕路,他到底該怎麽選擇?而電影就在此時戛然而止。怎麽樣,這可是我能想到的最省錢的故事了,夠悲壯的理想主義吧?”
阿然歪著腦袋沉思不語,同同有點按捺不住地問道:“怎麽沒有女主角啊?”
“有啊,怎麽可能沒有呢。我剛才忘說了,感情糾葛算是另外一條單獨的線,女一號小B是一個普通的護士,小A之所以會選擇小B做女友,跟他這種從醫情結也有很大的關係。小B很愛小A,但是她是一個很務實的女孩子,不是很能理解小A這種理想主義情懷--這是我和然導早就設計好的關係模式。小A一方麵迷戀於小B的職業特征,一方麵又痛苦於小B並不了解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們倆在一起約會的時候,小A總是喜歡和小B聊醫院裏的事情,而並不是像其他情侶那樣談情說愛,小B一方麵對此感到迷惑,另一方麵又為小A隊自己職業的尊重感到高興,總之他們兩個人的交往方式看上去一直都很奇怪。
“另外小B還有一個奇怪的毛病,她對貓嚴重過敏。自從小A開始給流浪貓治病,因為身上總會沾到一些貓毛或貓的分泌物之類,小B每次和他約會身體都會很不舒服。一開始他們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後來小A無意中聽說小B對貓過敏,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經過了解,小A知道如果讓小B的身體長期處於這種過敏狀態,有可能會導致很嚴重的慢性疾病。這時小A麵臨著一個艱難的選擇:是選擇愛情,還是選擇理想。最終,小A還是向小B提出了分手,而小B從始至終都並不了解其中的真正原因。我覺得最後樓頂天台那場戲,就可以安排小B趕來,衝出人群,站在小A麵前,在兩個人無言的對視中,電影結束,這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尾。”
“我覺得……”阿然終於若有所思地開了口,“如果結尾真的讓小A從樓上跳下去,會不會更震撼人心,戲劇性更強一些?”
四爺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最討厭把人寫死了,太假。”
“但是你這樣的安排本來就會讓人想到跳樓的可能,戲劇本來就是很極端的東西,死個把人也不奇怪。”
“可是不真的演出來感覺就不一樣啊,要的就是讓觀眾自己去發揮想象,這樣才會更有張力。反正我討厭直接給人物安排生死,上次寫留學小說,就寫死了一個人,我到現在都後悔,發誓以後再也不幹這種事了。”
“你這種想法也太偏激了,生生死死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很平常的事,也許你會說發生的幾率並不高,但戲劇這種東西如果沒有超出日常生活的極端事件,還有誰願意看?”
“那就隻能用死亡去營造極端嗎?在我看來這純屬無能的表現!追求理想的男主角被誤以為是虐貓的變態狂,在社會上掀起軒然大波,這就已經夠極端了,何必非要用死亡再來濃墨重彩地添上一筆?不覺得畫蛇添足麽?實際上網絡暴力事件近些年多了去了,有哪個當事人還真的去自殺了的?”
“電影不見得非要和現實生活完全一樣!我就不明白了,死個人怎麽就不可以?”
“那你到底是要拍《就這麽不靠譜地活著》,還是要拍《就這麽不靠譜地死去》?或者,《就這麽不靠譜地去死》?”
阿然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臉紅脖子粗地瞪著四爺。櫻子敲了敲桌子試圖解圍:“你們倆先別爭了,我說說我的想法,其實我還是更偏向於四爺說的開放式結局,這也是最近圈子裏的潮流,聽我的沒錯!”
阿然一向對櫻子的意見比較重視,但還是心有不甘地嘟囔道:“我寧可要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悲劇……”
寬哥在一邊插話道:“哎,我聽了半天,這電影裏好像根本沒我這店什麽事兒啊?不會讓我白讚助吧?”
四爺拍了拍寬哥的肩膀:“怎麽沒有啊?太有了!到時候男女主角約會的場麵大部分全都得在你這兒拍,再說你這個店名也特合適--太委屈!簡直就是男女主人公心情的寫照啊,這倆人都夠委屈的。”
大家全都笑了,氣氛鬆弛下來,阿然衝四爺揚了揚下巴:“行,結局的問題回頭再說,結構呢?結構你是怎麽想的?”
“我覺得就順著來挺好,從一個看起來很平淡很日常的普通人的故事,慢慢地推向矛盾激化的高潮,還帶那麽一點兒黑色幽默的感覺。反正要是寫成小說我就順著寫,我總覺得精巧的結構通常是為了掩飾故事本身的不足的,如果故事足夠精彩,就用不著在結構上過分費腦筋。”
“嗬,你對自己還挺自信!”阿然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覺得你的故事還算過得去,但也沒精彩到可以不用考慮結構的地步了。首先來說,你這個故事前半部分的鋪墊肯定會比較平淡、不容易出彩,如果你用文字來表現的話,文字本身所表達的一些思想和感覺還可以幫你把故事給撐起來、可以吸引讀者跟著你的思路走,但是電影不行啊,前半部分太平淡的話,很容易讓觀眾失去耐心,最好就是單刀直入、開門見山,一上來就把大家的胃口給吊得足足的,這樣才比較容易成功。”
“那你覺得怎麽組織結構比較好?”
“我覺得可以采用倒敘、插敘的手法把它弄成一個比較懸疑的東西。比如影片一開始就從小A偷偷掩埋貓的屍體,以及網絡和媒體對虐貓事件鋪天蓋地的討論入手,讓人們以為這個電影講述的就是一個殺貓變態如何落網,之後隨著故事的倒敘和展開,讓人們慢慢發現這個所謂的變態其實是一個非常善良的、懷著崇高理想的人,但這個時候他卻已經被逼上絕路了。如果采用這樣的敘事結構,我覺得肯定會更震撼也更有吸引力一些。唯一的問題是如果弄成懸疑片的感覺,好像跟我起的那個片名就不是很符合了吧?就這麽不靠譜地活著--這個聽起來比較生活化,一點兒都不懸疑。”
四爺說:“名字可以重新再定嘛,我覺得最開始想的片名就相當於一個發散思維的點,但是到了最後就不一定非得那麽執著,非要用開始想的這個,內容怎麽說也比名字重要。結構的問題我就不跟你爭了,你覺得怎麽好,就按你想的來吧。”
“謝謝啊!”阿然轉念之間又皺起了眉頭,“貓的問題怎麽解決?”
“上外麵抓去唄,流浪貓還不到處都是。”我不以為然地說。
阿然搖搖頭:“哪兒那麽好抓啊?回頭再真讓人拿咱們當了虐貓的,現在群眾的警惕性都高著呢!”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同同開了口:“我有個表姐,在郊區開貓舍的,咱們可以管她借幾隻。反正戲裏寫的都是流浪貓,咱們不借太名貴的,應該問題不大,隻要別真的給弄死了就行。”
“那不會!”阿然感激地看了同同一眼,“雖然很多拍電影的人都有那麽點兒追求絕對真實感的怪癖,但是這點兒人道主義精神總還是有的,我們絕對保證道具貓的身心健康,涉及死亡的片段可以做特效處理。還有最後一幕呢?小A被眾人追趕包圍的那段,怎麽拍?咱上哪兒找那麽多人去?”
我拍拍胸脯:“這事兒交給我了,咱讓街坊四鄰都過把戲癮!”
阿然鬆了口氣:“行吧,四爺,咱倆這段時間抓點兒緊,把最後的劇本給完整地弄出來,你可千萬別再三心二意的了。”
第十九章
四爺已經無法再三心二意了--在將身邊所有的熟人兜售了一圈兒之後,四爺的精油網店終於陷入了慘淡經營的狀態,因為網上的群眾顯然不如熟人那麽容易忽悠。
四爺做了很多努力,先是在所有女人紮堆兒的論壇上四處張貼他的網店地址,結果來上門光顧的客人沒見著,倒是一天之內被封了100多個ID。四爺為此唏噓不已:“以前最煩到處貼小廣告的,現在一見到他們就肅然起敬,人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四爺利用自己的文字優勢,寫了很多煽情的軟文準備為自己的產品做宣傳。結果才貼出去一篇,就被火眼金睛的網友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其險惡用心,一片喊打聲中,原本還想負隅頑抗一下的四爺灰溜溜地敗下陣來,徹底喪失了再次出擊的勇氣。
“唉,想當年在網上連載小說的時候,所到之處一片膜拜之聲;現在不過是做做廣告,又沒有強迫誰買,居然就一下變成過街老鼠了。斯文掃地啊,實在是斯文掃地!”
為了不至於辱沒文人的最後一點尊嚴,四爺的網店就那麽半死不活地扔在那裏了,而阿然便成了這件事情的直接受益者,因為四爺終於可以把全部時間都用來和她討論劇本了。
之後連續幾個星期的時間裏,阿然每天泡在我家和四爺長談至深夜,甚至有時清晨一覺醒來,還看到他倆歪在沙發上目光呆滯地瞪著天花板,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著台詞。我經常忍不住惡毒地猜測,在這樣日以繼夜的思考中,四爺的胡子會損失掉多少根?
有時候他們會爆發激烈的爭吵,常常會吵到一方摔門而去,不久又返回繼續吵,大有拚個你死我活的勢頭,誰都拉不住;也有的時候,他們會歡聲笑語、互相擊掌或擁抱,像一對世界上最心靈相通的知己,其親密和默契的程度甚至會讓我生出醋意。
我和同同有時也會加入到他們的討論中,或插科打諢或認真地提點意見。因為幾乎天天都要見麵,同同對阿然一直緊繃著的那根神經終於漸漸鬆弛了下來,她開始和阿然熱情地打招呼、把自己的零食分給阿然吃、甚至會和阿然開一些小小的玩笑。她從不會當著阿然的麵故意和我親熱,因為我不喜歡那樣,但她卻總會在阿然麵前擺出半個主人的款兒,煞有介事地和我討論每頓飯該吃什麽、家裏需要添置什麽東西、哪裏出了小問題需要叫工人來修理,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題。
我十分了解女孩子這些微妙的小心理,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示威吧,類似於動物用撒尿來劃分地盤,好在阿然向來也沒當回事,雖然省了我不少麻煩,但又不免讓我酸溜溜地想到,我在阿然心目中終究是不占多少分量的。
一個春意融融的傍晚,阿然和四爺不知道出門幹什麽去了,我在電腦上打著遊戲,同同坐在一邊安靜地一針一針繡著她的十字繡。
門外傳來一陣響動,片刻之後,阿然和四爺背著手笑意盈盈地出現在我們倆麵前:“你們猜猜怎麽著?”
我和同同疑惑地看著他倆,都沒說話。
“我們寫完啦!”四爺把藏在背後的厚厚一疊打滿了字的A4紙揚向空中,紙張如雪花般四散飄零、紛紛落下,在屋子裏鋪了滿地。
“恭喜恭喜!”我煞有介事地走過去跟阿然和四爺挨個握了握手,“但是破壞我家衛生是不行的。”
“去你媽的,”四爺踹了我一腳,“今天誰也不許跟我裝大尾巴狼!”
同同跑過來:“不如咱們慶祝慶祝吧,你們等著,我回家偷瓶紅酒去!”
當晚,我們四個人坐在滿地淩亂的紙片上,喝著94年的波爾多小酒王,吃著從樓下小飯館要的幾樣小菜,嘻嘻哈哈地聊著天。喝高興了,就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張紙片,大聲地念出上麵寫著的台詞:
“有空去醫院看看你工作,我特別想看你穿護士服的樣子……我靠,你們不是想拍製服誘惑吧?”
“我也覺得有些台詞寫得有點兒過,主要是四爺這人誨淫誨盜誨成習慣了,你們聽這句:我常常會在這些夢想中尋求到*般的*……再高雅的東西都能扯到下三路上去,這也得算是一絕!”
“最雷的是這句獨白:每當觸摸到貓們溫熱的小身體,我總是血脈賁張、不能自已……人獸啊整個兒一個,這戲我是沒法演了!”
……
我們無所不用其極地調侃著阿然和四爺的勞動成果,笑得難以自抑,同同和阿然雙頰飛紅,都已經有了幾分醉意。幹了一杯之後,同同突然起身晃晃悠悠地朝阿然走過去,口齒不清地對她說道:“知道嗎?以前我……真的有點兒討厭你……”
我和四爺都愣了一下,阿然卻隻是恍恍惚惚地笑著,親熱地摟住了同同的肩膀:“不奇怪……一點兒都不奇怪……我從小到大都不招女孩兒喜歡!可是……我不太明白……我得罪你們了嗎?”
“是的……你當然得罪了!為什麽你就可以在這些男人麵前趾高氣揚、發號施令……為什麽你說一句話他們就全都圍著你轉?可為什麽我愛一個人,就要愛得……小心翼翼呢?”
阿然哈哈大笑:“那是因為……你還相信愛這個字眼,而我……早就把它看成王八蛋了……”
四爺抓起一個靠墊塞給同同:“給,討厭她就拿這個揍她一頓出出氣,也替我出出氣。她絕對不是光招女人討厭,這段時間她都快把我給折磨瘋了!”
同同真的高高地舉起了那個靠墊,最後卻是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身上,四爺搶過靠墊向阿然撲了過去,阿然抓起我床上的枕頭招架,不知不覺間,我們四個人已經互相打作了一團,靠墊、枕頭、毛絨玩具在我們的眼前四處翻飛,笑聲、尖叫聲、倒地聲、跳躍聲在屋子裏此起彼伏。打到最後,我的眼前眩暈了一陣,然後就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第二天清晨,當我在灑滿一地的陽光中醒來時,發現我們四個人全都東倒西歪地和衣躺在仍然四處散落著紙片的地板上,他們三個都還在沉沉地睡著。我認真地端詳了一下每個人的睡態,阿然枕著手臂側身而臥,眉目間有著從她身上難得一見的寧靜;同同緊緊地抱著她的抱枕,長長的睫毛卷曲著,甜美如初生的嬰兒;四爺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臉上掛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大張著的嘴角邊有口水流過的痕跡……
我想,這應該是我記憶中最安詳的一個早晨。
趁他們都還在熟睡的時候,我默默地收拾起地上那些紙,把劇本大致完整地讀了一遍。經過阿然和四爺的整理,故事變成了這個樣子: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男主角蜷縮在衛生間裏,絕望地哭泣著。晦暗淩亂的屋子裏,赫然出現了一隻被解剖過的貓的屍體。
男主角抱著死貓,偷偷地溜進小區的花園裏,開始在一塊空地上刨坑掩埋。不遠處的樹叢中,隱隱晃動著幾支手電筒的光線,男主角離開後,打著手電的幾個黑影走出樹叢,悄悄地尾隨其後。
早間新聞的電視畫麵上,記者用激動的語氣報道著最近網絡上沸沸揚揚的某小區虐貓事件的最新進展,稱已發現疑凶;桌上放的報紙也以大幅標題登載著有關虐貓的話題。此時畫麵拉開,女主角出場,正頗為關注地盯著電視看。
此時,男主角正坐在家裏,表情淡漠地邊吃早餐邊翻閱著一本厚厚的書。
小區樓下,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大家議論紛紛、義憤填膺。在幾個人的帶領下,大家湧入樓道,衝向男主角的住所。
女主角接到記者電話,向其詢問與男主角交往經過,是否發現過男主角有什麽異常的心理和舉動。女主角由此開始了回憶,電影進入倒敘插敘階段。女主角的回憶和鄰居們對男主角的步步緊逼相互交織,通過回憶層層揭開虐貓真相。最後,女主角衝到男主角家中想要說明事實,而此時男主角已經被憤怒的人群逼上了樓頂天台,女主角趕到時,男主角已經退到了天台的邊緣,當女主角衝出人群喊著男主角名字的時候,男主角對她露出微笑,並向後踏出了已經懸空的最後一步,電影就在此時收尾。
在我看來,這個結局應該算是四爺和阿然各讓一步的結果。
阿然把電影片名改為了《醫生小我》,小我就是我在電影裏扮演的男主人公的名字,我對這個奇怪的名字很是有些不適應。
第二十章
當阿然準備將複印好的劇本分發給所有劇組成員的時候,我們才想起老煩已經很久沒有跟我們聯係過了。我打了個電話過去,老煩的聲音聽上去疲憊而又愉快。
“最近一直忙著看房、搬家,就沒顧上找你們。櫻子租的房子快到期了,不想讓她再續租,反正我自己也一直有買房的打算,還不如現在就買了讓她先搬過來一塊兒住著,省得她再花那份兒冤枉錢。”
“什麽?”我大吃一驚,“櫻子答應和你一起住啦?進展神速啊,你丫怎麽得手的?”
“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互相看著順眼就沒必要浪費那麽多時間了吧。”老煩得意洋洋地說。
“那房子你已經買好啦?”
“是啊,買了個帶精裝修的小戶型,可以直接入住的。這兩天家具電器都進得差不多了,再打掃打掃就準備搬了。到時候過來幫哥們兒一把啊,全指著你那輛車呢。”
三天後,我開著“大腳”分別去了老煩和櫻子的老住處,把他們倆的東西拉到了新居所在的小區,又和四爺一起幫老煩把所有東西一樣一樣地搬進了那套嶄新的二室一廳。整個搬家過程中,櫻子對老煩的命令聲和嗬斥聲不絕於耳,對我和四爺倒還算客氣,但是在抬一套書櫃上樓的時候,我不小心被釘子劃到了手,誇張地大叫了一聲,櫻子不屑地瞥了一眼:“不就破了這麽點兒小口,別那麽嬌氣。”
我脆弱的小心靈頓時很受傷,自認為和櫻子還沒熟到可以把這種話當成玩笑的地步。
而老煩就像是沒聽見,仍然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沒有半點兒脾氣。
東西搬完,趁著櫻子下樓去超市的間隙,我和四爺立即給老煩開了個小會。
“看看你丫那副卑躬屈膝的樣子,要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櫻子買了房讓你過來白住呢!”我邊往手上貼著創可貼邊揶揄老煩,“甭問啊,她這一過來跟你一塊兒住,生活費你也肯定都給人家包了唄!合著咱又出房又出錢養一大活人,倒反過來成了聽嗬兒的了,這算哪門子買賣?”
“真是,”四爺在旁邊附和我,“這事擱哪兒說都應該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啊,誰出錢多誰就說話硬氣,您這麽趁錢的主兒怎麽能由著她一個小丫頭片子給你熊成那樣兒?”
老煩一臉鬱悶地辯解:“哎呀,女孩子嘛,讓著她點兒又能怎麽著了?左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較個什麽勁啊!對了,我可得聲明一下啊,這回買完房我那點兒家底兒算是徹底幹了,而且還背著銀行好幾十萬的債務呢,以後別老惦記著我的錢了!”
“嘿!剛苦哈哈地幫你搬完家,就扔給我們這麽一句當謝禮啊?這要是櫻子找你要錢你肯定不是這話!你說我們倆怎麽就這麽倒黴,攤上了你這麽個重色輕友、見色忘義的兄弟!”
櫻子從超市回來不久,阿然和同同也一起來了,兩個人扛著一個巨大的粉紅色充氣沙發,吭哧吭哧地上了樓,進屋後把沙發撂在地上,喘得說不出話。
“喲,還送什麽東西啊?”櫻子走過來看了看,“阿然,咱們這關係就用不著這麽客氣了吧?”
“不是我送的,這是……同同的心意,”阿然氣喘籲籲地說,“來的路上看見一間店裏賣,她非要買了送你們。”
“晚上你們倆一塊兒坐在這上麵看看電視,多溫馨啊!”同同拍拍那隻沙發,很開心地說道。
“謝謝同同!”老煩憐愛地拍了拍同同的頭,眼神裏全是感激。
櫻子笑笑:“這沙發確實挺可愛的!可是客廳裏怕是沒地方擱了吧,要不然先擱臥室裏?”
“怎麽沒地兒啊?”老煩把沙發拎到了電視前的地毯上,“放這兒不是正好?”
“那咱們已經定好的那套沙發放哪兒?”櫻子白了老煩一眼,“老年癡呆啊你?什麽腦子!”
大家一時間都有些尷尬,同同趕緊說道:“沒事兒沒事兒,放臥室也挺好,你們覺得怎麽好就怎麽放,可千萬別為了這個吵架。”
“嘁,他才不敢跟我吵呢!”櫻子高傲地揚起了下巴。
我和四爺用眼角斜了老煩一下,老煩扭過臉去不看我們。
在老煩的新家吃過晚飯後,我們紛紛告辭。走出樓門,同同望著天邊的圓月感歎道:“老煩就要開始幸福生活啦,真好!”
“哼!”我和四爺同時冷笑了一聲。
四爺說:“還幸福生活呢,我看悲慘生活還差不多!你沒看見櫻子對老煩那個張牙舞爪的樣兒?簡直一點兒麵子都不知道給老煩留,我媳婦兒要敢這麽對我,我早踹她八百回了!”
同同不讚同地搖了搖頭:“老煩覺得好就行了唄,又沒讓你們跟櫻子過,何必這麽憤憤不平的?”
阿然歎了口氣:“說句公道話啊,櫻子對老煩的態度確實是有點兒過,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其實她以前不這樣兒,變成現在這樣可能跟她以前的經曆也有點兒關係,唉,這可能就叫一物降一物吧!”
我和四爺立刻湊了上去:“什麽經曆?櫻子有什麽經曆?”
阿然皺著眉頭看我們:“你們兩個大男人怎麽那麽八婆啊?人家同同都沒瞎打聽,瞧把你們倆給激動的。”
四爺不屑地說:“那怎麽了,男人就不興有點兒好奇心啦?你這純屬性別歧視。再說我這也是職業需要啊,不經常打聽點兒新鮮事兒我怎麽寫小說?”
“有什麽可新鮮的啊?就是櫻子以前交過一個男朋友,櫻子對人家特別好,百依百順的,但是後來那個男的移情別戀就把櫻子給甩了。櫻子可能是因為這事兒受了點兒刺激,所以現在對男人的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兒,變得超級強悍了唄!你們可別跟老煩說這個啊!”
“那倒不會,我們又不傻!”我嘟囔道,“可是別的男人傷著她了,憑什麽讓老煩背黑鍋啊?老煩這人別的我不敢說,但是對女人那可絕對是掏心掏肺的好,我覺得這事兒是不是有點兒不太公平?”
“我也覺得有點兒,可是話說回來,要不是櫻子以前吃過這麽一次虧,估計她也看不上老煩這樣的,這個我不說你們心裏也應該很清楚吧?”
四爺撇撇嘴:“是啊,所以說好男人之於女人,就像天上的龍之於葉公。女人們整天哭著喊著說好男人都死絕了,可是一旦真正的好男人出現在她們麵前,她們就會擺出一副非常為難的樣子說:你是個好人,可我們真的不合適。”
我重重地點頭:“要麽說女人都有受虐傾向呢!”
“狗屁,我看你們倆才像有受虐傾向的!”阿然一拳揮了過來,我和四爺動作敏捷地跳開,撒腿就跑,同同在我們身後咯咯地笑個不停……
第二十一章
阿然把自己關在家裏,開始做電影的詳細預算和拍攝計劃,閉關之前給我和同同布置了一個任務:趁這段空閑時間在家裏對對戲、練練台詞,找不著感覺就問四爺。
於是我和同同煞有介事地在家裏排練起來,但每次不是同同笑場就是我笑場,好不容易等到我們倆都不笑的時候,四爺又開始笑了。所謂的排練徹底淪為一場惡搞鬧劇。
周末,四爺回了家。夜裏,當我躺在地鋪上昏昏欲睡的時候,同同悄無聲息地跑過來,像一條魚一樣輕輕地滑進了我的被子裏。我睜開眼,同同正用星星般閃亮的眸子盯著我。
“怎麽不睡了?”我打著長長的哈欠,佯裝出很困的樣子,以避免和同同過分親密。
“我在思考一個問題,你說咱們排練了這麽多次,老也入不了戲,到底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
“我覺得吧,是因為咱倆感情交融的程度還不夠深入。”
“哦……”
“你知道怎麽才能達到深入的程度嗎?我覺得起碼應該先達到靈與肉的完美結合才行!”
我再也沒法裝睡了:“不是吧,這叫什麽話?就衝你這思想還沒法當明星啊,合著每演一出戲就必須得跟男主角靈肉結合一下去?”
“可是你在現實中也是我男朋友啊,跟別人又不一樣。屠老師,咱倆現在也得算是文藝圈兒裏的人了吧?你說文藝圈兒都亂成那樣兒了,咱倆好歹還是名正言順的戀人,就算有那麽點兒……婚前性行為啥的,也應該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吧?”
我在黑暗的掩護下義正詞嚴地反駁同同:“文藝圈兒怎麽了?再亂的地方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我就會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同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那要是我告訴你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呢?用不著你對我負什麽責任,這樣也不行?”
我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但還是迅速地回答道:“跟這沒關係,我不是要對你負責,我是要對我自己的行為負責。你怎麽樣我不管,但是我不能放棄我自己的原則啊,對吧?”
同同泄氣地翻了個身,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我可真忍不住要懷疑你是不是身體有什麽毛病了。”
“對不起,激將法對我不起作用。有沒有毛病我自己清楚,我是不會為了證明給你看而做什麽的。”
“啊!!!”同同忍無可忍地尖叫起來,抓起沙發上的靠墊在我身上狠狠地砸了一下,然後起身噔噔噔地走回臥室去了。
我一聲不吭地閉上眼睛,裝作重新睡了過去。很長很長時間的寂靜之後,我聽到臥室門又被輕輕拉開,同同躡手躡腳地走回我身邊,蹲在地上邊撫摸著我的麵頰邊小聲地嘟囔道:“別生氣屠老師,其實我剛才都是騙你的,我還從來都沒有過呢……可是我真的好想把它給你呀,為什麽你就是不要呢……”
我沒有出聲,用均勻的呼吸偽裝出熟睡的樣子,然而過了很久,同同依然蹲在我的身邊不肯離去,我在她輕柔指尖的撫摸下,真的漸漸睡著了……
第二十二章
本著能省一分就省一分的原則,阿然做出了一份極為嚴苛的預算,同同要來的那點錢看起來算是勉勉強強夠用了。阿然知道,隻要電影一開拍,這些錢就會像開了閘的水一樣嘩啦嘩啦地從口袋裏流出去,為此她的拍攝計劃做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遺漏了任何可能發生的情況而導致時間拖延。大家都被阿然弄得有些神經緊張,同同把所有的錢一次性打進了阿然的賬戶裏,隨便她怎麽支配。為了保證財務透明、避免貪汙的嫌疑,阿然決定由我們幾個人中唯一學過幾天財務的四爺來兼任劇組的會計,隨時記錄各項收支。
盡管在我們看來這純屬多此一舉,四爺卻還是鄭重其事地找出了一個年代久遠的破本子,在第一頁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
借:銀行存款 50,000
貸:實收資本-同同 50,000
“真是想不到啊,”四爺放下筆後頗有成就感地說,“大學畢業這麽多年,居然第一次幹上老本行,而且還是為了拍電影,人生真是充滿意外驚喜。”
我們開始進行拍攝之前一係列瑣碎繁雜的準備工作,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接觸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從他們那裏尋求著各種各樣的幫助。
有些人純屬被我們強行敲詐勒索,比如--
在一家擺滿了稀奇古怪玩意兒的小店裏,阿然挨個貨架仔細地看著,久未謀麵的舊哥們兒王胖子亦步亦趨地和我一起跟在她身後,邊走邊小聲跟我嘀咕:“怎麽著,這妞兒新泡的?想跟我這兒淘換點兒小禮品討人家歡心?沒問題,哥們兒絕對給你最優惠價格。”
我對王胖子嗤之以鼻:“你丫罵人呢吧?爺泡妞兒還用送東西?爺現在拍電影呢,這位是我們然導,想上你這兒找點兒新鮮的小玩意兒當道具用。”
王胖子肅然起敬:“喲,行啊屠爺,什麽時候混進文藝圈兒去了?來來來,我好好給你們推薦推薦,我這兒好東西多了去了。”
王胖子顛顛兒地跑到阿然身邊,拿起一個小盒子:“看看這小口琴怎麽樣,俄羅斯進口的,一共就7個音階,吹不出什麽太複雜的曲兒,可要的就是這返樸歸真的範兒。瞧這鋼質多漂亮,要在電影裏讓男主角拿著這麽一吹,肯定要多炫有多炫。”
“嗯嗯,不錯,拿著。”我毫不猶豫地把口琴塞進了阿然手裏。
王胖子越發來了興致,猴獻寶似的把店裏的好東西一樣一樣拿到我們麵前:“這個鉛筆,看,一筆就能畫出七種顏色,你們拍電影的時候讓男女主角拿著它隨便寫點兒什麽出來,多有鏡頭感啊……還有這個杯子,一倒上水自己會發光,最適合放夜景戲裏拍了……再看看這把傘,撐開以後是一個大桃心,兩個人正好一人遮一半,你們的電影裏總得有點兒雨中場景吧?用這個太浪漫了……還有這些電影海報和搖滾海報,都是哥們兒的珍藏,輕易都不愛賣呢,支持你們的事業才拿出來的,擱布景裏絕對酷斃了……”
我和阿然看一樣兒收一樣兒,來者不拒。最後,王胖子搓了搓手,滿臉堆笑地對我們說:“本來呢,朋友過來照顧生意,怎麽都得給點兒折扣的,但你們買道具是用公款吧?那不如你們就原價買,我給你們點兒回扣得了,這樣咱們大家都落點兒實惠。”
我衝著王胖子皮笑肉不笑:“這是說的哪兒的話,壓根也沒想讓你打折,回扣我們就更不會要你的了。不光如此,我們還準備在電影裏給你的店做做宣傳呢,最起碼也得在後麵的字幕裏鳴謝一下什麽的,你覺得怎麽樣?”
王胖子連連點頭:“好好好,太好了!”
“那行,那這堆東西就算你們店友情讚助我們的了,謝謝了啊!”
王胖子愣在那兒,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和阿然已經抱著東西衝出店門跳上了車。不一會兒,王胖子呼哧呼哧地追了出來,在車子揚起的塵煙裏氣急敗壞地跳著腳:“明搶啊你們?難怪人家說文藝圈兒裏都是流氓!”
所幸並非所有人都對我們文藝工作者抱有如此大的成見,也有和王胖子剛好相反,不僅幫了我們,還對我們感激涕零的。比如--
一個冷冷清清的小酒吧裏,我、阿然、四爺和同同圍坐在正中央的桌邊,一人要了一杯礦泉水。酒吧前麵的小台子上,一個長發男孩抱著吉他,有氣無力地哼著一首大概似乎好像是很憂傷的曲子,我們支著耳朵聽了半天,愣是沒聽出來調在哪兒。
我猶猶豫豫地看了阿然一眼:“這人……行嗎?”
阿然一副咬牙切齒豁出去的表情:“沒什麽不行的!當然,我也知道小毛唱得是不怎麽樣,不過他的實力不在唱而在寫,歌兒寫得其實還不錯,就是都讓他自己給唱走樣兒了。咱不就是想給電影配個原創音樂嘛,大不了到時候,讓小毛寫完了,咱們再找別人唱唄。”
正說著,小毛終於唱完了一曲,我們全都鬆了口氣,用力地拍了幾下巴掌。小毛拎著吉他從台上向我們走過來:“謝謝哥兒幾個,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聽見過掌聲了。然姐,你今天是特意帶這些朋友過來聽我唱歌的吧?”
“呃……”阿然尷尬地笑了笑,“聽歌是一方麵,主要是有點兒事兒想求你幫個忙。”
小毛苦笑了一下:“然姐,你看看我都落魄到這個分兒上了,還說什麽求不求的呀?你千萬甭客氣,隻要我能幫得上你就盡管說話。”
“是這樣,我們最近打算拍一部電影,想請你幫我們創作一首主題歌。”阿然把帶來的劇本稿子遞了過去,“這是劇本,你先看看找找感覺。也不是很著急,你可以慢慢寫,發揮出你的最佳水平,我相信你肯定沒問題。”
小毛雙手顫抖地接過劇本,眼淚差點兒掉下來:“然姐,你這麽信任我,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不瞞你說,這個酒吧我也待不下去了,老板說我沒來唱的時候好歹還有點兒客人,自打我來了,客人全都跑光了,所以我今天就算是最後告別演出一場,明天就走人了。要不是你今天來,我真覺得天下這麽大都找不到一個知音,可能真的從此就放棄了。但是現在你又讓我重新找到希望了,這是不是就叫天無絕人之路?你說我怎麽謝謝你才好啊?”
小毛看起來給阿然跪下的心都有了,阿然趕緊說:“沒事兒沒事兒,你好好寫就行了,我可是一向都很看重你的才華的。”
備受鼓舞的小毛自信滿滿地回到台上,改唱了一首情緒激昂的歌曲,卻越發顯得鬼哭狼嚎,連最與人為善的同同都忍無可忍地偷偷問阿然道:“既然他已經同意了,咱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繼續聽下去了?”
隻有四爺一直在專注地欣賞著小毛的表演,這會兒更是由衷地讚歎道:“真好啊,真是太讓人感動了!”
我們仨一起詫異地看著四爺,阿然拍了拍四爺的肩膀:“人才啊!看來你應該跟小毛好好聊聊,你才真是他的知音呢。”
“不是,”四爺搖搖頭,“我是說,人家唱得這麽難聽、這麽*人怨都還死命堅持著呢,我覺著我碼字的水平怎麽也得比這強點兒吧?所以我就更沒有什麽理由不堅持了,你們說對不對?”
除此之外,還有一小撮比我們更加不著四六的幫忙者,比如--
阿然看中了一個環境優美的小公園做外景地,偷貓埋貓的情節,以及男女主角的幾場感情戲都打算在這裏拍。公園的管理員姓葛,是個滿臉橫肉的倔老頭子,對於我們的拍攝請求一口回絕,並搬出了一大堆破壞環保、打擾遊客的大道理來壓我們,最後被我們纏得不耐煩了,索性讓我們拿園林局的介紹信來,拿得出就讓我們拍。
我們上哪兒弄介紹信去呀?但辦法還是要想,一番商量之後,我們輾轉打聽到了葛爺的住址,拎著同同從家裏偷出來的幾樣高檔禮品,畢恭畢敬地直接上門拜訪。從一進門我們就逮著什麽誇什麽,家裏的破桌子破椅子我們一口咬定是清代紅木的,連個醬油瓶子都快讓我們給吹成瑪瑙的了。葛爺這下高興了,留下我們陪他喝酒,說是要跟我們好好聊聊。
三杯酒下肚,葛爺開始給我們講自己的光輝曆史:“這要擱早些年,別說一個破公園,就這方圓幾十裏地,甭管你們願意跟哪兒拍,我一句話就能幫你們搞定。別看葛爺現在落魄了,那時候正經也帶著一個大幫會,跟我手底下混的兄弟少說也有好幾十號呢,地麵兒上的事兒就沒有我們鏟不平的。”
“那不就是傳說中的大哥級別的人物麽,”我們趕忙恭維道,“那後來怎麽就退位了呢?看您老這風範,再領導他們二三十年也富富有餘啊。”
“嗨,別提了。”葛爺紅頭漲臉地仰脖灌了盅兒二鍋頭,“幫會麽,勢力一大,結的梁子就多,都這樣兒。有一次,另外一個幫會的混混來找我們茬架,也不知道順哪兒招呼那麽多人,黑壓壓地來了一大群,我手底下這些兄弟雖然個個能打,可也架不住對方人多勢眾啊!”
我們做出痛心疾首狀:“喲,那肯定是這一仗傷亡慘重,您太傷心了,所以就歸隱了?”
葛爺擺擺手:“傷亡倒是沒什麽傷亡,就是麵子上有點兒不太好看--因為我當時一看這陣勢,實在是打不過啊,所以沒等動手呢就報警了!”
當然,還有很多非常正常的你情我願、互相幫助的熱心人士--阿然在各大電影人論壇發了帖子,招募燈光、錄音、化妝、攝像助理等技術人員,很多人打來電話報名,都是不在乎報酬隻想積累點兒經驗的學生,他們的參與熱情讓阿然信心倍增。
同同跟她表姐打好了招呼,一共借了三隻不同花色的貓,等到集中開始拍需要貓的場次時就給我們送過來。
隻有老煩一如既往地掉鏈子,死活也沒能把他們領導給招了安,借辦公室的事就這樣告吹了。阿然絲毫不為挫折所動搖,決定充分利用我家那點兒可憐的空間,臥室用來拍男主角家裏的戲,客廳則可以搭出一個辦公室的樣子,於是我們從朋友那兒借了一套電腦桌椅拉回家,又搬運回大大小小的泡沫塑料和板材,阿然說這些東西略加修飾就可以成功地搭出辦公室格子間的效果。
為了保證運輸過程中拍攝器材的安全,我們還在天黑後偷偷跑到建築工地的沙土堆上裝了好幾個沙袋,放在我的吉普車車鬥裏用來減震,並用油氈布給車鬥搭了個防雨棚。在這個過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從某種角度來看,做一個電影人和做一個民工其實是沒有太大差別的。
所有零七八碎的準備工作都差不多完成之後,一個天氣晴好的下午,阿然帶著一臉嚴肅而虔誠的表情,領著我走進了一處僻靜的住宅區。在樓下按響門鈴的瞬間,我看到阿然的眼睛裏投射出激動的光芒。
一個麵容消瘦、帶些陰柔氣質的中年男人接待了我們,在光線昏暗的客廳裏,他叼著一支煙鬥和阿然小聊了片刻,用一種過來人的滄桑口吻。來之前阿然告訴我,此人在若幹年前也曾經是一名電影狂徒,把所有的家底都幾乎砸在了購買各種電影器材上,在拍了幾部名不見經傳的作品之後,終於喪失了興趣。如今電影是不拍了,設備卻舍不得處理掉,於是就把它們拿來出租,租金比其他地方要略便宜些。
聊得差不多的時候,男人懶洋洋地站起身:“行吧,先來看看東西,應該足夠你們用的了。”
我們被帶進了一間房門緊閉的小屋裏,圍在屋子一側的厚厚的布簾被刷的一聲拉開,夕陽的光線透過百葉窗,在簾後的長架子上投射出一條條窄窄的光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影飄忽浮動。我們屏住了呼吸,越過空氣中飛揚著的塵埃微粒,凝神注視著架子上那些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布包、皮包、箱子……
阿然朝聖般地走了過去,在男人的指點下把那些包和箱子一個一個打開來查看,各種精巧的攝像機、鏡頭、三腳架、燈具、錄音設備出現在我們麵前。阿然放下這樣又拿起那樣,哪一樣都愛不釋手。我的心跳也有些加快--如果說在這之前拍電影對我來說更像個有一搭無一搭的玩笑,那麽直到這一刻,我才忽然對我們將要做些什麽找到了異常具體的感覺。那一部部充滿著金屬質感、散發著冰冷氣息的機器,可以如此輕易地點燃一個男人心頭的火焰,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渴望,就像女人看到漂亮的衣服和首飾一樣。
阿然把準備租下的器材一樣一樣放到屋子另一側的桌上,那裏很快就堆得像座小山。阿然站在桌前躊躇了很久,又開始咬著嘴唇一樣一樣地往回送,最後,桌上隻剩下了一台小型的sony高清攝像機、一套濾光鏡、一套最基礎的燈光設備和錄音設備。
“不需要滑軌和起落架嗎?拍攝的時候還是很有用的。”男人問道。
“手動吧!”阿然咬著牙說,“條件有限,隻能這樣了!”
男人點點頭,對著桌上的器材心算了一會兒,報了一個價格。阿然衝我使了個眼色,打從進門就一直沒怎麽說話的我,開始和男人聊起了他早年拍電影的經曆,然後一直聊到我們為了拍這部電影如何頂住一切壓力、如何跟家人決裂、如何求爺爺告奶奶地四處籌錢。反正誰也不認識誰,把自己形容得多慘都沒有關係。
我說得唾沫都幹了,男人卻隻是笑了笑:“說到底,拍電影的都不容易,來我這兒的就沒有不哭窮的。不就是想讓我便宜點兒嗎,直說不就完了?給你們打個九折吧,我這兒租金本來就不高,這是底線了。”
我們見好就收,不再糾纏,說好一個星期後來過取設備。男人客氣地送我們出了門,在門外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道:“有些話我跟每個來這兒的人都要說一遍,對你們也還是得說--十年後,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你們和我一樣金盆洗手;百分之九點九九的可能,你們還這麽不死不活地堅持著;隻有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可能,你們真的在這個圈子裏站住腳了。不過但凡舍得來我這兒扔錢的人,都是覺得有這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可能就值的人,所以我還是祝福你們。”
阿然回過頭燦然一笑:“不瞞您說,我直接認為這個可能性就是零,但我還是覺得值了!”
第二十三章
阿然決定用一周的時間好好冷靜一下,以便一旦開機就能一鼓作氣地將全部拍攝完成,而我則打算在這一周裏再好好享受一下無所事事的懶散時光。阿然說開機後我們都會很忙很忙,而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種忙碌的狀態了,心裏說不出是期待還是恐懼。
一個星期的時光一晃而過,正式開拍的前一天,我一直昏睡到快中午才醒來,睜開眼看見四爺正盤腿坐在沙發上,拿著麵小鏡子左照右照。
發覺我醒了,四爺邊照鏡子邊問我道:“你覺不覺得我最近皮膚好了很多?”
我躺在地上眼神渙散地看著四爺,有些遲鈍地琢磨著我是不是還在做夢。
四爺放下鏡子歎了口氣:“開店的時候進的那批精油,剩下沒賣出去的我就自己拿來用了,沒想到效果還真不錯,絕對是護膚養顏的佳品啊。唉,可惜了,牌子缺少知名度,別人不認,再好的東西也賣不出去。鑒於這個經驗教訓,我決定改為推銷一個起碼在網上還算有點兒知名度的東西,而且還是手頭上現成就有的,不用花什麽成本冒什麽風險的,你知道是什麽嗎?”
“什麽?”
“我自己!”
腦海裏劃過的滾滾雷聲讓我徹底清醒了過來,我翻身坐起一把抓住了四爺:“千萬別想不開,咱就算窮點兒,也還沒混到要去賣身的份兒上呢……”
四爺不耐煩地甩開了我:“你丫思想純潔點兒行不行?我又不是夜總會頭牌,有知名度也不可能是這方麵的吧?我是說推銷我的文字、我的聰明才智,懂?”
我無聊地重新躺了回去:“說了半天不還是寫小說嘛,有什麽新鮮的呀!”
“錯!寫小說未必就能變成錢,就算是能,那見錢也太慢了點兒。我說的是立刻就能見效益的,扭臉就能把文字變成錢的。我跟你說啊,自從我在網上連載小說以來,有好多人沒事兒就愛找我聊天,老慫恿我寫寫他們的故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故事是最特別的,其實說實話,這些所謂的故事基本就是千篇一律,真沒什麽文學價值,我就算寫出來也不會有人願意看的。但是我這兩天忽然想到,別人不願意看沒關係啊,隻要當事人自己願意看那就足夠了!我完全可以幫他們把故事寫下來,並收取一定的報酬,讓他們自己留著那些文字沒事兒看個高興嘛。這就好比什麽呢?文學形式的卡拉OK,咱不圖讓別人欣賞,就圖一自娛自樂;又好比是文字形式的婚紗照,用故事給自己的青春和愛情留個紀念。我覺得這事兒肯定有市場,回頭我把我那個網店給稍微改造一下,直接就可以開張營業,店名我都想好了--不是有個‘八號當鋪’嘛,我這個就叫‘四號故事加工廠’,你覺得怎麽樣?”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同同已經從臥室裏咚咚咚地跑了出來:“我看行!這麽著,我還當你第一個顧客,你就先寫寫我和屠老師的故事吧!”
“別別別!”我趕忙阻攔,“我可不願意讓他寫進那種酸不溜丟的東西裏。”
“你不願意你就別看,寫了我自己留著看還不行嗎?”同同堅持。
“我不看他不也得把我寫進去麽,多有損我的光輝形象啊!”
同同有點兒不高興了:“寫寫咱倆的故事怎麽就有損你形象了?你該不是覺得我這個女朋友有損你的形象吧?四爺,甭搭理他,你就說我這個生意你做不做吧?”
四爺為難地看看我又看看同同,我避開同同的視線拚命地朝四爺擠眼睛,於是四爺支支吾吾地說道:“你們倆吧,這不是還處在現在進行時呢麽,暫時也沒個明確的結局,不好寫。我覺得我這業務就適合兩種人,一種是快結婚的,一種是分了手的,像你們這種熱戀中的怎麽寫啊?你說我寫一特淒婉的吧,看著像咒你們;我要寫一皆大歡喜的吧,萬一你們倆哪天掰了,看著不更難受啊?當然,要換了不認識的人我寫也就寫了,但你們倆都是我朋友,我得對你們負責任,昧良心的錢不能掙。”
我對四爺的說辭相當滿意,笑著伸手去摸煙:“我覺得你倒是可以忽悠老煩寫一個,他雖然還沒結婚吧,好歹也騙櫻子同居了,也算是修成正果的一種吧。”
“那咱倆也同居了呀!”同同不滿地嚷道。
“咱倆這叫同居嗎?頂多也就是個合住。再說咱倆一直都挺融洽挺和諧的,也沒什麽矛盾沒什麽波折,你讓四爺寫什麽呀?老煩那點兒事兒要寫出來,那可正經是部血淚史,是吧四爺?”
我和四爺互相對著壞笑,同同氣鼓鼓地在我頭上重重敲了一下:“行,我算看出來了,就不能讓你過得太舒服。趕明兒我也給你製造點兒波折、製造點兒血淚,你就覺得跟我有故事了!”
同同說完拂袖而去,我揉著腦袋看看四爺:“別說,她剛才說的話倒有點兒像是真理!”
之後的一整天同同都沒怎麽搭理我,我也沒太放在心上,女孩子耍點兒小脾氣,冷冷也就過去了,對這種事我從來都是這麽處理的。但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同同就把要給我製造點兒波折和血淚的話付諸了實踐。
第二十四章
北京的五月,每天的天氣都很晴好,阿然決定借這個時機,上來就先把外景地的戲全都拍完了再說,於是我們的第一場戲就直接奔了八達嶺。
淩晨3點,所有人員集合完畢。被阿然招來幫忙的學生們都是一臉稚氣,個個帶著莫名的興奮,絲毫沒為這麽早就動身而有任何怨言。
互相認識了一下之後,我們一路呼嘯著向八達嶺出發,我和同同一個開車、一個坐在副駕,阿然、四爺和那些孩子們坐在後麵的車鬥裏照看器材。我搭的那個油氈布雨篷一點兒都不擋風,在大半夜的高速路上飛奔了一個多小時,下車的時候,大家一個個凍得嘴唇青紫、哆裏哆嗦。
“沒事兒沒事兒,爬爬山就暖和了。”阿然原地蹦跳著安慰大家夥。
我們每人提著一兩樣設備,呼哧帶喘地爬到了烽火台上,此時朝陽剛好從東方的雲層裏噴薄而出,紅燦燦地掛在天邊,同同和那幾個學生頓時忘記了勞累,高興得手舞足蹈。阿然端起攝像機,先拍了幾個空鏡,然後大家開始忙著確定機位、安置錄音設備和反光板,準備開拍今天的重頭戲,負責化妝的小姑娘端著一個五顏六色的大盒子在同同的臉上塗塗抹抹了好半天,並不顧我的一再抗議,給我的臉上也塗了一層油膩膩的不知道什麽玩意兒。
對麵八達嶺長城上的遊人漸漸多了起來,已經可以達到阿然預期的效果。一切準備就緒,阿然示意我和同同坐到了城牆指定的位置上。四爺手舉一塊小孩用的萬次畫板擋在鏡頭前,上麵標了個大大的1字。畫板一移開,我和同同便開始按照劇本表演了。
別看當初阿然講這場戲講得熱血沸騰,其實演起來並沒有什麽難度,無非是同同先暢想一番未來,我用深沉的目光注視一下天邊的白雲;然後反過來再由我做一番有關理想的演說,同同用困惑的目光注視一下我,最後我們兩個人一起迷茫地注視一下前方--說白了就這麽點兒事兒。
我拿捏好了姿勢和眼神,同同在我旁邊開始念對白:“小時候家裏住得擠,我一直想,將來能有個小小的房子就好了,兩個人住,用不著太大,但是我可以把它布置得很漂亮……”
“停一下,”同同的台詞說了沒幾句,阿然就喊了起來,“女一號的情緒把握不對啊,說對白的時候聲調降低一點兒、語速慢一點兒、表情柔和一點兒,再來!”
“小時候家裏住得擠,我一直想……”
“還是不對,”阿然再次喊停,“你說得太快了,而且不用那麽神采飛揚的,明白嗎?再來!”
“小時候家裏住得特別擠……”
“停停停!”阿然終於不耐煩了,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同同身邊,“這段戲咱們之前不是說過的嗎?女主角在這個戲裏是一個比較小女人的形象,她在說這段台詞的時候,是應該抱著略有些羞澀的心理,用非常平緩、非常柔和的語氣給說出來,甚至有點兒吞吞吐吐都無所謂的,可你幹嗎給說得慷慨激昂的啊?”
“我覺得慷慨激昂也沒有什麽不好啊,”同同歪了下腦袋,“你也說了,這些話也屬於女主角的理想嘛,每個人談到理想的時候都可能會是慷慨激昂的。”
“可是劇情明明就不是這麽設計的好不好?女主角也不是這樣的性格啊,要不然咱們把編劇叫過來問問。”
“不用問,”同同擺擺手,“我知道編劇是這麽寫的,但是人家不都說演員是可以對劇本二次加工的?所以我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吧?既然都是談理想,為什麽就隻有男主角能激昂,女主角就不能激昂一下了?”
“你說你這不是抬杠嘛!”阿然求助般地四下望望,四爺早就躲得遠遠地跟那幾個小孩聊天去了,我站在不遠處抽著煙,也不敢輕易上前湊熱鬧。
阿然隻好放軟了口氣商量道:“同同,咱們今天時間緊,來不及討論誰的想法更正確了,你就先按我說的演,行不行?”
同同不慌不忙地用手指了我一下:“導演,不是我存心要跟你過不去,而是我今天看著他就找不著感覺,要不然你讓他來跟我說吧,隻要感覺對了我一定照你說的演。”
阿然奇怪地看看同同又看看我,忽然明白了什麽似的,鐵青著臉走過來把我拽到了一邊:“說,你怎麽招著她了?”
我幹笑了一下:“沒什麽呀,就是昨天鬧了點兒小別扭,她可能是想故意氣氣我吧。”
“大哥,我這是拍電影不是帶你們玩兒過家家,”阿然氣急敗壞地衝我咆哮,“你知不知道我多拍一天得多花多少錢?何況這是拍外景,今天拍不完明天還得跑一趟,你想活要我命啊?告訴你啊,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趕緊把這個小姑奶奶給我哄消停了,要不然我跟你沒完。”
我朝同同的方向瞟了一眼,同同正得意地衝著我笑,我萬沒想到這個小丫頭片子竟會給我來這麽一手兒。盡管我一向以從不哄女人自居,但是這次沒辦法,就算為了顧全大局也隻能低聲下氣一回了。
山裏的天氣瞬息萬變,就在我嬉皮笑臉地湊上前去想要討好同同的時候,一大片烏雲悄無聲息地壓了過來,四周狂風大作,阿然頓時變了臉色:“壞了,要下雨,趕緊趕緊,把東西全都搬台階下麵去!”
連同同都顧不上再跟我逗悶子,大家一起奮力地搬起設備往台階下麵跑,把東西穩妥地放在了有牆體遮擋的淋不到雨的地方。我、阿然和同同又多跑上去了一次,抱起最後幾樣設備的時候,豆粒大的雨點已經劈裏啪啦地砸了下來,我們拚命地弓著身子護住機器,沿著陡峭的台階踉踉蹌蹌地跑了下去。
烽火台下麵狹小的空間裏,幾個大活人和一堆亂七八糟的設備一起擠在那兒,大家紛紛感歎幸虧搶運得及時,否則設備淋壞了我們可賠不起。阿然抱著機器跑下來的時候不小心扭了腳,一直表情痛苦地靠在牆上揉著腳腕,我本能地想要上前關心一下,卻被阿然嚴厲的眼神製止了,同時丟給了我一個示意的眼色。
我隻好走到同同身邊,脫下上衣給她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然後把她摟進懷裏,故作溫柔體貼地問道:“冷不冷?剛才跑那麽快沒磕著哪兒吧?”
同同有些感動地看看我,搖了搖頭,安靜地靠在了我胸前。阿然緩慢而艱難地爬上台階,探頭向外望了望,半是安慰我們半是自我安慰地說道:“沒事兒,地形雨,一會兒就過去了。要不然大家趁這功夫先吃點兒東西吧,一會兒等雨停了咱們可真得抓緊時間了。”
阿然一瘸一拐地走下來,從背包裏掏出連夜自製的三明治和橘子水分發給大家,一邊還向那幾個來幫忙的孩子們賠著笑臉:“條件有限,這兩天就先湊合吃點兒,過幾天咱們去翅吧拍,到時候就能吃好的了。”
我看著阿然頗有些狼狽的樣子,想起上次我們兩個一起來這裏時,她渾身上下張揚著的快樂和激情,心裏竟狠狠地疼了一下。
還好,天氣果然如阿然所說,很快就重新放晴了。趁著阿然她們在重新安置設備,我把同同拉到一邊,抱著她哄道:“你要是還生我氣呢,幹脆回家抽我一頓得了。你看大家跑這麽遠來拍個片兒也不容易,這事兒咱就別再搗亂了,行不行?”
同同撅著小嘴斜眼看我:“那你同不同意讓四爺給咱倆寫故事?”
“寫!反正四爺不是跟咱們住一塊兒麽,晚上回家你別讓他睡覺,逼著他給你寫故事去,不寫都不行,讓丫沒事兒想這些餿主意招你!”我咬牙切齒地說道。
之後的拍攝完全按照阿然的要求進行,同同變得很聽話,隻是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經常讓我想笑,總覺得比她搗亂的時候更不像是那麽回事,不過阿然一直沒提出什麽異議,我也就忍住笑配合下去了。
奇怪的是阿然的話卻變得越來越少,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麽。直到當天的所有鏡頭拍完,收攤回家的路上,阿然依然是沉默寡言、若有所思,她這種態度讓我莫名地生出了些不祥的預感,我覺得,八成要有麻煩找到我頭上。
第二十五章
我的預感一向很靈驗,尤其是不好的預感。
晚上回到家,渾身散了架般地剛想躺下睡覺,忽然接到了阿然的電話,讓我馬上過去找她一趟,說有事兒跟我商量。
我隻好打起精神出了門,開車趕到了阿然住的小區,阿然正坐在樓下的小石凳上等著我。
“我還是想換演員!”一見到我,阿然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我的腦袋嗡一下就大了,一屁股跌坐在阿然旁邊的水泥地上:“換我,行,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換同同,你自己去跟她本人說去,我管不了這檔子事兒!”
“我真覺得同同不行!”阿然噌地站起身,焦躁得像一隻被火燎到了尾巴的貓,“我本來也想著湊合用她就完了,可是怎麽都不行,才第一天我就別扭成這樣了,後邊兒還有這麽多場戲你讓我怎麽拍?”
“她後來不是都按你說的演了嗎?”
“不是按不按我說的演的問題,她不按我說的演我還沒那麽絕望呢,她一按我說的演我算是徹底絕望了。她根本就不會演戲你明白嗎?回頭我給你看看今天拍的回放,她是要多做作有多做作、要多生硬有多生硬,你跟她演對手戲你感覺不出來嗎?”
“我感覺出來了又能怎麽樣?我說過多少次了,錢是人家出的,人家就是要演,你能有什麽辦法?除非你不用她的錢,你行嗎?這不就是兩邊湊合的事兒,你怎麽就不能湊合湊合呢?再說了,今天是誰急赤白臉地說多拍一天就得多花好多錢的?你換演員你不得重拍啊,這會兒你不心疼錢了?”
“就是因為這樣才得趕緊終止錯誤,把損失減少到最小啊。現在換演員,我也就重拍一場,再這麽耗下去,到最後我還是覺得不行,那得重拍多少場?”
我仰麵朝天深吸了口氣,以克製自己近乎抓狂的情緒:“阿然,你能不能別一門心思光想著你的電影,你也為我想想行不行?就為了你這個破電影,我得天天守著一個我根本就不喜歡的女人,還得變著法兒地巴結她、討好她、哄著她……你要覺得這事兒特別有樂趣,你可以自己去試試。你今天把我叫來說這事兒是什麽意思?你不就是想讓我把同同給哄順溜了,讓她答應不演嗎?我告訴你這事兒我做不到,我也做不出來,你要是不想讓她演,你就自己跟她說去,要不然你就忍著,別他媽什麽事兒都擠對我!”
阿然咬著嘴唇,雙手插在兜裏,沉默不語地溜達了兩圈,最後堅定地站在了我麵前:“說就說,老子豁出去了!大家當麵把話說開了也好,你現在就帶我找她去!”
我帶著阿然回了家,已經入睡的同同被我的敲門聲驚醒,迷迷糊糊地隔著臥室門問道:“有事兒嗎?”
“同同,你起來一下,阿然來了。”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後,同同揉著眼睛開了門:“怎麽了,大半夜的?”
阿然一見到同同,進門之前還高漲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支支吾吾地說道:“那個……同同,我想跟你聊聊……”
“哦,”同同遲疑了一下,“那客廳裏坐吧。”
四爺也起來了,很識相地把沙發給阿然騰了出來。我衝四爺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起躡手躡腳地溜進臥室關上了門,然後又非常默契地一起趴在門縫偷聽。
外麵安靜了片刻之後,才聽到阿然有些底氣不足地說道:“晚上我回去看了看咱們今天拍的那幾場戲,我還是覺得……你演的……有點兒問題……”
“什麽問題?”
“嗯……怎麽說呢?不知道是不是你以前一直在學校演話劇的緣故,你的表演……稍微誇張了點兒,適合舞台,但不適合電影。不過這個還不是最主要的,表演技巧的問題總歸都可以糾正,關鍵問題在於……其實這事兒我很早就跟小屠說過,關鍵在於你的形象和氣質跟這個電影的女主角設定差距有點兒大,你屬於那種甜美可愛型的女孩子,而我們設定的女主角是比較成熟比較現實的,甚至還多少有那麽點兒俗氣,你跟這種類型實在太不一樣了,我覺得這個靠演技是很難彌補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長久的沉默之後,同同問道:“那你想怎麽辦呢?”
“我……說真的,這話我也挺難說出口。畢竟拍電影的錢是你爭取來的,我們都特別感激你,也都會盡量尊重你的意見、滿足你的要求,所以當初你提出要演,雖然我當時就覺得不行,但還是同意了。可是今天正式拍起來看,真的是……差太多了。既然我決心要拍這個片,不能說事事都要做到最完美,但怎麽也得差不多點兒,明顯不適合的東西我實在是接受不了,所以我想……能不能……女主角換個人選?”
“隻能換人嗎?能不能把劇本改成適合我來演的?”
“可是現在都已經開拍了,根本就來不及改了啊!一改拍攝計劃就全得跟著改,你也知道,咱們沒有那麽多錢。”
“那為什麽你和四爺之前寫劇本的時候不能考慮讓女主角更符合我本身的形象呢?我不是早就說了要演的?”
“那不是……故事需要嘛!如果女主角是像你這種性格的女孩,她會很支持男主角的夢想,她不會有什麽困惑和不理解,這樣就沒法襯托出男主角內心的孤獨和痛苦,對不對?”
“這倒是,”同同的聲音裏有了幾分小得意,“我對自己喜歡的人肯定是百分之百支持的。”
外麵又安靜了下來,我猜想阿然正在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同同,等待她最後的點頭同意。就在我認為同同必然會向阿然妥協的時候,卻聽見同同說道:“要不然這樣吧,該我演的部分我還是想把它們全都演完,然後隨便你願意找誰重拍我演的那些都可以,你拿出去發布的成片也可以不是我演的,但是我想讓你把我演的部分也剪一套成片,我自己保留起來,這樣總可以吧?”
阿然聽上去情緒有些激動:“同同,這不是小孩子賭氣的事兒好嗎?你也知道,咱們的錢一共就隻有五萬,哪兒有多餘的錢這麽折騰,把所有女主角的戲全都拍上兩遍?”
同同好像也有些生氣了:“我沒跟你賭氣,我是很認真的。你想換演員,那多出來的開銷隻好你自己去想辦法。我隻能拿出5萬塊錢讓你去圓你的夢想,可是阿然導演,你得明白一件事,有夢想的並不隻是你一個人,你不能隻考慮你自己!”
我驚訝地和四爺對視了一眼,做夢都想不到同同不僅如此堅持,而且還能說出如此擲地有聲的話來。
阿然似乎也無話可說了,片刻的寂靜之後,一陣腳步聲快速地朝臥室的方向而來,我和四爺來不及閃躲,險些被猛然推開的房門撞了腦袋。阿然麵無表情地掃了我們兩個一眼:“我先走了!”
“我送你吧。”我拿起車鑰匙跟著阿然下了樓。
“倒是怎麽著啊?”到了樓下,我小心翼翼地問阿然道。
“能怎麽著?先這麽拍著吧,大不了到最後我再砸鍋賣鐵湊錢出來,把她的戲全都給重新拍一遍!我告訴你,要不是事情已經弄到這個分兒上了,怕跟大家沒法交代,我立馬就把錢退給她重新找投資去,我要早知道是這樣,我當初還真不求她!”
我心裏嘀咕著:拜托啊大姐,你什麽時候求過她?明明都是我忍辱負重的結果!但是看看阿然陰雲密布的臉,我什麽都沒敢說出口。
第二十六章
從第二天開始,整個拍攝就變成了一場劍拔弩張的較量。
第二天按照計劃是到公園裏拍外景,葛爺還真不含糊,把公園裏健身的老頭兒老太太和談戀愛的男男女女統統幫我們轟了個幹淨,連個看熱鬧的都沒留下。花紅柳綠的小公園裏就隻剩下了我們這群人,隨便我們怎麽折騰。
其實需要在公園裏拍的就是男女主角散步聊天的幾場很短的感情戲,最大的一場重頭戲是男主角第一次帶女主角回自己家,本來兩個人都興高采烈,路上穿過公園的時候,看到公園裏的流浪貓,女主角無意間說起自己對貓嚴重過敏,男主角忽然明白了女主角最近總是不舒服的原因,於是在短時間內對女主角的態度產生了很多微妙的變化,最後終於找了個借口,撇下女主角獨自離去,不明就裏的女主角又疑惑又傷心,一個人在公園裏徘徊了很久。
拍完這些感情戲之後,如果時間趕得正好,還會把男主角在傍晚和夜裏偷貓埋貓的幾場戲一並拍完。公園一角的草地上倒是剛好有一群在這裏安家落戶的流浪貓,也不怎麽怕人,這也是當初阿然看中這個公園的其中一個原因。
開拍之後,所有的人都看出來,隻要有同同出場的戲,阿然幾乎擺明了就是在糊弄事兒。機器一架就開拍,甭管演成什麽樣兒阿然都不置一詞,隻要從頭到尾演下來這條就算過了。倒是同同經常自己主動喊停,聲稱剛才沒演好,要求重來一遍。
“我覺得沒什麽不好的。”阿然斷然否認同同的說法。
“你負點兒責任行嗎?台詞都說錯了還不叫不好?”
“台詞本來也不一定非得跟劇本完全一樣。”
“那也不能整個意思都擰著吧?我們演員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一點兒有什麽不對嗎?”
阿然隻能鐵青著臉由著同同重來。
在這種肅殺的氣氛之下,其他人個個噤若寒蟬--本來女人間的戰爭男人就最好躲遠點兒,何況這倆人一個導演、一個製片,全是領導,我們誰也得罪不起。連幫忙的小孩們都看出情況不對,除了埋頭幹活之外,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跟我的幾場對手戲,同同還算沒怎麽過分刁難阿然,到了拍同同一個人在公園裏徘徊那場戲的時候,同同一會兒說自己走路姿勢不對、一會兒說自己表情不到位,硬是逼著阿然反反複複拍了快有十遍。我們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阿然臉上的表情,覺得她怕是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好不容易對付完了這個小姑奶奶,時間剛好接近傍晚,阿然趕緊布置拍攝男主角第一次從公園裏偷貓的那場戲。因為沒辦法用鏡頭直觀地表現出貓生病,我們還叫了葛爺來客串一把,扮演一個經常來公園裏喂流浪貓的街坊大爺--男主角在公園裏跑步的時候碰到這位大爺,本是無心地打了個招呼,卻聽大爺說有一隻貓不吃不喝病得挺厲害,男主角聽後有所觸動,待大爺離開後,趁四下無人,悄悄地將病貓抱走。
這組鏡頭一開拍,阿然一掃方才的散漫懈怠,瞬間恢複了生龍活虎的作風,一絲不苟地選景、擺機位、指點著我和葛爺的走位以及動作表情,每條都拍了兩三遍才算過。拍到抓貓那場戲的時候,因為貓不大肯配合,人一靠近就跑,阿然甚至連蹦帶跳地追了大半個園子,冒著被撓傷咬傷的危險親自把貓抓到我手上。
導演熱火朝天的幹勁兒調動起了每個人的情緒,大家終於找到了點投入的感覺,都嚴肅地各司其職,隻有同同嘟著嘴坐在一邊,仿佛徹底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我看著同同落寞的樣子,多少有些不忍心,隻能時不時地趁著拍攝間隙,走過去摸摸她的頭。
同同帶著一種倔強的神情,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一次都沒有搭理我。
順利地結束了所有的外景拍攝後,我們就轉戰到了寬哥的翅吧。正好趕上周末,久未露麵的老煩和櫻子也一起過來了。
自從和櫻子住到了一起,老煩日日纏綿溫柔鄉,難得再跑來找我們廝混,當初信誓旦旦要來劇組幫忙的事兒自然也被忘得一幹二淨了。今天能抽空過來看我們拍戲,八成還是櫻子提出來的。
櫻子自打一進門,就開始一刻不停地指指點點:“這個燈放得不行啊,光打出來的效果都不對……女主角的妝再濃點兒,化這麽淡拍出來五官一點兒都不明顯……這個桌子不能再拾掇拾掇啊?加點兒小道具什麽的,就是用現成的場地也別太隨便了啊……”
那幾個來幫忙的孩子們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這麽位大仙兒,看阿然一副言聽計從的樣子,也就都敢怒不敢言了。
老煩湊過來跟我和四爺一起抽煙,我和四爺笑著揶揄道:“看你媳婦兒這勁頭兒,在家裏也是天天把你指揮得團團亂轉吧?你現在是不是事事都得聽人家的呀?”
“沒有,”老煩用眼角的餘光瞟到櫻子沒在附近,昂著頭裝出一副很屌的樣子,“我們家特民主,從來都是誰說得對聽誰的。”
話音未落,櫻子忽然像一陣旋風般呼嘯而來,一把搶走了老煩叼在嘴裏的香煙,“說多少次不讓你抽煙了?怎麽就不長記性呢?”
怒吼過後,旋風又呼嘯著刮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和四爺衝還在發呆的老煩揚了揚眉毛:“這就是你們家所謂的*?”
老煩幹笑了一下:“那什麽,抽煙不是對身體不好麽,她這也是關心我。”
翅吧的第一場戲開拍,在這兒拍的主要都是男女主角坐在桌邊吃飯聊天的戲,櫻子和老煩認真地站在一邊觀看。
阿然又恢複了那副漠不關心的態度,由著我們愛怎麽演就怎麽演,好像演成什麽樣兒都跟她沒一毛錢關係。同同像是懶得再挑釁,也沒有主動找茬喊停,於是一條戲很快就過去了。
櫻子顯然看出這其中有些不對勁,看看阿然又看看我們倆,張了張嘴,最終非常聰明地什麽都沒有說。
老煩卻是個從來憋不住話的,大大咧咧地問道:“哎,你們怎麽看上去有點兒……”
櫻子及時地打斷了老煩的話:“我覺得不錯,拍得挺好。阿然,我最近特別忙,今天就是順道過來看看,既然你們拍的挺順利的那我就放心了。我一會兒還約了個人談點兒事兒,你們先忙你們的。老煩,咱們走吧!”
老煩猶猶豫豫道:“要不然……你有事兒你先自己去?我跟他們老沒見了,多待會兒說說話唄……”
櫻子頓時雙眉倒豎:“大老遠的你送送我不行啊?沒看人家都這麽忙,哪兒有空跟你閑聊?”
“好好,那我也先走了。”老煩趕緊屁顛顛地跟在了櫻子身後,為了挽回點兒麵子,又回頭叮囑了我和四爺一句,“你們什麽時候有空再打電話約我啊!”
因為阿然對演成什麽樣根本不聞不問,而同同又放棄了對阿然的刁難,所以這一天的拍攝以異常迅猛的速度全部進行完畢,還沒到傍晚,大家就已經圍坐在拚起的大桌子周圍等著大吃一頓了。阿然和同同一個擺弄著攝像機、一個擺弄著手機,全都沒什麽話,我和四爺隻好搜腸刮肚地拚命講笑話來調節氣氛。
所有的烤串和菜端上桌後,寬哥坐到桌邊,加入了我們吃吃喝喝的行列。喝了幾杯酒後,寬哥無意中說了一句:“我以前以為拍電影這事兒挺複雜的呢,今天看起來好像也不難啊,這才多會兒功夫兒,你們就三下五除二地全都拍完了?”
這句話算是捅了馬蜂窩,正在玩兒手機的同同立刻冷笑了一聲:“不奇怪啊,導演不負責任就拍得快唄,照這個拍法兒,這導演換誰都能幹。”
阿然目光冷峻地抬起了頭:“話可別這麽說,不是我不負責任,而是您才是拿錢拍片兒的人,您覺得怎麽合適就怎麽演,我敢挑毛病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不許你挑毛病了?挑毛病我沒意見,問題是你壓根兒就不想讓我演!”
“你們倆能不能不吵了?”被幾杯酒壯了慫人膽的四爺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她們,“這才拍了幾天啊,看看咱們這劇組都成什麽德行了,你們倆說起來也都算是劇組的領導,老這麽鬧來鬧去的不嫌丟人啊?整天這樣兒這戲還怎麽往下拍?我和小屠就不說什麽了,可你們看看這些小同學,人家來咱們這兒幹活也不圖報酬,就圖跟著劇組好好拍個片,你們讓人家全都夾在中間算怎麽回事兒啊?要我說,咱們幹脆來個痛快的,你們倆也甭勾心鬥角、指桑罵槐的了,索性就當著大家的麵兒賭一把--阿然贏了,就按阿然說的換演員;同同贏了,就讓同同好好接著演。你們看這主意行不行?”
阿然和同同對望了一眼,一起問四爺道:“賭什麽?”
四爺掃了一眼桌上,捅了捅旁邊的寬哥:“寬哥,你受累再去給她倆烤點兒雞翅去,別舍不得辣椒麵,能放多少就給她們放多少,最好整個雞翅全都給糊滿了的那種。咱們就賭這個,史上最辣雞翅,你們倆誰吃下去的多,就算誰贏。怎麽樣,敢不敢賭?”
“賭,賭!”來幫忙的幾個小孩拍著桌子開始起哄。
同同說:“我沒意見,看她的。”
阿然衝寬哥甩了下頭:“去,烤去吧,越辣越好!”
沒過多會兒,兩大把嗞嗞冒著熱氣的雞翅烤串就被送上了桌,厚厚的一層辣椒紅得觸目驚心,幾乎已經看不出雞翅的本來麵目。
阿然和同同狠呆呆地各自抓起一串,二話不說就往嘴裏送,其他人全都瞪大了眼睛,屏息靜氣地看著她們倆這場惡戰。
一串雞翅還沒吃完,兩個女孩的額頭上已經沁出了密密的一層汗珠,臉漲得通紅,嘴角邊沾滿了辣椒末。兩人一手抓著雞翅,一手拿著紙巾,不停地擦著被辣出來的鼻涕和眼淚。
盤裏的雞翅在漸漸地減少,最後終於見底。阿然和同同已經被辣得說不出話,卻同時向寬哥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再去烤。寬哥無奈地攤了下手:“沒了,今天剩下的這點兒雞翅全都給你們烤了。”
聽了寬哥的話,阿然和同同如蒙大赦般地衝向冰櫃,一人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就往嘴裏猛灌。
“數簽兒,數簽兒!”幾個小孩鬧哄哄地叫嚷道。
我搖搖頭:“不用數,我這兒一直看著呢,她們倆吃的速度基本上一樣,這盤雞翅倆人正好一人分了一半,沒輸贏。”
阿然和同同各自嗆了一口水,咳嗽了一陣之後一起狂笑了起來。
“天,辣死我了!”同同一邊用手在嘴邊不停地扇著風一邊抹著笑出來的眼淚,“寬哥,你剛才說沒有雞翅了,我高興得都快哭了,再吃下去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阿然笑得前仰後合地點著頭:“我也是,我辣得都快不會說話了!”
這兩個人就像磕了什麽藥一樣,笑得停都停不下來,最後笑到兩腿發軟,弓著身子雙雙癱坐在了地上。
“哎喲,不行了。”阿然揉著肚子衝同同擺了擺手,“咱倆握手言和吧,別再鬧了!”
“那你還換演員嗎?”同同一樣揉著肚子問阿然。
“我還是想換。”阿然坦白地說,“但是這事兒咱們先放放吧,從明天起先把小屠自己的戲給拍完了,然後再說。咱們都冷靜一下好好想想,行不行?”
“行!你是導演,一切聽你的。”同同索性仰麵朝天躺在了地上,“笑死我了,這會兒你就是讓我演,我也沒力氣演了!”
阿然把同同拽了起來,兩個人一起坐回桌邊繼續吃飯,席間歡聲笑語、冰釋前嫌。我和四爺悄悄地相視一笑,全都鬆了一口氣。
第二十七章
為了感謝四爺巧妙地把一場戰爭消弭於無形,當晚吃過飯,我決定從剛剛收到的房租裏拿出點兒錢來請他去打打台球。
“把老煩也叫上吧,”四爺提議道,“他不是白天還說想跟咱們聊聊呢麽!”
“我試試吧,估計夠嗆,櫻子怎麽管他的你又不是沒看見。”
我掏出手機給老煩撥了個電話讓他出來,老煩磨嘰了好一會兒,最後吭吭哧哧地說道:“那你等會兒啊。”
幾秒鍾後,我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了櫻子高分貝的聲音:“破台球有什麽可打的呀?大晚上的你就不能好好跟家待會兒?”
之後是老煩含糊不清的語聲,想必是在苦苦哀求,過了好半天,才聽見櫻子不耐煩地說道:“行行行,去吧去吧,十點之前必須回來啊!”
半小時後,老煩出現在台球廳裏,我和四爺一邊打球一邊繼續給老煩開會。
“不是做兄弟的說你,你看看你現在還有點兒爺們樣兒嗎?都讓女人給管成什麽了?出來打個台球還得三請示四匯報的,這叫什麽媳婦兒啊?話說回來,她要是出去幹點兒什麽,跟你商量嗎?經過你批準嗎?”
“那倒還真沒有。”老煩鬱悶地撓了撓頭,“她從來都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連說都不帶跟我說一聲的,我有時候問問她她還不樂意。”
“還是的呀,這就是慣的,懂嗎?女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該下手教育就得教育,哪能全都由著她的性兒?下次再敢這麽管你,直接大嘴巴伺候!”
隔壁桌一個女孩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有些尷尬地咧嘴衝她笑笑,小姑娘一扭頭繞到桌子的另一邊去了。老煩攤了下手:“看看,要真像你說的豈不是就這下場,直接就把媳婦給打跑了。”
“那也不一定,”剛剛打進一球的四爺搭腔道,“小屠說的也是話糙理不糙。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女人都渴望被征服的感覺,所以你越是順著她,她就越是不能得到滿足,就越是看不起你;但是反過來呢,你越是不拿她當回事兒、越是能壓得住她,她反而越覺得你有魅力。”
我連連點頭:“聽聽,還是人家文化人兒說得好,下回她要再跟你鬧,你說什麽也得施展一下自己的男性雄風,要不然你丫早晚也就是一個被甩的命。”
在我們的一再教導下,老煩依然剛過九點半就乖乖地回了家。我和四爺一邊歎息著朽木不可雕也,一邊很快就把對老煩說過的那些話忘到了九霄雲外。可是沒想到第二天,老煩家裏就出事兒了。
那天阿然已經把拍攝陣地轉移到了我家裏,大家從早上就開始忙著改造我的客廳,原有的家什全都被塞進了臥室、廚房甚至廁所裏,四爺愁眉苦臉地拔著胡子,看著他睡的那張沙發被拖進了樓道,懷疑自己是不是從此也隻能在樓道裏過夜了。我一再安慰四爺,等一騰出手來我就把臥室整個改成大通鋪,不光四爺能睡下,其他人拍晚了不想走也全都可以在這兒睡,我們搞藝術的人還在乎什麽男女之防嗎?
聽了這個主意,四爺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空出來的客廳,靠窗那一半被用油漆塗好顏色的泡沫塑料板分成了一個一個的小格子間,另一半則留出了用來拍攝的活動空間。阿然把不知道從哪兒淘換來的錦旗、員工守則和“自強不息、止於至善”的橫幅,醒目地掛在了客廳的牆壁上。
就在大家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阿然的手機響了起來,阿然接起後聲音忽然就高了八度,一個勁兒地對著電話說:“別哭別哭,到底怎麽了……好好好,我這就過去。”
掛了電話,阿然皺著眉頭說:“我得趕緊去趟老煩那兒,也不知道出什麽事兒了,櫻子在電話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非讓我馬上過去一趟。”
我和四爺麵麵相覷,愣了幾秒鍾後同時說道:“壞了,老煩還真把櫻子給打了!”
“什麽?”阿然一聽就躥了,“你們倆昨天到底跟老煩說什麽了?這都是你們挑唆出來的吧?我說你們倆少給我添點兒亂行不行?”
我和四爺臊眉搭眼地沒敢辯解什麽,阿然怒氣衝衝地指著我的鼻子對同同說道:“這個人你得好好管著點兒,幹點兒什麽不好,居然攛掇哥們兒打老婆,你還是個男人嗎你?”
在阿然的盛怒之下,我和四爺跟著她一起去了老煩家,準備負荊請罪、代老煩受過。櫻子梨花帶雨地給我們開了門,我仔細看了看櫻子的臉,除了眼睛哭得有點兒腫,也沒見什麽血痕、手印啥的,看來老煩下手也沒多狠。
我和四爺正想開口跟櫻子道歉,老煩從裏屋捂著腦袋走了出來,額頭上赫然貼了一大塊兒白紗布,上麵還滲著血跡。
這下我們仨全傻了,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麽個狀況。櫻子抽抽噎噎地指著老煩說:“他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我就說讓他把桌上的水果皮給扔了,他死活不去還衝著我嚷嚷。我一生氣……就用煙缸扔他來著。我就是想嚇嚇他,沒想到真把他的腦袋給砸了……”
我和四爺徹底無語,阿然倒抽了口涼氣,滿臉黑線地問櫻子道:“你把他給打了,你哭個什麽勁啊?”
櫻子再次淚如泉湧:“他流了那麽多血,還靠在床沿上一動不動的,我還以為……我把他給打死了呢……”
我和四爺帶老煩去醫院重新包紮了一下傷口,送他回家之後給他們講了一通互敬互讓的大道理,又聽櫻子控訴了一通老煩的不講衛生、不拘小節等等壞毛病,最後在老煩表示了改正的決心後,我們終於得以脫身。
“造孽喲!”回家的路上,四爺不停地歎息著,“以後可再也不能給老煩瞎支招了,這才一次老煩就被開了瓢了,再有下回,真說不定小命難保。”
阿然笑道:“我倒是挺佩服櫻子的,我們女同胞要都有這氣概,哪兒還輪得到你們這些臭男人作威作福呀!改天我得讓同同好好跟櫻子學學去,先把小屠給收拾服帖了再說!”
阿然的話在無意間刺疼了我,我冷笑道:“同同?同同就是學八百回也不管用。我就奇了怪了,你是特別盼著我倆假戲成真是嗎?”
阿然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麽。
第二十八章
在我家中的拍攝一天天地進行了下去,阿然認為這些辦公室的戲應該是最能詮釋出男主角對現實生活的迷惘的,所以每一個動作和表情都必須非常到位。反正在家裏拍攝不像在外景地的限製那麽多,阿然對我這個業餘演員要求極為嚴苛,隨便一條破戲也要反反複複地拍了一遍又一遍。我對演戲這件事的態度很快就從開始時的新鮮被消磨成了厭煩,一遍遍重複著那些枯燥無味的台詞時,我很懷疑自己究竟是在冒什麽傻氣。到了後來,每當聽見阿然在拍攝中途喊停,我都會湧起一股想要掐死她的衝動。
我們就地取材地找了很多人來客串我的同事、領導以及來機關辦事的人,四爺、老煩、幫忙的孩子們還有我臨時召來的一些散兵遊勇全都出了鏡,每個人在上場的時候都興奮不已、一本正經,也都無一例外地在結束的時候擦著滿頭的汗匆匆逃離,老煩說自己多年以來對演員這個職業的美好想象算是就此幻滅了。
有時候阿然拍著拍著覺得不滿意,隨時會把四爺抓過來修改台詞或是加戲改戲,經常連一個字眼都要計較半天。四爺對此不勝其煩,好幾次和阿然爭執到快要吵起來的地步,被阿然一番軟硬兼施之後,還是得乖乖地想詞兒去。
同同沒什麽太多的事情可做,阿然為了節省成本,央求同同給大家做飯。我和四爺的強烈反對被阿然暴力*了下去,同同倒是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現去書店買了一本菜譜,舉著書在廚房裏滿地的雜物縫隙間跳來跳去地煎炒烹炸起來。可惜這種崇高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也不能彌補其糟糕的手藝,吃飯的時候大家一邊強忍著不將嘴裏的食物吐出來,一邊偷偷地看著阿然的反應,都指望她立刻宣布讓這個炊事員下崗。
阿然表情扭曲地吞下了一口飯菜後,鼓勵地拍了拍同同的肩膀:“不錯不錯,同同,你可真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是不是不太好吃啊?”同同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事兒,你盡管放心大膽地做就是了,甭管什麽隻要能給弄熟了就行。這得比買盒飯省多少錢啊,現在節約才是第一位的!”
一時間劇組的氣氛隻能用*人怨來形容。
同同心裏多少有些不安,每天晚上快收工的時候,她都會自掏腰包從樓下買回大把大把的羊肉串和冰鎮啤酒,讓我們在忙碌了一天之後能夠滿足一下口腹之欲。來幫忙的孩子們早已經跟我們混熟了,大家坐在一起肆無忌憚地喝酒吃肉、劃拳打牌,每天的這個時候我都會產生錯覺,好像我們在開著一場盛大而持久的party。
隻有阿然不怎麽加入我們,坐在一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當天拍攝的回放,神情間永遠帶著一絲挑剔,有時候還會不耐煩地讓我們這群沒心沒肺狂歡著的人小點兒聲。隻要一到十二點,不管我們玩得多麽高興,阿然都會像討厭的歐巴桑一樣勒令我們立刻去睡覺,以免影響第二天的工作進度。
我的大通鋪設想果然得到了實現,大家懶得每天跑來跑去,全都願意擠在我這裏睡。夜裏以我和同同為中間的分水嶺,我的左側睡男生,同同的右側睡女生。雖然什麽都幹不了,同同還是很高興能和我睡在一起,整晚握著我的手,小小的鼻息溫熱地噴在我臉上,讓我不能不生出一些旖旎的遐想。
隻是我遐想的對象不是同同,而是睡在她右邊的那個女人。雖然在這段日子裏她是那麽的招人厭煩,但我卻依然那麽渴望將她抱在懷裏、吻遍她的每一寸肌膚。我知道隻要我伸出手臂,就可以觸到沉睡中的她,可是我們之間隻隔了一個人,卻像是隔著千萬裏的距離,為此我常常整夜整夜地無聲歎息……
五月底,一個看似平常的清晨,第一個從睡夢中醒來的同同,打了一個清脆而響亮的噴嚏。這之後,就像觸發了什麽機關一樣,噴嚏聲在臥室裏此起彼伏地回響起來,其間夾雜著用衛生紙擤鼻涕的聲音和或沉悶或高亢的咳嗽聲,如交響樂般足足持續了十幾分鍾之久。
大家都意識到一場流感已經襲擊了我們這個小小的群居部落,所有成員無一幸免。
阿然披頭散發地爬起來,嘶啞著嗓子對我說:“小屠,你找找家裏有沒有感冒藥,先給大家吃點兒壓壓。各位,咱們今天還是得堅持一下,辦公室的戲就剩最後兩場了,今天要是不拍完,計劃就得往後拖,可是咱們真的拖不起……”
阿然的話像一發手雷一樣引爆了大家累積多日的不滿,臥室裏頓時噓聲一片。四爺首先發難道:“計劃、計劃,你怎麽就知道你的計劃?你還讓不讓我們活了?犯人還有個休息的時候呢,敢情你是鐵了心把我們往死裏使喚?我告訴你啊,今兒大家夥這場病你得負主要責任,天天累死累活還吃不好喝不好的,連娛樂一下你都橫加幹涉,嚴重破壞我們的身心健康,不得病才怪了。”
“那我自己還不是一樣病了嗎?”阿然無力地辯解道,“咱們大家湊到一起是為什麽?不都是為了把電影給拍好嘛!我不是存心要委屈你們,實在是經費有限,咱們必須得趕進度、必須得壓縮成本。”
“趕進度你倒是趕啊,可磨蹭的不也是你嗎?隨便一條戲你都左拍右拍,不是這兒不行就是那兒不行,時間全耽誤這上麵了,你至於不至於啊?差不多就得了。”
“既然要拍我當然得盡全力拍到最好,要是糊弄的話我不如從開始就不幹這個事兒。咱們用的本來就都不是什麽專業演員,再不要求嚴格點兒拍出來還能看嗎?最後咱們弄個大爛片兒出來,豈不是更對不起你們大家的勞動?我這不是光為了我自己!”
幾個一向比較溫順的孩子們也紛紛開了口:“然姐,有些話我們一直不想說,可現在不得不說了。我們來你這個組裏幫忙,就為了積累點兒經驗,也不求什麽物質上的回報,你要求嚴格點兒我們也都能理解,可是你至少得讓我們吃好點兒吧?要不是同同仗義,自己掏錢給我們改善改善,我們這日子過得簡直連豬都不如。”
“就是啊,你不給我們報酬倒沒關係,可你總得讓我們覺得自己是受尊重的吧?大家都病成這樣了,你還想讓我們幹活兒,這簡直有點兒不拿我們當人看了。”
“我們以前也跟過別的組,可沒遇見過這麽刻薄的導演。”
……
阿然低聲下氣地解釋道:“我不是光讓你們幹,我自己也一樣得硬撐著幹,要是說我光讓你們幹活,我自己躺那兒睡大覺,你們今兒抽我一頓我都沒二話。我也想歇著,我想讓你們都歇著,我更想讓你們天天都吃香的喝辣的,問題是預算就在那兒擺著,我天天算計著這點兒錢算計得都想哭,你們說我能怎麽辦?”
大家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同同小聲說道:“可是連屠老師都這麽鼻涕邋遢的,這也沒法兒演啊。”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一直沒開口的我身上,我知道他們是在等我表態。實際上剛才大家聲討阿然的每一句話都說到了我的心坎上,我一直在心裏暗暗叫好,而且我自覺比他們更有一千個一萬個控訴阿然的理由,何況我這會兒頭暈眼花的,一點兒都不想爬到那架該死的攝像機前麵去,可是一接觸到阿然近乎乞求的目光,我說出的話就全都變成了違心的。
“我沒事兒,吃點兒藥還能撐撐。大家都不容易,還是互相體諒一下。要我說呢,咱們今天就再堅持堅持,但是大家都是帶病工作,阿然你也就別再要求那麽苛刻了,另外等收工以後好好犒勞大夥兒一下,錢再緊,該花的也得花,你看行不行?”
“行行行,沒問題,”阿然連連點頭,“晚上咱們吃火鍋去,就算我給大家賠不是了。”
就這樣,當天的拍攝還是順利地按照計劃進行完畢。當晚,在熱氣蒸騰的火鍋店裏,大家的感冒隨著吃出的滿頭大汗不藥而愈。阿然端著酒杯跟我們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在座都是心腸軟容易受感動的人,一個個跟著唏噓不已,一頓飯吃畢,大家盡釋前嫌,紛紛表示就是再苦再難也要跟著阿然把片子好好拍完。
飯後阿然接了個電話,要回家一趟,我開車去送她。路上,已經半醉的阿然笑嘻嘻地不停摸著我的頭發:“謝謝你今天幫我解圍,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夠意思!”
“哼,我這也是天生的賤命!”我自嘲地苦笑道,“你以為我願意幫你說話?我比他們還想罵你呢,我想罵你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還一日夫妻百日恩,虧你好意思說出口,我以為你早都忘了咱倆還有這層關係了呢!”
“我知道你煩我,大家都煩我,我又不傻,還真看不出個眉眼高低?我這也是一天一天地硬著頭皮過呢,不過有你在身邊,我總覺得好歹還算有個依靠,不至於像孤軍奮戰。這些話我從來都沒跟你說過,但是你今天沒讓我失望,真的!現在我心裏踏實著呢!”
阿然的話讓我的心頭湧過了一陣熱流--即使在我們最親密的那段時間裏,我也從來不曾知道我在阿然心目中的位置究竟是怎樣的,我一直以為自己對她來說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而已,現在忽然聽到她說出這樣的話,我在激動的同時又莫名其妙地不自信起來,甚至懷疑她這些話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僅僅隻是一種籠絡的手段。
“可是我怎麽覺得你現在拚命想要把我往同同那裏推,話裏話外都是撮合的意思,好像巴不得和我脫離幹係一樣。”我試探性地抱怨道。
阿然把頭仰靠在椅背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小屠,我是喜歡和你在一起,可我不是一個給得起別人結果的人。同同不一樣,她愛你愛得那麽認真、那麽用力,有時候我看著她的樣子,總是忍不住會想,如果這一切並不是一場戲……說真的,為什麽你就不能對同同認真一點兒呢?”
“那為什麽你就不能對我認真一點兒呢?”
我的反問令阿然啞然失笑,她扭過頭去看著窗外,不肯再看我。
車到樓下,想要下車的阿然被我捉住了手臂,粗暴地攬進了懷裏。我揉著她的頭發,讓她的耳朵緊緊地貼在我的唇邊,喘息著告訴她:“聽著,我沒想跟你要什麽結果,但我更不想跟別的女人有什麽結果,我隻知道我想要你想得都快發瘋了,我隻想我們能像以前一樣,你明白嗎?”
“我知道!”阿然仰起頭不顧一切地吻住了我,我壓抑已久的激情如火山噴發,恨不得將懷中的這個女人一寸一寸地揉進我的血肉中去。
我把手伸進了阿然的衣服裏,阿然沒有拒絕,就在我暗自竊喜的時候,手機鈴聲卻刺耳地響了起來。
阿然推開我,接起電話說了幾句,然後癱坐在椅子上苦笑:“我家裏人在等我呢……”
我裝作沒聽見,拉過她想要繼續,阿然卻輕輕地擋住了我的手臂:“咱們以後還有的是時間……”
短暫的僵持之後,我終於還是放了手,看著阿然整理好頭發和衣衫,輕輕地揮一揮手,翩然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我到底還是生出了一絲淡淡的後悔,我以為我可以把阿然最後說的那句話當成一種承諾,可是一旦她脫離了我懷抱,一切又都變得虛無縹緲了……
第二十九章
我的悵然從來都不是空穴來風,每當我心神不定,就一定有什麽事情會發生。
第二天早上,就在大家都很自覺地早早起了床等著開工的時候,我接到了阿然的電話:“小屠,不好意思,我臨時有點事,電影恐怕得暫停一段時間,你替我跟大家解釋一下。”
“怎麽回事?出什麽事兒了嗎?用不用我們幫忙?”
“不用不用,沒什麽大事,以後再跟你們說吧。”
“那你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我也不知道。你今天跟四爺先去把設備給還了,租金我已經結完了,等什麽時候複工了咱們再去重新租回來,別白擱在手裏浪費錢。就這麽著吧,等我的事兒辦完了會馬上聯係你們的,跟大家說一聲,真是對不住了。”
阿然匆匆地掛了電話,我向眾人轉達了她的意思,大家倒是沒太當回事兒,正好樂得休息幾天,隻有我的心裏總是隱隱浮動著一絲不安--我心癢難耐地想知道阿然到底是怎麽了,能讓她拋下電影不管,一定是有大事發生。可是我明白我現在不能去問,以阿然的性格,她不會給我答案,隻會對我厭煩。我能做的唯有耐心等待。
機器還回去了,人卻都沒走,依然留在我這裏沒日沒夜地縱情玩樂。導演不在,我們也不敢擅自更換室內的布景,所以房間一直保持著拍攝時淩亂的樣子。好在大家都已經習慣了這樣,反而覺得更加舒服自在。
四爺趁著阿然不在,開始在網上實現他那個“故事加工廠”的宏偉藍圖,先在他的粉絲讀者群裏忽悠到了首批享受優惠體驗價的顧客,並和每位顧客預約了聊故事的時間。當我們這群人圍在一起打牌神侃的時候,四爺獨自戴著耳麥坐在電腦前,聽他的客人們津津有味地講著那些屬於他們自己的隱私。
沒過幾天四爺就煩了:“聽他們這些所謂的破故事簡直就是浪費生命,難為他們還能一個個都覺得可歌可泣的。通過這件事我發現了一個真理,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拿自己當回事兒,明明是每時每刻每個角落都在上演的大俗事兒,怎麽一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愣是以為能千古流傳呢?你說你活得好好的該吃吃該喝喝,找個對象還要挑長相、挑工作、挑學曆,一沒病死二沒殉情的,光無病呻吟兩聲就敢拿自己當梁祝啊?我呸!”
不過看在錢的份兒上,四爺也就隻能對我們發發牢騷,完了還得耐著性子聽那些俗人俗事去,然後絞盡腦汁地把它們盡量用文字演繹得風花雪月、跌宕起伏一點,以滿足客人們自我意淫的需求。
但是四爺越來越強烈的不耐煩還是難免會在接待顧客的過程中流露出來,某天四爺出門,電腦沒關,我在他的店鋪裏看到一條差評,上麵寫著:“店主服務態度不好,跟他說話,他每次都隻回答一個字。”
在評價下麵的解釋裏四爺回了句:“滾!”
沒過幾天,四爺就被投訴惡意辱罵顧客,網站官方封了他的店,於是乎,四爺豐富多彩的創業生涯又多了一次慘淡收場的結局。
兩個星期過去,阿然還是杳無音信,忍不住打了個電話,卻發現她連手機都關掉了。複工的事看起來遙遙無期,來幫忙的幾個孩子們陸續找到了新的劇組,紛紛告辭離去,臨走的時候讓我轉告阿然,如果重新開機了一定要通知他們,就算他們本人不能來,也一定會介紹朋友過來的。
四爺事業受挫,卻情場得意,女朋友晨晨打來越洋電話告訴他,年底就可以畢業回國跟他完婚了。四爺周末回家把事情一說,老爸老媽直接拍了張房產證在他麵前,上麵赫然寫著他的名字。四爺做夢也沒想到,他長了那麽大的誌氣,寧肯獨自流落在外也不肯再跟家裏乞食,而家人不但沒跟他計較,反而還不聲不響地把婚房都給他準備好了。在如此巨大的物質誘惑麵前,四爺乖乖地收起了所謂的骨氣,感激涕零地決定回歸家庭,順便開始準備新房的裝修事宜。
四爺走後,曾經喧鬧無比的家裏隻剩下了我和同同兩個人,日子忽然就安靜了下來,靜得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同同倒是一如既往地愉快著,每天賴在我身邊看我打遊戲,或者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玩兒她的十字繡,晚上依然握著我的手入睡,卻不提任何非分的要求。
我們每天隻吃一頓正式的飯,通常會一起下廚做,我在同同的強烈要求下開始向她傳授廚藝,同同雖然天分不高,但卻很有學習的誠意,加上我這個名師的指點,也算慢慢有了些長進。
每當傍晚,被移到陽台的飯桌上會擺上兩三樣家常菜,我和同同會坐在桌邊對飲兩杯小酒。看著天空漸漸被落日的餘暉暈染成紅彤彤的一片、聽著樓下孩子們的嬉鬧聲和街坊四鄰下班回家的相互問候聲,這樣的情景總讓我恍惚覺得,我是莫名其妙地開始了另一段完全不屬於我的人生,有時候一覺醒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也不知道身邊這個朝夕相伴的女人究竟是誰。
日子如流水般悠長緩慢地滑過,同同美滋滋地樂在其中,我也很配合地裝出一副悠哉遊哉的樣子,絲毫不讓同同看出我內心時時湧動著的焦慮和惶然。
第三十章
一個悶熱的下午,我照例在打著我永無休止的電腦遊戲,同同接了一個電話,嘰裏呱啦地說了半天,像是在給什麽人指路。我沒太在意,一個小時後,電話再次響起,同同慌慌張張地拉著我一起下了樓。
樓下停了一輛白色POLO,一個穿著入時的女人站在車前,懷裏抱著一隻白色的波斯貓,腳邊還放著兩隻塑料小箱子,透過箱壁上鏤空的格子可以看到裏麵有毛茸茸的小東西在蠕動。
同同熟絡地迎上前去,抱過了女人懷裏的貓:“表姐,你怎麽還親自跑一趟?我們自己過去拿不就行了!”
女人的目光越過同同落在我身上,略帶些挑剔地上下打量著,嘴裏卻仍然和同同說著話:“我和你姐夫要去外地一段時間,貓舍托給別人照顧了,我怕我們不在別人不敢隨便讓你們抱貓走,別耽誤了你們的正事兒。正好今天要進城,就順路給你送過來了。那位是……?”
女人衝我揚了揚下巴,同同扭頭看了我一眼,卻似乎並不熱衷於為我們做介紹,隻簡單地說了句“哦,一個朋友”,然後就彎腰探進車內,想必是跟開車的男人打招呼去了。
同同的表姐離開後,我拎著那兩隻小箱子,和懷抱大白貓的同同一起上了樓。進家門後打開箱蓋,一隻黑貓和一隻黃白相間的花貓活潑潑地跳了出來,三隻貓在屋子裏你追我趕地巡視了一圈後,老實不客氣地在客廳、臥室和廚房裏各撒了一泡尿,意猶未盡的黑貓還鑽到電腦桌下麵拉了一泡屎。
同同趕緊拿了墩布笤帚來收拾,我發愁地看著三個滿地打滾的小家夥,不停地唉聲歎氣:“這下麻煩可大了,也不知道阿然什麽時候才複工,我最不會對付這些小畜生!”
“沒事兒,我來搞定就好!”同同清理幹淨地上的排泄物,又馬不停蹄地出門去了。
我給阿然撥了個電話,手機依然關著,我隻好不抱任何希望地寫了條短信發給她:貓已經送來了,你老人家什麽時候能回來?我這個家可越來越不像人待的地兒了。
意料之中地沒有任何回音,我枕著胳膊躺在地上,腦子裏充斥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全都是關於阿然此時究竟在做些什麽。花貓不認生地湊了過來,用粗糙的小舌頭舔了舔我的肘彎,從不屑於和小動物親密接觸的我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撫了撫花貓的脊背,那種柔軟而溫暖的感覺竟讓我覺得很舒服。
門咚的一下被撞開,同同大汗淋漓地抱著一大袋貓砂和一大袋貓糧走了進來,胳膊上還掛了個鼓鼓囊囊的環保袋,我看著她把袋子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掏出來放到桌上,是給貓吃的各種罐頭、布丁、零食,三隻貓立刻喵嗚喵嗚地圍了過來。
“這仨小祖宗比我吃得都好!”我不無嫉妒地抱怨道。
“那也分給你吃兩口唄,”同同笑吟吟地撕開一個袋子,拿了幾粒小零食送進貓們的嘴裏,親昵地撓著它們的脖子,“貓貓才沒那麽小氣,分給哥哥吃兩口不會介意的,對不對?唉,表姐也沒告訴我你們都叫什麽呀。屠老師,咱們給它們每人起個名字好不好?”
“這還不簡單,大黑、大白、大黃!”
“什麽呀,真難聽!”同同嗔怪地白了我一眼,“還是我來想吧,嗯……白的就叫小雪;黑的這隻圓滾滾的,就叫球球好了;黃的嘛……”
“可以叫A片。”我插嘴道。
同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滿腦子都在想些什麽啊?要讓我表姐知道非氣死不可。對了,我今天沒跟我表姐介紹你,你不會生氣吧?”
“我有那麽小心眼兒嗎?這種破事兒也生氣,那我不得把自己氣死啊。”
“不是啊,我是怕你誤會我不願意讓家裏人知道你和我的關係。”同同認真地說,“其實我可想讓他們都知道了,但是上次把你介紹給我朋友搞得我很不爽,我不喜歡別人對你指手畫腳地評價什麽,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再給他們說你壞話的機會了!”
“這種理論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我在覺得好笑的同時也不免生出些感動,“不過小丫頭,你實在太天真了,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啊!尤其是我這種絕對算得上人渣級別的,罵我的人多了去了,你都管得過來?”
“他們罵你我聽不見啊,讓我聽見的就不行!”
隻怕你將來會是罵我最厲害的那一個--我看著同同純潔無邪的臉,有些傷感地這樣想。
同同彎腰抱起那隻黃貓,用麵頰蹭了蹭它身上的毛:“好吧,就采納你一半的建議,叫它小A好啦!”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抗議這個寓意猥瑣的名字,當天晚上,我們才躺下不久,小A就開始在臥室外麵喵嗚喵嗚地叫個不停,怎麽都不肯安靜下來。我和同同輪番出去了幾次,喂食喂水、批評教育、好言相勸,一概不管用,隻要我們一回去睡它就開始叫。最後我用枕頭壓在頭上捂住了耳朵,竟然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夢裏一直悄無聲息,沒有貓叫的聲音。
午夜時分,我異常敏感地被短信鈴聲驚醒,急不可耐地抓過手機來看,上麵果然顯示著阿然的名字。短信裏隻是簡單地寫著:你先好好照顧它們吧,我還要忙一陣。一切都好,勿念。
盡管依然什麽答案都沒得到,但最後一句話還是給了我莫大的安慰--她是明白我心裏那些不願輕易表達出來的惦念的,這樣就好。
握著手機,我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身邊,卻發現被褥空空,凝神聽去,臥室門外有非常輕微細碎的腳步聲。
我悄悄地走到門邊,把門推開了一條很窄的縫隙,看見穿著小花睡裙的同同正抱著小A,赤著腳在客廳裏走來走去,邊走邊對小A喃喃細語著,就像一個小小的、稚嫩的母親。
剛剛安下來的心又沒來由地疼了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有那麽一瞬間我忽然很懷念過去的自己--那個無牽無掛、無情無義的混蛋,我是多麽想念他!
31.
老煩的突然來訪似乎是專門為了提醒我,對女人太過認真會有怎樣的下場。
那天老煩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差點沒有認出來他——本來個子就不高的他身子向前佝僂著,兩隻瘦削的肩脾骨嶙峋聳立,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像是嚴重縮水了一樣。那張毫無生氣的臉更是讓他一下老了十幾歲,油膩膩的頭發亂七八糟地堆在腦袋上,胡子看起來至少有幾天沒刮,乍見到他時我還以為是個走錯了門的老頭兒。
老煩跌跌撞撞地進了門,我納悶地看著他:“你怎麽幾天不見變成這樣兒了,讓媳婦兒給徹底管廢了吧?”
“現在已經沒人管我了,”老煩一開口眼圈就紅了,“櫻子搬走了。”
“啊?為什麽?”剛好從臥室裏迎出來的同同驚訝地問。
“也不能全怪她,都是命!誰能想得到呢?她以前的男朋友又來找她重修舊好了,她和人家好了那麽多年,很不下心來,我能理解……她走的時候也覺得特別對不住我,可是沒力法,都是命,真的!”
老煩說著說著己經淚流滿麵 ,我和同同頓時想起了老煩搬家那天阿然曾經告訴過我們的事情,如果情況真如阿然所說,那老煩確實是一點兒勝算也沒有的,女人念起舊來那可是誰也攔不住。
我拍了拍老煩的肩膀:“想開點兒吧兄弟,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好不容易身邊沒媳婦兒管著了,還不抓緊時間好好享受享受生話,還哭哭咧咧地幹什麽呀?你要這個樣子可就太不爺們兒了啊。這麽著,晚上咱們先叫四爺一塊兒去打幾局台球,完了咱們一塊兒上寬哥那兒喝酒去,保證讓你充分體會到回歸到單身生活的樂趣,行不行?”
老煩抹著眼淚未置可否,我就隻當他是默許了。
隻不過我的大話說得早了點兒,老煩是絲毫沒看出體會到了什麽樂趣,我和四爺倒差點兒一塊兒被他給弄頹了。
為了讓老煩高興起來,我和四爺特意咬著牙租了台球廳的豪華包間,可是老煩壓根就沒好好打過一杆,而是祥林嫂一樣在我和四爺耳邊來來回回地說著車枯轆話:
“我知道我這人不怎麽招女孩兒喜歡,真的,不像你們倆,可是我總想著,隻要我能掏心掏肺地對你好、別人誰也趕不上我對你好,你就不會那麽傻非跟著別人跑,對不對?可是我就忘了還有‘舊情’這一說兒,就算對她再好,她認識你之前都愛了人家好幾年了,人家鉤鉤小指頭就立馬跑回去了,有什麽用……其實我也挺能理解她的,她走了以後我想過好多次,要是將來我有了新女朋友,而她到時候後悔了又來找我,我可能也繃不住,你們說要真是那樣是不是就算因果輪回、報應不爽……算了,她還是別再來找我了,我不希望她是那個男的那樣的人,叫什麽事兒呀?你不喜歡了說不要就不要了,你後悔了就生從別人手裏搶?我一點兒不怪櫻子,我就覺得這個男的不地道,你們說櫻子跟他在一起能過得好嗎?他以後不會又讓櫻子傷心吧?”
我和四爺被老煩絮叨得心煩意亂,球打得嚴重有失水準,最後我倆終於忍無可忍,一起衝他咆哮道:“還有完沒完?你他媽到底玩兒不玩兒?”
老煩愣了一下,終於住了嘴。四爺意擾未盡地用球杆在老煩屁股上敲了-下:“瞅你那點兒出息,人家都不要你了,你管她以後過得好不好呢,跟你有什麽關係嗎?再說就櫻子這號兒的,我看分了也就分了,挺好的事兒。你那哪兒是找媳婦啊?你整個給自己找一媽,還不是什麽多慈祥的那種!”
“真是,我要是你我得敲鑼打鼓給那男的送塊匾去,上寫四個大字:舍己為人。”
我和四爺重重地握了下手,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老煩蔫頭聾腦地點了根兒煙:“唉,其實櫻子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那也都是為了我好。”
我倆不再理會老煩,專心致誌地切磋球藝。中途老煩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後忽然說要先走了。
我的直覺立刻告訴我事有蹊蹺,皺著眉頭問老煩道:“怎麽回事兒?不是說好打完球喝酒去的嗎?”
老煩支支吾吾地說:“哦… … 我家裏人… … 叫我回去一趟… … 說有點兒事。”
我一把揪住老煩瑞了他一腳:“少跟我這兒裝蒜啊,你說沒說真話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說,到底幹什麽去?”
老煩漲紅了臉:“那什麽,我去跟櫻子見個麵,給她送點兒東西。”
“什麽東西啊?”我不依不饒地追問。
“你管那麽多幹嗎?”
“我靠,我當然得管了,因為我太了解你了。沒猜錯的話,你準又是買了什麽東西,要去討好人家吧?”
“沒有,就是前兩天跟櫻子在網上聊天的時,她跟我說她的錄音筆壞了……她工作經常用得著,我就從一個朋友那兒幫她拿了一個,不是比她自己買便宜點兒嘛。反正也沒多貴的東西,就算給她留個紀念……”
“你賤啊你?”四爺在旁邊也聽得忍不住了,“誰是她男朋友讓誰給她買去,你現在算是她什麽人啊?用得著爾獻殷勤?你有錢沒地兒花了是怎麽著?”
“不是,我就是覺得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怎麽說還是朋友。再說櫻子對我也不是徹底絕情了,她還是一直都挺惦記我的……”
我不耐煩地打斷了老煩:“她是惦記你還是惦記著繼續花你的錢啊?可著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冤大頭來,你那腦子是蟲吃鼠咬了吧?什麽狗屁朋友,我們倆還是你朋友呢,怎麽不見你沒事兒給我們買點什麽?”
“那什麽,不說了不說了,她還等著我呢,改天我再請你們喝酒啊!”老煩眼見說不過我倆,索性腳底抹油,一溜煙地跑沒影兒了。
“這都叫什麽事兒啊!”我和四爺無奈地看看彼此,第一萬次地發出那句感歎,“咱們怎麽就攤上這麽個倒黴兄弟?”
當天晚上,同同一直躺在我的身邊輾轉反側,還時不時地發出一聲歎息。
我本想裝聽不見,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想什麽呢還不睡?”
“想櫻子和老煩唄!”同同瞪著兩隻大眼睛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那天他們高高興興搬到一起的時候,我還覺得可羨慕了,沒想到這麽快就……你說人的感情真的就那麽脆弱嗎?”
我躺在那兒沒做聲,同同沉默了一會兒,翻過身來攀住了我的肩膀:“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就沒有什麽前男友,就算有,也別想把我從你身邊搶走,我倒是怕有一天,你不喜歡我了,跟我分開了,以後不管我和誰在一起,隻要你一聲召喚,我還是會不顧一切地跑回來找你的,就跟櫻子一樣,可是那樣該多傷別人的心呀!所以,為了不禍害別人,咱兩就幹脆別分開算了,你說呢?”
我笑笑,不置可否地摸了摸同同的頭發。同同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呢?你有讓你念念不忘的前女友嗎?”
我立刻就想起了阿然——她當然不算是什麽前女友,可是“念念不忘”這四個字又讓我的心疼了一下,我對她就是在念念不忘的啊!於是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同同道:“有啊,當然有!”
同同骨碌一下翻身坐起,探過腦袋盯著我看,眼裏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小火花:“她什麽樣兒?比我漂亮嗎?”
“沒有。”我搖搖頭。
“比我可愛嗎?”
“也不,她壓根,就跟可愛這兩個字沾不上邊兒。”
“那,她有我對你好嗎?”
“沒有,差遠了!”
同同高興起來:“那我就放心了,她就算想要再把你搶回去,你也肯定會選我的,對吧?”
同同搖晃著我的胳膊,想從我這裏聽到一個肯定的答案,而我卻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不說一句話。同同眼裏的期盼漸漸地黯淡了下去,又漸漸被疑惑和憂傷所替代,我硬著心腸,就是不做任何回應。最後,同同放棄般地重新躺了下來,把頭深深地紮進我的頸窩裏,緊緊地抱著我直到沉沉睡去。
我睜著眼睛徹夜難眠——我知道我傷了同同的心,可是這一天遲早都要來,就把它當做預演吧……
32.
那之後同同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就好像完全忘記了這回事,依然像小鳥一樣歡快地圍著我轉。小雪、球球和小A每天自得其樂地玩做一團,家裏時不時會上演一場追逐廝打的鬧劇。到了晚上,我在電腦邊打遊戲的時候,小A是跳到我的腳上想要窩在那兒睡覺,我趕了它幾次,它還是跑來,我也就由它去。當這個毛茸茸的小生命在我腳上微微地打起呼嚕時,我心裏總會生出一絲異樣的情緒。
有時候同同會一手抱著小雪一手抱著球球湊到我身邊靠在我肩上,三隻貓便也你挨我我挨你地擠做一堆,乍看上去就像一大團雜色的毛線。每當這時同同就會變得異常安靜和溫柔,她說她喜歡這種相互依偎的感覺。
失戀後的老煩成了我家的常客,不過他不是來找我的,而是來找同同的。
在滿世界地傾訴了一番之後,老煩發現隻有同同一個人是真心為他這段感情覺得惋惜。正所謂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同同在老煩心日中的形象儼然上升到了救世主的高度,他不厭其煩地向同同匯報著自己每一天思想感情的變化,並懇求同同替他分析、給的重重迷池建議、帶他走出心靈霧。
同同對這差事的態度倒也非常認真而耐心,隻是話多半都是順著老煩當天情緒的傾向性而說的。有時候,在同同的鼓勵下,老煩從我家離開的時候鬥誌昂揚、信心百倍:“同同,你說得對,我不應該放棄,人碰到一回真愛不容易,別人能把她從我這兒搶走,我也能把她從別人那兒搶回來,春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誰怕誰?你就等著我勝利的消息吧!”
然後到了第二天,老煩離開的時候依然還是這麽鬥誌昂揚、信心百倍:“同同,你說得對,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讓一個女人耽誤了我一輩子的幸福。地球離了誰也照樣轉,我老煩再怎麽說也是一個年輕有為的大好青年,我還就不信找不著比她更好的了,到時候一定讓她後悔萬分,你就等著我勝利的消息吧!”
一個星期後,老煩漸漸琢磨出了不對勁,再來我家的時候一進門就忍不住抱怨道:“我說同同,我天天找你談心就是希望你能給我指條明道兒,可這都一個星期了我怎麽還是在原地繞來繞去的?你就不能給我個堅定點兒、明確點兒的主意嗎?”
同同撓了撓頭:“可是你每回來我這兒說的都不一樣,而且我每回都覺得你說的還挺有道理的。”
老煩歎息著點頭:“看出來了,合著你比我還沒主意呢!”
盡管從同同這兒得到救贖的期望破滅了,但老煩還是沒打算放棄這個唯一的傾訴對象,同同倒是沒表現出什麽反感,我卻已經快被老煩的嘮叨折磨得精神衰弱了,又不好拉下臉不讓他來,隻能自己跑出去躲清閑。正好四爺在為裝修他的婚房做準備,我邊開著大腳陪他到各大建材市場選材料,比較各個裝修公司或包工隊的性價比。男人天生對裝修這種事充滿了無限地興趣。
“甭淨挑便宜的看。”建材市場的大廳裏,四爺底氣十足地跟我說,“我的準嶽父嶽母已經跟我家溝通過了,打算先拿6萬給我,就算是裝修的錢,完了等我媳婦兒回來,他們再拿錢給我們買家電,所以不用摳摳拽拽的,裝好點兒我媳婦兒也高興不是。”
我不無羨慕地咂咂嘴:“行啊,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你家人雖然整天嘮叨你不務正業,但是到了關鍵時刻還是該給你準備的都給你誰備了 ,親家那邊又通情達理好說話,你小一子這婚算是結得值可,知足吧!”
“知足,那當然!”四爺笑著點頭,“不過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既然要了家裏給買的房子,就得幫家裏幹事兒啊!所以我現在也清閑不了兩天了, 我媽不是開了個會計培訓班麽,非讓我幫著講課去,說反正一個星期就半天課,又不耽誤我寫東西,將來講好了,就算不願意上班,這也好夕是個掙錢的道兒。”
我向四爺投去了崇拜的目光:“喲,沒想到,您也要當老師那?”
“嗨,我媽這純屬趕鴨子上架,不過我琢磨著這應該也沒什麽難的吧?都是點兒會計基礎知識,好歹我也學了四年呢,應該還是能搞定的。別看一個星期就講半天課,按照他們那兒老師的待遇,一個月也能掙個一兩千的呢,起碼零花錢是有了。這禮拜日開始講第一節課,怎麽樣,要不要過來聽聽?”
“你饒了我吧大哥,我一聽見上課這倆字兒就反胃,上學期間都做下病了,不過你就放心大膽地講,我會在精神上支持你的。”
“那謝了,到時候.上完課我請你喝酒去,慶祝我全新職業生涯的開始。”
星期日晚上,四爺果然請我喝了酒,隻是原本說好慶功酒,結果卻變成了借酒澆愁。
“你說我還能幹點兒什麽呀?掙點兒錢怎麽就這麽難?”四爺端著酒杯不住地唉聲歎氣,“上講台之前練得好好的,覺得肯定沒問題,結果一上去一看下麵的學生就慌了,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控製不住地抓耳朵撓腦袋 ,話也說不利落了,舌頭就跟讓誰給打了個蝴蝶結似的。才上了半節課,學生全找我媽去了,說要是不換老師他們就集體退班,我媽哪兒還敢再用我啊?趕緊另外找了個老師來才算把這幫學生給安撫住。從學校出來我媽一路上都不願意正眼兒看我一眼。唉,我特能理解她,我要是她我也得徹底失望,你說辛辛苦苦養大一兒子,幹什麽什麽不行,除了會讓他們著急簡直半點兒用處都沒有,我覺得我媽肯定特後悔當年把我生下來。”
我不以為然地夾了口菜:“你也太悲觀了,不就是講砸了個課嘛,第一次上講台誰都緊張,換了我沒淮兒還不如你呢,為這點兒事你也用不著把自己說成這樣啊!”
“不是,你不明白!”四爺重重地把酒杯頓在桌子上,“我今天已經認真地剖析過我自己了,我為什麽就死活認準了寫作這條道兒?並不是我真的有多麽才華過人,而是我除了幹這個就幹不了別的了。我第一受不了有集體和領導約束我,所以一般給人打工的活兒我幹不了;第二又不太會跟陌生人打交道,做生意我也做不起來;第三我還口才不行,像當老師講講課這種事兒我更沒戲.我也隻能在家裏悶頭幹那種一個人就能搞定的事情,可是我又沒別有什麽美術啊、設計啊之類的技能,哪怕鼓搗鼓搗電腦,我也不會,所以就隻能爬爬格子了歎,不然還能怎麽辦?我今兒算是想明白了,什麽他媽的狗屁理想,整得自己跟個鬥士似的,其實我也就是一個打著理想的旗號逃避現實的廢物點心。”
“嘿,這話說的可就不像你了啊,”見四爺競然消沉到如此地步,我急忙好言安撫,“咱們失敗幾次沒關係,但是不能喪失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啊。其實吧你寫的小說我也大概看過幾眼,雖說不怎麽太合我的胃口吧,但是憑良心說你的確還是有這方麵才華的。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是金子早晚會發光,咱就得堅信自己是塊兒還沒來得及發光的大金子。”
“可誰知道這光到底哪年哪月才能發出來啊?老也發不出來我總不能天天帶著我媳婦兒喝西北風吧?說真的,我一個人怎麽都好說,可是她回來了以後怎麽辦?房子倒是置下了,別的開銷呢?她也不是一回來就馬上能找著工作的,到時候什麽收入都沒有,結了婚我們倆大眼兒瞪小眼兒幹熬著去啊?”
“嗯,這倒也是個問題,其實說白了你不就是想賺錢嗎?這也不難,我覺得有個事兒挺適合你的,既不用跟別人打交道,也不需要什麽口才,更沒有人約束你,也是一人悶頭跟家幹就足矣了,弄好了還真不少掙呢。”
“什麽什麽?趕緊說說!”四爺感興趣地伸過脖子來。
“炒股啊,多簡單!你沒聽說嗎?從去年到今年股市一片大好,但凡我知道在裏麵玩兒的全都賺著錢了,而且大家都說至少到明年奧運會之前,股市行情是絕對不會跌下來的。我是沒那個閑心個,錢差不多夠用就得了,也不愛琢磨這個,要不然我也早就炒去了。”
“問題是炒股的事兒我根本就一竅不通,再說也本錢不是。”四爺若有所思地嘀咕著。
“虧你還是學經濟的呢,怎麽沒有一點兒經濟頭腦?不會就學啊,菜市場賣菜的大爺大媽都能炒,你不能?沒本錢就想法兒借點兒,反止又虧不了你怕什麽?我身邊多少人都是借錢炒的,人家都說了,趕上現在這個勢頭,那就是賺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不賺白不賺啊。”
四爺點點頭:“行,我回家再琢磨琢磨,真要賺著錢了我得好好謝謝你!”
“行啦,也甭謝不謝的啦,隻要你能踏踏實實把婚結了比什麽都強。咱們這哥兒幾個,老煩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我又壓根沒有什麽結婚的打算,也就指望著你修成個正果了,你可別讓我們失望啊!”
“沒問題,你就等著年底喝我的喜灑吧!”四爺的眉宇間已經恢複了往日的生氣,豪爽地端起酒杯和我的碰在了一起。
第33節
八月,北京正式進入桑拿天,天氣越來越悶熱難捱,即使在家裏坐著不動,身上也一層一層地往外出著白毛汗。
家裏倒是裝了空調,但為了節省電費,每年夏天隻要還沒熱到快死人的地步我一般都是不會開的。同同也從來不跟我提這種要求,她把頭發高高地盤起,穿著又短又薄的吊帶小睡裙在屋裏走來走去,脖子上和胸口上敷著薄薄的一層爽身粉:我平日裏在同同麵前還比較注意分寸,盡量不穿得過分暴露,到了這會兒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渾身上下唯一的遮蔽物就是一條平角內褲。若是有外人來家裏看到這光景,怕是打死也不會相信我們倆至今還是清清白白的一對男女。
也許是因為太熱的緣故,貓們整天懶懶地趴在客廳的地板上,很少再讓我們抱了。在我這個又髒又亂的屋子裏摸爬滾打了一個多月,三個小家夥漸漸失去了本來麵目—白貓變成了淺灰貓,黑貓變成了深灰貓,而花貓則已經根本看不出身上的條紋了。
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同同惆悵地看著臥在地上打盹的三隻髒鬼,忽然提出:“咱們給它們洗洗澡吧!”
我長長地打了哈欠,反應一點兒都不積極:“你會洗嗎?我反正不會!”
“我也沒洗過,不過應該也沒什麽難的吧?天兒這麽熱,它們老不洗澡多難受啊,讓你一天不洗澡試試看?”
“好吧好吧,”我無奈地起身,就近捉住可球球,“我可就管抱著它們啊,具體怎麽洗由你來負責。”
真正開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攬了個苦差事,三個小東西一見到水就像要殺了它們一樣,連蹬帶蹭、又抓又咬,同同空著兩隻手還能閃避一下,我卻因為隻能死死抓著它們不放,每過多會兒手臂上就多出了好幾道深淺不一的血痕,當然同同也沒比我好多少,被濺了一身的水,就像自己也順便洗了個澡一樣。洗完後,三隻貓哆哆嗦嗦地蹲在衛生間角落裏,毛濕漉漉地緊緊貼在身上,露出嶙峋的小骨頭,看上去一個比一個可憐,直到我們用吹風機依次把它們的毛吹到半幹,它們才又活潑起來,我和同同卻累得坐在地鋪上隻喘粗氣。
大概是感覺到了沐浴之後的舒適,三個小家夥忽然對我們親昵起來,輪流跳到我和同同的膝蓋上,用粗糙的小舌頭舔著我們的手,全然忘記了剛才還曾對我們利爪相向。看著三個幹幹淨淨的小絨球在屋裏輕快地跳動,帶著一陣陣淡淡的香氣和微涼的風,仿佛驅散了聚積多日的悶熱,讓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覺地愉快起來。
最後,三個玩累了的小家夥跳到並排坐著的我和同同中間,伸著懶腰舒展著四肢準備小睡一覺,剛剛洗幹淨的毛發在窗外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我和同同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摸它們,同同笑著說:“我覺得咋倆可真像……”
“養著三個孩兒的爹媽。”我不假思索地接上了同同的話。
話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我怎麽也想不到這樣的話會從我嘴裏說出來的—自從同同和我住在一起,我總是刻意在言語上拉開著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願意給她過多的幻想和期望,可是現在我怎麽竟能如此自然地說出這種話?
同同喜出望外地看著我,眼裏滿滿當當地全是柔情蜜意,我扭頭躲開了同同的視線,同同也似乎並不介意,低下頭輕輕地撫摸著小雪,喃喃自語般地說道:“原來你也是這麽覺得……我早就把它們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樣了,父母對孩子的愛應該都是無條件的吧?它們把咱們給折騰得這麽累,還把你給抓傷了,可我還是那麽愛它們,一點兒都不會有什麽計較。你說我的父母對我是不是也會這樣呢?我最近常常在想,要是我對我爸耍個無賴、出爾反爾一次,他是不是也拿我沒什麽辦法?”
“什麽意思?”我不安地抬起了頭。
“這還不明白,我是說出國的事兒啊!雖然我當初答應我爸了,但是我現在很想反悔,我一點兒都不想走。“
同同的話讓我剛剛還很平靜的心,瞬間陷入可慌亂和恐懼。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的問題,隻能掩飾地站起身逃離了臥室,又去打我那永無休止的遊戲了。
整整一夜,我坐在電腦邊麻木地盯著屏幕、移動鼠標,腦子裏反反複複地思考著很多問題:如果連我這樣冷血的人,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習慣甚至有一點點喜歡上了這種朝朝暮暮的日子,那麽同同呢?同同對我的感情、對我們之間這種關係的依戀,將會強烈到什麽樣的地步?至少我可以明確的一點是,她現在就已經能為了留在我身邊兒不惜對她父親言而無信了!
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簡單的騙局,我以為我可以很輕易地搞定一切,但事情到了現在,我才發現我和同同的關係正在悄悄地朝著我根本難以控製的方向發展。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即使同同最終被哄著騙著出國,恐怕也不意味著我們直間就可以輕易有個了結,那麽到了不得不跟同同攤牌的那天,恐怕對同同,甚至對我自己,都會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吧?
我不愛同同—我太清楚地知道這一點。這個單純的女孩給我快樂,給我感動,也讓我心疼,但是我不愛她,這是無可回避的事實!如果說有哪個女孩能夠占據我的整個心靈,能夠讓我如醉如癡無法自拔,那隻有阿然,隻有阿然而已!
我不能任由同同再繼續這樣和我廝混下去了。雖然我根本沒有勇氣說穿真相,但是我至少可以告訴她,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發現自己真的沒辦法適應同居生活,我每天都過得很壓抑很難受,我還是想回到一個人無拘無束的日子。當然這些都是謊言,但既然早已經撒下了天大的謊。還怕撒的更多嗎?無論如何,先讓同同從這裏搬走,我們的關係才有可能慢慢地淡下來,我們最終的分開才不會那麽艱難。
至於阿然的電影,反正錢已經到了她手裏,想來不至於再造成太大的影響。何況都拖了兩個月還不見她那邊有下文,誰知道以後到底是怎麽樣?我自問對她的事也算做到了仁至義盡,而我和同同之間可是再也拖不起了!
下定決心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蒙蒙發亮,我終於感到了極度的困乏,靠在椅子上昏睡了過去。
第34節
很多支離破碎的夢—同同的臉、阿然的臉不停地交替出現,帶著各種各樣複雜的表情,最後夢見同同死死地抓著我的手臂,指甲都陷進我的肉裏,怎麽也不肯鬆開。
猛地從夢裏驚醒過來,發現同同真的站在身邊,正抓著我的手臂輕輕搖晃著:”怎麽睡在這兒了啊?快回屋睡去吧!”
我揉了揉眼睛,恍恍惚惚地看了同同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之前剛剛做出的決定。於是我握住了同同的手,用難得溫和的語氣說道:“同同,晚上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啊?這麽好?你這是想起什麽來了?”同同有些意外地笑了。
“沒什麽,就是想起還從來沒正經請你吃過一頓飯呢。不過下午我要出去辦點兒事兒,你在家等我吧,完了我就回來接你。”
“嗯!”同同欣喜而乖巧地點了點頭。
我心裏又難受了起來—看得出她是真心在為我的邀請而高興,可她還不知道這場鴻門宴的真正目的。
我還是決定去跟阿然打個招呼,雖然我覺得這事兒不會對她造成太大影響,但是不跟她說一聲我多少還是有些不踏實。
車到阿然家樓下,打她的手機依然沒有人接。壯著膽子上樓按了門鈴,等了很久也沒有來開門。
她到底在忙些什麽呢?我惆悵地坐在車裏抽著煙,第一千次地思索著這個問題。我不甘心就這樣走掉,決定留在車裏等一會兒,看能不能等到她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無聊到想要放棄的時候,一輛灰藍色的馬六開了過來,停在了我前方不遠的地方。這車看上去有點眼熟,我探起身子努力朝前看,隻見副駕的車門打開,從車裏鑽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女人阿然,樣子和裝束都沒有什麽太大的改變。我的車如此醒目地停在她後麵,她卻絲毫都沒有注意到。車的另一側下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到阿然身邊,很自然地摟住了她的肩膀,兩個人一起步履匆匆地向樓裏走去。知道他們消失在樓門深處時我才想起來,那個男人叫老孔……一次,就在我第一次把大腳開來給阿然看的時候,阿然管那個男人叫老孔……
我感覺自己的心髒正在沉向深不可測的穀底,我忽然很怕阿然看到我在樓下,於是急急忙忙地發動了車子,停到了一個相對隱蔽卻依然能看到阿然家樓門的地方。點煙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兩個月的時間究竟可以改變多少事情?是不是足以讓原本熟悉的兩個人之間有了再也無法逾越的距離?為什麽一切都變得如此陌生、如此難以捉摸?她和那個老孔,此時在空無一人的家裏,正在做些什麽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隻有坐在車裏無望地等待,雖然我也說不清自己在等待的究竟是什麽。
僅僅過了十幾分鍾,阿然和老孔又一起下了樓,鑽進那輛馬六匆匆離去。隻上去了如此短暫的時間,根本不可能發生什麽,我的心裏又燃起了一絲希望,也許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特別的關係?也許就隻是一對親昵些的普通朋友而已?
我還是坐在車裏沒有離開,我想阿然總會一個人再回來,我有太多的話想要問問她。可是從下午等到傍晚,從傍晚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直到深夜,我把自己等到饑腸轆轆、渾身酸痛,卻始終都沒再看到阿然的影子出現。
我隻能回家。進門的時候,悄無聲息迎過來的貓差點絆了我一個跟頭,黑漆漆的屋子裏,兩隻清亮的眸子正在盯著我:“屠老師,我一直在等你,我們還去吃飯嗎?”
“對不起,同同。”我有些慌亂地說道:“有事耽擱了,現在……飯館都關門了吧?明天補請你好不好?”
“沒問題!”同同悉悉索索地站起身,“家裏還有餅幹嗎?我快餓死了!”
黑暗中,我的鼻子毫無緣由地一陣發酸,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好在同同和貓都看不到……
第35節
第二天我還是沒能如約請同同吃成飯,因為阿然出乎意料地打來了電話,說準備第二天複工,讓我先開車帶她去把設備重新租回來。
再見到阿然的時候,總覺得她精神狀態有些差,而且對我多了幾分淡淡的客氣, 不再像以前那般肆無忌憚。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們太長時間沒有見麵的緣故。昨天的不快我已經全然忘記了。那一定隻是個誤會,反正從今天開始我們又可以每天都看到她、和她在一起,這已經足夠讓我開心。我甚至都懶得再去問她這段時間的突然離開究竟是為了什麽。
所有的設備都很快就重新租好了。拉著阿然回家的路上,想到等在家裏的同同,本來愉快的心又忽地沉了一下—我想,那件本來就準備要跟阿然說的事情還是得跟她說清楚才好。
“有個事兒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最近一直覺得很擔心,如果同同再在我這兒繼續住下去的話,我們之間恐怕是越來越難以收場了,我想這兩天跟她談談,先讓她從我這兒搬走,我估計這事兒肯定會讓她不高興,也沒準兒弄不好我們倆就直接分了。你覺得如果我這麽做的話對你有影響沒有?我是覺得應該沒什麽太大影響,但你要覺得不行,那我就再忍忍,不過說實話,我們倆再這麽耗下去,拖到最後對誰都不好,你說呢?”
阿然麵部表情地沉默了很久,最後才冒出一句:“你就那麽不喜歡同同?就……非得分開不可?”
我皺起了眉頭:“你怎麽總是說這種話?我心裏怎麽想的你還不清楚嗎?”
又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阿然把頭轉向窗外,用一種極其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道:“小屠,我有件事兒想要告訴你,我結婚了!”
我在那一瞬間體會到了五雷轟頂的感覺,下意識地猛打了一把方向盤,一腳急刹車把車停在了路邊。阿然向前趔趄著,險些撞到擋風玻璃上,我伸手抓住了她胳膊,用想殺人般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她的眼睛:“你再給我說一遍!”
阿然努力地回避著我的視線:“有這個必要嗎?我知道你已經聽清楚了!”
“我他媽不清楚!”我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憤怒的咆哮,“你還記不記得兩個月前我最後一次送你回家的時候,你是怎麽跟我說的?你說呢給不起別人結果,那現在呢?現在算怎麽回事?你是隻給不起我結果對不對?”
阿然咬著嘴唇不做聲。我越發怒火中燒,推開車門跳下車,繞到阿然那一側,打開車門把阿然一把拽了下來,指著後麵的車鬥對她喊道:“你去,趕緊去把你那些破爛玩意兒全都卸下來,誰跟你結婚了你找誰幫你拉去,誰跟你結婚了你找誰幫你拍電影去!你這是拿誰耍著玩兒呢?你高興了想拍電影,我們就得孫子似地忙前忙後圍著你轉,等你想起來要忙自己終身大事了,撂下個爛攤子說走就走;現在你婚事忙完了是吧?又想起使喚我們了是吧?我該你的欠你的?
阿然的聲音有些顫抖起來:“小屠你別這麽想,我離開這段時間不是為了這個。”
“那你說我還能怎麽想?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上次為了上海那個男的,你不也是撇下我們說走就走了嗎?那次是人家不願意搭理你,你也隻好灰頭土臉跑回來了,要不來你也得一走就是倆月吧?都是朋友沒人跟你計較,可是你裝的什麽大尾巴狼啊?看看拍戲的時候你那個勁頭,把我們都快給折騰出屎來了,好像你有多敬業似地,狗屁!你熱愛電影?我看電影在你心裏比不上男人的萬分之一!”
“我媽得癌症了!”阿然忽然撕心裂肺地衝我吼了一句,淚水霎時間流了滿臉,“這就是我這兩個月在忙的事兒,你滿意了沒有?”
我完全石化了,呆呆地站在路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阿然緩緩地蹲下身子,將臉深深地埋在臂彎裏,單薄的肩膀不停地上下抖動著。
我大腦一片空白地站了很久,終於訕訕地湊上前去,拍了拍阿然的肩膀,“幹嗎不早告訴我們?”
阿然擦了把眼淚,仰起頭來看著我:“你難道不了解我嗎?我最討厭給別人展示傷口,我不願意別人同情我,更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越是出了大事我越想自己扛。如果今天不是你逼我到這個份兒上,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們的。”
“那你媽現在情況怎麽樣?”
阿然輕輕地歎了口氣:“手術和化療都挺成功的,基本上算是穩定了吧,還好發現得早。”
“可是這件事跟你結婚有什麽關係?”
“我以前跟你說過,老孔是我爸的學生,我爸媽一直都很喜歡他,早就想撮合我們兩個,老孔對我也有這個意思,就是我一直都不同意。可是這次我媽病了,他一直跑前跑後的,幫了我們家不少忙……”
“所以你就非得嫁給他作為報答?”我剛剛壓下去的火氣又忍不住冒了出來,“這也太荒唐了,都什麽年代了你怎麽會有這種愚蠢的想法?這件事你要是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的,我保證比他還要盡心盡力一百倍,可我卻一直蒙在鼓裏,最後你就直接拋給我這個個結果,你覺得這樣對我公平嗎?”
“你還是沒明白,這不是報答不報答的問題。”阿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著我,睫毛上還掛著星星點點的淚水。“我不是為了報答,我是為了給我媽一個安心,你懂嗎?這麽多年了,我做什麽事情從來沒考慮過他們,我總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人,我有決定自己人生的權利,可是這次我害怕極了,真的,我看著我媽躺在病床上,頭發都掉光了,臉色憔悴得嚇人,我就一直坐在她身邊想:我長這麽做過什麽讓他們欣慰的事情呢?什麽都沒有!我怕我再不去做些什麽的話,有一天我真的會恨死我自己,這些你能明白嗎?電影我拍了一半,我沒辦法停下來,我隻能在別的事情上讓他們安心。何況作為一個女孩,比起事業成功來,做父母的更願意看到我在感情上有個可靠的歸宿,我媽在病中反反複複地跟我表達著這個意思,說能看我嫁個他們放心的人,她就是真的走了也沒什麽不放心了。你說我能怎麽選擇?我還能繼續讓她失望嗎?那我還是不是人了?所以她出院沒幾天,我和老孔就去把證領了,說真的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這麽大的事就這樣塵埃落定,我一直以為結婚對於我是非常遙遠的。可是我現在顧不上想那麽多了,我就希望我媽能好好的,別的對我都沒那麽重要。”
“可是為什麽就非得是那個人不可?如果你要歸宿,我也一樣可以給!”
阿然看著我傷感地笑了:“小屠,從你嘴裏聽到這句話真是我莫大的榮幸,我謝謝你,可是我太知道你對婚姻的抗拒了,你比我更害怕受到約束,在這點上咱們其實是一樣的。我是沒有辦法,又何必搭上你一起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何況……說句不怕傷你的話,以咱倆目前的狀態,就算我跟你結婚了,你覺得我父母能安心嗎?”
我再也無話可說,哆哆嗦嗦地給自己點了根煙,邊抽邊努力地仰起頭看著天,那是為了不讓眼淚留下來。
阿然慢慢地走過來,指尖溫柔地撫上了我的脖頸:“別生我的氣好嗎?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傷你,就當一切都是命吧,至少我是任命了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拍完電影之後又能做些什麽?不也就是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一天天老去嗎?不認命,又能怎麽樣呢?”
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緊緊地抱住阿然,在人潮洶湧的街頭,泣不成聲……
36
當天晚上,阿然請劇組所有的人吃了頓飯,曾經來給我們幫過忙的孩子們全都過來了,大部分都表示還要重新回劇組來,隻有一個回不來的,也表示回介紹朋友過來,阿然為這段時間的離開跟大家道了歉,但是為了什麽事她還是沒有說。
老煩也來了,阿然到這時才聽說了櫻子和他分手的事。
“難怪我給她打電話她也不接呢,本來還想叫她一起來吃飯的。”阿然有些鬱悶地說道,“估計她可能是因為這事兒不好意思見咱們,不知道怎麽跟咱們解釋。你們說說趕得這個寸勁兒,本來我後期製作什麽的都還指望著她幫忙呢,這下可慘了。早知道當初還不如不撮合你倆,這下弄得老煩白白傷了場心,我這邊兒還丟一朋友,真是名副其實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要不然我幫你跟她說說看?”老煩試探地問道,“她現在偶爾還是會跟我聯係的。”
“她都是需要花錢的時候才跟你聯係呢吧?”四爺一點兒不給老煩留麵子,“阿然你說說你見過這號兒男人沒有?都讓人給踹了還上趕著給人買這買那呢,你就別再給他製造獻媚的機會了,沒櫻子咱這電影還不拍了是怎麽著?還非得求著她不可?”
阿然點點頭:“說的是,死了張屠戶咱也不吃帶毛的豬,我又不是光認識她一個做電影的。老煩你也別那麽沒出息,都到這份兒上了還給人家買什麽東西呀?你要真有錢沒地兒花捐給劇組點兒得了,我們至少還能念你點兒好兒。”
老煩蔫頭耷腦地小聲嘀咕著:‘我也是一片好意,怎麽都衝我來了?“
四爺嗤地笑了一聲:”你指著老煩給劇組捐錢?門兒都沒有!你指著我還稍微靠譜兒點兒!”
“不是吧,”阿然饒有興味的看著四爺,“幾天沒見,聽您這意思是發著財了!”
“嗯,快了!”四爺誌得意滿的捋了捋頭發,“這還多虧屠爺給我指了條明道兒,我現在已經成為一名光榮的股民了!剛開始玩兒,就試著投了一點兒,沒想到才幾天的功夫居然賺了不少。這活兒不錯,你等著我摸出點兒門道來的,真賺了大錢我怎麽也得支援你把咱們這電影弄好點兒!”
“行,你有這個心我就很感動了,”阿然端起了酒杯,“來,我敬大家一杯吧,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咱們再加把勁兒,爭取快點兒把後麵這部分給拍完。到時候我要是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各位多包涵點兒!我先幹了!”
大家反應熱烈的紛紛起身和阿然碰杯,互相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隻有我從入席後就始終一句話都不想說,沒人注意到我的沉默,就連同同都在忙著跟旁邊的錄音室弟弟劃拳玩兒,所有的人都暫時忘記了我的存在。很扁的喧鬧離我那麽遙遠,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後來發生了什麽,我很快就不知道了……
記憶再次被接上的時候,我在極沉的昏睡狀態中隱約感到有人在搖晃著我的身體,我頭疼欲裂的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家裏的地鋪上,清晨的陽光已經灑了滿,同同正蹲在我身邊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快起來吧,阿然他們一會兒就到了。”
我揉著腦袋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我昨天是怎麽回來的?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同同的目光遲疑地閃爍了一下:“那……你還記得你回來以後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嗎?”
我愣了一下,趕緊下意識地看了看身上,發現衣服還算齊整,鬆了口氣之後才向同同投去了詢問的目光:“我說什麽了?”
同同有些忸怩羞澀了起來,低下頭像個小女孩一樣擺弄著自己的衣角:“你昨天晚上一直抱著我,問我……願不願意跟你結婚,還說……隻要我願意,咱倆就去領結婚證,什麽時候都可以,這話你說了好多好多遍……”
我眼冒金星地一頭栽倒在地,心想這個玩笑可真是開得太大了。
正心慌意亂地琢磨著該怎麽跟同同解釋,同同已經像貓一樣地貼了過來,伏到我的耳邊,細聲細氣地問道:“喂,你喝醉酒以後說的話算數不算數的?要是不算數,我就當你什麽都沒說過;要是算數,那……我願意的……”
看著同同臉上緩緩漾開的紅暈,我心中破罐破摔的想法和報複的念頭忽然一起隨之蔓延開來——去他媽的,不就是結個婚麽,有什麽大不了?別人可以結,我為什麽就不能?
玩世不恭的笑意浮上了嘴角,我伸手摟住了同同的腰,在她耳畔吹起般地低語:“我任何時候說的話,都是算數的!”
“真的???”同同直起身子尖叫了一聲,又猛地撲倒在我身上,在我的臉上,脖子上瘋狂地親吻著,吻得我差點兒就快要窒息。
“天哪天哪天哪!”吻夠之後,同同跳了起來,連叫帶嚷地在屋子裏蹦了整整一圈,正趴在地上舔毛的貓們被她嚇得四散奔逃。
“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還以為我永遠也等不到這一天呢!為什麽你不早點兒跟我說?為什麽你總要裝出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嚇唬我?”
我安靜地躺在地上看著欣喜若狂的同同,心裏隻有滿滿的悲哀,為她,也為我自己!
同同氣喘籲籲地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激動得語無倫次:“聽著,我不會跟我家裏人說的,我不能讓任何人影響到我們,等我們結好婚以後再告訴他們……我的天,這是不是跟私奔差不多?我老爸一定會殺了我,但是管他的,有你今天這句話什麽都無所謂了……不行不行,我還需要點時間去好好準備一下,我至少得漂漂亮亮、體體麵麵地嫁給你呀,啊,我得好好想想都要準備些什麽才好……”
我抱住同同,安撫地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行了,結個婚而已,冷靜點兒小家夥!”
同同狠狠地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臂:“我冷靜不下來,我幸福得隻想哭!”
阿然帶著一群人蜂擁而至的時候,同同已經平靜了不少,見到阿然後,同同微笑著告訴她:“導演,我已經想通了,女一號我不演啦,你盡管換人好了!”
阿然有些意外地笑笑:“謝謝你!同同,你今天看起來好像特別高興,有什麽好事兒發生嗎?”
“嗯!”同同一邊自豪地點著頭,一邊挽住了我的手臂,“我們倆,要結婚啦!”
屋裏所有的人都“哇”地一聲叫了起來,阿然看看同同又看看我,眼神有些發愣:“什麽時候?”
我沒說話,卻挑釁般地和阿然對視著,同同替我回答道:“當然要等拍完電影以後啦,現在大家都忙嘛,到時候你們可都得來幫我!”
“沒問題!”
“一定的!”
“那還用說嗎?”
大家七嘴八舌地起著哄,阿然沒理會我挑釁的目光,迅速地恢複了鎮定,回頭笑著對大家說道:“第一天複工就有這麽大的喜事,這得算是個好兆頭吧?”
“當然當然!”
在一片附和聲中,阿然熱烈的擁抱了同同:“太為你們高興了,同同,你得答應我,一定要幸福啊!”
37
工作正式開始,我們先用了半天的時間來布置臥室的布景,這比布置客廳的時候要簡單了許多——大通鋪被挪到了客廳裏,臥室裏隻放了一套簡單的桌椅,桌子上堆了很多厚厚的醫學書籍。屋子的角落裏還擺了一張長條形狀的案子,上麵鋪了白布,作為男主角的手術台,牆上橫七豎八地掛滿了朋克風格的海報畫,海報中間卻赫然貼著一大張人體經絡圖,屋裏掛著窗簾,光線被打得很昏暗,氣氛看上去說不出的詭異。
布置完布景之後我們就馬不停蹄地開了機,從現在開始主要都是我一個人的戲,但這差事變得比以前還要難受,因為必須要符合之前拍攝部分的時間邏輯,我不得不在桑拿天裏穿著厚厚的長袖衣服表演,簡直能直接感覺到一層層痱子正從我的毛囊裏破空而出。更要命的是還有一場哭戲,演的時候我拚命的回想著那些難過的事,比如阿然告訴我她已經結婚時的情景,但隻是鼻子酸了幾次,總也哭不出來。有人提議上洋蔥,阿然想了想,寬容地讓我蹲下身子埋著腦袋,象征性地做了個痛苦的姿態就算完了。
三隻小家夥也開始派上了用場,有動物的場景很不好拍,不過其他的戲都還好說,比較頭疼的是如何能拍出解剖後死亡的效果。阿然用白布做了三件小衣服,把衣服用顏料塗成跟貓的毛色相近的底色,再在腹部的位置灑上紅顏料製造出鮮血淋漓的效果,從鏡頭裏遠遠看過去還真有幾分觸目驚心。
但麻煩之處在於,怎麽才能讓貓老老實實地閉著眼睛躺在那兒不動呢?有人提議喂點兒安眠藥,同同立即否決,說是在網上看到過,貓和狗吃了安眠藥以後可能會一睡不醒;又有人提議灌點兒酒,阿然說誰知道貓的酒德如何,萬一不是醉了就睡而是發酒瘋怎麽辦?
商量到最後,還是決定多點兒耐心,采用最人道的方式,看哪隻貓自然睡了就抱過來拍,結果睡得最死且睡相最差的小A成為出鏡率最高的選手。
晚上我們收工收得很早,其實看得出阿然很想再多拍兩條,但是從下午開始她的手機就一直在響個不停,阿然接了兩次,然後索性調了靜音。晚上八點,阿然看了看手機上的短信,煩躁而沮喪地揮了揮手:“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因為需要帶走一些之前放在我這裏的東西,我還是開車送阿然回去了。上車沒多會兒,阿然的電話又響了,阿然不耐煩地接起:“我已經在路上了,你能不能別一個勁兒地催……我跟你說過我拍片的時候沒空總講電話,你理解一下好不好……好好好,見麵再說吧,先掛了!”
我幸災樂禍地冷笑了一聲:“你家這個老孔盯你盯得夠緊的呀,可見感情深厚,這父母包辦的婚姻就是好!”
阿然耷拉著眼皮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少操心我,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兒再說!我倒想提醒你一句,不管你是因為什麽決定跟同同結婚的,你既然答應了人家就對人家好好負責到底,別讓我看不起你!”
“不勞您費心,不想負責我結的哪門子婚?我這個決定挺合你心意吧?到頭來總算是假戲成真,您也不要再覺得欠同同什麽了,是不是?”
阿然疲憊地扶著額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欠同同,我欠你,我知道!”
我從反光鏡裏看著阿然憔悴的臉,再也沒忍心說什麽。
拍攝就這樣一天天地進行了下去,阿然的電話依然很多,她有時候不予理睬,有時候敷衍幾句,有時候索性就在電話裏吵了起來。
因為老孔的幹擾,我們的境遇比之前那段時間寬鬆了許多。阿然不可能再在我這裏留宿,每天早早收工離開後,剩下的人便可以呼朋引伴地徹夜尋歡作樂。我家又一次恢複了往日的熱鬧,每日裏熙來攘往、夜夜笙歌。
失戀後無所事事的老煩也變成了這裏的常客,他依然還在為櫻子唧唧歪歪,還是願意抓著同同反反複複地聊這點破事情,心情大好的同同倒也有足夠的耐心聽他說。我們從同同那兒知道老煩跟櫻子還是沒徹底斷,但誰也懶得再去管他了。
倒是四爺露麵的時候越來越少,他說自己又要忙著裝房子又要忙著炒股,不能天天過來,所以跟阿然告了假,讓阿然需要改台詞的時候給他打電話就好,至於記賬這回事,本來就早已經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下就更沒人顧得上理會了。
當家裏的戲全部拍完時,阿然也招募到了一個中戲表演專業的女學生,準備開始重新拍同同以前演過的那些部分。就在此時,四爺忽然灰頭土臉地重新出現在了我們麵前。
“完了,這回我可是徹底地有家不能回了!你們再好心收留我一段時間吧!”四爺的聲音裏都帶了哭腔。
“怎麽了?不是正高高興興裝房子呢嗎?”我和同同、阿然都是一頭霧水。
“沒錢裝了!”四爺一屁股坐倒在地,兩眼發直,“裝修的那點兒錢全讓我給賠在股市裏了。前段時間我聽一朋友說有內幕消息,有一隻股票要大漲,就賭了一把,把嶽父給的裝修款全投在上麵了,可沒想到跌得最慘的就是那隻,最後撐不住割了肉,一下就賠進去了三分之一,我想趕緊把本撈回來,又炒了幾個短線,可是越著急眼光越不準,越炒賠得越多,現在這錢剩的連一半都不到了,你們說我該怎麽跟兩邊家裏交代?我就知道,我這人什麽事兒都幹不好……”
“你腦子讓驢踢啦?”阿然也急了,“你怎麽敢拿這個錢去炒股啊?不知道會有風險嗎?小屠你也是的,他又沒什麽經驗,你攛掇他炒的哪門子股?看看這事兒鬧的,你讓他這個婚還怎麽結啊?”
我心裏也頗有些過意不去:“是是是,都賴我,真不應該給你瞎出主意。要不然這麽著,我陪你去跟你嶽父嶽母解釋一下,就說我有急用,你把錢借給我了,我過一兩個月肯定還。先把他們安撫住了,然我我們再一塊兒幫你想辦法唄!”
四爺擺擺手:“兄弟,我絕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完全是好心好意想要幫我,我哪兒能讓你替我背黑鍋?”
同同說:“是啊,我也找找朋友看能不能給你借點兒,大家一起想辦法,總能把事情先對付過去的。”
“真不用,你們都甭提我操心了。”四爺絕望地歎息著,“我已經徹底想明白了,像我這樣的人,我媳婦兒就是跟我結婚了,又能有什麽幸福可言?一個大男人,賺不到錢給老婆花也就算了,還把人家娘家給的錢全都打了水漂,天底下有這樣給人家當老公的嗎?就算人家還肯嫁,我都沒臉娶!實話告訴你們吧,我已經給我媳婦兒寫信提出分手了,讓她恨我一時也好過恨我一輩子,嶽父嶽母那邊,等我湊夠了錢還他們的時候再親自上門賠不是去!”
“不至於這樣吧!”同同著急地勸道,“誰還沒個失誤的時候啊?再說你本意還是好的……”
“這不是失誤!”四爺突然悲憤地吼了一聲,“一次兩次做錯事是失誤,十次八次就隻能說明這個人是廢物、徹頭徹尾的廢物!我這次是真的給自己定性了,你們誰都不用再來勸我,勸也沒用,我說什麽也不能再去害別人了!”
38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誰都不敢再去勸四爺,四爺關了手機,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像個遊魂一樣跟著我們四處拍片,整天整天地沒有一句話。
大家的情緒似乎也隨之低落起來——這件事又一次讓我們開到了殘酷的現實有著怎樣強大而無可抗衡的力量,我們都對自己所堅持的東西產生了或多或少的懷疑,就連意誌最堅定的阿然也顯出了幾分懈怠,兩個外景地的補拍就在這樣沉悶的氣氛中很快的結束了。
再次回到寬哥那兒的時候,發現翅吧裏聚了一群人,正在指指點點地商議著什麽,寬哥看到我們忙迎了出來:“嘿,你們來得可真是時候,再晚來幾天我這兒就整個變樣了。這不是嘛,後海那邊的一個餐館老板想借我這店麵開個連鎖,算是跟我合夥了,我琢磨著再這麽半死不活地撐下去也沒什麽意思,就幹脆從了人家得了。過幾天合同簽好了就開始重新裝修,你們趁這段時間趕緊拍,也算給我的“太委屈”留個紀念吧!”
“哦,好事兒,就可惜以後吃不到你的烤翅了!”跟我們一起過來的老煩頗有些傷感地說道。
“吃的著,我還留在這兒,專門負責做燒烤。”
老煩搖搖頭:“那不一樣的!”
這一次老煩說出了我們所有人的心聲——專門可能一樣呢?李想再一次向現實低頭,心裏再遺憾,嘴上也隻能是祝福。
當天下午的拍攝間隙,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一個聲音很好聽的女孩在電話裏問我:“請問你是不是四爺的朋友?”
我立刻猜到了這是誰,趕緊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複,而她也隨即證實了我的猜測:“我是四爺的女朋友晨晨,聽他提起過你,在他留下的電話本裏找到了你的手機號。我想問一下,他現在有沒有和你在一起?”
我四下望了望,看見四爺正坐在角落裏抽煙,並沒有注意我這邊的動靜,於是壓低聲音回答道:“沒錯兒,他現在和我在一起呢,我們在地安門這邊的一個翅吧裏,我告訴你具體怎麽走……”
辦個小時後,一個氣質清純的短發女孩出現在翅吧門口,目光準確地捕捉到了靠在牆角裏的四爺。四爺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打翻了手邊的煙缸,煙灰灑得滿身都是。
我已經悄悄地繞到阿然身邊對她說明了狀況,阿然清了清嗓子招呼大家道:“那什麽,咱們都休息一下,出去散散步透透風。”
大家聽了阿然的話,正紛紛想要出門,女孩卻用清冽的目光攔住了我們離去的腳步:“不用走!你們都是四爺的朋友吧?我有些話想要當著你們的麵的跟四爺說清楚。”
“晨晨……”四爺虛弱無力地叫了一聲,“你怎麽……會回來的?”
“你手機不開、人影不見,我不回來怎麽辦?”晨晨惱火地盯住了四爺,“你以為你當了縮頭烏龜我就找不到你?你以為你隨便給我發封郵件說分手就這麽分手了?我總得回來當麵問問,你也當著大家夥的麵說給我聽聽,你到底拿我們的感情當什麽?我認認真真地愛你了五年,就隻值一封破郵件就可以輕易打發的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四爺痛苦地囁嚅道,“我隻是沒臉再跟你結婚,也沒臉見你家人……”
“放屁!”晨晨滿麵怒容地逼近了一步,“你還是不是男人?你做錯了事兒不想著怎麽承擔責任,拔腿跑了就算完了?不就是幾萬塊錢嘛,你要真是個男子漢,大大方方去跟我父母認個錯兒,告訴他們這錢你早晚再掙出來還給他們,難道我爸媽還能為難你不成?你是不了解他們的為人還是不了解我的為人?他們這兒還沒說什麽呢,你倒先躲起來了,讓一大家子人為了你著急,這你就好意思了?”
“可是我跟你結了婚也沒法讓你過上好日子,我就是一個幹什麽什麽不行的廢物……我真的不想耽誤你!”
“我幹嘛非得靠你過上好日子啊?我喜歡上你的時候你就是一個除了寫字其他什麽都不行的,那你踏踏實實寫你的字就夠了呀,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你,誰要求你去為我做什麽別的了?我要是指著你掙錢養我,我何必再國外辛辛苦苦念書念到現在?我不就是為了你以後能少點負擔,安心去追求你自己的事業嘛!現在好不容易盼到快畢業回來跟你團聚了,我這兒正焦頭爛額地準備畢業答辯,想著能早一天就早一天,你倒跟我整了這麽一出兒戲,你就讓我省點兒心行不行?你知道我在國外一天一天想你的日子是這麽熬過來的嗎?”
晨晨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四爺的眼淚還在眼睛裏打著轉,站在旁邊的老煩卻已經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邊哭邊使勁地推了四爺一把:“你還站在這兒幹嘛呢?你小子要是再擰著可就太不是個東西了!我要是有這麽好的媳婦兒,讓我現在去死了我都沒二話!”
四爺被老煩推得趔趄著向前幾步,終於順勢把晨晨摟在了懷裏,趁著兩個人抱頭痛哭的時候,我們一起躡手躡腳地撤了出去,出門時我看到阿然和同同也在偷偷地抹著眼角。
當天晚上,晨晨被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大家一邊毫不留情地批判著四爺,一邊反反複複地說著祝福他們兩個人的話。
阿然鄭重其事地端起酒杯:“晨晨,我們都應該敬你一杯!你不光是救了四爺,你也救了我們所有人。你讓我們看見希望了!不管追求夢想的路由多苦多難,隻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理解你,就是值得的,何況咱們還有這麽多誌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呢?”
“對,說得太好了!”大家都被阿然的話鼓舞得興奮了起來,一時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仿佛看到自己閃亮的青春正在空中肆意飛揚。
中途我和四爺出去抽了根煙,我們並肩坐在牆根下的小板凳上,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地上和我們的身上。我問四爺:“怎麽樣,明天得去老丈人家負荊請罪了吧?你還是考慮考慮我的建議,就說把錢借給我了,怎麽著聽起來也比賠掉了好點兒啊!”
四爺搖搖頭:“沒事兒,晨晨已經幫我想好了說不用告訴她爸媽實情,她帶回了這幾年打工攢的錢,足夠我們把房子裝起來的了。唉,本來她是準備結婚以後存起來用的。”
我感慨地點了點頭:“人家姑娘可真是什麽都為你考慮到了,你居然還想跟人家分手,現在想起來可真是夠混蛋的,我當時怎麽就沒把你給罵醒呢?”
四爺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我以後得好好對她才行。別看我整天寫愛情,很多時候我真的懷疑超越現實的愛情到底存在嗎?現在我才知道還是存在的,而且一直就在我身邊,現實再怎麽殘酷,我們總還是會找到一些美好的東西淩駕於它之上,這可能就是阿然所說的希望吧。”
“不懂你們這些酸了吧唧的說法,別跟我拽這個。”我用肩膀撞了四爺一下,“以後別再說你幹什麽都不行了啊,你找了個萬裏挑一的好媳婦兒,還怎麽著?就這一條,就比普天下的大多數男人成功多了!”
四爺回撞了我一下:“你不是也一樣麽?這事兒要換了同同,我相信她絕對也是跟晨晨一樣的!”
我心念一動,卻沒再說什麽,隻是仰起頭對著月亮緩緩地吐出了嘴裏的煙,看它們在空中盤旋著升騰扭轉,最終消散得無影無蹤……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的拍攝重新恢複了緊張而又積極的狀態,每個人都像被注射了一針強心劑,顯得精神抖擻,信心百倍。這讓我不得不感慨愛情的力量,有時候它不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還能給周圍的人帶來影響。
同同也很開心,越發像一隻歡快的小鳥一樣整天繞著我飛來飛去。四爺的話讓我開始重新思考和同同之間的關係——雖然她並不是我心心念念要得到的人,可是能有一個這麽愛自己的女孩做老婆,應該也不是一件壞事吧?
我們的進度很快,在大家竭盡全力的配合之下,換女主演之後補拍的戲已經接近尾聲,等到全部補拍完畢就隻剩下最後的也是最難拍的一場——就是男主角被憤怒的鄰居們逼上樓頂天台那場群眾戲。雖然還要麵臨一次挑戰,但畢竟已經離結束不遠了,就在大家都興高采烈地準備迎接勝利曙光的時候,阿然卻避開所有的人悄悄告訴我,劇組的經費已經就開要告罄了!
“本來5萬塊錢就不太夠,當初預算的時候是左算右算,把能省的全都給省了,這才勉勉強強差不多夠用的。可是現在一換女主角,重拍的戲理科就多出來一大塊的費用,咱們現在剩的錢連租設備的租金都不夠了,何況到了後期製作和跑發行宣傳的時候怎麽也還得再需要一筆。之情都進行到這個程度了,總不能中途擱下吧?可要是資金跟不上也真的是沒辦法再繼續,我這幾天愁得吃不下睡不著的。”
我皺著眉頭想了想:“大概還差多少?”
“我算過了,至少還得在天一萬五!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我身上也沒別的什麽值錢東西了,就是結婚的時候我媽給了我一個翡翠鐲子,當初2萬多買的。你認識的人多,看看誰能有當鋪這方麵的關係,能不能幫我先給當出去?一方麵希望當的錢盡量多點兒,另一方麵這東西我是必需得給贖回來的,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贖得起,要是能找到熟人,能不能托人家幫我多留段時間?”
阿然塞給我一個紅色的絨布袋,打開一看,裏麵果然躺著一隻碧綠通透的鐲子。
我遲疑地看了看阿然:“非得這麽幹不可嗎?就不能想點兒別的辦法?”
“還能想什麽辦法?這會兒再找有錢人投資根本就不現實,咱們周圍就這一個人還有誰是能拿得出錢來的?你就不說了,老煩手頭的錢都買房子用了,就是現在還有點兒估計他也舍不得往外拿,四爺剛鬧了這麽一檔子事兒,說什麽也不能再給他添亂了,同同你還好意思跟人家開口嗎?我反正是不好意思,本來都已經拿了人家5萬了,人家想演戲也不讓人家演,咱們也不能臉皮厚到那個份兒上吧!”
“是啊,指著我們當然是沒戲,可您不是已經嫁人了嗎?老公放在哪兒當擺設用啊?看你們家老孔開的車,課不像是不趁錢的主兒!”
“他?”阿然苦笑了一下,“他是最反對我拍什麽電影的了。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從小循規蹈矩長大的孩子,肯定覺得咱們做的事兒都純屬異想天開瞎折騰。再說我媽生病他也跟著花了不少錢,我也不願意再伸手朝他要,你也知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到時候他想管著我就更有的說了。”
我想再嘲諷揶揄幾句什麽,話到嘴邊又覺得無聊,隻好收起那隻鐲子,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竭力不讓自己去想這件事情——錢不夠用、電影拍不拍得下去,跟我有什麽關係呢?拍不下去就不拍好了,願意當東西就去當好了,她老公都不幫她,我操的哪門子心?我到現在還能堅持著陪她把電影拍完就算夠仗義的了!
可是不管怎麽勸自己,我的念頭總是會不自覺地轉到這件事上,讓我有時候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
拍攝間隙,我一個人躲到僻靜的地方抽煙,同同照例湊了過來,趴在我的背上起膩,我任由她在我背上賴著,沉默地接連抽完兩根煙之後,忽然對她開了口:“同同,我要是把車賣了……你不會不高興吧?”
“賣車?為什麽呀?”同同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劇組的錢不夠用了,阿然……想把她媽給她的翡翠鐲子當了換點兒錢。可我想著長輩給的東西,就這麽隨便拿出去當了總是不太好,萬一贖不回來呢?所以咱們能幫就幫一把吧……錢,她將來總會還上的,這種事情她還是信得過。”
同同躊躇了一會兒:“可是我不想讓你賣車,派係不是還要用嗎?再說我也舍不得啊,你當初還是為了我才買的這輛車,對不對?”
事到如今我也沒辦法告訴同同那隻是她一廂情願的錯覺,隻能硬著頭皮點頭道:“對,是這麽回事兒,但是以後咱們還可以再買新的呀。現在不是實在沒辦法了,總不能讓電影拍一半舊這麽擺在這兒!”
同同一臉不情願地咬著嘴唇:“那她的鐲子呢?那鐲子能當多少錢?”
“我也說不好,倒是兩萬多買來的,可是拿到當鋪裏那就沒個準譜兒了。”我拿出那隻鐲子遞給同同看,“去年我以朋友想當一個5000多買的鑽戒,拿到當鋪才給了700塊錢,我估計這鐲子也未必就能當出多高的價來,很可能就算當了也還是不夠。但是我的車可是一直有朋友惦記著要買,賣的話1萬5出售應該問題不大,所以……就幫了我阿然這個忙吧,好不好?”
同同拿著鐲子看了又看,忽然一句話不說地還給我後起身離開了。
等我回到拍攝場地的時候,發現同同已經不知去向,一直到收工也沒再見她露麵。阿然異常敏感地跑過來問我:“同同怎麽忽然自己走掉了?你們倆吵架了?”
“沒有啊,我也不知道她幹什麽去了!”
阿然滿腹狐疑地盯著我看:“你不是又管她要錢來著吧?”
“想什麽呢?”我不耐煩地白了阿然一眼。
“反正你少為我的事兒惹她不高興,早知道就不如不跟你說呢!”
“你說都說了就別再馬後炮了!”我煩躁到了極點,“行行行,懶得跟你扯,我先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打了個電話:“張哥,我這輛大腳你還想要嗎?”
“要啊”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是興奮,“兄弟,我可是真喜歡你這車,關鍵有錢還不一定買得著。這麽著,你要是真願意出售,你多少錢買的我還原價給你多少,行不行?”
“別呀,我也開這麽長時間了,也不能讓哥哥你吃虧不是。一萬五就行了,但是有個條件,錢你得先給我,車你得下個月才能開走,我是急等錢用,但是這車我也得再用兩天,因為有點事兒還沒辦完,你要是同意咱就這麽定了。”
“嗬,你這買賣做的,整個兒一霸王條款,得,誰讓你哥哥我喜歡呢,你什麽時候方便我把錢給你送過去。”
“再聯係吧,回頭我給你打電話。”
對方歡天喜地地掛了電話,我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同同肯定因為這件事兒生氣了,可能是因為我隻顧著幫阿然,卻不顧她的感受吧?但我實在已經顧不上再征得她的同意,我隻得這麽做,雖然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麽。
到了樓下,我停好大腳跳下來,前前後後地圍著它轉了一圈兒,對著車身上那些斑駁的綠漆摸了又摸。也開了有大半年的時間,感覺就像是一個老朋友,想到它很快就不再屬於我,心裏竟有說不出的額感受。
同同不在家,打了個電話過去,卻被直接掛掉了。看來小丫頭是認真地要跟我賭氣到底,我無奈地坐在地上,剛想點根煙,門卻忽然被撞開,同同滿麵通紅地飛奔進來,甩了兩捆鈔票在我麵前。
“磨了我媽一上午,終於搞定了!”同同笑嘻嘻地說,“我跟我媽說她以前給我買的鐲子讓我不小心摔碎了,我看上一個新的,兩萬塊,讓我媽給我錢去買。我媽說我不愛惜東西,死活不答應再給我買這麽貴的,我就聲淚俱下地說我都快要出國了,就想走了以後把鐲子戴在身上,看到它就像看到媽媽一樣,這下我媽果然心軟了,趕緊把錢給我了!哈哈,怎麽樣,我很能幹吧?”
我愣在那兒,半天才回過神來:“同同,我們不能再用你的錢了……”
“為什麽?”同同不高興地撅起嘴,“為什麽叫‘你們’不能再用‘我’的錢?我是什麽和你們不相幹的外人嗎?再說這也算不上是用我的錢,阿然不是想把她的鐲子當掉嗎?就當給我好啦,我仔細看了那個鐲子,值這個價兒,回頭我戴上去給我媽看看,把她糊弄過去就算完了。鐲子放在我這兒總比放在當鋪保險吧?我好好保管著,阿然什麽時候想贖回去就贖回去,多長時間都不要緊,這樣不比你賣車好嗎?我真的不想讓你賣掉那輛車,我天天坐它,早就有感情了,你現在就是換輛更好的車讓我坐,我還不願意呢,你就答應我吧好不好?”
同同搖晃著我的手臂,擰著身子跟我耍橫——煞費苦心地幫別人去弄錢,然後還得求著對方收下,我都有點兒替同同不值。我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頭,“行了行了,傻丫頭,我拿著就是了,謝謝你。”
同同開心地抱住了我:“你別告訴阿然是我的錢,我知道她因為換演員的事兒心裏也挺別扭的,我怕你說是我的錢她就不肯要了。這件事兒就算是隻有咱們兩個知道的小秘密吧,行不行?”
我滿懷感激地點點頭,借口要上廁所,起身跑到衛生間又給張哥打了個電話,賠了半天不是才算把賣車的事兒給反悔掉了。從衛生間出來,發現奔波了一下午的同同歪在地鋪上睡著了,看著那張仍然汗津津,紅撲撲的小臉,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知足吧小屠,你真的應該知足了!
40
第二天,我把錢拿給阿然的時候,阿然喜出望外:“這麽快就搞定了?還當了這麽多錢?你在哪兒當出氣的?按說不可能當得跟原價一樣啊!”
“既然你把事兒托付給我,這些你就甭管了,拿著用就是,用不完剩下的你就攢起來,以後贖當使。”
“多長時間不贖會死當?”阿然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事兒,我跟人家說好了,隻要你有錢隨時都可以贖回來,人家會幫你留著的。”
“這可真是……太謝謝了……”阿然有些局促地看著我,“小屠,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我不耐煩地擺擺手:“用不著,你趕緊把這個破電影拍完了是正經,大家全都消停會兒!”
阿然點點頭:“快了,眼看就剩下最後一場群眾戲了,問題是這場戲該怎麽拍?少說也得需要幾十個群眾
演員,現在還一個都沒見著呢。對了,你不是說這事兒包你身上,讓街坊四鄰都過把戲癮嗎?你找了他們沒有?”
盡管曾經跟阿然誇下海口,但實際上我跟街坊四鄰的關係並不怎麽友好,或者應該說……很糟糕!
別的不說,單是因為我的大腳就惹出了不少麻煩。剛把它買回來的時候,因為我們這破院子裏停車的地方少得可憐,我隻能把它擠在一條狹窄的甬道邊,而大腳的體積又稍微龐大了點,所以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小區居民們在這條路段上隻能側著身子行進,而不能晃著膀子大搖大擺地向前走,這無疑給他們的身心健康帶來了很大的負麵影響。
於是,當我某天從外麵回來又準備將車停回老位置的時候,幾個正義凜然的大爺大媽包圍了我,七嘴八舌地批評我缺乏公德心。
我耐著性子從車窗中探出頭:“那麻煩您老幾位在院子裏幫我找個合適的地兒,哪兒還能停下我這車又不礙事兒的,我就停哪兒。”
老頭兒老太太們在院子裏徒勞無功地環視了一周,又掉轉頭來一起指責我就不該買這麽大的車,不知道現在政府都鼓勵小排量嗎?年紀輕輕也不懂得環保。
我的耐心在他們不絕於耳的聒噪聲中消磨殆盡,突然發動車子,將不遠處牆邊的一溜垃圾桶叮裏哐啷地一個個撞飛,然後把車靠著牆停下了。
“這回礙不著你們了吧?”我跳下車丟下一句話揚長而去,那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在我身後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站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事後我還是有那麽點兒後怕的,因為擔心這老幾位會不會被我嚇出心髒病,我還得負責賠償醫藥費。好在並沒有人再來找過我的麻煩,而靠牆的那個位置也從此成了我的專用停車位,原先放在那裏的幾個垃圾桶被挪到了遠處的角落裏,鄰居們對於每次倒垃圾平白多出來的這一段距離也沒什麽怨言。
還有一天早上,我正準備開大腳出門,卻被院裏的另外一輛豐田吉普擋住了我的去路,其實也就差一個反光鏡的位置,但就是過不去。我給小區物業打電話查到了車主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叫他下來挪車。接電話的男人明顯還沒睡醒,心不甘情不願地勉強答應了,結果我足足等了一刻鍾還是不見人影。再打電話,車主還不耐煩了,態度惡劣地衝我嚷:“你著什麽急啊?總得讓我穿好衣服吧!”
我不急不惱地說:“隨便你,反正你兩分鍾之內不把車開走,一切後果自負。”
掛掉電話後我開始看著車上的電子表秒數,數到115秒的時候,我從後視鏡裏看見一個禿頭男人慢慢悠悠地朝我這邊晃了過來;我當沒看見繼續數我的,數到120秒,禿頭還沒晃到車邊,我已經搖下窗戶,伸手把他車上擋住我的那個反光鏡整個掰了下來,扣到他的車頂上,一腳油門直接走人,任由那個禿頭在後麵對著我的車屁股瘋狂跳腳。
後來我的車也沒遭到什麽報複,那輛豐田吉普從此每天自覺停在離我的車八丈遠的地方,絕對沒有再妨礙到我的可能。
如果真的要把這些鄰居們召集到一起幫忙拍戲,我是該以德服人,化幹戈為玉帛呢,還是該繼續施展淫威,逼迫大家就範呢?這個事情我還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最後,一向奉行無政府主義的我,破天荒地第一次決定發動官方力量。
經過一番輾轉打聽,我終於找到了我們這個小區的居委會辦公室。進門之後,還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
在我的印象中,居委會理所當然該是一群退居二線的老頭兒老太太們的天下,可是我進的這個地方,卻到處都是四十啷當歲的男男女女,甚至還有和我歲數差不多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連居委會的革命隊伍都已經開始年輕化了。
我胡思亂想著推開了一扇掛著“主任”牌子的門,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熱情地起身接待了我,一張嘴滿口典型的老京油子腔:“喲,來了您?我知道你知道你,開軍款121那位,車不錯,挺紮眼!我想想啊……你姓屠對吧?你父母以前是稅務局的,後來你爸下海了,據說生意做得挺好?你這幾年一直在家待業,是不是想讓我們幫你找個工作?你放心,雖然現在就業形勢不好,但隻要群眾有困難我們還是會盡力幫助解決的,這也是我們居委會的責任所在嘛!”
我聽得後背一陣陣發涼——我以為如今早已是所有人都獨來獨往,自己過自己小日子的年代,卻不知道自己的什麽情況都被人家了解得一清二楚。我衝主任幹笑了一下:“那什麽,這點兒小事兒就不給組織添麻煩了,再說我也不是沒工作,我應該算是……自由職業吧,跟朋友一塊兒拍拍電影。”
“哦!”主任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文藝青年,有追求!什麽時候把咱們這小區也給拍進去,算是做做宣傳,我們一定大力支持配合。”
我趕緊遞過一根煙接過了話茬:“您還真說著了,我今天來找您就是想跟您商量這事兒的!我們確實想在小區裏拍一場戲,但是需要街坊們配合一下,拍個群眾場麵。我們想著弄這麽大動靜,怎麽也得先跟小區領導打個招呼不是,再說組織上對群眾怎麽也比我們有號召力,要是能幫個忙那我們就事半功倍了!”
主任聽了這番話果然很受用,叼著煙連連點頭道:“好說好說,支持青年人開展工作也是我們該做的,這麽著,明天我就派人到小區的各個樓門口貼個告示去,你們準備哪天拍?我們通知大家,讓能去的都去參與一下。”
“那就後天吧,正好是周末,也不能耽誤鄰居們幹正事兒。”
“行,放心吧,包在我們身上,保證到時候大家都來,這年頭誰不愛湊個熱鬧啊?再說了,人家那些北漂兒天天在電影廠門口蹲著,還不就為了混個群眾演員當當,他們坐在家裏就有這好事兒砸在腦袋上,還能有什麽不樂意的?”
我高高興興地回了家,第二天上午特意出門巡視,果然各個單元的門口都貼了張醒目的通知:
明日某電影攝製組將在本小區取景拍攝,需招募大量群眾演員,請願意參加的居民朋友於明日上午九點 在小區南門集合。
通知的最下麵蓋了居委會的大紅章印,三三兩兩的鄰居湊足樓門口仔細地閱讀著,有的還在嘻嘻哈哈地議論著什麽。看這勢頭應該問題不大,我心花怒放地給阿然打了電話,阿然也鬆了口氣,一個勁兒地誇我會辦事。
第三天早上,我們扛著攝像機在小區南門從八點一直等到了十點,也沒見到一個群眾演員的影子。倒是有幾個趴黑活兒的司機遠遠地站在一邊兒看熱鬧,我們指著攝像機衝他們比畫著手勢,問他們要不要來演個玩兒玩兒,他們立刻擺擺手笑著一哄而散了。
居委會主任拿著張破報紙站在我們旁邊呼啦呼啦地扇著風,不住地搖頭歎息:“冷漠,現在的人都太冷漠了,簡直是缺乏生活的熱情。其實我自己倒是挺樂意演演的,雖說以我這個身份恐怕不是很合適……哎,你們說我也是把我們居委會的人全都叫來,夠不夠你們拍的?”
阿然可笑不得地說:“主任,這事兒您已經費了不少心了,居委會還有正常的工作,我們說什麽也不能再麻煩您了。您該忙就忙您的去吧,剩下的事兒我們還是自己想辦法解決,也不能一有困難就依賴組織,您說是不是?”
主任在我們七嘴八舌的道謝聲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阿然悻悻地看了我們一眼,歎了口氣:“同誌們,現在隻能自力更生了,一人分配一個單元,挨家挨戶上門請去吧。今天是肯定來不及拍了,好在明天還是周末,願意來的人讓他們明天還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集合,別忘了跟人家說清楚這事兒沒報酬、不管飯,能不能說得動可就全看你們的了!都別愣著啦,趕緊行動吧,明天要是還拍不成,等禮拜一大家一上班,咱們可就徹底傻眼了!”
我曾經一度認定自己這輩子絕不會去做任何涉及推銷的工作,作為對陌生人總是在骨子裏隱藏著莫名輕蔑的北京爺們兒,我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怎麽可能跑到一個又一個陌生人家裏去對他們點頭哈腰地賣弄三寸不爛之舌。但是現在,這居然成了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做的事情——煽動別人掏腰包和煽動別人無償勞動好像並不存在什麽本質區別,我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上了一條什麽樣的賊船?
不過事情進行得還是比我想象得要順利一些,一方麵是好歹一個小區住了這麽多年,就算彼此不認識也多少混了個臉熟;另一方麵是我厚著臉皮拋出的副導演頭銜還是著實唬住了一批人,畢竟作為普通老百姓,對一個找上門的導演怎麽也會抱點兒好奇心,所以大多數人還都肯耐著性子聽聽我要說什麽,不至於像對上門推銷保險的那樣立刻轟我走人。在有了這樣的良好開端之後,我再充分調動自己的口才,把我們的電影吹噓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讓每一個聽眾都為自己能有機會在這樣一部偉大的、劃時代的影片中露一小臉而深感榮幸,雀躍不已。一個大爺甚至在臨別的時候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導演同誌,中國電影的未來希望就全都寄托在你們身上了,到時候可別忘了我也貢獻過一份力量啊!”
當然,也有幾次吃閉門羹的時候——這個世界總得允許一些有個性的人存在,對此我倒是具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比較尷尬的是,在8樓和11樓,我與被我撞垃圾桶嚇到的一位大媽和那位被我掰掉反光鏡的禿頭男士狹路相逢,我急中生智地告訴他們:明天我即將要扮演一個被憤怒的群眾揪出來的壞分子,如果當初的氣還沒消,大可以明天去親臨這個激動人心的現場,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
三個小時後各路人馬重新聚齊,大家各自匯報戰果——我和阿然的成績最為理想,一個天花亂墜,一個死纏爛打,都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同同也還不錯,她走的是甜美可愛、天真無邪的本色路線,至少把她那個單元的所有男性住戶無一例外地搞定了下來,所以說美人計在任何年代都是好使的。
無論如何,第二天上午九點,幾十個鄰居準時聚集在了小區南門,人數已經足夠拍出阿然想要的效果。三個事先找好的朋友來扮演事件的煽動者,他們各有一小段台詞,主要是向街坊們控訴男主角虐貓的罪惡行徑,並鼓動大家一起去聲討,而群眾演員們的任務就是在他們的煽動下做出七嘴八舌的憤怒狀,然後一直在煽動者的帶領下行動即可,大多場景都可以憑借大家自然的反應,不需要太多的情緒指導。
原以為這樣的群眾場麵不會費太大力氣,真的開拍後才發現有無數意想不到的困難在等著我們——街坊們與其說是來拍電影,倒不如說是來湊熱鬧,所以開小差的、笑場的情形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即使我們無數次地反複請求大家先把手機關掉,各種來電和短信的鈴聲仍然此起彼伏,而本應義憤填膺的群眾演員們就會在此時或笑語嫣然地接電話或低著頭神情專注地回短信……因為都是無償過來幫忙拍片的,又不好發火,怕把大家都得罪走了會更沒法收場,所以隻能是一遍又一遍地連哄帶勸,居委會主任中途跑來,自發地幫我們維持了一會兒秩序,並趁亂擠進前排蹭了幾個鏡頭。
休息的時候,曾經有過節的禿頭大哥湊過來遞給我一根煙:“哥們兒,我說怎麽脾氣那麽暴呢,幹這種活兒整天都挺著急上火的吧?”
“是是!”我連連點頭,“不知道的都以為多好玩兒呢,其實就他媽不是人幹的!”
“唉,這年頭兒幹什麽都不易!”禿頭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咱們這也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以後就是朋友,沒事兒常來家裏玩兒啊,也給我們講講你們文藝圈裏那些八卦,我媳婦兒就愛聽這個。”
“好說好說!”我一迭聲地答應著,心說這都哪兒跟哪兒。
下午拍完樓頂天台上的最後一個群眾鏡頭時,阿然的嗓子已經啞得連“停”都說不出來了。我們幾個也沒好到哪兒去,但還是硬撐著向鄰居們一一道謝送別,並承諾等片子製作好後一定會給每家送一張光盤的。
漫長的拍攝到此宣告結束,所有的人都有一點兒不真實的感覺。一件事情折磨你的時間越是久,你在這件事情最終消失的時候就越是覺得恍惚——這是四爺當年高考結束時對我做出的總結。
晚上,我們買了烤串、啤酒和一些涼菜,在樓頂天台上開了個簡單的露頭party。晚上的天氣已經涼了下來,即使大家仍然在不斷地歡笑調侃,也總能在夜風中嗅出一些憂傷的味道。繁星點點的深藍色天幕下,阿然斜倚在牆邊緩緩地喝著一瓶冰鎮啤酒,用沙啞的聲音對我們說:“夏天就要過去了!”
41
我總是在秋高氣爽的季節裏開始變得懶散消沉起來,就像提前準備進入冬眠狀態的某種動物。除了偶爾去幫四爺跑跑裝修的事情,我幾乎整天窩在家裏,一天中至少有一半的時間是在睡眠中度過的。
同同的表姐回了北京,開車過來將貓接走。臨出門時,同同眼淚汪汪地抱抱這個又抱抱那個,小臉貼在它們柔軟的毛上蹭了又蹭。小A跳過來舔了舔我的手,兩隻圓圓的眼睛一直看著我,我不知怎的心一軟,對同同的表姐說道:“這隻貓多少錢?我留下了!”
當天晚上,同同抱著小A安靜地偎在我身邊,臉上一直掛著甜甜的笑顏。
就在我懶得沒了筋骨的這段時間裏,同同卻像打了雞血一樣地忙碌起來,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到晚上拎著一大堆零七八碎的東西回來,然後就開始上串下跳地布置著我這套小房子的各個角落——客廳的牆上掛了一整排色彩豔麗的抽象派小油畫,沙發上添了兩個大大的十字繡抱枕,臥室的床單和被罩上全是盛開的花朵,餐桌上鋪了小碎花的台布,就連廚房裏的瓷盤瓷碗上、筷子上和刀叉的柄上也都到處開滿了各種花朵的圖案……同同說,這些都是她為自己準備的嫁妝呢。
她每天翻看婚慶雜誌直到深夜,還在網上搜尋了北京所有能做婚紗的店鋪,並不時地選出一套強迫我發表意見。
我對同同所做的一切都抱著敷衍的態度,但是同同卻並不寂寞,反正有老煩這個常客給她捧臭腳,兩個人隻要湊到一起就事無巨細地討論著,從哪種花色的沙發罩最能顯得屋裏明亮,到哪家小店的工藝品又有品位又便宜,老煩都能跟同同聊得熱火朝天。別看跟老煩做了這麽多年兄弟,我倒從沒發現他還真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
看著我這個越來越像婚房的家,老煩總是被觸動傷心事,懷念起和櫻子的那些好時光。同同於心不忍地提出給老煩介紹個新女朋友,老煩深沉地搖搖頭:“我還沒完全走出來呢,就別去傷害別的好姑娘啦!”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麵對家中這些變化就絲毫無動於衷,一點都不能生出老煩那樣的觸動。而且在一個寂靜的午後醒來的時候,我打量著這個越來越讓我陌生的屋子,心中忽然再一次生出了強烈的恐懼感。不知道是不是理性終於在長久的睡眠中回歸到了我身上,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在之前頭腦極不冷靜的狀態下做出了一個多麽荒唐的決定——結婚?我?和同同?我真不敢相信這麽可笑的事情能是我親口答應的!可是……現在的我還有任何退路麽?
偏偏晚上同同一回到家裏,就蹦蹦跳跳地一屁股坐到我腿上,順勢摟住了我的脖子:“屠老師,咱們什麽時候去領證啊?我的嫁妝也準備得差不多啦!”
我心虛地笑笑:“同同,你……真不打算跟你爸媽說一聲啊?”
“不說,有什麽好說的?這是我自己的事兒,我才不想讓他們摻和呢,領完證再告訴他們就是了。”
“那你爸媽到時候不會跑來弄死我吧?”
同同不以為然地笑:“怎麽可能啊?生氣是肯定的,但嫁都嫁了還能怎麽樣?弄死你我不是成了寡婦了嗎?我爸媽這點兒理性還是有的!”
“可是我覺得吧,他們怎麽說將來也是我的嶽父嶽母,跟他們把關係弄太僵了總是不太好吧?”
“你是娶我又不是娶他們,好不好的能怎麽著啊?再說了我爸媽我還不了解嗎,到時候撒個嬌耍個賴沒有過不去的事兒,你就別操這個心了!對了,你是不是得先讓你爸媽知道一下啊?那我倒是沒意見,你想什麽時候帶我去見他們,我就跟你去!”
“還是的呀,我跟我爸媽說了,那我爸媽不得上你家提親啊?不得跟未來親家見個麵兒啊?所以你要是不跟你爸媽說,我爸媽這邊也不好交代對不對?”
同同托著腮想了一會兒:“沒關係,就跟你爸媽說我爸媽都在國外回不來呢,咱們也不想再等啦。回頭我找倆人冒充我爸媽跟你爸媽通個電話,先糊弄過去再說。”
“算了,別麻煩了。”我沮喪地擺擺手,“要是不說就都崩說了吧。”
我慫恿同同告訴她爸媽,無非是希望他們能來阻止掉這樁事,至於我自己的爹媽,如果知道我要結婚隻會樂瘋掉,我可不打算讓他們來幫倒忙。
同同還在不依不饒地追問:“那咱們到底什麽時候去領證?”
“那什麽,要不然等我生日那天吧,12月20號,行不行?”我在短時間內飛快地思索出了一個能盡量往後拖延些時間而同同又肯定不會反對的借口,隻要能爭取到時間,一切變數就都還是有可能的。
果然,同同先是不甚滿意地撅了下嘴,但隨即就又笑了:“好吧,雖然有點兒晚,不過我也希望能在你生日這天嫁給你,再說12月20號聽起來也是個好日子啊,真完美,就這麽說定了哦!”
“嗯……”我點點頭,心裏滿是聽天由命的挫敗感。
我想去看看阿然了,雖然拍攝結束後她就說要全力以赴地做後期,不許我們去給她搗亂,但我還是想去看看她——這並不意味著我還對她抱有什麽幻想,我隻是想問問她,結婚到底是怎樣一回事情。
打了電話過去,得知阿然正借住在一個朋友家裏的空房裏,說是在自己家總被打擾,出來幹活兒清靜一點。我提出要去找她的時候,她不出所料地一口回絕:“別來了,我這兒忙得焦頭爛額,沒工夫理你。”
“我也是關心一下工作進度,”我裝出一本正經的口氣,“好歹我也是劇組的副導演吧?憑什麽做後期就不能參與一下了?”
“行行行,來吧,別臭貧了!”
阿然的不耐煩讓我的自尊心小受傷,好在自愈能力比較強,還是厚著臉皮奔過去了。找到阿然住的地方,剛走到她的房間門口,就聽見阿然在裏麵粗聲大嗓和人爭吵著什麽。
“我跟你說了我沒空兒,你就不能讓我消停兩天嘛......不是上個月已經去過一次了嗎?幹嗎還老得去啊?願意去你自己去唄......煩死了,我怎麽就是跟你說不通呢......你有你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你理解一下好不好......愛怎麽著怎麽著吧,隨便你,反正我不去,別再來煩我了......”
我聽到重重的“啪”的一聲響,想必是阿然把手機摔在了桌子了,這讓我頓時覺得自己的待遇已經算是不錯的。我按響了門鈴,阿然很快開了門,臉上餘未消。
“跟誰啊這是?發這麽大的火?”我並沒想掩飾自己的偷聽,一進門就直接問道。
“還能有誰啊,我們家老孔唄!”阿然深深地歎息著,“我現在發現找個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人做老公實在是太痛苦了,你這兒都急得火上房了,他給你幫不上忙也就算了,還玩兒命跟著添亂,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寧願到外麵來住了吧?”
“他想讓你幹嗎呀?”
“讓我周末跟他回山東看他父母去。當然看父母是應該的,可畢竟不在同一城市,來回一趟時間全耽誤在路上了。要是沒什麽事兒的時候也無所謂,可現在我忙成這樣,上個月剛去過一回了,幹嗎每次都非得拉上我嗎?去了又沒別的什麽可說的,他們家人每次見著我唯一的話題是:什麽時候要孩子啊?歲數都不小啦,他該抓緊啦......誰規定我結了婚就非得要一個孩子?我最討厭別人把這種事強加在我頭上了。”
我嚴肅地告訴阿然:“這好辦,下次去的時候他們再問,你就說你已經懷上了,到了下下次再問呢,你就說又流了,第三次問又懷上了,第四次又流了......,估計用不了幾次,他們就該勸你還是別急著要孩子了,還是先把身體給養好再說吧!”
“哈哈哈!”阿然忍不住大笑起來,“去你的吧,老孔非活劈了我不可!”
“那是肯定的!”我也繃不住樂了,“甭管他們怎麽說,關鍵是你們家老孔什麽意見啊,他想要不是不想要呢?”
“他要是不想要我還有什麽可煩的?就是因為他也著急要我才煩成這樣,我甚至都懷疑他這麽頻繁地帶我回家就是為了讓他們家人給我洗腦的。”
“哼,瞧你們這婚結的,整個兒一格格不入,我聽著都別扭,現在後悔當初那麽衝動了吧?”
“有點兒!”阿然心不在焉地應著。
“那你就我是不是應該吸取一下你的教訓,別再那麽衝動了?”
“什麽意思?”阿然立刻警覺地看向我,“你來找我不會就是為了說這個的吧?拜托你別拿我當樣板,也別把結婚這事兒想得那麽複雜,說白了這就是兩個人搭夥過日子,合拍就過得好,不合拍就過不好,和我和那位就是不合拍型的,但你和同同不一樣啊,你們倆也一塊兒住這麽長時間了,同同沒什麽讓你添堵的地方吧?”
“那倒沒有。”
“這不就得了,能過到一塊兒就是最重要的,你還想怎麽著?要不然你一開始就別答應人家,都答應了就別胡思亂想的了!你要是就為了問這個事兒,那我就是這個意見,沒別的事我接著忙我的了啊。”
阿然邊說邊走到電腦旁邊,放電腦的桌子上一片淩亂,堆著一摞摞的方便麵碗、餅幹盒、麵包袋,電腦屏幕上開著幾個窗口,應該是做剪輯的軟件,我湊過去看了看,問阿然道:“剪得怎麽樣了?弄好的給我看看唄!”
“別了,”阿然彎下腰去接一個插頭,“等全都弄好了一塊兒看吧,現在還亂七八糟的,看不出來什麽效果來。”
我無意間一低頭,看見阿然的低腰褲和T恤下擺之間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細膩的肌膚,血一下子湧上了頭頂,想都沒想就從人高馬大把阿然抱住了,兩隻手直接探向了她飽滿的胸部。
阿然像匹受了驚的小馬駒般跳了起來,奮力將我彈開,並毫不猶豫地在我的小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腳:“幹嗎呀你?”
腿骨上的一陣劇痛讓我蹲下了身子,稍稍緩過來些之後,我抬起頭憤怒地衝阿然喊道“咱能不這樣嗎?咱倆誰還不知道誰?”
“不能!”阿然看上去比我還要氣憤,“你知道我什麽?你以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對什麽事兒都可以隨便的人!”
我瞪了阿然一會兒,漸漸冷靜下來,起身一瘸一拐地出了門。其實阿然說得對,我從來都不曾真正了解她,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如此地留戀......
回到家裏,同同正抱著小A坐在沙發上,臉上滿是縱橫交錯的淚痕,我做賊心虛地走過去看看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了?”
“我爸回來了!”同同委屈地抽了下鼻子。
“嗨!”我鬆了口氣,“你爸回來你哭什麽呀?這叫什麽閨女,我要是你爸非得氣死不可!”
“不是,我爸非得讓我回家住,還有,他說他在國外這段時間已經幫我聯係好學校了,回來就是為了幫我辦手續的,還讓我馬上回去見他,我哪兒敢回去啊?也不怪他生氣,我之前確實答應過他的......”
同同邊說著邊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耐心地幫她擦著臉上的淚水,等到她平靜了些的時候,我摟著她單薄的小肩膀,用極其溫柔的耐心的口吻對她說道:“同同,我覺得你既然答應了你爸的事情,就還是信守諾言吧。出國本來也不是什麽壞事兒,你說呢?”
“你舍得讓我走?”同同瞪大了眼睛驚異地望著我,“我們不是說好要結婚的嗎?”
我趕緊解釋:“我當然舍不得你!可是你想想,咱倆要結婚的事兒你是鐵了心不打算告訴你爹媽了,光這一件事兒肯定得把他們給氣得夠戧。然後你答應了出國又反悔,倆事兒加一塊兒,你爸媽得氣成什麽樣兒啊?你也不想把他們給氣出個好歹來吧?再說你要真那麽幹,他們肯定認為是我攔著不讓你出國的,那他們得多恨我呀,你也不希望我和你爸媽的關係過於惡劣吧?到時你夾在中間不難受嗎?所以呢,如果你非要做一件讓他們不高興的事,那就最好再做一件讓他們高興的事兒補償一下,也別讓他們太寒心了,覺得白養了你這麽多年,我說這些話可全是為了你好!”
同同的抽噎聲小了許多:“那,咱們還是會結婚的對吧?在我走之前就結?”我暗中咬著牙道:“對呀,那當然了!”
“那你能跟我一塊兒走嗎?”
“這個......你也知道我外語不太好,我到那邊兒去能幹什麽呀?我一大男人,總不能天天待在家裏花你的錢吧?我就在國內等著你,順便想辦法給咱倆多掙點錢,等你一回來咱們就能過上幸福生活了,好不好?反正領了證咱們就是合法夫妻了,你還怕我跑了呀?”
同同花著一張小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但轉眼間又開始愁眉苦臉:“可要是我答應我爸的話,我現在就必須得回家去住了,什麽時候能再回來都汪知道呢,你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我靠在沙發上仰頭看著天花板:“同同,我這段時間想去別的地方走走,不想在北京待著,眼看也是快結婚的人了,就想抓緊最後 這點兒時間再享受享受自由自在的時光,你能理解的吧?你正好就趁著這段時間跟著你爸辦出國的手續吧!不用老是惦記著我。”
同同緊張地抓緊了:“我的衣服你不會......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吧?”
我無奈地笑了笑,不回來我能去哪兒,我家在這兒呢!不回來我爹媽也不可能答應呀!我就是出去散散心,休息休息,保證一路上都開著手機,讓你隨時能找到我,行不行?對了小A你也得先帶回去,你得先好好照顧它啊,等我回來它要是瘦了,我可不答應!”
聽我這麽說,同同終於開心起來。 我幫她收拾好東西,同同抱著小A上了我的車,在我拉親自護送下乖乖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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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跟同同開玩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讓我覺得有點兒累,我忽然很想遠離熟悉的一切出去透透氣,也順便梳理一下自己的情緒。湊巧的是四爺的裝修也已經告一段落,並且從雜誌社收到了幾筆稿費,也想趁著這段閑暇出去轉轉。北京的天氣正在漸漸地轉涼,我們都渴望去一個溫暖的地方,很快,我們倆便一起踏上開往雲南的列車。
火車沿著長長的鐵軌一路向南奔馳,我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原野問四爺:“婚姻到底是什麽?”
四爺說:“婚姻就是這一眼望不到頭的漫長的旅程,兩個人一起路上走,總比一個人要溫暖些。”
昆明層巒疊嶂的石林裏,我撫摸著那些大大小小,鬼斧神工的石頭問四爺:“可如果是沒有愛情的婚姻,還能夠互相取暖嗎?”
四爺說:“有愛情的阿詩瑪都變成冰冷的望夫石了,千秋萬代被瞻仰又能怎樣?活這一世,還是求點實實在在的東西好。”
大理水天一色的洱海之上,我倚在遊船的欄杆邊問四爺:“婚姻會帶給我們特別多的瑣碎和麻煩吧?”
四爺說:“海納百川,有有容乃大,就算不結婚,又有什麽樣的生活不是瑣碎和麻煩的呢?”
麗江古鎮人聲鼎沸的酒吧街上,我閃避著一個個向我們招攬生意的帥哥美女問四爺:“婚姻會讓我們失去這燈紅酒綠的一切嗎?”
四爺說:“我來這兒是想看一個古色古香的老城,結果卻隻是看到另一個後海,這些千篇一律的東西你真覺得那麽意思?”
瀘沽湖畔的篝火晚會上,我拉著摩梭姑娘的手邊笨拙地學著她們的舞步邊問四爺:“為什麽我覺得婚姻是一個很沉重的字眼?”
四爺說:“看看這裏,一夜情都可以被稱為走婚呢,沉重與否,全在於你到底在意它有多少。”
在我們將近一個月的旅程中,除了這樣的哲學探討之外,我們吃最簡單的飯菜,住最簡陋的旅店,卻不放過任何一處風景,不錯過任何一次跟途中偶遇的姑娘們嬉戲調情的機會。隻是不管怎麽玩樂,我們都沒做太出格的事,即使在遍地都是豔遇的麗江和瀘沽湖,我們也成功抵禦住了豪放的女文青和多情的摩梭姑娘的主動進攻,準已婚男人的身份在我和四爺的心裏各自豎起了一道屏障,讓我們都不能任由自己去過分地放縱。
返回北京的列車上,四爺對我說:“真得感謝這趟旅行啊!跟你說實話吧,我告訴你的那些話,其實每句話也都是在說給我自己聽。你以為隻有你一人害怕結婚?你以為我就真那麽義無反顧?即使是晨晨這麽好的姑娘,說到結婚這兩個字,有幾個男人能一點兒都不犯怵?當然,老煩那樣的是例外。”
盡管一路上四爺跟我說了那麽多有道理的話,卻隻有現在這番話讓我真正感到了一絲釋然,有時候共鳴遠比道理更具有有撫慰人心的力量,我忽然覺得阿然倒是應該把我們的這趟旅行拍成電影,關於兩個將要走婚姻的男人的心路曆程,會不會讓很多人感同身受呢?
我搖搖頭笑了笑,笑自己竟然會冒出這些滿是文藝腔的念頭——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也中了電影的毒了?
同同在車站等著我,一見麵就把我緊緊地抱住,像是跟我分離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旅途中我們基本上每天一個電話,對於我的歸來她早已經望眼欲穿,而我也在電話中得知她該辦的出國手續都已經辦得差不多了。
“我爸走了,我又可以搬回你那裏了。”回家的路上,同同興致勃勃地對我說。
我隨口問道:“看來你媽管你管得挺鬆的啊,隻要你爸一走,你就能隨便跑出來?”
同同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我跟我媽說我要實習外語,必須住校啊,我媽很粗線條的,才不會認真研究我說的是真是假呢。”
當天晚上,同同就抱著小A又回到了我家裏,我們肩並肩地躺在床上,多日不見的小A親昵地在我身上蹭來蹭去,它看上去似乎胖了不少,同同說那是自然,她得認真完成我交代的任務嘛。
“你把小A帶回家,你爹媽沒說你吧?”我有一搭無一搭地問道。
“那倒沒有,不過有件事兒還是挺懸的,因為手續辦得順利,我爸想讓我11月分就走,真是嚇壞我了。我搜腸刮肚找了無數借口,我爸才答應讓我明年再走,他要是再逼我,我可真得玩兒失蹤了。”
“咱倆的事兒,你就真的一點兒都沒透露?”
“有幾次說高興了也差點兒說漏嘴,不過好在我都及時打住啦,要是現在就讓我爸知道那還了得?說不定這次就直接把我一塊兒給帶走了,那我可就見不著你了。”
“你就那麽肯定你爸死活瞧不上我?”雖然並不是在意,但我的自尊心還是受了點輕微的打擊。
“呃......不是那個意思,”同同趕忙安慰我,“我爸就是覺得我還小,不喜歡我現在就談戀愛,所以不管是誰他都不會高興的。好啦,時間也不早啦,你今天累了就在這兒睡吧,你去客廳去。”
自從我答應和同同結婚後,同同就再也沒跟我一起睡過,我也懶得探究其中的原因,但今天卻不免有幾分好奇,拉住同同問道:“你為什麽不肯跟我睡一起了?”
“這還不明白,洞房之夜以前我得守身如玉呀,得杜絕一切犯錯誤的可能。”
我頓時忍不住笑了出來:“你還守身如玉?當初是誰大半夜地跑到我被窩裏使勁勾引我來著?為了達到目的還冒充自己不是處女,難道我都記錯了?”
同同的臉一下紅了:“那時候不是以為咱倆不會有結果麽,所以想都會能把自己給你一次,也算是留點兒念想......既然現在要結婚了,那當然要留到真正的洞房之夜再給你,這樣才完美!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當初沒受我引誘,要不然我可就給不了你最純潔的洞房花燭之夜了。”
不能結婚倒死活要給,能結婚倒小心守著不肯給了,這算是哪門子邏輯?如今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
我故意逗同同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不要不等於現在也不想要,你睡覺警醒著點兒吧,留神我半夜偷襲啊!”
同同笑嘻嘻地親了親我:“沒事兒,我讓小A給我站崗放哨!”
生活又回到了旅行之前的樣子,而我已經認命般地心如止水了。即使非婚不可,反正同同至少還要去國外待上兩年,而兩年的時間可以發生太多太多的變化,也許我會變得真正想要安定下來過家庭生活,也許同同在異國他鄉愛上別的男人,誰知道呢?
我想,我之所以那麽怕結婚,其實怕的也不過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忽然就成了定數,既然未來依然那麽不確定,婚不婚的也就沒什麽所謂了吧?
回到北京的第一個星期後。阿然打來電話,說片子的後期製作已經全部完成了,在某個中學租了個教室放投影給大家看,讓我和同同後天一起過去。
我和同同如約而至。卻沒想到居然來了那麽多人——阿然幾乎把所有能跟這個電影搭上關係的人全部請來了。除了我、同同、四爺、老煩、寬哥和劇組的全部工作人員之外,還有被我們搶了東西的王胖子,幫我們寫歌的小毛,不做大哥很多年的葛爺、租給我們設備的中年男子,設置還有同同的表姐和我們小區的居委會主任。估計要是地方足夠大,阿然會把那天充當群眾演員的街坊鄰居也全都一起請來的。
阿然站在門口迎接所有的來賓,一段時間沒見。她整個人瘦了很多,精神倒是很不錯,一直滿麵春風地跟每個前來的客人寒暄著。
搖滾青年小毛站在教室的最前麵,和另外幾個跟他一樣渾身上下破破爛爛、環佩丁當的男孩子一起擺弄著幾把吉他和一套架子鼓,小毛氣宇軒昂的樣子和上次見到他時判若兩人。我好奇地湊到阿然身邊悄悄問道:“小毛行啊,都自己組樂隊了?”
阿然搖搖頭:“不是,他現在自己不唱了,就加入別人的樂隊了,做歌曲主創兼貝司手。”
“呦,這還是怎麽開竅的?”
“嗨,他不是幫咱們的電影寫歌兒麽,開始給我的小樣還是他自己唱的,歌兒其實不錯,但是讓他唱的......真是沒法兒聽。我最後鼓足勇氣跟他說了實話,我說你絕對有才華,但你要再堅持自己唱下去,隻能是把你的才華給埋沒了。竹簽理想沒錯,再這個問題上咱們都是一路人,可你總得揚長避短、總得走對了方向吧?孩子當時特受打擊,回去自己想了幾天,想通了。這不是後來讓這個樂隊給咱們錄了主題歌,今天有特意一起過來捧場。怎麽樣,他現在的狀態看起來好多了吧?我這也斷是做了件好事兒!”
“嗯!”我點點頭。“聽起來有那麽點兒挽救失足青年的意思。最前邊兒那兩排坐的都是什麽人啊?我怎麽都沒見過?”
“哦,那都是我通過各個渠道認識的搞電影的朋友,櫻子現在也不跟咱們來往了,我還得指著這些朋友幫我泡泡發行啊、電影節啊什麽的。哪個個子特別高戴耳釘的男孩叫麥子。就是做後期的時候借我房子住的朋友,再圈兒裏還算混得比較開的,人也挺熱心。以後少不了要找他幫忙。”
正說著,樂隊奏響了第一個音符,喧鬧的屋子裏頓時安靜了下來。音樂的旋律響起。阿然悄悄地告訴我,這就是小毛創作的電影主題曲《不靠譜》——雖然我們最開始想的電影名字沒能用上,但阿然卻讓小毛把原來這個片名的精髓融入到歌裏去了。
“......你說這不靠譜的生活是一種墮落,你看不見我已經堅持到不知所措,你、如果成長是現實汙濁匯聚成河,寧願蒙上雙眼就這麽不靠譜地活......”
阿然關了燈,打開投影儀,電影的音樂和樂隊的演奏融合到一起,熒屏上打出了電影片名——《醫生小我》,教室裏想起來劈裏啪啦的掌聲。之後屏幕上依次打出了“製片人:同同;導演:阿然......”,當看到“主演:小屠、薑樊”的字樣時,自以為淡定的我還是控製不住地小小激動了一下,同同再旁邊善解人意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發現她的手心裏也全是濕熱的汗水。
字幕打完,故事在屏幕上漸漸展開,畫麵構圖竟然出乎我之外的精巧。再拍攝條件如此簡陋和沒有受過任何專業訓練的情況下,阿然對於鏡頭感的天賦讓我不得不感到佩服。我看著在屏幕上喜怒哀樂的自己,想起這大半年來所經曆的一切,心裏湧過一陣接一陣的滾滾熱流。我扭頭看向坐在投影儀旁邊的阿然,幽蘭的光影中,阿然托著腮神情專注地看著自己的作品,臉上掛著一絲難得溫柔的笑意,就像一個正在凝視著自己孩子的母親。
開始的時候觀眾們看得都很投入,隻是因為其中的很多人都在裏麵客串過角色,所以每當有新的麵孔在屏幕上露麵,周圍總會響起一陣輕微的、善意的笑聲。但是當片子放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坐在最前排的那些人開始漸漸地騷動起來,似乎再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麽,並不時地朝阿然的方向瞄上幾眼。阿然疑惑地欠起身子看著他們,在黑暗中都能夠觀察到她臉上緊張的神情,最後,那個叫麥子的男人衝大家擺了擺手,做了個噓的手勢,他們才終於重新安靜下來,沒有再發出什麽東京。阿然臉上的緊張卻始終沒有褪去,我也開始如坐針氈,再也沒辦法安心看片,我知道一定有些什麽事情不對了。
當螢幕上的我再藍天白雲的背景下向樓頂邊緣踏出了最後一步,音樂響起,片尾字幕徐徐打出,全體觀眾起立,長久而熱烈地鼓掌。在這本應激動人心的時刻,我卻注意到最前排的那幾個人除了麥子之外都沒有起身,而是又在令人起疑地彼此嘀咕著什麽。阿然走到教室前麵向大家鞠躬致謝,盡管還在強撐著微笑,臉色卻已經明顯地難看到了慘白的地步。
直到其他來賓一一跟阿然握手道別之後,那幾個圈裏的朋友才聚攏到了阿然周圍,比手畫腳地和阿然低聲說著什麽。四爺、同同和老煩他們都沒有發現事情的蹊蹺,邊說說笑笑邊幫阿然收拾著東西,絲毫沒去留意阿然那邊的談話。我也沒有貿然湊上前,隻是遠遠地觀望著,看到阿然的眉頭漸漸擰成了一個疙瘩,麵色越來越沉重,不時激動地和眾人爭辯著什麽,到後來甚至像是快要哭出來了一樣。
最後麥子說了幾句什麽,並安慰似的拍了拍阿然的肩膀,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了。阿然帶著一身的肅殺之氣衝我走過來;“小屠,開車代我去找個最近的網吧。你們幾個在這兒等一下,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我跟在阿然身後旋風一樣飛奔下樓,直接上了車衝到校外的馬路上,沿街四處搜尋著網吧的蹤跡。直到此時我也不知道我們這樣風風火火地到底是要幹什麽,但是阿然冷得像冰一樣的臉讓我什麽都沒敢問。
開出幾百米的樣子,終於再路邊看到了一家網吧,我們停下車迅速地進去登了記,阿然就近占了台電腦,打開百度劈裏啪啦地搜索著什麽,幾個搜出的頁麵被點開,阿然沉默地一頁頁看過去,太陽穴上青筋暴突,嘴角神經質地微微抽搐。最後,阿然呆坐了幾秒,忽然身子一軟垂下頭去,用額頭一下一下地磕著桌麵,像是懊惱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
我茫然地越過阿然的肩膀看向大考的頁麵,也頓時如五雷轟頂般愣在了那裏。
那是一條應該不怎麽太起眼的娛樂新聞,但對於我和阿然來說卻不啻於晴天霹靂,新聞的標題寫著:“國產新片《虐貓》受力捧,聖誕期間各大院線同步上映”。
“由新世代影視公司製作的劇情片《虐貓》近日舉行試映,受邀前來觀看的部分知名導演和影視界名人盛讚此片,稱其故事新穎、對白生動,同時兼具了商業片和文藝片的特質,是一部難得的小成本佳作。
“ 據介紹,該片講述了一名年輕的公務員因有了虐待貓的嫌疑,而被卷入了一場網絡暴力的漩渦,而在這一事件的背後,卻隱藏著一個出人意料的真相。影片就在這樣一個充滿懸疑色彩的故事中展開了對理想和人性的深入剖析,以及對某些社會現象的探討。
“該片預計將於12月24日再國內各大院線上映,期待這部影片能為聖誕節帶來更加濃鬱的文化氛圍。”
我感覺自己整個人已經完全傻掉了,幾乎快要不能呼吸,張著嘴木然地站了好長時間之後,才喃喃地問阿然道:“怎麽會這樣?”
阿然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裏滿布著紅紅的血絲:“怎麽會這樣,你還不明白嗎?你知不知道這新世代是誰在的公司?你知不知道這個的《虐貓》的署名編劇是誰?是櫻子、櫻子!我實在是太容易輕信人了!咱們這段時間就隻顧著埋頭拍片,哪想得到人家早已經再背後暗度陳倉?要不是那幾個圈裏的朋友剛好看過了他們做的這個電影,咱們還像傻X一樣地蒙在鼓裏呢!麥子剛才跟我說,電影都還沒上映,櫻子就已經憑著這片子在圈裏名聲大振,無數的人都在吹捧她多麽有天賦,第一次寫劇本就寫得多麽號......可是咱們的片子呢?還什麽都沒什麽,剛做出來就成了山寨版了。不瞞你說,我剛才真是死的心都有!”
我的牙齒咬的、得咯咯作響:“真是知人直麵不知心,雖然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歡櫻子這個人,可也沒想到她竟然能這樣......難怪她跟老煩分手以後也不肯跟你聯係了,我還覺得奇怪呢,按說這點兒事還不至於......你說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預謀好了?跟老煩交朋友也是為了讓咱們放鬆警惕,一得手就趕緊撤?”
“不知道!”阿然疲憊地搖搖頭,“現在再分析這些也沒什麽意義了,反正就是咱們都讓人家給玩兒了。要是就我一個人,認倒黴也就認倒黴吧,關鍵是現在怎麽跟大家交代?全部為了這個電影辛苦這麽長時間了。這不是一下全白幹了嗎?尤其是四爺,搞原創不比別的,那是人家的心血啊,轉眼之間就變成別人的東西了,錢和名聲還在其次,這口氣你讓他怎麽咽得下去?當然別人也好不了多少......我怎麽跟他們說?我怎麽開得了這個口?”
我煩躁地再原地兜了一小圈,然後斬釘截鐵地對安然說:“找櫻子,說什麽也得把她給找出來,這事兒不能就這麽算了!其他人就暫時別告訴他們了,告訴他們除了讓他們跟著難受也沒別的用,等找著櫻子要著一個說法了,咱們再叫上大夥兒一塊兒說這個事兒!走吧,先回去,別讓他們等著了。”
回到學校,發現同同他們已經被管教室的老師趕了出來,正站在樓下等著我們。已經快進步12月了,晚上的室外溫度很低,幾個人緊緊地裹著外套,蹦蹦跳跳地跺著腳取暖,看到我和阿然回來,立刻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聲討:“幹嗎去了你們倆?再不回來我們就要凍死啦!”
阿然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去網吧發了個郵件,挺著急的,抱歉抱歉啊!咱們去附近吃點兒東西去吧,先暖和暖和再說。”
學校旁邊的小飯館裏,我們每個人悶頭吃掉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拉麵,阿然悄悄地對我使了個顏色,我對四爺說道:“四爺,你家離得遠,你先走吧,回頭車不好坐,我們結完帳也這就走了。”
“行,那我先走一步。然導,最後祝賀一次啊,片子拍得比我想象得好多了,這還是我編的故事第一次真正搬上銀幕呢,我現在真得謝謝你能找我來寫這個劇本,特有成就感,真的!”
阿然勉強地笑著:“行了,別肉麻了,趕緊走吧!”
四爺站起身來跟我們到了個別,屁顛屁顛地出門走掉了。
我拍了拍同同的頭:“我先送你回家吧,然後我再開車回來把阿然送回去,她還拿著這麽多東西呢。”
同同沒心沒肺地搖頭:“沒事兒,你先去送阿然好啦,我跟老煩在這兒等你。”
我連拖帶抱地把同同拉了起來:“回去吧,小A都跟家裏餓了一天了,你早點兒回去喂它點兒東西吃,阿然又沒什麽急事兒,讓她等著吧!老煩你陪阿然跟這兒待會兒!”
我飛快地開著車將同同送回家,到了樓下同同坐在車上沒動:“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瞞著我?你今天晚上一直怪怪的,以前你可從來沒主動關心過小A餓不餓,我怎麽覺得你是故意要把我支回家的?”
這個節骨眼上我實在沒有心思再去哄同同,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敷衍道:“你瞎想什麽啊,別疑神疑鬼的了,快回去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同同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麽,下車走掉了。我立刻發動車子,火速趕回飯館。
阿然還在故作輕鬆地和老煩聊天,直到看我進門,神情才變得嚴肅起來。我麵色凝重地走到桌邊坐下,開門見山地問老煩道:“老煩,你能不能告訴我們櫻子現在再哪兒?”
櫻子?”老煩楞了一下,“什麽意思啊,幹嗎忽然問我這個?”
“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馬上找到她,你要還當我們是朋友就趕緊告訴我們,我們現在就去!”
老煩看看我又看看阿然,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你們剛才故意把四爺和同同支走就是為了問我這事兒?那我還真得問清楚你們要什麽不可了,我怎麽有點二瘮得慌?”
我和阿然沒辦法,隻能把事情簡單地跟老煩說了一遍,老煩聽完後連連搖頭:“不會吧!櫻子不可能幹出這種事兒,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錯你大爺!”我終於忍無可忍地發怒了,“阿然的朋友親口告訴她的,臉網上的新聞都登出來了,還能有什麽錯?你跟她才認識幾天?了解她多少?憑什麽就知道不可能?”
“那......也許她也是有什麽難處......”老煩囁嚅道。
“你先別忙著替她開脫,你先告訴我們她到底在哪兒,真有難處讓她當著我們的麵兒跟我們說清楚,行不行?”
“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啊......”
“放他媽屁!”我一巴掌扇在了老煩的腦袋上,“誰不知道你有事兒沒事兒就跑去跟她見麵,你當我們都傻啊?你還想不想認我這個哥們兒了?”
“我真不知道,”老煩苦著臉說,“我們見麵都是在外邊,總不可能去她家裏吧?她現在不是有別的男人了麽,要是告訴我她住哪兒,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這話倒也說的是,我稍微平靜了一下,又繼續問道:“那她的新手機號碼你總該有吧?我們打她原來的電話已經停機了,你要是沒有她的新號碼,你們怎麽聯係的?”
“這個我也不知道,她平時要找我從來都是單線跟我聯係的,全部是拿座機給我打的電話,什麽號碼都有,也不知道都是哪兒的座機。我也問過她新手機號,她不樂意說我也就算了,還是怕給她惹麻煩,這事兒我可真沒蒙你!”
“你他媽倒真是一情聖!”我無奈地仰麵歎息著,又轉向阿然,“你還能找著其他認識櫻子的人麽?”
阿然搖搖頭:“沒別人了,我跟櫻子認識以後就沒怎麽接觸過她別的朋友。”
“那隻能去她們公司堵她了,沒別的辦法。你知道她們公司在哪兒嗎?”
“可以上網查,這個倒沒什麽難的。”
“行,那咱明兒一早就去!”
老煩在旁邊小聲地插話道:“那個,要沒別的事兒那我先走了......”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滾吧滾吧,要是櫻子給你來電話,你記著......算了,交代你也是白交代,你隻要別告訴她我們正找她呢就行了。還有,這事兒四爺和同同都還不知道呢,你千萬別給說漏了。”
“哦!”老煩一步三蹭地向門口走去,臨出門前又轉過身來,猶猶豫豫地說,“你們要是找著櫻子了,也別太難為她......她一個女孩子也不容易......”
我瞪了老煩一眼,老煩趕緊扭頭出了門。
老煩走後,阿然低著頭揉著眉心,過了很長時間,才抬頭對我說道:“我想喝點兒酒。”
“行,我陪你。”我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招手叫服務員。
“你一會兒還開車呢,別喝了,我就自己喝兩口。服務員給我拿瓶二鍋頭。”
我急忙阻止:“喝點兒啤的就得了,白酒就算了吧。”
“沒事兒,你甭管!”
“那再添倆涼菜吧,來個花生米、來個拍黃瓜。”
菜和酒擺上桌,阿然給自己倒了滿滿以盅,皺著眉頭喝了一口,放下酒盅後開始看著我笑:“我現在怎麽覺得這事兒有點兒可樂了呢?你看我忙這一年幹的都是些什麽傻X事情!我總一位拍電影有什麽啊,不就是編個故事、找幾個人演、拍完了剪輯剪輯,多簡單個事兒,還整天牛X哄哄地覺著自己特有追求特有想法呢。現在知道了,什麽叫天真、什麽叫二百五、什麽叫腦子進水——這類詞兒全是給我這樣的人預備的!”
“也別這麽說。”我給自己點了根兒煙,安慰阿然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誰這輩子還不遇到幾個小人啊?估計這圈子裏這種事兒也多了去了。”
阿然苦笑道:“要說櫻子也夠讓我佩服的,看新聞裏的介紹就知道了,她除了電影名字給換了一個,剩下的肯定就是全盤照搬,人家連改動一下掩飾都懶得去做,這說明什麽?說明再她眼裏咱們連個屁都不如——就擺明了玩兒你了,你還能把我怎麽著?人家就是這個意思!虧我當初還把她當根兒救命稻草一樣,以為指著她就能把這電影搞出多大名堂呢。結果直接就給人家做了嫁衣了。”
“你放心,說什麽也不會讓她那麽好過的,她要真那麽牛X躲著咱們幹嗎?不也是心虛麽!明天咱們去她們公司,把事兒抖開了說說,先讓她們公司的人知道知道她是什麽貨色,別弄著個什麽下三濫都當人才!”
“沒用的!”阿然扶著酒瓶搖搖頭,“找是肯定得去找,話也得說清楚,可是片子已經拍出來了,聲勢也早出去了,這就不是櫻子一個人的事兒了。明天去了你就知道了,胳膊是扭不過大腿去,會是什麽樣的結果我心裏再清楚不過......到了這個份兒上,咱們還不如秋菊呢,就是要個說法都很難要得著......?
我唯有抽著煙深深地歎息——不用實踐我也知道阿然說的是對的,現在的我們,恐怕再做什麽都於事無補,頂多也就是不甘心的垂死掙紮而已,活了快三十年,我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弱勢群體”這四個字無限蒼涼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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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然很快就喝高了,被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塞進車裏,一路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囔著什麽。
我把阿然送到了她和老孔新家那裏,不放心她就這樣一個人上去,但又不知道她具體住在哪門哪號。我想了想,從阿然的衣服口袋裏把她的手機掏了出來,一頁一頁地翻看著號碼簿,很快看到了“老孔”這個名字。
我試著撥了那個電話,一個嗓音渾厚的男人接聽了,我問道:“不好意思,請問是老孔嗎?”
“是我!”
“我是阿然的朋友,剛才一塊兒吃飯,她多喝了點兒酒。現在我已經把她送到樓下了,你能下來一趟接她上去嗎?”
“哦,好好好,你等會兒啊。”
老孔慌裏慌張地掛了電話,從他緊張的態度來看,我能感到這個男人是很在意阿然的。
沒過多會兒,老孔裏麵穿著睡衣外麵套著西服,匆匆忙忙地朝我這邊跑了過來。我打開副駕的門把阿然扶下了車,阿然的神誌已經極不清醒,整個人軟綿綿的,像是隨時會倒在地上。老孔伸手扶住了阿然的另一隻胳膊,指了指樓上對我說:“哥們兒,搭把手吧!”
我和老孔一左一右地架著阿然上了樓,進門後直接把阿然放到了臥室的床上。我趁這個機會飛快地打量了一下他們的房子,裝修布置都很講究,隻是仍然像一個單身男人的家,看不出有太多女人生活過的氣息——阿然說過,因為結婚倉促,她的東西還沒有全部搬過來,更沒有合影、婚紗照之類的。何況,據我的了解,她也沒正經在這兒住過幾天。
老孔正蹲在床前給阿然脫鞋脫外套,我打了個招呼想要告辭,老孔卻挽留道:“坐會兒吧兄弟,我也是第一次見著我老婆的朋友,你要是不著急咱們就聊聊。”
我並沒有什麽和老孔聊天的興趣,甚至不願意麵對他,這個男人的存在是我最大的傷痛,但老孔懇切的眼神還是促使我留了下來。
獨自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老孔安頓好阿然,倒了杯水放在我麵前,又遞了根煙給我,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了。
“怎麽稱呼你?”老孔的普通話裏還略微帶著一點山東口音。
“我姓屠。”
“哦,幸會幸會。我姓孔,你好像已經知道了哈,我倒是沒想到我老婆還能跟你們提起過我。”老孔自嘲地笑笑。
我忽然有點兒替老孔難受起來——的確在阿然這些朋友裏,除了我之外甚至沒人知道她已經結婚了,更不知道老孔是誰。但我還是本能地安慰老孔道:“怎麽可能不提起呢?你們都結婚了……”
老孔點點頭,抽了一會兒煙,又繼續問道:“她拍的那個電影,都是跟你們一起弄的吧?你們……都挺喜歡這個的哈?”
“嗨,談不上喜歡不喜歡的,我們也就是心血來潮跟著起起哄。”
“我看阿然可不像是起哄,我怎麽覺著她對這事兒特上心呢?比對我上心多了!”老孔苦笑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們倆結婚也有幾個月了,我就沒跟她在一塊兒待過幾天,她整天都在忙她那個電影的事兒,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成家了沒有,你說男人娶老婆娶成這樣,心裏是啥滋味兒你能理解吧?”
我有些尷尬地笑笑:“可能她是太投入了,這不現在也差不多快弄完了,估計以後慢慢就好了。”
“這個是弄完了,我就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要繼續弄下一個啊。其實我就不明白了,你說她一沒背景,二沒經驗,走這條道兒能搞出什麽名堂來?你別覺得我俗,我就是覺著咱們都是普通人,把普通人該過的日子過好就行了,別那麽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對老婆也沒有太高的要求,你不做家務、不掙錢,這些都沒關係,至少你得讓我每天下班回來看得見個人影吧?你說這要求算高嗎?”
“確實不高!不過……我跟阿然也是好多年的朋友了,憑我對她的了解,她是無拘無束慣了,對這種結婚以後的家庭生活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麽概念。你跟她結婚之前,就沒發現這點?”
老孔歎了口氣:“那時候就是一門心思地喜歡她,覺得這女孩挺特別挺有個性的,跟我認識的其他女孩都不一樣。我知道這丫頭想法多,但就覺得還年輕麽,心野點兒也沒什麽,等結婚了自然能把心收回來。沒想到結婚了也還是照樣,想不回家就不回家,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根本就管不了她。她媽這段時間身體也不好,這些事兒我也沒法跟她父母說,今天跟你說這些,就是想讓你們做朋友的找機會能勸勸她,我知道她跟你們感情好,你們說的話她可能還能聽得進去。要是老這麽下去,你說我們這日子還怎麽過?”
“沒問題,你放心。”我趕忙答應,“老這麽著肯定不行,我們肯定會勸她的。不過她最近也是煩心事兒比較多,再就是可能還一時適應不了做妻子的狀態,你也多給她點兒時間調整調整,好吧?這不是她回來了,你就多陪她待會兒吧,沒什麽事兒我先回去了。”
老孔起身送客:“謝謝啊,給你添麻煩了,以後有空常來坐。”
我一邊應著一邊出了門,逃難般地匆匆下樓離去。
這真是我經曆過的最別扭的一場交談,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出老孔不可能對我有任何好感——誰會喜歡一個整天跟自己老婆廝混在一起,還大半夜把醉酒的老婆送回家的男人呢?同樣地,對於這個娶了我最喜歡的女人的男人,我也總有照著他的鼻子來一拳的衝動,可我們還得客客氣氣地坐在一起,假裝掏心掏肺地談話,更荒謬的是我竟然還真的對這個男人生出了幾分同情。
我倒真寧願我們倆能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但也許老孔根本就不屑於跟我打架吧,畢竟人家現在才是阿然名正言順的老公,我算個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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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時候都已經半夜三點了,同同正摟著小A沉沉地睡著,小A瞪著圓眼睛看我,我衝它做了個噓的手勢,躡手躡腳地上了趟廁所,自己脫掉衣服躺下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廚房裏的響動吵醒。睜開眼睛,看見同同正端著兩盤麵包煎蛋擺到餐桌上。
現在同同已經能把蛋煎得外焦裏嫩、噴香可口了。我坐在桌邊和她一起吃早餐的時候,同同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昨天晚上幾點回來的?我回來一會兒就睡著了,都沒聽到動靜。”
“十二點多吧。”我下意識地撒了個謊,“跟阿然和老煩在飯館聊了會兒天。”
同同的動作明顯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淡淡地說了句:“哦!”
手機響了,是阿然打來的:“起了嗎?我已經查到櫻子公司的地址了,要是沒別的事兒咱們現在就過去一趟。”
我沒想到昨夜還酩酊大醉的阿然居然這麽早就爬起來了,詫異了一下之後答應道:“行,我現在過去接你。”
掛掉電話,發現同同正看著我:“你要去哪兒?”
“我陪阿然去辦點兒事兒。”
“什麽事兒啊?”
我三口兩口地吃掉手裏的麵包,輕描淡寫地說:“嗨,就是電影的事兒啊,阿然不是要跑跑發行什麽的嘛。”
“不是那個麥子會幫她跑的嗎?”
同同從來沒有對我這麽刨根究底過,我有此不耐煩起來:“你今天是怎麽了?我就是出去一趟,怎麽這麽多問題啊?”
“沒事兒,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去吧!”同同又低下頭去吃東西了。
我換好衣服,抓起車鑰匙,匆匆出門。
二十分鍾後,阿然上車,臉上掛著兩個重重的黑眼圈。
“昨天你送我回家,老孔沒說什麽吧?”阿然第一句話就問道。
“跟我聊了會兒。”我坦白地告訴阿然,“不是我說你,等這事兒了了你也該收收心了,再怎麽說你也是個女人家,既然嫁人了就得有個嫁人的樣兒,我說這話可是純為了你好。”
“他跟你說這些幹什麽呀?”阿然一臉惱火。
“他不跟我說我就看不出來啦?你一天到晚野在外邊兒不著家,這誰不知道啊?將心比心,要是將來我老婆這麽著,我肯定也得上火,你們家老孔還算是有耐心的了。要是擱舊社會,就你這樣兒的早讓人給休八百回了!”
阿然扭頭看著窗外,不再理我。
新世代影視公司的辦公室就設在某小區的居民樓裏,一進門的大廳裏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員工,沒看見櫻子的人影。我們隨便抓了一個正對著電腦打字的小姑娘問道:“請問櫻子在嗎?”
“沒在,她跟劇組去外地了。”小姑娘頭也不抬地告訴我們。
“那你們公司的負責人在嗎?我們想找他說點兒事兒。”
小姑娘這才認真地看了我們一眼,又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就任總在北京呢,上午出去辦事了,估計中午才回得來。”
“那我們跟這兒等他行吧?”
小姑娘聳聳肩,表示無所謂。
我和阿然在角落裏幹坐了幾個小時後,一個四五十歲,衣著考究,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夾著皮包走了進來,屋裏的人紛紛向他打招呼。我和阿然忙起身迎了過去:“任總是吧?您好!”
“你們是?”任總愣了一下。
“我們是您公司的員工櫻子的朋友,來這兒是想跟您談點兒事情,跟您公司的新片《虐貓》有關的。”
“哦,那進來談吧!”任總有些遲疑地把我們帶進了他的辦公室。
“說吧,什麽事?”落坐後,任總問我們道。
“我們就是想問問,您公司馬上要上映的那部新片《虐貓》,劇本是櫻子寫的嗎?”
“是啊,有什麽問題嗎?”
“那她有沒有說過這個劇本是完全出於她自己的創意?”
“她倒沒有很明確地說過這句話,但既然是她拿出來的本子,上麵又署了她的名字,那我們當然就是這麽認為的。”
“那您最好看看這個。”阿然遞過去一張光盤,“這是我們自己製作的獨立電影,您看看這個劇情會不會有點熟悉?”
任總疑惑地接過光盤,放進筆記本電腦裏,點著快進鍵粗略地看了一遍,眉頭越擰越緊,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他關掉播放器,扭頭問我們道:“你們這片子是什麽時候拍出來的?”
“九月份停的機,後期製作是剛結束的。”
“那我們的片子拍得比你們早啊,劇本櫻子也很早就給我們了。”
“這不奇怪,我們這個劇本從最開始構思櫻子就是全程參與的,我說了她本來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是三月底完成的劇本終稿,五月份開的機,中間有事耽擱了一段所以九月份才拍完。您可以想想櫻子的劇本是不是在三月底之後才拿出來的?”
任總靠在椅背上放鬆了下身體,有些為難地咂了咂嘴:“這種事情,如果沒有特別確實的證據,很難說得清楚啊……櫻子在我們這兒工作很長時間了,我覺得她倒不像這樣的人,我們也不好在證據不充分的情況下就隨便懷疑我們員工的人品……”
“那您的意思是我們剽竊櫻子的作品了?”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不太好輕易下結論,還需要進一步的了解情況。這樣吧,等櫻子從外地回來我們問問她,然後再給你們答複。到時候你們也坐下來好好談談,看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這件事不可能有什麽誤會!”阿然打斷了任總的話,“您也是做電影的,您應該知道自己的心血被他人剽竊對於一個搞創作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麽。”
“當然,我非常了解。但是如果自己的心血被人說成是剽竊,這也同樣是搞創作的人最無法接受的事情,所以我們在不充分了解事實的情況下不能隨便說就一定是怎樣的。”
“好吧,您可以不相信我們的話,但是請您轉告櫻子,我們不排除在必要的時候會用法律手段來解決這件事情,希望到時候不會把您的公司也一起牽扯進去。”
“沒關係,”任總淡定地攤開手笑了笑,“如果你們真的有充分證據證明是剽竊,我們公司願意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這件事情就先談到這兒吧,等櫻子回來我會讓她和你們聯係的!”
“聽明白那個任總的意思了吧?”回到車上,阿然冷笑著對我說,“口口聲聲拿證據壓咱們,就是知道像咱們這種個人行為根本拿不出什麽太充分的證據來,本來中國在知識產權方麵就好多事情都沒有嚴格的法律界定,何況咱們一點兒防人之心都沒有,哪兒想得到保留什麽證據了,光拿一個樣片說事,哪兒能說得清楚到底是誰剽竊誰?這個任總現在就是想拖著,拖到電影上映了,到時候所有的人都先入為主,咱們這個不是剽竊也成了剽竊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我憂心忡忡地問道。
“接著去他們公司找唄,直到找著櫻子為止,就算要不著個說法也總得把這口氣給出了。要是最後真把我惹急了,這官司我還就真打了,咱們現在還不知道像這種事情到底什麽樣的證據才算是有效的,真要打官司我就谘詢律師去,萬一要能找到什麽證據呢?我就算不為我自己,也得替四爺討個公道吧……”
阿然的手機忽然響了,阿然對著電話簡單地說了兩句,掛斷後對我說道:“麥子找我,想跟我聊聊這事兒,看能不能想出什麽辦法補救,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我和阿然匆匆趕到了和麥子約好的咖啡廳,麥子已經坐在裏麵等著我們。
“找著櫻子了嗎?”我和阿然一坐下,麥子就問我們道。
“沒有,”阿然搖搖頭,“去了她們公司一趟,說她跟著劇組去外地了。”
麥子笑笑:“我估計你們也沒那麽容易找到她,這會兒她肯定得想盡辦法躲著你們啊。”
“我們跟她們公司的任總把事兒說了說。”
“他肯定是向著櫻子說話吧?用屁股都想得出來,片子是他們公司拍的,馬上就要上映了,他要是承認櫻子是剽竊,那不是把他們自己也給擱進去了?”
“這點我其實去之前就已經想到了,我告訴他倒不是指望他向著我們什麽,但是櫻子到底是不是剽竊,我想他心裏應該是明白的。就算表麵上還維護她,但事情過後應該不會願意留這樣一個人在公司裏吧?”
麥子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阿然,你還是太天真了!你知道這個電影一旦成功,櫻子就不會發愁在圈裏混不開嗎?到時候根本就不是這個公司願不願意留她的問題,而是櫻子還肯不肯待在那兒的問題。這個圈子就是這樣的,隻要一個劇本成功了,後麵你就是寫臭狗屎都有人願意拍。”
“那就打官司。”阿然咬牙切齒地說,“我豁出去了,反正不能就這麽讓她得了意,我倒不是為了我自己,我至少得跟我們的編劇有個交代啊!”
“打官司不是不可以,問題是你們跟官司上耗得起嗎?這種官司少說也得拖個一年半載的,最後結果還不一定怎麽樣。我估計你們也拿不出太多的證據證明這個電影確實是出自你們的原創,就算能找到一些證據,也不一定就能被法院采信,這種事兒我見得太多了。如果最後判你們輸了,訴訟費全都得你們自己掏,你們白白地搭錢、搭時間、搭精力,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你說該怎麽辦?難道就這麽算了?”我問麥子。
“當然不能,”麥子斬釘截鐵地說,“剽竊這種事兒是最可恨的,必須得受到懲罰。但是別用笨法子,我倒是想了一個更好的辦法——按說這個辦法你們應該比我更容易想到才對,你們電影裏都拍到了,怎麽還想不到呢?”
我和阿然疑惑地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看向麥子:“什麽辦法?”
“網絡呀!”麥子敲了下桌子,“你們的電影本身不就是跟網絡暴力有關的嗎?難道還不知道現在網絡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你們根本用不著去打什麽官司,就等他們的電影上映以後,把這個事兒拿到網上可勁兒地炒,步驟我都替你們想好了:先提前把你們的電影上傳到視頻網站上,有人看是最好,沒人看咱們可以自己刷點擊率,造成很多人在看的假象。等到他們的電影一上映,你們就用馬甲冒充看客的身份發帖質疑他們的電影是抄襲,把你們在視頻網站上的電影鏈接拋出來 ,讓大家自己去比較,同時多上幾個馬甲跟著煽風點火。等事情鬧到一定的火候,你們再以真實身份出現,就說自己作為純粹追求夢想的獨立電影人,本來不想沽名釣譽,隻想在網絡上和大家共享自己的心血。沒想到卻發現片子竟然早已被剽竊並公然在全國上映,同時上傳你們能找到的一切原創的證據--要知道網絡可不比法院,任何跟證據沾邊的東西大家都是有可能相信的。再動用幾個馬甲以知情人的身份上來力挺你們,你們這種為了夢想不求回報卻慘遭暗算的處境肯定能引起大多數網民的同情。最後就看事情能鬧到什麽地步了,真鬧大了,說不定櫻子從此就永遠別想再在這個圈子裏混下去,即使最壞的結果,也至少會有一半以上的人同情你們相信你們的,就算扳不倒櫻子,但是你們的名聲也可以很快跟著炒起來,以後做什麽事情都方便,總歸不會有什麽損失。你們覺得這個辦法怎麽樣?”
阿然沉吟了片刻,微微點了下頭:“可以試試,其實名聲不名聲的現在都無所謂了,主要是想討個公道。不過現在剽竊事件也實在太多了點,寫書的,唱歌的,都不知道鬧出多少起了,網民們會不會早就對這種事不感興趣了?”
“這個簡單,”麥子氣定神閑地說,“炒作、炒作,網民感興趣與否那就要看炒的手段有多高明了。我跟好幾個大社區的版主都還算有點交情,到時候跟他們打個招呼,幫忙推波助瀾一下,順便再找一些圈裏有那麽點兒小名氣又架子不大的,跟著一起在博客上評論評論、湊湊熱鬧,不愁這事兒炒不大。他們的電影不是在聖誕節上映麽?正好趁著大夥兒都神經亢奮呢,煽動大家都來全民娛樂一把!現在你們主要得先把準備工作給做好,還有就是別走漏風聲,免得讓對方有所防範。你們還是可以沒事兒就去新世代那邊溜達一趟,讓他們以為你們就是一門心思要找櫻子算賬,他們就不會防你們出別的招兒了。”
“行,我們都照你說的做。”阿然重重的點了點頭,“麥子,真是讓你費心了,做片子的時候就麻煩你幫了不少忙,現在又鬧出這麽一檔子來。”
麥子擺擺手:“嗨,不都是一步一步這麽走過來的麽,在這個圈子裏混的誰沒被算計過啊?我當年上當受騙的曆史一點兒都不比你們少,所以互相幫忙是應該的!這些害群之馬就得讓他們曝曝光。那咱們就分頭準備著,就等著聖誕節好戲上演了!”
阿然看了我一眼,神情間鬥誌昂揚……
46
距離聖誕節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和阿然每天泡在一起,到視頻網站上傳片子、在各大網站瘋狂地注冊馬甲、搜腸刮肚地以各種身份撰寫軟文、一點一滴地搜集者一切可以被拿出來作為證據的東西——阿然和四爺在二三月間往來的一些郵件、討論劇本時無意錄下的錄音片段、幾頁非常零碎的手稿,甚至還有幫阿然和四爺打印刷本的打印店小妹寫的證明信……
為了把人氣做得更真實可信一些,我們還聯係了全國各地所有能找到的朋友,沒有跟他們具體說明情況,隻是我們要在聖誕節期間給自己的影片做網絡宣傳,請他們到時候一定要去跟帖。
我每天早出晚歸地忙碌著,一直沒有向同同解釋什麽。而同同也不問我,她變得越來越安靜,越來越沉默,而我根本顧不上理會她在想些什麽。
就在我和阿然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報複行動的同時,晨晨結束學業回到了國內,四爺的婚禮也進入了倒計時階段。老煩很自然地成了四爺依靠的主力軍,他對於任何人的婚事都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我盡可能地抽時間去幫幫忙,但四爺基本上還是不大指望得上我,為此我心裏頗有些內疚。
某天晚上我告別阿然後直奔四葉家,四爺、老煩還有晨晨正在跟婚禮司儀溝通儀式的具體程序。那個氣宇軒昂的司儀聲若洪鍾地告訴四爺和晨晨:“給雙方父母敬完茶之後就是新郎致辭,背景音樂就用Endless Love……”
四爺打斷了司儀:“這首歌的時間有多長?”
“大概四分鍾吧!”
“四分鍾?要是不夠用怎麽辦?”
“……那就循環播放……”
“不是吧?”晨晨皺著眉頭打量四爺,“您老人家打算說多長時間?”
四爺從茶幾上拿起厚厚一疊A4紙:“你不是怕我到時候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兒說不好,讓我把想說的話先打出來練練。本來我還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結果對著電腦一寫,就收不住……”
大家集體暈倒,我掙紮著說:“你還是饒了我們吧,要不然你複印好了到時候發我們一份兒,我們帶回家自己看去得了!”
“你閉嘴,整天看不見人影,還來了就那麽多廢話!”四爺白了我一眼,“你看人家老煩,天天幫著忙裏忙外的人家說什麽了!”
晨晨也附和道:“是啊,這次真是多虧老煩了。歐文出國時間太長,國內的朋友都疏遠了,不好意思太麻煩人家,要不是老煩跟著張羅,我和四爺真得累死。”
老煩麵對誇獎努力想要保持謙虛淡定,嘴角卻抑製不住地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司儀忽然插話道:“對了,忘了個事兒,宴會開始以後得找個人幫忙在會場外麵支應這點兒,到時候有晚來的、有早走的,沒個人招呼一下顯得禮數不周。”
“我來我來!”剛剛受到鼓勵的老煩急忙自告奮勇,“我酒量差,沒法幫新郎擋酒,就去幹這出力氣的活兒得了。”
“就是幹這差事可吃不上幾口飯啊。”司儀提醒道。
於是,四爺婚宴的當天,花團錦簇的酒店宴會廳裏,當服務員端著一盤盤紅彤彤的東西魚貫而入的時候,幾乎所有的賓客都聽到了老煩在大廳外麵發出的一聲慘叫:“我靠,龍蝦!!”
婚禮辦得體麵而隆重,四爺和晨晨在儀式過程中數次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新娘拋花束的時候,那束粉紅色的玫瑰被阿然接在了手裏。
“嗬嗬,搞錯了,這個明明應該你接著才對!”阿然微笑著把花束轉送給了同同。
“謝……謝!”同同有些猶豫地接過了花,表情很是複雜。
為了彌補在婚禮籌備時的懈怠,我幫著四爺擋了不少酒。婚宴結束後,我牽著同同的手走路回家,步子輕飄飄地像是踩在雲端,身邊的車水馬龍好像很遙遠似的,掌心中握著的小手卻那麽滑膩溫潤。
我的心頭莫名顫動著一絲羽毛掠過般的微癢,看著身邊這個女孩感覺格外可愛。但同同卻始終不怎麽說話。我嬉皮笑臉地湊到她耳邊,低聲問道:“怎麽不高興啊?是不是羨慕人家有這麽好的婚禮,怪我給不了你?”
同同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搖了搖頭:“什麽婚禮我從來都不在乎,但是你……還會和我結婚嗎?”
“為什麽不?”我愣了一下,就稍微醒了一些,“我什麽時候說過不和你結婚了?”
“那你幹嗎老是躲著我?你現在天天一大早就出去,半夜才回來,我連你的麵都快見不著了。而且,你為什麽要跟我說謊呢?咱們一起看樣片那天晚上,你回來的時候我其實是醒了一下看過表的,你明明是三點多才回來的,為什麽第二天要騙我說是十二點多?還有,我給老煩打過電話,他那天晚上很早就回家了,你一直單獨跟阿然在一起的,對不對?”
我有些反感的皺起了眉頭;“你什麽時候變得跟個偵探一樣了?”
同同的語調裏帶了哭腔:“我沒有!我不是故意要查你、懷疑你的,而是你最近的舉動實在太奇怪了,我想裝作看不見都不行!我就想問一句,你到底有沒有什麽事情瞞著我?你隻要說沒有,我就什麽都不問了。”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有!”
同同神色緊張地睜著大眼睛看我,等著我往下說。我點了根煙,把櫻子剽竊劇本而我和阿然計劃報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講給同同聽了。
“沒想故意瞞你,”我向同同解釋道,“而是告訴你們也於事無補,怕影響你們的心情,所以就沒說,想等我們處理得差不多了再讓你們知道。”
“怎麽會這樣?櫻子怎麽能這麽做呢?”同同難以置信地連連搖頭,“那阿然一定傷心死了,努力了這麽長時間,結果就……唉,我真是太小心眼兒了,看你們倆天天在一起,還以為她和你……你不會怪我吧?”
同同自責的樣子讓我有些於心不忍,我攬著同同的肩膀,對她說:“以後別在瞎想了,阿然已經結婚了!”
“結婚了?”同同像被火燙了般地跳開去,“什麽時候?我們怎麽都不知道?”
“就是停拍的那段時間結的,阿然可能不想太聲張吧,就隻跟我說了一聲,其他人都沒特意去說。”
我以為同同聽了這個消息後會高興,同同卻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再次陷入沉默。
“怎麽了?”我有些不安地問同同。
“哦,沒什麽,”同同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似的,“我是在想……你和阿然真要一直忙到聖誕以後嗎?”
“那倒不用,現在準備工作也做的差不多了,就等聖誕節的時候計劃直播啟動,中間這段時間應該可以閑一下。”
同同終於笑了:“別怪我自私啊,我是希望你最近能陪陪我。要不然,等咱們領完證,怕是過不了幾天我就得出國去啦……”
“行!”我點點頭,“從明天開始,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同同徹底開心起來,不顧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跳起來一把摟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下。
47
我暫時拋開了阿然那邊的一切事情,開始一心一意地陪著同同過每一天。我們很少待在家裏,而是在北京城裏四處遊蕩,互相帶著對方去看自己小時候住過的地方、上過的學校,去小時候最喜歡去的公園,偷偷地鑽到小孩子們的遊樂園裏去重溫童年的記憶。我們再大街小巷亂串,隻為了吃遍街頭上能夠找到的每種小吃。同同說,以後再想吃到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這些事情都是我從來沒有陪哪個女孩認真做過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麽竟然會對同同忽然進發出了如此巨大的耐心,也許是因為她就快成為那個我應該稱作“妻子”的人,也許是因為她很快就要遠離我的身邊,又或許僅僅是出於某種補償心理——補償什麽?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阿然知道我在陪同同,一直沒再給我打過電話。約定的婚期一天天地臨近,我竟然已經感覺不到什麽恐懼或抵觸,反而像在盼著完成一件什麽任務一樣盼著這個過程快點結束。我想我大概是真的認清這個事實了。
一直到19號晚上,四爺和老煩才把我從同同手裏借了出來,說是要陪我過最後一個單身漢的生活。
“你不是去找你的朋友們玩兒嗎?”臨走前我開玩笑地問同同道,“過了今晚你可就是已婚婦女了!”
“不了!”同同笑著搖搖頭,“我又沒覺得單身生活有什麽好留戀的,我就一心一意盼著明天能快點兒到!你去吧,記得早點兒回來!”
見了老煩和四爺的麵兒,兩個人讓我自己挑去處,今天他們全聽我的。我想了想,說還是去打台球吧,他們兩個一邊罵我沒創意,一邊摩拳擦掌地直奔台球廳的方向而去。
開了案子,碼好球,四爺唉聲歎氣地遞給我一根球杆:“痛痛快快再玩兩把吧兄弟,也就今兒這最後一次了。”
“什麽最後一次?”我沒理會四爺,穩穩地開了球,“結個婚我還連台球都不能打了?”
“能打,但是你玩兒不痛快啊!你得時刻惦記著回家,就算你不惦記著你老婆也會打電話催你,萬一玩兒得晚點你還得擔心回家以後老婆跟你吵架。”
“不至於,同同不是那種人。再說她還要出國呢,我不是還跟單身差不多麽!”
“你想得美!”老煩邊給杆頭擦著粉邊噎我道,“出國怎麽了?出國看得更嚴,每天隨時給你打越洋電話查崗這算輕的,估計你還得定時上網跟她聊天,定期寫E-mail匯報思想、每逢重大節日和紀念日還得寄禮物過去表忠心。不信你問四爺,他這方麵有經驗。”
“沒錯!”四爺重重地點頭,“這些都還隻是最基本的,結婚可不止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兒那麽簡單。到時候同同是不在國內了,但是她父母你得有事兒沒事兒過去看看吧?逢年過節的你們兩家的互相走動走動吧?她們家誰有個病有個災了、或者有什麽事兒需要幫忙了,你得隨叫隨到吧?還有,家長肯定不希望子女兩地分居啊,你那個準嶽父肯定也想吧你弄到國外陪著她閨女讀書去,你不想去?嗬嗬,到時候你就等著他們天天給你洗腦吧,煩死你!”
老煩插話道:“再說出國也不能出一輩子,早晚不是還得回來麽?到時候要孩子的問題又會被擺到桌麵上,有了孩子之後,除了會忙得暈頭轉向之外,你爸媽怎麽也得過來幫你們一把吧?到時候老在一起又可能引發婆媳不和的問題。還有,你自己一個人瞎混誰也說不出你什麽,可要是結婚了還不掙錢,你還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啊?”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這兩廝邊打球邊一刻不停嘴地為我描畫著婚後生活的淒慘景象,聽到後來我都恨不得立刻跑回去跟同同悔婚了。
結完帳,我蔫頭耷腦地走出台球廳,有氣無力地向四爺和老煩揮手道別:“再見吧兩位,事到如今,就算是火坑也隻能閉著眼睛往裏跳了!”
四爺和老煩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像是遇到了什麽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我站在一邊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倆。
笑夠之後,四爺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傻東西,跟你開個玩笑。千萬別信我們倆剛才說的,雖說那也都是實話,但事情都是有兩麵性的啊,我們隻是故意說不好的一麵嚇嚇你而已。至於好的一麵嘛,這麽跟你說吧,我直到真的結婚以後才知道結婚時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兒。以前我總擔心婚姻生活會磨滅影響我的創作靈感,沒想到結婚以後那些小靈感反而噌噌噌地一個勁往外冒,攔都攔不住。我沒法跟你形容得太具體,這種事隻能自己去體會,同同是個好女孩,你自己遲早會明白的,我相信你肯定能和我一樣幸福!”
老煩點頭道:“是啊,看著你們倆一前一後地成家,媳婦兒一個比一個好,我嫉妒你們都快嫉妒瘋了知道嗎?結婚,這麽美好的事兒啊,什麽時候才能輪到我啊?”
“活該輪不到你!”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夠孫子的,我剛才讓你們倆說的連跳樓的心都有了。你們也不想想,這麽大的人生轉折點,哥們的小心靈正脆弱著呢,咱不帶這麽玩人的啊!”
四爺做了嘔吐狀:“行行,別跟這兒惡心人了,快回家收拾收拾準備做你的新郎官去吧!”
老煩說:“替我們祝賀同同新婚快樂啊!”
“光祝她不祝我啊?”
四爺笑笑:“這不還沒來得及說呢麽,祝詞都一樣多沒創意。我們倆祝你婚後當牛當馬、任勞任怨,做一個合格的二十四孝老公!”
我抬腿向四爺踹去,四爺和老煩一起嘻嘻哈哈地笑著跑遠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情不自禁地微笑。一切都會像他們說得那麽美好嗎?即使我對同同並沒有生出真的愛情?
可為什麽我就不能愛上同同呢?我是真的不愛她,還是不敢愛她,隻因為怕給不了她以前所擁有的一切呢?可既然她死心塌地地選擇了我,既然命運已經把我們推到了這一步,是不是我應該試著對她付出真心?不都說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嗎?又或者,等我們有了肉體上的親密交融,就一切都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我甚至開始吹著口哨幻想起那個即將到來的洞房花燭夜了——曾經一度風流成性、從不拿婚前性行為當回事的我,倒是打死也沒想到居然能擁有一個真正傳統意義上的洞房花燭夜,這可是現代社會很多男人心心念念渴望卻求而不得的事情啊,這樣看來老天還真是待我不薄。
我心情愉快地掏出手機給阿然打了個電話:“喂,我明天要結婚啦!”
“我知道啊!”阿然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平靜,“還想著明天下午打電話祝賀你倆呢。”
“我現在一點兒都不害怕結婚了,真的!”
“那就好,也該長大啦!”
我停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 可是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的。”
阿然在電話那頭很是無所謂地輕聲笑了一下:“什麽忘得了忘不了的,以後不還是朋友嘛,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了。”
我也有點兒嘲笑起自己的自作多情來:“那你跟老孔以後也好好的,其實他人還不錯!”
“我知道,放心吧!”阿然輕鬆地說道。
掛斷電話,我深吸了口氣,覺得是時候把阿然這段曆史徹底放下了。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失去一些也得到一些,總是要向前看的。
不知不覺走到自家樓下,抬頭望了望那扇熟悉的窗子裏溫暖的橘黃色燈光,準備上樓後先給同同一個擁抱---我很少主動這樣做,她應該會開心的吧?
剛要踏進樓門,忽然聽到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喊我:“小屠......”
我疑惑地回過頭,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踉踉蹌蹌地朝我走了過來,人還沒靠近已經可以聞到滿是濃烈的酒氣。我定睛一看,原來是老孔。
“你怎麽在這兒?”我驚訝不已地問道,剛才打電話的時候,我一直以為他就在阿然身邊。
“很意外是吧......”老孔神經質地對我笑著,兩眼血紅,“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麽能找得到這裏?不怕你笑話,我曾經開車偷偷地跟過你們......別問我幹嗎要這麽做,換了你老婆天天跟著別的男人東跑西顛,你跟不跟?”
“老孔,你喝多了吧?有事兒咱們外邊說。”我把老孔拉倒了樓外僻靜些的地方,“到底出什麽事兒了?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我前段時間和阿然在一起全都是為了電影的事兒,其他什麽都沒有,明天我就跟我女朋友領證結婚了,你千萬別多想。”
“多想?沒有......我已經打定主意什麽都不想了。她天天滿世界亂跑,我隻當沒這回事,這個家她願意回就回,不願意就由著她,我什麽都不想還不行嗎?可是她回家了又怎麽樣呢?我照樣是空氣,人家能坐在屋裏一整天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跟她說話,就跟沒聽見一樣......我就不明白了,我到底算個什麽東西啊我......”
老孔說到這兒,竟然垂下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看著一個一米八幾的漢子傷心這樣,我心裏也有些難受,好言好語地勸他道:“阿然她這樣不是故意針對你,她那段時間心裏有事兒,你還不知道吧?她辛辛苦苦拍的電影被人給剽竊了,還是她的好朋友,我們正想辦法解決這事呢,她現在腦子裏肯定全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所以才沒心情跟你說話。等這件事兒過去,她會好好跟你過日子的,她親口答應過我,而且她也不是沒有分寸的人!”
老孔絕望地搖搖頭:“可是沒機會了......我們倆沒有機會再在一起過日子了......我不應該跟她動手,我是真的氣瘋了......”
“什麽?”我暴跳如雷地一把揪住了老孔的脖領,“你打她了?你他媽還是不是男人?她現在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她已經離開家好幾天了,我以為她和你在一起......”
我迎麵一拳狠狠地打在了老孔的臉上,老孔的鼻子頓時血流如注,他捂著鼻子蹲在地上沒了聲音。
“我告訴你老孔,”我氣喘籲籲地指住了他,“今天話既然說到了這個分上兒我也不怕讓你知道。我是喜歡過阿然,沒錯,但是自從她嫁給你以後我們之間就什麽都沒有了。如果不是電影的是弄到一半,後來又出了這麽個差錯,我一定會離她遠遠的,你以為我樂意平白無故地被人懷疑?要說心裏話,你娶了阿然,我連殺了你的心都有,可我還是勸她好好跟你過。阿然是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你自己呢?你真的關心過她嗎?你知道她有什麽樣的理想,什麽樣的品格嗎?你真的明白那些東西到底有多可貴嗎?你隻想讓她按照你理想的模式去生活,根本就不想讓她做真正的自己!你還好意思跟她動手......”
我的聲音竟然哽咽了起來,急忙停住不再往下說。老孔仰著頭按著鼻孔,用一種奇怪的聲調說道:“我知道,我們倆不是一路人,我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她也不能理解我的,這樁婚事從一開始就錯了。小屠,我現在找不著阿然,她根本不接我的電話,你要是能見到她,替我告訴她,她走的時候留下的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簽好字了,一切按她說的辦......”
我已經顧不上再搭理老孔,慌慌張張地跳上了我的大腳,發動車子直奔麥子那處空房而去。
我知道阿然一定在麥子的空房裏,除此之外她也無處可去,我真的無法想象在她遭遇了這種變故的情況下,剛剛還能在電話裏輕描淡寫、談笑風生地祝福我,每每想到這點,我的心就立刻痛得縮成一團---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啊?
我停好車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樓,連門鈴都顧不上按,就用力地拍起門來。
門打開了,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團.............z紫的眼眶和腫脹烏青的嘴角。
阿然愣愣地站在那兒看著我,我一言不發地闖進屋裏關上門,一把將阿然攔腰抱起,毫不遲疑地向臥室走去。
我伏在阿然身上,用嘴一顆一顆地撕扯著她胸前的紐扣,阿然手腳並用地掙紮反抗著,我不由分說地攥緊了她的手臂,死死地壓住她的兩條腿,她再也動彈不得,漸漸地放棄了徒勞的努力。所有的衣衫被我用嘴一寸一寸地褪去,我忘情地親吻著那溫軟的肌膚上每一道或青或紫的傷痕,每吻一下,心裏就像被刀鋒劃過一樣地痛上一次。
我聽到阿然低低地啜泣聲,縱身上前吻住了她的唇,阿然忘情地回應著我,鹹澀的淚水流進了我的唇齒間。我騰出右手開始解自己的衣服,手機卻忽然在褲子口袋裏震動了起來,我的動作略停了一下,隨即咬了咬牙,迅速地按了關機鍵......
整整兩個小時的翻雲覆雨,從床上到地下,從臥室到客廳,我們氣喘籲籲、大汗淋漓,貪婪而瘋狂地享受著這久違的酣暢,阿然的眼淚從始至終都沒有停過。
終於,我們一起癱軟如泥地倒在客廳的地板上,我不知疲倦地撫摸著阿然身上那些暴力遺留下的痕跡,一遍又一遍,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嗓音嘶啞地開口問了一句:“為什麽不告訴我?”
阿然閉著眼睛躺在那兒,良久,才答非所問地說道:“你該回去了,同同還在等你。”
“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暫時在這兒住幾天,然後就回家,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你別再騙我了行不行?”我憤怒地搖晃著阿然的肩膀,“是老孔找了我,我才知道你出了事。老孔讓我告訴你他已經在離婚協議上簽字了,你結婚就不告訴我,離婚是不是還打算瞞著我?”
阿然睜開眼睛憂傷而堅定地看著我:“那又怎麽樣呢?這些究竟跟你有什麽關係?你好好地結你的婚娶,就算我求你!”
我突然有些泄氣:“阿然,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認真地跟我在一起?”
阿然緩緩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發:“以前或許想過,但現在不會再想,也沒有資格想!離婚怎麽可能那麽容易?那也不過就是生氣的時候隨口說說而已。其實這次的事兒也不能全怪老孔,我對他實在是太冷漠了,等過幾天我心情平靜了,會找他好好談談。我剛才沒騙你,日子總還是要過的,我們都一樣......回家吧,聽話!”
我沉默地看著天花板,過了許久,從地上爬起來,抱起阿然,把她放到臥室的床上蓋好被子,然後自己也鑽了進去。
“讓我再配你一晚,就一晚!”我把頭埋進了阿然的肩窩裏。
長久的沉默之後,我聽到阿然的歎息:“那你必須答應我,明天早上在我醒來之前就離開這兒回家去。如果我醒來的時候看見你還在,你就永遠別再想見到我了!”
我不再說話,伸手熄滅了臥室的燈,在黑暗中擁抱著阿然柔軟的身體,呼吸著她溫熱的鼻息,一絲一毫都不願意錯過。如果可能,我多想把這個夜晚睡成永恒......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的時候,我輕手輕腳地悄悄起床穿好衣服,又輕手輕腳地悄悄出門而去。
我沒有回家,而是開著車在寒冷的街頭漫無目的地四處轉悠,不知道究竟去向何方。天漸漸亮了起來,路上的人和車越來越多,紅燈綠燈亮了又滅,明暗交錯,導輪時而擁堵不堪,時而暢通無阻。路上的每個人都在趕往一個明確的目的地,隻有我一個人僅僅是在機械地開著車,不去哪裏、不幹什麽。我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腦子裏茫然地在想:如果失去了目標,前進這件事是不是也就不再有任何意義呢?
開過了不知道多遠的路,我無意中瞥了一眼車上的電子表,剛好顯示是上午10點---這是我和同同原本應該在民政局裏領證的時間。同同現在在做什麽?這個問題我連想都不敢想,我覺得已經無力再繼續開下去,於是把車停在路邊,鑽進小店裏買了瓶白酒,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一口一口地獨自喝了起來。
一個修車師傅坐在我旁邊不遠的地方,一邊幹活一邊好奇地不住打量著我,過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夥子,咋地?讓女人給傷著了?”
我恍恍惚惚地笑著搖搖頭:“沒有,是我把女人給傷著了?”
“行啊,挺有出息!那還難受個啥勁兒?能讓女人傷著的都是有本事的男人,不像我,結婚沒兩年老婆就跟別的男人跑了。”
我喝了口酒:“師傅,那是您沒嚐過傷別人的滋味兒,我現在真是寧可別人傷了我!”
天又漸漸地黑了,街頭的人潮又一次從我麵前洶湧而過,這一次是奔向回家的方向。修車的師傅也已經收攤走人了,臨走前很好心地勸我想開店兒---傷人也好、被人傷也罷,日子總還得要一樣過下去。
整整一瓶白酒已經一滴都不剩,我卻依然神誌清醒、毫無醉意,原來一個人拚了命地想把自己灌醉時,也是未必能夠如願的。
街上越來越冷,盡管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我還是開始打起了寒戰,我終於意識到在這裏幹坐著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該麵對的總歸還是要麵對,我跳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晃晃悠悠地上了我的車,也顧不得理會酒後駕車的危險,徑直向家的方向開去。
還好一路上並沒有警察來找我麻煩,快到家的時候我開了手機,卻並沒有如我想象得那樣收到太多的短信,同同隻是簡短地發了一個,問我在哪裏。
到了樓下,我又一次抬頭看向窗口,昨晚那溫暖的橘黃色燈光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我惴惴不安地猜想著,同同會不會因為傷透了心,已經趁我不在的時候獨自離開了呢?
上樓用鑰匙開了門,屋裏果然也是黑洞洞的寂靜一團。我一時沒敢開燈,蹲下身子換鞋的時候,先是聽見小A“喵”地叫了一聲,然後黑暗中響起了一個暗啞疲憊的聲音:“屠老師,我一直在等你,我們還去領證嗎?”
我伸手打開了燈,突如其來的光亮襄挾著一片耀眼的白色刺痛了我的雙眼---同同坐在客廳的椅子上,被一襲潔白華美的婚紗所包圍,整張臉卻晦暗呆滯、了無生氣,像一個盛裝卻沒有靈魂的玩偶。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同同,一隻沒來得及換鞋的光腳還踩在地上。
靜坐良久,同同緩緩地抬起手臂,指了指臥室:“衣櫃裏,有我給你買的西服和皮鞋,我趁你睡著的時候量了很多次尺寸,應該適合你的,穿給我看看好嗎?我還從沒見過你穿西服的樣子。”
我沉默而配合地走進了臥室,打開衣櫃,裏麵果然掛著一套質地考究的灰色西裝,還有一件襯衫和一條領帶,櫃子下麵還有一個鞋盒,裏麵是一雙做工精良的黑色皮鞋。我默默地把這些衣物全部換上,果然件件都合身妥帖,讓幾乎從來沒穿過西裝的我沒有感到任何不自在。
衣裝筆挺地走出臥室,同同安靜地坐在那兒打量了我一會兒,最近漸漸地浮起一絲笑意,她站起身,拖著長長的裙擺走過來,幫我整了整領帶,然後拉著我站到了試衣鏡前。
鏡子裏出現了一對華服的俊男美女,看上去如此相稱,很容易讓人想到天作之合這樣的詞語,有那麽一瞬間,我恍惚以為今天真的是自己大喜的日子。
“真好看,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
同同挽著我的臂彎,癡癡地看著鏡子,笑容如花朵般綻放開來,最後竟咯咯笑出了聲音,笑著笑著,眼淚忽然撲簌簌地滾落了滿臉。
“屠老師,你是不是不會跟我結婚啦?”
我轉過身緊緊地將同同抱在懷裏,唯一能夠說出的話隻有“對不起......對不起......”。
同同把臉貼在我的胸口,無聲的落淚變成了小聲的抽噎,最後終於號啕大哭,哭得昏天地暗、肝腸寸斷,小A縮在牆角驚恐地看著我們,像是有千萬把匕首紮在我的心上,我有了世界末日的感覺,我以為永遠都不會再有明天......
然而同同終於還是哭累了,她蜷在沙發上,身體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團,慘白著一塌糊塗的臉,仍然無法止住斷斷續續的抽噎。
“能告訴我為什麽嗎?”同同用已經紅腫不堪的眼睛看向我。
我喪失了一切說謊的勇氣,我隻能誠實地告訴她:“因為我一直愛著另一個女人,愛得很深很深......”
“是阿然?”
我點頭。
“你答應和我結婚,是因為她嫁給了別人?”
我避開同同的目光,用沉默來承認。
“那你當初來找我,答應和我在一起,也隻是為了幫她拿到拍電影的錢?”
我懷著深重到無以複加的愧疚垂下頭去,我期待著同同能夠撲過來打我、咬我、給我耳光,我渴望用這種方式得到解脫。
可是同同什麽也沒有做,隻是淒然地笑了:“其實這些,我早就能猜到八九分,我隻是選擇做了一隻鴕鳥而已。”
我早該知道,同同從來都沒有我以為的那麽傻,她隻是心甘情願地在我麵前裝傻,可這一切又是何苦呢?
同同像是猜到了我心中的想法,用平靜的語氣幽幽地說道:“你愛她,想幫她實現她的夢想,甚至不惜任何手段。可是你知道我也有我的夢想嗎?不是當明星,不是的,那知道我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演電影而編造的謊言。我真正的夢想從很小的時候就播下種子了,那時候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媽媽都會給我講一個童話故事,故事裏麵有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相愛。媽媽說我就是她的公主,將來也會有王子來好好地愛我。我問她什麽是愛情呢?是不是就像你和爸爸那樣?媽媽說是啊,就是那樣的。我覺得愛情可真好啊,因為我最喜歡看爸爸媽媽在一起的樣子。
”可是後來他們離婚了,就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為了什麽我直到現在也說不清楚。是啊,我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隻是很少有人知道這一點,大家都以為我生長在溫暖富有的家庭裏,連你也被我單純快樂的表象蒙蔽了,對不對?其實我隻是很小心地藏起自己的傷口,不願意輕易被人發現,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麽我爸一出國,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跑出來住。爸媽離婚後不久,媽媽又有新家了,我很少能見到她,偶爾和她在一起,我問她愛情真的存在嗎?如果存在,為什麽她和爸爸要分開呢?媽媽很難過,她說愛情不一定都能維持到天長地久,可你一定得相信它真的存在,隻要你坐一個善良快樂的孩子,足夠用心,足夠寬容,就一定能找到它的。
“我一直記著媽媽的話,努力讓自己做一個善良的、快樂的人,我要證實她說的都是真的。後來我遇見了你,你不帥、不溫柔、沒有錢還總是耍酷,可我不知道為什麽就認定你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媽媽說愛情不一定都能天長地久,所以開始的時候我並不奢望結果,我隻希望能實實在在地愛一場就夠了。所以我說什麽也要和你一起拍電影、要四爺寫我們的故事、要把第一次交給你,都是因為我想讓這場愛情留下足夠多的美好回憶。我沒想到後來你回突然答應和我結婚,從那時候起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以為這場愛情真的可以出乎意料地圓滿,所以我開始拚盡全力地朝著那個幸福的終點跑,可惜就差一步之遙,夢還是醒了......
“現在你明白我的夢想是什麽了嗎?我可以不在乎結果、我可以不遺餘力地付出、我每天都告訴自己要用心要寬容,我隻是想用最純粹、最熱烈的方式去好好地愛一次,證明給自己看美好的愛情是真的存在的。可為什麽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你卻告訴我這一切都隻是一場騙局呢?為什麽你在幫別的女孩實現夢想的時候,要去踐踏另外一個女孩的夢想呢?”
我痛苦地弓著身子,再也不敢看同同一眼---直到此時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我是怎樣地傷害了一個女孩內心深處最純潔、最就這麽不靠譜的活著。
美好的東西。同同說的每一句話,掉下的每一滴淚水,都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真心,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它們會如影隨形地纏繞我一生。
哭到快要虛脫的同同枕在我的腿上漸漸地睡了過去,不知道她在夢裏是不是可以暫時忘掉這個殘忍肮髒的世界,忘掉這些深深傷害了她的人。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即便雙腿已經麻得失去了知覺,也生怕一個輕微的動作就將她從夢中驚醒。
牆上的時鍾滴滴答答地走動著,我眼神空洞地注視著前方,生平第一次因為對別人無法彌補的虧欠而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49
第二天上午,我被褲子口袋裏不斷的振動給弄醒,才發現昨夜不知什麽時候自己也偎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我掏出手機,發現竟是阿然的來電,暫時沒有接聽,先輕手輕腳地把同同抱到床上,替她蓋好了被子,然後才走到陽台上給阿然打了回去。
阿然的聲音聽起來很急切,“小屠,剛剛有一個朋友看見櫻子了,她可能正好去他們公司辦事,我這個朋友知道我在找她,就通知了我,你說咱們要不要去?”
我的大腦還很遲鈍,木木地說道:“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阿然沉默了幾秒鍾,就斬釘截鐵地說道:“去!不當麵問問她我死都不能甘心,你現在有事兒嗎?沒事就陪我一起去一趟。”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道:“好吧,你等我!”
回到臥室,看了看還在熟睡的同同,我拿起筆在桌子上留了張字條:“同同,我出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一定等我!”
我飛車趕到阿然的住處,阿然跳上車,鼻子上架了一副寬大的墨鏡,擋住了眼睛上的傷痕。
“你朋友的公司在哪兒?”
“離這兒不遠,你按我說的走,我已經讓我朋友先想辦法穩住櫻子了。”
我在阿然的指引下將車開到了一棟臨街的小樓旁,為避免過早暴露,我們把車停在了稍遠些的地方,然後給阿然的朋友發了個信息,站在樓下的樹蔭中等著櫻子的出現。
沒過多久,櫻子果然從樓裏走了出來,阿然追上前去,喜怒不形於色地向她打招呼:“嗨,櫻子,好久不見!”
櫻子看到阿然立刻愣了一下,本能地想要轉身溜走,卻被隨後跟過來的我攔住了去路。
阿然笑了,“幹嘛一見著我們就想躲呢?連朋友都不認識了嗎?這麽長時間沒見麵,咱們找個地方聊聊怎麽樣?”
“沒什麽好聊的吧……”櫻子低下頭喃喃地說。
“怎麽會呢?我聽說你現在都成名人了,寫了個劇本一炮而紅,我們還想向你討教點兒經驗呢。”
櫻子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豁出去般地抬起頭來看著阿然道:“阿然,這事兒是我對不起你,我承認!別的我也沒太多可說的,事情已然這樣了,你願意打我一頓罵我一頓都隨你,我也想不出別的解決辦法!”
“打你我還嫌髒了我的手!”阿然終於露出了嫌惡的神情,“你是光對不起我嗎?你要是光對不起我一個人我今天都不費這個力氣找你!可是你對不起的人太多了,我實在沒有辦法放過你,要不然我就沒法向別的人交代。你那個劇本,到底是誰寫出來的你自己心裏最清楚不過,四爺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故事,你一聲不吭就把它變成你自己的了,你還不如偷他點兒錢,偷他點兒東西,都比偷這個讓他好受,還有小屠、同同和其他劇組裏的人,人家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什麽回報都不圖,起早貪黑地跟著忙了大半年,你這麽一弄,我們的片子就算白拍了,他們的付出也全都打了水漂了,這筆賬你覺得又該怎麽算?最可惡的是,你騙我們的作品也就罷了,幹嘛還要玩弄老煩的感情?他那麽實心眼兒的一個人,一心一意地對你好,你就算為了要騙我們相信你,也不用非得拉上他做墊背吧?”
櫻子的表情從開始時的木然忽而變成了憤怒:“阿然,你說別的我都認了,但是老煩……我沒你想得那麽處心積慮!你以為我從一開始就是打算騙你們的本子才幫你的嗎?你也不想想,我那時候知道你們能寫出什麽爺爺奶奶的劇本來?我犯得上嗎?就是你和四爺最後把本子拿出來了,我也沒動過這個念頭。可是後來,我們公司忽然宣布要裁人,現有的員工至少要走一半以上,你們這些北京人仗著家底厚,有父母撐腰,你們有沒有工作根本就不在乎,可是我們這些漂在北京的外地人怎麽辦?影視圈裏的工作有多難找你也不是不知道,丟了這份工作你是讓我厚著臉皮回老家去,還是賴在家裏靠老煩養?難道我不知道剽竊可恥嗎?可要不是被逼到這個份兒上了,我何必要做這種事呢?我們這種人有多難你們是不會理解的!開始的時候我也隻是在選題會上把梗概大致說了一下,當成是我自己的創意,唯一的動機就是希望公司覺得我還有點兒能力,不至於開了我,我也沒想到公司會真的對這個故事感興趣,正好又趕上公司以前的禦用編劇嫌錢少撂挑子,公司就讓我自己把劇本寫出來試試看,事情都是一步一步逼到那兒的。我背叛了朋友我承認,可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心要這麽做,也不是為了拿這個去沽名釣譽,我純粹隻是為了生存,你明白嗎?”
阿然冷笑了一聲,“你不會想跟我說,你對老煩還真的是有感情吧?”
“為什麽不會呢?你自己也說了老煩是一心一意待我的,我在北京漂了這麽多年,能找一個一心一意待我的男人不容易,我對老煩是凶了點兒,可不代表我對他就沒動過真感情,否則我也不會在跟他分手之後還一直跟他斷不了來往。我說的什麽跟前男友舊情複燃根本都是騙他的,我隻是在出了這件事之後知道沒法再麵對你們,所以才不得不找借口跟老煩分開,我在背地裏哭過多少次你們誰又看得到?”
阿然的表情在一瞬間軟了下來,但隨即就又恢複了冷漠,“哭也是你自找的!你說再多的理由也沒有用,偷就是偷,你就說這事兒你打算怎麽辦吧?”
櫻子忽然有些不屑地斜睨了阿然一眼,“有什麽可怎麽辦的?已經鬧到這個份兒上了還能怎麽辦?難道你還指望我會自己去昭告天下說這個劇本是我偷來的?大家都在社會上混了這麽久,都別那麽天真了!哦,對了,今天咱們說的這些話你不會給錄下來了吧?要真錄下來了你也可以拿著去告我,不過我估計你還真沒這個心計,也就隻會在網上申申冤……”
櫻子說到一半,像是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急忙住了口。阿然驚訝地看著她:“你怎麽知道我要到網上說這件事?”
“行了,該說的都說差不多了,我也不想再解釋什麽,總之我既然已經走了這步,就索性惡人做到底,你願意怎麽樣我都奉陪!”
趁著我和阿然愣神的空當,櫻子大步走到路邊,迅速地招手叫了輛出租車,鑽進車裏離開了。
我和阿然麵麵相覷,阿然一臉茫然地問我:“她怎麽會知道?她怎麽可能知道?”
我仔細地回憶了一下,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是誰了,你先回家,我現在就找他去!”
二十分鍾後,我出現在老煩的辦公室外,橫眉立目地叫道:“老煩,出來一下!”
老煩抬頭看見是我,趕忙放下手裏的活兒迎了出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什麽,我一把勾住他的脖領子,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把他拎到了空無一人的樓梯間。
“幹嘛呀你!”我鬆手後,老煩氣憤地衝我嚷道,“這兒上著班兒呢,讓領導看見像什麽樣子?”
我二話不說照著老煩的屁股就是一腳,“管你什麽狗屁領導!王八蛋,你為了個女人連哥們兒都賣是不是?”
“我賣你什麽了?”老煩梗著脖子衝我嚷嚷,“你別不講理啊!”
“還嘴硬!”我衝上去又是一腳,“你敢說不是你告訴櫻子我們打算上網揭發她剽竊?這事兒我最近統共就跟你一個人說過,不是你告訴她的還能是誰?”
“要是我說的我就是你大孫子!”老煩跳著腳發誓賭咒,“我這些天跟她連個電話都沒打過,我上哪兒跟她告這個密去?”
“行,老煩,你現在算是長本事了!”我揣著手看著老煩冷笑,“為了女人你說謊說得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甭管是不是你,我他媽早就想揍你一頓了,你瞅瞅你在女人麵前那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兒,什麽下三濫的貨色你都供得跟祖宗似的。你要真是憋得難受我出錢給你叫雞去,要多少有多少,別整天在我們麵前給女的舔腳丫子玩兒,你不嫌惡心我們還嫌惡心呢!我現在出去真不敢說你是我兄弟,丟人,知道嗎?”
“你閉嘴!!!”老煩忽然大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嚎啕大哭起來,“你他媽算個狗屁的兄弟啊!就知道擠兌我,你關心過我心裏都是怎麽想的嗎?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對女的好就是為了下半身那點兒事兒?我是想正正經經地有個家,你明白嗎?你看著我天天上班下班人模狗樣的,其實我過的什麽日子隻有我自己心裏知道,那就是兩眼一抹黑地混吃等死呢,根本不知道未來在哪兒,希望在哪兒。我想成個家怎麽了?想成個家有錯兒嗎?有家,就有方向了……”
老煩的話像一記重錘敲在我的心上,我愣愣地站在那兒,看著老煩深埋著頭悲傷哭泣的樣子,我從來沒有真正看得起他過,我總是拿他取笑,拿他開心,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其實他活得遠比我明白得多!
我無力再去質問老煩任何事情,獨自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地下了樓……
我以最快的速度開車回家,希望同同還在睡夢中,至少還在等我。雖然我不知道還能跟同同說些什麽,但我真的想再多陪她待一會兒,哪怕再多一分鍾也好。
可是當我到家的時候,迎接我的隻有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那些同同一樣一樣親手添置的小物件統統消失了蹤影,就連小A也不見了,整個屋子徹底恢複了同同搬來之前的原貌,我卻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家原來蒼白空洞到了嚇人的地步。
桌子上放著一個小紙包,我有些激動地走過去,以為同同至少會給我留下隻言片語。打開紙包,裏麵卻隻有同同替阿然當下的那隻翡翠鐲子,除此之外,連一個字都沒有。
我握著那隻鐲子坐了很久很久,像是觸碰著一個女孩子最後的尊嚴與驕傲,我喪失了一切的意識和思維,連天黑下來都絲毫沒有感覺……
50
我的生活恢複了一年前的原樣,睡覺、打遊戲、吃方便麵,喝自來水……這樣的生活我曾經過了很多很多年,可是現在仿佛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我不斷地出現幻覺——打遊戲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蹦蹦跳跳的腳步聲,睡覺的時候,我感到有溫軟的小手搭在我的肩頭,吃飯的時候,我看到光禿禿的筷子上開出無數漂亮的花朵……我總在這些幻覺消失的時候,恍恍惚惚地呆坐良久,搞不清什麽對於我才更真實一點。
四爺打來電話,“怎麽樣,新婚生活還愉快否?”
長時間的沉默。
我說:“四爺,還記得我曾經問過你,愛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明白了什麽是愛,也明白了什麽是被愛,可是一個人明白了這些,是不是就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樣子?”
依然是沉默。
四爺說:“你在哭嗎?”
是的,我又哭了,我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流盡了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流過的淚水——愛情,原來就是讓人流淚的東西!
51
25號上午,我打開電腦上網了,這是麥子跟我和阿然約好要啟動網絡炒作計劃的日子,按照約定,阿然應該已經在各大論壇上發了帖子,就等著我們這些幫手一擁而上去頂帖、灌水、煽風點火。
可是我翻遍了所有計劃發帖的論壇,到處是一片安靜祥和的景象,用百度搜了又搜,也沒找到任何跟這件事有關的帖子。
我給阿然打了電話,阿然的語氣異常平靜,“來找我吧,有話跟你說!”
“在麥子家?”
“不,我現在就在你家樓頂的天台上,我們拍完最後一個鏡頭的地方!”
我匆匆地跑上樓頂,阿然背對著我坐在地上,一頭長發在風中淩亂地飄揚。
我走到阿然身邊坐了下來:“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帖子為什麽沒發呢?”
阿然凝視著遠方,答非所問地說:“你知道向櫻子泄密的人是誰嗎?”
“我覺得是老煩,但是他不承認!”
“確實不是他!”阿然搖搖頭,“是麥子!”
“什麽?”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他給咱們出的主意嗎?為什麽他還要這麽做?”
“要不是碰巧在他手機上看到了他和櫻子的短信,我也不能相信,麥子其實是在兩頭煽動是非,就為了把整件事情炒大,他再跳出來扮演知情人和協調者的角色,借此來提高自己在圈子裏的聲望。他表麵上支持咱們,其實背地裏早就教櫻子和櫻子的公司準備好了一整套應對的說辭,真的鬧起來,到最後咱們隻會淪為公眾眼裏借別人的電影炒作自己的小人,麥子跳出來也不會是向著咱們說話的,他在咱們身上能撈到什麽好處呢?可櫻子的公司就不一樣了,麥子將來會有很多事情需要找一個有實力的公司合作,把咱們煽動起來鬧事然後再擺咱們一道,幫櫻子的公司提高知名度,這就是麥子拿來討好他們的禮物!”
我坐在風中默然無語,心裏充滿了無限的悲涼。許久之後,我才問道:“那難道就這麽算了嗎?”
阿然說:“是啊,我也這麽問過自己:難道就這麽算了嘛?可是我忽然想起,我最開始拍電影的初衷是為了什麽呢?我以為電影就是能帶給人們快樂和享受的無比單純的東西,卻不知道在電影背後潛伏著這麽多肮髒的人和事,卷到這灘汙穢裏麵並不是我的目的本身啊!我已經做了我想做的事情,也應該知足了,至於其他的,不如想開點兒吧,就算天翻地覆地鬧上一通,最後又能怎麽樣呢?”
我點點頭:“你真的能放下就好!”
“對了,同同還好嗎?我忘了祝她新婚快樂了!”
我無聲地笑了笑:“有樣東西,是她讓我交給你的。”
我從口袋裏掏出那隻鐲子遞給阿然,阿然詫異地接了過去,一臉的迷惑。
“為什麽會在同同那裏?”
我向阿然講了同同自己拿錢當下鐲子的事情,也包括我對同同最終的背棄和同同的毅然離去。
“她留下這個鐲子,意思就讓我把它還給你,看來這筆錢她也是不打算要回來了。”
“可是我一定要還的,不僅僅是這兩萬!”阿然摩挲著那隻鐲子,眼裏慢慢地泛起了一層淚光,“我現在真的很慶幸自己做出了放棄報複的決定,我們有什麽資格去報複別人呢?說到底,我們跟他們又有什麽不同?從一開始,我們就在自私地利用別人的感情,我以為這算不了什麽,可是等我感到後悔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收不住了。後來我又天真地以為把你倆真的撮合到一起就能減輕我的罪孽感,可看來老天爺都不肯給我這個機會,它是打定主意要讓我內疚一輩子啊!如果不是老孔剛好在那天晚上去找你,你們也就……”
“可就是我們真的結了婚,你覺得對同同就算公平的嗎?”我打斷了阿然的話。
阿然有些沮喪地點了點頭:“是啊,其實我不懂感情,從來都是這樣!”
“你和老孔現在……”我試探地問道。
“已經離了!”阿然望著天空裝作滿不在乎地笑笑,“他動手之後我們就隻有這條路可走了,那天你找我的時候,我怕你跟同同悔婚,就沒對你說實話,沒想到還是沒能補救什麽。離婚手續挺簡單的,跟結婚手續差不多,沒想到都三十歲的人了,還學人家80後趕了個時髦,玩兒了一把閃婚閃離,嗬嗬。”
“那以後呢?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暫時還沒想過!不過肯定得去想辦法掙點兒錢,欠同同的感情債是還不上了,錢是說什麽也要還的,不管她需不需要。”
我轉過頭認真地看著阿然的側臉,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那天老煩跟我說了一句話,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的,可是我覺得很有道理。他說:有家,就有方向了……阿然,你想有個家嗎?”
阿然看了我很久,終於把她的手從我的手心中抽了出去,同時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並不是一個適合婚姻的人。我希望擁有最精彩的人生,但感情這種東西卻好像從來沒在我心中占據過太重要的位置,我說了,我真的不怎麽懂感情。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太過冷漠,所以不要寄托任何希望在我身上,有些東西我是永遠都給不起的。”
我點了根煙,衝著阿然笑了:“曾經我也像你這麽想,可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阿然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同同什麽時候走?”
“過完新年就很快要走了吧!”
“我想送送她!”阿然邊說邊站了起來,“我們先去找趟四爺吧,電影的事兒我得當麵跟他解釋清楚,他打我罵我都由他了!”
四爺裝修一新的家裏,四爺坐在我們對麵聽阿然敘述了整個事情後,原本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漸漸地舒展開來,最後竟然嗬嗬地笑了。
“你們猜怎麽著?昨天我和晨晨去電影院過平安夜,看的就是這個《虐貓》。本來沒打算看這個,結果在電影院看見海報,心說怎麽這個電影也是跟虐貓有關的?那就看看吧!看完發現故事跟咱們的一模一樣,我就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了。我跟晨晨都怕你們知道了受不了,說好了先盡量瞞著你們,讓你們好好過這個新年再說。沒想到你們早就知道了,也在瞞著我,這可真有點兒像是歐亨利的小說!”
看著四爺滿不在乎的樣子,阿然有些擔憂地問道:“你不難受嗎?自己寫的東西讓別人竊為己有,我知道這是搞創作的人最忌諱的事兒,就是怕你受不了才一直瞞著沒說的。你要是心裏難受就說出來,罵我一頓也行,千萬別憋著。”
“罵你幹嘛?本子又不是你偷的!要說難受肯定是有點兒,但不至於那麽想不開。說出來不怕你生氣,本來當初弄這個本子的時候也是有一搭無一搭的,根本沒當什麽正經事兒,不就為了跟小屠那兒蹭房子住麽!其實換個角度想想我還挺高興的,就胡亂編了個故事,結果還挺有市場,還值得別人偷一偷,雖說什麽實際的好處和名聲都沒落到我頭上,但是我總算知道了自己還是有點兒價值的,還不至於那麽一無是處,這就行了!日子還長著呢,隻要這個東西還長在我肩膀上,能偷我一個故事,不能偷我一輩子吧?”四爺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阿然這才鬆了口氣:“那你也同意讓這個事情這麽過去了?”
“同意,舉雙手讚成!糾纏在已經既成事實的過去有什麽意思呢?其實我們真正享受的不都是那個過程而不是結果嘛!說我是狗熊掰棒子也好,活得太不現實也好,但是能讓我興奮的永遠都是怎麽把新的創意和想法變成實體,而不是已經創作出了的東西會給我帶來怎樣的回報。”四爺舉起右手,開始習慣性地拔胡子,“我最近就有一個特別牛×的新想法,我想以安全套為主題寫一部小說,這應該是從來沒人嚐試過的題材吧?”
我佩服地點點頭:“你果然說到做到,又回到誨淫誨盜的老路上了!”
“那可就錯了,我會把它寫成一部幹淨得不能再幹淨的小說!這個我已經想好了,去他媽的思想、去他媽的內涵,就是要讓它輕鬆愉快搞笑。對了,我還給女主角想了一個有趣的名字,叫大貓兒,你們覺得這個名字怎麽樣?特讓人印象深刻吧?”
阿然若有所思地盯著四爺看了半天:“我能問問你為什麽總是喜歡拔自己的胡子嗎?”
“這個嘛……”四爺低下頭用欣賞的目光看了看兩個手指間捏著的一根胡須,“每當我拔下一根胡子的時候,那種輕微的痛楚和破囊而出的酣暢能夠激發出無限的靈感。可惜你不長胡子,不過可以試試拔腿毛,保證你能出好作品!”
一滴鬥大的汗珠從阿然的額上滴下來:“四爺,我謝謝您了!”
我再次出現在老煩辦公室門口的時候,老煩隻是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裝作不認識一樣繼續忙自己的。
我徑直走進去敲了敲他的桌子:“嘿,這位同誌,對待來訪群眾怎麽能這個態度?”
老煩扭頭看了看周圍的同事,無奈地站起身跟著我出了屋子。
“你還有完沒完?能不能別在上班時間過來搗亂?”
“喲喲喲,整的跟真事兒似的,別跟我這兒裝假正經啊!”
“不是,你到底想怎麽著啊?”老煩暴跳了起來。
“不想怎麽著,知道冤枉你啦,來給您老人家陪個不是,作為補償,既然你丟了櫻子這麽個媽,我琢磨著再努力給你介紹一後媽……”
“去你大爺的!”老煩終於繃不住樂了,那種被我貶損之後神清氣爽的表情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52
2007年12月31號的晚上,我獨自一個人坐在自家陽台上,聽著周圍鄰居家電視裏熱鬧的晚會聲,拿起手機給同同撥了個電話。
“同同,新年了,想再看看你可以嗎?明天早上9點,我在××商廈正門等著你!”
同同說:“好!”
2008年1月1日上午9點整,同同如約出現在××商廈正門,卻並沒有找到我的蹤影。
商廈大樓上掛的超大屏幕忽然亮了起來,上麵打出了一排大字:謹以此片,獻給最可愛的同同公主。
樓頂上,我正在用高倍望遠鏡注視著同同的反應,看見她仰起頭望著屏幕,訝異地張開了嘴。在我旁邊,依次站著阿然、四爺、老煩、寬哥,還有所有在劇組工作過的孩子們,小毛和他的樂隊站在樓頂的另一側,撥響了吉他的第一個音符。
“說忘記,卻時常想起,你給的美麗,刺痛我心底……不如就這樣,掩藏起悲傷,陪君醉笑三千場……”
大屏幕上的畫麵隨著音樂不停地變幻著,全是同同或明媚或憂傷的美麗的臉——那都是同同在電影裏出演過的鏡頭,阿然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把它們精心地剪輯到了一起。
透過望遠鏡,我看到同同流滿淚水的臉上,漸漸地綻開了最燦爛的笑顏。她把頭仰得更高些,終於看到了我們所在的地方,我們一個接一個地鬆開手,放飛了手裏五顏六色的氫氣球。每個氣球上都寫了一個大大的字:“同、同、我、們、永、遠、愛、你”。
同同努力地昂起頭,看那些氣球飄散在天際,孩子般甜甜地笑著。大家依次從望遠鏡裏看向她,奮力地衝她揮著手,都希望她在這一刻能感到開心,那就足矣……
偷偷溜進大廈控製室裏方片的男孩慌慌張張地跑上樓頂,衝我們招手道:“保安發現了,快跑!”
我們聽到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正朝樓頂上湧來,於是一起撒腿跑向另一個出口,萬馬奔騰般朝下麵衝去。跑到樓下,我拉起同同的手一起奔向路邊,劇組的燈光師正開著我的大腳在那裏等我們。
所有的人都身手敏捷地翻身躍進了車鬥,車子迅速啟動,把氣喘籲籲追出大廈的保安們遠遠地甩在了後麵。
大腳載著我們,耀武揚威般在街上縱橫馳騁,陽光撒在每個人身上,小毛又一次撥動了琴弦,所有的人都在這熟悉的旋律中扯著嗓子高歌起來:
“……你說這不靠譜的生活是一種墮落,你看不見我已經堅持到不知所措,如果成長是現實汙濁匯聚成河,寧願蒙上雙眼就這麽不靠譜地活……”
是的,我們都是蹩腳的Loser,是如此不靠譜的一群人。我們在追逐夢想的路上跌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但隻要還有一絲力氣能夠掙紮著爬起來,我們就仍然會對這個現實世界中庸俗麻木的一切用最後的力量高喊出:“GO-TO-HELL!!!”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