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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雲:手機

(2011-03-29 08:41:55) 下一個
  第一章 呂桂花—— 另一個人說
  鎮上看電話的老牛,1968年和嚴守一他爹一塊賣過蔥。
  賣蔥之前,嚴守一他爹不愛說話。村裏老陽高,日子顯得長,一天下來,老嚴說不了十句話。十句話中,不得不說的占六句,大到家裏蓋一座房子,小到家裏添一隻尿盆,老嚴讚成,是“弄”,不讚成,是“弄個球”;另四句是感歎詞,不管是高興或是憤怒,都是“我靠”。賣蔥之後,老嚴開始說話了。賣了半年蔥,老嚴能完整說下一個故事。嚴守一記得,那時他爹常講的故事有兩個,一個是吃丸子,一個是吃粘糕。
  一個人,臘月,到集上賣門神,旁邊是一賣炸綠豆麵丸子的。他買了四斤,人熟,給了他六斤。他一個一個撿著吃,不知不覺吃完了。一站起來,“咕咚”,倒了。
  一個人,收麥時節,家裏的牛丟了,出門找了兩天沒找著,餓著肚子回到村頭,碰到一賣粘糕的,認識,“大哥,先賒我五斤。”吃完回到家,“娘,我要喝水。”“咕咚”,倒了。
  當時嚴守一覺得不好笑,四十歲再想起來,每次都笑了。一開始嚴守一覺得他爹賣蔥,見的人多,話是跟人學的;後來才知道,教會老嚴說話的隻有一個人,就是老牛。晚間全家蹲在灶間吃飯,吃著吃著,他爹“噗嗤”笑了,搖著頭說:
  “這個老牛。”
  嚴守一就知道他爹人在吃飯,心又隨老牛賣蔥去了。那時嚴守一覺得,世上最有趣的事情,好不過賣蔥。
  1968年冬至那天,老牛和老嚴從二百裏外的長治煤礦賣蔥回來,路過嚴家莊,老牛到嚴守一家坐了坐。沒見老牛之前,嚴守一想著老牛一定是個大個兒,大嘴,聲如洪鍾;見到才知道,個頭比桌子高不了多少,雷公嘴,說起話來娘娘腔。過去老聽說老牛,一下見到,本該嚴守一發怵,沒想到老牛倒對十一歲的嚴守一羞澀地一笑,摘下火車頭棉帽,用帽耳朵去擦頭上冒的熱氣。老嚴招呼老牛進屋喝水,嚴守一也跟了進去,倒是老嚴朝嚴守一肚子上踹了一腳:
  “身上腥,滾!”
  接著兩人在屋裏喝水,也沒聽老牛說什麽。偶爾說話,也是說路上打尖吃了幾頓飯,毛驢喂了多少料。接著全是“呼嚕”“呼嚕”的喝水聲。老牛趕著毛驢車走後,老嚴對全家說:
  “能說,今天沒說。”
  年關之前,臘月二十三,嚴守一他爹提著一根豬腿到牛家莊看老牛,順便結一年的蔥帳。上午去時一臉笑,黃昏回來,一臉鐵青,蹲在門框上“吧嗒”“吧嗒”抽旱煙。一直抽到三星偏西,站起身,用煙鍋“梆梆”地敲自己的頭:
  “我要再賣蔥,我就不是人!”
  嚴守一他娘死得早,1960年被餓死了。第二天嚴守一聽他奶說,老嚴和老牛在分蔥帳時,起了糾紛。從此嚴守一他爹與蔥和老牛告別,又開始悶著頭不說話。嚴守一有一個姨夫叫老黃,在黃家莊開了一個染坊。第二年春天,老黃找老嚴去各村收布,老嚴搖頭:
  “布好收,我不會吆喝呀。”
  老黃:
  “就一句:黃家莊的染坊來了!”
  老嚴搖搖頭,沒去。
  1989年春天,嚴守一他爹得了腦血栓。人開始癡呆,身子左半邊不會動彈。與別人不同的是,別人得了腦血栓不會說話,老嚴得了腦血栓,倒結結巴巴能連成句子;別人得了腦血栓失去記憶,老嚴一輩子經過的事比當時記得都清楚。年底,嚴守一從北京回山西老家過年,圍著一個火盆,半癱的老嚴西向坐,嚴守一北向坐,不知怎麽,說起老牛,1968年共同賣蔥,因為分帳翻了臉。老嚴抬起沒癱的右胳膊,抖著上邊的右手,斷斷續續吃力地表達:
  “他記花帳!”
  “哪哪兒都有縫,縫裏都掉渣!”
  嚴守一:
  “是好朋友,就不該合夥做生意。”
  老嚴:
  “花帳我能忍。臘月二十三,算了一天帳,到了黃昏,我拿錢往外走,出了門,突然想起過了年啥時去發蔥,又回到院裏,聽到老牛在屋裏對他老婆說,老嚴是個傻逼。”
  “不為錢,就為這一句話。”
  接著潸然淚下:
  “一輩子沒說得來的,就一個說得來的,還說我是傻逼!”
  指指自己胸口:
  “爹這一輩子,這兒有些發悶。”
  1995年夏天,嚴守一他爹又中了一次風,嘴開始向右歪,傾斜著流涎水。一直到死,再沒說過一句話。
  與老嚴分手之後,老牛也不再賣蔥。1969年,鎮上裝了第一部搖把電話,老牛便去鎮上郵政所看電話。當時想看電話的有二十多人。郵政所長叫尚學文,理著分頭,把二十多人叫到一起:
  “看電話,就得嗓門大,你們每人吆喝一聲我聽聽。”
  二十多個人一個一個吆喝,最後數老牛吆喝的聲大。別看娘娘腔,郵政所對麵百貨樓窗戶上的玻璃都讓他喊炸了。不但聲大,而且喊的時間長,尚學文點燃一支煙,煙抽完,老牛的一聲喊還沒倒氣呢。尚學文止住老牛:
  “行了,比驢叫都長!”
  1996年,嚴守一成了電視台清談節目《有一說一》的主持人。當他在電視鏡頭前成為名人後,全國人民都理解,惟獨嚴家莊的人不理解:
  “我靠,他爹一天說不了十句話,他倒天天把說話當飯吃了。”
  1968年,嚴守一的好朋友叫張小柱。嚴守一屬雞,那年十一歲,張小柱屬猴,那年十二歲。張小柱的頭長得像個歪把南瓜,胳膊腿細,像麻杆;由於頭重,每天像碾盤一樣偏壓在肩膀上;右眼玻璃花,看東西要先揉左眼。張小柱他娘有些傻,張小柱他爹在二百裏外的長治煤礦挖煤,張小柱在嚴家莊算±涯锛搖Q鮮匾幻荒錚?判≈?鍔擔?餃順R黃鴇呈榘?涎А?968年,張小柱他爹從二百裏外的三礦給張小柱帶來一盞廢礦燈,夜裏裝上廢電池,明亮的礦燈能照二裏遠。村裏的天空黑得濃,黑得厚,兩人常端著礦燈,站在村後的山坡上往天上寫字。張小柱愛寫的字是:
  娘,你不傻
  嚴守一愛寫的字是:
  娘,你在哪兒
  兩行字,能在漆黑的天幕上停留五分鍾。
  嚴家莊的學校設在村裏過去的牛屋。老師叫孟慶瑞。陰曆八月十五那天,孟慶瑞要去鎮上趕集,反鎖上教室門,讓學生在牛屋背書。嚴守一、張小柱、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幾個人從牛屋後牆掏糞的窟窿裏爬出來,脫下鞋,掖到腰裏,蹚過河到山後的坡地裏偷西瓜。村裏看瓜的叫老劉,耳朵有些背。嚴守一等人一開始想偷瓜,等爬到看瓜的窩棚後往裏看,老劉包了一鍋蓋餃子,正往鐵鍋的滾水裏下,又決定偷餃子。嚴守一、蔣長根到地裏做偷瓜狀,老劉從窩棚裏衝出來追趕,這邊張小柱、陸國慶、杜鐵環把一鍋餃子用笊籬撈出,空空水,傾到褂子裏兜起,跑到山坡後,等待嚴守一和蔣長根到來,一塊吃餃子。餃子別人吃上了,嚴守一沒吃上。老劉沒追上蔣長根,追上了嚴守一。下午孟慶瑞審案,沒等孟慶瑞用裁衣服的竹尺打嚴守一的手心,嚴守一就把張小柱、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四人招了出來。黃昏別人放學了,嚴守一幾個人還貼著牛屋牆跟站著。陰曆八月十五,月亮爬上來很圓。孟慶瑞吃著一塊從集上買來的月餅說:
  “吃過餃子,能扛,站到明天早上吧,接著上學。”
  從此嚴守一在學校抬不起頭。抬不起頭不是因為偷餃子,而是因為他把同伴招了。最恨嚴守一的是張小柱:
  “他把別人招了沒啥,我是他好朋友,他怎麽能招我呢?”
  從此兩人不說話。
  半年之後,張小柱被他爹接到了二百裏外的三礦。因為他的傻娘被他爹接走了,讓他去照看他娘。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張小柱來找嚴守一,把過去兩人照天的礦燈送給了他。第二天一早,嚴守一去送張小柱,張小柱正扒著姥娘家的門褡在哭。他姥娘也哭了。他爹提著包袱,在旁邊站著。最後還是他姥娘將張小柱扒門褡的手掰開,讓他隨他爹上了路。
  三個月之後,嚴守一在世界上收到了第一封來信。信是張小柱從長治三礦寫來的。鎮上的郵遞員在村裏轉了三圈,沒找到“嚴守一”。最後還是看瓜的老劉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麽雞巴嚴守一,就是偷瓜的白石頭!”
  信封上紅字印著“長治三礦”。裏邊的信瓤的頂頭上也印著“長治三礦”。信的內容很短,就是問一問,送給嚴守一的礦燈還亮不亮了。
  嚴守一給張小柱寫了一封回信。信寫好,找他爹要八分郵票錢。他爹剛與賣蔥的老牛翻臉,正在氣頭上,兜頭給了嚴守一一巴掌:
  “說句話還要錢,我靠!”
  這封信沒有發出去。
  1969年,二十歲的呂桂花嫁到了嚴家莊。嚴守一馬上嗅出她身上的味道和別人不一樣。別的新媳婦身上的味道她也有,但另外又多出一種。這種味道類似熟透的麥杏,有些膩,又有些發甜,離她一近眼就發粘,想困。1969年,因為呂桂花的到來,嚴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了。
  1969年,呂桂花在方圓幾十裏是個名人。出名是因為她在出嫁之前,跟鎮上管廣播的小鄭睡過覺,小鄭已經有了老婆。1969年,村裏家家戶戶都安著小喇叭,每天早上六點,開始播《東方紅》,接著播毛主席語錄。小鄭管著全鎮千家萬戶的小喇叭,夜裏就睡在廣播站。小鄭除了會管廣播,還會唱戲。是唱戲,把呂桂花引到了廣播室。這天早上六點,小鄭一時疏忽,將擴大器的開關扳錯了,小喇叭裏沒有唱《東方紅》,也沒讓毛主席說什麽,小喇叭裏傳出男女在床上的喘息和尖叫聲。千家萬戶,都聽得比過去有趣。但第二天管廣播的就不再是小鄭,換成了小嶽。小喇叭裏又開始播《東方紅》和毛主席語錄。他倆,小鄭和呂桂花,從此再沒見過麵。
  三個月後,呂桂花嫁給了嚴家莊的牛三斤。牛三斤和張小柱的爹一起,在二百裏外的長治三礦挖煤。聽說呂桂花要嫁過來,全村人都反對。連不大說話的嚴守一他爹,都氣得漲紅了臉,朝門框上啐了一口濃痰:
  “我靠,那是破鞋!”
  但牛三斤自見了呂桂花一麵,死活要娶,對自己爹說:
  “還是新鞋。”
  “就當是自行車,被人借走騎了一遭,又還回來了。”
  娶親那天,嚴守一沒見著呂桂花,跟他爹到鎮上賣豬去了。第二天清早去上學,在村頭碰到牛三斤用自行車載著呂桂花,到鎮上買燈罩。遠遠望去,呂桂花穿一件紅燈芯絨上衣,並無出奇之處,等到走近,嚴守一馬上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接著又發現她的眼睛也與人不同,眼是細眼,像小羊,半睜半閉,老蒙著,但偶爾睜開,無意中看了嚴守一一眼,十二歲的嚴守一,魂兒就被她勾了去。二十多年後,嚴守一在廬山碰到另外一個女人,長的也是這種眼。這時他發現,凡是長這種眼的女人,魅力還不光在眼;白天在眼,夜裏還有別的。這時他體味出一個詞叫“尤物”,萬人之中也遇不到幾個。令嚴守一不解的是,這樣一個尤物,當年怎麽會降生到偏僻的晉南山村呢?
  結婚十天之後,牛三斤又去二百裏外的三礦挖煤。晚上,嚴守一、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一幹人便到呂桂花的新房去玩。過去在打穀場玩的賣蔥的遊戲,馬上像剩飯一樣變餿了。一開始雙方不熟,嚴守一等人便趴在牛三斤家的牆頭上,偷偷看窗戶上的燈光。油燈加上燈罩,窗戶紙比別人家亮多了。牛三斤家的房後,是一個蘆葦坑。眾人又在蘆葦塘裏搭起人梯,開始舔破窗戶紙往屋裏看。明亮的油燈下,呂桂花天天轉著身子,在學過去廣播站的小鄭唱戲。最愛唱的一出是《白毛女》。這天,她唱著唱著,停下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大家以為她咽下了肚,誰知她猛地一轉頭,將水噴向了後窗戶。外麵兩架人梯便滾翻在蘆葦坑裏。孩子們跳過院牆,湧到屋裏,將呂桂花摁到床上胳肢。呂桂花兩腿蹬向天,笑得岔了腰。大家熟了。但嚴守一的臉上,被蘆葦劃出兩道血口子。因為自偷餃子招供,嚴守一一直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搭人梯時,他總被陸國慶摁到屁股底下。
  “喲,都出血了!”
  正是因為臉被劃破,呂桂花將嚴守一拉到懷裏,就著油燈,往他臉上搽紫藥水。呂桂花一起一伏的胸,身上散發出的味道,將嚴守一熏得差點暈了過去。嚴守一被熏暈的樣子,引起了眾人的不滿。陸國慶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姥姥!”
  呂桂花嫁過來是陰曆九月二十六,牛三斤十月初六返回三礦。十一月初七那天,呂桂花突然想給牛三斤打一個電話。這時鎮上裝電話已有一個月。嚴守一等人,也和呂桂花熟到可以看乳罩的程度。燈下人影裏,呂桂花與眾人商議:
  “你們誰到鎮上打過電話?跟我到鎮上郵局去一趟。”
  眾人紛紛跳著腳:
  “我去,我去!”
  陸國慶用手止住眾人:
  “還是我去,這裏就我打過電話。”
  呂桂花當時正在洗臉,她從臉盆上仰起臉,臉上的水珠一道道往下淌:
  “電話怎麽打?”
  陸國慶脫下一隻鞋捂到自己臉上:
  “三斤哥嗎?我是陸國慶。吃飯了嗎?吃的是糊糊還是麵條?”
  眾人笑了。蔣長根卻不服氣:
  “話誰不會說,你會搖電話嗎?”
  陸國慶做出搖轆轤的樣子:
  “就這麽搖,跟搖水車一樣,越搖勁越大。”
  關鍵時候,嚴守一站了出來。上次嚴守一臉上受傷,呂桂花給他搽紫藥水,使他在眾人麵前的地位有所提高,雖然還不能完全抹平偷餃子招供的痕跡,但可以偶爾抬一下頭。這個偶爾,現在就用到了關鍵時候:
  “陸國慶沒打過電話,前天他還問我電話長得什麽樣。”
  陸國慶一鞋底摔到嚴守一頭上:
  “我沒打過電話,你打過電話?”
  嚴守一被鞋底摔得頭冒金星,也不由火了,一頭將陸國慶頂倒在門框上:
  “我也沒打過電話,但我認識看電話的老牛。”
  陸國慶在門框上擦著嘴角的血,陌生地看著嚴守一:
  “認識老牛有什麽了不起?”
  嚴守一:
  “我不會搖電話,老牛會幫我搖。”
  杜鐵環這時站到了陸國慶一邊,指著嚴守一:
  “你話都說不利索,要是打不通,不是誤了大事?”
  嚴守一摘下自己的帽子,摔到杜鐵環麵前:
  “要是打不通,我就一個人跑到三礦!”
  又拉開架勢要與杜鐵環打架。這時呂桂花臉已洗完,在用雙手編辮子。她環視眾人一圈,最後看定嚴守一:
  “白石頭,明兒早上吧。”
  因為呂桂花,嚴守一1969年打上了電話。三十年後嚴守一計算,如果沒有呂桂花,他在世界上打電話起碼要推遲十年。如果是一個民族,早十年和晚十年用上電話,國民經濟的發展速度會非常不一樣啊。
  1969年,嚴守一的嗓子開始變聲。過去嗓子像小公雞,現在突然有些老年的沙啞。嚴守一是用這種沙啞的嗓子,爭取到了打電話的機會。但像上次偷餃子招供一樣,他又把所有的同夥都得罪了。而且得罪得有些苦衷。陸國慶他們以為嚴守一用羊角把自行車載著呂桂花到鎮上打電話,是為了單獨跟呂桂花呆在一起,其實嚴守一並不全是為了這個。兩個月前張小柱來過信,他沒錢寄回信,也想借呂桂花給牛三斤打電話,讓牛三斤給張小柱捎個話兒,他留給嚴守一的廢礦燈不亮了,廢電池沒電了,無法往天上寫字了,他想告訴張小柱,能不能等牛三斤回來的時候,再給他捎回來一塊廢電池。但這話既不能告訴呂桂花,也不能告訴陸國慶他們。陸國慶他們,一舉一得他們都急了,一舉兩得他們還不瘋了?
  比這更困難的是,這一切還不能讓嚴守一他爹知道。上次因為給張小柱寄回信,嚴守一就挨了他爹一巴掌,現在讓牛三斤給張小柱帶口信,等於舊事重提;同時,連陸國慶他們知道的去鎮上郵局打電話,也不能讓他爹知道。因為打電話的是呂桂花,鎮上看電話的是老牛,這兩個人他爹在世界上都反對。三件事知道一件事,三個人知道一個人,嚴守一都得挨打。
  感謝上帝,這幾天安排老嚴得了傷寒,躺在家裏打擺子。前晌蓋三床被子還冷,後晌渾身出汗,濕透了三床被子。從呂桂花家回來,嚴守一站在爹的床頭,先是皺著眉嘬牙花子,後是啞著嗓子說:
  “爹,冷嗎?我給你去燒塊磚。”
  “爹,熱嗎?我給你舀瓢涼水喝。”
  說著說著動了真情:
  “我有點想俺娘了。”
  最後看著奶:
  “不能讓俺爹這麽幹挺著。”
  爹和奶都抬起眼睛看嚴守一。嚴守一:
  “我明兒一早到鎮上給俺爹抓藥去!”
  爹哆嗦著閉上眼睛不說話。奶:
  “俺石頭長大了。”
  不容易。
  鎮上看電話的老牛,和賣蔥的老牛成了兩個人。老牛賣蔥時,嚴守一記得他很和藹,現在架子很大。1968年是娘們腔,1969年成了爺們。職業的轉換,原來也能變嗓。從嚴家莊到五裏鎮,有四十裏山路。走到半路,天上飄起了碎雪。路上羊角把自行車老掉鏈子。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五裏鎮,又逢大集。嚴守一扛著自行車,呂桂花抱著小包袱,擠到郵電局小樓前,嚴守一發現自己擠掉一隻鞋。這時雪停了,回頭在爛泥中找回鞋,再趕到郵局,正趕上老牛下班。
  “下班了,下班了,下午再打!”
  電話室的牆上,拴著兩捆堿性電池。老牛正在把搖把電話,往一個木頭匣子裏裝。接著又在木頭匣子上加了一把大鎖。因為逢集,屋裏擠滿打電話的人。嚴守一滿頭大汗,從人縫裏鑽到老牛麵前:
  “牛大爺,俺騎車跑了四十裏。”
  老牛:
  “你跑四百裏,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電話累了一上午,也該歇歇了。”
  嚴守一:
  “大爺,俺爹是嚴家莊的老嚴,過去和你一塊賣過蔥。”
  老牛定睛看嚴守一。嚴守一沙啞著嗓子:
  “去年冬至,你到俺家喝過水。”
  老牛看嚴守一,從屁股蛋上摘下一串鑰匙,欲開電話匣子上的大鎖。突然又停住:
  “那也不成,我得聽尚所長的。一到下班,親爹也不能打電話!”
  這時呂桂花抱著小包袱擠上前:
  “大爺,下午啥時候呀?”
  老牛又定睛看呂桂花,看著看著笑了:
  “回家吃個饃,喝碗湯,也就一袋煙工夫。”
  呂桂花這句問話,把嚴守一害苦了。她使嚴守一對於1969年陰曆十一月初八這一天的時間不好安排。要麽電話馬上打,要麽老牛吃飯的時間索性長一些,他好去藥鋪給他爹抓藥。呂桂花來鎮上隻有一件事,嚴守一有三件事。現在老牛說一袋煙工夫,不上不下,嚴守一就不好離開。路上嚴守一就有些猶豫,給他爹抓藥的事告不告訴呂桂花。但一告訴,上路就成了一舉兩得,會破壞兩人共赴打電話的氣氛。最後沒告訴,路上倒默契了,呂桂花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摟著他的後腰,現在事到臨頭再告訴,自己跑去抓藥,讓呂桂花一個人留下等著打電話,各幹各的,就不單是一舉兩得而成了夾帶私貨。原來路上你是騙人呀。官鹽也變成了私鹽。於是嚴守一就盼著老牛早點吃完飯,半袋煙工夫才好。等打完電話再去抓藥,抓藥就成了順便,還能另討呂桂花一個歡心:
  “原來你一直沒說呀!”
  嚴守一和呂桂花守在郵局門口,每人吃了兩個燒餅,用了半袋煙工夫。但老牛這頓飯吃得有點長。一直到太陽偏西,老牛才趿拉著鞋回來了,打著哈欠向大家解釋:
  “家裏來客了。”
  接著開電話木匣子上的大鎖。一群打電話的人又在那裏擁擠。嚴守一開始奮不顧身,擠在最前麵,手裏拿著呂桂花給他的兩毛錢,往老牛手裏遞。老牛接過錢:
  “往哪兒打呀?”
  嚴守一:
  “長治三礦,我打三礦!”
  老牛昏沉的腦袋,似乎突然清醒了,又將錢扔回來:
  “三礦?三礦可不成!”
  嚴守一:
  “為嘛?”
  老牛:
  “太遠。二百多裏,得多少電線杆呀!縣裏幾十裏都聽不清,還打三礦!”
  嚴守一都要哭了:
  “大爺,俺等了一天呀,動都沒動!”
  老牛:
  “那也得給你排到最後,先撿近的打。”
  呂桂花勸嚴守一:
  “等就等吧,隻要今天能打上就成。”
  嚴守一欲哭無淚。越是這時候,越不好提抓藥了。這時嚴守一倒有些心疼爹。爹還在家裏一陣冷一陣熱地躺著呢。終於,太陽快落山時,屋裏就剩下老牛、嚴守一和呂桂花三個人。老牛:
  “我可告訴你們,你們這電話太費勁,十有八九打不通。”
  嚴守一已經不關心電話打通打不通了,又將錢往老牛手裏遞:
  “大爺,不管通不通,快點試一試吧。”
  老牛沉著臉,開始搖電話,對著話筒喊:
  “三礦,接三礦!”
  但電話裏“嘟嘟”一陣,斷了。老牛抖著手:
  “看看,我說打不通,你們還不信!”
  又說:
  “我管電話也一個多月了,三礦從來沒有打通過!”
  嚴守一看呂桂花:
  “嫂子,打也打不通,要不咱走吧?”
  呂桂花上前對老牛說:
  “大爺,再試一次吧,事情很急呀!”
  老牛看呂桂花:
  “誰事情不急都不會打電話。我告你,這可是最後一次!”
  又使勁搖:
  “三礦,要三礦!”
  但意外的是,這次電話裏有了聲音:
  “哪裏,你要哪裏?”
  老牛:
  “我要的不是你,是三礦!”
  對方:
  “我這裏就是三礦,我這裏就是三礦!”
  老牛有些慌張,又有些懷疑:
  “怎麽會是三礦呢?三礦從來沒有打通過。你是誰,你是誰?”
  對方:
  “我是三礦的老馬,看電話的老馬。你是誰,你是誰?”
  老牛大為驚喜:
  “嘿,還真是三礦。我是五裏鎮的老牛,五裏鎮看電話的老牛。老馬耶,今天我們這裏是大集。我去年冬天到你們那裏賣過蔥,你還記得我嗎?”
  老馬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有些遲疑:
  “老牛,哪個老牛?到礦上賣蔥的多了。”
  老牛:
  “冬至前一天,戴一火車頭帽子,拉蔥的毛驢被鐵道絆了一下,腿有些瘸。”
  老馬半天沒說話,似在記憶中搜索,半天才含糊地說: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老牛:
  “老馬,說話也就天黑了,你吃飯了嗎?”
  老馬:
  “接班的還沒來,還沒吃呢。“
  老牛:
  “今天礦上吃糊糊還是吃麵條?”
  老馬:
  “昨天吃的是糊糊,今天大概是麵條吧。”
  這時呂桂花用胳膊搗了搗嚴守一。嚴守一上前:
  “大爺,讓俺嫂也說兩句。”
  老牛這時才想起打電話的是嚴守一和呂桂花,不情願地把話筒交給呂桂花:
  “說吧,快一點,別羅嗦!”
  呂桂花握話筒的手有些哆嗦,嘴也有些哆嗦:
  “是三礦嗎?我找牛三斤。”
  老馬在電話那頭:
  “牛三斤,牛三斤是誰?”
  呂桂花:
  “他在礦上挖煤。”
  老馬:
  “礦上挖煤的有好幾千人,電話就一個,我到哪裏給你找去?有話快說,我回頭通知他。”
  這時呂桂花將話筒交給嚴守一,小聲說:
  “找不著你哥,是別人,你說吧。”
  嚴守一接過話筒,手也有些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老馬在那頭急了:
  “怎麽不說話?我把電話掛了啊!”
  嚴守一慌忙用變聲的沙啞的嗓子說:
  “大爺,我叫嚴守一,小名叫白石頭,俺嫂子叫呂桂花,嫂子就是問一問,牛三斤啥時候回來呀?”
  老馬:
  “就這點事呀?這事兒還用打電話?”
  “啪”地在那邊把電話掛了。這時嚴守一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說,就是讓牛三斤給張小柱帶話兒,給他往回捎廢電池的事。但老牛已經從他手裏奪過電話,開始往木頭匣子裏鎖。
  從郵電局出來,嚴守一慌忙用自行車載著呂桂花去藥鋪給他爹抓藥。但藥鋪已經關門了。使勁砸門,不開。旁邊一個賣牛舌頭燒餅的老頭說,藥鋪掌櫃剛剛下了門板,去十五裏外的馬家鋪子給豬看病去了。1969年,鎮上就一個藥鋪,藥鋪掌櫃既看人,也看牲口。賣牛舌燒餅的老頭說,早來半袋煙工夫,就趕上抓藥了。
  從鎮上打電話回來,嚴守一被他爹用井繩抽得渾身烏青。井繩還沾了涼水。挨打不是因為沒有抓到藥。沒抓到藥就對了。因為嚴守一騎車到鎮上走了不久,他爹的病就減輕了。發冷發熱五天,該好了。他爹從床上起來,扶著牆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街上。頭還是有些暈。天上飄著碎雪,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影有些虛。這時碰到嚴守一的堂哥黑磚頭。黑磚頭當年十四歲,屬羊,比嚴守一大兩歲。兩年前臘八那天,家裏煮肉,兩人為爭一個豬蹄打過架,嚴守一一碗砸下去,將黑磚頭的頭砸破了,從此兩人成了仇人,不再說話。現在黑磚頭見縫下蛆,在虛影裏,把嚴守一騎車去鎮上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訴了老嚴。黑磚頭起到了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沒有起到的作用。
  嚴守一挨打後,十天沒有說話。也沒有到呂桂花的新房裏去玩。他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徹底完了。第十一天,牛三斤從長治三礦回來了。第十二天,蔣長根在學校告訴嚴守一,昨天晚上他們到呂桂花的新房裏去玩,牛三斤說起十幾天前嚴守一和呂桂花給三礦打電話的事。牛三斤告訴眾人,礦上也就一個電話,凡是打電話說的事,看電話的老馬都通過大喇叭廣播。礦上都是山,山後還是山。那天嚴守一在電話裏說了一串話之後,老馬便打開擴音器在大喇叭裏廣播:
  “現在廣播找人,現在廣播找人,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婦叫呂桂花,呂桂花讓問一問,最近你還回來嗎?……”
  牛三斤說,當時礦上正值換班,成千上萬的礦工,正頂著礦燈,滿臉烏黑,從不同的礦口鑽出地麵。還有許多人開始往地下鑽。礦上正在下大雪,老馬的聲音在山裏不斷重複,山裏有回音,大雪紛飛中,聲音就成了千萬個老馬。大家聽到廣播,都頂著雪,愣著腦袋、露著白牙笑了。以後的十幾天裏,這在三礦成了一首歌。每天一到吃飯,大家就敲著飯盆唱:
  牛三斤 牛三斤話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讓問一問
  最近你還回來嗎?
  ……
  嚴守一哭了。
  三十多年後,電視台著名主持人嚴守一在清談節目《有一說一》中做了一期節目叫“打電話”,這期節目不但創了《有一說一》收視率的新高,“牛三斤和呂桂花”的歌曲也開始在社會上流傳。這年年底,因為這期節目,嚴守一獲得觀眾投票評出的“金嘴獎”。一年以後,呂桂花的女兒牛彩雲到北京報考戲劇學院表演係,住在嚴守一家。嚴守一剛見牛彩雲,吃了一驚:
  “像,跟你媽真像。自你媽搬到礦上,再沒見過。”
  牛彩雲並不扭捏,操著山西話說:
  “俺媽一在電視上看到你就笑。‘打電話’那一期她也看了。但她說,跟她到鎮上打電話的不是你,那時你不會騎車。”
  嚴守一吃驚地問:
  “不是我,那是誰呀?”
  牛彩雲:
  “俺媽想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說,誰也不是,那一年她根本沒到鎮上打過電話。”
  “我靠!”
  嚴守一脫口而出,感歎詞回到了1969年。
  第二章 於文娟 沈雪 伍月
  因為一個偶然的失誤,嚴守一離婚了。清早出門的時候還風平浪靜,晚上回來,地雷就炸了。
  “快,真快。”
  這是地雷爆炸時嚴守一的第一反應。由此嚴守一知道,如果發生意外事故,人在臨死之前,意識是清醒的,還來得及說上一句話。不過急手現抓,這句話找得合適不合適,就難說了。很可能是一句廢話或扯淡的話。嚴守一又感到,世上的事物像猴皮筋,有時候扯起來很長;一下彈出去,時間又會突然濃縮。比這些可怕的是,嚴守一的妻子於文娟過去說話慢條斯理,不管見到誰,都是沒說話先笑;現在麵對地雷爆炸,突然改變了語速,從事變說到婚變,“嗒嗒嗒嗒”,嘴像機關槍似的;臉色倒沒變,還笑著,像上個世紀一個叫董存瑞的戰士,拉響了炸藥包,還麵帶微笑,意思是:寧肯粉身碎骨,也得讓這碉堡炸了。倒顯得麵對地雷冒煙,嚴守一有些驚慌失措。他在電視上主持節目時談笑風生,現在擰著眉頭想半天,也吭哧不出一句該說的話。
  於文娟患有不孕症。從街道辦事處辦完離婚手續出來,看著於文娟離去的背影有些飄,嚴守一想趕上去再說一句話,但這句話半天也沒有找出來。等於文娟回身向他收繳家裏的鑰匙時,這句話他想出來了:
  “保重。”
  但嚴守一馬上覺得,世上沒有哪句話比這句話更扯淡的了。
  離婚的原因非常簡單,二月十一號這天,於文娟從嚴守一的手機裏,發現嚴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還有女人。一開始嚴守一認為於文娟離婚是為了別的女人,後來才知道還有別的。
  嚴守一的好朋友叫費墨。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時候,嚴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場麵熱鬧得像沸騰的火鍋;過了四十歲,男人中,就剩下這一個,像淩晨兩點的酒店大堂,偶爾有一個人坐在那裏,低頭喝咖啡。嚴守一有時回想,熱鬧時朋友們說過那麽多話,竟沒有在腦子裏留下一句;現在朋友剩一個,也不知說了些什麽。
  費墨一九五四年生,屬馬,比嚴守一大三歲。費墨是個胖子,是個矮胖子,是個大學教授,北京人,臉上架一深度眼鏡,無論春夏秋冬,都愛穿對襟褂子,冬天脖子裏愛搭一條圍巾,說話文白相間,嚴守一初見到他,馬上想起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識分子。費墨與嚴守一的老婆於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學同學。六年前,小表舅的兒子過百天,嚴守一和費墨碰到一起。那頓飯吃的是火鍋。初次見麵,嚴守一以為費墨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因為半頓飯過去,費墨隻顧仰身涮肉,伏身蘸料,吃出一臉胖汗,沒說一句話。大家沒在意費墨,依舊海闊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話,又聊了一些黃色笑話,接著聊到眼前的火鍋,由北京火鍋說到重慶火鍋,由重慶火鍋說到四川火鍋,嚴守一斷定如果下鍋的麻小產於湖北,湖北臭河溝多,那麽所有的火鍋都源於四川,因為四川是個盆地。費墨這時摘下眼鏡擦汗,慢條斯理地發了言。發言並不看眾人,看著房頂。說火鍋並不從火鍋開始,而是引經據典,從胡人談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鍋盔”,一個火鍋,竟和秦滅六國有關係。六國滅完,眾人以為就完了,費墨又從秦朝兜回清朝,原來火鍋的誕生剛剛開始。於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
  “邊吃邊聽。”
  沒想到這話惹著了費墨,費墨又低頭吃肉,不再說話,任清朝不上不下,懸在半空中;任火鍋不明不白,好像這頓飯除了費墨,其他人都是瞎吃。以後又碰到過幾次,或開會,或吃飯,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費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語之間,又總有人惹得費墨不痛快。嚴守一看他是個雜家,又好為人師,適合做電視節目,便邀他到《有一說一》當策劃。《有一說一》是個社會、生活欄目,話題繁雜,不愁費墨沒有用武之地。從時間上講,所謂策劃,平時不誤在大學當教授,沒課的時候來電視台出些點子;每月說不了多少話,到了月底卻有一份豐厚的酬金。沒想到邀了兩次,費墨辭了兩次:
  “我不會說話。”
  這時嚴守一已與費墨熟了,嚴守一:
  “你要不會說話,全國人民都得憋死。”
  費墨瞪了嚴守一一眼:
  “我說的不會,不是這個不會,而是那個不會。”
  嚴守一明白了,他說的“不會”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嚴守一:
  “為嘛呢?”
  費墨:
  “話有話的用處,我不至於拿話賺飯吃。”
  嚴守一:
  “你在大學講課,不也是拿話賺飯吃?”
  費墨瞪了嚴守一一眼:
  “這怎麽能一樣呢?一個是授徒,一個是做秀,一個是授業解惑,一個是自輕自賤,一個是孔子,一個是戲子,明白了吧?”
  嚴守一恍然大悟,隻好作罷。但過了兩個月,嚴守一又去邀。因在兩個月之中,嚴守一經常想起費墨,一想起就笑。就像1968年他爹賣蔥時一想起老牛就笑一樣。嚴守一還從來沒有這麽難忘一個男人。嚴守一說:
  “老費,我這是三顧茅廬。”
  “知你看不上我們,無法與我們對話,但你也得顧及影響。我這次來,並不是代表我自己!”
  費墨倒吃了一驚:
  “那你代表誰呀?”
  嚴守一:
  “我代表天下的蒼生,再不能讓我們這麽不明不白地活著了!”
  “如果你再把授業解惑局限在學校,你就是自私。”
  費墨像孩子一樣“噗啼”笑了,點著嚴守一:
  “自認識你以來,就這句話,說得還算幽默。
  但又說:
  “那也不能因為你一句話,我就棄良從娼。”
  嚴守一:
  “請你過來,主要也不是為了讓你幫我們做事。”
  費墨又吃了一驚:
  “那為了什麽?”
  嚴守一:
  “事情並不重要,那不過是一個借口,主要是為了經常見麵。”
  費墨盯著嚴守一看,看後歎了口氣:
  “原來以為你是一個花馬掉嘴的人,誰知也是個有心人。”
  “原來以為你是個名利之徒,誰知也稍微懂一點朋友。”
  就這樣,費墨被嚴守一拉進《有一說一》。一開始嚴守一並不強迫他做什麽,平時愛來不來,到月底就送酬金。後來倒是費墨坐不住了,主動過來策劃節目。嚴守一:
  “老費,在家歇著,這裏的工作我們能做。”
  費墨點著嚴守一:
  “原來以為你是個厚道人,誰知很毒。”
  “無功不受祿,一點小錢,弄得人坐立不安。嚴守一,你不該軟刀子殺人。”
  費墨加入《有一說一》的策劃隊伍,《有一說一》果然和過去不同。嚴守一一開始擔心費墨放不下大學的架子,大學和電視台,正像費墨說過的那樣,一個是陽春白雪,一個是下裏巴人,同樣的話,兩種不同的說法,擔心費墨給弄擰巴了,沒想到費墨能上能下,進得廳堂,也下得廚房,從深刻到庸俗,轉變得很快。費墨說話慢,做事也慢,嚴守一從不催他。但幾年之中,費墨策劃出幾期節目,個個叫好。一期叫“孔子來信”,講中國街頭懸掛的大字標語,字碼搭錯不說,字和字連出的意思,也像白癡的眼睛,大而無神;一期叫“克林頓上小學”,那時克林頓還在美國當總統,和萊溫斯基的事爆發了,又死不認帳,講他小時候英文沒學好,不知道哪一個名詞和動詞搭在一起,才能表達出兩人發生了男女關係;一期叫“學話兒也瘋狂”,講中國人在學“瘋狂英語”,人還沒瘋,英語自個兒先瘋掉了……除了這些理性的,還有感性的,譬如,去年與嚴守一聊天,聊出一期“打電話”,講嚴守一1969年陪呂桂花到鎮上打電話的事,一聲二百裏外的問候,原想著惦念一個人,沒想到惦念出一大片,還包括群山和山底下;片頭片尾,又讓現場的樂隊用搖滾樂方式演唱了一遍當年三礦大喇叭裏廣播的“牛三斤和呂桂花”,都大受觀眾歡迎,使《有一說一》一年上一個台階。劇組開會的時候,嚴守一說:
  “主要是文化的力量,使《有一說一》與眾不同。”
  “為什麽我們年年上台階,別人走下坡路呢?區別在於,麵對這個世界,老費有話要說,別人都是沒話找話。”
  “我建議,以後我們就不要叫老費了,叫費老。”
  費墨看著窗外,歎一口氣: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所有開會的人都想笑,但都憋住沒敢笑。
  但時間一長,嚴守一發現費墨也有一些文化人的小心眼。兩人一塊出去開會,赴飯局,因嚴守一是主持人,臉熟,大家自然圍著嚴守一說話、照相、讓他簽名,往往把費墨晾到一邊。滿肚子學問和典故,無人理睬。飯桌上談話,隻要有嚴守一在,費墨就成不了話題的中心。有時在別人的話題上插話都困難。遇到這種場合,嚴守一有意把費墨推出去:
  “這是費教授,我們《有一說一》的總策劃。《有一說一》所有的節目,都是他思想的體現,我就是他的傳聲筒。”
  大家吃了一驚,馬上對費墨說:
  “久仰久仰。”
  但大家仰完之後,還是像飛蛾撲燈一樣,撲向傳聲筒,不理思想源。或者說,弄不清光源在哪裏。費墨得悶一晚上。開完會,吃完飯,回到車上,嚴守一開車,費墨坐在旁邊,車裏得悶半天。一次嚴守一解嘲:
  “費老,不必當真,您是孔子,我是戲子。”
  “本來想讓費老教導他們如何生活,沒想到他們自己倒不在意。民族的素質就這樣,魯迅當年都無藥可救,到了費老,你不管他們也罷。”
  費墨看著窗外的街景,一言不發。
  一次費墨策劃了一個節目叫“筆記”。費墨的原意是個人的筆記,比史書和報紙上記載的曆史更可靠,準備在錄製節目時,讓各個年齡段的觀眾,每人讀一段自己的筆記。費墨的策劃原語是:你在地獄,也在天堂,無人把你從地獄領到天堂,但你可以把天堂過成地獄。《有一說一》的編導大段不顧費墨的原意,發揮了一下,由筆記發揮到筆記本電腦;他與一家電腦公司聯係,如果《有一說一》錄製現場出現他們的筆記本電腦,這家公司給《有一說一》五十萬讚助費。雖然兩者風馬牛不相及,有些擰巴,但電腦也就是擺一擺,對話題並不傷筋動骨。費墨搖搖頭,沒說什麽。電腦公司的老總請嚴守一吃飯,因節目是費墨策劃的,嚴守一便把費墨拉上了。席間沒出什麽問題。這位公司老總喜歡《紅樓夢》,費墨雖然在大學教社會學,也是半個紅學家,雖然兩人喜歡《紅樓夢》的角度不一樣,但馬上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麝月洗澡。麝月洗澡的時候,寶玉到底是否參與,參與到什麽程度,兩人爭得麵紅耳赤,嚴守一倒是插不上嘴。一頓飯吃下來,費墨滿麵紅光。但宴席要散時,出了問題,公司老總這時撇下費墨,單送嚴守一一個筆記本電腦:
  “請嚴老師工作用。”
  接著打開電腦,不厭其煩地給嚴守一講解電腦的程序。費墨又被晾到了一邊。費墨抽著煙,看著對麵牆上的“秦王出巡圖”,一言不發。嚴守一覺得這個公司老總不懂事,兩個人來,東西隻送一人,五十萬都掏了,哪在乎這幾千塊錢?幾千塊錢不算什麽,估計費墨也不會在乎,但厚此薄彼,牽涉到一個人的尊嚴。毛主席說《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你連《紅樓夢》一個字都沒讀懂。但正因為這筆記本電腦是送嚴守一的,嚴守一又不好馬上轉送費墨。飯吃完,公司老總又邀請嚴守一去他們公司參觀,這時把費墨捎帶上了:
  “一塊去,到公司看看,我辦公室還有一張秦可卿春睡圖。”
  費墨的目光從秦王身上收回來,將煙頭在煙缸裏撚滅:
  “我就不去了,還有正事。”
  嚴守一也覺得再讓費墨到公司去會更加尷尬,但他無意之中說了一句錯話:
  “也好,跑腿的事我來幹,請費老回去,再考慮考慮這個節目。”
  這時費墨突然翻了臉:
  “這個節目不用考慮了,不能做!”
  飯廳所有的人都愣了。嚴守一也猝不及防,嘴有些結巴:
  “為什麽?”
  費墨臉色鐵青:
  “太商業了,太誇張了,不符合《有一說一》的精神!”
  站起身,從衣架上拿起大衣,往脖子裏掛上圍巾,一個人走了出去。嚴守一又覺得費墨太過分了,不該因私廢公,不顧大局。節目不做,五十萬就打水漂了。但嚴守一仍由著費墨,“筆記”還沒出生,就讓它死在娘肚子裏了;天堂還沒進,就讓它下了地獄。編導大段埋怨嚴守一:
  “全是你慣的!”
  “你老費老費老的,把他抽上架子,看看,現在下不來了吧?”
  嚴守一:
  “這也是費老可愛的一麵啊。”
  “原來我最看不起中國的知識分子,缺乏獨立人格,現在看來,唯一得真傳的,也就費老一個人了。”
  “回去好好讀讀《史記》,蕭何為嘛月下追韓信呢?”
  ……
  但嚴守一並沒有對大段說心裏話,他忍讓費墨的真正原因,是短短幾年,兩人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四十歲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過了四十歲,就知道有話無處說,顯出朋友的重要來了。費墨當著人愛擺架子,單獨和嚴守一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會露出本相。特別是兩人喝醉的時候,費墨就不是費墨,費墨就成了另外一個人。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費墨說,嚴守一聽。費墨不說到口吐白沫不算完。但一次喝醉的時候,費墨說著說著,突然不說了,像空中斷電,突然出現了空白;好不容易等電路接通,費墨又開始傷感,突然點著自己的嘴:
  “貧。”
  又點自己的嘴:
  “可它除了貧,還會幹什麽呢?”
  嚴守一倒學著費墨平時的口氣安慰他:
  “費老,不能這麽說,對您叫貧,對於我們,您牙縫裏剔出來的東西,就夠營養大家一輩子了。”
  費墨沒理嚴守一,照著自己的思路繼續感歎:
  “嘴裏貧,是證明心裏悶呀。”
  接著淚流滿麵。嚴守一看著費墨,倒半天說不出話來。久而久之,嚴守一悶的時候,也常對費墨說知心話。對妻子於文娟不能說的話,也對他說。嚴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邊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瞞別人,不瞞費墨。
  當然,費墨也有愉快的時候,那就是在《有一說一》劇組裏。《有一說一》欄目十幾個工作人員,從嚴守一到接電話熱線的小姑娘,都對費墨非常尊重。社會上不知道費墨的重要,這裏知道費墨的重要。大家能聽懂費墨話縫和字縫背後的意思。費老是個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的人。好像隻有這裏懂事,全社會都不懂事一樣。漸漸全劇組說起話來,都學得跟費墨似的。包括他慢吞吞的語速。平常一句話,也要繞半天圈子,指東打西,指狗罵雞一番。費墨高興起來,像個小孩子。劇組的女編導小馬,是個剛招聘來的女大學生,費墨夾著包走進辦公室,如果小馬正上網查資料,兜頭會說:
  “茶。”
  費墨馬上放下包,滿臉堆笑,跑著肥胖的身子去給小馬沏茶,如同幼兒園的孩子見到老師。本來費墨一禮拜到劇組來一趟就行了,但他漸漸兩趟,三趟,好像隻有這裏溫暖,全社會都冰涼一樣。
  這天清早,嚴守一開車到費墨家接費墨,一塊去電視台錄像。平時接費墨,費墨知道是去《有一說一》劇組,胖臉都是笑嗬嗬的。嚴守一故作卑謙狀,給他接包,拉車門,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費墨從門洞裏鑽出來,一臉苦霜,對嚴守一的接包和拉車門不理不睬,嚴守一便知道費墨昨天晚上在家裏渡過的很不愉快。費墨的老婆叫李燕,在一家旅遊公司工作,一個旅遊公司的職員,也和社會上其他人一樣,懂事不到哪裏去,不知道費墨對於世界的重要,言來語去,常惹費墨生氣。這時嚴守一又發現費墨另一個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還愛遷怒。就好像與電腦公司的老總話不投機,他會遷怒到節目上一樣,他與老婆鬧了矛盾,也會在別人身上和別的話題上找補回來。嚴守一看他上了車還耷拉個臉,開車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區,嚴守一小心地問:
  “費老,我們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還是走理性的四環路?”
  費墨看著窗外不理人。嚴守一隻好閉上嘴,埋頭開車。等車上了四環路,費墨果然開始遷怒了:
  “老嚴,我不是說你,沒事也坐下來看點書,知識欠缺,是會誤事的。”
  嚴守一一愣怔:
  “我又誤什麽了?”
  費墨:
  “昨晚播出的節目你看了嗎?”
  昨晚《有一說一》播出的節目叫“如今我們沒發明”,也是費墨策劃的,講我們這個民族的惰性和懶性,五千年的文明史,除了會自己跟自己打架,不會別的,宋朝之前還發明過火藥和指南針,宋朝之後到現在,從洗衣機、電冰箱,到汽車和飛機,沒有一樁是我們發明的,但還無恥地用著。但昨晚嚴守一又跟人吃飯去了,沒看。嚴守一看著費墨,搖搖頭。費墨:
  “裏麵有硬傷,你知道嗎?該發揮的時候你不發揮,不該發揮的時候你瞎發揮。昨天我在電視裏看了一眼,就這一期我沒盯著,你就出了問題,你怎麽把蒸汽機說成是牛頓發明的?”
  嚴守一吃了一驚:
  “不是他?那是誰?”
  費墨:
  “瓦特,瓦特知道嗎?”
  嚴守一也恍然大悟,但也知道昨天晚上費墨家裏很不平靜,不管是牛頓或瓦特,擱在平時,費墨都不至於發這麽大脾氣。但他不敢講這層意思戳破,隻好檢討自己:
  “怪我與這些人不熟。”
  費墨:
  “單是怪你就完了嗎?策劃上打著我的名字,知道的,是你沒文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的發明呢!”
  正在這時,嚴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頓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費墨,打起右側的轉向燈,躲著身邊駛過的車流,從最裏麵的快行道靠到外邊的慢車道,停到臨時停車線上。費墨瞪了他一眼:
  “又搞什麽名堂?”
  嚴守一:
  “手機拉家裏了。”
  費墨順著自己的情緒一陣煩躁:
  “那怕什麽?該錄像了,顧不上了,下午我還有事。”
  嚴守一雙手把著方向盤:
  “今天於文娟在家。”
  費墨明白了嚴守一的意思,是擔心他的手機被於文娟拿到,發現他手機裏有問題,這時忘記了自己的情緒,點著嚴守一:
  “我說吧,你冤枉瓦特不是偶然的,這些天你一直心神不寧,證明心裏有鬼!我不是說你,你整天在外邊胡鬧,早晚會出事!”
  又瞪了他一眼:
  “你怎麽就料定,‘鬼’今天恰恰會來電話呢?”
  嚴守一用手指磕著方向盤歎氣: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
  費墨掏出自己的手機:
  “通知那‘鬼’一聲不就完了,用不著折回去。”
  嚴守一:
  “還是帶在身上踏實,不然一會兒主持節目時又亂。”
  接著將車從立交橋快速往回盤,費墨在旁邊又一陣煩躁:
  “你來往的那些人,說好聽點叫‘蜜’,說句實話就是破鞋!“
  “麻煩,為搞破鞋,多麻煩呀。”
  嚴守一的妻子於文娟今天倒休。於文娟在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上班。嚴守一回家拿手機時,她正在家練氣功。於文娟是南京人,愛吃鹽水鴨;嚴守一是山西人,愛吃刀削麵。兩人除了在吃食上有些衝突,結婚十年風平浪靜。十二年前,嚴守一還不是主持人,在電視台當編導,那時北京還風行交誼舞,兩人是在舞會上認識的。於文娟後來說,當時看上嚴守一,是喜歡聽他說話,說他說話逗,嚴守一一說話她就笑。嚴守一恰恰相反,找她是因為喜歡她不愛說話,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還有臉上淺淺的笑容。最後兩人結婚了。周圍的朋友,都對這婚姻很滿意。唯一的問題是,結婚十年,兩人夜裏從無采取措施,但一直沒有孩子。到醫院檢查,不是嚴守一的問題,是於文娟的問題。於文娟便開始一罐一罐喝中藥。後來見了一位氣功大師,開始練氣功。別人練氣功是為了治癌,為了來世,嚴守一他老婆練氣功是為了這世懷孕。一陣氣功一身汗,於文娟從容不迫。看她孜孜追求,嚴守一感到有些好笑:
  “沒有就沒有吧,時尚青年都喜歡丁克家庭。”
  於文娟不好意思笑了:
  “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奶奶。”
  這裏說的奶奶,是指嚴守一他奶奶。十年前結婚時,兩人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奶奶把一枚祖傳的戒指送給了於文娟。以後春節回去,奶奶便盯她的肚子。嚴守一:
  “她一農村老太太,懂得什麽?”
  於文娟:
  “答應過的,不可失信於人。”
  後來嚴守一發現於文娟孜孜追求懷孕並不是為了奶奶,而是她知道嚴守一的性格,見人易感動,易衝動,喝酒易喝大,衝動起來不計後果,怕他在外邊胡鬧;想懷孕生子,用一個孩子套住嚴守一。嚴守一過去在電視台當編導時默默無聞,這種感覺還不明顯,一個偶然的機會當了清談節目的主持人,節目越辦越火,嚴守一漸漸成了名人,這種感覺就明顯了。嚴守一對於文娟的想法也感到好笑,一個孩子,能套住誰呢?有孩子離婚的多了。
  後來嚴守一又發現於文娟追求懷孕的目的並不單是為了套住嚴守一,而是想找一個人說話。結婚十年,夫妻間的話好像說完了。剛結婚的時候,兩人似有說不完的話,能從天黑說到天明;現在躺在床上,除了幹那事,事前事後都沒話。有時也絞盡腦汁想找些話題,但找出來還不如不找呢,全是些八杆子打不著的別人的事。而且是幹聊,像機器一樣,缺潤滑油,轉著轉著就不動了。最後就索性不說。一次於文娟愣愣地說:
  “我現在聽你說話,都是在電視上。”
  嚴守一倒吃了一驚。但從此對和於文娟說話就更加緊張。好在兩人都習慣了,於文娟並無深究。最明顯是吃飯的時候,兩人同坐在一張桌子前,一頓飯吃下來,隻有碗筷的聲音。終於有一天,嚴守一發現於文娟在跟另外一個人說話。那天晚上,嚴守一在外邊吃飯,突然感到胃有些不舒服,便提前離席回家。回到家,於文娟並沒有發現。嚴守一欲到臥室躺一會,到了門前,發現於文娟背對著門,坐在床上,懷裏抱著一個塑料禿頭娃娃,正對著它喃喃說話。說她小時候不愛笑,愛哭;爹在南京一家無線電廠工作,娘在街道燒大茶爐,娘發起火來,老用掏煤渣的鏟子打她;她有一個伯父,長得白白胖胖,竟對她不懷好意,十五歲那年……許多過去沒對嚴守一講的話,現在對一個塑料禿頭娃娃講了。嚴守一聽到以後,不是對妻子產生同情,而是感到瘮得慌。他又悄悄退出了家,在外邊遛躂一個小時,才重新回來。從此對妻子追求懷孕不再幹涉。
  嚴守一對這婚姻無所謂滿意,也無所謂不滿意,就好像放到櫥櫃裏的一塊幹饅頭一樣,餓的時候找出來能充饑,飽的時候嚼起來像廢塑料。背著於文娟在外邊胡鬧的時候也覺得對不起人,但晚上哪兒也不去,回家裏兩人大眼對小眼幹坐著,又覺得發悶。別人的家庭時常吵架,嚴守一家一年四季沒有動靜。有一段時間,嚴守一特別羨慕夫妻兩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吵架,臉紅脖子粗,旁若無人,似乎世上隻剩他們兩個。他們相互罵出來的話,怎麽那麽有激情、那麽愣和那麽有創造性呢?
  但嚴守一又不想離婚。人像狗一樣,時間一長,就對一種環境習慣了,懶得換窩了。但後來嚴守又發現,事情還不是這樣,而是他對於文娟還有許多留戀。沉默歸沉默,但沉默的底部不光有寒冷,還有許多溫暖。1999年冬天,嚴守一像三十年前的他爹一樣患了傷寒。比他爹當年的傷寒還重。上午發冷,屋子像個大冰櫃;下午發熱,像螃蟹進了蒸籠;晚上開始說胡話。昏迷之中,他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漆黑的夜裏,又和兒時的朋友張小柱拿著廢礦燈,往村裏的天幕上寫字。張小柱寫:
  娘,你不傻
  嚴守一寫:
  娘,你在哪兒
  娘便乘風而下。一個1960年被餓死的農村婦女,現在像電影明星一樣披著散發,打著口紅,襲一身白裙,將嚴守一的頭抱在懷裏。嚴守一摟著塗著口紅的娘哭了。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醫院,時間已是第二天中午,摟著他頭的不是他娘,而是於文娟。於文娟抱著他,像抱著自己剛剛生下的孩子。這時嚴守一發現自己沒哭,於文娟哭了,一滴清水鼻涕,滴在他的臉上。於文娟見他醒來,想將他的頭放回枕頭上,拿床頭矮櫃上的牛奶喂他。嚴守一摟住於文娟:
  “別動。”
  於文娟便抱著嚴守一的頭,在那裏繼續坐著。兩人餓了一下午。這時嚴守一從於文娟身上聞到了幾十年前田野裏的麥苗香。為了這麥苗的香味,嚴守一昏迷中發誓,一輩子不離開於文娟。
  當然,嚴守一對於文娟也有幾點不滿意。一,長得太端莊,像電視台新聞節目的女主持人,一看就是中看不中吃。白天中看,夜裏不中吃,懷不懷孕還在其次。時間一長容易忘記她的性別。二,自1999年那次傷寒昏迷之後,夜裏睡覺,於文娟愛像在醫院一樣抱著嚴守一的頭。一開始嚴守一仍很感動,時間一長覺得有點像姐弟戀,已經四十多了,沒必要趕這個時髦。同時頭讓別人抱一個小時以上,就開始發悶,人一點點向黑暗中墜落。沉默不能這麽個沉默法。三,於文娟有潔癖,每天睡覺之前,都要逼嚴守一上下洗一遍,嚴守一從小在晉南嚴家莊長大,過去一年也不洗一次身,現在跟於文娟在一起,便覺得自己髒;物極必反,便想將這髒方方麵麵讓它延伸開去。四,1996年,嚴守一他爹去世。去世之前已是一個傻子,一句囫圇話說不出來。去世前一個月,嚴守一和於文娟回山西老家看爹。當時電視台正籌辦清談節目《有一說一》。在老家住了十天,電視台打來電話,讓嚴守一回京,去試鏡當《有一說一》的主持人。嚴守一匆匆回了北京,留下於文娟替自己照顧爹。二十天之後,嚴守一他爹去世。嚴守一回來奔喪,他的堂哥黑磚頭私下告訴他,這個弟妹表麵愛笑,內心歹毒,你不在,你爹臨死的時候,老想跟她說話,她坐在床頭不理你爹,埋頭想自己的心思,最後讓你爹一句話也沒留下。但爹已死了,接著又要辦喪事,嚴守一沒有追究。他又想,一個傻子,就是留話,還能留什麽呢?喪事辦完,回北京的火車上,於文娟告訴嚴守一,他爹臨死的時候有些變態,看她坐在床頭,就上去抓她的手。黑磚頭說於文娟不理爹嚴守一沒有生氣,現在於文娟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嚴守一生氣了。生氣不是生氣於文娟說出了事情的真相,而是這種真相讓嚴守一明白了另一個真相,那就是爹一輩子不會說話,一輩子沉默,跟娘1960年餓死之後,所有的親人,包括成年以後的嚴守一,都忘了給爹另找一個女人有關係。爹在這方麵的事讓大家給忽略了。從此時常自責。但所有這些問題,十年間都沒有擺到桌麵上,海麵上仍是風平浪靜。
  嚴守一開著車回到家,讓費墨在樓下車裏等著,自己三步兩步上了樓。在家門口,他屏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後若無其事推開門。他記得自己的手機清早出門時忘在了鞋櫃上,現在看鞋櫃上手機沒了,心中不禁一驚。到了客廳,見於文娟放著音樂,在正常練氣功,心又放回到肚裏。於文娟眼睛沒有睜開,問:
  “怎麽又回來了?”
  嚴守一:
  “把文案拉家裏了。”
  接著去茶幾上翻一疊材料。拿起一份材料往外走,似乎突然想起什麽,摸自己身上的口袋:
  “我把手機也拉家裏了。”
  接著從於文娟身邊的沙發上,拿起自己的手機。於文娟:
  “剛才有三個電話,一個是劇組的,催你,說觀眾都入場了;一個是記者,要采訪你;還有一個女的叫伍月。”
  嚴守一一邊往外走一邊支應著:
  “知道了。”
  這時於文娟睜開眼睛:
  “那個叫伍月的是誰呀?她沒想到接電話的是我,一上來,口氣怎麽對你那麽衝啊?”
  嚴守一心裏“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鎮靜說:
  “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逼我寫自傳,張小泉的學生,說話老沒大沒小。”
  張小泉是嚴守一的大學同學。這種情況過去也發生過。出現不好解釋的事情,隻要說出一個熟人的名字,於文娟就不再深究。嚴守一說完,走出了家門。
  但他沒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
  嚴守一主持《有一說一》已經七年了。一張嘴,七年總說一個節目,說累了。這也跟夫妻在一起沒什麽區別。剛主持節目的時候,像兩個人剛認識一樣,激動得有些過頭,一上台,腿打哆嗦,嘴也哆嗦;說著說著,腦子會突然斷電,眼前一片空白。一年之後,相互熟了,遊刃有餘,鬆緊有度,像騎著一匹馬,奔馳在草原上,天地是那樣寬闊。七年過去,馬老了,人也老了,激情被草原磨光了,真成了一個牧民,放馬成了自己的工作;站在台上,拿著話筒,像一個演員,每天都在演過去的自己;就好像在生活中,每天在演自己一樣。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它跟夫妻在生活中還有所不同。生活中演自己是幹轉,對方會有感覺;鏡頭前自己覺得沒勁,全國人民卻覺得好,覺得比過去有激情時還好。大家相互熟悉了。大家喜歡在站台上接到熟悉的孩子,大家喜歡隔壁大媽的兒子,對陌生有一種本能的排斥。你沒有激情在玻璃上滑過去,他們會歡呼你優美的舞姿;你想改變自己,首先他們就不答應。這還是他嗎?隔壁家的那個孩子,怎麽突然變得古怪了?在陌生的野地裏瞎跑什麽呢?過去的嚴守一和觀眾達成了一個默契,咱們一塊呆著,誰也別動,就像共同嚼著廢塑料的中年夫妻一樣。嚴守一生氣的不是全國人民不求上進,而是自己較不過全國人民的勁。這就應了大家跟他開玩笑時說的一句話:
  “你的嘴不是屬於你自己的,而是屬於全國人民的。”
  這也是嚴守一從鏡頭前走下來,在生活中不愛說話的原因。這也是他和於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個講不出口的理由。是全國人民把嚴守一害了。在電視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願再演了。
  七年前,發現嚴守一,把嚴守一推向主持人位置的人叫李亮,當時是電視台的一個副台長。李亮看中嚴守一的並不是他的嘴和談話,而是他的一臉壞笑。“有一說一”,咱讓一臉壞笑的人說出來。當時電視台所有欄目的主持人,都長得跟新聞節目的主持人一樣。李亮也算力排眾議。但半年前,李亮因為一台晚會的讚助問題被檢察院逮捕。李亮在生活中多堅強啊,演得多像啊,但一戴上鐐銬,馬上露出了本相,開始順嘴吐嚕,說出他十幾年的經濟問題,十幾年貪汙二百多萬,蹲了大獄,上了報紙。這也讓嚴守一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不是說他貪了汙,不是說他變了場就演不下去,而是他那麽聰明的人,怎麽連汙都不會貪呢?嚴守一特想哪天到監獄看看李亮,但因為自己這張臉大家太熟悉了,又沒有這個勇氣。
  嚴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機,和費墨匆匆趕到電視台,已經比預定的時間遲到半個小時。錄製現場,觀眾早入場了,有些煩躁不安。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孩子,孩子鬧著要撒尿。《有一說一》欄目的現場樂隊,正在即興敲打一首輕音樂,給嚴守一補台。幾隻空中攝像機的長臂四處揮動,在尋找機位。嚴守一讓化妝師簡單在臉上撲了一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裝外套,匆匆上了台。這時大燈亮了,嚴守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對不起大家,今天我遲到了,路上有些塞車。當然塞車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趕到電視台門口,碰到一個女主持人。她叫什麽我就不告訴大家了,她拉著我的手,又談了一會兒心,讓我忘了時間。但大家知道就行了,錄完像,別到處亂說。”
  演得還行,大家笑了。現場開始平靜下來。嚴守一:
  “許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說一》,在錄製節目之前,我事先給大家說一下,現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會兒要說成晚上,因為我們的節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顛倒的時候,請大家不要笑。”
  大家又笑了。煩躁的氣氛一掃而空。每個人的身體和心情都得到了放鬆。但這段詞嚴守一已經說了一千多遍。嚴守一說煩了,但每一次熱場的時候,現場的觀眾都是第一次聽到,都會哄堂大笑。這也是嚴守一和現場觀眾的別扭處。這時所有攝像機的紅燈亮了,嚴守一開始主持節目:
  “大家晚上好,這裏是《有一說一》,我是嚴守一。今天和大家討論的話題是‘結婚幾年是個坎’,這個節目的策劃是我們這裏新來的女大學生小馬,她現在還沒有結婚。”
  眾人又笑了。嚴守一對這種利用調侃別人獲取利益的手法也開始討厭,但它在節目中屢試不爽。嚴守一:
  “在討論開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電視機前的觀眾做一個檢討。上次在‘我們如今沒發明’這期節目中,我把蒸汽機的發明者說成是牛頓。我們節目的總策劃費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學教授,和瓦特比較熟,便說蒸汽機不是牛頓發明的。剛才我給牛頓打了一個電話,牛頓也說蒸汽機比較平常,要發明咱就發現地球引力。看來我錯了,在此我向廣大的電視觀眾致以深深的歉意!”
  嚴守一向電視鏡頭深深鞠了一躬。現場鼓掌,笑。
  在嚴守一主持節目的時候,費墨和其他一些《有一說一》欄目的工作人員在導播室通過一排監視器在觀看嚴守一的主持。當嚴守一說到費墨和給牛頓打電話時,眾人笑了,都看費墨。費墨看著監視器,也笑了。監視器中的嚴守一似乎已跨過了過去和現在給他積累的許多障礙,主持開始順溜和忘我::
  “結婚幾年是個坎?三年,五年?俗話說七年之癢。我現在結婚十年,已經過了這個坎,我主持節目倒是七年。現場有多少結婚七年以上的?”
  觀眾中掀起一個高潮,人群中興奮地舉起許多手臂。嚴守一當頭一棒:
  “看來劫後餘生的比例還是很高的。”
  觀眾都笑了。這時費墨皺了皺眉:
  “還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麵上順,心裏還惦著別的。”
  女編導小馬:
  “我怎麽沒看出來?”
  費墨拍了一下小馬的肩:
  “要不說你沒結婚呢。”
  因為李亮出事,電視台開始對所有的編導和主持人進行職業培訓。本來說隻培訓政治、法律和道德,因李亮出事,電視台又新提起一個副台長,代替李亮主持業務,這個副台長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把業務臨時加到培訓上。四個方麵,成了年底考核的標準。政治、法律、道德已培訓三次,主持人的業務培訓今天下午開課。嚴守一上午主持完節目,下午和一幫主持人趕到戲劇學院,像學生一樣上台詞課。教室是個普通的階梯教室,翻板椅有一半是壞的;長條的課桌起了皮,上麵有學生寫的汙言穢語;四周的牆壁也起了皮,如同人患了癬疥;教室又在一樓,背陰,顯得又髒又冷。接受培訓的主持人一共有二十一個,分布在電視台的各個欄目。大家都是以說話為生的人,或者說,都是不拿話當話的人,現在又來培訓說話,便顯得有些滑稽。由於大家天天在鏡頭前說話,都是名人;但名人一個人走出去是名人,如同駱駝來到了羊群裏;現在駱駝跟駱駝在一起,也就無所謂高矮胖瘦了。看著寒酸的教室,大家都有些新鮮,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學時代。同時又埋怨李亮,怪他連汙都不會貪,或者說意誌不堅強,自己出了問題,連累大家也來陪綁;走進寒冷的教室,也如同走進了監獄。
  電鈴一響,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教師走上講台。女教師披肩發,大眼睛,高鼻梁,瘦身,讓人眼前一亮。寒冷的教室裏,似乎突然溫暖許多。但女教師一臉嚴肅,不苟言笑,看到眾人,似乎看到個空教室。嚴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聞節目的主持人,倒沒什麽感覺。嚴守一身邊坐著“幸運三十七”的主持人馬勇,似乎有些興奮。馬勇長得一副豬相,掃帚眉,三角眼;但正因為長得醜陋,一說話觀眾就笑。這時馬勇搗了搗嚴守一的胳膊,胖手指了一下台上:
  “原來是個冷美人,如今可少見。”
  嚴守一:
  “嚴肅點,這可是咱們老師。”
  講台上的女教師上來並沒有講課,而是像在中學一樣,拿出花名冊,開始一五一十地點名:
  “杜小環!”
  杜小環主持“開心劇場”。主持節目時,不管劇場開不開心,觀眾沒笑,她先笑。不過她現在沒笑,在下邊老實答:
  “到!”
  女教師:
  “吳大鷹!”
  吳大鷹主持“夫妻家園”,是個大胖子。教室裏沒人回答。
  女教師加重語調:
  “吳大鷹!”
  不知是誰使壞,小聲替答:
  “沒來。”
  女教師板起臉:
  “跟誰請假了?”
  那人繼續代答:
  “他除了主持‘夫妻家園’,還在外邊串著情景喜劇,哪有工夫到這兒來呀?”
  女教師臉上便有些惱意。想說什麽,忍了忍又念:
  “夏丹心!”
  夏丹心主持新聞節目。教室裏無人回答。又有人代答:
  “采訪中央領導去了!”
  這時大家發現那個代答的人是鄭百川。鄭百川主持體育節目。解說詞老出錯。“中秋節剛過,我給大家拜個晚年。”“你看她們的短褲也很有意思,網球運動員的短褲是特製的,裏麵可以放好幾個球。噢,她們穿的是裙子。”在社會上傳為笑談。現在又在使壞。女教師看了鄭百川一眼,接著點名:
  “馬勇!”
  一臉豬相的馬勇像中學裏的壞孩子一樣仰起臉大聲喊:
  “到!”
  聲音在教室裏回蕩,大家笑了。女教師看了馬勇一眼,繼續念:
  “李萍!”
  鄭百川又多嘴:
  “她下午沒節目呀,肯定是該來,沒來。主持讀書節目,本身就不愛讀書,這哪成啊?”
  女教師臉上沒有表情,念:
  “嚴守一!”
  這時嚴守一褲兜裏的手機哆嗦起來。進教室之前,他把手機的鈴聲改成了振動。他邊掏手機邊慌忙答:
  “人在呢。”
  女教師抬眼找到他,念:
  “崔丫!”
  崔丫主持少兒節目,四十多的老婦女了,天天頭上插兩隻兔尾巴裝小,這時操著童腔答:
  “到!”
  ……
  女教師合上花名冊,看著大家:
  “我們這個班應到二十一人,實到十一人,沒到的都算曠課!”
  教室裏的人都幸災樂禍地笑了。沈雪看了眾人一眼,接著話入正題:
  “我叫沈雪,是你們這期台詞短訓班的老師。第一天開課,近一半的人沒來。沒來的已經違反紀律,就不說了;來的,我從你們的神情也可以看出來,好像輔導沒有必要。你們主持的節目我都看過,我不想評價你們節目的內容,我想說的是,你們的台詞說的都不規範。一個是發音,一個是吐字,都是說話最基本的。按照我們學院的要求,一個演員,站在舞台上,不用麥克風,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應該送到劇場最後一排觀眾的耳朵裏,否則就是對觀眾的不尊重……“
  馬勇又小聲打岔:
  “老師,你說的是十九世紀吧?”
  但沈雪沒理馬勇,而是走到正低著頭看手機的嚴守一身邊。嚴守一剛收到一封短信,正在回複。沈雪:
  “嚴守一,課堂上不準打手機,你知道嗎?”
  突然有人在頭頂上說話,把嚴守一嚇了一跳。他忙將手機合上,仰起臉笑著答:
  “沈老師,我隻是看看,沒打。”
  沈雪環視四周:
  “我知道你們都是名嘴,我尊重你們,但,我希望你們也尊重我。”
  這時嚴守一多了一句嘴:
  “沈老師,沒誰不尊重您。趕緊講課吧,不然一會兒就下課了。”
  沒想到沈雪認真了,眼睛盯著嚴守一: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嚴守一倒有些結巴:
  “我,我沒什麽意思呀。半堂課過去,怪話全是他們說的,我一直沒吭聲,沒招您呀。”
  接著不理沈雪,繼續低頭回短信。沒想到沈雪臉色鐵青,一把抓過嚴守一的手機,從窗戶扔了出去。幸虧窗外是草地,否則早摔裂了。沈雪:
  “我告訴你們,這是大學,不是你們電視台!”
  把手機突然抓過去扔了,是嚴守一沒有想到的。嚴守一也火了,“呼”地站起來,指著窗外:
  “沈老師,我上過大學,我認為您應該把它給我撿回來!”
  教室裏所有的人都愣了。僵持一分鍾,沈雪轉身走出了教室。兩分鍾後,嚴守一的手機拿回來了。沈雪將手機拍到嚴守一的課桌上,指著門外:
  “以後凡是我的課,你在,我走!”
  接著眼中湧出了淚。這時嚴守一知道事情鬧大了。所有主持人也覺得玩笑開得有些過份。鄭百川、馬勇、崔丫紛紛上來勸沈雪:
  “沈老師,別生氣。跟小嚴,不值當!”
  “小嚴就是屬狗的,經不起玩,說急就急!”
  崔丫將嚴守一推到講台上:
  “馬上寫檢查,就在黑板上!”
  嚴守一也覺得應該給沈雪一個台階,不然就顯得自己太小氣了。何況他還著急回手機裏的短信,短信是清早擔心的“鬼”發來的。於是在黑板上用粉筆寫道:
  沈老師,我錯了。清早出門的時候,我媽就跟我說,跟誰鬧別扭,別
  跟老師鬧別扭,不然考試會不及格。剛才一激動,忘了。
  故意寫得歪歪扭扭,像小學生。大家笑了。沈雪也破涕為笑:
  “嚴守一,你無恥!”
  五環路旁邊有一個涵洞。涵洞旁邊有一條僻靜的楊林道。楊林道旁邊有一條小河。從天到地,天慢慢黑了下來。但仍能看到河麵上頑強地升騰著霧汽。嚴守一的汽車臥在樹叢裏。車在霧汽中顯得影影綽綽。不遠處的五環路上,來往的汽車已經打開了車燈。來往穿梭的車燈,使快速路像另外一條流動的河。
  嚴守一正在車裏淘氣。跟他一塊淘氣的女孩叫伍月。伍月理一男孩頭,臉盤長得並不漂亮,嘴角左邊還有幾粒雀斑,但身材好,細腰,翹臀,大胸,將手伸進內衣,像摸到了兩隻籃球。冬天,伍月愛穿短夾克,走在街上,稍一伸腰,便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肢。最勾人的是她的兩隻細眼,老蒙著,半睜半閉;偶爾睜開,看你一眼,就將你的魂勾了去。嚴守一想起了1969年的呂桂花。
  嚴守一和伍月相識在廬山。去年夏天,《有一說一》做一期節目叫“開會”。在二十世紀,從民國大革命時期,到毛澤東時代,廬山開的會最多,每次會都開得驚心動魄和刀光劍影,於是便把拍攝現場移到了廬山。伍月在熊貓出版社當編輯。當時熊貓出版社正在廬山開年會。《有一說一》的編導大段和熊貓出版社的社長老賀是大學同學,雙方都住在廬山賓館,晚上便合在一起吃飯。因嚴守一是名人,出版社許多人便與嚴守一說話,合影。嚴守一也與他們插科打諢。社長老賀嘖著嘴:
  “今天晚上,說給別人,別人都不信。”
  嚴守一:
  “為什麽?”
  老賀:
  “跟嚴守一在一起吃飯。”
  又感歎:
  “國嘴呀,沒想到這麽平易近人。”
  嚴守一這才知道上了老賀的當。但他已有些喝大,也摸著頭開玩笑:
  “我也就是一普通人。”
  沒想到伍月在對麵冷冷地說:
  “你不是一普通人,你是什麽?”
  又說:
  “嚴守一,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名人有些廉價。”
  弄得眾人和嚴守一一愣,都看伍月。伍月盯著嚴守一:
  “你也就是借助電視鏡頭。如果離開電視台,你就什麽也不是!”
  弄得局麵有些尷尬。嚴守一的酒也有些醒了。吃飯的過程中,嚴守一一直沒有注意伍月,伍月也沒有與嚴守一說話和合影。現在望去,便看到了她蒙著的眼。偶爾睜開,像一把利劍,刺到了嚴守一的胸中。話說的雖然有些尖刻,驚世駭俗得有些故意,但細一想,也有道理。嚴守一端起一杯酒伸向她:
  “多謝提醒,不然我還不知道自己吃幾頭蒜。喝酒。”
  桌上的氣氛才緩和下來。社長老賀忙說:
  “借助電視鏡頭,也不是老嚴一個人。現在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婦乳皆知,要是擱到清朝,你就是皇上,走到大街上,賣蔥的也不認識你。喝酒!”
  這頓飯吃下來,嚴守一徹底喝大了。吃過飯,大家又借著月光到如琴湖散步。廬山的每一掛山壁上,都在月光下“嘩嘩”地往下流水。伍月後來在酒桌上也喝大了。漸漸兩人落在了後邊。由於喝大,兩人不知不覺拉起了手。伍月一伸腰,月光下,露出腰間一抹雪白的肌膚,比月光都白。嚴守一的手便伸向了那裏。伍月彎下腰“咯咯”笑了,突然將臉貼近嚴守一的鼻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做愛?”
  一下又把嚴守一的酒嚇醒了。過去他不是沒有胡鬧過,但跟別的女孩胡鬧,都是水到渠成,像現在突然三峽截流,他還沒有遇到過。嚴守一忙將手縮了回來。看到嚴守一驚慌失措的樣子,伍月又彎腰“咯咯”笑了。突然她又用手掰過嚴守一的臉:
  “我住102房。”
  然後撇下嚴守一,追前邊的人去了。
  當晚的後半夜,嚴守一從三樓下到一樓,進了102房。我的天,她的籃球,她的尖叫。兩人共同達到的高度。還有溫度,她的體溫似乎比平常人高兩度,一貼肉就酥。但骨頭不酥。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如遊絲,從腦門中像天線一樣衝了出去。不但能發東西,還能收東西。嚴守一在世界上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解渴”。同時證明以前做過的就不解渴,包括於文娟或其他女孩子。以前頃刻間變得味同嚼蠟。但讓人解渴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在整個過程中,伍月嘴裏都在說著世界上最髒最亂的話。嚴守一被她勾的,也把心底最隱秘最髒最亂平時從無說過的話都說了出來。從淩晨兩點,到清早六點,兩人一直沒有消停。身體沒停,嘴也沒停。身體解渴還不說,腸胃也好像被髒話洗了一遍。徹底髒了以後,反倒像脫下髒衣服換上新襯衫一樣,渾身倒幹淨了。黑暗過後,看到的就是明朗的白天。嚴守一第一次知道了髒話的作用,它還能使人脫胎換骨和使心靈得到淨化。它就是一瓶消毒劑。第二天上午在美廬主持節目,嚴守一腳步有些打晃,嘴裏也有些語無倫次。大段忙讓機器停下,上前問嚴守一:
  “是不是病了?”
  嚴守一:
  “酒還沒醒,有些暈,改下午錄吧。”
  回到北京之後,嚴守一恍惚半個月,好像被生活噎了一下。回家與於文娟在一起,夜裏也不由自主地開始說髒話,於文娟馬上停住他警惕地問:
  “嚴守一,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髒?”
  嚴守一馬上清醒過來,又回到現實世界中。整個過程又開始一言不發。這時他對廬山的行為才開始感到後怕。後怕不是後怕他和於文娟的關係,而是後怕他跟伍月該怎麽辦。根據他以往胡鬧的經驗,兩人上床容易,下床就難。難不是說別人難,而是自己不容易控製自己。邪路和歪路,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呀。越斜越歪,誘惑力越大。但嚴守一隻想把胡鬧限定在胡鬧的範圍,並不想因為胡鬧引起別的,並不想因為胡鬧與於文娟離婚。現實和一時的癲狂是兩回事。消毒劑並不能天天當水喝。在黑暗中呆久了,萬一天沒有準時亮,就會被黑暗吞噬。過去和別的女孩胡鬧完,他都關一個禮拜手機,怕與他胡鬧的女孩給他打電話。不是沒有吃過這樣的虧。一個廣播學院的女孩,事後威脅他懷孕了,要喝藥上吊,嚴守一專門托大學同學張小泉,去做了這個女孩一禮拜的政治思想工作。一個禮拜如坐針氈。但嚴守一把伍月想錯了。他關了一個禮拜手機,一個禮拜後再打開,也不見伍月給他打電話。一個月後,倒是嚴守一憋不住了,又想起廬山那個夜晚,想到解渴和消毒劑,主動給伍月打了電話。伍月倒是比他回現實還快,在電話那頭奇怪地問:
  “什麽事?我這正忙著呢。”
  嚴守一:
  “沒什麽事,就是問候你一下。”
  伍月:
  “這不問候完了,快掛電話吧。”
  嚴守一這時說了實話:
  “想見你。”
  於是又見了一麵。仍像廬山那麽解渴。或者說比廬山更加解渴。於是以後的見麵就一發而不可收。但嚴守一一次次覺得比過去可怕。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一個月之後,對方就會提出要求。但半年過去了,伍月什麽也沒提,嚴守一放下心來。但放心之中,反倒更加不放心了。一次事情完畢,嚴守一終於憋不住,主動試探:
  “你說我們這算什麽?”
  伍月倒奇怪地看他:
  “饑了吃飯,渴了喝水呀。”
  嚴守一看伍月的神色,也不像欲擒故縱,於是踏實下來,這關係也就不上不下地保持下來。
  但今天見麵不同往常,伍月昨天給嚴守一打來一個電話,說她最近談了一個男朋友,馬上要結婚了;結婚之前,想見嚴守一最後一麵。這消息讓嚴守大吃一驚:
  “你什麽時候談的男朋友,我怎麽不知道?”
  伍月:
  “我談男朋友,還要向你請示?你是我什麽人?”
  嚴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怎麽說結就結了。”
  嚴守一這時感到自己有一絲醋意。但這醋意又無法發出去。過去他主要擔心他和伍月的事會爆發,現在兩人平安著陸,嚴守一心裏倒一陣失落。於是約定今天晚上見麵。但嚴守一清早把手機拉在了家裏,所以慌忙回家去取。誰知伍月這時打來一個電話,被於文娟接到了。好在嚴守一蒙混過關,沒出什麽事。出了家門,他馬上給伍月打了一個電話,伍月在電話裏告訴嚴守一,今晚見麵要改地方。過去兩人見麵,都是在伍月的單身宿舍。伍月說,她媽今天早上從沈陽趕了過來,宿舍不方便,讓嚴守一另找地方。嚴守一當時答應下來,但一天下來,他也沒有找到地方。其實最好的地方是賓館,但嚴守一這張臉大家太熟悉了,開房就會被服務員認出來。下午在戲劇學院上台詞課時,伍月又發來短信,問在哪裏見麵,嚴守一還沒想出地方,一邊回短信一邊想,手機就被女教師沈雪扔出窗外。一直到晚上,嚴守一用車接到伍月,兩人還沒地方去,就開車來到了五環路的河邊。
  但在車上抱著伍月,和在廬山和伍月的單身宿舍抱著伍月感覺很不一樣。車窗外影影綽綽,不遠的五環路上,車燈來往穿梭,讓人沒有安全感。動作上不好放開,髒話也不好出口。看來隱蔽還是很重要的。接著嚴守一又發現,不隱蔽還不是主要矛盾,關鍵是知道她有了男朋友,馬上要結婚了,嚴守一突然有了心理障礙。不知她男朋友長得什麽樣。本來嚴守一可以拉伍月到汽車後座上去,但他將車停在樹叢裏,就在前座抱住副座上的伍月,湊合著吻起來。吻著吻著,有些激動,便從她的唇到她的臉,從她的臉到她的耳朵,手也伸向了衣內的籃球。等他吻到耳唇,突然將頭躲開問:
  “苦,什麽呀?”
  伍月:
  “傻瓜,香水。”
  又將嚴守一的頭摟了回來,將她的舌頭全伸到嚴守一的嘴裏。這時一輛警車閃著燈從樹叢旁經過,欲上五環。轉彎處,車燈掃過嚴守一汽車的前窗玻璃,照亮了嚴守一和伍月的臉。雖然警車沒有停留,但嚴守一突然煩躁了。他從座位上坐起來,將露在外邊的襯衫塞回到褲子裏:
  “心裏不踏實,要不改天吧。”
  誰知伍月的性已經起來,一邊將嚴守一的手往她下身移,一邊將臉習慣性地貼到嚴守一的後背上,扒開他的襯衫領子,說了一句髒話,照他膀子上咬了一口:
  “大東西,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嚴守一疼得“哎喲”一聲,忙將她的頭往後掰:
  “好人,別咬。”
  伍月身體已經很急切,喘著氣:
  “不咬你,要你。”
  正在這時,嚴守一的手機響了。嚴守一偷空看了一下,是“於文娟”的名字。嚴守一馬上止住伍月,打開手機。於文娟在電話裏問:
  “在哪兒呢?回來吃飯嗎?”
  嚴守一的心頭“咚咚”亂跳。一天忙亂,晚上有事,忘了給於文娟打招呼。他一邊壓住心跳,一邊說:
  “不回去了。下午去戲劇學院上課,劇組的策劃會移到了晚上。”
  於文娟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有些遲疑:
  “開策劃會,我怎麽聽著是在外邊呀,有汽車聲。”
  嚴守一故意滿不在乎:
  “正跟費墨找飯轍呢,能不在外邊嗎?”
  於文娟:
  “怎麽有人喘氣呢?”
  嚴守一:
  “沒開車,正跟費老賽跑呢。”
  於文娟把電話掛了。伍月又抱住嚴守一:
  “今天非跟你做。等我結了婚,你再見不著我了。”
  這話刺激了嚴守一。嚴守一將車發動著:
  “那咱們換個地方。”
  嚴守一將車順著楊林道開到郊區一個村莊旁。在村莊的狗叫聲中,在汽車後座上,他和伍月折騰了兩個小時。
  在車上比在床上還要解渴和消毒。
  折騰之前,為了謹慎,也為了專心,嚴守一把自己的手機關了。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因為關手機,他和伍月的事被於文娟發現了,出了大事。
  其實出事並不全是因為嚴守一關手機。出事的起因,是因為嚴守一的老家,那個叫黑磚頭的嚴守一的堂哥,給嚴守一家打來一個電話。事後嚴守一才知道,他和伍月在河邊的時候,於文娟打來電話,問他是否回家吃飯,雖然覺得嚴守一在電話裏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以為是冬天冷,外麵凍的;雖然喘氣,是為了暖和身子在跑步,並沒有起疑。本來晚上她備了四個菜:一個是南京鹽水鴨,一個是醬豬蹄,一盤肉燒冬筍,一盤素炒黃豆芽。於文娟愛吃鹽水鴨和肉燒冬筍,嚴守一愛吃醬豬蹄和黃豆芽。於文娟見嚴守一不回來吃飯,既沒有燒冬筍,也沒有炒豆芽,隻是就著鹽水鴨,吃了一碗泡飯。想了想,又燒了一碗蝦皮紫菜湯。吃完飯,又練氣功。氣功一早一晚各一次,一次四十分鍾。練完氣功,於文娟打了一盆熱水,坐在沙發上泡腳。這也是她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課,春夏秋冬,天天不拉。泡一會,再加些熱水。嚴守一一看她泡腳就說:
  “脫褲放屁,你到衛生間衝一個澡,不連腳也解決了。”
  於文娟邊加熱水邊說:
  “洗是洗,泡是泡,感覺不一樣的。”
  正在泡腳,沙發旁矮桌上的電話響了。於文娟拿起電話,是嚴守一老家打來的。電話裏是一個男聲,高門大嗓,把於文娟嚇了一跳。而且上來就問:
  “你誰呀?”
  於文娟一接山西的電話就笑,上來不說自己是誰,自己找誰,先問接電話的是誰。便也問:
  “你找誰呀?”
  電話裏:
  “我找嚴守一,我是他磚頭哥!你誰呀?”
  這個黑磚頭堂哥,於文娟在嚴守一老家見過。長得跟黑塔一樣,愛喝酒,愛吹牛,愛攪事,每一個事又被他弄得亂七八糟。於文娟:
  “磚頭哥呀,我是於文娟。”
  黑磚頭大為驚喜:
  “咦,弟妹!電話沒打錯。我找你們,是跟你們商量一事!”
  於文娟:
  “商量什麽事呀?”
  黑磚頭:
  “咱村陸國慶,小名叫大臉貓,在鎮上開飯館,最近他買了一個新手機,把他的舊手機淘汰給我了,三百塊錢,我問你們值不值。”
  於文娟“噗啼”笑了:
  “就這事呀。你一村裏的農民,整天到山坡上鋤草,買一手機幹嘛?”
  黑磚頭:
  “也就半頭豬錢,跟你和俺兄弟說話唄。”
  於文娟明白了黑磚頭的意思。這個黑磚頭除了愛攪事,還愛占人便宜。除了他覺得買一個手機三百塊錢是個便宜,有了手機,也好跟嚴守一和她聯係了。過去夏收秋種,買化肥,買種子,他都寫信來;也不明說,但是要錢的意思。現在有了手機,就不用寫信了。但她不好將這層意思戳破,隻是說:
  “買一手機花錢,買完打手機也花錢,你不怕破費呀?”
  黑磚頭:
  “咦,打一次手機頂多兩塊,到北京找你們得花二百。再說,我買手機也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咱奶。昨天咱奶還念叨,想北京她孫子了。我跟她急了,眼前每天侍侯你的你看不見,盡想那些沒用的。弟妹,你說我這話對不對呀?”
  於文娟又覺得這個黑磚頭有些狡猾,買一手機,還打著奶奶的旗號。但她笑著說:
  “對,你有用,守一沒用。”
  黑磚頭:
  “讓守一接電話,讓咱奶跟他說兩句!我給咱奶說,這小磚頭能跟北京他孫子說話,她還不信。”
  於文娟:
  “他在外邊開會,你打他手機吧。”
  於文娟掛上電話,又加熱水泡腳。還沒兩分鍾,電話又響了,還是黑磚頭:
  “咋搞哩,他手機咋不通哩?”
  於文娟:
  “通啊,晚飯前,我還給他打電話。”
  黑磚頭:
  “快一點,時間一長,這家夥還真費錢哩!”
  於文娟又笑了:
  “那你把手機掛了,我找他,讓他給你回過去。”
  黑磚頭:
  “知道我手機號嗎?”
  於文娟禁不住也變成了山西口音:
  “已經在我電話上顯著哩。”
  於文娟掛斷電話,又拿起撥嚴守一的手機。這時嚴守一正和伍月在村頭的狗叫聲裏。電話裏傳來的聲音是:
  “對不起,對方已經關機。”
  關機也沒什麽意外,過去嚴守一開會時也關機。如果這事隻牽涉到黑磚頭,於文娟不會在意;但因為黑磚頭說奶奶要與嚴守一說話,於文娟就認真了。這個奶奶,於文娟回了幾趟山西,對她印象頗好。雖不識字,但深明大義。一見麵就問:
  “守一欺負不欺負你?有委屈告訴我。”
  雖然看她肚子,觀察她是否懷孕,也屬人之常情,不讓人厭煩到哪裏去。於文娟放下電話想了想,又拿起電話,開始撥費墨的手機。因為晚飯前嚴守一在電話裏告訴她,費墨跟他在一起吃飯,吃過飯在一起討論話題。費墨的手機通了。問題出在這裏。據費墨後來說,費墨接手機時,剛剛在家吃完飯,正在他們家樓下遛狗。下樓之前,還跟妻子李燕拌了兩句嘴。李燕現在吃過飯就上網,跟陌生人聊天。聊得喃喃自語和眉飛色舞。陌生人成了親人,親人倒成了陌生人。他們的兒子在天津上大學,家裏就剩他們兩個。一次他走到李燕身後,想看看李燕每天都跟人聊些什麽,李燕趕緊用身子護住屏幕,不讓他看。他推開她身子,原來網上談的都是男女關係。費墨:
  “無聊不無聊哇,多大歲數了!”
  李燕倒急了:
  “你整天不跟我說話,還不讓我跟別人說呀?想把我憋死呀?”
  費墨搖頭:
  “人生苦短,白駒過隙,怎麽能自甘墮落呢?”
  今天吃過晚飯,李燕碗都沒洗,就去上網。費墨看著滿池的髒碗又急:
  “為了跟別人聊天,家都不顧了?”
  李燕愣起眉毛:
  “天天我洗碗,你就不能洗一次?家是我自己的?”
  費墨張張嘴,想說什麽,但知道再多說兩句,又起風波,便將氣憋回肚子裏,拉著京巴出了門,到樓下散心。狗在樓下也不爭氣。這狗是條公狗,看到另一條公狗過來,也掙著趴到了人家身上。另一條狗的主人是個穿皮褲打口紅的年輕女人,皺著眉扯自己的狗:
  “討厭。”
  費墨也扯自己的狗,照自己狗身上踢了一腳:
  “人家也是公的,盲目!”
  那年輕女人以為費墨話中有話,瞪了費墨一眼:
  “討厭。”
  拉著自己的狗走了。這時於文娟的電話打了過來,張口就問:
  “老費嗎?在哪兒呢?”
  費墨正在氣頭上,一時也沒聽出於文娟的聲音,隨口答:
  “誰呀?在樓下遛狗呢。”
  於文娟在電話裏:
  “遛狗呢?我是於文娟,嚴守一呢?”
  費墨:
  “嚴守一……”
  這時腦子突然清醒過來,想起嚴守一清早回家取手機,心中有鬼,便知道他晚上出了岔子,腦子開始高速運轉,替嚴守一找詞,支吾半天說:
  “他晚上好像要參加一個什麽活動。我想起來了,是一移動公司的老總,晚上要請他吃飯。上午錄完相,我好像聽他說了那麽一嘴。”
  沒想到於文娟在那邊半天沒有說話。費墨也開始慌張:
  “文娟,你聽著呢嗎?怎麽了?”
  這時於文娟在電話裏冷笑一聲:
  “上午,移動公司,我晚飯前給他打電話,他還說跟你在一起,你們晚上在一起討論話題!”
  接著“啪”地把電話掛了。
  據李燕後來講,於文娟告訴她,掛上電話,於文娟氣得頭都懵了。嚴守一如此大膽地撒謊,肯定有大問題。於是又拚命撥嚴守一的手機,一直撥了兩個小時,但次次都關機。這時腳盆裏的水早涼了。於文娟清醒過來,打了一個寒顫,一雙濕腳直接從腳盆裏拔出來,踏到地上,開始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屋裏亂走。回過身再看,地板上留下一趟濕漉漉的腳印。腳印的水跡馬上蒸發變形,地板上顯得支離破碎。看著這支離破碎,於文娟哭了。
  於文娟哭的時候,嚴守一剛把伍月送回去,正開著車往家裏趕。費墨後來告訴嚴守一,這期間他給嚴守一打過十幾個電話,想告訴他出了岔子,讓他提前做好思想準備,但嚴守一的手機一直關著。費墨牽著狗又不敢上樓,怕李燕知道電話的內容,又節外生枝,於是這狗也遛了兩個小時。最後氣得又踢了狗一腳:
  “愚蠢!”
  但這時嚴守一擔心的不是手機,而是他渾身的香味。剛才在郊區狗叫聲中沒留意,等伍月下了車,他突然聞到車裏、自己身上,還有伍月殘存下的頑強的體味和香水味,擔心這香味回家後被於文娟聞到,或者於文娟明天坐車在車裏聞到。這時嚴守一對著馬路也罵了伍月一句:
  “愚蠢!”
  接著一邊開車,一邊按動車窗按鈕,將四扇玻璃全部落下,想讓外邊的風將車裏和身上的香味吹散。雖然是冬末,但夜裏的風還很硬。寒風灌進來,嚴守一凍得打了一個寒顫。他隻好一邊開車,一邊將自己的棉猴穿上,又將棉猴的帽子戴到頭上。一輛輛緊閉車窗的車輛從他車旁駛過。他看到一輛車中的一對男女,看著他怪誕的模樣在笑。兩人嘴裏還在說著什麽。從口型看,那女的似乎在說:
  “瘋子!”
  那男的似乎在說:
  “傻逼!”
  接著兩人好像認出了嚴守一,對他指指戳戳一陣,車才加速開走了。嚴守一氣得重新打開自己的手機,給伍月撥了一個電話:
  “傻逼,車上,身上,全是你的香水味,真想害我呀?”
  伍月:
  “那你再回來。我媽沒住我這兒,又到我大姨家去了。”
  嚴守一:
  “我把車窗全打開了,正吹呢,凍死我了。”
  伍月在電話那頭狂笑:
  “那你就圍著北京兜圈吧,要不去趟天津再回來,味兒就沒了。”
  嚴守一:
  “騷貨,趕緊嫁了吧,一輩子不想再見到你!”
  伍月又在那頭笑。嚴守一掛上電話,果真在三環路上兜了半個小時。他擔心於文娟打來電話催自己回家,給伍月打完電話,又把手機關了。等車裏、身上的香味吹得差不多了,才將車開回自己家樓下 。臨下車,突然又想起什麽,忙打開手機,調出一天裏打進打出的電話,將伍月的名字全部刪去。這時又想關機,想了想,覺得不關更光明正大,於是沒關。他沒想到,這個沒關,又使今天的災禍雪上加霜。
  嚴守一進了家,一開始並沒有發現異常。屋裏的燈開著,臥室裏電視響著,一切跟往常沒有區別。他又悄悄聞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顯,開始放心換鞋。他哪裏知道,這是於文娟欲擒故縱,給他下的圈套呢?他來到客廳,於文娟光著腳從臥室走出來,笑眯眯地問:
  “回來了?策劃會開得怎麽樣?”
  嚴守一還在那裏編呢:
  “咳,跟費墨抬了一晚上杠。費墨這人好是好,就是太羅嗦。”
  於文娟仍柔聲地:
  “累了吧?”
  嚴守一:
  “我得去衛生間衝個澡。”
  這時於文娟上前摟住嚴守一的脖子,溫柔地在嚴守一的臉上、脖子上和嘴上親吻著。這也沒有引起嚴守一的警惕。因為他每天晚上進家,於文娟都要這樣迎接他。床下愛親吻,床上愛抱頭。過去這樣做是為了懷孕,他哪裏知道今天這樣做是火力偵察呢?但嚴守一做賊心虛,害怕身上仍有伍月的殘味;但正因為心虛,又不好將於文娟一把推開。急中生智,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麽:
  “哎喲,那什麽,我得找找!”
  就勢推開於文娟,開始奔到客廳茶幾前,在一堆書報和雜誌間亂翻。這時於文娟也跟出來,靠在臥室門框上,看著嚴守一:
  “找什麽呢?”
  嚴守一一邊翻一邊支吾:
  “那什麽,就是那張光盤,小馬老找我要,我老忘帶。”
  這時於文娟慢條斯理地說:
  “守一,你今天嘴裏,好像不是你的味兒。”
  嚴守一的腦袋“嗡”地一聲炸了。他抬起頭看於文娟,發現於文娟溫和的臉,漸漸變得凝重起來。嚴守一這時才知道事情來了。但他不知道事情來到什麽地步,也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在一堆書報雜誌前半彎著腰,岔撒著手,嘴裏有些結巴:
  “那,那是誰的味兒?”
  這時嚴守一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剛才在路上隻顧落下車窗吹車裏和身上的香味,忘記了漱口。因為在河畔樹叢裏,他含伍月的耳唇,發現它是苦的。一定是嘴唇上沾了那耳唇香水的苦味兒,被於文娟品著了。嚴守一想找一個理由搪塞過去,說是晚飯吃了苦瓜,或是下午為了保護嗓子含了喉片,但它們都不是這苦法。正在這時,重新打開的手機又發作了,有電話進來。鈴聲在夜裏顯得格外驚心。嚴守一害怕是伍月打來的,以為他還開著車在外邊兜圈呢,於是一邊掩飾內心的恐慌,一邊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也不看,故意作出煩惱的樣子:
  “誰呀,這麽晚了。不管是誰,我都不接了。”
  欲直接關機。這時於文娟鎮定地伸過手:
  “我替你接。”
  一下把嚴守一逼到了絕路上。手機關也不是,不關也不是,就在他手裏不上不下地響著。看於文娟的手伸過來,嚴守一的手先是下意識地往回縮了一下,接著隻好把手機交給於文娟。在把手機交給於文娟之前,他急忙看了一下來電的名字,電話不是伍月打來的,是費墨打來的。嚴守一鬆了一口氣。但他接著發現,費墨現在打來電話,比伍月打來還可怕。因為於文娟剛打開手機,還沒說話,電話裏就傳來費墨急扯白臉的聲音:
  “你可算開機了。還在外麵胡鬧呢?我可告訴你,兩個小時之前,於文娟打我的電話找你!”
  費墨的聲音,一字一句,也傳到了嚴守一耳朵裏。於文娟沒答費墨的茬,直接把手機掛了,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嚴守一:
  “你不是說,晚上和費墨在一起嗎?”
  嚴守一知道事情鬧大了。但還想極力補救。他作出懊悔和懺悔狀說:
  “今天是我不對。晚上我沒跟費墨在一起。是一讚助商請我吃飯。吃過飯,又去洗桑拿。還有……還有小姐按摩。我想總不是好事,沒敢告訴你。”
  本來事情到這裏也可以蒙混過關。讓小姐按摩,於文娟也會不高興,也會跟他大鬧一場。所謂大鬧,並不是吵架,於文娟不吵架,而是一個禮拜不理他,也不讓他近身。過去嚴守一胡鬧時,就用這理由搪塞過。一個禮拜不理,之後關係會慢慢恢複。沒想到這時手機又“唄”地響了一聲,進來一封短信。於文娟打開短信,這短信是伍月發來的。上麵的話倒很體貼:
  外邊冷。快回家。記得在車上咬過你,睡覺的時候,別脫內衣。
  於文娟看完,又將手機舉到嚴守一臉前。嚴守一看到短信,腦袋又“嗡”地一聲炸了,知道這下徹底完了。於文娟:
  “守一,把你的衣服脫下來好嗎?”
  嚴守一懵在那裏,脫也不是,不脫也不是。於文娟:
  “脫吧,我想看一看。”
  嚴守一被逼到了死胡同。他想找推脫的理由,但這理由一時又找不出來;有把柄在別人手裏,遲疑半天,隻好將上衣一件件脫下。當隻剩下襯衣時,他又遲疑在那裏。見於文娟一直平靜地在等,他終於將襯衣脫下,露出赤裸的上身。
  嚴守一有些雞胸。
  於文娟的目光在嚴守一前胸上仔細看了一遍,輕聲說:
  “轉過身來好嗎?”
  嚴守一腦袋裏一片空白,像七年前剛上《有一說一》的主持台一樣。他木然地將身子轉過去,他的後肩胛上,在明亮的吊燈下,露出一排清晰的牙痕。
  嚴守一再轉過身來,發現於文娟的眼淚,從裏到外,慢慢地湧了出來。嚴守一想說什麽,但鼻子一癢,“哈秋”一聲,打了一個噴嚏,脫衣服凍的。
  這時於文娟將他脫下的外套又披到他身上,重新摟住了他的肩,他的頭,像在醫院裏嚴守一昏迷時一樣。於文娟先是流著淚慢條斯理地說:
  “守一,叫你脫衣服,就跟當眾扒我的衣服是一樣的。”
  接著推開嚴守一,突然爆發了,嘴像機關槍,亂豆一樣說了一陣:
  “嚴守一,我剛才已經算過了,我跟你已經十年零三個月了,我嫁你的時候二十六歲,現在已經三十六歲了,十年來我從來沒有對你變過心,沒想到你早就變心了,我不知道伍月是誰,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生你變心的氣,而是你變了心也不告訴我,你把我當成了傻子在糊弄你知道嗎?我說你這麽多年跟我沒話,原來你早就在外邊有人了,你跟我沒話你可以告訴我,沒想到你一直在和別人說話,你亂搞女人我不生氣,可你和別人一條心時你這是在亂搞我你知道嗎?我一想到你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還不知怎麽說我呢,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樣……”
  因為於文娟在生活中說話從來都是慢條斯理,沒說話先笑,現在突然改變了語速,把嚴守一嚇懵在那裏。嚴守一張張嘴,想解釋什麽,但吭哧半天,隻說出一句話:
  “沒有哇。”
  不知是指自己沒有搞第三者,或是和第三者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議論過於文娟。這時於文娟又恢複了常態,一雙淚眼盯著嚴守一,慢條斯理地說:
  “守一,你沒我了。”
  說完這句話,竟笑了。
  因為一次偶然的失誤,嚴守一離婚了。清早出門的時候還風平浪靜,晚上回來,地雷就炸了。
  嚴守一一直認為,他和於文娟在一起,他不說離婚,就會跟於文娟在一起呆一輩子,他沒有想到,有一天,離婚是於文娟提出來的,而且那麽堅決。最後嚴守一哭了,沒用。在一起過了十年,他原來不了解於文娟。
  於文娟患有不孕症。從街道辦事處辦完離婚手續出來,看著於文娟離去的背影有些飄,嚴守一想趕上去再說一句話,但這句話半天沒有找出來。
  三個月過去了。
  這期間,嚴守一給於文娟打過許多電話。但於文娟一看是嚴守一的號碼,馬上就掛了。
  他再沒有聽到過於文娟的聲音。
  火車提速以後,過去由北京到長治需要二十多個小時,現在十個多小時就到了。已經是夏天了。火車走到河北,能看到車窗外田野上的農民正在割麥子。一個紮花頭巾的年輕媳婦,騎著一輛摩托,從田埂上開到一個收麥子的男人跟前。她從摩托後座上卸下一個紙箱,從紙箱裏端出一口鍋,原來是給丈夫送午飯。能看到鍋裏飄出的熱氣,但距離太遠了,聞不到飯的香味。不過風一吹,麥浪一動,似乎聞到了一地的麥花香。這使嚴守一心裏“咯噔”一下,又想起了於文娟。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兩人已經一句話沒有,現在離婚了,半年過去,倒好像有許多話要對她說。聞到麥香,他想到自己1999年高燒昏迷那次,於文娟在醫院抱著他的頭,她身上就透出這種味道。
  三天前,嚴守一接到老家堂哥黑磚頭一個電話。說老家下了三天雨,一口氣,沒停。一春天老旱,現在山坡上的地倒下透了;但奶奶住的院子,院牆也被雨下塌了半扇,問嚴守一怎麽辦。嚴守一:
  “這還用問,扒了再砌呀。”
  黑磚頭在電話裏:
  “我也這麽說,可咱奶不讓哩。”
  嚴守一:
  “是不是怕花錢呀,我今天就把錢寄回去。”
  黑磚頭:
  “我也就是告訴你一聲,可沒給你要錢的意思。”
  正好這些天《有一說一》密集做了幾期節目,嚴守一時間上有空閑,便向電視台請了假,回了一趟山西老家。一是為了砌牆,二是為了看奶奶。大半年沒有回去了。從小娘死的早,爹又是個軸脾氣,不會說話,一把屎一把尿把嚴守一拉扯大,全是這位奶奶。記得八歲那年,嚴守一和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等人爬楊樹掏老鴰窩。老鴰把窩搭在樹梢上,別人爬半截就下來了,嚴守一逞能,一直爬到樹梢。當手夠著老鴰窩時,樹枝“哢”地一聲折了,嚴守一摔到地上,腿也被摔折了。陸國慶等人喊叫著去找嚴守一他爹。老嚴扛著鋤從山坡上跑下來,看了看嚴守一的腿,兜頭扇了嚴守一一巴掌:
  “我靠!”
  最後是他奶奶背著他,爬了一百多裏山路,到洪洞縣一個看跌打損傷的老中醫家,花了十五塊錢,給他正了骨,打了膏藥。正骨很疼。正骨回來,幹糧吃完了,他奶背著他沿路到村裏討吃的:
  “大哥,看孩子的腿,掰嘴窩頭,給孩子吃吧。”
  那年他奶奶已經六十二歲。
  和嚴守一一塊回山西老家的有費墨。費墨這學期在大學沒課,帶博士生;這就等於放羊,可帶可不帶。費墨的老婆李燕在一家旅遊公司工作,帶團去了新馬泰,家裏就剩費墨一個人,嚴守一便邀他一塊做伴回山西。費墨馬上搖手:
  “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去幹什麽?”
  嚴守一:
  “上次聊天,聊出一個‘打電話’,你說想見一見呂桂花,這不是個機會?”
  費墨又搖手:
  “說是那麽說,但打電話的呂桂花,已是三十多年前,現在她多大了?五十多歲了吧?腰一定像水桶那麽粗了。‘尤物’是當年,現在不看也罷。”
  嚴守一沒有強求他。但昨天晚上,嚴守一正在四環路上開車,接到費墨一個電話:
  “再去給我買張車票,明天我跟你去山西。”
  嚴守一:
  “邀你去你不去,現在又主動申請,山西人民已經不歡迎你了。”
  費墨:
  “不為別的,老聽你聊你奶奶,想去看看她老人家。”
  這時嚴守一心頭一熱,感到了朋友的情誼。還有,一路上有費墨,就不愁悶得慌了。
  與嚴守一和費墨一塊回山西的還有戲劇學院的女教師沈雪。上次在戲劇學院上台詞課時,因為手機,嚴守一與她有過一場激烈的衝突。後來嚴守一在黑板上寫檢查,才化險為夷。這個女教師初接觸很事媽,而且沒完沒了,一個短訓班,第一堂課點名,第二堂課又讓大家選班長。因嚴守一與她發生過衝突,其他主持人便故意使壞,異口同聲,把嚴守一選成了班長。上完課,沈雪便把嚴守一留下談話,真像在大學對學生談話一樣,讓嚴守一協助她抓紀律,抓每個學生的思想動向。嚴守一又不耐煩了,衝口而出:
  “沈老師,班上每個學生都比你大,世界觀人生觀都已經確立了,是死是活,由他們去吧,咱就別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了。”
  沈雪一愣,又要發火。嚴守一忙舉起雙手:
  “咱倆要談也行,得換個地方。”
  沈雪又一愣
  “換哪兒呀?”
  嚴守一:
  “晚上六點,還有人請我吃飯,你跟我吃飯去得了。”
  沈雪張大眼睛,看著窗外:
  “把電視台交給你們,是全國人民瞎了眼。”
  接著斜看嚴守一一眼,開始彎下腰笑。一笑就沒個頭,像個傻丫頭。放下虛撐的架子,還原本來麵目,倒讓嚴守一心裏一動。這時於文娟剛和嚴守一離婚,嚴守一從家裏搬了出來,在外邊租房子住,晚上不願一個人呆在陌生的房間,便頻頻接受外邊的請吃。這天沈雪果真跟嚴守一吃飯去了。嚴守一滿腹心事,酒桌上又喝大了。晚上開車回來,先送沈雪回戲劇學院,路上被警察攔住了。嚴守一下車,踉蹌跌步,警察一看就急了;接著發現是嚴守一,又笑了:
  “老嚴呀,在哪兒喝這麽大呀?”
  車外風一吹,嚴守一的酒勁又上來了,醉眼迷離,指著沈雪:
  “和她。”
  警察看了沈雪一眼,沒對嚴守一發火,對沈雪發了火:
  “你是他愛人吧?知道他喝酒,還讓他駕車!”
  那是一位老警察,怕有五十歲了,兩鬢斑白,夜裏還在風中戳著。嚴守一醉中對他有些憐惜,這人要麽是窩囊,要麽是經曆過一些人生坎坷。又看他的長相,有點像三十多年前去長治三礦挖煤的牛三斤,便上前拉他的手,指著沈雪:
  “哥,別說她,說我。我也知道喝酒難受,可喝難受,不喝更難受!”
  沒想到老警察沒承他的情,甩開他的手,瞪著他吼:
  “單是難受的問題嗎?我應該把你送到拘留所!”
  當晚車被警察扣下,嚴守一和沈雪攔出租車回去。到了戲劇學院,嚴守一一邊摽著腿走路,一邊已昏睡過去。沈雪隻好將他拖到自己宿舍,讓他在沙發上睡了一夜。據沈雪後來說,上樓的時候, 嚴守一調戲女教師,嘴虛虛實實,在沈雪臉上蹭著,被沈雪打了一巴掌。嚴守一卻不記得,隻記得第二天早上醒來,腦袋像炸了一樣疼,對睡在沈雪宿舍他不感到奇怪,而是奇怪地問:
  “昨天晚上,知我喝醉了,還坐我的車,不怕跟我一塊送命啊?”
  沈雪看著天花板:
  “送就送唄。”
  又讓嚴守一心裏一動。接下來,一禮拜七天,他們有兩天在一起吃晚飯。台詞短訓班上,其他主持人知道嚴守一與女教師搞拍拖,都拍手稱快。因為嚴守一把沈雪搞定,以後的台詞輔導課就順溜許多,不再點名,不再強調課堂紀律,不再抓思想動向。兩個月後,台詞短訓班結業,大家考試全是“優”。眾人皆大歡喜,推著擁著,與沈雪合影,照了個畢業照。
  短訓班結束,嚴守一和沈雪開始天天在一起吃晚飯。雖無睡到一起,但分別時摟樓抱抱,已屬正常。處得久了,嚴守一對沈雪的看法發生改變,過去覺得她像於文娟一樣,或像新聞節目的主持人,中看不中吃,現在開始喜歡聽她說話。喜歡聽她說話不是說她的話有什麽道理,而是她一張口就傻不愣登,句句讓人好笑。如果是《紅樓夢》,她就是裏麵的傻大姐。但她與傻大姐又有所不同,人一傻到底惹人煩,二百五就透出另一種可愛。這時嚴守一突然明白,傻話看似傻,原來裏邊還有明朗的一麵,烏雲之中,還透出另一縷陽光。這是沈雪與於文娟和伍月的不同。嚴守一因為伍月和於文娟離了婚,一直認為這婚離得有些冤,本來隻想風花雪月,隻想解渴和消毒,沒想到事情向反麵發展,使自己落進了汙水池;離婚的過程中,便覺得自己的心腸有些髒,現在需要拿出來曬曬太陽。這次回山西老家之前,嚴守一給沈雪打電話,告訴她自己要回山西老家,順便開玩笑說:
  “跟我走吧,也讓俺奶相看相看。”
  這也就是一句玩笑。沒想到沈雪說:
  “好哇,我也相看相看你們家。”
  於是一塊來了。
  嚴守一知道,沈雪過去談過戀愛,男的也是戲劇學院的教師,拖拍兩年,終於吹了。沈雪的女同事小蘇告訴嚴守一,吹的原因,是那人嫌她說話直,傻不楞登,換句話就是不懂事。嚴守一笑了。原來別人嫌棄的,正是自己喜歡的。又想,天下之大,一個教台詞的女教師,讓她傻,她還能傻到哪裏去呢?
  嚴守一、費墨、沈雪包了一間軟臥車廂。車走走停停,窗外一片風景,大家聊天,倒也不心煩。費墨看來也喜歡沈雪,話有些多。手搖折扇,又海闊天空起來,由身下的火車,不知怎麽說到了電視節目,說做電視節目就像坐火車,火車裏的東西不變,但車窗外的風景在變,坐著就不煩;如果老在一個車站停著,就煩了。但嚴守一看到窗外的麥子,想起自己的心思,想到於文娟,沒有聽進費墨說的是什麽。隱隱約約知道,他們又由火車說到這列火車去的地方,說到了山西人,埋汰山西人小氣,愛吃醋,沒見過世麵。這時沈雪脫下襪子,半跪在嚴守一身邊,講了一個山西人的笑話:
  “一個山西人,窩囊,出門老受氣,便天天在家練俯臥撐。爹問:孩兒,你這是幹啥哩?兒說:俺學電視上,練胸大肌。爹兜頭抽了他一巴掌:練也白練,再練也沒你姐大!……”
  費墨“噗啼”笑了。這話嚴守一聽見了,踢了沈雪一腳。剛要說什麽,手機響了。嚴守一看了一眼,是伍月打來的。嚴守一和於文娟離婚,是因為伍月。伍月本來要結婚了,後來也沒結成。沒結成並不是因為嚴守一離婚,而是和伍月要結婚的那個男的,突然不辭而別,去了美國。按說雙方都自由了,在一起生活水到渠成,但嚴守一離婚之後,又不想和伍月結婚。不想和她結婚不是因為現在又認識了沈雪,而是嚴守一對伍月的看法也發生了變化。和伍月在一起確實能夠解渴和消毒,但讓他和這種女孩結婚過日子,嚴守一又開始感到畏懼。感到畏懼不是說因為伍月掉進過髒水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是想著結婚之後,要天天在一起,如果夫妻之間,夜夜說髒話,就不是解渴而是中毒了。就好像在酒店偶爾吃一次鮑魚魚翅還受用,如果將這飯搬到家裏天天吃,就會感到恐懼一樣,這時又開始向往家常菜和玉米碴子粥。這也是他和沈雪交往的另一個原因。這時嚴守一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個普通人,原來自己也是葉公好龍。但一個離婚的男人,身份就與以前不一樣了;既然他不想和伍月結婚,便開始有意疏遠她。何況他正和沈雪交往,不想讓沈雪再發現什麽。沈雪知道他因為伍月和於文娟離婚,但不知道他和伍月發展到什麽程度。嚴守一告訴沈雪,那隻是一場誤會;因為從長遠考慮,一個陽光女孩,髒池子裏的事讓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這話說給別人,鬼也不會相信,沒想到沈雪信了,還怪於文娟小心眼,這也是沈雪可愛的另一麵。但伍月並不那麽容易疏遠。廬山之後她疏遠嚴守一可以,現在嚴守一想疏遠她,就沒那麽容易。這也有點像河蚌,你招惹它它可以不在意,你抽身想走,它又一口咬住你。伍月並不是死乞白賴要和嚴守一結婚,而是她和男朋友吹了,需要時常解渴和消毒,就好像她說的餓了想吃,渴了想喝水一樣,想和嚴守一保持過去的關係。倒是對結不結婚並不那麽在意。但越是這樣,嚴守一越發怵,怕自己在髒水中越陷越深。於是看到手機來電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自己身邊坐著,便不想接這個電話;但正因為沈雪在身邊坐著,又不好不接,那樣倒顯得鬼鬼祟祟;猶豫半天,接了。手機一接通,伍月就在那邊發了火:
  “幹嘛呀嚴守一,怎麽老不接我電話?躲什麽呀,誰還能吃了你?……”
  嚴守一怕她接著說下去沒輕沒重,靈機一動,便在這邊裝傻:
  “啊……說話呀,聽不見!……你大聲點!……我說話你能聽見嗎?……信號不好……我在火車上,回老家!……喂……”
  伍月在那邊把電話掛了。這時費墨用折扇點著嚴守一:
  “演的真像。我都聽見了,你聽不見。”
  嚴守一一邊合上手機,一邊不好意思笑了:
  “這叫一傻治百病。”
  費墨:
  “心裏沒鬼,不怕喝涼水。”
  嚴守一這時看了沈雪一眼,點著費墨:
  “費老,做人要厚道。”
  沈雪沒有聽出他們話中的玄機,倒是用光腳踢了一下嚴守一:
  “喂,嚴守一,到了你老家,見了你奶奶,你怎麽介紹我呀?”
  嚴守一:
  “你是我老師呀。你一個,費老一個,都是我的老師。”
  沈雪顯然對這回答不滿意,瞪了嚴守一一眼,從這鋪上跳到那鋪上,挽住費墨的胳膊,晃著費墨說:
  “費老,我可是正經人家的女兒,不能這麽不明不白,要不我就說是你的女朋友得了。”
  費墨一邊被晃著,一邊撫著沈雪的頭笑:
  “行啊,這話養耳;但如果真是這樣,我麻煩就大了。”
  回到村裏,嚴守一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小時和他一塊偷過瓜、掏過老鴰窩的杜鐵環死了。死了剛剛一個月。去年春節回來他還在,還在一起喝酒,現在就不見了。杜鐵環小時候瘦得像個猴子,到了中年,人開始發胖。本來就個頭矮,身子再往橫裏長,遠遠看去,像滾來一隻皮球。說話聲音大,屁大一件事,像房子著火。一個月前,他開著拖拉機到鎮上去賣糧。糧站排隊人多,他賣完糧還想買隻豬娃,便想夾塞。被別人攔住,他不服,加速往前開,為躲一輛驢車,拖拉機一頭撞到糧站的門柱上,“哐當”一聲,身子伏到方向盤上,當場就昏了過去。把他抬到鎮上醫院,他還醒了過來,撫著自己的胸口對老婆說:
  “沒事。”
  呆會又說:
  “惡心,想吐。”
  半個小時後就死了。心脾被震裂,大麵積出血。嚴守一聽黑磚頭說完,心裏有些難受。費墨和沈雪都不認識杜鐵環,但聽了黑磚頭的敘述,費墨感歎:
  “人生無常啊。”
  “一想起這些,還爭什麽呢?”
  但其他夥伴還在。陸國慶仍在鎮上開飯館。蔣長根老實,在家種地。蔣長根結婚早,大女兒已經出嫁,上個月生了個孩子,他當了姥爺。見嚴守一回來,他們都過來與嚴守一說話。
  當夜說話到三星偏西。說完嚴守一發現,兒時的夥伴,再聚到一起,話題主要是小時候的事,一說到現在,大家似乎都沒話了。睡覺的時候,嚴守一住在奶奶屋子裏,費墨被陸國慶領走了。陸國慶說:
  “我家有閑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蓋過。”
  費墨搖手:
  “誰家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
  沈雪住到了黑磚頭家,和黑磚頭的老婆睡一個屋。黑磚頭住到了蔣長根家。
  第二天一早,嚴守一與黑磚頭商量重砌院牆的事。嚴守一的意思,既然牆要扒掉重砌,幹脆連門樓也一塊扒掉重砌。黑磚頭看了嚴守一一眼,開始扒拉算盤算帳:
  “院牆,磚、灰、沙;門樓,木料、磚、灰、沙、釘子、膩子;這樣算下來,料錢一共是三千六。八九個人,活兒得幹三天,一天三頓飯,吃飯得六百;煙、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兩千,你出兩千五。”
  嚴守一從書包裏拿出五千塊錢,從桌上推過去:
  “這是五千。”
  黑磚頭馬上急了:
  “你這是惡心誰呢?讓咱奶知道了,又說我占你便宜!”
  嚴守一:
  “我出錢,你出力。我不告訴咱奶不就得了。”
  黑磚頭把錢收了起來,還要說什麽,突然他腰間“咕咕”地響起鳥叫聲,把嚴守一嚇了一跳。黑磚頭將自己的襯衫撩開,原來他皮帶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裏橫臥著一隻手機。嚴守一知道,這就是他幾個月前買陸國慶淘汰的那個。黑磚頭打開皮套上的紐扣,掏出手機,開始拉開架勢接電話。那手機的樣式已經很老舊了,還帶拉杆天線,但黑磚頭翹著一條腿在喊:
  “我靠,誰呀?……沒空……別打了,費錢。”
  黑磚頭的一連串動作,讓嚴守一看得有些發呆,嚴守一愣愣地問:
  “誰呀?”
  黑磚頭一邊將手機往皮套裏放,一邊說:
  “你不認識。”
  嚴守一:
  “我聽著像一女的。”
  黑磚頭扒頭往院子裏看了看,悄聲說:
  “鎮上洗澡堂子裏有一個小姐,東北人,老勾人。”
  嚴守一:
  “你不招她不就完了?”
  黑磚頭拍著自己的手機感歎:
  “沒它吧,不想它,有了它,不用還真悶得慌。”
  嚴守一不知他說的是手機,還是小姐,勸他:
  “別讓俺嫂知道了。”
  黑磚頭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機:
  “她一喂豬娘們,哪知裏麵藏著小姐。”
  嚴守一倒愣在那裏。
  下午院子裏開始動工。村裏來了十多個年輕人幫忙。黑磚頭全麵指揮,蔣長根負責采料,磚、灰、沙、木料、釘子,陸國慶從他鎮上飯館叫來兩個廚子,在院裏盤灶做飯。肉、菜、饅頭、佐料,都是從鎮上買。舊院牆還是嚴守一小時候砌的,門樓也是嚴守一小時侯的門樓,都已經很虛了,幾個人用杠子稍微一頂,牆和門樓“枯拉”一聲就倒了。嚴守一他奶是個小腳老太太,拄著拐杖,看到人來人往,院裏盤灶,動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興,別著臉說:
  “想把我折騰死呀?”
  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費錢,沒人理她。到了傍晚,舊牆和舊門樓已全部拆平,眾人在清理廢磚爛瓦。嚴守一的奶奶坐在院裏棗樹下的太師椅上,還板著臉不高興呢。費墨坐在她旁邊勸她:
  “費不了多少錢,守一出得起。”
  老太太用拐棍搗著地:
  “他這那是砌牆啊,他這是淘氣!”
  突然想起什麽,換了笑臉,對費墨說:
  “俺石頭老說,他在電視裏說的話,都是你寫的。他從小淘氣,我不在身邊,你替我多說說他。”
  費墨:
  “老想來看您,守一老不帶我來。守一老跟我說,他從小沒了娘,是您帶大的。他上學的時候,還是您賣了一對手鐲,給他交了學費。”
  老太太笑了:
  “讓他上錯了,如今飛得遠,看不著了。”
  費墨:
  “電視上能看到。”
  老太太將臉別到一邊:
  “他在上邊說的話我都聽不懂,這孩變了。”
  突然又指費墨的臉:
  “孩兒,你臉上氣色不好。”
  費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奶,這裏有時候有些發悶。”
  沈雪在灶旁興高采烈地幫廚師做飯。灶是大眼灶,燒的是濕煤,下邊用了兩個鼓風機,火光熊熊。沈雪係著圍裙,挽著袖子,切菜,切肉,動作很大。還親自掌勺,做了一盆紅燒肉。但起鍋的時候,將灶上一大盆肉湯撞灑到地上。嚴守一走過來喝斥道:
  “我靠,越幫越亂,去幹點正經的!”
  陸國慶叫來的兩個鎮上的廚子一個胖,一個瘦。那個胖子攔住嚴守一:
  “哥,讓她在這兒吧,香。”“
  沈雪有些洋洋自得:
  “看,大師傅都說我炒菜香。”
  那個瘦子說:
  “不是說你炒菜香,是說你身上香,搽什麽了?”
  眾人笑了。等飯菜做齊,沈雪又用水瓢往臉盆裏舀了一盆熱水,先向費墨說:
  “費老,開飯了。”
  又掙著脖子,用山西話向所有清理廢磚爛瓦的人喊:
  “洗臉吧——熱水!”
  這是前天傍晚,嚴守一、費墨和沈雪從長治車站下火車,一出站台,台階上擺著一溜臉盆,每個臉盆沿上搭著一條油漬麻花的毛巾,一個臉盆前站著一個山西婦女在扯著脖子喊:
  “洗臉吧——熱水!”
  洗一次臉五毛錢。現在沈雪在院子裏拖著腔喊,大家都能聽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準備洗手吃飯。老太太也笑了,費墨把她從太師椅上扶起來。這時老太太環視四周空蕩蕩的院子,又嘮叨:
  “劃不著,我都九十四了,還能活幾天?”
  沈雪係著圍裙,跑到她跟前,鑽到她臉下看: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裏的人又笑了。費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頭:
  “馬屁拍的不著調。”
  吃過飯,出了一件事,杜鐵環的大兒子也來幫忙,臨散場時,他想把拆下的門樓的廢木料扛回家搭豬圈,一不小心,被鐵鉤撞著了臉,差一點就撞著了眼睛,臉上被刮了一個大血口子。沈雪趕忙跑屋裏翻包找出“創可貼”,把他拉到懷裏,給他往臉上粘貼。一下沒貼準,又揭下重貼。杜鐵環的大兒子剛才臉上流血沒說什麽,現在被沈雪拉到懷裏,可能聞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動。嚴守一看到杜鐵環的大兒子激動出一頭汗,想到自己小時候,臉被蘆葦刺出血道子,呂桂花將他拉到懷裏的情形,不由笑了。
  清理過廢磚爛瓦,第二天開始挖根腳,灑水,和泥,和灰,和沙,動工砌新牆。木工開始做頭門。院裏的一切,由黑磚頭指揮,嚴守一倒插不上手。閑來無事,便陪費墨到院後山坡上去轉。山坡上的莊稼地裏,村裏人正在澆麥子。河北的麥子已經收割,這裏還在灌漿,莊稼差一個節氣。看他們過來,澆麥的人便仰身與他們打招呼。地裏的春玉米,已長得尺把高。從莊稼地又轉到一座廢磚窯上。從這裏能看到整個村落,能看到嚴守一家的院子裏,砌牆蓋門樓的人影在走來走去忙活。草棵子裏蚊子多,費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這時嚴守一又接到伍月一個電話。因在火車上已經裝過傻,這時不好再裝傻,便照直接了。伍月在電話裏又急了。嚴守一隻好跟她嬉皮笑臉:
  “沒人裝傻……對,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這種情況,你還騷擾我……哎,還真讓你說對了,我還真是要改邪歸正……”
  雖然電話打得斷斷續續,但等嚴守一掛上電話,費墨拍打著蚊子:
  “是伍月吧?”
  嚴守一點點頭。費墨:
  “原來我以為你隻傷了於文娟,看來你也傷了伍月。”
  嚴守一沒說話。這時費墨鄭重其事地說:
  “既然已經連著傷了兩個人了,你就不要再傷另外一個人了。”
  嚴守一一愣:
  “老費,我又傷誰了?”
  費墨指了指村落中嚴守一家。隱約能看到嚴守一家院落裏,沈雪穿著短袖紅襯衫,正在給砌了半人高的牆上的村民遞水。嚴守一低下頭,想了想說:
  “老費,這人真不錯。除了有些傻,別的沒毛病。”
  費墨:
  “守一,我不是說你,你的毛病我知道,來得快,去得也快。”
  嚴守一看著費墨,真心地說:
  “這回我真是要重新做人。”
  費墨:
  “就怕事到臨頭,你又控製不住自己。”
  嚴守一看著費墨,不再說話。
  三天之後,院牆砌好了,新門樓也蓋起來了。嚴守一讓兩個廚子做了兩桌酒席,在新院子擺開,招待大家。黑磚頭買了一掛鞭炮,掛在新門樓上,“劈裏啪啦”崩了一陣。十幾個人抽著煙,散坐在兩張桌子上。費墨是客,被讓到主桌的首席。沈雪也被兩個廚子推坐在費墨旁邊。費墨起身讓嚴守一他奶,老太太坐在院中的棗樹下,搖著頭笑了。院牆和門樓已經砌好,她就不再說什麽。沈雪也來讓,黑磚頭:
  “奶不會喝酒,不讓她坐,吃飯時,給她盛碗菜就成了。”
  嚴守一雖然是主人,但有黑磚頭在,他就沒有往桌前坐,係著圍裙,在幫著廚子往桌上端菜。宴席開始之前,黑磚頭煞有介事地擺擺手,讓大家安靜下來,以主人身份說:
  “砌牆蓋屋,是件大事,村裏是來幫忙的,都因為說得著。靠娘忙了幾天,不說別的了,喝!”
  然後並沒有讓大家喝,而是拎著酒瓶,繞開眾人,繞到費墨跟前,把酒往費墨麵前的菜碟裏倒。邊倒邊說:
  “費先生,你是北京來的客,來到俺這窮鄉僻壤,俺是大老粗,幾天來窮忙,對你照顧不周,所謂不周,是言語不周,飯菜也不周,請費先生海涵。”
  用的還是文詞。眾人笑了。費墨忙站起來:
  “磚頭,我發現你比守一會說。應該讓守一在家種地,你去電視台主持節目。”
  黑磚頭高興了:
  “還是費先生了解我,無非我小時候少念幾年書,不然我腦瓜子比他強。”
  接著把酒倒得溜邊溜沿,將這碟酒舉到費墨臉前:
  “在這兒,俺是守一他哥,在北京,你是他哥,哥,喝了!”
  費墨本來能喝點酒,但被這陣勢嚇住了,忙端起自己的茶杯:
  “兄弟,心意領了,但我從不沾酒,讓我以茶代酒。”
  黑磚頭執意舉著酒:
  “你要這麽說,就是看不起俺,或者怕俺到北京去,喝你的酒。”
  嚴守一這時將一盆熱騰騰的小雞燉蘑菇放到桌子上,替費墨解圍:
  “哥,費先生是不能喝,要不我替他喝。”
  黑磚頭軸上了脾氣,上去踢了嚴守一一腳:
  “去,你算個球!”
  局麵尷在那裏。沒想到這時沈雪站了起來,學著山西話說:
  “哥,俺替他喝成不?”
  黑磚頭轉怒為喜:
  “這成。妹子一喝,俺這臉就算拾起來了。”
  沈雪接過那碟溜邊溜沿的酒,“咕咚”一聲,喝了下去。眾村民都叼著煙拍手。黑磚頭又將碟子倒滿,舉到沈雪臉前。這時沈雪急了:
  “光叫俺喝,你咋不喝?”
  黑磚頭:
  “敬你三下,俺再喝。這是規矩。”
  沈雪向坐在棗樹下的老太太喊:
  “奶,俺哥欺負俺!”
  老太太站起來,欲用拐棍打黑磚頭:
  “驢日的,妮兒不能喝,就別逼她!”
  黑磚頭向老太太喊:
  “奶,你別管,她能喝!”
  沈雪端起第二碟酒,“咕咚”一聲,又喝了下去。
  黑磚頭又斟第三碟酒。這時費墨對沈雪說:
  “雪兒呀,不能喝,就別逞能。”
  沒想到沈雪來了勁,梗著脖子說:
  “我能喝。我一喝,咱北京人的臉就拾起來了。”
  說著,又將第三碟酒“咕咚”喝了下去。沈雪一開喝酒的頭,就一發而不可收,黑磚頭敬完,陸國慶來敬;陸國慶敬完,蔣長根來敬。酒剛喝到一半,沈雪就喝醉了。不等人敬,自己從桌前站起,拿著酒瓶,踉蹌著去灶前敬兩個廚子。但剛到灶前,人就像一攤泥一樣倒在地上。這時老太太急了,站起來用拐棍搗地:
  “人家是客,怎麽把人家灌醉了?你們也來灌我!”
  掄起拐棍打到黑磚頭身上。費墨站起來勸老太太:
  “奶,高興。”
  嚴守一背起沈雪,將她背到了黑磚頭家。黑磚頭的老婆趕忙跟過來給沈雪鋪床。嚴守一把沈雪放到床上,黑磚頭老婆燙了一碗紅糖水,遞給嚴守一。嚴守一把水送到沈雪嘴邊,沈雪一伸手,把水碗打翻了,被子全讓她打濕了。沈雪醉得與平時變了形,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嚴守一:
  “你誰呀,倒酒,喝!”
  黑磚頭老婆又將一碗糖水遞過來,嚴守一將水遞到沈雪嘴邊:
  “倒了,你先喝!”
  沈雪“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突然不喝了,將頭轉著四處看:
  “這哪兒呀?”
  嚴守一:
  “睡吧,這是家。”
  黑磚頭老婆開了一句玩笑:
  “睡吧,睡醒了給你說個婆家!”
  沒想到沈雪哭了:
  “不成,不跟我商量,就給我找婆家。找誰呀,沒人!”
  黑磚頭老婆給沈雪換了一床被子,又安慰她:
  “跟你商量。你要不想出嫁,就永遠跟嫂子在一起。”
  沈雪又指著黑磚頭老婆:
  “那也不成,得嫁!你都嫁了,不讓我嫁!”
  說完又傻笑起來,倒在床上睡著了。看著沈雪醉酒的臉,一切都渾然不知,嚴守一倒在床前愣了半天,像突然在陌路上遇到了親人。
  在家呆了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電視台已經打電話催了。酒席散後,院子裏打掃幹淨,新院牆,新門樓,靜靜地站在月光下。棗樹的葉子,一片片映到院牆上。風一吹,影子亂晃。人全部散後,嚴守一扶著奶奶在院子裏轉了一圈。這時奶奶說了心裏話:
  “好,蓋得好。”
  用拐棍指指牆,指指門樓:
  “結實。”
  又指一指:
  “嚴實。”
  嚴守一將奶奶扶到屋裏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嚴守一坐在她的對麵。這時嚴守掏出兩千塊錢,擱在老太太枕頭旁。老太太剛要說什麽,嚴守一:
  “不是我給的,是沈雪,讓你零花。”
  老太太不再說什麽,但也沒將錢收起,而是從炕頭一個舊梳妝匣子裏摸出一張照片,舉在電燈泡下看。照片上是嚴守一、於文娟過去和老太太的合影。院子的棗樹下,老太太坐在太師椅上,嚴守一和於文娟分站在她兩邊。於文娟笑眯眯的。看來老太太和於文娟還是挺有感情的。嚴守一知道這一點,離婚兩個月後,才把消息一點點透給了老太太。老太太當時沒說什麽,現在看著照片,歎了一口氣:
  “不用你說,我就知道,當初的事,一點不怪人家,怪自家的孩子。”
  這時嚴守一從口袋掏出一枚戒指。這是十年前嚴守一和於文娟結婚,一塊回山西老家,奶奶送給於文娟的。嚴守一:
  “分手的時候,文娟說,讓把它還給你。我想了幾天,沒敢給你說。”
  老太太瞪了嚴守一一眼:
  “我知道人家孩子的意思,是想讓我吵你呀!”
  抓起拐棍,照嚴守一胸口杵了一下:
  “你呀,以後長點心吧!”
  然後拿起那枚戒指,舉到電燈泡下看:
  “我小的時候,娘家窮,一年有半年接不上頓。但幾個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賣了他的皮襖,給我打了這個。我十六歲到你們家,出嫁的第二年,爹得了傷寒,死了。”
  嚴守一看著奶奶,沒有說話。
  老太太:
  “俺爹是個大個子,長得瘦,一輩子不愛說話。記得我小時候,爹夜裏到財主家推磨,老帶著我。推著推著,就唱曲兒給我聽。那聲兒,我現在還記得。”
  嚴守一看著奶奶,沒有說話。
  老太太:
  “一輩子,兩個人死時,我最傷心。一個,十七歲那年,俺爹;一個,八十二歲了,你爹。一輩子,人最傷心的兩檔子事,都讓我趕上了。可我從來沒對人說過。”
  嚴守一沒有說話。
  老太太又將戒指交給嚴守一,嚴守一以為她要把這戒指轉交沈雪,沒想到老太太說:
  “回北京以後,還替我還給文娟。跟她說,她不是俺孫媳婦,還是俺孫女。”
  又說:
  “要讓孩子知道,孫子不懂事,那個老不死的,還是懂事的。”
  嚴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嗚嗚”哭起來。
  兩個月後,嚴守一老家有人到北京來,嚴守一他奶托人給嚴守一捎來一袋曬幹的紅棗,讓他轉交費墨。說這棗是家裏院中那棵棗樹上結的,她親手曬幹的。又說,上次看費墨臉色不好,棗能補心。費墨接到這棗,用手掂著:
  “咱們這奶,別看不識字,不是一般奶。”
  又看著嚴守一:
  “我吃了這棗,責任重大。”
  從山西老家回來,嚴守一和沈雪同居了。
  冬天到了。
  《有一說一》開策劃會的時候,費墨急了。過去費墨跟大家急有些半真半假,這次是真急了。費墨急了不是因為討論的話題不符費墨的心思,或是什麽人又傷了費墨的自尊心,而是針對開會的氣氛和環境。
  《有一說一》辦公室分裏外間。外間擺著五部熱線電話。《有一說一》雇了兩個小姑娘,一天到晚接電話,將接到的電話記錄下來。這兩個女孩稱自己是“陪聊女郎”,整天的工作就是陪人聊天。《有一說一》節目火了之後,五部電話從早到晚響個不停。有批評某一期節目的,有稱道某一期節目的,有給節目挑錯別字的,有提各種稀奇古怪問題的,如:居民區裏能養狗,為什麽不能養豬;張春生去北京打工,家裏的老婆被村長睡了,應該怎麽辦;老梁拾了五千塊錢,也還給了失主,但兩人打起來了,原因是:應不應該給一千塊錢回扣;我們是滄州糧油廠,上個月,我們已經注冊了“有一說一”,開始加工大餡包子,你們節目再不改名,就算侵權;還有一些女孩打來電話,想給主持人嚴守一寄照片,問嚴守一的手機號碼……
  《有一說一》編導們的辦公室在裏間。裏間大些,有五六十平米,曲裏拐彎擺了十幾張桌子,桌子間打著工作隔斷。辦公室中間是個空地,開策劃會就在這空地上,將椅子拉成一個圓圈。嚴守一一開始是主持人,後來又當了欄目負責人,在隔壁另有一個小辦公室。費墨的辦公桌,也擺在嚴守一的房間裏。
  今天開大會,在大辦公室裏間。本來想策劃下一期節目,下一期節目準備做“河南人為什麽愛撒謊”,但開會之前,費墨在小辦公室發了火,告訴嚴守一,他有話要說。有話要說不是說“河南人為什麽愛撒謊”,而是針對前些期的整個節目。他覺得這兩個月的節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義,有些漫無邊際,有些鬆;換言之,該鬆的時候緊,該緊的時候鬆;再不當頭棒喝,再不開廬山會議,不知我們要滑到哪裏去。說著說著,一臉惱意。看費墨真急了,嚴守一提起了心。但嚴守一弄不清費墨是真對節目不滿意,還是又在遷怒,昨晚又跟老婆鬧了矛盾。正因為弄不清,嚴守一隻好順著他的思路含糊。不滿意總比滿意要好嘛。不滿意才能有提高。從某種意義上說,費墨的老婆跟費墨鬧矛盾,也是無意中幫了《有一說一》。於是開會之前,嚴守一拍拍巴掌:
  “大家靜下來,今天開會,先不說河南人的事,先由費老說說我們。我們這一段的工作,又離費老的要求有一段距離,請費老把距離幫我們縮縮。”
  大家便靜下來,聽費墨發言。在辦公室裏,大家坐的都是皮椅子,惟獨有一張湖南藤椅,是專門給費墨預備的。費墨落座到藤椅裏,點著一支煙,開始發言:
  “這兩個月的節目,用兩個字可以概括:墮落。除了‘米脂女的新陪嫁’這一期做的還可以,可以也就是笨拙一點,沒有耍小聰明,其他都一塌糊塗。現在看,你不耍聰明倒好一些。我以前就說過,做節目就像坐火車,走走停停,但我說的停是在車站,現在我們車站不停,正在半路上跑著,突然就停了。火車跑起來,乘客不煩,是因為窗外有風光,現在我們把窗簾全拉上了……”
  說著說著急了:
  “是晚上嗎?明明是白天,拉上窗簾,要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還有鐵軌,鐵軌就是談話的脈絡,現在我們沒有鐵軌,任火車漫山遍野亂跑。再這麽跑下去,是要翻車的!就象人活一輩子,如果沒有追求,沒有目標,整天漫無邊際,想出一出是一出,你這是糟踐生活你知道嗎?你這樣墮落下去,耽誤的就不是別人,是你自己;耽誤的也不隻是你們,還有我!你坐過火車嗎?……”
  嚴守一聽出話頭來了,費墨家裏,昨天晚上很不平靜。費墨和他老婆爭論的話題是:你為什麽要糟踐時間,你為什麽要自甘墮落?不過話又說回來,正因為不平靜,費墨怒氣大,說不定倒對節目有些新思路。但這時編導大段的手機響了,打斷了費墨的發火。看大段打開手機,費墨停止說話。如果這電話接的時間短也就罷了,誰知電話還很長,有三四分鍾。大段低著頭,也不說話,隻是低頭聽,偶爾說一兩個單詞,語氣也有些支吾:
  “……對……啊……行……噢……啊……嗨……聽見了。”
  由於手機接的莫名其妙,大家反倒支起了耳朵。大段掛上電話,仰起頭,發現大家都在看他。另一個編導胡可青有些興奮,撇下費墨說:
  “肯定是一女的打的。”
  見大段要狡辯,胡可青用手止住大段:
  “我能翻譯。”
  接著學著男女兩種語調:
  “你開會呢吧?對。說話不方便吧?啊。那我說你聽。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嗎?啊。昨天你真壞。嗨。你親我一下。不敢吧?那我親你一下。聽見了嗎?”
  這時眾人共同起哄:
  “聽見了!”
  大家哄堂大笑。嚴守一也笑了,也有些興奮。但他突然看到,惟獨費墨板著臉,臉上的惱意又在增加。嚴守一意識到什麽,忙用手勢示意大家安靜,又對費墨說:
  “費老,請。”
  費墨瞪了大家一眼,繼續往下說;發過個人脾氣,這時開始往節目上聚攏:
  “那我就不說火車了,我說蘿卜。蘿卜是常見的,蘿卜皮通常是被視為無用的,但蘿卜皮拌好,同樣能登大雅之堂。我們《有一說一》,就是以拌蘿卜皮起家的,但我們現在開始拌人參了!問題是人參也是假的,是塑料的……”
  這時負責會議記錄的小馬手機又響了。小馬接受大段的教訓,沒敢在辦公室接,而是跑向了陽台。誰知費墨又停下不說了。嚴守一忙把小馬的記錄本拿到自己麵前:
  “費老,接著說,咱們不等她了。”
  誰知費墨又點燃一支煙,看著天花板:
  “要等,我不能每人都說一遍。”
  嚴守一忙向陽台喊:
  “小馬,快點,開會呢!”
  小馬忙關上手機,跑回來記錄。費墨又繼續說:
  “那我就不說蘿卜了,我說狗熊。狗熊掰棒子,還知道掰一個扔一個,我們期期節目都在重複。看似內容不同,其實掰的都是同一個棒子!怎麽連熊瞎子都不如呢?我已經忍了好長時間了……”
  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又響了。嚴守一接受前兩人的教訓,打開手機,看也沒看,劈頭就說:
  “開會呢!”
  欲關手機。誰知電話是伍月打來的,而且人已經來到了電視台門口,正在門口給嚴守一打電話。嚴守一:
  “你來電視台,事先怎麽不打一招呼呀?”
  又說:
  “真不湊巧,我在外邊辦事,不在台裏。”
  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電話裏告訴他,門衛說,他清早開車進了電視台。嚴守一一方麵無法抵賴,另一方麵怕手機接長了,費墨再發火,隻好說:
  “那你把電話給門衛吧。”
  接著對門衛交待:
  “我是嚴守一,讓她進會客室吧。”
  忙關了手機。誰知大段有些幸災樂禍:
  “你也玩現了吧?”
  胡可青:
  “肯定也是一女的,我還能翻譯。”
  眾人又笑了。嚴守一用手壓住眾人,已看到費墨臉色鐵青,從湖南藤椅上站起來,收起自己的公文包,夾到腋下就往外走。嚴守一知道事情鬧大了,一邊上前攔住費墨,一邊對大家說:
  “開會都給我把手機關了,認認真真聽費老講,嚴肅一點!”
  費墨把公文包扔到桌子上:
  “我剛才都講什麽了?”
  小馬忙翻筆記本:
  “費老,您講了火車、蘿卜,還有狗熊。”
  接著抬起頭,迷茫地看著費墨:
  “費老,您到底要說什麽?”
  眾人又想笑,但都壓抑著。費墨一屁股坐到湖南藤椅上:
  “我都不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突然想起什麽,點著眾人:
  “但我倒覺得,我們應該做一期節目,就叫‘手機’。”
  首先指著嚴守一:
  “‘我不在台裏’,瞎話張嘴就來。”
  又指眾人:
  “我看不是河南人愛撒謊,是你們!你們在手機裏說了多少廢話和假話?漢語本來是簡潔的,現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機裏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東西?再這樣鬧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機會變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機裏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說著說著忘記了自己的煩惱,開始興奮起來,用手拍著藤椅扶手:
  “下期就做,不做河南人了,做手機!”
  但由於激動過分,突然捂自己的胸口。小馬忙給他端了一杯茶:
  “費老,您別激動。”
  費墨推開茶杯,環視眾人,慢條斯理地:
  “你們怕什麽?”
  眾人麵麵相覷,不敢說怕,也不敢說不怕。但這就是費墨要的結果,給他進一步發揮提供了餘地,費墨拉開架勢,又要長篇大論一番,嚴守一看他正在興頭上,估計一番話講下來,又得半個小時,他想起伍月還在下邊等他,擔心她等急了,闖到辦公室來,那也是一顆手雷,於是趴到費墨耳邊悄悄說:
  “費老,您先講著,我去找一下台長。”
  費墨瞪了他一眼:
  “正在開會,找他幹什麽?”
  嚴守一:
  “費老這策劃毒,我去給他扇忽扇乎,如果這事能定,今天就定下來。”
  又看著眾人:
  “大家都別怕,手機裏的秘密,該公布就公布,咱們也做回人體炸彈,給社會消消毒!”
  這謊撒得不夠圓全,估計費墨也聽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皺著眉擺了擺手,將嚴守一放行。果然不出嚴守一所料,嚴守一剛走到門口,費墨就把手機一下甩到了原始社會,開始從眾人抬木頭“吭唷吭唷”講起,說那時大家不撒謊,因為那幫猴子還不會說話;現在你們愛撒謊,是因為你們學會了說話……
  屋裏的人不敢笑,嚴守一在門外偷偷捂著嘴笑了。
  嚴守一在一樓會客室找到伍月。沒見伍月時他有些發怵,見到伍月他反倒放鬆了。因為伍月今天找他,並不是要糾纏往事,或是與解渴和消毒有關係,而是另有別的事。而且這事跟費墨有關係。自和於文娟離婚,這是嚴守一第一次見到伍月。讓嚴守一感到意外的是,幾個月過去,伍月的外貌一點沒變。裝束、發型、臉上的皮膚、胸前的籃球,還和幾個月前在河邊樹叢裏一樣。接著讓嚴守一感到意外的是,麵對麵說話,她的口氣已和電話裏大有不同,電話裏還有些斤斤計較,現在已由斤斤計較還原成大大咧咧,嚴守一便知道經過幾個月的拖延戰術,兩人的關係再一次平安著陸。嚴守一再一次感到自己占了時間的便宜。見到嚴守一,伍月沒顧上說別的,先嚷嚷去廁所。嚴守一領她到廁所門口。上過廁所,又去水房洗手。伍月洗著手說:
  “嚴守一,我覺得你特小家子氣!”
  嚴守一靠在水房門口,拿著伍月的外套和包:
  “沒惹你呀。”
  伍月:
  “幾個月不敢接我電話,今天又故意說不在電視台,把我當成送上門的雞了吧?”
  嚴守一聽這口氣,心就放回到肚子裏。他故意嘬了一下牙花子:
  “我哪敢呀,是我有些自慚形穢。”
  又小聲說:
  “開會呢。費墨發脾氣了。”
  伍月:
  “前年在廬山,也是開會,怎麽夜裏跑到我房間來了?”
  嚴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嗨……”
  伍月關上水籠頭,走過來,三下兩下,把一雙濕手在嚴守一的毛衣上抹幹。突然,頭向嚴守一的臉前貼來。嚴守一以為她要吻自己,急忙用手撐住伍月的額頭:
  “冷靜。”
  伍月聳著鼻子嗅著:
  “哎喲喂,嚴守一,你太讓我失望了,你都墮落到灑香水的地步了?”
  這是沈雪清早起來調皮,自己化妝,故意撒到嚴守一身上的。邊撒邊說,這也是為了防患於未然,像狗一樣,撒泡尿在嚴守一身上留個記號,就把別的狗拒之圈外了。嚴守一當時有些哭笑不得,現在就想用別的話岔開,但剛要開口,伍月突然意識到什麽,板起臉來:
  “哎,你剛才推我幹什麽?以為我要親你呀?我今天還非親你不可!”
  嚴守一看看四周,將臉伸過去:
  “好,好,讓你親一下吧。”
  伍月反倒把他的臉推開:
  “別臭美了。看不出來,自打跟了那教台詞的的女教師,還真要改邪歸正了?什麽時候結婚呀?我給她當伴娘去。”
  嚴守一故作厚顏無恥:
  “好哇,到時候我通知你。”
  接著領她上樓,去電視台三樓咖啡廳。伍月邊走邊“呸”了嚴守一一口:
  “別害怕,沒人攪你的好事,我今天找你是正事。費墨寫了一本書,想在我們社出,我們賀社長想讓你寫個序。”
  嚴守一有些吃驚,以為伍月在開玩笑:
  “給費墨寫序?找錯人了吧?我可是一沒文化的人。你要寫本書,我倒可以寫序。”
  伍月停住腳步:
  “行啊,我寫,正愁沒錢花呢,書名就叫‘有一說一’,徹底揭露你的醜惡嘴臉,封麵上還得注明‘少兒不宜’。”
  嚴守一看看樓梯上沒人,摟了一下伍月的肩膀:
  “我覺得書名應該叫‘我把青春獻給你’,或者叫‘一腔廢話’!”
  伍月掙開他:
  “費墨的書已經發排了,你的序什麽時候寫呀?”
  嚴守一站在那裏:
  “還真讓我寫呀?費墨知道嗎?”
  伍月:
  “他還不知道。等你寫了,我再通知他。”
  嚴守一想了想:
  “這事你可得慎重。讓我寫序,費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
  “瞧不上也得寫。費墨這書,沒法說了。書名叫‘說話’,我看他就不會說話,從亞裏斯多德到孔子,從聯合國到大學課堂,還有你們的‘有一說一’,圈子繞得挺大,每句話都很深奧,動不動還引用些洋文,但最後什麽都沒有說清楚於是等於什麽都沒說!”
  嚴守一想起辦公室的費墨,現在還在原始社會呆著呢,便笑了:
  “既然你們這麽瞧不上他,書為什麽還要出呢?你們老賀腦子進水了?”
  伍月:
  “老賀腦子沒進水,因為老賀的女兒,是費墨的研究生。”
  嚴守一明白了。伍月:
  “老賀讓你寫序,並不是覺得你會比費墨寫的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給費墨的書提提神,也不是讓你提神,是想借一下你的名字給書打廣告,不然這書一本也賣不出去。”
  然後掐了嚴守一胳膊一下:
  “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我把話兒捎到了,你愛寫不寫!”
  嚴守一收回胳膊,撓著頭:
  “我寫沒什麽呀,費老的事,問題是好像哪裏有些不對頭。”
  伍月瞪了他一眼:
  “你跟我的事,就對頭了?”
  嚴守一又不好意思地:
  “嗨……”
  到了咖啡廳,喝了一杯咖啡,嚴守一似乎突然想起什麽,看了看表:
  “哎喲,都十一點半了,我下午一點還得錄像,該化妝去了。”
  但他的陰謀馬上被伍月看了出來。伍月站起身,照嚴守一臉上又“呸”了一口:
  “過去沒看出來,原來處處耍小心眼。”
  又說:
  “以為我想跟你吃午飯呢?我早約好男朋友了。”
  嚴守一雖然知道她說的也是假話,但也隻好嬉皮笑臉:
  “那好哇,哪天領來,讓我看一看!”
  伍月走了。她的夾克衫很短。大門口,她的身子往上一伸,露出一抹雪白的後腰。看著那後腰,嚴守一心裏一動,接著又有些落寞。平安著陸之後,他又覺得過去的解渴和消毒並不可怕。世上的話,最黑暗的話,還數他跟伍月說得深。比較起來,於文娟和沈雪,倒成了泛泛之交。他走到窗前,看到伍月一個人從院子裏穿過,向大門口走去,突然感到空氣裏飄起一絲失落和孤寂,這失落和孤寂不是飄向伍月,而是飄向自己。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想給伍月打一電話,把她再喊回來;但想了想,又忍住把電話裝到了口袋裏。
  自和沈雪同居之後,嚴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別的,而是沈雪是戲劇學院的教師,晚上愛帶他看戲。嚴守一不是不愛看戲,正經戲,《雷雨》、《茶館》、《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戲呢,嚴守一都能忍受;但這些戲沈雪不看,說過時了,沒勁,她一看就是行為藝術和實驗話劇。一次,大白天,把嚴守一帶到通州,看一個人把自己吊在槐樹上,將自己的手臂割破,往樹下一堆火裏滴血。血一滴滴滴到火裏,火裏“滋滋”地一下一下冒煙。一次把嚴守一帶到懷柔,看一個人光著上身,身上塗了一層蜜,引來一隊隊螞蟻在啄。螞蟻在他身上滾成了球。還有一次把嚴守一帶到通州畫家村,看一口大缸。大缸裏是溜邊溜沿的“可口可樂”。幕布後突然鑽出一對男女,脫得一絲不掛,像鴨子一樣撲到大缸裏洗澡。別人看得津津有味,嚴守一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是不明白他們要幹什麽,二是不明白他們要說什麽。也知道他們是在先鋒和後現代,但先鋒和後現代之下,有話就不能好好說,非得這麽較勁和擰巴嗎?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嚴守一帶到一座紡織廠廢棄的廠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實驗話劇。來之前,嚴守一有些發怵,對沈雪說:
  “沈老師,行為和實驗,我已經看了不少了,今天晚上,我能不能不看這‘八又二分之一’,咱們一分為二,你去看實驗話劇,讓我在家歇會兒。”
  沈雪挽住嚴守一的胳膊:
  “就不。你看不看戲我不管,反正你得陪我。”
  又做出在課堂上給嚴守一上課的架勢:
  “小嚴呀,不學習怎麽成呢?不學習怎麽能提高呢?”
  嚴守一苦笑,隻好跟她來到了這座位於北京西郊的廢棄的廠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環四環都堵車。路上用了一個多小時。等嚴守一和沈雪進場,戲已經開始了。廢棄的廠房裏,站滿了男男女女。其中還夾雜著許多外國人。一些外國人扛著攝像機,正對著場地中間拍攝。場地中間放著一摞大鋅板。不時有民工過來,把一張張大鋅板抬走,釘到廠房四周的窗戶上。兩個小時過去,四周的窗戶一扇扇被大鋅板釘死,廠房的光線越來越暗。嚴守一站得腿發酸不說,還有些發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邊的沈雪,夠著頭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著。終於,當廠房隻剩下一扇窗戶,這窗戶僅剩一束光線時,最後一張大鋅板被釘了上去,廠房裏一片漆黑。這時房頂的大燈亮了,一個工頭模樣的人,戴著安全帽,走到場地中間:
  “廠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戶,八扇門,大鋅板用了九十八張,一張大鋅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釘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塊五,共八十七塊七毛五;壯工二十八人,每個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五十元;合計共花費一萬零八百四十七塊七毛五。”
  接著摘下安全帽,露出一個光頭,這時換了一副腔調:
  “我是這個戲的導演。我叫胡拉拉。”
  廠房裏掌聲雷動。沈雪也興奮地拍巴掌。嚴守一隻好跟著拍。這時一個民工打扮的人,開始手持話筒采訪觀眾,問大家對《八又二分之一》的反應。第一個被采訪的觀眾像一個商人,大頭,圓腦袋,脖子裏掛著鐵鏈似的金項鏈,不知他為什麽也來看這個。但他對著話筒真實地說:
  “沒看懂,我覺得沒勁,瞎耽誤工夫。”
  手持話筒的人沒說什麽,馬上把話筒移到了另一個戴著圓眼鏡、留著大胡子的青年人麵前。沈雪用胳膊搗搗嚴守一:
  “張小五,著名的先鋒評論家。”
  但嚴守一不認識他。張小五一臉嚴肅發了言。他勾著頭,一字一頓,對著話筒說:
  “有張力。非常有質感。這場演出,標誌著,中國實驗話劇,由,後現代,走向了新現實。同時,它又折射出,存在主義和新浪潮的光芒……”
  但他說的話,嚴守一一句也沒聽懂。這時沈雪的同事,戲劇學院另一個女教師小蘇從人群中擠過來。跟她一塊擠過來的,是他的男朋友,一位二流足球隊員,叫麥壯。看他們過來,嚴守一終於找著了夥伴,找著了話題。他故意沒理麥壯,與小蘇做親熱狀:
  “蘇老師,聽說你明天要結婚了?我心裏真難受!”
  欲用手去攬她的腰,被小蘇一把打下:
  “少來!”
  又看沈雪:
  “要不咱們明天一塊結吧?”
  沈雪:
  “行啊,那就不用找伴娘了,你給我當伴娘,我給你當伴娘。”
  又看嚴守一。這時嚴守一覺得自己的話頭挑得不好。自和沈雪同居以來,兩人還從來沒有正麵討論過結婚的問題。嚴守一剛從離婚的陰影裏走出來,暫時還不想結婚。沈雪剛和嚴守一同居時,像所有新潮女孩一樣,隻顧高興,似乎對結不結婚並不在意;但半年之後,話縫裏,眼神裏,行為舉止,似乎一點點在變,好像同居並不是目的,同居之後還有別的。也像正演的實驗話劇一樣,表麵看先鋒和試驗,其實骨子裏也有目的,這時試驗和詩意便消解了。但話頭已經挑起來了,嚴守一隻好避重就輕,用開玩笑消解,他看著小蘇,指著麥壯:
  “行啊,明天新娘是兩個,但新郎隻能有一個,是我,是他,由你挑。”
  小蘇笑著打了嚴守一一巴掌。麥壯也笑了,過來摟嚴守一的肩膀。小蘇又對沈雪說:
  “咱們學校真操蛋,明天就要辦事了,今天還讓我查夜。教務處的老韓,還說是對我好,說下個月就要評職稱,讓我表現表現。”
  沈雪:
  “別理他,你回家就睡,偏不查!”
  小蘇:
  “不成,老有學生夜不歸宿,老韓真急了!”
  沈雪:
  “那我替你查吧。”
  小蘇笑了:
  “我就這意思。”
  這時先鋒評論家終於說完,嚴守一忽聽有人喊他的名字,接著話筒杵到了他臉前,幾台攝像機的燈光,也打在他臉上,把他嚇了一跳。手持話筒的民工:
  “嚴老師,您說兩句行嗎?”
  嚴守一躲著燈光:
  “我就算了,我不懂戲劇。”
  手持話筒的民工:
  “那就說說您的感受,第一感覺。”
  嚴守一還想躲,沈雪用胳膊搗了他一下,悄聲說:
  “說兩句吧,胡拉拉給的票。”
  嚴守一隻好找詞:
  “好。挺好。這個場麵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們家砌牆,也是這樣熱火朝天。工頭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這麽仔細。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牆……”
  這時沈雪在下邊踢了嚴守一一腳。嚴守一忙改口:
  “但我覺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於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農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導演。這樣的話劇,看一遍是不夠的,可惜我聽說這座廠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複。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眾人給嚴守一鼓掌。等燈光移走,嚴守一悄聲問沈雪:
  “咱們能走了嗎?”
  沈雪馬上急了,也可能是對嚴守一剛才對婚禮的表態不滿意,現在發了火:
  “你什麽意思?讓你看戲捧個場,你還認了真,說話夾槍帶棒的,現在又要溜號,我告你,演出還早著呢。現場所有的觀眾,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嚴守一隻好作出恍然大悟狀,“噢”了一聲,繼續留在原地。這時他的手機“唄”地響了一聲。嚴守一掏出手機,發現來了一封短信。他打開短信,屏幕上顯示著:
  我是韓國的金玉善,你還記得我嗎?我又來中國了,想見你。
  嚴守一一時想不起這金玉善是誰,但知道是個女的,沈雪正在身邊,他忙把手機合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發呆。想了半天,突然想了起來,還是三年前,有一個韓國女留學生,在語言大學留學,愛看嚴守一的節目。一天晚上,嚴守一錄完節目,走出電視台,她在電視台門口等他。這個女孩像所有的韓國女孩一樣身材有些短粗,但麵容嬌好,頭發染得一半紅一半黃。見嚴守一出來,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
  “我從韓國來,喜歡你節目和你,你討厭嗎?”
  嚴守一開玩笑:
  “漂亮的女孩,我都不討厭,不管她從哪兒來。”
  那個女孩淡淡地笑了。讓嚴守一有些心動。那時嚴守一正處在胡鬧狀態,當夜與她一塊吃了夜宵。吃過夜宵,又開車送她回語言大學。車停在留學生樓下的時候,嚴守一吻了她。看她回應很熱烈,便跟她上了樓。之後的半年裏,又見過幾麵。半年後她回了韓國。沒想到三年後又從地裏冒了出來。不想起是誰還沒什麽,一想起是誰嚴守一對這短信有些害怕。他看了身邊沈雪一眼,發現她正踮著腳全神貫注看戲。這時采訪已經結束,胡拉拉帶著一幫民工,又脫光膀子,開始在廠房裏跑來跑去,邊跑邊喊:“烏拉,烏拉!”並用身子相互撞著。嚴守一低下頭,重新打開手機,悄悄將那封短信刪了。
  看完實驗話劇,已是夜裏十點半。開車回到戲劇學院,已是夜裏十一點半。嚴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戲劇學院宿舍。這時天上零零星星飄起了雪花。沈雪要代小蘇查學生宿舍,讓嚴守一一個人先回家。嚴守一邊停車邊問:
  “查女生宿舍嗎?”
  沈雪看他,不明白什麽意思,答:
  “查呀。”
  嚴守一:
  “那我陪你一塊去。”
  沈雪瞪了他一眼:
  “你怎麽對女生宿舍那麽感興趣?”
  嚴守一:
  “看那破實驗話劇,你帶著我,查夜逮人,讓我回去——什麽叫實驗話劇,這才叫實驗話劇,演出剛剛開始!”
  嚴守一的意思,陪她查夜,也是為了彌補剛才看實驗話劇時對結婚的表態。看完實驗話劇回來,在車上,嚴守一已經看出沈雪有些不高興。現在沈雪果然“噗啼”笑了,點著嚴守一:
  “還把這當好事了?你心裏真陰暗。”
  嚴守一:
  “一聽逮人我就激動,我就想起來小時候在村裏偷瓜。”
  沈雪從車後備箱拿下一個長把手電,嚴守一跟在她身後,一塊去查學生宿舍。先查男生宿舍。男生這邊倒沒發現什麽大問題,無非是該熄燈不熄燈,還在一起打撲克,每人臉上貼了許多紙條;有一宿舍還擺上了麻將,稀裏嘩啦,桌上亂扔著一些毛票。見沈雪進來,學生都一陣慌亂,跳著去收拾殘局。沈雪沒理他們,直接去了配電室,讓電工把這幢宿舍的電閘拉了,整棟樓一片漆黑,安靜下來。接著又去女生宿舍,發現問題比男生宿舍還嚴重。這裏不打牌,不打麻將,宿舍都熄了燈,但正如小蘇所說,許多女生夜不歸宿,一個宿舍六個人,哪個宿舍都有一兩張空鋪。其中三樓一個宿舍最嚴重,沈雪推開門,手電的光束從一張床移向另一張床,從下鋪移到上鋪,都是空的。最後,手電的光束停在上鋪一張臉上,一個女生剛從被窩裏坐起來。沈雪拉開屋裏的燈,冷冷地問:
  “都夜裏十二點了,人呢?”
  這個女生揉著眼:
  “不知道。”
  沈雪:
  “你怎麽還在?”
  女生:
  “沈老師,我病了。”
  因是女生宿舍,嚴守一在門外等著。沈雪走到門外:
  “你去,到外邊飯館,端回來一窩砂鍋麵。”
  嚴守一豎起大拇指:
  “為人師表,體貼學生。”
  沈雪看了屋裏一眼,悄悄擰了嚴守一胳膊一下:
  “少貧。”
  嚴守一踏著碎雪,到戲劇學院門口的小飯館去給女生買砂鍋麵。夜深了,小飯館裏一個顧客都沒有。頂棚上的電燈泡,顯得蒼白而疲勞。一個廚師,一個女服務員,都趴在飯桌上睡著了。嚴守一叫醒廚師,遞上錢,讓他去後廚做砂鍋麵;那個女服務員仰起頭,睜開半個眼白,翻了嚴守一一眼,又磕著頭趴在飯桌上睡著了。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又“唄”地一聲,進來一封短信。嚴守一打開手機,仍是那個韓國留學生金玉善。短信寫道:
  明天能見你嗎?真的很想你。
  嚴守一便怪這女孩不懂事,到底是外國人,不懂中國國情,都夜裏十二點了,如果是在家裏,沈雪又在身邊,這短信多危險呀,便不想再招惹她,幹脆了斷完事,於是走到飯館門口,看著路燈下飄著的雪花,將電話給金玉善回了過去。電話裏金玉善一陣驚喜:
  “是你嗎?我好喜歡。明天能見麵嗎?”
  嚴守一便開始裝傻:
  “真遺憾,你來北京,我在外地錄節目。在西雙版納。雲南。談不能亂吃動物的事。是嗎?北京都下雪了?你要在北京呆幾天?”
  金玉善:
  “半年,我呆半年。”
  嚴守一便有些泄氣,但也故意作出驚喜狀:
  “是嗎?那太好了。我半個月後就回北京,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嚴守一將手機合上,又愣了一會神,才端起廚師做好的砂鍋麵回了學校。
  宿舍的女生已經從上鋪下來了。吃著砂鍋條,她果然上了沈雪的當。吃著吃著,突然哽咽著說:
  “沈老師,我對不起您。”
  沈雪臉上仍冷冷地,看著女生。女生:
  “我知道宿舍的同學幹什麽去了。”
  沈雪:
  “幹什麽去了?”
  女生:
  “跟人去歌廳了。”
  沈雪走到窗前,看著窗外路燈下飛舞的雪花不說話。女生吃著吃著麵條,又哭了:
  “沈老師,我還對不起您來著。”
  沈雪扭轉身,又看女生。女生:
  “剛才在上鋪,我背著您給她們發了一封短信,說您查夜來了。”
  沈雪:
  “她們什麽時候回來?”
  女生:
  “馬上。”
  沈雪:
  “從哪個門?”
  女生:
  “一般都從西門,那裏沒有傳達室。”
  沈雪帶著嚴守一,走出女生宿舍。在樓道裏,嚴守一攆上沈雪:
  “沈老師,你真惡毒,五塊錢一個砂鍋麵,讓人招降納叛。”
  沈雪“噗啼”笑了:
  “看我呆會兒怎麽收拾她們!”
  這時突然想起什麽:
  “對啦,我昨天歸置你的包,裏麵怎麽那麽多靚女的照片呀?”
  嚴守一:
  “我們欄目正選接班人呢。有一說一,天天說,我都說累了。”
  沈雪看他:
  “有你看上的嗎?”
  嚴守一:
  “都不著調。”
  突然正色地:
  “沈老師,我能給你提個意見嗎?以後別老翻我的包,這個習慣不好。”
  沈雪:
  “我的包也讓你翻呀,你怎麽不翻呀?”
  嚴守一歎了一口氣:
  “找了半天,找了一個警察。”
  樓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經鋪了厚厚一層。等沈雪和嚴守一來到戲劇學院西門,一輛奔馳600也開著燈緩緩停在門外的雪地上。車的前門被推開,下來一個女生,接著又下來一個女生;其中一個把後門拉開,從裏邊往外拽人。拽出一個,又拽出一個。一輛奔馳,竟從裏邊鑽出九個人。從車和人的關係,就能看出她們幹什麽去了。奔馳調頭回去,女生開始蜂擁攀越大門欄杆。等她們跳到大門裏邊,發現沈雪站在她們麵前。
  九個女生在大門的柵欄前站成一排,都耷拉著腦袋。
  沈雪在她們麵前背著手來回踱步。突然停到一個女生臉前,鼻子湊上去嗅了嗅:
  “沒少喝呀。”
  嚴守一躲在樹叢裏偷偷捂著嘴笑。這比小時候偷瓜被老劉抓住有趣多了。正在這時,他的手機又響了。嚴守一以為又是那個韓國女孩打來的,急著想關機,但一看姓名,是費墨,便打開接了。但他接到費墨這個電話,比接到韓國女孩的電話還讓他感到震驚。費墨是從醫院打來的。他在電話裏告訴嚴守一,於文娟正在婦產醫院,剛剛生下一個孩子。
  嚴守一的腦袋“嗡”地一聲炸了,他脫口而出的話是:
  “她怎麽會……誰的呀?”
  費墨在那邊喝斥道:
  “還能是誰的,你的呀!”
  這時沈雪帶著一幫女生,像帶著一群俘虜,從他身邊走過。沈雪問:
  “誰的電話呀?”
  嚴守一有些語無倫次:
  “費墨……明天開會的事。”
  嚴守一一夜沒有合眼。抓完學生回到家,沈雪已經忘記看實驗話劇的不快,上了床,還在興奮地講抓學生的事,說小蘇有一次抓到學生,看到她們花枝招展,便把這些女孩帶到排練室,讓她們半夜練俯臥撐,說既然夜裏有精力,練吧。嚴守一虛聲應付著。沈雪說著說著,抱著嚴守一的胳膊睡著了,嚴守一卻大睜兩眼睡不著,想著上帝給他的意外安排。他怎麽也想不到,於文娟會突然生下一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千方百計沒生,離了婚倒生了下來。冷不丁的,就這麽從天上掉下一個人來。一開始嚴守一懷疑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會是別人的。就算是自己的,嚴守一的第一感覺也不是高興,而是不解;不是覺得這是上帝送來的一份禮物,而是覺得這是上帝送來的一個麻煩。生活已經變了,因為這個孩子,過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現在的生活。上帝手裏有時間,上帝可以讓時間幫你解除煩惱,上帝也可以將時間拉長給你安排麻煩。嚴守一意識到,他從此的日子複雜化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會像一種激素掉進原料桶裏一樣,整桶的原料都會發生裂變。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虛實和深淺。第二天一早,嚴守一假意去上班,卻開車去了費墨家,想先探聽一下虛實。見到費墨,沒容他說話,費墨皺著眉先急了:
  “怎麽現在才露麵?昨天夜裏接到電話,就應該趕到婦產醫院。”
  嚴守一如實答:
  “腦子有些亂。”
  接著隻好拉上費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塊去婦產醫院。路上費墨告訴他,於文娟生的是個男孩。李燕與嚴守一開玩笑:
  “這下老嚴家有傳人了。”
  嚴守一沒有笑出來。
  醫院病房外,碰到了於文娟的小表舅。他與費墨是大學同學,一開始搞電腦軟件開發,賺了不少錢;後來愛玩馬,在昌平開了一家馬術俱樂部,還在順義開了一個高爾夫球場。過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飯。嚴守一平時叫他“小老舅”,一次兩人喝醉了,又摟著脖子稱兄道弟。嚴守一和於文娟離婚後,兩人也斷了來往。於文娟她哥也從南京趕了過來。於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臉,不愛講話,見到嚴守一,點了點頭。於文娟的小表舅穿著大馬靴,一見嚴守一就厲聲說:
  “老嚴,你犯法了知道不知道?”
  嚴守一吃了一驚:
  “什麽時候?”
  小表舅:
  “婚姻法規定,婦女懷孕期間,不準離婚!“
  嚴守一冤枉地抖著手:
  “不知道,確實不知道!”
  李燕和於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顧於文娟,費墨和於文娟的小表舅領嚴守一到嬰兒室看孩子。嬰兒室裏橫橫豎豎擺了幾十張小床。每張床裏躺著一個孩子。孩子剛生下來就不像孩子,皺皮嫩肉,身子蜷在一起,像剛生下來的小耗子。他們有的在悶著頭睡,有的在閉著眼蹬腿,還有的在張著嘴大哭,一哭臉就沒了。一個護士推著奶瓶車,圍著幾十張床在轉。費墨和小表舅把嚴守一領到一個嬰兒床前。那個陌生的嬰兒倒安靜,閉著小眼,躺在床上不說話。昨晚沒睡好,嚴守一的腦仁有些疼;看到眼前的孩子,他又一次覺得這個世界不真實。費墨看了旁邊於文娟的小表舅一眼,故意埋怨嚴守一:
  “本來文娟死活不讓告訴你,我想了一夜,還是得讓你知道,所以清早給你打了個電話。還好,你及時趕了過來。但事到如今,你也太粗心了。”
  嚴守一看著嬰兒,沒有說話。發疼的腦袋又讓他對於文娟產生些無名火。這個無名火不僅是說她結婚十年沒有懷孕,離了婚倒生了孩子——是中藥吃的,還是氣功練的?而是說她離婚之前,懷了孕也不告訴丈夫,十來個月又讓他蒙在鼓裏。嚴守一這時不是同情於文娟,而是覺得她有些毒。
  費墨又向他解釋:
  “文娟告訴李燕,離婚的時候,她確實有了症候,但是還不明顯。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你就出事了。”
  嚴守一苦笑一下,沒有說話。這時嬰兒醒了,睜開眼睛,沒有哭,先去吃手;接著掃了嚴守一一眼,似乎也沒在意。但嚴守一渾身哆嗦了一下。他看了費墨一眼,試探著問:
  “我去看看文娟?”
  費墨:
  “該去看看,剛生完孩子,身體很弱。”
  小表舅在旁邊說:
  “有這個必要嗎?看看孩子就行了。:”
  又說:
  “正是因為身體弱,別弄得雙方都不愉快。”
  費墨打著圓場:
  “已經來了,看還是應該看。”
  又叮囑嚴守一:
  “但見了文娟,就不要再找補了。她這麽長時間瞞著你,覆水就難收了。”
  嚴守一歎了一口氣:
  “她是在懲罰我。”
  三人從嬰兒室出來,向於文娟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門口,嚴守一突然想起什麽:
  “等等。”
  然後甩開二人,一個人向醫院外跑去。他越過街上的車流,到醫院對麵的手機專賣店,給於文娟買了一個手機。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於文娟從來不用手機,說麻煩,世界上沒人有急事找她。
  回到醫院,嚴守一在外麵喘了一口氣,才進了病房。一進病房,嚴守一就看到了於文娟。於文娟躺在病床上,頭上戴著孕婦帽。剛生完孩子,臉上果然有些憔悴。別的婦女一生孩子都發胖,她倒似乎比過去消瘦許多,躺在那裏,床是平的;嚴守一倒心裏一酸。上次嚴守一住院,於文娟抱過他的頭。似乎他進來之前,病房裏正在爭論什麽,於文娟臉上還有怒氣。看他進來,於文娟將臉扭到了一邊。於文娟她哥正抖著手用南京話說著什麽,也停下不說了。屋裏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嚴守一進來,也一時想不出該說的話。沉默幾分鍾,還是李燕沒話找話,上去揭開床頭一個砂鍋的蓋子,打破僵局:
  “娟子,別的都是假的,喝口東西是真的。我是過來人,剛生完孩子,得補。再說,孩子還是吃母乳好。”
  於文娟別著臉,沒理李燕。
  費墨接著打圓場:
  “娟子,孩子的名字,我昨天晚上想出來一個,不知你是否中意。男孩,就叫嚴實吧。一是說,孩子長得結實,二是實實在在。”
  於文娟仍沒答腔。房間裏更加尷尬。
  這時嚴守一意識到自己的責任,硬著頭皮走上前去。他先從口袋裏掏出一枚戒指,還是上次回山西老家,奶奶又讓他捎給於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了出來。他把戒指放到於文娟的枕頭旁:
  “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山西老家,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給了奶奶。奶奶又讓我把它捎給你。她說,你不是她孫媳婦,還是她孫女。”
  這時嚴守一發現,躺在床上的於文娟,眼淚奪眶而出。
  嚴守一心裏稍微放鬆一下,趕忙又掏出剛買的手機,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殼,以紅為主,也放到於文娟枕頭旁:
  “這個手機是給你買的。你和孩子有什麽事,隨時能找到我。從今兒起,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為你們開著。”
  費墨趕緊幫腔:
  “這就對了。一個人照顧孩子,不容易。“
  這時於文娟擦擦淚,對李燕說:
  “燕子,麻煩你一件事行嗎?”
  李燕忙站起來:
  “你說。”
  於文娟:
  “幫我把手機拿開,髒。”
  李燕不知所措,看嚴守一。嚴守一也愣在那裏,知道事情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麽簡單。李燕又看於文娟的小表舅和於文娟她哥,兩人也扭臉不說話。倒是李燕尷在那裏。李燕又看費墨,費墨皺著眉點點頭,李燕上去將手機拿開,還給了嚴守一。這時嚴守一口袋裏自己的手機響了。嚴守一掏出手機看了看,是沈雪打來的。這種時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隻好接了,但下意識地將身子背過去:
  “別打了,正開會呢。”
  沈雪在電話裏的聲音似乎特別大,房間裏每個人都能聽到:
  “小蘇的婚禮快開始了,人家可真是在乎你,你別遲到。”
  嚴守一:
  “知道了。”
  忙把手機掛了。於文娟看著窗外樹上的雪掛,一言不發。這時於文娟的小表舅走到嚴守一麵前:
  “你忙,走吧。”
  嚴守一忙說:
  “不忙,不忙。”
  小蘇的婚禮,在戲劇學院旁邊一個叫“明星大都會”的酒店裏舉行。酒店名頭很大,其實是一個中檔飯店,裏麵的陳設已經很陳舊了。飯店雖然中檔,但宴會廳裝修出一派歐式格調。四麵的牆上,凸出許多文藝複興時期的浮雕和獅子頭。但屋裏的擺設,又是明清風格,用的是方桌和後背雕出一條龍的太師椅。兩種東西相會到一處,如同一個高大的歐洲男人找了一個低矮的中國女人,挽著手走在大街上,看上去有些擰巴和不倫不類。但正因為擰巴和不倫不類,看上去又顯得有些洋份和偽高檔。小蘇悄悄告訴沈雪,這裏看上去高檔,飯菜卻不貴;這個飯店的總經理喜歡看足球,與小蘇的新婚丈夫,那個二流的足球隊員麥壯是朋友,他們包這個場地,一切打對折,所以婚禮在這裏舉行。
  嚴守一遲到了。他趕到婚禮現場,儀式已進行了一半。桌上被人吃得杯盤狼藉,新郎新娘正被眾人逼著表演親嘴。看他遲到,沈雪一臉不高興。等他走近,沈雪問:
  “幹嘛去了?說不遲到,還是遲到了。”
  嚴守一遲到是因為到醫院看於文娟和孩子。就是沒有於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願參加這種場合,一是覺得這種應酬沒勁,二是怕這種場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後果。何況今天不同於往常,於文娟剛剛生下孩子,他猶豫是否馬上把這件事告訴沈雪。昨晚他睡不著,也在考慮這件事。猶豫到天明,沒有說出口。又想反正她早晚會知道,晚告訴不如早告訴。但告訴了不知她什麽反應。不過現在這種氣氛,人家正在結婚,告訴她這個消息總是不合適,於是也故意沒好氣地說:
  “你以為我不想早來呢?正在開會,台長來了。”
  這時小蘇花枝招展來到嚴守一麵前:
  “名人到了,咱倆照一個相。”
  嚴守一看了沈雪一眼,馬上站起來,攬住小蘇的腰肢:
  “你要不怕,我也豁出去了!”
  相機的燈光“啪”地一閃,眾人笑了。這時戲劇學院一個中年男教師叫老??罅爍雎砦菜桑??賜瓶?鮮匾唬?/p>
  “老嚴,你別搗亂,還是讓新郎新娘表演親嘴!”
  又把小蘇推到宴會廳的小舞台上,讓她和麥壯在一隻吊著的香蕉前親嘴。在他們親嘴的時候,老郭揮著手領喊:
  “一、二、三!”
  眾人齊聲呼應:
  “好死我了!”
  老郭:
  “一、二、三!”
  眾人:
  “愛死我了!”
  沈雪也興奮地跟人喊。嚴守一也隨聲附和。新郎新娘連著親了三個嘴,新郎用嘴將香蕉送到新娘嘴裏,眾人才作罷,開始鼓掌狂笑。那個老郭顯然有些喝大了,踉蹌著腳步,晃著馬尾鬆,又過來點嚴守一:
  “剛才喊口號時,所有人中,老嚴喊得最勉強!你有什麽私心雜念窩在心裏?是要等著跟沈雪結婚時再喊嗎?”
  真是那壺不開偏提那壺,嚴守一心裏雖然七上八下,但馬上站起來掩飾,像這屋子裝修出的偽格調一樣,作出偽熱情:
  “我喊得是有些勉強,但我想喊的是,嫉妒死我了!”
  眾人又鼓掌,大笑。小蘇笑得彎了腰。嚴守一索性又拐彎發揮一下:
  “我聽沈雪說,我們小蘇,夜裏看學生是有一套的,抓住就讓她們練俯臥撐。我認為,從今天起,蘇老師的工作重心應該轉移,夜裏看好我們的‘鐵後衛’就行了,學生的事,我可以代勞!”
  眾人又笑。那個“鐵後衛”新郎麥壯,馬上過來與嚴守一笑著碰杯。嚴守一一飲而盡。
  婚禮結束,嚴守一明顯喝多了。雖然喝多了,但能看出沈雪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從婚禮現場回到宿舍樓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著他上樓,邊上樓邊故意埋怨:
  “別人結婚,你怎麽那麽高興啊?就你實誠,別人喝酒都是沾沾嘴皮,你老一杯一杯幹!”
  嚴守一晃著頭:
  “不容易,真不容易!”
  進了家門,沈雪幫他換鞋:
  “全亂套了。我把一瓶酒換成了水,小蘇演得真像,其實她沒醉,你看出來了嗎?”
  嚴守一揮著手:
  “事情的真相,誰也看不出來!”
  沈雪架著他往臥室走:
  “小蘇說,以後我碰到這事,她也這麽照顧我。”
  嚴守一還沒有完全喝醉,聽出話中有話,沒敢搭這碴,故意裝作全醉的樣子繼續喊:
  “不容易,真不容易!”
  說著,倒在床上,似乎昏睡過去。但兩分鍾之後,他真的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晚上。嚴守一覺得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睜開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擺在床的另一邊,包裏的東西攤了一床,沈雪正在那裏歸置。嚴守一心裏一陣煩躁:
  “我說,你怎麽那麽愛歸置我這包呀?”
  話音沒落,他發現沈雪手裏,拿著今天上午他給於文娟買的那個新手機。他的酒“呼”地一下醒了。沈雪拿著手機正在愣神:
  “哎,嚴守一,你什麽時候倆手機呀?”
  嚴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機再回頭去說於文娟生孩子的事,就顯得有些被動,於是將話岔開說:
  “費墨的手機壞了,劇組給他買了一個新的。”
  沈雪放下手機,去整理別的東西,變整理邊說:
  “誰去買的呀,怎麽給費墨買這麽花哨的手機?”
  突然想起什麽,又重新拿起手機看,看著看著臉上變了色:
  “不對。嚴守一,女孩才用這種手機!”
  又盯著嚴守一看。盯得嚴守一也有些發毛。沈雪“啪”地把手機扔到床上:
  “我說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張,上午婚禮上也遲到了。你說你在開會,狗改不了吃屎,給哪個小妖精買手機去了吧?”
  然後甩下嚴守一,一個人去了陽台。嚴守一拍了一下自己的頭。看來今天的酒是假的,頭又開始發疼。嚴守一穿上衣服,也來到陽台。從陽台往下看,能看到京城的萬家燈火。沈雪在那裏呆呆地站著。嚴守一把手放到沈雪肩上,決定對她說實話:
  “我實話告訴你,這個手機,不是劇組給費墨買的,是我給於文娟買的。她昨天生了個孩子。”
  沈雪聽到這個消息,也懵在那裏。張張嘴,想說什麽,但好像突然忘了,又沒說出來。半天才說:
  “這叫什麽事兒呢?”
  嚴守一附和著她說:
  “是呀。”
  好像二人觀點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該有這個孩子。
  沈雪轉過身,看著嚴守一:
  “我說中午你怎麽喝醉了,敢情是喜得貴子呀。你比小蘇演得還像!”
  嚴守一:
  “喜什麽呀,愁。”
  沈雪似突然想起什麽問:
  “那你準備怎麽辦呢?”
  嚴守一搓著手,嘬牙花子:
  “難辦,真難辦!”
  沈雪:
  “這有什麽難辦的,我走,你回去跟她過不就完了?老婆孩子,團聚!”
  嚴守一:
  “我說難辦,不是這個意思。他一孩子,都生出來了,我不能撒手不管吧?”
  沈雪突然發了火:
  “嚴守一,你是個騙子!我跟你的時候,你沒說別的!”
  嚴守一岔撒著手:
  “那它這事,我也沒想到。咱倆現在一樣,都有些措手不及。但我還勸你,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想啊!”
  看沈雪在那裏愣神,嚴守一又說:
  “要不咱這麽說,就當我離婚之前,已經有了一個孩子,然後我又跟了你,這在生活中不也很常見嗎?”
  沈雪流了淚:
  “我怎麽覺得所有人都在騙我呀!”
  嚴守一:
  “誰騙你了?沒人騙你。”
  沈雪又說:
  “我怎麽覺得那麽孤獨呀!”
  然後身子伏在欄杆上,“嗚嗚”哭起來。
  嚴守一看著她哭,想說什麽,但再也找不出話來。他突然有跟於文娟在一起的感覺,那時也是半天找不出話來。這時嚴守一的酒勁兒又湧上來,感到萬家燈火,在他們的腳下旋轉。
  孩子滿月之後,於文娟被她哥接回南京休產假。在南京一呆就是半年。嚴守一鬆了一口氣。這期間,嚴守一悄悄往南京寄過兩回錢,但都被退了回來。
  春天到了。
  據伍月後來跟嚴守一講,她從廬山給嚴守一發的那封要命的短語,也是一時衝動。八月,北京很熱,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廬山修改稿子。這位新潮女作家,伍月根本看不上,作品的情節全是胡編不說,而且老有錯別字。她最愛用的一個詞是“潸然淚下”,一頁得哭三回。但她強調用身體寫作,強調用下半身寫作,所以她的作品倒很暢銷。可她長著一個大扁臉,五短身材,本身就沒有身體。出版社社長老賀把這個任務交給伍月,伍月馬上說:
  “我一見她就起雞皮疙瘩,我不去。”
  “再說,廬山我去過,沒什麽好印象。”
  老賀是個禿子,頭上就一綹頭發。但他對這綹頭發卻很心愛,讓它從左邊伸向右邊,從整個光頭上爬過。老賀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
  “得去。這不是旅遊,是工作。”
  伍月退了一步:
  “那幹嘛非去廬山呀,怕熱,去北戴河不成啊?”
  老賀的指頭在伍月肩上敲著:
  “她還想去西雙版納呢,是我把她支到了廬山。”
  伍月將老賀的手從肩上移開:
  “真他媽事兒!”
  到了廬山,住在廬山賓館。伍月和新潮女作家住一樓隔壁。一開始伍月沒有意識到什麽,等到吃過晚飯開房間的門,伍月突然發現,前年來廬山開會,她恰巧住的也是這個房間,102。那天夜裏,嚴守一悄悄推門走了進來。新潮女作家過來敲門,邀她一塊出去到牯嶺鎮散步,新潮女作家:
  “我聽說,牯嶺鎮有一條街,站的都有妓女,咱們看看去。”
  伍月:
  “我正在頭疼,你自己看去吧。”
  等新潮女作家走後,伍月便躺到床上看電視。換了幾個台,突然屏幕上出現了嚴守一,原來電視裏正在播《有一說一》。伍月笑著罵:
  “王八蛋!”
  便脫得隻剩下胸罩和褲頭,頭下墊了兩個枕頭,躺到被窩裏看嚴守一。嚴守一在電視裏滿麵笑容地向她鞠躬:
  “大家晚上好,這裏是《有一說一》,我是嚴守一。今天我們討論的話題是‘人該不該撒謊’。我們每一個人,從早上睜開眼睛到晚上閉上眼睛,說的話大概有兩千七百多句。當然,有的人晚上還說夢話,那就得再加上三十多句……”
  電視裏的觀眾笑了。伍月也笑了。嚴守一後來想,本來這期節目的名字叫“河南人為什麽愛撒謊”,後來台長怕播出去河南人急了,便擴大到全人類。如果隻是局限在河南人,談話就會向另外一個方向發展,伍月也不會急了。電視裏的嚴守一從台上走向觀眾席:
  “人到底該不該撒謊,我沒有經驗,因為我打小就想學撒謊,可怎麽也學不會,現場的觀眾和網上的朋友,可能這方麵比我有經驗,現在請大家踴躍發言。”
  大家笑了。伍月看到一個大爺接過話筒:
  “這有什麽可討論的?人該不該撒謊,那還用說嗎?我在百貨大樓賣了四十年糖,不管你買二斤也好,二兩也好,我都是足斤足兩,從不騙人……”
  嚴守一:
  “大爺一看就是個誠實的人。那除了賣糖,在生活中,您一輩子撒過謊嗎?”
  大爺在屏幕上想了想:
  “就年輕時談戀愛時撒過一次謊,我沒敢給對象說在百貨大樓賣糖,說我在工會工作。”
  嚴守一:
  “大爺的意思是,談戀愛可以撒謊,其他就算了。”
  眾人笑。這時伍月沒笑。
  又一個中年人從屏幕上站起來:
  “我不說談戀愛,我說買房子。由一個買房子,就能看出現在社會上撒謊成風。我買房跑了大半個北京城,沒有一家是說實話的。報紙上登的廣告,謔,那大樹,那草坪,可到實地一看,全沒有。你說他騙人吧,他還說你較真。”
  嚴守一:
  “人家還真沒騙你,樹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就是沒長這兒。”
  伍月心裏,似乎突然被一根針紮了一下。這時屏幕上又站起一個婦女,看上去像個紡織廠的女工,指著嚴守一:
  “我這麽說吧,人隻要會說話,他就撒過謊,問題是誰在撒謊。像我們,也就是借錢的時候,騙騙親戚朋友;像你這樣的名人,就不一樣了,你一撒謊,影響就大了!……”
  觀眾鼓掌。嚴守一:
  “我聽出來了,你的意思是,咱倆一塊出去,你騙我可以,我不能騙你!”
  觀眾哄堂大笑。這時伍月下了床,隻穿著胸罩和褲頭,推開陽台的門,走到陽台上。放眼望去,香爐峰籠罩在暮色的霧汽裏。樹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兩年前也長在這兒。電視裏雜七雜八的聲音,繼續從房間裏傳過來。伍月事後告訴嚴守一,就是這句話,使她想起前年在這個房間的許多細節。那天晚上,他們說了多少話呀。嚴守一抱著她,兩人的汗如同雨下。嚴守一一遍遍瘋狂,一遍遍瘋狂地說:
  “我愛你,我愛你……”
  完了事,還撫著她的胸脯說:
  “綠水長流。”
  陽台上的風有些冷,但她不覺得,她的淚當時就流了下來。惱怒之下,她給嚴守一發了那封短信。
  當時嚴守一正和費墨、沈雪、李燕在一家洗腳屋洗腳。本來嚴守一不愛洗腳,是費墨逼他來的。這天是沈雪的生日,嚴守一邀費墨和李燕一塊到飯館吃飯。吃過飯在街上走,路過一家叫“良家洗腳屋”的洗腳店,費墨便要進去洗腳。嚴守一卻有些猶豫。過去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於文娟每天晚上都泡腳,也逼嚴守一泡,嚴守一從來不泡。不泡腳不是不喜歡泡,也知道泡腳解乏,隻是覺得過程太複雜,麻煩。在家都不泡,在外邊泡,一泡一個多小時,一個腳丫子讓人搓來搓去,搓腳的小姑娘都是粗短的農村人——模樣好的都去了夜總會,模樣差的才過來捏腳,有的人剛來,身上還有味兒,就讓人不耐煩。費墨看出嚴守一有些猶豫,用胳膊搗搗嚴守一,悄悄指一下李燕:
  “泡吧,不然她回去又上網,煩死我了。”
  “現在我寧肯在外邊呆著,也不願回家。”
  嚴守一隻好跟他們進了洗腳屋。這家洗腳屋剛剛開張,沙發和洗腳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間裏充滿了油漆味兒。嚴守一又想打退堂鼓。但看費墨已經安穩地落坐到沙發上,開始讓洗腳的小姑娘給他脫襪子,隻好聳了一下鼻子,挨著費墨坐下。泡著腳,費墨看出嚴守一有些情緒,便沒話找話,指著牆上“良家洗腳屋”的招牌說:
  “這家老板沒文化,名字起的不對。”
  嚴守一倒一愣:
  “哪點不對?”
  費墨:
  “不叫‘良家’還好,一叫‘良家’,倒顯得有些曖昧。”
  費墨麵前的小姑娘已經開始給費墨捏腳,邊用力捏邊搶過話頭,原來她是四川人:
  “我們老板不是這意思。我們有四良。”
  費墨:
  “哪四良啊?”
  小姑娘:
  “良家婦女,用善良的心,優良的服務,給顧客留下良好的印象。”
  費墨:
  “這就叫欲蓋彌彰。”
  又問小姑娘
  “我要是覺得不良好呢?”
  給費墨捏腳的小姑娘還沒答話,給嚴守一捏腳的小姑娘急了,扭臉對費墨說:
  “你不能覺得不良好,你要是覺得不良好,老板會扣我們獎金的!”
  眾人都笑了。坐在沈雪旁邊的李燕指著費墨:
  “他就這樣,到哪兒都招人嫌!”
  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唄”地響了一聲,進來一封短信。嚴守一一開始並沒有介意,掏出手機看。一看來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邊,心裏一驚,忙不看內容,合上手機。坐在他對麵的沈雪隨口問:
  “誰來的短信呀?”
  嚴守一一邊將手機裝到褲兜裏,一邊隨口說:
  “大段,又是那些黃色段子,沒意思,不看了。”
  本來這事情也就過去了,但嚴守一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機,隔著洗腳的小姑娘,把手機的“震鈴”改成了“振動”。別人再來電話神不知鬼不覺。本來他可以關機,但自於文娟生了孩子之後,他總擔心於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麽事找他,於是二十四小時開著機。雖然於文娟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但他心裏總不踏實,反倒更不敢關機。他將手機改成“振動”後,開始安心洗腳。這時覺得小姑娘在腳上捏來捏去,血脈還真有些貫通。閉眼讓捏了十分鍾,兜裏的手機又振動起來。嚴守一怕是伍月又打來的電話,便佯裝不知。但給他洗腳的小姑娘壞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著嚴守一的褲兜,對閉著眼睛的嚴守一說:
  “叔叔,醒醒!”
  嚴守一不知就裏,便睜開眼睛:
  “怎麽了?”
  小姑娘:
  “你的電話在口袋裏哆嗦呢!”
  嚴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發現沈雪還沒有在意,便掏出手機,看了一下電話號碼,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來電,於是放心接電話:
  “喂,誰呀?”
  但由於振動的時間太長,對方把電話掛了。嚴守一放下手機,故意說給費墨,其實是說給沈雪聽:
  “可能又是記者。今天播‘人該不該撒謊’,不知他們又出什麽幺蛾子!”
  但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開玩笑的口氣,將手伸過來:
  “我看看這個電話號碼,別是欲蓋彌彰,哪個小姑娘來的,故意不敢接吧?”
  自上次兩人吵架之後,沈雪開始對嚴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嚴守一書包裏有許多女孩子的照片,雖然嚴守一說是《有一說一》在選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於文娟生了孩子之後,她開始提防於文娟,怕他們死灰複燃。嚴守一隻好把手機交給她:
  “你看看,真不認識。”
  沈雪看看號碼,號碼上沒有姓名,是一串數字,屬於陌生人來電,看不出個所以然,便把手機合上,欲還給嚴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麽,又打開手機,邊看邊問嚴守一:
  “剛才你的手機還響鈴,怎麽突然改成振動了?”
  嚴守一發現費墨也往這邊看,李燕也睜大眼睛。嚴守一作若無其事狀:
  “不是怕它鬧嘛,不是想趁著洗腳眯一會兒嗎?”
  嚴守一本來以為事情到此就結束了,但沈雪鼓搗兩下,把剛才伍月發來的短信打開了。看完那個短信,她一下將沙發旁的洗腳盆踢翻了,洗腳水濺了給她捏腳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裏所有的人嚇了一跳。沈雪:
  “我說你欲蓋彌彰吧,你還狡辯。看,這上頭寫的是什麽?”
  李燕是個好事的女人,光著腳跳下沙發,過來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裏,把手機交給費墨。費墨看完,也有些發愣。嚴守一拿過手機看,見上麵寫道:
  嚴守一,你騙我可以,我不能騙你。我現在在廬山,還是那個房間。
  你說過綠水長流,扯淡!
  嚴守一也嚇得出了一身汗。這女人太不懂事了。事後嚴守一埋怨伍月:
  “就算你觸景生情,一時憤怒,但你為了自己一時痛快,害得我被抓了個現行!”
  這時嚴守一隻好抖著手對沈雪說:
  “這是她發的,又不是我發的,我知道什麽意思?”
  沈雪氣得胸脯一挺一挺的:
  “你不知道什麽意思,你的記性這麽差?過去你總跟我說,你跟伍月什麽事都沒有,當時於文娟就是一誤會,現在上邊明明寫著‘房間’,‘綠水長流’,這不昭然若揭了?”
  事到如今,嚴守一隻好低下頭,作無賴狀:
  “就是有什麽事,那也是幾年前了,那時我還不認識你呢。”
  沈雪:
  “單是過去有事嗎?怕是現在也沒斷吧?不然她會發這樣的短信?”
  費墨這時站出來打圓場:
  “雖然上邊寫了‘房間’,‘綠水長流’,但後邊還寫了‘扯淡’。從情緒看,伍月是憤怒。就算她想招老嚴,老嚴肯定也是拒絕的態度。”
  又穿上拖鞋,上前撫沈雪的肩膀:
  “雪兒呀,我整天跟老嚴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麽問題,現在肯定也不會死灰複燃!”
  沈雪推開費墨的手,連襪子都沒穿,穿上自己的鞋,一邊抹眼淚,一邊“蹬蹬”地離開了洗腳屋。臨走時看了嚴守一一眼:
  “嚴守一,我沒想到你這麽髒!”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風波還不算大。沈雪憤怒著走後,嚴守一、費墨、李燕的腳也無法再洗下去了。三人匆匆擦幹腳,穿上襪子和鞋。費墨對嚴守一說:
  “我跟你一塊去,勸勸沈雪。”
  嚴守一搖搖頭:
  “還是讓她自個兒先冷靜冷靜再說吧。”
  李燕:
  “對,有外人在,更是火上澆油。再說,老嚴也不好給她遞小話兒了。”
  費墨看著嚴守一,歎了一口氣:
  “今天怪我。如果我不讓來洗腳,也沒這事了。”
  嚴守一告別費墨和李燕回到家,發現沈雪正在衛生間洗澡。水“嘩嘩”地流著,衛生間的玻璃門被蒸出一層霧汽。嚴守一看她在動著,而不是靜著,便知道問題不大。再說,事實真相在那裏擺著,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真沒有死灰複燃,現在他處處躲著伍月。就算以前將真相瞞著沈雪,那也像今天播出的“人該不該撒謊”節目中賣糖的老大爺一樣,為了愛情,騙人是善意的。沈雪洗完澡,穿著睡衣、裹著頭從衛生間出來,臉仍然板著,沒理嚴守一,但也沒繼續鬧,隻身走進臥室,“啪”地一聲,將門重重地關上了。嚴守一便知道她回味那短信半天,終於想明白了。嚴守一事後對伍月說:
  “虧你最後還有一個‘扯淡’,否則事情就大了!”
  嚴守一便安下神來,坐在沙發上犯愣,想讓時間繼續衝淡沈雪的憤怒和怨氣。甚至想今天先睡到客廳沙發上,一切等明天再說。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腳屋接到的那個陌生電話。當時情況緊急,覺得那個號碼陌生,現在鬆下心來,又覺得那號碼有些熟悉。想來想去,他突然想起來了,那個號碼是於文娟她哥的手機號碼。自於文娟隨她哥去南京休產假以後,於文娟與孩子的情況,嚴守一都是通過電話向於文娟她哥了解。於文娟她哥倒是老實人,不時將於文娟和孩子的情況向他通報。但嚴守一擔心這號碼被沈雪發現,於是沒有往手機上輸姓名。但過去都是嚴守一給他打電話,他從來不主動給嚴守一打電話,現在他突然主動打電話,是不是於文娟和孩子出了什麽問題?於是又著急起來,比伍月來短信還著急。他看了臥室一眼,幸虧沈雪還在賭氣,估計他今天晚上不理沈雪,沈雪不會主動理他,便一個人悄悄走到衛生間,慢慢關上門,坐到馬桶上,從手機裏調出那個電話號碼,悄悄撥了回去。但對方的回答是:
  “對不起,對方已經關機。”
  嚴守一又放下心來。對方關機,沒有再給他打,證明於文娟和孩子沒出什麽大事,大不了就是孩子發燒。接著又怕於文娟她哥誤會,打來電話不接,明天再回過去他再賭氣不接,這條唯一的與於文娟和孩子聯係的通道就斷掉了,就想給他寫封短信,先說明情況。於是坐在馬桶上寫道:
  剛才我在開會,把手機拉在了車上。給你回電話,你已關機。明天再
  聯係……
  正在專心寫著,沒想到廁所門突然被推開,沈雪走了進來。沈雪洗完澡,在臥室裏剪腳趾甲。雖然回想伍月的短信,最後的“扯淡”是兩人鬧翻的意思,過去有關係,現在可能斷了,但還是氣鼓鼓的;一時分心,將腳趾甲剪破了,便來衛生間的窗槅子裏找“創可貼”。嚴守一在馬桶上坐著,她沒理嚴守一。嚴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將手機夾在兩腿之間。但等沈雪找到“創可貼”,關上窗槅子,窗槅子的門是一扇鏡子,她從鏡子裏發現嚴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張,又起了疑心。她轉過身,問嚴守一:
  “嚴守一,你幹嘛呢?”
  嚴守一下意識地站起來:
  “上廁所呢。”
  話音未落,掖在兩腿之間的手機“啪”地掉到了地上。這時沈雪又發現什麽:
  “上廁所,你怎麽不脫褲子呀?”
  又看掉到地上的手機,神情突然又嚴肅起來:
  “你給誰打電話呢?是不是又給伍月?”
  嚴守一伸手去撿手機:
  “沒有哇。”
  沈雪一腳上去,踩住了手機,這時兩眼冒火:
  “嚴守一,你今天必須說清楚!”
  這天晚上一直鬧到淩晨三點。事到如今,嚴守一隻好又老實交代,說不是給伍月打電話,而是給於文娟她哥。嚴守一:
  “我實話給你說……”
  這話被沈雪抓住了:
  “你現在才給我說實話,那你以前跟我說的都是假話嗎?”
  嚴守一隻好用已寫的短信作證,可那封短信隻寫到一半,內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寫給別人,又可以寫給伍月,光這一點解釋到半夜。雖然沈雪最後相信了嚴守一不是跟伍月聯係,是跟於文娟她哥,但跟於文娟她哥聯係,這條胡誌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憤怒過後,沈雪又哭了:
  “嚴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背著我呀?”
  “嚴守一,我跟你在一起過得太累了。”
  “嚴守一,我是一個簡單的人,你太複雜,我對付不了你,我無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嚴守一岔撒著手,不知該說什麽。
  第二天一早,嚴守一去上班的時候,在車上給於文娟她哥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兩分鍾,終於通了。從電話裏聽出於文娟她哥的聲音沒有異常,嚴守一才放下心來。於文娟她哥告訴嚴守一,昨天給他打電話是想告訴他,於文娟和孩子已經從娘家回到了北京,他從南京來送他們,有事想見嚴守一一麵。嚴守一馬上說:
  “我現在就過去。”
  於文娟她哥在電話裏悄聲:
  “我現在是走到陽台上接你的電話,不能讓文娟知道我和你聯係。”
  嚴守一明白了他的意思,遲疑一下說:
  “那你來電視台吧。”
  於文娟她哥說:
  “別去電視台了,咱們去保姆市場吧。我明天就走,文娟一個人弄孩子,得給她找一個保姆。”
  保姆市場設在北京南站附近一個類似農貿市場的大棚子裏。幾十條長凳子擺在棚子裏,上邊坐著幾百個摟著塑料提包或魚皮口袋的農村姑娘。一些城市人在凳子間走來走去,將人喊起來挑選。這讓嚴守一想到了十九世紀美國南方販賣黑奴的情形,或像泰國的風月場所。嚴守一和於文娟她哥在大棚裏見麵之後,兩人先沒有挑選保姆,而是走到大棚角落裏,坐在保姆的凳子上說話。和於文娟在一起生活的時候,嚴守一沒怎麽和這位哥打過交道。一塊和於文娟到南京去,這位哥見到嚴守一,也不大說話。嚴守一就是覺得他有些窩囊。於文娟她嫂是揚州人,為了他買的一條子精肉,精肉的分量足與不足,敢當著眾人,用揚州話罵他。他低著頭一言不發。沒想到幾年之後,這個看似窩囊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對於嚴守一是如此重要。他是胡誌明小道。他是風箏的連線。他是嚴守一和前妻和兒子聯係的唯一紐帶。於文娟她哥見到嚴守一的第一句話是:
  “你胖了。”
  這話突如其來,嚴守一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笑笑。於文娟她哥又說:
  “但眼睛很紅,肯定是工作忙,熬夜熬的。”
  昨天晚上沈雪跟她鬧了一夜。嚴守一又苦笑一下。於文娟他哥:
  “你後來寄的錢,我都收到了,沒敢讓文娟知道。”
  又悄聲說:
  “也沒敢讓我老婆知道。”
  嚴守一點點頭。
  於文娟她哥:
  “孩子會坐了。電視上一有你的節目,隻要文娟不在,我就讓他看。”
  嚴守一倒一愣。覺得這老實人,心倒是細的。於文娟她哥接著“噗啼”笑了:
  “調皮。夜裏醒來,奶瓶晚送五秒,就哭著鬧脾氣。百天兒那天,我弄了筆、軟盤和流氓兔讓他抓,他一下抓住了流氓兔。”
  嚴守一也笑了:
  “我小時侯也調皮。”
  於文娟她哥點燃一支煙抽著,半天說:
  “這次送文娟來,本來不想給你打電話,但文娟遇到一個困難,你能不能幫幫她?”
  嚴守一仰起臉,馬上說:
  “沒問題。”
  於文娟她哥抽了一口煙:
  “本來不想找你,想找小表舅,他也有一些路子的。可你知道,他財大氣粗,他說話的樣子,我不愛看的。”
  嚴守一點點頭。
  於文娟她哥:
  “文娟去南京的時候工作還好好的,但這次回來,她呆的那個房地產公司散夥了,你能不能幫她找個工作?”
  嚴守一愣在那裏。
  於文娟她哥:
  “還不能讓她知道是你幫著找的。你找好之後,告訴我,我就說是我同學找的。我妹的脾氣,你也知道,麵上和氣,心裏很倔,知道沾了你,連我也逃不掉的。”
  嚴守一點點頭。於文娟她哥又交待:
  “找工作的時候別忘了,文娟會打字。”
  嚴守一點點頭。於文娟他哥又看嚴守一一眼,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們離婚了,不相幹的,就算你幫我的忙吧。”
  嚴守一看著這個瘦削的南方人,不禁有些感動:
  “哥,是你幫了我的大忙。”
  於文娟她哥搖搖頭,扔掉煙頭,又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嚴守一:
  “來北京之前,我給照的。”
  嚴守一接過照片看。照片上,於文娟懷裏,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孩子比在婦產醫院見到時大了許多,照片上於文娟笑著,他倒皺著眉,似對什麽不滿意。
  於文娟她哥:
  “知你想孩子,但現在還是別見。文娟的思想工作,我慢慢做。咱們一步一步來。”
  嚴守一看著照片,點點頭。
  於文娟她哥:
  “戶口本上,姓兒暫時隨的也是我妹,咱也一步一步來。”
  嚴守一點頭。
  接著兩人共同找了一個保姆,甘肅人,十九歲,臉看上去砂紅,但看上去也老實,名字叫馬英蓮,懷裏抱著一個印花小包袱。辦完手續,於文娟她哥將保姆領走,嚴守一回到車上,又掏出照片看。讓他感到慚愧的是,他對照片上的孩子,仍是一點沒感覺。仍和半年前在醫院裏看到時一樣,覺得這是個累贅和麻煩。但他趕緊躲避這念頭。因為照這樣想下去,他就太無恥了。
  接下來一個禮拜,嚴守一開始悄悄給於文娟找工作。他和沈雪的關係,自那天夜裏鬧過之後,又漸漸恢複正常。兩人冷戰了三天,相互沒有說話。第四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嚴守一看沈雪給他買了一個豬蹄,過去於文娟知道他愛吃豬蹄,現在沈雪也知道,便知道是個機會,於是借著一個豬蹄,開始給沈雪做解釋工作。先解釋他和伍月的關係。真是斷了。真是扯淡。沈雪沒有說話。又解釋他和於文娟和孩子的關係:
  “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不容易。就是偶爾與他們聯係,也不是要找於文娟,而是問問孩子。撒手不管,人家會怎麽說我?”
  沈雪低頭吃飯,不說話。嚴守一又追加一句:
  “放心,我和於文娟,業已是覆水難收。就是我想收,於文娟還不答應呢,要不問句孩子的話,怎麽還通過於文娟他哥呢?”
  沈雪這時仰起頭說話了,話中有些後退,但也有往前進的意思:
  “我不是說你不能管,我氣的是你事事背著我!”
  嚴守一岔撒著手:
  “誰背你了?”
  沈雪:
  “還不背我?不到水落石出,不說實話,事事處心積慮。”
  嚴守一不好意思地笑了:
  “處心積慮,證明在乎你呀。如果過去有什麽事背著你,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後全部政務公開。”
  沈雪又瞪了他一眼:
  “我也不是生這些氣,我就是覺得這一段你的心有些飄!”
  嚴守一打哈哈:
  “誰飄了?沒飄。”
  沈雪:
  “飄我也不怕,別以為我離了你就不能活。這些天我一直想,是不是馬上離開你!”
  嚴守一啃著豬蹄連聲說:
  “說得對,是我離了你不能活!”
  關係恢複正常。但話是這麽說,政務公開,有事不背她,但像給於文娟找工作這樣的事,明顯又不能讓她知道;讓她知道了,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她生氣的話嚴守一都想到了:
  “不是說好了,隻能管孩子,怎麽又管上於文娟了?”
  於是就背著她。不但背著她,給於文娟找工作,還得背著於文娟。小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嚴守一有些哭笑不得。
  更讓嚴守一感到難堪的是,原來他以為自己是個名人,給於文娟找個工作輕而易舉,真到下手找,才知道困難重重。於文娟沒有大的技能,除了會犯倔,就會打字,尋找工作的範圍就小了。也給一些他熟識的單位的頭頭、公司的老總打過電話,他們接到嚴守一的電話都很高興,名人與他們主動聯係,但一聽有事情求他們,而且是安排人,現在哪個單位和公司不是人滿為患?態度就變了。也不是一口回絕,都是說“看一看”。這一看誰知看到驢年馬月,又不好第二天再催人家。這時嚴守一才知道自己這個名人有些虛。表麵上人家慕名與你交往,但背後你並無實質性的東西與人交換,雙方這時就不對等了。嚴守一將這苦惱講給費墨,費墨也感歎:
  “書生情麵薄如紙啊!”
  又說:
  “虛名,虛名,現在知道虛了吧?”
  這時伍月從廬山回來,又給嚴守一打電話,催他給費墨的書寫序。嚴守一先在電話裏罵了伍月一場,說她是個傻逼,從廬山發來的短信,引起一場風波。伍月先是在電話裏大笑,接著也回過味兒來,說是觸景生情,一時衝動。這時嚴守一突然覺得利用自己給出版社寫序,讓出版社把於文娟的工作給解決了,於文娟正好會打字,倒是個辦法。雖然這話說出口有些掉架,明顯是在交換,但事已至此,也是迫於無奈。他們讓嚴守一寫序,不也是利用嗎?如果老賀的女兒不是費墨的研究生,這書也不會出。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計較不得許多。嚴守一倒是對於文娟生出許多怨氣,你一犯倔,讓我在外邊丟多少臉。但電話裏一時又給伍月說不清楚,便想與她見麵。見伍月還得顧及沈雪,他想了一下沈雪的日程安排,明天晚上她正好帶學生去看實驗話劇,聽她說實驗話劇的名字叫“一鬥米”,意思是把一鬥米撒到地上,再一粒一粒撿回去,帶學生就不好帶嚴守一,嚴守一想著一鬥米怎麽也有幾十萬粒,得撿幾個時辰,覺得是個機會,便約伍月第二天晚上吃飯:
  “明天晚上一塊吃飯吧。序怎麽寫,我還真有些含糊。讓你們社長也參加。”
  伍月倒高興:
  “那就一言為定。”
  他們把飯局約到了四季青橋附近的一家火鍋城。過去和伍月甜蜜的時候,他們在這裏吃過。但等第二天晚上,嚴守一到了火鍋城門口,卻發現伍月一個人來了,他們出版社的社長老賀沒來。嚴守一:
  “老賀怎麽沒來?”
  伍月:
  “要他來幹什麽?一個序,我教你怎麽寫就行了。”
  嚴守一便有些泄氣。但事已至此,飯也不好不吃,便和伍月進了火鍋城,穿過大廳,走向後院的小包間。這時嚴守一被火鍋城一個女服務員認了出來,攔著要與他照相。這東西能傳染,一個服務員合完影,又上來一個服務員。最後又從後櫥鑽出幾個戴著紙帽子的廚子。一些吃火鍋的顧客也圍了上來。嚴守一有些不耐煩,一方麵怪自己一時疏忽,忘了戴墨鏡,另一方麵又不好將煩躁露出來,便招呼大家:
  “一塊來吧。”
  但跟他合影的人不幹,仍是一個一個照。光照相費去半個小時。進了小包間,伍月鑽到他臉下看:
  “怎麽樣?虛榮心得到滿足了吧?”
  嚴守一:
  “全他媽虛的,你們倒是給我整點實的呀!”
  等火鍋上來,嚴守一便把他給費墨寫序,讓出版社給於文娟安排工作的事說了出來。如果老賀在,嚴守一會說得含蓄一點,現在伍月一個人,就可以實話實說了。伍月聽完,馬上用筷子點著嚴守一,筷子上還晃著幾片羊肉:
  “哎喲喂,嚴守一,你真是越活越抽抽了,給你好朋友寫一序,還帶一條件!”
  嚴守一這時開玩笑:
  “就當是可憐他們孤兒寡母吧。”
  又歎了口氣,真誠地說:
  “我也是出於無奈。給你們老賀說,不是讓把她安排到你們出版社。”
  伍月:
  “那你要安排到哪裏去?”
  嚴守一:
  “老賀在出版界熟,看能不能安排到別的地方。”
  伍月把羊肉紮到鍋裏:
  “沒聽懂。”
  嚴守一這時對伍月說了假話,沒有說真實原因:
  “我給你們寫序,她又安排到你們那裏,太明顯了。再說,你在那裏,我因為你離的婚,也不方便呀。”
  其實嚴守一是怕工作安排得太直接了,於文娟或沈雪發現這一陰謀;兩個人有一個人發現,這事又得玩完。這時伍月拿起自己的手機,開始撥出版社社長老賀的電話:
  “你自己跟老賀說吧,這事我可不管。你跟於文娟離了婚,又沒娶我,我不欠她的。”
  正在這時,嚴守一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下名字,是沈雪打來的。他急忙豎起手指放到自己嘴上,示意伍月不要出聲,然後接電話:
  “啊……演出都結束了?……我在大西洋火鍋城……出版社的幾個人……給費墨的書寫序的事……”
  接著遲疑片刻,但馬上作爽快狀:
  “好哇,來吧!”
  放下電話,嚴守一有些緊張。沈雪在電話裏說,實驗話劇已經散場,她還沒有吃飯,聽說這裏吃火鍋,便想趕過來;如果是在別的場合,嚴守一可以一口回絕,現在做賊心虛,反倒不好拒絕了。他一方麵怪今天的實驗話劇結束得有點早,過去每場演出都拖拖拉拉,繁雜的內容和車軲轆話得轉上三四個小時,沒想到這場實驗話劇突然簡潔了。幾十萬粒米,怎麽撿得這麽快呢?事後嚴守一問沈雪,沈雪的答複是:
  “不是幾個演員慢慢撿,是所有觀眾一起撿。撒出去一鬥米,收回來三四鬥,知道為什麽嗎?”
  嚴守一搖搖頭。
  沈雪:
  “導演讓觀眾同時往裏扔鋼蹦,最後戲的名字都變了,叫‘多收了三五鬥’。”
  嚴守一恍然大悟。但現在他顧不上關心戲的內容,隻是著急沈雪要來,會和伍月碰麵。他如實告訴伍月:
  “麻煩了,沈雪要來。”
  伍月倒不在乎:
  “來吧。正好,讓她給於文娟安排工作。不能光沾便宜,也得為受害者做點貢獻。”
  這時嚴守一看著伍月說:
  “要不你先走得了。”
  伍月大為光火:
  “要走你走,我是不走。你怕她,我不怕她!”
  又點著嚴守一:
  “哎喲喂,嚴守一,看你那糟糠樣,都變成可憐蟲了。”
  倒弄得嚴守一有些不好意思:
  “誰害怕了,不是怕你們見麵尷尬嘛。”
  不好再趕伍月走。不過接著趕緊交待:
  “見了沈雪,千萬別提於文娟工作的事。”
  一刻鍾之後,沈雪提著手提袋走進小包間。但她發現小包間隻有嚴守一一個人,奇怪地問:
  “出版社的人呢?”
  嚴守一:
  “去洗手間了。”
  接著趕緊給沈雪解釋:
  “今天有伍月。”
  見沈雪一愣,忙又說:
  “你別瞎想,沒別的,就為了費墨。你想,給費老寫序,我能推辭嗎?其實費墨的書,跟伍月也沒什麽關係,是他們出版社的社長老賀弄的。跟老賀也沒什麽關係,關鍵是老賀的女兒,現在是費墨的研究生……”
  解釋得有些語無倫次。這時伍月用口紙擦著手走進包間。伍月倒大方,看到沈雪,馬上熱情地伸手:
  “沈雪吧,我是出版社的伍月。”
  沈雪一愣,但也馬上熱情地與伍月握手:
  “噢,你就是伍月呀?聽我們守一說過你。”
  嚴守一看氣氛還算融洽,鬆了一口氣,忙張羅兩位女士入座。一邊高聲向門外的服務員喊:
  “再加一副碗筷!”
  一邊接著跟沈雪說:
  “賀社長剛才還在,但臨時有事,提前走了。”
  伍月這時還算懂事,馬上配合他說:
  “他明天一早的飛機,要到西安參加書市。”
  但在桌子下麵踢了嚴守一一腳。嚴守一嚇了一跳,急忙把腳收了回來。沈雪看了他們一眼,從手提袋裏掏出一個紙盒子,紙盒子裏是一身童裝。她笑著對嚴守一說:
  “帶學生看話劇之前,我逛了城鄉貿易中心,給你兒子買了一身衣服,不知合適不合適。”
  嚴守一吃了一驚,沈雪主動關心嚴守一的兒子,這樣的舉動,以前是沒有的,看來沈雪也有變化。嚴守一馬上心寬許多,邊打開盒子邊說:
  “合適,合適。”
  沈雪拿筷子夾了幾片肉,一邊往鍋裏涮,一邊笑著對伍月說:
  “本來不想來,但我一聽‘火鍋’這兩個字,就餓。”
  伍月也望著沈雪笑:
  “我也是,一吃上這口就上癮。”
  嚴守一聽出話中有些刀光劍影,忙放下童裝打岔,一邊向門外的服務員喊:
  “再上份鴨血!”
  一邊對伍月說:
  “我們沈雪,特愛吃鴨血。”
  離開火鍋城,嚴守一開著車,沈雪坐在旁邊一塊回家。這時嚴守一發現沈雪情緒有些不對,車裏的氣氛有些沉悶,他便故意沒話找話:
  “費墨書的名字叫《說話》,我給我要寫的序想了一個名字,就叫‘知心的話兒不好說’,你覺得怎麽樣?……”
  沈雪這時板著臉打斷他:
  “嚴守一 ,我來之前,你們是幾個人在包間吃飯?”
  嚴守一:
  “我不跟你說了,三個呀,老賀有事先走了。”
  沈雪看著嚴守一:
  “嚴守一,我從桌上的碗筷就能看出來,你們一直是兩個人!”
  嚴守一吃了一驚,原來沈雪的變化是假的,沈雪還是沈雪,於是馬上找補:
  “服務員收了。”
  沈雪冷笑:
  “嚴守一,你在欺負我的智力!”
  嚴守一不再說話,悶著頭開車。半天,歎了口氣說:
  “確實就是我們倆,但確實也是給費墨寫序的事,怕你多疑,我才這麽說。”
  沈雪:
  “問題是連她也那麽說,賀社長明天要去西安。配合得多默契呀!我進來之前,你們還不知怎麽預謀呢,我倒蒙在鼓裏,成了外人。嚴守一,你到底想幹什麽?”
  嚴守一被逼到了絕路上,隻好急了:
  “我想幹什麽,我還想問你想幹什麽!給你臉了是不是?這些天接二連三,整天疑神疑鬼,弄得我跟做賊似的。我連見一個人都不能見了!我告你,我是找老婆,不是找FBI!”
  接著將車“嘎”地停在路邊,順著情緒真的急了:
  “愛怎樣怎樣,你要不想一塊呆著,就他媽給我下去!”
  這是嚴守一認識沈雪以來,第一次發這麽大的脾氣。沈雪看著嚴守一,驚諤得說不出話。嚴守一以為她會推門下車,沒想到她伏到車的前臉上哭了。哭了一會說:
  “我說什麽了?我隻是說你不該騙我,難道不對嗎?”
  又哭:
  “一看就是個騷貨,讓你離她遠點,有什麽不好?”
  嚴守一這時轉了口氣:
  “我離她本來就不近,這不是說正事嘛!”
  然後又開動了車。看著沈雪漸漸平靜下來,嚴守一心裏又有些安慰。看來光退讓也不行,有時該發火也得發火。過去在生活中很少說硬話,看來該說也得說。
  “十一”節過後,費墨的書出版了。嚴守一給他寫了一篇序。費墨的書叫《說話》,嚴守一的序叫“開口說話不容易”。伍月告訴嚴守一,嚴守一決定寫序之後,出版社把讓嚴守一寫序的事告訴了費墨,費墨一言不發。第二天上班,嚴守一在小辦公室主動將這件事挑破耍?/p>
  “費老,他們讓我給你寫序,這是佛頭著糞呀!”
  費墨看著嚴守一,歎了一口氣,說了一句真話:
  “情況我知道,難為了別人,也難為了你。”
  嚴守一忙用開玩笑的口氣消解:
  “我的名字能出現在費老書裏,也算提高了一個文化檔次。”
  但費墨寫的這本書,嚴守一卻不敢苟同。出版社把清樣交給他,他看了半天沒看懂。沒看懂可以證明書中學問大,問題是費墨書裏的每一句話都顯得堅澀和擰巴,這些堅澀的句子連成一片,讀起來就味同嚼蠟。研究人們“說話”的書,通篇沒有一句是“人話”。費墨在生活中還是一個挺幽默的人,給《有一說一》出了不少好主意,怎麽一到書裏,就板起臉來成了一個無趣的人呢?孔子也是個有學問的人,但他在書中說話就很家常。看著費墨的書,嚴守一突然想起跟沈雪看過的行為藝術和實驗話劇。他們雖然追求不同,表現不同,但最後是殊途同歸。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訴費墨,但看費墨的意思,對這本書還很心愛,對嚴守一豎著巴掌:
  “八年,整整寫了八年呀!”
  嚴守一便不好再說什麽,隻好不懂裝懂,捏著鼻子給一個自己不懂的書亂寫了一通。
  費墨的書出版那天,出版社為費墨的書舉行了隆重的新聞發布會。本來這書是注定要賠錢的,這書嚴守一看不懂,社會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也看不懂;社會上又不知道費墨是誰,沒人非把看書當罪受,說句實話,賣也就是賣嚴守一一個序;但伍月告訴嚴守一,出版社社長老賀的女兒正在寫博士論文,馬上要畢業了,所以老賀執意要開新聞發布會,給費墨撐場麵。開新聞發布會那天,嚴守一也出席了,而且西裝革履,打著領帶。清早出門之前,沈雪看他在鏡前給領帶編花,也有些奇怪:
  “出席一個新聞發布會,至於嗎?”
  嚴守一:
  “費老的事,當然要嚴肅一點。”
  沈雪:
  “這領帶是打給費墨的嗎?今天伍月肯定也在場,怕是打給伍月看的吧?”
  能拿伍月開玩笑,證明沈雪在心理上已經跨越了這個障礙。上次嚴守一發脾氣之後,兩人冷戰三天,事情倒向好的一麵發展。躲躲藏藏、虛與尾蛇易讓人起疑心,竹筒倒豆子、一切痛快說出來倒水落石出。過去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嚴守一不會吵架,現在看,世界上最後解決問題的手段,還是吵架,還是戰爭。美國為什麽老打伊拉克呢?薩達姆就不見了。這是嚴守一最近得到的最大的心得。於是他也開玩笑:
  “還真讓你說對了,士為知己者容。”
  費墨新書的新聞發布會設在國際貴賓酒店。新聞發布會沒什麽出奇,但新聞發布會之前,嚴守一無意中發現了費墨一個秘密,卻讓他大吃一驚。十點開會,嚴守一九點半就到了。但酒店前的車場已經被車輛占滿。嚴守一駕著車在車場轉了兩圈,沒有找到車位。終於,他發現一輛汽車的屁股從一個車位裏退出來,嚴守一急忙將車開過去在那裏等待。那輛車開走,嚴守一把車頭抹了進去。往前打量車距時他無意中發現,前排車位上停著一輛小“奧托”,開車的是一個女孩;一般的女孩嚴守一不會留意,但這個女孩紮著一對小雙辮,返璞歸真,似乎回到了1969年,倒讓嚴守一多看了兩眼。接著他發現女孩旁邊還坐著一個胖男人。那個女孩在晃著辮子說什麽,接著向那個胖子臉上“唄”地親了一口。接著那個胖子從小“奧托”裏笑著鑽出來。由於車小,人胖,那人鑽得有些艱難。等嚴守一把車停好,他吃驚地發現,這個胖子竟然是費墨。
  嚴守一像自己被人抓了個現行一樣,腦袋“嗡”地一聲炸了。費墨留給他的印象,一直是個循規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識分子,怎麽背後也幹這偷雞摸狗的事呀?這不也成自己一族了?嚴守一有些驚諤,接著又有些莫名的幸災樂禍。幸災樂禍不僅是對費墨,還有對這個世界。這才叫環球同此涼熱。但他知道費墨是個講麵子的人,這種事不願讓人發現,便一直呆在車裏,等那個女孩把小“奧托”開走,嚴守一才下了車。
  但嚴守一還是憋不住自己的興奮,酒店大堂裏,他四處尋找費墨,看到費墨已從人群中踏上了滾梯,便緊走幾步追了上去。滾梯上也站滿了人,都是參加費墨新書發布會的記者和出版界的人,看到嚴守一,都與他打招呼。嚴守一一邊支應著,一邊低聲問費墨:
  “清早給費老打電話,不讓我接,你怎麽來的呀?”
  費墨對這場合似乎並不在意,穿著一件休閑夾克,倒顯得嚴守一的西裝革履有些誇張。費墨看了嚴守一一眼:
  “另外還有點事,打的來的。”
  嚴守一捂著嘴笑:
  “不對吧?不讓我接,原來是有人送。車不好,人好。”
  費墨這時吃了一驚,臉上的肌肉僵在那裏,他明白自己的狐狸尾巴被嚴守一抓住了。接著露出不好意思,眼神在鏡片後躲閃一下:
  “一個社科院的研究生,學美學的,對我有些崇拜。但我告訴你,隻是正常交往,沒有別的,別瞎想。”
  嚴守一:
  “嘴都上來了,還沒別的?”
  又笑著用手點費墨:
  “費老一再教導我們,不能亂來,麻煩,您這可是頂著麻煩上了。”
  費墨皺著眉看了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點嚴守一:
  “老嚴,我不是說你,你這話有些刻薄。”
  又說:
  “老嚴,做人要厚道。”
  嚴守一連連點頭:
  “好,好,我視而不見,好了吧?”
  接著摟起費墨的肩膀,共同走進新聞發布會大廳。
  新聞發布會設在宴會廳的前廳。一杆立式話筒,矗立在緊閉的宴會廳的大門前。四扇硬木的、鑲嵌著貓頭浮雕的大門上,張貼著四幅巨大的招貼畫。畫麵上是費墨的巨幅頭像。費墨的額頭上,是新書的封麵。四扇大門上方,懸掛著一條紅綢橫幅:費墨新書《說話》首發式。
  十點鍾,新聞發布會準時開始。出版社把這發布會弄得有些洋份,大廳裏沒有桌椅,黑壓壓的人都站著,每人手裏拿著一本簽到時發給各人的費墨的新書,端著一杯餐前酒。會議的主持者是伍月。伍月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塗著銀色唇膏,穿一身皇色旗袍,胸前的兩隻籃球高高聳著。過去都是短打扮,短夾克,露著後腰,現在改了裝束,燈光下,突然顯出另一種味道,讓嚴守一心裏一動。幾台攝像機,對著會場和話筒前發言的人。首先發言的是出版社社長老賀。接著是圖書發行所的經理,一個中年婦女,姓高,說話有些羅嗦。但說的都是捧場的話。高經理從話筒前走下來,伍月說:
  “剛才我們賀社長講了,發行所的高經理也講了,都對這本書的發行很有信心。現在請本書的作者,費墨教授講話!”
  會場秩序有些不好。中國人對站著聽講話還不習慣,三三兩兩,端著酒開上了小會。聽說費墨要講話,人群中響起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也許明白事情的真相,也許費墨並不看重這儀式,也許是對大家開小會不滿意,也許剛才他的秘密被嚴守一揭穿,心裏正煩躁,聽到伍月的邀請,費墨並沒有走到話筒前,而是站在人群中對伍月搖了搖頭。伍月又做出請的手勢,費墨又擺手,而且臉色越來越凝重。弄得伍月倒有些尷尬。但伍月還算應對自如,也是臨時抱佛腳,接下來說:
  “費教授不講話,大概是說,他要說的,都已經寫到書裏了,讓我們回去好好消化。那麽我們就請本書序的作者,嚴守一先生說兩句!”
  倒弄得嚴守一一愣。因為事先沒人通知他,會上會安排他發言。但費墨剛才不發言,嚴守一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一是為了給朋友撐台,二是為了表達對剛才揭穿費墨秘密的歉意,看來費墨真是一個要麵子的人;早知如此,就真的視而不見了;於是端著酒杯,痛快地走到麥克風前。到底嚴守一是名人,一聽嚴守一要發言,會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與剛才請費墨發言時稀稀拉拉的掌聲形成對比。掌聲過後,接著馬上寂靜下來,小會全停止了。但等寂靜下來,嚴守一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費墨新書的新聞發布會,當然應該說費墨的新書,但嚴守一對這本書既理不清頭緒,又抓不出要點,自己那篇序就是轉著圈胡亂寫的,這時也隻好對著話筒轉圈:
  “費先生不說,我說。本來在電視上,我就是他的傳聲筒。我首先想說的是,剛才費先生在滾梯上批評我,說我今天穿得有些誇張,我心裏也有些打鼓,但現在和伍月小姐並排站在一起,西裝旗袍,就顯得很匹配。這起碼說明,我們都認為,這是我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像在《有一說一》錄製現場一樣,眾人鼓掌,笑。伍月站在嚴守一身邊,也報以得體的微笑。嚴守一:
  “我認為書分兩種,高雅和低俗。如果讓我寫一本書,也就是給大家解個悶兒;但像費先生的著作,一字一句,對我們認識自己是有指導作用的……”
  但具體有什麽指導作用,嚴守一卻有些打磕巴。同時老這麽繞圈子也不是辦法,總得說點具體的,也是急中生智,嚴守一突然想起費墨幾個月前曾在辦公室對手機發過火,因為手機扯到過原始社會,這個觀點似乎也在書中提到過,於是抓住這一點深入下去:
  “當然指導作用有方方麵麵,但最觸及靈魂的是口和心的關係。讀了費先生的書,我才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為什麽我們生活得越來越複雜,就是因為我們越來越會說話。人類在學會說話之前,用的是肢體語言,把一個事情說清楚很難,得跳半天舞;騙人就更難了,蹦躂半天,也不見得能把人騙了。會說話之後,騙人就容易多了,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由於剛才嚴守一調侃了伍月的旗袍,現在伍月開始報複他,當然也是話中有話,旁敲側擊:
  “嚴老師的意思是,他平時撒謊撒慣了,渾然不覺,現在讀了費先生的書,開始幡然悔悟。但幡然悔悟不能光說不練,應該落實到行動上。為了以誠相見,我們建議他主持的節目《有一說一》,先由談話類變成舞蹈類。節目開始,先有嚴老師領舞!”
  眾人大笑。費墨憋不住,也搖頭笑了。倒弄得嚴守一有些發窘。不過嚴守一畢竟是主持人,久經沙場,他不理睬伍月話中的深意,隻是回擊她話的表麵;也算伍月幫了他的忙,讓他可以從這個話題中拔出來,結束發言,於是接過伍月的話頭說:
  “我同意伍月小姐的意見。我們《有一說一》正在招女主持人,我希望伍月小姐能來,每期由我們兩個跳雙人舞。”
  又說:
  “同時應該通知世界上各國政府的新聞發言人,要改大家一起改,白宮的發言人上台也不能說話,一切改成跳舞!”
  大家又鼓掌,笑。
  新聞發布會開得還算皆大歡喜。新聞發布會結束,貼著費墨頭像的宴會廳大門被侍者推開,露出宴會廳。宴會廳裏,幾盞巨大的枝型水晶燈下,是十幾桌已經備好的豐盛的宴席。好像費墨背後,藏著許多好吃的一樣。眾人“噢“地一聲,潮水般湧進宴會廳吃飯。
  費墨和嚴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與座的有出版社的賀社長,發行所的高經理,和其他一些出版界、發行界的頭麵人物。剛開始吃飯的時候,大家頻頻舉杯,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三巡過後,就餐的人又三三兩兩開起了小會。“嗡嗡”的聲音,使整個宴會廳像一座蜂巢。嚴守一看費墨的情緒已經緩了過來,便從身上摸出一張照片,悄悄遞給費墨。這張照片,就是前些日子於文娟她哥悄悄給他的那張。照片上,於文娟抱著孩子,於文娟笑著,孩子皺著眉。費墨接過照片,端詳著照片上的孩子:
  “大了。”
  看完,又遞給嚴守一。嚴守一卻說:
  “放你那兒吧。”
  費墨一愣:
  “為什麽?”
  嚴守一:
  “原來我把它藏到家裏的書架上,夾到一本書裏。後來想想,還是不保險。”
  費墨點點頭,明白嚴守一的意思。但說:
  “這個事實,沈雪應該接受。”
  嚴守一:
  “孩子她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還有於文娟嗎?最近又暗地給她找了一個工作,沈雪那裏,更得小心一點。”
  費墨點點頭。嚴守一又悄悄掏出一個存折:
  “於文娟下崗上崗,經濟也不寬裕,我悄悄存了兩萬塊錢,怕他們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兒吧。”
  費墨點點頭,將照片和存折揣到自己身上。一邊揣一邊說:
  “有一個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來是不接受沈雪的,因為她和於文娟關係好,後來又跟沈雪裹在一起,把於文娟也得罪了。這幾天,她和沈雪,兩人電話通得很頻繁。”
  嚴守一沒有在意:
  “現在沈雪也變得有些絮叨了。”
  費墨用筷子點著桌布: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怕結盟。”
  嚴守一想起剛才在車場發生的事,明白費墨的意思,點點頭,剛要說什麽,他的手機“唄”地響了一下,進來一封短信。他掏出手機查看,是伍月的名字。他悄悄打開短信,上邊寫道:
  我想看你的肢體表演。咬死你。
  嚴守一渾身一哆嗦。一邊忙將這封短信刪掉,一邊仰起頭尋找伍月。隔著三張餐桌,他看到了伍月的背影。伍月正舉著一杯紅酒,笑著與同桌的人幹杯。
  沈雪後來告訴李燕,那天嚴守一去參加費墨新書新聞發布會的時候,她正帶著呂桂花的女兒牛彩雲在戲劇學院麵試。牛彩雲來北京已經三天了,要考戲劇學院表演係,就住在嚴守一和沈雪的家。湊巧的是,沈雪今年也是學校招生組成員。牛彩雲今年十八歲,看上去聰明伶俐,說起話來卻有些二百五。剛見到她的時候,嚴守一很興奮:
  “像,跟你媽長得真像。自你媽搬到礦上,再沒見過。要是在大街上碰到你,我還以為回到了三十年前呢。”
  又問:
  “彩雲,你為什麽要考戲劇學院?”
  這個孩子用山西話答:
  “當明星,掙大錢!”
  嚴守一和沈雪都笑了。嚴守一:
  “上了戲劇學院就能當明星啊?”
  指了指沈雪:
  “阿姨就是戲劇學院畢業的,就不是明星。”
  牛彩雲斜了沈雪一眼: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接著邊轉著看嚴守一和沈雪的屋子邊說:
  “其實俺不想當明星,全是俺媽逼的。”
  沈雪也學山西話:
  “那你想幹啥哩?”
  牛彩雲:
  “跟俺叔主持節目。”
  嚴守一:
  “主持人好幹呀?”
  牛彩雲:
  “就是說話唄!”
  嚴守一愣在那裏。晚上睡覺的時候,沈雪在床上對嚴守一說:
  “你也看到了,太不靠譜。普通話都不會說,還想考戲劇學院?”
  嚴守一:
  “既然來了,還是讓她試一試,不然不好交代。”
  沈雪捏他的鼻子:
  “她媽是你的初戀情人,是不是觸景生情了?”
  嚴守一一下抱住她:
  “說什麽呢你!”
  第二天上午,沈雪隻好替牛彩雲把名報上。麵試這天,嚴守一去參加費墨新書的新聞發布會,沈雪又把牛彩雲帶到了考場。校園裏參加考試的考生人山人海。沈雪讓她按著報名號排隊。分手時又交待她:
  “麵試的時候,千萬別緊張就行了,讓你表演小品,也都是你身邊發生的事。”
  牛彩雲似乎胸有成竹地點點頭。
  考場設在戲劇學院一個排練室。一麵牆鏡前,坐著一排招生組的老師。麵試的主考官,便是在小蘇婚禮上領頭喊口號的那個紮著馬尾鬆的中年男教師老郭。小蘇也是招生組成員,負責喊考生的名字。沈雪和小蘇挨著坐。一次進來十個考生,考生貼著對麵的牆根站著,一個個上來表演。昨天下午,沈雪已私下給老郭和小蘇打過招呼,讓他們關照牛彩雲。由於考生太多,一個上午過去,才輪到牛彩雲那組。等牛彩雲和其他九個考生進來,已是中午十一點半。牛彩雲在這組考生中排第二位,進門就用眼睛尋找沈雪。沈雪倒對她的眼神有些躲閃。小蘇搗搗沈雪的胳膊,悄悄指了一下牛彩雲:
  “就是她?”
  沈雪點點頭。
  第一個考生是一個男孩,長得像個猴子。由於考試進行了一上午,招生組的老師們都有些餓了,老郭交待小蘇:
  “快一點。”
  小蘇便問那考生:
  “你有什麽特長?”
  那個男孩愣著眼睛:
  “我會翻跟頭!”
  眾人笑了。小蘇:
  “那你翻幾個我看看。”
  那個男孩便就地車輪似的倒空翻。翻的還真有些樣子。正翻得起勁,老郭用手止住他:
  “行了!”
  那個男孩收住跟頭,氣喘籲籲地看老郭:
  “這就行了?”
  老郭沒理他,對小蘇:
  “下一個!”
  小蘇看了一眼手裏的報名表喊:
  “牛彩雲!”
  牛彩雲倒落落大方,走向前,用山西口音的普通話說:
  “老師們,上午好!”
  眾人笑了。老郭:
  “已經是中午了!”
  小蘇笑著問:
  “牛彩雲,你爸爸是做什麽工作的?”
  牛彩雲:
  “礦工。”
  小蘇:
  “那你就是礦工的女兒了。你表演一下,你爸爸每天下班,回家做的第一件事。”
  又囑咐她:
  “不要著急,好好想想。”
  沒想到,小蘇話音剛落,牛彩雲轉身走出了考場。大家以為她要表演敲門,但等了半天,門也沒敲。小蘇奇怪地看著沈雪。老郭也看沈雪:
  “怎麽回事?是不是不考了?”
  又對小蘇:
  “下一個!”
  這組十個人考完,牛彩雲還沒有回來。又上來一組,半個小時過去,她還不見蹤影。上午的考試結束,牛彩雲也沒回考場。沈雪走出考場,四處尋找牛彩雲。成百上千的考生和考生家長,都聚集在考場外的籃球場上,熙熙攘攘,相互打問。終於,沈雪從人縫中看到了她。她正坐在遠處的雙杠上,俯身與人聊天。看上去倒聊得開心,手舞足蹈,眉飛色舞。沈雪走過去,有些生氣地問:
  “怎麽回事?正考試呢,怎麽沒影兒了?”
  牛彩雲奇怪地看著她:
  “正演著呢。不是讓表演我爸嗎?他每天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串門,一聊仨鍾頭。”
  沈雪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
  “他每天挖煤,回家就不洗個臉嗎?”
  牛彩雲:
  “顧不上,撂下自行車就走。”
  沈雪:
  “你就不能讓他跟你媽說兩句話嗎?”
  牛彩雲:
  “他跟我媽沒話。”
  沈雪徹底沒轍了。掏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對牛彩雲說:
  “你跟你叔說吧。”
  撥通嚴守一的手機,但手機裏傳來的聲音是:
  “對不起,對方不在服務區。”
  沈雪愣在那裏。這是嚴守一的手機,過去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訊號。明明去參加費墨的新聞發布會,就在北京城,怎麽會不在服務區呢?但當時沈雪並沒有在意。幾天之後,她給學生上課,講《哈姆雷特》,正講到“活著還是死去”,“白天和黑夜不能這麽顛倒”,一個男生的手機響了。男生埋到課桌下匆匆接過手機,抬頭發現沈雪已走到他麵前,正冷冷地看著他。這個男生忙說:
  “對不起,我爸。”
  沈雪:
  “你爸就能破壞學校的規定了?”
  男生:
  “他在英國,忘了時差。”
  沈雪:
  “哈姆雷特也在英國,怎麽就不忘時差?”
  指的是剛才念過的台詞。眾人笑了。男生馬上舉起雙手:
  “沈老師,我關,我關!”
  但他接著不是關機,而是摳下手機屁股上的電池,又“啪”地一聲推了上去。沈雪這時倒被他慪笑了:
  “關機還摳電池,誇張!”
  這時另一個男生起哄:
  “沈老師,這您就不懂了,關了機女朋友跟他急,開著機摳下電池,她一打就是不在服務區。”
  課堂上哄堂大笑。但沈雪沒笑。這讓她突然想起幾天前和牛彩雲在學校操場上,她給嚴守一打電話,當時嚴守一的手機就不在服務區。這時又對嚴守一產生了懷疑。
  沈雪事後的懷疑還真有道理。那天沈雪給嚴守一打電話,嚴守一和課堂上的男生一樣,也把手機的電池從屁股上摳下來,又推了上去。因為那天在費墨新書新聞發布會的宴席上,嚴守一後來喝大了。喝大之後,又隨伍月去了國際貴賓酒店的1108房間。宴會進行到一半,費墨在旁邊又煩躁起來,顯得滿腹心事,推說學校有事,提前走了。這時伍月來到嚴守一這一桌,頻頻與人幹杯。發行所的高經理是個中年婦女,說話羅嗦,喝酒也羅嗦,她不與伍月喝,非纏著嚴守一喝。一喝開頭,其他人也與嚴守一喝。一來二去,有些喝大了。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唄”地響了一聲,又進來一封短信。他掏出來看,還是伍月發來的,還是剛才發過的那句老話,不過加上了一個詞:
  大東西,我想看你的肢體表演,咬死你。
  嚴守一不禁心裏一陣騷動,但抬起頭看,發現伍月已不在這個酒桌。向宴會廳四處張望,也沒有找到她。這時嚴守一的酒勁還沒有上來,頭腦還清醒,他把手機躲在酒桌下,給伍月回了一封短信:
  別鬧了,冤家。
  然後將手機裏進來的和發走的短信統統刪掉,又起身與人喝酒。剛喝了兩杯,手機又“唄”地響了一聲。嚴守一看手機,上邊寫道:
  冤家,我在1108房。
  這時嚴守一的酒勁兒上來了。上來之後,眼前晃動的,全是伍月胸前的兩隻籃球;耳朵裏響的,已不是宴會廳的“嗡嗡”聲,全是前年兩人在廬山床上的髒話。嚴守一忍耐再三,起身又喝酒,想用喝酒與熱鬧壓過心中的騷動,但越喝眼前的籃球越大,漸漸大得像一個籃球場;髒話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響,激烈得像重金屬音樂。他終於站起身,推說去廁所,踉踉蹌蹌穿過宴會廳,向電梯廳走去。記得餐廳裏還有許多人與他打招呼。出了宴會廳,記得還碰到出版社的賀社長。老賀正在送人,似乎喝的也有些大,頭上的一綹頭發,沒有搭在禿頭上,而是搭拉在眼前。老賀一把拉住他:
  “老嚴,你也走哇?”
  嚴守一握住他的手:
  “去廁所。”
  離開老賀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什麽,回轉身又握老賀的手:
  “賀社長,剛才人多,沒顧上說,特別感謝,把我前妻的工作給解決了。”
  老賀摟住嚴守一:
  “都是朋友。讓她去《知心》雜誌,跟在我這兒是一樣的。《知心》雜誌的主編,跟我最知心。”
  接著拍嚴守一的胸脯:
  “是一女的,明白了吧?”
  嚴守一點頭。老賀又趴到嚴守一耳朵上說:
  “伍月都跟我說了,我也跟《知心》雜誌說了,自始至終,沒讓於文娟知道這事跟你有關係。”
  接著揮手:
  “別人,他就更不知道了!”
  嚴守一又誠懇地握手:
  “謝謝,來日方長。”
  掙脫賀社長,又向電梯間走。這時老賀踉蹌著喊:
  “老嚴,錯了,那是電梯間,不是廁所。”
  嚴守一隻好又拐到廁所。撒了一泡尿出來,發現老賀不見了,才走向電梯間,上了電梯。到了十八層,絆著腳走到1108房前,這時他腦子還算清醒,臨進房間之前,知道把手機拿出來,先刪掉伍月的短信,又把電池從手機屁股上摳下來,再推上去。
  1108房,是出版社為費墨新書首發式包的一個會務房間。房間的地毯上,還堆放著費墨許多新書和沒有散發完的紙袋子。房間的牆上和鏡子上,用膠條貼著幾張費墨新書的招貼畫。伍月也有些喝大了。嚴守一一進房間,剛關上門,就被伍月逼到了房間的屋門上,兩人開始狂吻。自去年郊區的狗叫聲中一別,兩人有一年多沒在一起了。唾液一接觸,嚴守一就驚心地感到,在人群中找來找去,在黑暗中最貼心的,原來還是伍月。就好像在自己的影子中找自己,找來找去,哪一個都不是自己。伍月的雙手岔著,捺在房門上,支撐著兩人身體的重量。接著兩人摟抱著向房間內移。壁櫃“哢嚓”一聲,被他們的身體頂陷進去。又移到矮櫃上,矮櫃上的書和雜物,被他們“嘩啦”一聲撞散到地上。接著兩人的身體重重摔到了床上。伍月在上邊,將嚴守一的衣服扒光了,就脖子裏剩一條領帶。嚴守一也將伍月的旗袍順著衣襟撕開了。原來裏邊就一個乳罩和褲頭。乳罩被他一把拽掉,褲頭沒等他脫,伍月就自己用手退了下來。伍月伸頭去習慣性地咬他的肩膀,嚴守一似乎清醒一下,用手從後邊扯她的頭發:
  “別咬。”
  伍月急不可耐的聲音:
  “不咬你,要你!”
  又扯下嚴守一的領帶,卷巴卷巴,塞到嚴守一的嘴裏:
  “讓你再說!”
  壓到嚴守一的身上。嚴守一這時突然看到房間鏡子上貼著的費墨頭像,想起剛才停車場的事,腦子又有片刻清醒,拚命推伍月的身體:
  “不行。”
  但已經來不及了。伍月的身體已經進來了。嚴守一感到,自己渾身,似乎陷進了一條正在下雨的洶湧的大河。
  確實好長時間沒有這麽好過。兩個多小時。兩人大汗淋漓,倒真像掉進了河裏。由於出了汗,兩人的酒倒醒了。床上的毯子,早被他們踢蹉到地上。完事後,兩人一身光,並排躺在床上。喘息片刻,嚴守一吐出領帶,想起身穿衣服,又被伍月扳倒在床上。這時伍月拿起床頭櫃上自己的手機,對著床上“啪”“啪”拍了幾下,讓嚴守一看手機畫麵。手機屏幕上是幾張嚴守一和伍月的裸體照片。裸體上了手機有些變形,不像剛才的實際感覺那麽好。這時一陣疲憊襲上身來,嚴守一開始有些懊悔,一邊說:
  “以後不能這樣了。”
  一邊想將手機上的照片刪掉。但手機一把被伍月奪了過去。嚴守一:
  “知你換了新手機,有這功能。你拍它幹什麽?”
  伍月:
  “留個紀念。”
  嚴守一還奪那手機:
  “刪了吧,別讓人看見。”
  伍月躲手機:
  “我就是想讓人看見。”
  嚴守一這時看伍月,發現伍月的神情有些不對。他一邊拿過一件襯衫蓋到自己身上,一邊忽擼伍月的頭:
  “別學傻,我知道對不起你,但我們隻能這樣。我跟沈雪,已經在一起大半年了。”
  伍月:
  “我不是讓你娶我。”
  嚴守一看著伍月:
  “那你想幹什麽?”
  伍月:
  “我給你前妻找了一個工作,你也給你前情人找一工作吧。”
  嚴守一奇怪:
  “你不是有工作嗎?”
  伍月:
  “你們《有一說一》不是正招女主持人嗎?我想去麵試。”
  嚴守一:
  “剛才在會上,我是開一玩笑。”
  伍月:
  “我不是開玩笑。這事我想了好長時間了。”
  嚴守一看伍月,這時知道她是認真的。嚴守一將身子仰起來,倚在床頭:
  “你現在不是挺好嗎,當主持人幹嘛?那就是一個戲子,一個‘三陪’。”
  伍月:
  “我就是想當戲子,我就是想當‘三陪’。”
  用手捏嚴守一的鼻子:
  “你不是當名人當累了嗎?我這叫見賢思齊。不就是借助電視鏡頭嗎?我覺得我不比別人差。”
  嚴守一:
  “也沒你想得那麽容易!”
  伍月:
  “讓不讓當由你,當好當不好由我!”
  又晃了晃手機,擰了嚴守一一把:
  “你要不答應,我就把它公布出去!”
  嚴守一還想開玩笑:
  “你這不是訛詐嗎?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伍月:
  “不是訛詐,是交換,跟你學的。我知道你這人,好好說沒用!”
  又“呸”了嚴守一一口:
  “兩年多了,我才知道你是個自私的人!”
  嚴守一光著膀子,將頭埋在手裏。半天抬起頭說:
  “就算我同意,這事我哪定得了哇?得台長。”
  伍月:
  “你甭管別人,台長會同意,你隻說你!”
  嚴守一吃了一驚,正要說什麽,這時房間外“嘭彭”有人敲門。嚴守一嚇了一跳,趕忙從地上拽過毯子,蓋到自己身上。伍月倒不慌不忙,還光著身子在那裏躺著。敲門聲又“咚咚”地響。伍月喊:
  “誰呀?”
  門外有一喝醉的聲音:
  “是我,知你在裏邊,開門!”
  嚴守一聽出來,是出版社社長老賀的聲音。嚴守一又嚇了一跳,將手止在嘴唇上,示意伍月。伍月沒理他,而是對門外喊:
  “我媽來了,在裏邊洗澡!”
  老賀嘴裏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麽,聽出腳步有些愣騰,漸漸遠去。這時伍月說:
  “我還告訴你,你真以為老賀安排於文娟的工作,是看你的麵子呀?是因為你給費墨寫序呀?”
  嚴守一又吃了一驚:
  “那因為什麽?”
  伍月點著自己的鼻子:
  “是我。是她占了我的便宜。”
  接著眼中湧出了淚。嚴守一愣在那裏。
  嚴守一離開國際貴賓酒店,先去一洗浴中心洗了一個澡,將渾身的味道衝了個幹淨,然後才開車回家。到了家裏樓下,突然又覺出嘴裏的味道不對,想起今天又含了伍月的耳唇,那香水似乎還在嘴裏,味道有些苦。他想起以前與於文娟的教訓,又開車出去,到了樓後一家小食品店,買了一瓶礦泉水,跑到一個小巷裏,蹲下來洗嘴。小食品店的店主是個中年婦女,看到嚴守一有些異常,跟過來看。突然認出是嚴守一,又有些驚喜:
  “老嚴,你沒事吧?”
  嚴守一搖著手:
  “沒事。”
  嚴守一回到車上,又將車開到另一座樓後,在車裏一個人呆呆地坐著。伍月突然提出去《有一說一》當主持人,而且開始要挾他,是他沒有想到的。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原來都有目的;就是原來沒目的,漸漸也會演變出目的。過去他以為女人的目的大不了就是為了在一起生活,沒想到伍月另有主意,要去電視台當主持人。過去他以為伍月是個吊兒郎當的人,沒想到她很有心計。更讓他感到吃驚的是,為了去《有一說一》,伍月似乎已經背後做了許多工作,他竟一點不知道;她說台長會同意,難道她已經找了台長?還有,給於文娟安排工作,她說是老賀占了她的便宜,難道台長……嚴守一不敢再想下去。像當初於文娟生孩子一樣,他再一次覺得世界不真實。他掏出手機,又給伍月撥了一個電話。電話通了。他在電話裏真誠地說:
  “親愛的,別這樣,我覺得有點髒。”
  伍月在電話那頭說:
  “髒是你造成的。”
  接著把電話掛了。
  傍晚,沈雪結束一天的考試回到家,後邊跟著牛彩雲。一進門,見嚴守一一個人在家裏沙發上呆呆地坐著,目光有些呆滯,沈雪嚇了一跳:
  “你怎麽了?“
  嚴守一回過神來,趕緊抱住頭:
  “費墨會上,有些喝大了。”
  沈雪突然想起什麽,問:
  “中午給你打電話,怎麽不在服務區?”
  嚴守一:
  “可能正在電梯裏吧。”
  因為這時沈雪還不知道手機摳電池的奧秘,也沒有在意,開始向他嘮叨牛彩雲今天考試的情況。牛彩雲在旁邊翻著白眼。但沈雪說的是什麽,嚴守一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費墨出事了。費墨出事那天晚上,嚴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車站送牛彩雲回山西老家。嚴守一和沈雪在火車站給牛彩雲買了一大兜真空包裝的北京烤鴨,讓她帶給牛三斤和呂桂花。牛彩雲對這趟北京之行非常不滿意,在站台上,用夾生的普通話對嚴守一說:
  “叔,這次學沒考上,可不賴我。”
  嚴守一:
  “那賴誰呀?”
  牛彩雲瞥了沈雪一眼:
  “麵試的時候,阿姨讓我往真裏演,真演了,他們又不認。”
  沈雪倒沒計較牛彩雲的不懂事,說:
  “真是真了,但不是這麽個真法兒。”
  牛彩雲咕嘟著嘴:
  “反正下次我不這麽實誠了。”
  嚴守一這些天滿腹心事,這時禁不住戧了她一句:
  “你這叫實誠嗎?你這叫缺心眼!”
  沈雪倒笑著推了嚴守一一把:
  “怎麽跟孩子說話呢?”
  又對牛彩雲說:
  “明年吧,明年早點來,我給你輔導輔導。”
  這時沈雪的手機響了。沈雪接電話:
  “誰呀?……我還以為你找我呢。找他,怎麽不給他手機打電話呀?”
  又聽了兩句,說:
  “好,你等著。”
  接著將手機交給嚴守一。交之前問:
  “你怎麽把手機關了?”
  從前天起,嚴守一確實把手機關了。因為他在躲伍月。本來自於文娟生了孩子,嚴守一怕他們母子有事,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現在伍月拍了他倆的裸體照片,開始用這照片要挾他,要去《有一說一》當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讓人蹊蹺的是,前天在電視台錄完象,嚴守一上廁所,在小便池前碰到主管業務的副台長。這位副台長撒完尿,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一邊哆嗦著身子,一邊問起《有一說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車軲轆話問了半天,似乎無意間說:
  “對了,有個叫伍月的女孩也報考了,你知道嗎?”
  嚴守一隻好點點頭:
  “知道。”
  副台長意味深長地:
  “這個人我見過,雖然是個瘋丫頭,但不怵場,說話也有特點,好像很有潛質。”
  又拍了拍嚴守一的肩膀:
  “當然,你是《有一說一》的負責人,初步意見,還是你們拿。”
  說完走了。嚴守一愣在那裏,也忘了撒尿。這時嚴守一才知道伍月神通廣大。自己過去對伍月倒不了解。自己過去倒小看了伍月。但她憑什麽呢?嚴守一馬上想起了那兩隻大籃球。接著想到了黑暗。黑暗果然能征服一切。但無論從公從私,嚴守一都不同意伍月來《有一說一》當主持人。從公,她雖不怵場,但除了床上會說髒話,思想太單薄了。越是看上去家常的節目,越需要文化,要不自己怎麽借重費墨呢?《有一說一》讓她主持,非弄成一杯白開水不可。從私,伍月來了,許多人都知道她是自己過去的情人,怎麽向人解釋呢?特別是怎麽向沈雪解釋呢?雖是副台長拍的板,但大家和沈雪都會把帳記到他頭上,官鹽也變成了私鹽。但如果副台長同意了,自己不同意,硬頂著,裸體照片在伍月手裏,伍月那種性格的人,什麽事做不出來?前天下午,嚴守一又給伍月打了一個電話,談了一個多小時。嚴守一想用曲線救國的方式,像嚴守一讓出版社把於文娟介紹到另一單位一樣,想把伍月推薦到另一電視台,讓她去試著主持娛樂節目。這個電視台一個副總編,是嚴守一的同學。娛樂節目不要思想,又避開了嚴守一。但伍月犯了倔脾氣,非要到《有一說一》不可。嚴守一見談不通,便幹脆先關了機,讓伍月找不到他,也讓事情先緩一緩再說。他再一次想把麻煩交給時間和上帝。現在見沈雪問起,隻好支吾著打掩護:
  “噢,下午錄節目時關的,一直忘了開。誰呀?”
  沈雪把手機交給她:
  “李燕。”
  嚴守一接過電話。但他接電話時,還不知道費墨出了事,還不知道費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發了,還跟李燕開玩笑呢:
  “燕子嗎?找我幹嘛呀?找我,打沈雪的電話,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李燕在電話裏也和顏悅色:
  “沒事就不能跟你聊聊哇?老嚴,你在哪兒呢?”
  嚴守一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圈套,答:
  “在火車站送人呢。”
  又問:
  “是不是費老又有什麽指示呀?”
  李燕:
  “他現在還沒回來。”
  又似乎順便問:
  “哎,你們下午是不是在希爾頓飯店開會呀?”
  嚴守一這時才聽出話的一點玄機,意識到這話問得有目的,隱約感到費墨那裏出了問題。他的腦子轉了一下,先說:
  “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這時忙招呼牛彩雲上車,想利用這個空隙來贏得思考時間。還故意大聲說話,讓手機那頭的李燕聽見:
  “彩雲,你趕緊上車吧。記住,一到家就來電話。給你爸你媽說,沒事的時候,到北京來玩。上次騎自行車沒載你媽,現在我開車帶她玩。”
  接著判定費墨出了事,像當初自己在於文娟那兒出事一樣,費墨現在還沒回家,說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來打掩護,便對著手機說:
  “對呀燕子,下午我們是在希爾頓開會。我得到車站送人,提前走了。會還沒散嗎?你們家費老你還不知道,批評起我們來,沒完沒了,他不說痛快了,誰敢⒒嵫劍俊?/p>
  嚴守一以為自己說得天衣無縫,誰知電話裏突然傳來李燕粗暴的聲音:
  “胡扯!費墨現在就在我身邊。嚴守一,我算認識你了,你讓沈雪接電話!”
  嚴守一懵在那裏。拿著手機,半天不知該說什麽。沈雪:
  “怎麽了?”
  嚴守一隻好把手機交給沈雪:
  “李燕急了。”
  沈雪連忙接過手機,問李燕:
  “怎麽回事?唉,你別激動,慢慢說……”
  一邊看了嚴守一一眼,一邊躲開嚴守一向站台遠處踱去。嚴守一徹底慌了神,一邊看牛彩雲在車廂裏提著提包和烤鴨向前移動,向她揮手,一邊偷看遠處的沈雪。終於,火車開動了,遠去了,沈雪回來了。回來時,臉上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小聲對嚴守一說:
  “出事了。”
  嚴守一:
  “出什麽事了?”
  沈雪:
  “李燕剛才洗衣服的時候,從費墨褲兜裏翻出一個房卡,是新僑賓館的,李燕問他跑到那兒開房幹什麽,費墨說你們下午在那裏開會。李燕不信,就給你打電話,故意把新僑賓館說成希爾頓,沒想到你就上了當。這不證明費墨……”
  嚴守一不禁懊悔地拍了一下大腿。沈雪馬上警惕地:
  “你怎麽了?”
  嚴守一意識到什麽,馬上作義憤填膺狀:
  “費墨怎麽能這樣呢?平時多老實呀!”
  沈雪:
  “李燕讓我們馬上過去。”
  嚴守一卻有些猶豫:
  “這種事情,我們過去,不成了火上澆油?”
  沈雪卻急了:
  “看你猶猶豫豫的,是不是你們合謀好了?剛才我問你手機為什麽關著,你說下午在錄像;李燕問你,你又說下午在希爾頓開會,你們到底在搞什麽?”
  嚴守一忙說:
  “這種事情,費墨怎麽能告訴我呢?他要告訴我,也不會出岔子了。”
  見沈雪還要說什麽,嚴守一忙用手止住沈雪:
  “好,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嚴守一和沈雪一進費墨的家,就能看出家中是大戰後的暫歇。費墨沒戴眼鏡,耷拉著腦袋,窩在沙發裏。深度近視的人摘下眼鏡,臉就變了形。李燕滿臉淚痕,抽著一支煙,翹著腿,坐在費墨通常坐的書桌後麵。書桌後麵是一大牆高高低低的書。一多半都是線裝書。他們家的那條京巴狗,嚇得躲在牆角裏哆嗦著,眼向這邊張望。看到嚴守一和沈雪進來,李燕又發作了:
  “騙子,原來是個騙子。原形畢露!說話呀,怎麽不拽詞了?平常我上個網,就說我墮落。”
  學著費墨平常的口氣:
  “人生苦短,白駒過隙。”
  接著戳書桌上那張新僑飯店的粉紅色房卡:
  “你倒是不過隙,你是隻爭朝夕!還是美學研究生?破鞋!”
  雖然李燕說得詞不達意,但嚴守一一聽這口氣,費墨已經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現在成了一個戰俘。沈雪看了費墨一眼,上去勸李燕:
  “燕姐,消消氣。”
  又看嚴守一一眼,繼續對李燕說:
  “咱們裏屋說去。”
  接著連拉帶哄,把李燕推向裏麵的臥室。經過沙發時,李燕“呸”地一聲,向費墨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兩個女人關上房門之後,嚴守一到衛生間拿了一條毛巾,遞給費墨。平日愛擺架子的費墨,現在像一隻落架的雞。接毛巾時,向嚴守一尷尬地一笑。嚴守一從書桌上拿起新僑飯店的房卡,坐到費墨身邊,翻來覆去地看著。他想起自己前些天在國際貴賓酒店,和伍月在一起的情形。如果伍月把裸體照片公布出去,情形一定比房卡還可怕。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費墨看了一眼房卡,小聲囁嚅道:
  “洗衣服的時候,忘了掏兜。”
  又抹著自己的臉說:
  “一時疏忽,出了問題,捎帶所有的是非全顛倒了。”
  嚴守一沒有說話。費墨看了裏屋一眼,仰在沙發上:
  “二十多年了,確實有些審美疲勞。”
  嚴守一沒有說話,這時發現費墨的嗓子已經啞了。費墨啞著嗓子搖了搖頭:
  “也不怪疲勞,多少年了,話總說不到一塊。”
  嚴守一愣在那裏,把房卡放到茶幾上。費墨仰起身,點燃一支煙:
  “給你說,你也不會信,什麽都沒有發生。”
  嚴守一看費墨。費墨:
  “房間是開了,但就在床上拉了拉手,接著改在咖啡廳坐而論道。”
  嚴守一吃了一驚:
  “為什麽?”
  費墨:
  “她二十出頭,我快五十了,一到床上,我有些發怵。”
  接著點自己的身體:
  “它不爭氣,好幾年了!”
  接著將頭埋到自己手裏,抽泣起來。
  嚴守一愣在那裏。半天,費墨仰起一臉鼻涕又說:
  “還是農業社會好哇。”
  嚴守一一時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問:
  “什麽?”
  費墨搖著頭:
  “那個時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趕考,幾年不歸,回來你說什麽都是成立的。”
  又點著桌子上的手機:
  “現在……”
  嚴守一:
  “現在怎麽了?”
  費墨啞著嗓子說:
  “近,太近,近得人喘不過氣來!”
  嚴守一愣在那裏。
  嚴守一一夜沒有睡好。沒睡好不是為了自己,他暫時顧不上自己的麻煩,開始替費墨出事感到惋惜。惋惜不是惋惜別的,而是費墨什麽都沒幹,還被人抓住了,可又渾身長嘴解釋不清。就像一頭貓,一輩子笨頭笨腦,沒偷過腥葷,就趁人不備,暗地裏偷了一條柳葉似的小魚,也隻是看看,沒吃,還被人抓住了。被人以假當真不說,而且偷一次,和偷一百次,被人抓住的性質是一樣的。費墨本來想拿嚴守一打掩護,嚴守一又被李燕打了個措手不及,不但沒幫上朋友的忙,反倒加速了事情的敗露。在那裏感慨了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但他沒有想到,第二天一早,由費墨出事,火卻燒到了自己身上。昨天晚上在火車站,他給沈雪說昨天下午錄像是假的,但今天上午《有一說一》錄像,卻是真的。嚴守一一大早就起了床,匆匆喝了一杯豆奶,貓腰換鞋,準備出門。這時他發現沈雪手裏拿著什麽,穿著睡衣來到走廊。嚴守一:
  “你不是九點才有課嗎?也起這麽早幹嘛?”
  等他直起身,卻發現沈雪變了臉。沈雪把一張照片“啪”地拍到鞋櫃上:
  “帶上吧!”
  嚴守一吃驚地發現,這張照片,是他存在費墨那裏的,於文娟和半歲兒子的合影。嚴守一剛要說什麽,沈雪又把一個存折拍到了鞋櫃上:
  “也帶上吧!”
  這張存折,也是嚴守一存在費墨那裏的,怕於文娟母子有急用。嚴守一心裏“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壞了。這肯定是昨天李燕對費墨進行了大搜查,搜出之後,昨晚在他們家裏間交給沈雪的。嚴守一一方麵感到眼前的沈雪十分陌生,過去覺得她是個傻大姐,有話就說,沒想到城府很深,這事存了一夜沒說,專等清早出門時再說,不給你留半點思考餘地;另一方麵怪費墨太大意,自己的房卡讓搜出來不說,朋友的照片和存折也讓搜了出來;搜出來還不知道,昨天晚上也沒有提醒他;同時又怪費墨的老婆李燕心太狠毒,自己家裏起了風波,心裏不平衡,還要把戰火引到別人的家庭。嚴守一隻好停止出門,向沈雪解釋:
  “你聽我說……”
  沈雪冷笑一聲:
  “我知道你又要說,怕我看到,心裏不痛快,才放到費墨那裏,對吧?”
  嚴守一隻好硬著頭皮說:
  “這確實是一個原因,不過……”
  沈雪打斷他的話:
  “不過什麽?不過,你把照片和存折放到費墨那裏,讓人家怎麽看我?”
  嚴守一:
  “我……”
  沈雪又打斷他:
  “你特恨李燕吧?昨天李燕把照片和存折給我的時候,我也覺得她不懷好意,但我現在特感謝李燕。不單感謝李燕,還感謝費墨出了這事。我想了一夜,我覺得我是個傻子。我還去勸別人,我和別人是一樣的!……”
  嚴守一攤著手:
  “這一照片和存折,存折上也就兩萬塊錢,它,它跟昨天費墨那事,性質怎麽能一樣呢?”
  沈雪:
  “我說的還不是照片和存折的事,我說的是,昨天你為什麽替費墨撒謊?”
  嚴守一:
  “都是朋友,總不能看著別人家出事吧?”
  沈雪用手止住他:
  “我說的也不是你替費墨撒謊的事,我問你,昨天在火車站,你為什麽關機?”
  嚴守一:
  “不是都告訴你了,錄像時關的機,後來忘了開。”
  沈雪:
  “你單是昨天晚上沒開機嗎?你有好幾天都關著機,要麽就是不在服務區,你幹什麽去了?嚴守一,你一定像費墨一樣,還有別的事背著我,這兩天我從你的神情就能看出來!慌慌張張,像丟了魂兒一樣。你和費墨早預謀好了吧?遇事你替費墨撒謊,再讓費墨替你撒謊,就是這種關係吧?”
  嚴守一這時有些急了:
  “你要這麽認為,我就沒法說了。”
  沈雪:
  “你是沒法說,因為你心裏有鬼!”
  這時嚴守一真急了。同時他又想用真急壓住沈雪。上次吃完火鍋,沈雪懷疑嚴守一和伍月的碗筷,嚴守一在車上發了一陣脾氣,就把沈雪鎮住了。現在也想故伎重演。美國就打過伊拉克兩次,才把薩達姆的政權摧毀。於是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開了機,“啪”地一聲拍到鞋櫃上,一字一頓地說:
  “你不是懷疑我的手機嗎?看好了,開著呢,給你留到這兒,你今天別上課了,在家捉鬼吧!”
  他以為沈雪會像上次一樣被他震懾住,接著就是哭,這時嚴守一再抄起手機,橫橫地出門,問題留待晚上再解決。但他沒有想到,沈雪這次沒有被他發火嚇住,而是迎難而上:
  “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還非學李燕一次不可!”
  嚴守一開始進退兩難。抄手機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嚴守一隻好拉下手機,賭氣出門,又“咣當”一聲,將門關上。
  但等嚴守一開車上了路,他又有些後悔。後悔不是後悔自己發火,而是發火之下,不該把手機饒上。這戲有點過。開著機,一天時間,萬一伍月打過來電話怎麽辦?如果是過去,他可以在外邊給伍月打一電話提醒她;現在兩人正較著勁,伍月正威脅他,這話反倒不好說了,一說更成了她要挾的借口。而且手機既已拉下,木已成舟,他又不好回家再取,那樣更顯得欲蓋彌彰了。於是心裏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到了電視台,觀眾已經入場。樂隊正奏著一支美國鄉村搖滾樂在墊場。不知誰出的主意,幾個樂手今天臉上全塗上了迷彩。那個鼓手小藏是個胖子,今天還格外賣勁,咬著紅一道綠一道的腮幫子,身體隨著手中的鼓槌的起落前後聳動著,“咚咚咚咚”,敲得鼓聲震心,也讓嚴守一心煩。嚴守一甚至想把今天的錄像取消,但看觀眾已經進場,那個主管《有一說一》的副台長也到現場巡查,隻好讓化妝師幫他簡單化了一下妝,穿上那件花格子外套,硬著頭皮走上了主持台。看嚴守一上台,大燈亮了。在音樂的尾句中,嚴守一堆出滿麵笑容,開始集中精力說開場白:
  “大家晚上好,這裏是《有一說一》,我是嚴守一。今天我們跟大家討論的話題是‘有病’。這個話題是我們欄目的總策劃費墨先生搞的,他在奧地利留過學,跟弗洛意德比較熟。大家都知道,弗洛意德是個擰巴的人,好好的事,他一說就亂。費墨跟他熟了以後,也開始變得擰巴,他再走到大街上,發現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病……”
  觀眾笑了。主持得還算順溜。觀眾並沒有看出嚴守一的心煩意亂。但嚴守一在台詞中說到費墨,說的時候沒留心,說過之後,由費墨聯想到自己,突然心裏像針紮一樣疼。他忍住疼接著說:
  “當然他說的有病不是指身體上有病,而是說心裏有病。心裏有病不像身體有病得住院,但不妨礙日常有表現。譬如講,心慌,心亂,見人發怵,語無倫次,我不知道現場多少觀眾有這種症狀……”
  觀眾又笑了。
  嚴守一:
  “人為什麽會心裏有病呢?據費墨先生說……”
  說到這裏,嚴守一腦子突然出現了空白,不知該往下說什麽,忘記了費墨策劃文案上下邊是什麽詞,愣在了那裏。這是嚴守一主持《有一說一》八年多來,第三次出現這種情況。頭兩次都是在剛主持節目的時候。愣著腦袋在那裏想了半天,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觀眾以為這也是節目的一部分,又笑了。但在台側看錄像的副台長看了出來,皺著眉走出了現場。嚴守一頭上出了汗,隻好對觀眾實話實說:
  “對不起,我忘詞兒了。”
  接著從口袋掏出費墨寫的策劃,翻過幾頁,埋頭看起來。樂隊的小藏為了給他補台,又“叮哩哐啷”敲了一陣鼓。嚴守一看完,先皺著眉伸手止住小藏:
  “別敲了,有點亂。”
  又示意高台上的導播大段:
  “行了。”
  然後又堆起笑容:
  “人為什麽會心裏有病呢?據費墨先生說,生活很簡單,你把它搞複雜了;或者,生活很複雜,你把它搞簡單了。病來如山倒,別挺著,也得去醫院……”
  兩個小時過去,這期節目總算錄完了。錄完節目,嚴守一好像渾身虛脫一樣,腰裏都是汗。他匆匆走下台,穿過走廊,直接去了辦公室,想喝一杯水。一進辦公室,小馬看著他說:
  “哇塞,你怎麽了,臉這麽紅?”
  伸手去摸嚴守一的額頭:
  “你真有病了。”
  在嚴守一主持節目的時候,沈雪去學校給學生上課。去學校上課的時候,她並沒有帶上嚴守一的手機捉鬼,而是動也沒動,把嚴守一清早拍到鞋櫃上的手機留在了鞋櫃上。鬧歸鬧,她不至於這麽過分;說歸說,她對嚴守一基本上還是信任的。再說,從她內心講,她也不想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拿著自己男人的手機捉鬼,讓人聽上去像什麽?嚴守一後來才知道,手機在家裏鞋櫃上響了一天。
  據沈雪後來跟李燕說,正是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她看到一個男生把電池從手機屁股上摳下來,又推上去,訊號便是不在服務區,才重新對嚴守一的手機產生了懷疑。上完課,回到辦公室,她接到李燕一個電話。她以為李燕居心叵測,要打探嚴守一照片和存折的事,看事情發展到什麽程度;沒想到李燕已經把這事撩到了腦後,已經顧不上別人,還在把矛頭指向費墨;真像抓賊一樣,抓住一回當百回,費墨既然和這個美學研究生有事,保不齊還和別的女人有染,要把追查繼續深入下去。沈雪問:
  “你怎麽深入法?”
  李燕:
  “我昨天一夜沒有讓他睡。”
  沈雪:
  “又挖出什麽了嗎?”
  李燕:
  “他開始裝傻,裝死,裝聾作啞。但這也難不住我。”
  沈雪:
  “那你準備怎麽辦呢?”
  李燕:
  “我準備到無線局查他的手機單子。從手機單子上,不就知道他每天和誰聯係了嗎?”
  沈雪吃了一驚,覺得李燕真是挖空心思。也開始覺得她有些可怕。沈雪問:
  “那無線局讓查嗎?”
  李燕:
  “我已經將他的身份證給繳獲了,我馬上就去!”
  又問沈雪:
  “你去查一下嚴守一嗎?”
  沈雪事後對小蘇說,如果她那天不給學生上課,沒看到學生摳手機電池,她就不會去無線局;正是因為看到摳電池,加上幾天來嚴守一心神不定,神色慌張,讓她下決心跟李燕去無線局查一趟。但又有些猶豫,對李燕說:
  “這麽背後查單子,讓他知道了不好吧?”
  李燕開始把矛頭指向了嚴守一:
  “他不也背後藏照片和存折嗎?他跟你是一條心嗎?這問題還不嚴重嗎?能藏照片和存折,背不住還藏些別的!”
  正是李燕的煽動,促使沈雪下了決心:
  “好,我去。”
  又猶豫:
  “但我沒他的身份證啊。”
  李燕:
  “他是名人,你隻要說是他愛人,無線局就認。”
  兩人結伴去了無線局。營業廳內熙熙攘攘,許多人在辦手機業務。李燕將費墨的身份證遞進窗口,交了五塊錢打印費,裏麵打印機“嚓嚓”一陣響,一個女營業員從窗口推出一長卷費墨的電話單子。沈雪按照李燕的吩咐,說自己是嚴守一的老婆,也想查一下手機單子,並假裝生氣地問:
  “他這個月手機費怎麽這麽多呀,是不是你們給算錯了?”
  李燕晃著費墨的身份證指指沈雪:
  “一塊的。”
  那個女營業員的臉上半截長的還可以,圓眼,但下邊沒有下巴。她看了李燕一眼,又看了沈雪一眼,木然接過沈雪遞進的五塊錢:
  “計算收費是電腦,電腦跟誰都沒仇!”
  打印機“嚓嚓”一陣響,女營業員又將一長卷紙推了出來。兩人拿著電話單子,出了營業廳,在營業廳旁邊的小花園裏埋頭看起來。電話單子太長,兩人隻好把它們搭在肩膀上。風一吹抖動起來,像兩條搭在脖子裏的哈達。電話單子上的號碼密密麻麻,沈雪有些看不懂,對李燕說:
  “太亂,把不著脈。”
  又問李燕:
  “你看出別的問題了嗎?”
  李燕正集中精力一個一個排查:
  “別的問題還沒發現,號碼還集中在那個美學破鞋身上。”
  雖然集中到一個人身上,李燕看著看著又急了:
  “你看你看,全是給那個騷貨打的,一天能通四次電話!他一個禮拜,都跟我說不了這麽多話!”
  急著急著說出了真相:
  “操他媽,每次都跟我說身體不行,跟我不行,跟她,打電話都這麽大勁,見了麵,更是烈火幹柴了!”
  沈雪感到很震驚,愣著看李燕。李燕這時意識到什麽,抬頭看沈雪:
  “你老看我的幹嘛呀,趕緊查你自己的呀!”
  沈雪馬上收回眼睛,但也露出畏難情緒:
  “他的電話不集中,不好查。”
  李燕:
  “你不是說懷疑他這幾天嗎?這也是集中的一個辦法!”
  沈雪看自己的電話單子,集中到這幾天:
  “這幾天他老關機,沒怎麽打電話。就是開機打,電話也不多,基本上都是打給費老和我的。”
  突然發現什麽,問:
  “就是大前天,有一個號碼,一下通了一個多小時,這能叫有問題嗎?”
  李燕將臉湊過來,看沈雪的單子,斷然道:
  “隻要超過五分鍾,肯定有問題!”
  沈雪又猶豫道:
  “這個號碼我不熟,別是記者采訪他,有時也沒完沒了。“
  李燕:
  “馬上給這號碼打過去,看對方是誰。如果是女的,一聽她的態度,馬上就知道了。”
  沈雪倒心裏一動,掏出自己的手機,按電話單子上的號碼撥號。等號碼撥完,她又把手機合上了。李燕:
  “怎麽又不打了?”
  沈雪:
  “我覺得這樣不好。萬一沒問題,對方會怎麽想?算了,不查他了,愛誰誰。”
  李燕瞪了他一眼:
  “窩囊廢!”
  與李燕分手,沈雪回到了家。如果回到家之後,嚴守一的手機在鞋櫃上不響,一天的事情也就過去了。嚴守一和她的生活又會重新恢複平靜。但在沈雪換鞋的時候,嚴守一的手機又響了。沈雪拿起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顯示著“於文娟”的名字,沈雪心裏又起了火。過去嚴守一告訴她,他跟於文娟沒有直接聯係過,打聽孩子的事,也是通過於文娟她哥;他給於文娟打電話,於文娟從來不接;現在於文娟怎麽主動把電話打過來了?可見全是假話。由這個電話,她又想起照片和存折的事,越想心裏越撮火。等於文娟的來電響完,她拿起嚴守一的手機,調出嚴守一手機的通訊錄,又掏出無線局的電話單子,排查電話單子上那個通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這一查不要緊,那個電話單子上的號碼,通訊錄上顯示的姓名是“伍月”,她心裏又“咯噔”一下。看來於文娟和伍月,他都沒有斷呀。自己都蒙在鼓裏呀。於文娟和伍月比起來,伍月對她的威脅更大。僅僅是大前天,他們還通了一個多小時電話。一個多小時,都說了些什麽?於是把手機拿到客廳,坐到沙發上細細想。想著想著,計上心來,她用嚴守一的手機,給伍月寫了一封短信。這真叫神不知鬼不覺。因為用的是嚴守一的手機,伍月收到短信,也不會發覺發信者是沈雪,而以為是嚴守一。沈雪故意把信寫得很含糊:
  你正在想什麽,我想知道。
  這短信不管是誰收到,都不會出岔子。如果是情人,有思念的意思;如果是一般朋友,也隻是一個調侃,不會故意把嚴守一和伍月往一塊撮合,產生不了負作用。短信寫好,沈雪想了想,毅然決然發了出去。
  把短信發出去之後,沈雪又有些後悔。別是兩人在電話裏談費墨新書的事,自己在杞人憂天;事後嚴守一知道了,肯定跟她急。她還害怕伍月收到短信之後,突然把電話打過來,這電話接還是不接,她也無法處置。但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兩分鍾之後,嚴守一的手機“唄”地響了一聲,伍月沒有回電話,照樣回了一封短信。等沈雪看了這封短信,腦袋“嗡”地一聲炸了。因為伍月回的短信,一個字沒有,而是傳過來一幅圖片。那幅圖片上,嚴守一和伍月並排躺在床上,兩人身上都一絲不掛。
  事後伍月告訴嚴守一,她將圖片傳過來,一半是對嚴守一的威脅,想讓他知道,如果他再阻撓她去《有一說一》,把圖片這樣發給別人也是很容易的;另一半也隻是一個威脅,她不會把圖片傳給其他任何人,她還不至於真那麽無恥,不為嚴守一,還為自己呢。但她沒有想到,這幅圖片,落到了沈雪手裏。
  沈雪事後對小蘇說,她看著那幅圖片,呆呆地坐了一個多小時,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到嚴守一轉動門鎖,她才醒了過來。
  嚴守一身上有些發燒。像小時侯他爹得傷寒一樣,一陣熱一陣冷。記得跟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他因此住過醫院。剛才在街上開車,差一點闖了紅燈。模糊看到前擋玻璃前橫過一隊自行車車流,突然醒過來,一個急煞車,在路口當中站住,一個騎自行車的老頭差點糊到他車頭上;騎自行車的老頭嚇了一跳,他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可等紅燈變成綠燈,兩邊的車流開始向前移動,他又沒發覺,身後的汽車“嗚嗚”地按喇叭催他,才使他又醒了過來,將車開動。
  嚴守一打開家門,走進門廳,首先看了一眼鞋櫃,發現清早拍在鞋櫃上的手機不見了,心往嗓子眼提了一下。他以為沈雪拿了一天他的手機,他不知道手機一天都在鞋櫃上擺著,隻是剛才,沈雪才拿起它;他做好了一天之中,伍月可能會打來電話的思想準備,他沒想到沈雪會主動給伍月發短信,更沒想到伍月會發過來一幅裸體照片;他隻防著一天之中,手機中出鬼的隻有伍月,他沒想到於文娟一天之中也給他打過許多電話;更沒想到他清早剛出門,山西老家的黑磚頭就開始給他打電話。
  嚴守一鎮定一下自己的心神,開始彎下身子換鞋。換完鞋,走到客廳,發現沈雪坐在沙發上,麵無表情,正一根一根劃火柴。茶幾上,已扔了一堆燃盡的火柴頭。看嚴守一進來,也沒有抬頭。一堆火柴頭旁邊,放著嚴守一的手機。
  嚴守一坐到沈雪身邊,拿起離開自己一天的手機。手機的屏幕上,仍停留著伍月發過來的照片。照片上,嚴守一和伍月裸體躺在一起。嚴守一的腦袋,“嗡”地一聲炸了,渾身每一個汗毛孔,都出了一股冷汗。事後嚴守一想到,正是出了這一身大汗,發燒似乎突然停止了。看著照片,嚴守一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也意識到事情的無可挽回。他該責備伍月的狠毒,這個女人說到做到,果然讓地雷引爆了,但他當時連責備伍月的心思都沒有,更不知道這是伍月鑽了沈雪的圈套。他隻是對著照片苦笑了一下。他放下手機,等待沈雪說話。但沈雪麵無表情,就是不開口。這時從窗戶看出去,晚霞慢慢收盡,暮色慢慢降下來,遠處的樓群已經開了燈。嚴守一腦子裏一片空白,像上午在電視台主持節目一樣。腦子拋錨之後,他甚至想到,城裏的天黑和老家農村的天黑就是不一樣。城裏天黑是從天空往下降,街上慢慢開了燈;老家農村天黑,是從莊稼地裏由下往上慢慢湧,像黑色的墨水一樣,由下往上,一直對接到天幕上。屋裏越來越黑,還是嚴守一集中精力先開了口:
  “雪兒呀,我們在一起多長時間了?”
  沈雪沒有回答,仍劃火柴。見沈雪不說話,嚴守一隻好自問自答:
  “我剛才算了一下,認識一年零三個月,在一起,十個月。”
  沈雪將燃盡的火柴頭,又扔到了茶幾上。嚴守一又拿起手機上的照片看:
  “你早上說得對,我跟費墨是一樣的。這張照片,是前幾天我跟伍月在賓館裏,她給拍下的。但我現在的情況比費墨還糟,伍月在用這些照片威脅我。”
  沈雪不說話,又拿起一根火柴,“嚓”地一聲劃著。嚴守一:
  “但她不是要跟我在一起,是想到《有一說一》當主持人。”
  沈雪臉上的肌肉搐動一下,仍憋著不說話。正在這時,嚴守一的手機響了。手機的鈴聲,在談話的空檔裏顯得格外刺耳;黑暗中,手機屏幕的彩光,也顯得格外耀眼。嚴守一看了一眼手機,是“於文娟”的名字。這是他和於文娟離婚之後,一年多來於文娟第一次打來電話。嚴守一馬上意識到,孩子出了問題。他馬上打開手機。但他還沒有說話,於文娟在電話那頭就發了火。過去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再著急的事,於文娟都不急;包括和嚴守一離婚,都是慢條斯理;現在突然發了火,更讓嚴守一著慌。於文娟上來就喝斥:
  “一天了,你怎麽不接電話?”
  嚴守一語無倫次:
  “開會,開會呢!”
  接著馬上問:
  “是不是孩子病了?”
  於文娟:
  “孩子沒病,是你奶奶病了!黑磚頭清早就給你打電話,說你開著機,卻不接電話,你奶又讓打到我這裏。你奶奶情況可能不好,你趕緊回去吧。”
  嚴守一還不相信:
  “情況怎麽會突然不好呢?”
  於文娟:
  “黑磚頭說,病了好幾天了,一開始你奶不讓告訴你,今天清早,突然讓你回去,還說想見孩子,這不是要出問題嗎?”
  嚴守一慌了神,忙說:
  “別打了,我馬上走。”
  合上手機,馬上站起來,對沈雪說:
  “我奶奶不行了,她在等我,我得馬上趕回山西!”
  沈雪看著燃燒的火柴,仍不說話。
  嚴守一顧不上沈雪,匆匆出了門。他把門“哐當”一聲關上,才聽到屋裏傳來沈雪像狼一樣的嚎叫,接著是她痛哭的聲音。
  嚴守一記得,那天晚上有一鉤殘月。嚴守一駕著車,在京太高速公路上疾駛,速度開到一百八十邁。
  嚴守一和於文娟她哥上次在保姆市場找的那個甘肅小保姆,懷裏抱著孩子,坐在車的後排。記得車到石家莊,孩子“吭吭”地哭了。保姆說,孩子要撒尿。嚴守一說:
  “就撒在車裏吧。”
  車在陽泉服務區停了三分鍾,加油。
  臨出發前,嚴守一開車到過去自己和於文娟的家樓下接孩子,於文娟沒有下樓。
  等嚴守一開車趕到老家,已是第二天上午。嚴守一記得那天陽光特別好。去年夏天新砌的院牆和門樓,矗立在陽光下。
  奶奶已經去世了。黑磚頭告訴他,奶奶已經病了一個禮拜。一開始不覺得嚴重,就是普通的感冒,中間還好過一次。但奶奶一輩子愛幹淨,夜裏不在屋裏撒尿,老起身拄著拐杖去院裏的廁所,沒想到衝了風,又感冒了。前天夜裏喘了起來,氣越出越粗。一開始奶奶不讓告訴嚴守一,昨天清晨,突然喘著氣對黑磚頭說:
  “讓白石頭回來吧。”
  又說:
  “給文娟說一聲,我想見一見孩子。”
  奶奶的遺體,放在她過去睡覺的大炕上。去年夏天,臨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嚴守一和奶奶坐在這裏,說了許多話。奶奶還用拐杖杵了他心口一下。最後他還趴到奶奶腿上哭了。奶奶還像平時睡著一樣,臉是笑的。看到嚴守一回來,黑磚頭、黑磚頭老婆等人又哭了。但嚴守一看著奶奶,一直想不起哭。嚴守一的兒子這時醒了,保姆也將他抱到奶奶床前。孩子還不懂事,在那裏“呀呀”地叫著。看過奶奶,嚴守一抱著孩子,走到外間,黑磚頭抹著眼淚,跟在他身後。從堂屋往外看,去年夏天幫著砌牆蓋門樓的那幫鄉親,正在院子裏七手八腳搭靈棚。陸國慶、蔣長根都來了。看到嚴守一,都極力躲避他的目光。當堂屋隻剩下黑磚頭、嚴守一和他懷裏的孩子時,黑磚頭啞著嗓子埋怨嚴守一:
  “老打電話,你老不接,幹嘛呢!早回來半晌,就跟咱奶說上話了!”
  又哭了。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抹著眼淚:
  “咱奶臨走時,留的有話。”
  嚴守一看著黑磚頭。黑磚頭:
  “咱奶交待,裏屋有半缸黃豆,是她去年秋季到地裏撿的,讓給她辦事時換成豆腐,待客用。”
  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
  “咱奶還說,吊孝時,也讓路之信喊喪,他嗓門大。別人一天給兩盒煙,讓咱給三盒。”
  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
  “咱奶還說,不讓你哭,沒用。你整天在電視裏說話,把嗓子哭啞了,耽誤工作。”
  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
  “咱奶說,等孩子長大,讓他七歲上學,別六歲。你六歲上的學,在學裏老受欺負。”
  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
  “咱奶還問起上次跟你回來的那個姓費的朋友,說他是個好人。”
  嚴守一還沒有說話。但他發現,懷中的孩子,似乎突然懂事了,開始把臉蛋漸漸貼到嚴守一的臉上。過去嚴守一隻見過孩子一次,還是在醫院嬰兒室;後來看到照片,也沒有感覺,甚至覺得他是個麻煩和累贅;現在,他突然對他有了親人的感覺。他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看自己。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眼中竟有淚光。
  接下來幾天,嚴守一覺得自己像一個沒頭的蒼蠅,毫無目的地四下裏亂轉。去過山上,他小時候摔斷了腿,奶奶背著他,就是從這個山口去了洪洞縣。去過磚窯,去年夏天他和費墨在這裏蹲過。在院裏的棗樹下,他想起去年砌院牆的時候,奶奶坐在棗樹下的太師椅上,沈雪從灶前端了一盆熱水,扯著脖子在那裏用山西話喊:
  “洗臉吧——熱水!”
  七天之後,奶奶出殯。釘棺材口之前,喊喪的路之信問周圍的嚴家人:
  “還有話沒有?”
  周圍的嚴家人都在哭,沒人說話。路之信又問嚴守一:
  “還有話沒有?”
  嚴守一沒說話。
  路之信扯著脖子高喊:
  “親人都沒話了,釘口!——”
  棺材釘口之後,路之信又扯著脖子喊:
  “奶奶也沒話了,起喪!——”
  七天中,嚴守一就打過一次手機,是打給沈雪的。但沈雪關了機。出殯出村,先燒花圈。村西打穀場上,紙花先著,接著花圈的竹秸被燃著,“劈裏啪啦”作響,火焰騰起一丈高。嚴守一悄悄掏出手機,扔到了火裏。
  出完殯那天晚上,嚴守一一個人拿著手電筒來到村後的山坡上。他小的時候,常和張小柱拿著廢礦燈,在這裏往天上寫字。張小柱寫的是:
  娘,你不傻
  嚴守一寫的是:
  娘,你在哪兒
  字跡能在天上停留五分鍾。
  這天的夜特別黑,伸手不見五指。嚴守一四十六歲,拿著手電筒往天上寫:
  奶,想跟你說話
  那字跡在天上,整整停留了七分鍾。
  嚴守一潸然淚下。這時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個卑鄙的人。

  第三章 嚴朱氏
  1927年,嚴老有讓販驢的老崔往口外捎了一個口信。
  外離山西嚴家莊兩千多裏。口外本來指內蒙,但在1927年的山西卻指河北張家口。嚴老有的大兒子嚴白孩在口外劁牲口。嚴老有在嚴家莊給東家老萬家當佃戶。雖然是佃戶,但嘴愛說話,見人愛搭腔,顯得朋友多。嚴白孩十四歲時,嚴老有讓他跟宋家莊的木匠老宋學徒。嚴老有跟老宋是熟人。雖然是熟人,但拜師時,送了老宋半腔羊。一年下來,嚴白孩能打小板凳了。但這年夏天,嚴白孩卻撇下老宋,跟閹豬劁牲口的老周跑了。嚴老有雖然跟老周也熟,但嚴老有認為,木匠是個正經營生,閹豬劁牲口見人說不出口。嚴老有想將嚴白孩捉回來,送給老宋。老宋卻說:
  “算了,他坐不住。”
  嚴老有將嚴白孩捉了回來,綁在家裏的條凳上,一綁五天。第六天,將老宋叫來,指著條凳上的嚴白孩說:
  “坐得住呀。”
  沒想到嚴白孩在條凳上說:
  “爹,我跟師傅不對脾氣,沒話。”
  嚴老有兜頭扇了他一巴掌:
  “那你跟一個劁豬的就有話了?”
  嚴白孩:
  “我跟他也沒話,但我愛聽豬叫。”
  接著扯著脖子在那裏學豬被閹時的聲音:
  “吱——吱——”
  嚴老有歎了一口氣,搓著手對老宋說:
  “這畜生忒不著調!”
  老宋在門框上“啪啪”敲了兩下煙袋鍋,站起身要走。嚴老有又將二兒子嚴黑孩拉到老宋麵前,嚴黑孩比嚴白孩小一歲。嚴老有指著嚴黑孩對老宋說:
  “要不你把他領走吧,這孩憨。”
  嚴白孩跑的時候老宋沒急,剛才嚴白孩學豬叫時他也沒急,現在急了:
  “憨就能當木匠了?你以為木匠都憨?”
  瞪了嚴老有一眼,撅撅地走了。
  閹豬劁牲口的老周膽大。周圍村莊的豬閹完,牲口劁完,他突發奇想,要去口外;山西的毛驢都是從口外販來的,想著那裏牲口多,劁牲口有營生。嚴白孩跟老周去口外的頭天晚上,他以為他娘會哭,他爹會將他綁在條凳上。沒想到他娘沒哭,他爹也沒綁他。他娘在麻油燈下計算到口外的路程。突然一聲驚叫:
  “兩千多裏,一天走七十,得一個多月。”
  不為嚴白孩,為這路程,哭了。嚴老有在門框上“啪啪”地磕著煙袋鍋:
  “口外,臉生麵不熟啊。”
  嚴白孩:
  “頭兩天不熟,挨腳就熟了。”
  嚴老有:
  “那就死在外邊吧。從今往後,咱倆不算爺倆,再見著,頂多算一個熟人。”
  嚴白孩隨老周去了口外。一去三年,沒有音信。想著嚴白孩已經十八歲了。嚴白孩走後的第二年,嚴老有將嚴黑孩送給魏家莊做豆腐的老魏當徒弟。嚴黑孩雖然人憨,但心裏明白著呢。學做豆腐三年出師,但嚴黑孩一年半就自己回家開了豆腐坊。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挑著豆腐挑子,順著山梁沿村喊:
  “打豆腐——”
  “嚴家莊的豆腐——”
  1926年和1927年,晉東南風調雨順。嚴老有給東家老萬家種地,嚴黑孩挑擔賣豆腐,兩年下來,家裏竟積了五十銀子。父子倆合計,翻拆了三間西房。看著新房新院,嚴老有說:
  “我靠!”
  這年秋天,同是老萬家佃戶的老馬得肺氣腫噎死了。老馬一輩子不愛說話,,生前除了愛喝酒,冬閑還愛到鎮上看人鬥蛐蛐。看著看著自己也鬥上了。最後弄得跟蛐蛐比跟人近。家裏一頂破氈帽,都拿到鎮上當賭注。死後連棺材錢都沒留下。老婆孩子,準備裹條席把他埋了,嚴老有出了兩塊大洋,給老馬買了一副薄板棺材。老馬老婆沒說什麽,東家老萬感動了。老萬把嚴老有叫過去問:
  “你跟老馬也是朋友哇?”
  嚴老有:
  “不是呀,他活的時候毒,俺倆不對脾氣。”
  老萬:
  “不對脾氣,你還給他買棺材?”
  嚴老有:
  “兔死狐悲,一塊扛了十幾年活,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
  老萬拍著腦袋想,點了點頭。將帳房先生叫來,讓拿出五塊光洋,給老馬辦喪事。出殯那天,酒席擺了四桌。東家老萬親自來吊了唁。老馬生前雖無人緣,死後卻極盡哀榮。出殯那天晚上,老馬老婆來找嚴老有。老馬老婆是個麻子。老馬老婆:
  “老嚴,棺材一入土,我才知道,我成了寡婦。”
  嚴老有見她提棺材,忙說:
  “千萬別提錢的事,東家那裏也別提,都是朋友。”
  老馬老婆:
  “是老馬朋友,再答應他老婆一件事。”
  嚴老有:
  “你說。”
  老馬老婆:
  “大姑娘十六了,到你家做媳婦。”
  嚴老有一愣。老馬老婆:
  “我臉上麻,姑娘臉上不麻。”
  老馬老婆走後,嚴老有老婆笑了:
  “兩塊大洋,買個媳婦兒,值。”
  嚴老有兜頭啐了老婆一臉唾沫:
  “她這是送媳婦兒嗎?她把全家都送來了!”
  又搖頭:
  “老馬一輩子沒心眼,我也小瞧他老婆了。”
  又看剛翻拆的西廂房:
  “全是這房給鬧的。”
  老馬老婆的意思,現在是十月,離臘月剩兩個月,年關前把喜事辦了。喜事辦可以,但喜事辦給誰,嚴老有卻有些猶豫。從年齡講,應該辦給嚴白孩,可他現在在口外;從對家裏的貢獻講,應該辦給嚴黑孩,西廂房有一半是豆腐錢。嚴黑孩這些天也有些騷動。這天五更雞叫,嚴老有起身去茅房,發現院裏月光下有一個人影,忽高忽低,把嚴老有嚇了一跳。走近看,原來是嚴黑孩,正一個人在那裏練拜天地。磨房裏,小毛驢正一聲不吭地拉著石磨,在磨豆子。他不拜天地嚴老有覺得應該先給他娶媳婦,他私下一練嚴老有火了。嚴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腳:
  “王八蛋,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
  遂決定先給嚴白孩娶親。可嚴白孩在口外,兩千多裏,怎麽告訴他呢?正巧第二天村裏路過一個驢販子。驢販子是河南人,姓崔,帶一個夥計,要到口外販牲口,路過嚴家莊,天晚了,在村裏打尖歇宿,住在東家老萬的牲口棚裏。晚上,嚴老有到東家牲口棚去看老崔。揣了一方豆腐,拿了兩根蔥,提了半瓦罐紅薯幹燒酒。驢販子老崔的夥計在牲口棚支了幾塊磚,上邊放了一口鍋,下邊燒著火,正從口袋裏倒出兩捧米煮飯。地上鋪著稻草,稻草上鋪著鋪蓋,老崔正躺在草鋪上,手扣著後腦勺看槽上的牲口吃草。他的頭一轉,嚴老有發現他長著一對招風耳。給東家喂牲口的叫老吳,老吳是個啞巴,平日討厭嚴老有的嘴老在說,看嚴老有進來,瞪了嚴老有一眼,扔下拌料棍走了出去。嚴老有也沒介意。倒是驢販子老崔看到嚴老有進來,手裏提著吃物,吃了一驚,從草鋪上坐起身,端詳嚴老有半天,說:
  “不熟。”
  嚴老有:
  “我這人好朋友。”
  老崔晃著招風耳笑了,指著做飯的夥計:
  “這是小劉。”
  小劉是個矮矬子,腦袋圓乎乎的,對嚴老有一笑。看上去倒是個憨厚孩子。嚴老有讓小劉將豆腐加小蔥拌了拌,拿過兩隻小碗,就在草鋪上與老崔喝酒。酒過三巡,嚴老有開始說話:
  “聽說大哥要到口外販驢?”
  老崔點點頭。
  嚴老有:
  “既然是去口外,小弟有一事相求。”
  老崔止住他:
  “先別說這些,請問大哥屬什麽?”
  嚴老有:
  “屬龍。”
  老崔:
  “你屬龍,我才屬雞,你是大哥。”
  嚴老有笑了:
  “既然是老弟,就算當哥的求你一件事。”
  老崔:
  “好說。是不是想捎回來兩頭毛驢?”
  嚴老有搖搖頭:
  “不捎毛驢,就是想捎一口信。”
  老崔:
  “啥口信?”
  嚴老有:
  “我那不成氣的大孩,在口外劁牲口,老弟到口外遇到他,讓他趕緊回來。十八了,該成家了。”
  老崔笑了:
  “原來就是這事,好說。”
  這時做飯的小劉插言:
  “口外可大了,哪裏正好遇到他?”
  嚴老有對老崔作揖:
  “那就麻煩老弟尋摸尋摸,事很急呀!”
  夥計小劉又要說什麽,老崔用手止住小劉,對嚴老有說:
  “一下找不著令郎,我可以先找山西口音;找著一個山西人,就找著了所有的山西人。好說。”
  嚴老有敬了老崔一碗酒:
  “一看兄弟就是常在外邊混的人,比當哥的有見識。他叫嚴白孩,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老崔:
  “什麽時候讓他回來?”
  嚴老有:
  “年關之前,一定要趕回家,女方等著。”
  老崔將一碗酒一口喝下去:
  “放心,絕誤不了事。”
  嚴老有也將一碗酒一口喝幹:
  “再路過嚴家莊,這裏就有你一個家。”
  這天晚上,嚴老有和老崔都喝大了。
  老崔家住河南濟源府。老崔他爺是種地的,老崔他爹是個賣鹽的,到了老崔,開始販毛驢。老崔販毛驢不是獨本生意,他有兩個好朋友,一個老蔣,一個老邢,三人合股,由老崔來跑騰。由河南到口外,走走停停,去時兩個多月,來時趕著牲口慢,得三個多月;一年十二個月,也就能跑兩趟。夥計小劉是老蔣一個表侄,跟老崔學販驢已經兩年了。老崔原來是個愛說愛笑的人,但常年在外販驢,就顧不了家。有一年年關回來,老婆早跟一個貨郎跑了。雖然老蔣老邢又共同給他張羅了一個老婆,新娶的比跑的還年輕,但從此有人的時候老崔也說笑,沒人的時候愛一個人悶著頭想心事。老邢對老崔說:
  “要不你歇兩年,我來跑吧。”
  老崔:
  “還是我跑吧,慣了。路上還好些,老呆在家裏,更悶。”
  老崔今年四十一歲。人一過四十,性子就變坦了。夥計小劉才十七歲,性子急。兩人趕路的時候,老崔愛半下午就歇宿,小劉愛催著再趕一程:
  “太陽還老高呢。”
  有時趕著趕著天黑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冷又餓,沒個去處,老崔就罵小劉:
  “你爹死了,急著奔喪!”
  小劉便笑:
  “叔,夜裏出路!”
  第二天一早,老崔和小劉告別嚴家莊。老崔肩上搭著褡褳,小劉肩上扛著鋪蓋和小米,嚴老有又送他們到十裏之外。過了一道山梁,前邊就是長治境,老崔對嚴老有說:
  “大哥,回去吧。”
  嚴老有學著文詞兒:
  “前邊山高路遠,兄弟多保重。”
  將一坨豆腐交給小劉,又囑咐老崔:
  “你侄子那事,千萬別忘了。”
  老崔:
  “放心,年關之前,一定讓他回來。”
  那時中國農村還不興握手,兩人在山梁上,對著拜了兩拜。看著老崔和小劉向山下走去,越走越遠,一直到變成兩個小黑點,嚴老有才返回嚴家莊。
  老崔和小劉繼續往口外趕路。走走停停,一天能趕八九十裏。十天之後,到了陽泉府。這時老崔開始拉肚子。說不上是小劉做飯手腳不幹淨,還是路上受了風寒,還是水土不服。住店之後,老崔罵小劉:
  “日你娘,飯都做不幹淨,還學做生意?”
  小劉掙著脖子在那裏分辨:
  “米在河裏淘了五遍!”
  又說:
  “咱倆吃的是一樣的飯,我怎麽不拉稀?”
  老崔火了:
  “就算這次幹淨,上次在洪洞,粥裏吃出一個老鼠,你怎麽說?”
  小劉噘著嘴不再說話。老崔以為肚子拉上一兩泡也就過去了,沒想到當夜起來八次。每次絞著腿趕到茅房,剛一蹲下,下邊像水一樣“嘩啦”就下來了。第二天早起便四肢無力,頭冒金星。隻好停在了陽泉府,住在店裏將息。小劉上街給他抓了一副中藥,借店裏的藥銱子給老崔煎。藥吃下去,拉稀倒是止住了,又開始心口疼。又抓藥治心口疼。心口疼好了,又開始打擺子,身上一陣熱一陣冷。熱的時候像進了蒸籠,冷的時候像掉到了冰窖裏。又抓藥治打擺子。好多年不得病,這次都結伴來齊了。左病右病,在陽泉府盤桓了半個月。光藥錢和店錢,花去五塊大洋。單是得病沒有什麽,病總有好的那一天,老崔還可以和夥計小劉繼續上路,但這天夜裏,出了大事,幾個強盜從牆頭翻進來,拿著殺豬刀,將店裏的客人洗劫了。強盜都用黑布蒙著臉,高高低低,看不清麵目。偶爾說話,似乎是榆次口音。老崔褡褳裏有二百塊光洋,是去口外販驢的本錢,白天搭在肩上,夜裏睡覺枕在頭下,須臾也不離身,也被強盜搜了出來。老崔顧不上打擺子,一邊喊小劉,一邊起身與強盜撕拽,被一個強盜一棒子打在頭上,暈到炕上。等他醒來,發現強盜不但搶走了販驢的本錢,而且將夥計小劉也綁走了。客店的主人,站在地上篩糠。雖然第二天也到府衙報了官,但強盜來去無蹤,隻聽出一個口音,一時三刻案子哪裏破得了?兩百塊大洋,三十匹毛驢呀,老崔渾身一陣陣出汗,倒是打擺子一下全好了。做生意錢被盜了,本錢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回河南老家如何向老蔣老邢交代?錢丟了還是小事,連夥計小劉都被人綁走了,小劉家裏向他要人,老崔到哪裏找去?從府衙回到店裏,店主又掰著指頭向他分析,這個小劉,表麵憨厚,眼睛卻愛骨碌碌亂轉,看出很有心眼,這些天他趁著師傅病了,四處亂轉,說不定是他和強盜串通,將師傅的本錢搶了去,也未可知。老崔覺得他分析得也有道理。同時也懷疑這個店主不是好人,是他和強盜串通也料不定。店不能久住,就是這個道理。但這隻是猜測,沒有抓住誰的把柄,說也是白說,想也是白想。昨天還有二百大洋在身,轉眼間身無分文。出門在外,舉目無親,老崔神情恍惚,在陽泉府大街上亂轉。轉著轉著出了城,來到山腳下汾河邊。汾河水“嘩嘩”地流著。老崔想著有家難回,有國難投,第一個老婆,本來挺說得著,也跟貨郎跑了,便解開褲腰帶,搭在一棵歪脖子槐樹上。頓著樹上的腰帶想了想,踢開腳下的石塊,身子便吊在了樹上。
  等老崔醒來,首先聞到了一股酒味。睜開眼睛,頭開始發漲。打量四周,原來是個做酒的燒鍋店,一些夥計光著屁股在搗酒糟,自己就躺在這熱騰騰的酒糟上。一個胖乎乎的圓臉老頭,在笑眯眯地看他。見他醒來,臉貼上來問:
  “是哪裏的客呀?”
  老崔覺得嘴裏幹,像起火,嗓子也啞得說不出話來。圓臉老頭讓夥計端來一碗水,讓老崔喝。老崔“咕咚”“咕咚”喝完水,喘了一口氣,終於說出話來:
  “河南。”
  圓臉老頭:
  “客有什麽事想不開呀?”
  旁邊一夥計插話:
  “虧俺掌櫃的馬車從河邊過。如果再晚到一袋煙工夫,你正跟閻王爺聊話呢。”
  老崔便將自己怎麽販驢,怎麽到了陽泉,怎麽得病,怎麽在店裏遇上強盜,怎麽丟了本錢,丟了夥計小劉,一五一十向圓臉老頭說了。說著說著,傷心地哭了。圓臉老頭安慰他:
  “天無絕人之路,錢是人掙的。”
  老崔:
  “可我現在身無分文,沒法再販驢了。”
  又說:
  “夥計也丟了,老家也沒臉回了。”
  圓臉老頭定睛看老崔,看後說:
  “看你的長相,像個老實人,那就先留在我這兒吧。以後的事,咱再慢慢想法子。”
  老崔看看四周:
  “可我就會販驢,不會做酒。”
  圓臉老頭:
  “世上隻有不學的人,沒有學不會的事。”
  老崔搖頭:
  “可我人財兩空,心裏七上八下,沒心學呀。”
  圓臉老頭點點頭,想了一下問:
  “那你除了販驢,還幹過什麽呀?”
  老崔想了想,說:
  “販驢之前,在鎮上飯館裏幫過後櫥。”
  圓臉老頭:
  “那也好,就留到我這燒鍋給夥計們做飯吧。”
  從此老崔留到陽泉府一家燒鍋上做飯。這家燒鍋的掌櫃姓祝。頭兩個月老崔仍神情恍惚,菜不是做鹹了,就是做淡了;饅頭不是堿大了,就是麵沒開發酸了。夥計們都埋怨祝掌櫃。祝掌櫃倒沒說什麽。兩個月過去,丟錢丟人的事漸漸淡了,老崔又成了老崔,飯菜終於做出些味道來了。這時老崔發現自己已經不是過去的老崔,好像變了一個人。既不想家,也不想老婆,覺得過去一趟趟到口外販驢,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想起過去販驢,就好像聽書說別人的事情。販驢風餐露宿,現在在燒鍋做飯風吹不著,雨打不著,老崔覺得自己已經在這裏做了好多年飯。到了年底,夥計們都說,做飯的河南老崔,有些胖了。老崔不好意思地笑了。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二月二,龍抬頭,陽泉府來了一台戲班子,唱的是蒲劇。燒鍋的掌櫃老祝愛聽蒲劇,便留戲班子夜裏睡在燒鍋的酒糟房。晚上無事,老崔也隨掌櫃和夥計們去跑馬場聽戲。但老崔是河南人,對哼哼呀呀的山西蒲劇一句也聽不懂。看著祝掌櫃坐在太師椅裏張著大嘴和胖臉笑,老崔看戲不笑,看著自己的掌櫃笑了。看完戲回來,祝掌櫃天天讓老崔給戲班子燒一大鍋麵片湯,囑咐多加醋和薑絲。戲班子吃飯的時候,老崔用圍裙擦著手,看他們臉上還沒洗去的油彩。戲班子有一個打鼓的老頭叫老胡,疤瘌頭,山東菏澤人,幾天下來,和老崔混熟了,兩人很說得來。老胡過去販過茶葉,十年前折了本,流落到山西,也是走投無路,年輕時在村裏玩過社火,便來戲班子打鼓,與老崔的身世也有些接近。酒糟房四處透風,夜裏睡覺有些冷,老崔便邀打鼓的老胡,和自己一塊睡到做飯的後櫥。這裏有做飯燒火的餘燼,吸氣沒那麽涼。兩人躺在鋪上聊天,能聊到五更雞叫。聊也沒什麽出奇處,就是聊些過去家裏的人,做生意路途上遇到的事。到了五更雞叫,老胡說:
  “兄弟,睡吧?”
  老崔:
  “哥,睡吧。”
  兩人便睡了。
  戲班子在陽泉府唱了小半個月。半個月之後,戲班子要走了,去忻州接著唱。老崔一直把戲班子送到陽泉城外的河邊。老胡背著鼓對老崔說:
  “兄弟,回去吧。”
  又用戲裏的文詞說: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不知怎麽,老崔鼻子一酸,竟哭了:
  “哥,真想跟你去打鼓。”
  老胡:
  “打鼓哪如做飯呀,這饑一頓飽一頓的。”
  老崔:
  “哥,忻州唱完,還去哪裏?”
  老胡:
  “看班主的意思,這一猛子紮下去,怕是要去口外呀。”
  一聽口外,老崔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去年販驢時,路過嚴家莊,嚴家莊的嚴老有托他往口外捎一個口信。在嚴家莊的時候,嚴老有夜裏提酒讓他喝,兩人談得也很投機。老崔便把這口信的事向老胡說了一遍,讓老胡到口外之後,想辦法找到嚴白孩,讓他趕快回嚴家莊。老崔:
  “朋友之托,這都第二年了,不知是不是誤了人家的事。我是走不下去了,你去口外,千萬別忘了。”
  老胡:
  “放心,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老崔:
  “記著,他叫嚴白孩,劁牲口的,晉南口音,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老胡今年四十八歲。屬虎。小時侯頭上長過禿瘡,落下疤瘌頭。老胡一輩子事情做的很雜,當過挑夫,趕過牲口,吹過糖人,賣過茶葉,跑的地方很多,最後落個打鼓。打鼓有十年了,人也快五十了,老胡不想再改行了。戲班的班主叫老包,比老胡大六歲,長著一張瓦刀臉,整天陰沉著,不愛說話,但一說話就像吃了槍藥。戲班子裏的大大小小,全被他說了個遍。但老包很少說老胡,因老胡是個老人了。老人的意思,一是在戲班子呆的時間長,資格老;二是小五十的人,在1929年的中國,已經算是老頭了。老胡打著鼓,整天聽戲,但他並不喜歡戲文,因是山東人,像陽泉做飯的朋友老崔一樣,也不喜歡蒲劇哼哼呀呀的唱腔。他與老崔不同的是,老崔對蒲劇整個不喜歡,老胡打著鼓,不喜唱腔,卻喜歡蒲劇的道白。道白也不是全喜歡,隻喜歡一句,是一臉胡須的老生說的。別人遇到急事,發了脾氣,老生顫巍巍地搖著頭也搖著手走過來說:
  “慢來呀……慢來慢來……”
  戲班子離開陽泉府,到了榆次府;離開榆次府,到了太原府。太原府地界大,停了二十五天。離開太原府,到了五台縣。在五台縣,戲班子碰到另一個唱蒲劇的名旦信春燕。班主老包過去和信春燕見過。信春燕與原來的班主發生了矛盾,便想與老包的戲班子搭班唱戲。過去老包的戲班子沒有名角,就是一個草台班子,現在見信春燕要來,老包的臉上,曆史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信春燕來了之後,戲班子就不是過去的戲班子了,戲班子所有的人,身份好像都長了一截。昨天戲院的座隻能上四成,第二天就開始場場爆滿。過去不會唱的戲,現在也會唱了。但打鼓的老胡,並沒有聽出信春燕唱得有什麽出奇之處,隻是覺得她嗓子比別的女人更尖細。但打板的老李說,就是這尖細,對於蒲劇主貴,就像一根鋼絲,別人挑不上去的唱腔,她給挑了上去;別人能挑上去擦根火柴的工夫,她能挑上去一袋煙工夫。由於有了信春燕,戲班子便往前走不動了,光在五台縣,就唱了一個月。好像在這裏常年唱下去,也不會斷生意。唱了《紅樓》唱《西廂》,唱了《胭脂淚》又唱《貴妃淚》,唱了《梁山伯與祝英台》,也唱了《白蛇傳》……讓老胡不滿的是,過去戲班子也唱武生和老生戲,唱老生戲才有“慢來呀……慢來慢來……”,信春燕一來,全成了坤戲。但老胡不滿頂什麽用呢?架不住聽戲的喜歡。
  春去夏來,戲班子終於離開了五台縣,老胡也在五台縣呆煩了,來到了繁峙縣。在繁峙縣唱《思凡》時,出了一件事。台上嫦娥思過凡,從天上到了人間,中間有一個過場,王母娘娘派兵來抓嫦娥。王母娘娘勢力大,兵且得過一陣呢,同時也讓嫦娥歇歇。這時老胡感到尿憋了,托身邊的老李一邊打板,一邊隨著過場的板胡替他打鼓,自己起身到台後撒尿。繁峙縣窮,沒有戲院,戲台搭在城外的野地裏,四周圍著幕布賣票。老胡掀開幕布來到野外,頭頂的月亮好大。身上都是汗,風一吹,夏天裏,老胡竟打了一個寒顫。抖抖肩膀,信步往前走,來到一叢野棵子前,掏出自己的家夥撒尿。撒完尿,正要往回走,突然聽到另一叢野棵子後邊有響動。老胡冷眼覷去,月光下,露出一團紅紅綠綠的衣服。再定睛看,似是信春燕扮的嫦娥。十年之前,老胡還在賣茶葉,有過老婆;老婆死後,十年沒接觸過女人。現在也是一念之差,身體裏像有一股熱辣在湧動,人竟不由自主湊了上去。湊上去之後,隔著野棵子什麽也沒看見,隻是聽到撒尿的“嘩嘩”聲。倒是信春燕突然提褲子起身,與老胡打了個照麵,把老胡嚇了一跳。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大家都是唱戲的,也就心照不宣,各人走各人的路。信春燕進戲班子兩個月了,和老胡並沒有說過一句話。巧就巧在敲鑼的老杜也趁著過場出來撒尿,看到信春燕與老胡對麵站著,以為發生了什麽,驚叫一聲。信春燕這時臉上就掛不住,兜頭扇了老胡一巴掌,哭著跑回到唱戲的燈光處。
  當晚的《思凡》還是唱完了。但唱完戲之後,戲班子裏所有的人,不管是唱花旦的還是唱老旦的,唱小生的還是唱老生的,打板的還是吹笙的,都知道老胡偷看了信春燕撒尿。半夜吃過麵片湯,大家都到後台睡覺去了,班主老包將老胡叫到了前台。老包倒沒有說什麽,隻是陰沉著臉看老胡。老胡的臉一赤二白的,嘬著嘴向老包解釋:
  “什麽都沒看見。”
  老包不說話。老胡:
  “要不我走得了。”
  老包嘬著牙花子:
  “為了一泡尿,多不值當!”
  後半夜,大家睡熟了,老胡悄悄收拾一下自己的鋪蓋,趁著月亮落下去離開了戲班子。走了一裏路,轉頭往回看,看到戲台子上還掛著一盞孤零零的馬燈,老胡不禁哭了。
  老胡離開戲班子之後,又從繁峙縣回到了五台縣,開始重操舊業,在山上當挑夫。從山下到山上,挑煤,挑柴,也挑菜和米麵。主家讓挑什麽就挑什麽。但小五十的人了,已經不比當年。身邊的年輕人一趟挑兩個時辰,老胡得四個時辰。年輕人挑到山上還嬉笑打鬧,老胡累得一個人坐在山石上喘氣。但一個月下來,也就習慣了。就是不愛說話。跟誰都說不來。也不知該說什麽。
  這天將一擔米挑到山上,碰到一個蹲在路邊看腳病起雞眼的野郎中。一塊岩石上,掛著一塊白布,上邊畫了一隻大腳;地上也攤了一塊白布,上邊扔了許多起下的人的肉丁,都已經幹癟變黑了,亂豆似的。不碰到起雞眼的老胡沒覺得什麽,一遇到起雞眼的突然感到自己的腳疼。脫下鞋一看,兩腳密密麻麻,全是雞眼。全是兩個月挑東西挑的。老胡將扁擔豎到山岩旁,坐到郎中對麵,將兩隻大腳伸了過去。野郎中起一個雞眼,老胡咧一下嘴。最後竟起下三十二個雞眼。一個雞眼十文錢,三十二個雞眼三百二十錢。交錢時老胡才發現,原來起雞眼的是個六指。起雞眼時他低著頭,收錢時仰起臉,臉倒清秀。聽他一說話,老胡樂了,原來也是個山東人。老胡兩個月沒有說話了,這時笑著問:
  “兄弟是山東哪兒人呀?”
  那個起雞眼的也聽出了老胡的口音,也笑了:
  “泰安府。”
  老胡:
  “我是菏澤府。兄弟怎麽到這兒來了?”
  起雞眼的說:
  “山西人愛亂跑,腳上雞眼多。”
  老胡“噗啼”笑了。又問:
  “兄弟接著要到哪兒去呀?”
  起雞眼的:
  “想去口外,那裏的人趕牲靈,想著雞眼更多。”
  這時老胡突然想起一件事,去年隨戲班子到陽泉,燒鍋上做飯的河南老崔,托他往口外捎一個口信。在陽泉的時候,兩人睡到燒鍋後櫥,夜裏有說不完的話。自己走走停停,現在又出了變故,流落到五台縣。便將這口信的事對起雞眼的說了,讓他到了口外,將口信捎給朋友的朋友的兒子嚴白孩。說完又不放心,又說:
  “如果是別人,我就不麻煩了,咱們是老鄉。”
  這時他看出起雞眼的在想,似乎有些不樂意,便掏出一塊大洋,還是在戲班子時分的紅,一直帶在身上,擺到了地上的白布上:
  “知道是頭一回見麵,不該麻煩你。”
  又用戲裏的文詞說:
  “但朋友之托,重於泰山。”
  也是指起雞眼的家是泰安的意思。起雞眼的倒有些不好意思,看著地上的大洋,紅著臉說:
  “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還用老兄破費?”
  但也不將錢還給老胡,看著錢又想。老胡便知道他是一個小心眼的人。但越是這樣的人,老胡越是放心。又叮囑道:
  “他叫嚴白孩,劁牲口的,晉南口音,左眼角有一個大痦子。見到人,趕緊讓他回家。”
  這時起雞眼的抬頭:
  “到底他家出了什麽事,讓他回去?”
  老胡這時倒愣了。拍腦袋想想,幾個月過去,陽泉做飯的老崔給他說的事由,竟想不起來。最後拍了一下巴掌:
  “反正他家有事,讓他回去。”
  又說:
  “別管什麽事,回去要緊。”
  這時突然想起什麽,問:
  “聊了半天,還不知道兄弟的大名,兄弟貴姓呀?”
  起雞眼的:
  “好說,小弟姓羅,就叫我小羅好了。”
  小羅今年三十二歲。雞眼已起了二十一年。他爹就是個起雞眼的。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人出門主要靠走路,起雞眼不怕沒飯吃。何況泰安臨著泰山,大家爬山,起雞眼便在泰安成了一個行業。但泰安起雞眼的太多了,小羅十一歲就跟他爹出門在外。五年前小羅他爹得了哮喘病,出不來門,小羅便開始一個人闖蕩江湖。小羅已經有五個孩子。家裏老老小小,吃飯全靠小羅一個人。小羅他爹年輕的時候,是個急脾氣,心眼又小,屁大一點的事,到了他那裏,就跟火燒著房子一樣。後來的哮喘病就是自己給自己氣出來的。小羅老被他爹的急脾氣壓著,遇事愛慌,一個事得想半天,生怕走錯一步。加上右手上有一根六指,出門起雞眼又靠手,起雞眼不膽怯,見人膽怯。起雞眼時忘了手,起過雞眼愛將一雙手掩到袖筒裏。
  小羅收下老胡一塊大洋,心裏記下給嚴白孩捎口信的事,但他並沒有急著去口外,又在五台縣起了半個月雞眼。離開五台縣,到了渾源縣。離開渾源縣,到了大同府。離開大同府,到了陽高縣。逢縣停一個月,逢府停兩個月。等離開山西境,已是半年之後。與老胡在五台縣見麵時地裏正在收秋,出了山西天上已飄起了雪花。一出山西到了長城外,風顯得特別硬。到了長城外,又在懷安縣盤桓半個月。蹲在大街上起雞眼,清水鼻涕一滴滴落到手上。年關之前,終於到了張家口。到了張家口頭半個月,小羅起著雞眼,把五台縣老胡讓他捎口信的事給忘了。還是年關盤帳,從一堆銀元裏,突然看到一個“袁大頭”的鼻子被磨平了,才想起這塊大洋的來曆,是在山西五台縣起雞眼時,一個叫老胡的山東老鄉給的。當時收下這塊大洋,夜裏拿到店裏看,一方麵看到磨平鼻子的袁大頭有些好笑,另一方麵覺得捎一口信也收錢,心裏有些不忍,還想第二天再見到老胡時還給他。但第二天再到腳夫挑擔的山道上擺攤,再沒有遇到老胡。從上次見到老胡到現在,已經大半年了,也不知那個僅見過一麵的疤瘌頭老鄉怎麽樣了。同時想起老胡拜托他的事,是讓給一個叫嚴白孩的劁牲口的操晉南口音的左眼角有一大痦子的人捎句話,他家裏出了事,讓他趕緊回家。不想起這一塊大洋之托小羅沒什麽,突然想起來心裏倒有些不安。第二天再上街起雞眼,便留神操晉南口音、左眼角有個大痦子、腰裏掛劁牲口家夥的人。接下來一個月,操晉南口音的人碰到過,左眼角有大痦子的人碰到過,腰裏掛劁牲口家夥的人也碰到過,但哪一個都不是嚴白孩。單個特征處處有,三個特征湊到一處就難了。也有意四處打聽,但不是缺東,就是缺西,沒有一個完整類似老胡說的人。不用心去做這事還好,用心去做這事還沒做成,白白收了老胡一塊大洋,小羅就覺得對不起人。這天收攤回到店裏,一個人坐在炕上想心思。店主是個駝背老頭,正好進來送洗腳水,看他呆著個臉,便說:
  “看來今天生意不順。”
  小羅袖著手搖搖頭。
  駝背老頭:
  “要不就是離家時間長了,有些想家。”
  小羅又搖搖頭。
  駝背老頭提著冒熱氣的水壺:
  “那為嘛呢?”
  小羅便將怎麽在五台縣起雞眼,怎麽遇到山東老鄉老胡,怎麽讓他往口外捎口信,怎麽收下人家一塊大洋,怎麽在口外找了一個月還沒有找到人,收了錢,又沒有給朋友辦成事,於是心裏憂愁。駝背老頭聽完倒笑了:
  “茫茫人海,哪裏就一下碰上了?”
  小羅:
  “話是這麽說,但答應過人家呀!”
  駝背老頭:
  “隻要有這個心,一時三刻,不管找著找不著,都算對得起朋友了。”
  小羅覺得駝背老頭說得也有道理,點了點頭,用老頭送的熱水燙了燙腳,倒在炕上便睡著了。接下來兩個月,小羅仍然留心,但仍然沒有找到嚴白孩。這時才知道給人捎個口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上西天取經難,原來捎句平常話也難。同時心也漸漸放慢了。
  轉眼冬去春來,小羅給人起著雞眼,看著口外街上來往不斷的毛驢和駱駝度日。端午節那天,小羅突然有些想家。想著這一趟出來,也一年有餘,家裏老婆孩子不知怎麽樣了,得了哮喘病的爹也不知怎麽樣了。一年之中,十文錢十文錢湊起來,也賺了三十二塊大洋七,老帶在身上也不便,便想明天離開口外,回一趟山東老家。又想著今天是端午節,在山東老家,端午節吃麵不吃粽子;窮年不窮節,到了傍晚,小羅便不想回店裏自己煮飯,欲在外邊飯館給自己過一個節。在街上邊走邊找,飯館不是貴了,就是賤了,一直信步走到西關,看到一家麵館價錢還合適,便走了進去。不進飯館小羅想吃麵,進了飯館才知道還不如回店裏自己煮米。原來今天逢節,出門做生意的人都這麽想,飯館裏擁滿各地口音的人。各地口音的人都坐在桌前叫麵。小羅想拔腿就走,但又想既然來了,回去又後悔,便在一張桌前坐下,報了一碗羊肉麵,大碗,紅湯,耐心等著。等麵的時候又趴在桌上想心思。想著回家之後,跟爹商量商量,再次出門起雞眼,把自己的大兒子帶上。大兒子今年也十一歲了。出來學不學手藝還在其次,關鍵是出門在外,爺倆兒能做個伴。白天一塊起雞眼,夜裏住在店裏能說話。逢年過節,再一塊吃頓飯。不像現在一個人,除了起雞眼跟客人說話,跟自己人一年說不上一句話。想著想著,過了一炷香工夫,小羅的麵上來了。小羅抬起頭,發現桌子對麵又坐上幾個新來的客人。小羅也沒在意,低頭看自己的麵。雖然等了一炷香工夫,但麵做得還地道,紅湯,綠菜,蔥絲,薑絲,上邊擺著五六片肥汪汪的羊肉。錢沒有白花。小羅停下自己的心思,開始埋頭專心吃麵。吃著吃著,忽聽對麵一聲猛喊:
  “我靠,掌櫃的,俺的麵哩?”
  小羅嚇了一跳,仰起頭,看對麵坐著的三個客人中,一個青壯男人在那裏發怒。發怒倒沒什麽,但他忘了同一張桌子上,小羅正在吃麵,喊完,用手猛拍了一下桌子,一下將小羅的一碗麵震得離桌子好高,又落到桌子上。麵碗被震倒沒什麽,問題是那碗麵的熱湯,一下濺了小羅一臉。小羅覺得臉上一陣熱辣。小羅平時性子蔫,現在不由忘了,不顧擦臉上的油汁,指著那拍桌的人:
  “你叫麵我不管,怎麽濺了俺一臉?”
  三個客人中,有一個是老年人,忙對小羅作揖:
  “聽口音是山東人吧?對不住二哥,他脾氣暴,一急起來忘了。”
  小羅聽這話說得有理,又看老年人懂山東禮節,叫“二哥”不叫“大哥”,“大哥”指窩囊廢武大郎,“二哥”指好漢武鬆,便不再理會,擦了擦自己的臉,準備接下來吃麵。沒想到拍桌子的青壯年不買賬,推了那老年人一把:
  “山東人怎麽了?俺們前後腳到,上他的麵,不上俺的麵,俺就要拍!”
  說著又要拍桌子,小羅慌忙往後躲閃,知道自己遇到了愣頭青。想與他理會,看看自己身子單薄,隻好忍氣吞聲,端起麵準備到另外一桌再吃。臨離開之前,又看了那青壯年一眼。青壯年愣著眼也看他:
  “怎麽的,還不服氣?”
  小羅搖搖頭,端麵離去。這時突然想起什麽,又扭身看,原來那人操晉南口音,長臉,左眼角有一大痦子,腰裏掛著一套叮哩當啷的劁牲口家夥。小羅不禁倒喘一口氣,接著將一碗麵“通”地頓在桌子上。碗裏的麵汁,又濺了那青壯年一臉。那青壯年以為他在挑釁,抄起屁股下的條凳就要砸向小羅。小羅當頭一聲斷喝:
  “嚴白孩!”
  那青壯年手中的條凳停在空中,整個人愣在那裏,臉上的麵汁順著臉頰一滴滴往下流。半天愣愣地問:
  “你咋知道俺的名哩?”
  小羅又拍了一下桌子:
  “俺找了你快一年了!”
  接著坐下來,對麵其他兩個客人也加入進來,小羅激動起來有些語無倫次,不知從哪裏說起,隻好從五台縣起雞眼說起,怎麽碰上挑夫老胡,老胡又怎麽在別的地方碰上別的人,一趟下來,總而言之,這麽多人給嚴白孩捎了一個口信,嚴白孩老家家裏出了事,讓他趕緊回家。小羅不說這些還沒什麽,一說這些,嚴白孩從愣頭青一下變成了麵瓜。接著這個麵瓜非常緊張,追著小羅問:
  “家裏出了事,出了什麽事?”
  小羅開始低頭想,想不出來嚴白孩家出了什麽事。不但想不出出了什麽事,也想不出去年在山西五台縣是老胡把事由忘了,還是老胡沒忘,自己在腦袋裏裝了快一年給裝忘了。但他不敢說自己忘了,隻好說:
  “讓我捎信的是老胡,老胡忘了,反正有事。”
  嚴白孩:
  “事大嗎?”
  小羅拍著巴掌:
  “你想啊,如果事情不大,能讓你接到信,就趕緊回去嗎?”
  嚴白孩越聽越緊張:
  “是不是俺爹死了?”
  小羅在那裏想:
  “把不準。”
  接著令小羅沒有想到的是,嚴白孩不顧飯館裏都是吃麵的人,突然張著大嘴哭了:
  “爹呀——”
  又哭:
  “當初你不讓我到口外,我沒聽你的話,現在你死了!”
  又推身邊那老頭一把:
  “都怪你,是你把我拐出來的,你賠俺爹!”
  又抄起那條凳要砸那老頭。那老頭趕緊往桌子底下躲。
  緊趕慢趕,用了二十天工夫,嚴白孩從口外趕回到嚴家莊。一般由口外到嚴家莊得兩個月,嚴白孩把三天並成一天,兩步並成一步,日夜兼程,隻用了二十天。腳上走的都是大泡。不回到嚴家莊嚴白孩還心急如焚,等回到嚴家莊嚴白孩癱倒在地上。還不是因為他路上走得急,而是他以為爹已經死了,哭著進了家門,發現他爹正站在院子裏,看一個青年用斧頭和刨子打小板凳呢。可乍一見,他不認識爹了,爹也不認識他了。爹的頭發已經花白;嚴白孩也從一個孩子,長成了一個青壯年,路上走得急,忘記了刮臉,已經滿臉絡腮胡子。地上打板凳的是他的三弟嚴青孩。原來嚴青孩又跟宋家莊的木匠老宋學徒。家裏的房子也變樣了。見嚴白孩心焦,他爹嚴老有忙幫他卸下鋪蓋卷,向他解釋,給他往口外捎口信讓他回來,不為別的,就是覺得他長大成人了,該成親了;兩年多前,和嚴老有一塊給東家老萬家當佃戶的老馬死了,他給老馬買了一副棺材,老馬老婆便要把姑娘送到嚴家;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嚴白孩講了一遍。嚴白孩一開始心焦,後來聽說讓他娶親,心裏也不由一動,覺得自己果然大了,身體內有股熱辣在湧動,便問:
  “老馬他姑娘呢?”
  家裏人聽說嚴白孩回來了,這時都聚攏來,看嚴白孩。嚴老有指了指人群中一個圓臉媳婦。這個圓臉媳婦懷裏抱著一個孩子,胸前又扛著大肚子。原來家裏等等不見嚴白孩回來,等等又不見嚴白孩回來,嚴老有便讓老馬家姑娘和嚴白孩的兄弟嚴黑孩成親了。嚴老有似對不住嚴白孩地說:
  “你想想,都兩年多了。”
  又說:
  “你出門都四五年了。”
  嚴白孩見木已成舟,便說:
  “我在家住三天,還折頭返回口外。”
  嚴老有止住他:
  “等等,還有辦法。”
  接著將辦法說了出來。原來嚴白孩的三弟嚴青孩也長到了十七歲,嚴老有正托人給他提親。姑娘是朱家莊給財主老溫家推磨的老朱的女兒。說起來老朱的女兒也不是姑娘了,雖然十六,但是個寡婦。說起來也不是寡婦,她去年嫁給了楊家莊做醋的老楊的兒子。那時中國人結婚早,老楊的兒子比她還小,隻有十四歲,說起來還是兩個孩子。但老楊的兒子嫌老朱的女兒腳大。1930年的中國,還興女人腳小。夜裏,老楊的兒子老用玻璃(那時玻璃剛剛傳到晉南)碴子劃她的腳,她的腳被劃成一道道血口子,往下流血。回娘家走親的時候,娘看女兒走路有些瘸,嫁的時候不瘸,怎麽回來就瘸了?盤問半天,女兒才哭著說出了真情。老朱是個窩囊廢,除了會給財主推磨,不會別的,但老朱的弟弟是個烈性子,秋天愛到棉花地打兔子,現在看到侄女受苦,便聚集十幾個人,扛著獵槍,到楊家莊把老楊家十幾個醋缸砸了;然後要了一紙休書,與楊家斷了親,姑娘便寡居在家。嚴老有和推磨的老朱也是好朋友。一次趕集碰上,老朱說起姑娘的事,對嚴老有說:
  “俺妮除了腳大,性兒溫順著呢。”
  嚴老有便知老朱有意。回來與老婆商量,老婆卻有些猶豫:
  “那妮兒我前年趕集時見過,見人不會說話,一頭黃毛,不知道是不是傻。”
  又說:
  “再說她腳恁大,又不是白薯,無法用刀再削回去。”
  又說:
  “再說又是寡婦,像尿罐一樣,別人都用過了。”
  嚴老有照老婆臉上啐了一口:
  “不愛說話怎麽了?話能頂個球用!我話說了一輩子,不還是給人扛活?”
  又說:
  “腳大怎麽了?腳大能幹活。你倒腳小,連個尿盆都端不起。”
  又說:
  “寡婦怎麽了?寡婦經過事,說話知道深淺,不像你,一張嘴就是個二百五。”
  嚴老有遂拍了板,托媒人去老朱家提親,欲將老朱寡居的女兒說給三兒子嚴青孩。現在見嚴白孩回來,便臨時改主意,想讓嚴白孩夾個塞,把嚴青孩往後放一放。嚴白孩聽說是個寡婦,心中不悅。嚴青孩聽說本來是自己的媳婦,現在要改嫁嚴白孩,夜裏扒著門框哭了。嚴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腳:
  “王八蛋,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
  1930年陰曆七月初六,嚴白孩與朱家莊老朱的女兒成親。
  出嫁的時候,老朱賣了自己的羊皮襖,給女兒打了一個金鎦子。當時叫鎦子,現在叫戒指。
  姑娘嫁給嚴白孩的第二年,她爹夜裏推磨衝了風,得了傷寒,死了。
  三十年後,這姑娘成了嚴守一他奶。又四十六年後,嚴守一他奶去世,嚴守一跟她再說不上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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