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現在要播放的是09號選手LILO的模特訓練集錦。各位評委、各位觀眾,請看VCR——”
燈光倏然變暗,聚光燈從舞台右側的主持人處緩緩移向中央,又黯淡下來。席上眾人也都停下低語,表情卻很是豐富,都微揚著唇角,看上去很期待。
看得出是在某個公園,攝像機把鏡頭拉低,對準了地上密密麻麻的鵝卵石小徑。女孩穿著銀色禮服長裙,正在換上一雙足有十多厘米高的細跟緞鞋。她在一眾模特中並不算高,一米六八左右的個頭,身段和一道比賽的同伴們一樣,千篇一律的纖細,仿佛被風刮上一陣就會倒地。
她撩了撩裙角,踩著鞋子站起來,小小的臉上似乎有些緊張,鏡頭外有人喊了一聲:“可以開始了。”
這分明是為難這些年輕模特的一個關卡。有意選擇的路麵,不合腳的高跟鞋,在這裏摔倒,無關職業素質,隻是看誰堅持得久一些罷了。前邊的選手,有的從這裏摔倒後大哭,有的因為抵觸而拒絕繼續拍攝。
三步,僅僅是走了三步之後,LILO也摔倒在地上,長裙下露出纖細的腳踝,以一種奇異的角度扭曲著。現場一片歎息,所有人瞪大眼睛,想要看這位長相甜美、人氣也不錯的女孩會是什麽反應。
鏡頭迅速拉近,LILO看起來和同伴們沒什麽區別,漂亮立體的五官上滑過一絲不知所措。可旋即,她迅速站了起來,微揚了頭,唇畔的笑意刻意的加深,繼續從容的往前走。
此刻她的腳步已經不能像先前那樣優雅,許是有些趔趄,又或許有些不穩,可她的肩膀始終端得很平穩,臉上淡淡勾著一絲微笑,已經全然忘了之前摔倒的痛楚。
直到走完全程,她再也沒有摔下。
現場鴉雀無聲。唯一小小的動靜來自貴賓席的一個年輕男子,他嘴角噙著笑意看完這一幕,微微側身,對身邊的人說了句話。那人很快弓著身體離開了會場。
這是I&N新聞傳媒集團旗下少女時尚雜誌《遊》所舉辦的模特選秀比賽,獲勝者除了能得到豐厚的獎金和環球旅行的機會,更能成為《遊》雜誌專屬模特。無論如何,對於年輕青澀、初出茅廬的少女們來說,這樣的機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沈夜在後台穿梭往來,隻覺得腳下那雙軟羊皮平底淺口鞋又被磨平了一層。這樣一場大賽,少不了各種各樣的服裝讚助,她作為《遊》雜誌的編輯,為了選手們的換裝,實在是勞心勞力,一刻不曾停歇。
好在這是決賽了。這一刻所有的選手都去了前台,她渾身發軟的坐在了化妝間,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間覺得這個世界萬籟俱靜。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結果吧?
化妝鏡的燈光調在日常室外的一檔,此刻臉上泛出來的,並不是健康的紅潤色。眼妝早就化了,黑糊糊的洇成一團;粉也脫了,她甚至來不及補一補。麵色顯得有些蠟黃,慘不忍睹,還不如素顏。
她將注意力從鏡子上移開,慢慢的集中在屋外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音上。似乎已經把幾個小獎頒完了,接下去是冠亞軍了麽?以時尚雜誌編輯的經驗來說,她看好12號林嫣,長得夠漂亮,關鍵是能壓得下場,這是同齡模特中少有的氣場。況且,林嫣道目前為止還沒有得過小獎,也就是說最後奪冠的可能性很大。
“冠軍是——”頒獎人有意的拖長聲音,“09號,LILO。”
沈夜愣了愣,最後奪冠的是LILO?
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條件反射,腦海中浮現出LILO的臉。
眼睛很大,尤其是戴上美瞳後,跟黑色葡萄似的,眨一眨,仿佛能掐出水來;長發,大卷,愛拿一朵橙紅非洲菊別再鬢邊,倒真是甜美得發嗲。
“做少女雜誌嘛,選的專屬模特總要可愛一些的。”沈夜邊收拾東西,邊和同事王黎說著話。
“也是,不過我昨天還問過主編來著,她告訴我評委們都覺得林嫣不錯。”王黎有些困惑的說,又抬腕看看時間,“哎呦,這麽晚了。我男朋友電視台外邊等我呢。”
“那你先走吧。”沈夜毫不在意的揮揮手裏的媒體名單,“剩下的我來搞定。”
“那怎麽行。我和你一起做完,然後讓我男朋友送你回去。”王黎堅持。
“真不用。你回去吧。我打車回去。讓人等著不好。”
已經九月底了,接近淩晨的時候,整個城市清洌逼人。白天擁塞的交通積攢下的塵霧散開了,露出明淨的星空。有幾顆亮得如鑽石一般,隻要微微一仰頭就能望到。可是標準的城市人早就沒心情去欣賞這樣如詩的存在了,沈夜幹完手頭的工作,就這麽帶著還處在漿糊狀的腦子出了大樓。
今年的天氣涼得早,她還穿著T恤和牛仔褲,一出門就有些瑟縮,被風一吹,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個時候還不好打車,沈夜在路邊站了足足半個小時,靠著公交車牌,幾乎就要睡著。忽然遠處閃過兩道光柱,晃著直刺她的眼睛。她以為是出租車,立刻有些振奮著站起來,揮了揮手。
不是。
唉。歎了口氣,沈夜懨懨的退開半步。
那車的速度不快,開過她麵前的時候,她看得見後座半開了窗。暗色之中,一朵如火焰般的波斯菊倏然綻開。
至於鮮花麗人後邊的那個人影,眉眼熠熠生輝,側臉更是棱角鋒銳。即便是在黑暗中,即便他穿著黑色的西服,可是存在感如此之強,她立刻記起了一個人。
沈夜恍然大悟,此刻哪怕LILO突然成了國際名模,頭次走秀就能壓軸巴黎時裝周的高級定製秀,她都不會驚訝了。
原來小姑娘背後有個羅嘉頎。
I&N集團大中華區負責人。
1
八點。
鬧鍾準時響起來,沈夜無視,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再過一會兒,客廳裏的鬧鍾又響起來。她終於嘟囔了幾聲,半閉著眼睛,趿著拖鞋,跌跌撞撞的摸索著出門去關掉那個萬惡的聲響。
等到大腿狠狠的在桌角磕了幾下,她終於清醒過來。
叼著牙刷,含了一嘴的薄荷泡泡,她對著鏡子睜大了眼睛:眼圈周圍一層淺灰色——是昨晚卸妝沒卸幹淨麽?
唉,以後可以不化妝上班麽?沈夜有些頹敗的想。卸妝對於自己這樣的懶人來說,真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啊。偶爾翻翻自家雜誌,上邊的美容欄目上千叮嚀萬囑咐,卸妝時間要等同於化妝時間,年輕人不能仗著自己底子好就忽視卸妝……BLABLABLA……條條框框,仿佛都是寫給自己的金玉良言。
要是每天能睡到自然醒,她倒是不在意花一兩個小時在化妝卸妝上的。
可是對於一個每天疲於奔命的上班族來說,她真的做不到。
等到洗漱完畢了,坐在凳子上開始戴隱形眼睛。沈夜的指尖還粘著涼涼的鏡片,忽然覺得忘了什麽事。昨晚回到家已經一點多了,很習慣的開了鬧鍾,用最快的速度搞定一切,倒頭就睡了,可是——今天不是休息日嗎?!
沈夜重新把透明鏡片放回藥水裏,轉身拿起一副黑框眼鏡戴上。
站起來看了看外邊的天氣,其實真的不錯。秋高氣爽。
物業把小區那片草坪和荷池都打理得很好,已經有金色開始泛出來,融融的讓人心底泛出暖意來。
把陽台的窗打開,不算濃麗,卻極溫暖的陽光灑落進來,落在深藍碎花的榻榻米上,讓厚厚的靠墊顯得越發綿實柔軟。沈夜捧著馬克杯,裏邊是熱好的紅棗牛奶,此刻氤氳出淡淡的熱氣,熏在下頜上,微癢適意。她咬了口麵包,隨手翻著剛買的幾本書,忽然覺得因為這樣一餐早飯,早起也不是那麽可惡了。
猶太教說,不要走得太快,乃至於讓你的靈魂跟不上。
這是至理名言。
一眨眼到了晚上,沈夜打開電腦,開始查看郵箱。
這是她給自己訂下的規矩。平時工作已經一天十六個小時麵對電腦,她不允許自己在休息日時還被電子信息所淹沒。看書也好,逛街也好,甚至隻是睡覺,但是堅決不開電腦。
隻是今晚要查看工作上的備忘,她點開郵箱,一條條的抄錄下來。
明天下午要去小鎮明川,拍攝初冬的雜誌平麵照。
時間:三天。
搭檔模特:LILO。
呦,這麽快就開始工作了。
沈夜關了電腦,若有所思的想,這個小姑娘,看起來蠻嗲的,可千萬別恃寵而驕啊,不然自己團隊可就有得苦吃了。
周一早上起床,洗漱完畢,拿出前一晚上準備好的衣服穿上,又在鏡子前照了照。無袖連衣裙,套上修身米色風衣,手上沾了些水,隨意的撥了撥劉海和及肩的直發,踏了平底鞋就出門了。
她身高一米六五,放在人群中不算高,也不矮。隻是工作特殊,接觸的一眾模特個子蹭蹭的往一米七以上躥。那是自己怎麽也無法企及的高度了,所以索性放棄高標準,還是踏踏實實的走路比較實惠。
雜誌社編輯部是在S市中心商業區的英豪大廈,這幢大樓本身就是I&N名下的房產。《遊》和其他一些所屬I&N的雜誌、出版機構一道,分布在大廈的19至21層。
電梯一層層的跳到20樓,打卡進門,早上的例會照例是講了些服裝選輯的事,接著一個上午忙著和同事確認外出拍片的服裝搭配,又一一檢查有沒有疏漏,轉眼就到了午飯時間。
英豪大廈的負一層是餐廳,公司員工都會這裏吃工作餐。
沈夜端了餐盤,和王黎找了個角落坐下,放鬆的喝了口大麥茶,揉揉眉頭說:“又是小黃魚。”
“小黃魚多好啊,我最喜歡吃魚了,營養好,又不會發胖。”王黎笑嘻嘻的說,“你下午要出外景了吧?是和LILO一起?”
“是啊。”沈夜咬著筷子,“忽然換了搭檔,真不習慣。”
“她風格挺甜美的,你們的服裝都換好了?”
“換了一些,來不及全部換了。”
“哦,這麽快就開始出片了,公司還真捧她。”王黎若有所思。
沈夜埋頭吃飯,米飯一粒粒,硬硬的,她數著吃,注意力放在了忍耐上。她要不要把那晚的事說出來呢?對於一個年輕女孩子來說,這樣的八卦,實在是勁爆,不和同伴分享,實在說不過去。
一頓飯吃完,她們坐著吃水果。橘子是隨著工作餐一道發的,又小又幹,看上去不大水靈。
王黎拿紙巾擦了擦手指,淡粉的指甲在溫和燈光下泛著柔和光澤。她抬頭看了看沈夜,忽然壓低了聲音:“喂,說個八卦給你聽。”
“嗯,什麽?”
“別傳出去啊。”
沈夜心裏笑笑,“別傳出去”可以理解成“可以傳出去,但是不要出賣我”。
“知道了,說吧。”
“本來冠軍是林嫣。最後名單換了。”王黎拿捏了電視裏的腔調,“LILO上頭有人。”
橘瓣兒能把牙齒酸倒,沈夜齜牙咧嘴了一會兒,問:“誰?誰這麽牛?”
“喏。”王黎指指餐廳裏的雜誌架,上頭是一本人物周刊,封麵上的年輕人很眼熟,“那位。”
“羅嘉頎啊。”沈夜想了半天,冒出一句,“我覺得,能被他潛規則了,還出來當什麽模特啊。”
“嗬,你說得簡單。不參加這比賽,她能認識羅嘉頎?”王黎把橘子皮一扔,站起來,“真難吃。”
2
下午兩點,沈夜拿了自己的包,和同事一道鑽進商務車裏。過了一會兒,才覺得有些不對:“噯?LILO不和我們一起去啊?”
同事靠在椅背上說:“她和我們在明川會合。”
S市到明川,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一路上塞著耳機,一晃就到了。
明川是有名的小鎮,小橋流水,江南古韻,是附近城市居民短途遊的首選。
今天不是雙休日,也不是節假日,小鎮有些冷清。訂的賓館很有特色,房間裝飾得古色古香,一推開窗,隔著簷廊,可以看見綠絲帶一般的小河,吱吱呀呀的聲響中有船劃過。
“我一個人住一間?”沈夜拿了房卡問。
“嗯。LILO不住這裏。”負責雜務的同事說,“晚上開會,她會過來的。”
這麽特殊待遇啊?沈夜有些好奇:“她住哪兒?”
同事報了個酒店名字。
沈夜好像聽說過前一陣的新聞,熱炒明川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開張,忍不住吐了吐舌頭:“排場真大。”
“人氣新人麽。”同事諒解的說。
晚上六點半,LILO倒真沒遲到,準時的過來了。
幾個人都在沈夜的房間裏,地上全是衣物搭配的照片,一見LILO過來,都站起來和她打招呼。
其實模特大賽的時候沈夜見過LILO幾次,都是為了服裝的事,匆匆忙忙的說上幾句話,也沒仔細觀察過她。現在離得這麽近,她不由感慨,這小姑娘真是瘦。
自己算瘦的吧,和她一比,頓時顯得壯實了。
她圍了條灰色圍巾進來,半張小臉幾乎埋在裏邊,厚實的劉海又擋去額頭,隻剩一雙極大極黑的眸子,晶晶發亮。
一一打過了招呼,她便坐在沈夜旁邊,認真的看著編輯給出的服裝搭配。
沈夜講解了幾套,側眼看看她。LILO低著頭,隻叫她看見卷得像是蝴蝶觸須般的睫毛和尖俏可愛的下巴,一聲不吭。
“有什麽想法嗎?”沈夜忍不住問,“覺得不合適的,可以提出來,我們再改改。”
“嗯,我覺得很好啊。”LILO抬頭看著沈夜,“我高中就開始看《遊》了,很喜歡編輯姐姐的搭配。”
ORZ……
沈夜腦海中滑過這個詞兒。
“編輯姐姐?”她苦笑著揉了揉額角,幾乎忘了自己是看過LILO的簡曆的,其實這小姑娘不過大二啊,粉粉嫩嫩的年紀。現在看來,也挺好說話。倒是自己,把她想得有些過份了。
她收起了心思,耐心,笑眯眯的:“沒關係。以後時間久了,你會有自己的風格。現在就都嚐試下吧。年輕人,多嚐試總沒壞處的。”
十點鍾的時候,送走了所有人,沈夜收拾完照片,對著鏡子耐心的卸妝。忽然忍不住笑起來,噯,剛才都說了什麽呀?
“年輕人,多嚐試總沒壞處的……”
自己多大了?擺出這樣一幅神氣來。
沈夜仔細的檢查自己的眼角,還好並沒有細微的紋路。再仰起頭,看看自己的脖子,亦是光滑平整,沒有頸紋。
鏡子裏的女孩子一張素顏,膚色白皙,眼珠黑白分明,唇色很淡。除此之外,微帶憔悴。
不過王黎誇過自己,說是看起來化不化妝沒什麽區別。這樣想起來,這句誇獎的含金量真是很足啊。
沈夜抿了抿唇角,關燈,爬上床,睡覺。
第二天很早就起來了,沈夜把一切收拾妥當,又打開了窗戶透氣。
清晨的小鎮,人影稀疏,也就不足以衝淡還彌散著的淺淺一層白霧,遠處有人家開始生煤爐,青色的煙先是混混沌沌的一團,繼而筆直衝上藍天。
沈夜把頭發綁起來,T恤外套了一件正紅格子襯衣,眯著眼睛看著眼前一幕,忽然聽見河邊有人對自己喊:“嗨!沈夜!”
她忙轉了頭去看,是攝影師Kain,此刻舉了他的寶貝相機,正對著自己調焦。
她笑著回應:“嗨!”
Kain抓拍成功,低頭查看照片,便不再理會她。
沈夜知道這個同事隨時隨地會抓拍人,模特、同事來者不拒,出了名的能把人拍美。什麽時候自己缺照片了,找他去要,保準能選出一大堆美得不像話的。
她低頭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拿了東西就下樓。
一衣多穿是《遊》雜誌的王牌欄目。向來是首席人氣模特才能擔任。比如《遊》的現任專欄模特,也是熬了一年半年,才入主這欄目。顯然,LILO一出場,便接過了這樣的重頭戲。
早上加下午的時間,十件挑選好的衣物,先後組合搭配了四次,一一拍完。
進度有些慢,不過LILO是新手,有些Pose和表情擺不到位,也是情有可原的。LILO很懂事,有些動作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認為“有些僵硬”的時候,她會很乖巧的跑到工作人員身邊道歉,惹得大家都笑,紛紛安慰她:“沒關係,慢慢來。”
傍晚的時候,借著小河邊落日餘暉,映襯出半邊霞光的小鎮。
他們準備今天最後一組造型。發型師替LILO把卷發紮高,把之前衛衣換下,換上機車夾克。小姑娘立刻脫了甜美,線條冷俊起來。
沈夜也圍著她,替她整理首飾,一邊講著要點:“穿這套衣服,臉上可別笑了,要酷一點。”
準備妥當,Kein從鏡頭後邊探出頭來,比了個手勢:“好了麽?”
沈夜退在最旁邊,手裏拿著資料,緊緊盯著LILO。
所幸這一次她表現得很不錯。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尤其是漂亮的,甜美和裝酷,應該是最拿手的表情了。
她背後靠著一棵鎮上的古樹,有些疲憊的蹲下來,雖然累,但還是值得的。
拍攝現場的後邊是明川小鎮的古戲台,有一大片空地。此刻悄無聲息的開進了一輛黑色房車。車子剛停穩,司機就回頭說:“停在這兒嗎?”
後座的男人不語,隻微微頷首。年輕男人的清亮目光看得見前邊的拍攝情況。他環視了一圈。即便人群的圍簇,也沒有讓那個穿著黑色夾克的高挑少女被湮沒。可他並不望向LILO。他輕輕勾了勾唇,看見槐樹下蹲著一個女孩兒,穿著鮮亮的紅色襯衣,背脊纖瘦。
3
拍攝進行到第三天下午的時候,LILO已經十分熟練了。沈夜有時瞧著她漂亮的側臉,心想這個姑娘是真的有些天賦的。而拍攝現場,LILO也和沈夜最親熱。或許是因為沈夜待人親切,又有耐心,也可能就她倆年紀相近。
之前每次拍片結束,都會有輛車來把她接走,不明真相的同事們就紛紛猜測:“這小姑娘家裏條件肯定很不一般吧?”
果然,第三天收尾的時候,那輛車已經靜靜的等在了外邊。LILO離開之前,沈夜拉住她,微笑著說:“LILO,以後我們就是一個團隊了。要合作很久的。”
LILO眨眨大眼睛:“是啊。”
“我們的規矩是,新加入團隊的要負責一次聚餐哦。”她盡量語氣輕鬆的提醒,“回到S市可別忘了。”
LILO一愣之後,露出感激的表情,笑著說:“謝謝你,不會忘的。”
《遊》的外出拍攝任務有一點非常人性化,不論去什麽地方,隻要拍攝結束,都會留出半天時間,讓工作人員和模特到處逛逛。
沈夜回旅店洗了澡,又吹幹頭發,這才去一樓要了份小鎮地圖,慢悠悠的出去逛。
馬上就要十一長假了。舉國同慶的日子,她看見小鎮上沿著湖邊已經掛起了紅色燈籠。瀅碧的河水兩側,紅色連綿不絕,既好看,又喜慶。
往西北角走,沈夜查看了地圖,聽說那裏有家麵館很有名。
還沒吃晚飯呢。
這讓她的腳步有些急快起來。
經過水道上一座小小廊橋的時候,和站著的一個年輕男人擦肩而過。
她走路向來目不斜視,可這一次,許是心裏覺得一樣,又或許那男人實在太奪目、以至於無法讓人忽視他的存在,她神差鬼使的回了頭。
目光恰恰對上的時候,空氣中最小的分子裏,也彌散出一種淡淡的氣味。
叫做,尷尬。
是羅嘉頎。
白衣黑褲,襯得他整個人看起來賞心悅目。他微勾著唇角回望自己,那表情,仿佛沒有把自己當做隨意的路人。
沈夜緊張的想,要不要打招呼呢?
打吧,這可不是在公司啊。
不打吧,萬一以後在年會什麽的公事場合再遇上……
片刻之後,她回複鎮定,打定了主意:不打。
她自然是認得他;可他未必認得自己。再說自己一個小員工,見得到他的機會屈指可數。這麽匆匆一麵,誰還記得誰?
她正要扭頭離開的時候,羅嘉頎卻忽然開口了,聲音似乎微揚起笑意:“你是?”
沈夜腳步一滯,下意識的望向自己細紋襯衣的衣角,那裏別著一枚《遊》雜誌創刊三年的紀念徽章。
這麽快身份暴露了?她有些頭疼的想,隻能轉過頭,微笑,又假裝帶著幾分遲疑:“你……不會是羅先生吧?羅嘉頎羅先生麽?”
他微抿唇角,輕輕頷首的時候,臉部線條疏俊。
“我在《遊》工作,去年公司年會見過您。”她恭恭敬敬的說,心裏想著其實那次年會我見了您老人家側臉,神光一現,您就走了。
“這樣啊。真巧。”他手上挽著風衣,自然的和她並肩往前走,“小姐怎麽稱呼?”
“沈夜。”沈夜有些悲哀的想,是要和這個人一起逛小鎮麽?
她自然是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的,可這貴公子不陪著佳人,一個人在這裏瞎逛什麽?
走了幾步,羅嘉頎忽然開口說:“沈小姐,其實我記得你。”
“什麽?”沈夜向來理智,見慣了美女,自認為還沒有驚豔旁人的資本。
他望著路邊民居,燈火初上的時間,橘色燈光,融融暖意,悠悠的說:“孔雀舞。”
孔雀舞?
沈夜渾身一顫,如果現在有個地洞……她不介意鑽進去的。
那是去年的年會,她們部門四朵金花表演孔雀舞。結果文字編輯Nicole臨時有事,她被抓了上去。可憐她隻排了兩遍,匆匆上場,跳得慘不忍睹。
Kain替她們抓拍的照片裏,後來無論美編怎麽PS,她動作之僵硬怪異,無論如何不像孔雀,隻像公雞。
沈夜窘迫的想哭,目光又掠過了街道旁邊那家“什麽麵館”,不就是自己要找那家嗎?當下更是心情不佳起來:她想吃麵好不好?!
“沈小姐吃了晚飯沒有?”羅嘉頎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看著麵館。
她連忙說:“還沒有。”
“願意試試這家店麽?”他淺淺含了笑意問她。
“哦,好的。”
店麵小得不像話。生意又太好,老板娘隨便拿抹布抹一抹桌子,就招呼客人坐下。
他們坐了最裏邊的一桌。沈夜看著他雪白挺括的袖口和那枚銀色袖扣,忽然有些好笑的想,如果碰到桌上,會不會蹭下一大塊油斑?!
老板拿了一張破破爛爛的菜單,放在桌子中間。
他們不得不靠得近一些,才能看得清楚。
羅嘉頎看了一會兒,有些困惑的問:“素雞麵?是雞肉嗎?”
沈夜心中發笑,可是麵無表情的說:“不是的。是一種豆製品。”
他興致勃勃:“那我就要這個。”
“六塊錢。”
呃……他的錢包裏會不會一排金卡白金卡?或者他幹脆從來都不帶錢的?
她有些好奇的想,要不自己請他吃頓麵?
胡思亂想的時候,羅嘉頎已經把錢包握在手裏,對老板點點頭說:“我朋友還沒點完。”
沈夜眉眼彎彎的笑起來,捋起了袖口,不客氣的點了店裏最貴的爆鱔蝦仁麵,二十五塊錢。一共是三十一。
不過叫她失望的是,有錢人也這麽付錢,一張五十塊,又找回了十九塊。
素雞麵先端上來。
她瞧了一眼,麵條細而韌,撒著一把蔥花。素雞上淋著肉醬汁,湯水上不知澆了什麽香油,那味道一陣陣的往自己鼻子裏鑽,叫人十指大動。
沈夜看著羅嘉頎拿起了筷子,忽然咽了口口水,喊停他:“羅先生,等等。”
“嗯?”
她迅速的低頭在包裏找卡片機:“可以讓我先拍張照麽?”
“哦,好。”羅嘉頎雖然有些困惑,可依然彬彬有禮的停下動作,“請吧。”
她站起來,調了微距和閃光,身子輕輕俯下,拍了一張。
羅嘉頎看著她專注的神色,兩隻手持著相機,纖細潔白的左手小指微微翹起來,這便是“蘭花指”?他的目光深處滑過笑意,忽然看見她的及肩直發落下來,直直垂向麵碗。
心底有一股難以克製的衝動,他想也不想,伸手就替她去撥開頭發。
沈夜被他這個動作嚇了一跳,連忙站直了,尷尬的說:“羅先生……”
他收起手,平靜的說:“剛才有頭發落進湯水裏了。”
“哦,這樣啊。”沈夜尷尬的看看那碗素雞麵,又看看老板剛端上來的鱔絲麵,“那……你吃我的吧。真不好意思。”
小店裏半明半暗的燈光打在了羅嘉頎英俊的側臉上,他的表情明顯滯了滯,然後伸手拿回了素雞麵,若無其事:“吃吧。”
4
吃了一半的時候,沈夜接了個電話,是Kain打來的,一開口就咋呼:“小夜,你跑哪兒去了?我們在吃燒烤呢。一塊過來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半碗麵,又看看羅嘉頎,有些為難的說:“啊?你們在哪兒?”
Kain報了地址:“你逛完了就過來吧。”
“哦,我盡量吧。”沈夜掛了電話,繼續埋頭吃麵。
爆鱔絲做得實在香甜,蝦仁也是新鮮手剝的,份量很足。沈夜吃得心滿意足,一抬頭才發現羅嘉頎早就放下筷子,似乎饒有興趣的看著自己。
她想從包裏拿出紙巾遞給他,可是找了半天,忽然發現紙巾在下午拍攝的時候用完了。
麵館的桌上擱著紙卷,不過看上去又硬又糙,顏色微黃,沈夜猶豫了一下。
羅嘉頎靜靜遞了塊手帕給她。棕色穩重的格子,帶了淡淡古龍水的味道。
她下意識的接過來:“呃……”
他沒說什麽,自己取了一截桌上的紙巾,輕輕揩了揩,動作優雅,仿佛在高級餐廳裏用餐。
叫她怎麽好用老板隨身帶著的手帕?!而且是擦油光滑膩的嘴?
沈夜擦也不是,還給他也不是,舉著手帕發呆。
“擦吧。”他看她一眼,輕聲說,目光中星芒無聲閃爍,“是新的。”
她亦隻能接過來,弄髒他這條大概比自己一身外衣都貴的手帕。
走出店外的時候,一輛人力三輪車從不遠處騎過來,沈夜抬頭望向羅嘉頎:“羅先生,我同事還在等我。”
他輕輕點頭:“好的,去吧。”
三輪車停在自己麵前,沈夜又說:“謝謝你請我吃麵。”她本還想說“謝謝你的手帕”,可又覺得這樣太刻意了,於是便沒說。
他笑起來:“不客氣。”
“再見。”
“再見。”
三輪車棱棱的聲響已經遠去,河水無聲,靜靜淌過,宛如此刻思緒蔓延。
羅嘉頎獨自站在河邊,忽然想起剛才燈籠發出的紅色光落在她臉頰上時,有一種瑩玉色的光芒從她眸子裏婉轉流出來,柔和清雅。
沈夜,這樣便算正式的認識你了麽……他忽然微笑起來,還真曲折呢。
第二天一早回S市,直接上班。
美編已經開始修圖了。
主編楊寧看著電腦上一幀幀照片,滿意的說:“拍得很不錯。”
年輕就是好,照片放大了看,模特的眼角特意勾起的濃黑眼線都看得清清楚楚。可真是肌膚如玉,光澤無暇,找不出半點可以挑剔的地方。
楊寧又抬頭看了看沈夜:“怎麽樣?在外邊拍得順利麽?”
“挺好的。LILO挺好一新人。”沈夜誇她,“這周末慣例啊,聚餐來著。”
楊寧笑笑:“算我一份。”
“好啊。”
“LILO啊。”楊寧點了下一張,意味深長,“新人?我看很快就不是了。”
現在九月底,照例在準備的是十一月的初冬刊。雖然對於雜誌社的編輯來說,每一期都很重要。可是十一月這一期,卻是《遊》三周年特別企劃。
重點月份,重點欄目,推出主打新模特,意義自然非同一般。
十一月的雜誌加量不加價,還要出紀念增刊,需要四處聯係廣告、優惠券。外加一次紀念酒會,會有紅地毯走秀。整個雜誌社也快忙翻了。
午休的時候,沈夜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站起來問實習生:“上一期的讀者調查問卷呢?”
實習生從電腦前抬起頭:“還在輸入呢。”
“哦,輸完了給我一份統計數據。”沈夜看了看時間,“你吃飯了沒有?”
“還沒呢……做完這些再去吃……”實習生有些局促的說。
“先去吃飯。”沈夜不由分說,“工作是永遠也做不完的。年紀輕輕,不要把胃餓壞了。”
看著年輕人匆忙出去了,沈夜走過去,慢慢的瀏覽那疊極厚的讀者反饋表。
最愛的彩妝品牌……最愛的服裝品牌……最近閱讀的書籍……
小女生們稚嫩的筆跡,寫得工工整整。她一張張的翻開,莫名其妙的覺得心底溫暖起來。
同事聚餐訂在周六。地點還是英豪附近一家自助餐廳。一共七八個人,除開不能來的,能到的都到齊了。
其實同事間暗地都說起過,這小姑娘還知道挑選大家都喜歡來的餐廳,是真的挺體貼的。沈夜在旁邊抿著嘴笑,說:“是啊,挺有心的。”
LILO化了淡妝,短短的鉚釘連衣裙外套了一件毛茸茸的背心,活潑可愛。大家一見麵,紛紛打招呼,往餐廳裏走,一邊商量著吃完再去哪裏唱歌。
雖說都是時尚雜誌的編輯,可畢竟出鏡的是模特,平時嚷嚷著要減肥的各位女士們,此時也丟掉斯文,吃得不亦樂乎。楊寧和LILO是現場僅剩的還能控製住自己的人,隻是慢慢的抿著果汁。
楊寧是主編,《遊》從三年前創刊開始,就是她親力親為帶大的。業務強,對時尚的感知度也敏銳,為人又算得上公私分明,在這個近二十人的雜誌團隊中算是主心骨。沈夜看見她正側身,和LILO低低說著什麽。LILO看上去有些緊張,不斷的點頭。
“要當名模,還要氣場啊。”沈夜心裏滑過這個念頭,又看了看時間,站起來說,“各位,我還要趕回辦公室去確認一張贈品單,午夜場就不奉陪了啊。”
Kain起哄:“這麽掃興。”
楊寧出來解圍說:“這單子很重要,小沈你就去吧。”
主編發了話,就沒人再說什麽。沈夜心中暗喜,拿起自己麵前的清酒酒杯一飲而盡,吐舌頭說:“先走了啊,各位慢慢吃。”
周末的英豪大廈,底下數層因為是商場,所以比往日更熱鬧一些。好像在搞什麽促銷,人頭攢動。沈夜特意從商場裏穿過,繞到辦公區的電梯,到了20樓,拿鑰匙進了門,打開電腦收發一份確認單。
十一月的雜誌附有贈品,是香奈兒的睫毛膏試用裝,相當劃算。她和對方確認完數量,外邊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大樓裏更是空空落落,腳步聲清響,很是冷清。
電梯是從上邊下來的,沈夜百無聊賴的想,誰這麽命苦,大周末的跑來加班?
叮的一聲打開,她的腳步跨了一半,頓住,愣了愣。
裏邊的年輕男人她很麵熟。
黑色薄風衣顯得雙肩平坦,挺括的深灰色長褲讓他整個人顯得修雋挺拔。
沈夜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以前自己看人,都隻是注意臉或者儀態。隻有這個人,他的氣場,無關英俊,也無關姿態。他身上每一樣東西,衣服,眼神,動作,都這麽融洽,仿佛天生一體,氣場強大得讓人難以忽略。
呃,老板也加班?還跑來這裏加班?
5
這麽一分神,電梯門又緩緩的合上了。
沈夜跨出一半的腳連忙伸回來,眼看著快看不見羅嘉頎的身影了,她有些沮喪的想,真丟臉,這也太失禮了,早知道還不如一鼓作氣走進去——
一隻修長的手伸了出來,而電梯門適時的頓住,重新打開。
他似乎也有些不意,此時此刻會見到她,不過很快調整了表情,問:“你不下樓?”
“下的。”沈夜跨進去,盡量自然的說,“羅先生,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看著她按下一樓的按鈕,臉上表情淡淡的:“有些事要辦。你加班麽?”
“嗯,是啊。”沈夜抬頭看著電梯上方一閃一閃的數字,心中默數,還有十樓……九樓……
“回家?”
“是啊。”沈夜順口回答。
“很晚了。”
電梯到了一樓,沈夜回頭對他笑了笑:“是很晚了,再見羅先生。”
“我送你回去吧。” 他勾起唇角說,深棕色的眸子裏滑過一道光亮,“相信我,這不是我第一次送同事回家。”
說完並不等她回答,伸手按了關門按鈕,沈夜覺得有些耳鳴,差點沒站住——喂喂喂,你太獨斷專行了吧。
地下車庫。
沈夜坐進車裏,有一瞬間還覺得恍惚。她看看正發動車子的羅嘉頎,想說些什麽,又完全找不到話題。
“周末常常加班麽?”他將車開出車庫,一邊隨意的問她。
“不是。今天同事聚餐。”她聳聳肩,“我急著處理點事兒,就回辦公室了。”
他一上車就把風衣脫了,襯衫的袖口卷到了肘邊,表情很放鬆:“是麽?”
“是啊,有了新同事,總要大家一起熟悉一下的。”沈夜揉揉太陽穴的地方,順口就說,“是我們雜誌的新模特……”
連忙把這句話打住,她有些心虛的覷了覷羅嘉頎——幸好他看起來很正常,握著方向盤,不動聲色。
“你住哪裏?”他抬起眉眼看看她,嗅到空氣中淡淡的酒味,她的臉頰微紅,胭脂微紅,自然妥帖。
沈夜報了個地址,又加上一句:“太麻煩你了。”
“不會。”他答,微露的笑意讓沈夜想起一個詞,內斂。
沈夜住的地方也不算太遠,車子在小區外邊停下,羅嘉頎隻是簡單說了一句:“小心。”
沒有進一步的表示。沒問電話,沒說喝杯茶,什麽都沒有,就是靜靜的看著她,眼神很沉穩。
沈夜鬆了一口氣,一腳跨到外邊,又有些遲疑的回過頭。
那一刹那,他的眼神來不及掩飾,也來不及收回,被她撞到。
沈夜怔了怔,那句話含在舌尖,沒說出來。
倒是羅嘉頎還很自然的笑了笑,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溫和的問:“還有什麽事?”
“你的手帕……”她已經洗幹淨了,甚至小心翼翼的熨燙了一下。
“沒關係。”他擺了擺手,“不用放在心上。”
沈夜轉念一想,難道是要他現在跟著自己去拿麽?這算不算變相邀請?
是自己考慮得不周全,她的臉微紅起來:“再見,謝謝你了。”
轉眼初秋的氣息褪得幹幹淨淨。工作忙到讓人幾乎察覺不到天氣的變化。
偶爾有一天,沈夜踏著自己的影子走在回家路上,才發現路上的梧桐樹葉子,掉得已經差不多了。錯過了窸窸窣窣踩碎葉的日子,她有些費勁的想,是什麽時候開始,對這些事都不敏感了呢?
路邊的報刊亭老板正準備打烊,沈夜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買了最後一份都市報,又不經意的問:“老板,《遊》還有嗎?”
“嗬嗬,早賣完啦。”老板和藹的笑笑,“那本雜誌走得好,下次我幫你留一本吧。”
今天的都市報娛樂版,全版刊登的是LILO的訪談。
照片上LILO化著濃濃的煙熏妝,破洞的黑色皮褲,流蘇夾克。朋克裝扮讓少女看起來有些桀驁不馴般的驚豔。
已經有這麽高的人氣了麽?
沈夜洗完澡出來,換了家居服,躺在床上繼續看文字訪談。
“對你影響最大的人呢?”
LILO並沒有按照公司教人的那樣回答,倒是給了一個頗意外的答案。
“是我的一個朋友。”
“TA是什麽樣的人?”
“對我很好,幫了我許多。”
她忽然記起那天閑著無聊,打開電視的時候,恰好省台在重播模特選秀的決賽那一場。她看見LILO摔倒的場景,不知想起了什麽,嘴角帶了一絲微笑。
鏡頭一轉,巧合的攫住底下的觀眾。那人的側臉一晃而過,眼角眉梢一樣浸潤著笑意,又像是讚賞,輕輕的點了點頭。
盡管專訪上LILO說得語焉不詳。沈夜卻給這個問題找到了一條注解。就這麽認定是他,十分的肯定。
沈夜關了燈,躺回床上,想起月初的時候全雜誌社開會。楊寧從總部回來,帶回來的消息是,I&N大中華區的負責人也會出席這次酒會。
“哇!”第一個感慨的是王黎,“羅嘉頎也來啊?”
“目光不要隻放在老板身上。”主編加重了語氣,“我們雜誌周年慶算是I&N集團成立三十周年的一係列慶祝活動的開始,總部很重視。兄弟媒體也會過來,所以更要好好表現。”
這個對LILO來說意義重大的TA,十分重視雜誌這個舞台。至少《遊》這個舞台,會讓TA喜歡的少女慢慢變得豔光四射。
這一點,沈夜深信不疑。
6
酒會是在十一月三號,地點選在了S市的索菲亞酒店。
編輯們不是主角,可是也要衣冠端正。周末加完班後,王黎拉著沈夜去逛了逛街,最後在S市出了名有小資情調的街上找到了一家小禮服店。
店主年輕漂亮,打扮隨性,很有波西米亞的風格。她建議身材嬌小的王黎穿一款鵝黃色的小禮服,再配一串山茶花項鏈,會很襯她的膚色。王黎試完,十分滿意。
至於沈夜,店主上下打量著她,微笑著說:“這位小姐什麽都可以試試。不過你的氣質很清淡,不妨選條正紅色,就像撞色一樣,效果會非同凡響。”
沈夜堅持不肯試顏色鮮豔的,最後不功不過的買了件黑色禮服,連王黎都連連跺腳,說她保守。
買了衣服,又配了包,並不算貴。她們提著東西離開的時候,沈夜以時尚雜誌編輯的職業習慣記下了這家店的地址,心中琢磨著下期雜誌可以開一個類似的推薦專題。
“噯,其實我很緊張啊。”她們隨便找了家餐廳吃飯,王黎坐下說,“生怕哪裏出岔子。”
沈夜就安慰她:“沒事,都是一步步按部就班來的,不會出錯。”
服務生開始上菜,此刻她們並不知道,真正到了那天,還是出了一連串不可預計的事。
十一月三號,恰好今年第一股冷空氣南侵,一出門就覺得天氣陰沉。圍巾,厚絨襯衣,鉛筆褲,小西裝,都是暗色調的,隻在腰間係了一條桃紅色的亮眼編織腰帶。沈夜提了自己要換的禮服和一些資料,攔了車,直接去的酒店幫忙布置會場。
工作間是臨時租的會議室。雜七雜八的衣服、文件都堆著。每個人腰間都別了對講機,一個耳機塞在耳中,整整一天了沒拿下來,有些發痛。
忙得沒人吃晚飯,酒會八點開始,七點會有模特走紅地毯,他們有四十五分鍾時間換衣服。
沈夜走進工作間找自己的禮服袋子。
到處扒拉了一遍,沒翻到。
她出了一身冷汗。
王黎已經換了衣服,外邊罩了一件大衣,看見她還沒換,問:“怎麽還不去換?”
“衣服找不到了。”沈夜皺皺眉,有些艱難的從一大堆事情中回憶起,“完蛋……剛才不是模特公司那邊來人找首飾配件麽,可能被一起拿走了。”
“那怎麽辦?打電話去問問吧?”
沈夜很冷靜:“來不及了。”
“算了,我不去會場了。反正下邊也缺人聯係媒體,我去。”她當機立斷的說。
“啊,你等等!”王黎喊住她,“隔壁房間有我們下期雜誌要用的小禮服,是借來的。我去拿一件,你將就下得了。穿完還上就行。”
也不等她答應,王黎匆忙的推門出去,片刻後拿了件衣服進來:“這個號碼你應該正好,Marc Jacobs的。”
“不大好吧?”沈夜看著那件紅色半露肩及膝禮服。
“沒事啦,就借用一會兒。小心點就好了。”
到底還是拗不過王黎的好意,沈夜拿去換了。她隻在鏡子裏略略看了一眼,還來不及撥拉平整,就聽見耳機裏一道尖銳的聲響:“文編,馬上到會議室。”
等她趕到會議室的時候,王黎的眼眶已經紅了。楊寧的臉色很差,厲聲說:“馬上去樓上1728房間,和羅先生的特助協調解決。”
“怎麽了?”沈夜愕然。
羅嘉頎會在酒會上致辭,其中有一段內容是關於《遊》創辦的由來和經曆,說好是雜誌社這邊寫好稿子,再發給羅嘉頎的助手。這節骨眼上,特助打來電話說,稿子沒收到。
“我明明發了啊。”王黎咬著嘴唇說。
“那就再發一份,馬上去。”楊寧簡單的說。
沈夜陪著王黎走到門外,看看時間,還剩下一個半小時,於是說:“沒有存檔麽?”
“沒了。”王黎泫然欲泣,“我真的發了。而且現在我寫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
“別急……”沈夜一邊安慰她,手指緊緊的掐進掌心,“我去吧,就寫寫《遊》的曆史和創刊經過、大事記,我都記得的。”
1728房間。
看起來是套房。
腳底踩著綿軟的地毯,沈夜深呼吸了一口,按了按門鈴。
很快有人來開門,是個年輕人。
“你好,我是《遊》的文編。”她客氣的點點頭,“抱歉,我們工作出了點失誤,希望來得及補救。”
他讓她進來,一邊說:“羅先生馬上回來。你帶了文稿?”
“沒有。我想可以現寫一段。”沈夜慢慢的說,一邊跟著他走進書房。
“最好快一些。致辭大概是要十分鍾左右。”助理上下打量她,忽然笑了笑,“你看起不緊張嘛。”
沈夜苦笑:“現在緊張也來不及了。”
“你有半個小時時間。我不打擾你。”助手笑了笑,輕輕關上門。
中央空調徐徐的噴灑出暖氣,沈夜打開書房裏那台電腦,等候開機的刹那,忽然覺得熱。反正四下無人,她就脫了外衣,隻穿著禮服坐在電腦前,一邊努力的組織語句。
新建一個文檔,她習慣性的抬頭看看窗外。這才發現這個書桌正對著落地窗,外邊夜景璀璨,紅塵繁華。
她靜下心來,指尖打下第一行字。
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她打完最後一個字,剛舒了口氣,微一抬頭,一顆心忽然頓住。
明淨的落地玻璃窗上倒映出一道修長的身影,就在自己身後,不知已經站了多久了。
7
羅嘉頎聽到助理說致辭沒有準備好時,有些不悅的皺了皺眉。
不錯,他確實可以即興講,脫稿講對他而言從來不是難事。可他不喜歡下屬犯下明明可以避免的疏忽。
“雜誌社那邊的沈小姐正在書房……”助手補充了一句。
“沈小姐?”他略帶興趣的揚了揚唇,已經站了起來,往書房方向走去。
助理連忙跟上,他回頭漫不經心的說:“不用跟過來。”
靜靜的倚在門口看了許久,那個劈裏啪啦在鍵盤上打字的女生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後多了一道注視的目光。
她穿的禮服露出了半邊的肩膀,微一低頭,背脊上的肩胛骨就微突出來,身影愈發的單薄。紅如丹砂的洌豔色澤,倒真能襯得她膚色如牛乳般凝滑白皙。
羅嘉頎不受控製般放輕了腳步,慢慢的走近她。身體裏一點小小的渴望,仿佛灼熱的火燒——他很想看看她此刻的臉,不知道還是不是平時那種清淡的表情。
最後還是在她背後站住,看著她纖細的手指不停的敲擊鍵盤,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聲音,可是有一種奇特的韻律感。
直到她發現自己,驚慌之下要站起來,羅嘉頎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觸到她溫熱的肌膚的時候,他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手指抓得更緊了一些。
看得到她背後大片的肌膚已經泛出了粉紅色,羅嘉頎的理智告訴自己,他正在做著很唐突的事,可他控製不住此刻漸漸沸騰的情緒,他不想管後果,他隻想這麽做。
修長的手指在她斜肩禮服的某一處輕輕一挑。
沈夜原本已經說不出話來,此刻有些倉惶的感受到他略帶挑逗的動作,再也忍不住,下意識的出聲阻止他:“羅先生——”
“別動。”他炙熱的呼吸觸到她的後頸,“馬上好了。”
片刻之後,沈夜踢開椅子站了起來。一轉身,看見他手中小巧而不易發覺的吊牌,猛然漲紅了臉。
羅嘉頎看見她的臉色,又低頭看看手裏的東西,忽然覺得自己這次真的是唐突了。其實他不過好意,看見她的禮服沒有很服帖,稍稍替她整理了一下。接著就把那塊吊牌拉出來了。微怔之後,心思一轉,很容易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兩個人都不說話。
沈夜自然是尷尬的,可她不知道,羅嘉頎心中的尷尬不下於她。
過了一會兒,他鎮定的換了表情,望向電腦屏幕:“寫好了?”
此刻自己心裏再多惱意,也不好發作了,沈夜不動聲色的後退了兩步,生硬的回答:“好了。”
“嗯。我看看。”羅嘉頎移開目光,一目十行的掠過,直到最後一句:
“習慣幫不了什麽忙,它隻會對未來進行統治;管理幫不了什麽忙,它隻會對未來進行束縛。”
“《遊》的世界裏,沒有統治和束縛,隻有創意和自由。”
慢慢咀嚼這兩句的時候,他也注意到,沈夜已經退到了書房的沙發邊,有些緊張的看著他,語速又快又急:“您看看還有什麽問題麽?我可以馬上改。”
“很好。”他揉了揉眉心,“不用改了。”
“那……我先走了。”沈夜快步走到門口,又想起了什麽,匆匆折回來,拿起桌上的外套。因為微垂著目光,恰好看見他的指間還抓著那塊吊牌。她毫不猶豫的轉頭就走。
羅嘉頎看著一襲紅裙離開的時候,薄唇輕輕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又沉默下來。直到助理來敲門,拿捏著辭措:“羅先生,沈小姐已經走了。”
他嗯了一聲,慢慢的踱出書房。
十幾年來的教育,難道沒有告訴他一個紳士該做什麽嗎?可是對著她,那些應有的、與生俱來的疏離和禮貌,仿佛都消失了。
隻是想接近而已。
近一點,再近一點。
可她……生氣了。
“羅先生,整理好了。”助理把幾張紙遞給他,剛剛從打印機中取下來,還帶著溫熱。
他接過來,瀏覽了一遍,又靠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的望著窗外。如果說來前他對這樣一個小型的酒會還有著期待的話,此刻已經興味索然。
沈夜趕到酒會現場,臉色還有些潮紅。
王黎看到她,連忙跑過來:“怎麽樣?”
“應該沒問題了。”沈夜有氣無力的說,帶了懊惱,打量自己身上的小禮服,問王黎說,“這衣服的吊牌被我摘了。”
王黎剛剛從大劫中逃出來,神思還有些恍惚:“啊,什麽?”
沈夜來不及說話,就看見人群簇擁而來的羅嘉頎。她臉頰上的潮紅更濃了些,說了句“沒什麽。”
在人群中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麵孔,大多都是在《遊》雜誌上過鏡的模特,還有些姐妹期刊的編輯,也都是自己認識的,一一打過招呼之後,看看時間,該貴賓致辭了。
沈夜不知道羅嘉頎是什麽時候進入酒會現場的。不經意的回望一眼,他已經站在人群中,談笑風生間,一派愜意自如的風度。
這樣的人天生就是磁場的中心,又或者是耀眼的火光,總是引得無數人飛奔去靠近。即便此刻自己心裏很別扭很不願承認,可這是事實。沈夜手裏握著酒杯,悄悄穿過人群,繞到羅馬柱的後邊。整個灰常的燈光正緩緩暗下來,她竭力的睜大眼睛,天鵝絨的窗簾被秋風掀起來,仿佛黑色波浪,一波波,無涯無際,打在自己眼前。
透過音響,羅嘉頎的聲音聽起來很是低沉悅耳。又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這個聲音包裹住了……
她低著頭,忽然聽到那一句“……沒有統治和束縛,隻有創意和自由”,倏然站直了身體。
果然是太著急了。怎麽把這句話也寫了進去?沈夜有些懊惱的皺了皺眉,今晚真的是諸事不順。
8
又等了一會兒,掌聲之後,燈光漸漸的亮了。
沈夜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嘿,沈夜?”
她看見一個年輕人向自己走過來,很麵熟。
她有些驚訝的喊了出來:“葉即景!是你啊。”
大學時候的同學。畢業兩年了,隻同學會見過一次。這裏遇到了,聊上幾句,她才知道葉即景在某汽車雜誌當編輯。原來是同行。
“羅嘉頎?”葉即景看著不遠處一道筆挺的人影,饒有興趣的問,“你們老板?”
“是老板。不過當中跳了好幾級呐。和我這種小員工搭不上邊的。”沈夜輕描淡寫的說。
“是麽?”葉即景看起來有些失望,“本來還想看看有沒有辦法。”
“什麽?”
“他有好幾輛限量版名車啊,我們雜誌想做專訪。聯係了好幾次,都沒辦法。”
“抱歉,無能為力。”沈夜聳聳肩說,實事求是的說,“說實話,羅先生挺低調的。況且他自己也做媒體,不大可能答應外邊的采訪。”
正說著話的時候,忽然看見LILO朝自己走過來,沈夜微笑著對她招呼。
“沈夜姐。”LILO笑意盈盈,閃亮的瑰紫長裙中和了純淨甜美的氣質,在人群中很是搶眼。葉即景毫不掩飾眼中的讚歎,禮貌的對她伸出手。
沈夜替他們做了介紹,又對LILO說:“今天真漂亮。”
“是讚助的。”LILO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長裙,悄悄的說,“Dior的長裙,我怕會弄髒弄壞。”
熟人把葉即景叫開了。LILO說話就沒了什麽拘束,正在和沈夜說起下一次棚內拍攝的時候,忽然止住了話題,目光望向不遠的地方。
她揚起小臉對沈夜說:“是羅先生。沈夜姐,我介紹他給你認識?”
沈夜微微側過頭,看見羅嘉頎意態閑然的往這裏走過來。
在套房裏她心慌意亂,而剛才在會場她刻意沒有注意他,於是一直沒有看清他今天的穿著。這一瞥之間,沈夜忽然覺得,這樣天生的衣架子,實在是穿什麽都能光彩奪目的。
她猶豫了數秒,將手中的薄荷酒往桌上一擱,謝絕了LILO的好意:“抱歉,我去下洗手間。”
這是今晚羅嘉頎第二次看見沈夜的背影,匆忙且慌亂。之前他也在注意她,在和旁人聊天的時候,她的微笑很恬美。就像他在明川遇到她,有些尷尬,可她不曾避著他。
羅嘉頎的思緒有些飄忽,沒有聽見LILO在和自己說話。回過神來,就不得不俯身問了一句:“什麽?”
LILO臉頰一紅,低聲說:“沒什麽。”
然而隻這麽一個略顯親密的動作,已經被酒會上各種各樣的人瞧在眼裏,有豔羨,也有嫉妒,或者若有所思。
蝴蝶小小的扇動翅膀,或許便是一場颶風。
所謂的蝴蝶風暴,不可預料。
酒店的洗手間相當奢華舒適。沈夜在洗手間補了補妝容,重新撲了一層粉,又在休息室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如果可以,她真想就這麽踢掉高跟鞋一直坐到結束。
不過隻是休息了十分鍾,王黎就來喊她:“哎沈夜,你不是說很喜歡那個叫Aby的設計師嗎?我看到他了。”
沈夜站起來,略微振奮了一些:“是嗎?在哪裏?”
果然看到了一個極瘦極高的年輕人,靠著廊柱,漫不經心打量這個會場。沈夜拿著自己的名片,走上去和他搭話。
Aby的眉毛很淡,整個人看起來有幾分通靈飄渺的感覺。他看了看忽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沈夜,又看看她的名片,淡淡的說:“你好。”
“你是想說你的風格和我們雜誌完全不搭吧?”沈夜看著他,十分坦率的微笑,“其實是我個人對你的設計風格非常感興趣。”
她觀察他很久了。先是在某次聚會上聽到有同事說起,於是點進了Aby的網站,然後就一直的關注。
從某種程度上說,Aby十分願意嚐試通過色彩碰撞、將傳統上認為是搭配禁忌的一些元素組合在一起。他沒有什麽顧忌,哪怕有些作品在沈夜看來是完全失敗的,可他毫無顧忌的掛在網上,不矯飾,很自然。
說完這些,沈夜倒不覺得自己是在恭維他,因為她也毫不顧忌的說了諸如“xx搭配在我看來很可笑,隻要有一點點學院派的常識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之類的話。
Aby的目光漸漸專注起來,隔了一會兒,慢慢的說了一句:“我不在乎那些規則。”
沈夜目光中流露出讚許,正要接口,忽然有同事喊她去幫忙。她有些遺憾的看他一眼,點頭說:“那麽下次有機會再聊吧。”
原來是全體編輯和模特與I&N高層合影。
人頭攢動中沈夜看見羅嘉頎,就在前排中央的位置,正和別人說著話,溫文有禮。她小心的閃避開身子,站在Kain身邊。
“唉唉,女生不都往前麵擠嗎?”Kain推了她一把,“你站這角落幹嘛?”
確實有模特在往那邊站位,心思昭然若揭。
沈夜嘻嘻笑著:“你比他帥。”
Kain受寵若驚:“太安慰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在角落裏大放厥詞,沈夜忽然覺得前邊一道很銳利的目光掃過來,在自己身上頓了頓。她沒來得及去分辨那是誰,就聽見攝影師在說:“準備好了?”
微笑,閃光。
她長舒一口氣。
終於結束了。
離開的時候已經很晚,沈夜懶得再把禮服換下來,直接換了雙平底鞋,走出酒店門口。
一輛車向她亮起了大燈。沈夜眯著眼睛看了一會,驚訝的發現是Aby。
“嗨。”他很是隨意的比了個手勢,“我送你。”
沈夜拉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上去。很多時候她看人,都有一種近乎偏執的直覺。認定的事,很少會出錯。同樣的,她相信這樣直率用色的人,不會心藏鬼胎。
不遠的地方,羅嘉頎的目光慢慢的挪開了焦點。他抿了抿唇,笑意有些澀然。
當初她上自己的車,那些猶豫自己看在眼裏。
原來真是因人而異。
對不熟悉的人,她也可以這麽爽快。
9
第二天照常上班。
雜誌社內部絲毫沒有因為酒會的結束而顯得輕鬆下來。十一月的雜誌裏有一個專題是紀念酒會。他們得加班加點的把這部分內容、照片整理出來,不能延誤。
沈夜特意早到了一些,又想著和同事商量一下怎麽補救下昨晚的禮服。時尚雜誌最不缺的就是借來的各式各樣的衣服和首飾,當然會有不小心弄壞的時候。不過她們是少女雜誌,借來的衣服都不算很貴。不像這次,恰好做的是年會小禮服專輯。
她正要出聲喊服裝總監,忽然門口有人在喊:“沈夜小姐在這裏麽?有快遞。”
沈夜簽收,有些疑惑的舉著平扁的禮盒回到位子上。
王黎捧著馬克杯走過來,好奇的看了一眼:“是什麽?”
沈夜聳聳肩,笑著說:“保密。”
王黎切了一聲走開,特意又回頭說:“呆會兒千萬別告訴我是什麽,我不稀罕知道。”
沈夜哈哈大笑,拆開緞帶一看,嶄新的紅色禮服,她怔了怔,下意識的拿起中間那張卡片。
簡單的一句話。
“昨晚的事,非常抱歉。”
署名是羅嘉頎。
他為什麽道歉呢?
沈夜淡淡的想,是因為唐突的動作麽?還是猜出了前因後果,知道自己是借用了雜誌社的禮服,所以特意訂了一件新的給自己?
沒關係。
反正以後盡量不會再有交集。沈夜抿出一絲淺笑,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服裝總監探出頭來:“小沈你找我?”
“哦。”她合上禮盒,“還衣服。”
幾句閑話扯過,迅速進入工作狀態。算上把慶祝酒會的專題補上的時間,大概要加班加點,才能把雜誌準時送入印廠。
所有人都發揮出最大的潛力,忙得連閑話時間都沒有。沈夜承認自己已經被校稿和校顏色弄得離崩潰隻差一線了。吃飯的時候都眼神朦朧。一回辦公室也不管好不好看,摘了十分難受的隱形眼鏡,換上厚厚的框架鏡,繼續苦戰。主編室的燈光同她們普通編輯們一樣,一直亮著,直到晚上十點,陸陸續續的有人做完自己的部分,下班回家。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星期,最後美編將數碼打樣稿做出來、送進印刷廠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歡呼起來。
這麽年輕的團隊,居然沒人提議說去聚餐K歌,所有人都提了自己的包,回家睡覺。
這一覺綿長深厚,甚至一向準時的生物鍾也小小放縱了一下沈夜的惰意。
十點起床。
今天秋雨滿城。
沈夜最愛這樣的日子。
不加班的休息日,哼著歌打掃完屋子,燒上一小壺水,看著幹枯的杭白菊慢慢在花茶壺中吸潤水分,慢慢舒展。還缺些什麽呢?她皺眉想想,拿了傘出門。沒時間自己做烤餅,就在樓下紅火得不行的蛋糕店買了一盒起司球回來。
帶著濕意的風穿行過整個城市。前一刻觸碰到草木的露水,下一刻便撞在自己的鼻尖。有些涼有些癢。她手中提了紙盒,心想下午的時光閉上眼睛眯一會兒,或者打開半人高的落地台燈讀讀書,都是不錯的選擇。
回到家,糕點還是剛剛烘焙出的,帶著熱度。
沈夜穿著瑜伽褲赤腳盤腿坐在一堆軟軟的靠墊上,身上搭了一塊千鳥格的披肩,伸手觸了觸玻璃杯,茶恰好不再燙手了,又往裏邊舀了半勺蜂蜜。
還沒喝上一口,擱在屋裏的手機響了。
她站起來去接電話。赤足踏在地板上,才覺得有些涼意了。
“現在嗎?”沈夜第一反應是雜誌出了什麽事要返工。
“哦,對。”楊寧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嚴厲,“有工作上的事,和你談一談。”
經濟危機,是要裁人麽?半個小時後沈夜從地鐵站出來,腦子裏全是胡思亂想:不會啊,雜誌銷量這麽好,如果說要招新人她也不奇怪。
她收了傘,走進大樓,徑直敲了敲主編辦公室的門。
楊寧笑容可掬:“來了?坐吧。”
沈夜坐下,有些拿捏不準上司的表情。
“小沈,你來《遊》多久了?”
“兩年不到。畢業就來了。”
楊寧哦了一聲,修剪得相當精致的指甲輕輕的在桌麵上敲擊,半晌,才說:“有沒有興趣換一份工作試試?”
沈夜驚訝的抬起頭。
楊寧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辭措,笑了笑,索性直說。
“是這樣。總部想要調你過去。你考慮看看。”
“I&N總部?”沈夜一時間沒明白過來,“什麽意思?”
“那天酒會你救場的文稿讓羅先生十分滿意。那邊HR通知,如果你有意向,可以直接調去總部。職務是羅先生的行政助理。”
像是有人給了自己當頭一棒,聲音嗡嗡的在腦海裏炸響。沈夜不可思議的看著主編熟悉的臉:“什麽?不是吧?”
楊寧微微勾起唇角語氣很真誠,“小沈,我可以對你實話實說。總部對於《遊》這本雜誌的業績是相當滿意的。正是因為滿意,所以還要細分這個年齡段時尚雜誌受眾。我馬上要調任去一本新雜誌的創刊,前期籌備已經開始了。也就是說,這裏的主編會空缺。我認為你完全有能力,可以勝任一些權限更大的職務。”
沈夜眨了眨眼睛:“可是……”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楊寧簡單的說,“說白了,如果以你現在的資曆,想要越級升遷是不大可行的。但是如果是從總部回來,就不一樣了。”
“如果從你的職業規劃考慮,我覺得這是很好的機會。”
沈夜想了想,輕輕咳嗽了一聲:“可是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還有工作氛圍。”
楊寧十分諒解,點了點頭:“沒有讓你馬上決定。其實這次找你也不算正式的談這件事。過幾天會有那邊人事部的人找你。你多考慮幾天。”
沈夜走出楊寧的辦公室,一時間不想回家,索性回到自己辦公桌前坐下。
便利貼、相框、馬克杯、小植物,擺放的井井有條。手邊是一疊雜誌。摞得整整齊齊,隨手抽出一本,裏邊的少女模特頭戴小禮帽,兀自笑得燦爛如花。她記得那次是在初春拍夏季的雜誌照。在海邊,工作人員一個個裹得跟粽子似的,模特卻隻穿著薄紗,凍得瑟瑟發抖,胳膊都發青了。一拍完,她就到處給小姑娘找薑糖水,咕咕灌了好幾杯,才算緩過來。
這個工作……她是真的很喜歡。
有點小小的膚淺,可卻是甜的。她需要這樣的調節。
電腦屏幕亮了起來,沈夜從紛亂的思緒中抽身,查看郵件。
實習生已經把讀者調查表的統計情況發給自己,沈夜坐在椅子上伸個懶腰,又有事情忙了呢。
10
回到家的時候花茶已經涼透,沈夜換了身衣服,半趴在軟墊上,心不在焉的轉著杯子。腦子不緊不慢的轉動著,調去I&N,還在羅嘉頎手下做事,她之前想都沒有想過。
或許是天色的關係,此刻茶水不再那麽明澈了,有些黯沉。傍晚的風刮進來,撩起幾絲頭發。沈夜心裏權衡了一遍,暫時而言,她還離不開《遊》。
那麽就這麽決定了。沈夜站起來,關上窗,開始收拾小小的台麵。
周一早上的會是所有編輯都需要參加的。各自報選題,再集體討論,看能否通過。沈夜整理的專題是搜尋隱藏在城市角落的格調小店。這個專題有趣是有趣,但是局限性大了些。畢竟《遊》是刊行全國的雜誌,並不獨獨是在S市。而且搜集資料也困難。被列為待定。
散會之後,楊寧叫住沈夜:“考慮得怎麽樣?”
沈夜微一躊躇:“我可能不會去。”
楊寧到底還是掩飾不住的驚訝:“我可以問問為什麽嗎?”
沈夜半開玩笑:“我比較適應自由的工作環境。”
楊寧搖搖頭,笑著歎氣說:“就算是為了羅嘉頎,也會有數不清的人拚命想要那個職位的。”
“每個人追求不一樣吧。”沈夜淡淡的說,仿佛沒有察覺上司口中的玩笑意味,“我先走了,下午還有攝影棚拍片。”
大包小包的將飾物、衣鞋打包後帶到攝影棚,又清點完畢,化妝師剛剛給幾個模特上完妝,開始按照事先排好的搭配挨個分配。
沈夜還沒來得及吃午飯,隨便咬了個麵包,一邊遞給LILO一雙及踝流蘇靴。
這大概是LILO第一次和其他模特一道拍照,她穿上之後,看見同事曼菁那雙棕色中靴,笑著說了句:“這套好看。”
沈夜皺了皺眉,出聲把LILO叫過來。一回頭的時候,恰好看見之前的模特輕輕皺著眉,側身和同事說著什麽。
她伸手替LILO整理腰帶,一邊狀似無意的說:“你們在聊什麽?”
“我在說曼菁的衣服很好看。”
“想和她換?”
“沒有啊。”LILO搖頭,“她很適合那套衣服。”
沈夜手指微微用力,將腰帶的鬆緊調整完畢,笑著說:“最近編輯部收了很多你粉絲的來信,下次你來的時候順便帶走吧。”
“真的?”LILO有些雀躍,“好的。”
“你已經開始紅了呦,一言一行要注意。”沈夜半開著玩笑,“曼菁的靴子再好看,那是我們根據她的風格搭的。你要真喜歡,拍完可以給你留一款自用。”
LILO愣了愣,皺眉說:“沈夜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聽懂了。
沈夜把頭發夾到耳後,抿了絲微笑出來:“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提醒你一下。”
LILO臉頰一紅,有些無措:“我知道了。”
Kain拍了拍手:“美女們,準備好了麽?”
聚光燈打開,布景整理完畢,閑雜人等退開。
模特們在燈光下擺出POSE,水靈可愛,或者踅眉猶豫,無一處不美好,無一處不自然。而經驗豐富的攝像師則熟練的指揮:“LILO的頭還要再低下一點——對,就是這樣——”
強光照射下,沈夜的眼睛有些發疼。恰好第一輯拍完,勤務從門外進來,笑著招呼大家:“休息一下。”
桌上擺著兩打從對麵的星巴克買來的咖啡。沈夜拿了杯熱拿鐵,又不知足的倒了奶和糖進去,滿足的啜飲了一口。開著暖氣,攝影棚裏很暖和。可是隔著厚厚的玻璃望著窗外肆虐的秋雨,還是叫人從心底生出寒意來。
指尖一點點泛出熱意,她又拿起一個酥油牛角包咬了一口,看了看在一旁坐著的LILO,忍住笑說:“羨慕吧?”
LILO揉了揉肚子說:“公司規定拍攝前一天不能吃東西。”
“今天拍完就好了。”沈夜笑,“有得有失。你看我們能吃東西,可是拍出來的照片塊頭那麽大。”她比了個手勢,自己先笑了出來。
LILO上下打量她,搖頭說:“沒有啊。其實你一點都不胖。”
“是嗎?今天決定吃晚飯了。”沈夜摞起袖子開玩笑。
“剛才在討論男朋友啊?”沈夜吃掉最後一口麵包,笑嘻嘻的問她。
“沒有。大家隨便說說的。”LILO有些窘迫的說,“都在互相開玩笑。”
是麽?沈夜笑了笑,心想你這麽想,別人可未必啊。套出一點點口風,隻怕外邊就是風言風語了。不過她也沒說破,捧著咖啡杯想了想,忽然開口說:“那你有男朋友麽?”
話一出口,才覺得有些好笑——其實自己心裏還是蠻八卦的。
LILO喝了口水,連連搖頭:“沒有。”
沈夜看著她的表情,莫名的相信她說的是真話,閃過一絲困惑,不過她很快調整過來:“好吧,相信你了。”
拍攝結束,模特們先離開,沈夜整理了東西送回雜誌社。
和加班的同事打完招呼,沈夜才想起來今天是十一月二十號,應該是全國開始鋪貨的日子了。下班的時候特意繞了幾個報刊亭看看,果然都已經到貨了。看樣子物流挺順利。
雨漸漸的止了。沈夜收了傘,將脖子上柔軟的圍巾收得更緊一些,風刮得耳朵有些疼。或許是路上嘈雜聲太大,手機響了許久,她才有反應。
是楊寧的電話。
通知她明天不用再去攝影棚,早上十點,直接去I&N總部。
像是察覺出她的疑慮,楊寧解釋說:“別想太多,就是讓你去談談想法。他們那邊也會把具體的職務、待遇和你說明一下。不會勉強你。”
沈夜想了想,答應了。
“這件事既然還沒定,還是不要對外說出去。”
沈夜當然知道,誰會給自己惹麻煩?
掛了電話,她有些疲憊的揉揉眉心,望出去的城市水霧繚繞,迷蒙不清。
吃完晚飯,倒上一杯溫水,沈夜慢悠悠的點開郵箱,毫不意外的看到裏邊躺著一封郵件。
她有些期待的想,不知道這次的主題是什麽。
點開一看,照例先是標題:拉爾裴法調研卷一。
密密麻麻的問題。
她掃了一眼,又看了看日程,自己有一個月時間。倒也不匆忙。
這一期,是關於“傳統行業的衰落和轉型、相關衍生行業的興起”,有些自己收集的數據倒真是用得到。
她埋頭做分析,直到深夜,空調嗡嗡的響著,膝蓋以下的部分已經難以抑製的變冷了。
淩晨一點。
沈夜關電腦的時候,隻覺得萬籟俱靜,天地間隻留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11
第二天不用趕著上班,沈夜還是按照慣常的時間起床,特意化了妝。平時的打扮雖然說不上隨意,但是也要向雜誌社整體風格看齊。今天就莊重嚴肅了些,黑色小西裝裏不再鮮亮色的針織衫亂搭,規規矩矩的配了海藍色細紋襯衫,又係了圍巾,這才出門攔車。
這是沈夜頭一次來I&N總部,前台接待的小姐掛著職業化的微笑,熱情詢問:“小姐,有預約麽?”
“有。十點,HR的Emma。”她補上一句,“我姓沈。”
沈夜見到了Emma,是個目光精明的女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看上去有些麵熟。
她終於記得,那是在某本高端時尚雜誌上,某一期專訪了數位企業高管女性,其中就有她。雜誌上的Emma穿著白色套裝,並不是美豔動人,可那種氣質,又是一般模特身上絕難看到的。歲月和人事磨礪出來的清睿。
此刻,出於職業習慣,沈夜一並眼熟的還有Emma頸間那條新款的愛馬仕絲巾。
Emma向沈夜伸出手,那條雪青色的絲巾飄逸出淡淡的香氛味道。
本以為普普通通的談話,竟然驚動了I&N高層,她真是受寵若驚。
“沈小姐請坐。”Emma的坐姿十分端莊,看得出保養得極好的手指輕輕交疊起來,微笑著說,“不用緊張,就是因為一個新職務,想找你談一談,聊聊想法。”
沈夜忽然感激起楊寧來,如果不是她之前提醒過自己,隻怕此刻自己真的會手足無措。
“……因為是羅先生的特助,我們不得不謹慎一些……需要培訓,並且……”
沈夜不得不打斷了她:“抱歉,可是我知道羅先生是有助理的。”
“哦,你是說厲寧?”Emma笑了笑,“他也是做了一年半的特助,現在集團拓展新業務,馬上就會有新的管理職務給他安排。”
沈夜抿了抿唇角,對方的意思是,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女服裝雜誌編輯到管理層,或者,從街邊小店的雜牌圍巾到愛馬仕的絲巾?
不動聲色的誘惑才是最高境界。
但是說實話,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看重的東西,物質的滿足、權力的獲得,沈夜並不是非常在乎。好比她在收到羅嘉頎的禮服的時候,心底不是沒有好笑的。力所能及的範圍裏,她並不缺錢,不會賠不起一件小禮服。
“I&N向來注重給每個員工成長的空間,也會根據每個人的特點選擇不同的培養方式。”沈夜慢慢的說,“這是我工作第一天,培訓的時候上司說的。”
Emma看著她,點頭說:“是。”
“我還是覺得,自己比較適合小團隊的工作環境。”沈夜的表情很柔和,可是細究起來,又有些執拗,“而且這樣的工作調動,對我來說跨度實在太大……”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沈小姐是S大行政管理畢業的吧?而且相信我,我們不是隨便找人頂替厲寧的工作,在你正式工作前,對你的培訓會是完善而有效的。” Emma笑著打斷她,“其實你現在的工作,你自己也該清楚,我們對少女雜誌編輯的年齡是有一定要求的。也算是一種青春飯。而換個工作,你的視野、閱曆會有完全不同的提升——”
苦口婆心且字字在理。
其實何必讓總監說得這麽清楚呢?其中的道道,沈夜自己心裏很清楚,她躊躇著,不知道該怎麽拒絕這樣一塊從天上掉下的餡兒餅。
難道說,她覺得羅先生對自己態度頗有些怪異?
再難道說……那個更深一層的理由——沈夜苦笑,她沒法開口。
Emma閱人無數,怎麽會看不出沈夜還在猶豫,並且相當不願意接受這份工作調動。她側頭想了想,理了理圍巾,不急不忙的說:“你可以看看羅先生的特助需要做些什麽,不急著決定。”
沈夜來不及表態,已經聽見Emma對著電話說,“對,帶沈小姐去27樓。”
沈夜仰著頭,看著電梯一層層的往上跳的時候,發現自己在談判方麵實在還是很菜鳥。對方能夠看清自己想說什麽,並且總能搶先一步,自己就失了餘地了。
叮——
那位小姐儀態端莊的走在沈夜前,輕柔的伸出手敲了敲門。
“請進,這是厲助理的辦公室。”
謔——比主編的辦公室還寬敞。沈夜心裏嘖嘖了幾聲,目光望向正低頭翻閱文件的年輕人,就是他,在索菲亞套房裏見到的那人。
“是沈小姐來了?”厲寧站起來招呼,“請坐吧。”
沈夜坐在沙發上,想了想,才說:“你很忙吧?會不會妨礙到你?”
厲寧笑了笑:“交接工作遲早是要做的。”
“不是的。”沈夜輕輕皺眉,“我還沒有決定要不要調換工作。”
厲寧將手中的筆放下,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她。
他忽然發現,這個女生是認真的在說這句話,沒有欲拒還迎,當然也沒有故作姿態。她說話的時候,鼻子輕輕一皺,似乎有著努力掩飾的不耐煩。這一點,看起來和自己的上司很像。
“我不理解。”
沈夜抬眸看著他,笑得很溫和,可是那神情似乎在說,你不需要理解。
“這個工作,非常鍛煉人。”厲寧沉吟了片刻之後說,“這裏所接觸的信息量,會是你在雜誌社工作時沒法想象的。”
沈夜愣了愣。
“羅先生用人非常不拘一格。對下屬態度也很好。”厲寧用惋惜的神情看了看沈夜,“總之,這樣的機會,還是慎重決定的好。”
沈夜忽然想起之前看過的電影,所有的人都在重複著對青澀的女主角說這句話:“這是一個成千上萬個女孩子夢寐以求的職位”。
她忍不住彎了彎眼角,走到他身邊說:“那你需要做些什麽呢?”
厲寧從一堆文件裏找出厚厚一疊紙給她:“這是大致的描述。至於其他的,因為你還沒有確定是否調任,暫時還不是很方便給你培訓和交接。”
沈夜伸手接過,點了點頭:“我理解。”
她隨手翻了翻,便收在包裏:“那麽,我可以拿回去看麽?”
“這樣吧,你在這裏看完。我還要給羅先生準備一個會議紀要,先出去一會兒。中午我們吃個工作餐吧。”厲寧站起來,“請你再等半個小時好麽?”
沈夜還來不及回答,有人推開了門,聲音有些急促:“準備好了麽?羅先生已經等……”
沈夜循聲望去。
灰色的身影清俊挺拔,已經走過了門口,卻又停住了腳步。
(12)
沈夜背對著羅嘉頎。
他目光輕輕一頓,看得見她的頭發,隨意的帶著自然弧度,鬆鬆落在肩上。因為回過頭,也看得見她白皙柔軟的後頸。
沈夜笑得公事化,亦有些拘謹:“羅先生你好。”
她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羅嘉頎並不驚訝,反倒有幾分了然。眸色裏浸潤了淺淺的笑意,他點了點頭。
厲寧已經走到他身邊:“好了。”又回頭對沈夜說,“沈小姐請等一等。”
沈夜將目光轉到厲寧身上:“好的。”
厲寧扶著門等了一會兒,又有些詫異的看了看毫無動靜的羅嘉頎。
他愣了愣,十分果斷的放開手,自己先離開了。
沈夜原本微微低著頭,視線裏卻始終看得見灰色挺括的長褲,心想這人怎麽還沒走。再等一會兒,唇尖那句“再見”含了許久,終於歎口氣:難道是要自己謝謝他,就說收到禮物了?
她有些疑惑的皺眉,望向他,眉間凝成小小的川字。
這個動作終於成功的讓羅嘉頎原本嘴角的肅然化成了輕柔的微笑。
“你——”
“羅——”
同時頓住,沈夜懊惱的想,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羅嘉頎說:“你要說什麽?”一雙星眸帶了些銳澤不輕不重落在她身上。
“沒什麽。謝謝您。”沈夜若有若無的笑,有意拖長了聲調,“有——心——了。”
他一怔,旋即淺淺一笑:“工作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
沈夜十分誠實的說:“還在考慮。”
“嗯。”屋外厲寧已經第三次欲言又止的想要提醒時間,他終於說:“有機會下次見了。”
沈夜鬆一口氣,忙說:“再見。”
羅嘉頎走了一步,又回過頭:“有一點沈小姐請放心,我並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然後留下身後微微石化的沈夜,帶上了門。
極輕的關門聲,久久的在這個空間回蕩。
沈夜收起了嘴邊有些僵化的微笑,良久,喃喃的說:“我管你是不是……可是我很公私不分啊。”
沈夜差不多將手中資料翻完的時候,百無聊賴,又站起來,在辦公室走走,忽然覺得這辦公室的設計有些奇怪。窗明幾淨,也足夠寬敞,可是為什麽正對著辦公桌的牆上懸掛著大幅的百葉窗?
她正想走過去看看,忽然聽到有人輕輕敲了門:“沈小姐?我帶你去餐廳吧。”
沈夜鎮定的將腳步收回來:“好的。”
在哪一層停下沈夜並沒有注意,隻知道剛出電梯,就看見左手邊一間極大的會議室恰恰開門。那位領路的小姐說:“沈小姐請在這兒稍等。”她便頷首,微微退開了幾步。
很快就見到厲寧出來,帶著她去餐廳。電梯門緩緩的合上,視線盡頭一群人從那個會議室出來,其中一個人身影挺拔,熟悉又陌生。
差一點兒就又遇上了,沈夜提醒自己:喂,沈夜,請自然一些好麽?
於是沒有聽見厲寧在和自己說話,等到自己反應過來,厲寧已經第二遍在重複:“到了。”並且秉承著男士應有的禮儀,扶著電梯門等待。
“哦。”她連忙從電梯裏跨出來,饒有興趣的打量餐廳。
《遊》雜誌的工作餐其實是和商場的用餐區混雜在一起的。熱鬧、喧雜兼活力四射。沈夜頭一次踏進這邊的用餐區,不免有些好奇這氛圍。
人人在自助餐上取了吃食,便端了餐盤坐下,啜飲著手邊鮮榨果汁,妥帖細語。
厲寧笑著說:“能下到這裏來用餐,說明還能抽出這半個小時。不然就直接在辦公室解決了。”
沈夜嚼著三文魚,點頭說:“那你下來用餐的機會很少吧?”
厲寧一愣,又想了想:“你怎麽知道?”
沈夜抬頭看他一眼,這是一個收拾得幹淨整齊的年輕男人,永遠精力充沛的樣子。
“喏,你剛才都不知道沙律放哪裏。還把飲料區點錯了。”她笑著說,“怎麽看都是一個在辦公室十分鍾解決掉午餐的人呐。”
“噯——”厲寧心底有些歎服這個年輕女孩的觀察力,說,“真不想給你造成這份工作會導致生活質量下降的印象。”
沈夜微笑不語。
接下去厲寧說的那些話,沈夜也猜得八九不離十,於是半認真的聽著。
“我還有一個月會離職,所以沈小姐你至多還能考慮半個月。”厲寧帶著淡淡的笑意說,“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家店了。”
沈夜手中捧著的那杯番茄汁將將見底,她伸手取過桌邊的紙巾,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談話至此,沈夜覺得對方實在已經仁至義盡,至於自己要不要答應……她承認自己被厲寧說的某一句話給吸引得有些心動。
踏出大門,她若有所思的站在I&N大樓下,回望這棟大樓,稀薄秋陽下,無機玻璃泛著毫無生命感的深藍色,有些肅冷的感覺。
站在出租車候車處等著打車,沈夜看了看時間,過了午飯時間,照理不會這麽難打啊。
又等了十分鍾,倒真是有一輛車子停到自己麵前。
後座悄無聲息的打開了,裏邊坐著的那個年輕人微揚了臉看著她,光影明暗的分割之間,線條清雋而淩厲。
她半天才凝聚出一個微笑,一邊很不爭氣的想,打個招呼就好,您要真想送我,還是不必了。
一輛出租車從自己麵前飛馳而過,“空車”兩個字分外觸目驚心。
沈夜很想揚手叫住那輛車,可看看車裏的人,無聲的抿了抿唇。
羅嘉頎不易察覺的輕輕皺眉,隨即又舒展開來:“你去哪裏?順路送你吧。”
呃——羅先生你有語病啊……不知道我去哪裏還順路麽?
還沒坐穩,沈夜就聽見他對自己說:“這麽巧,看見你在攔車。”她側過臉去看著他,羅嘉頎目視前方,表情很平淡,仿佛在解釋給她聽這的的確確是意外。
“是啊,麻煩您第二次了。”
“不麻煩。你回雜誌社還是……”他收回目光望向她。
“哦不,回家。”
聽到羅嘉頎對司機報了地址,沈夜忽然很沒來由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又迅速的拿目光看了他一眼,是該稱讚他記性太好麽?
“羅先生,從那裏趕去機場,我怕……”司機明顯是猶豫了一下才說的,語氣很為難。
“沒關係。”他輕描淡寫,倒是很抱歉的看了沈夜一眼,仿佛是怕她不自在。
沈夜心想這個時候我再下車說不用了,那也太矯情了,索性沒開口。
車窗外,城市的街道蜿蜒曲折,仿佛灰色的絲帶縱橫交錯。
(13)
沈夜坐在車裏,雙腿並在一起,微微向右側傾斜.腳趾有些痛,或許是太久沒穿過高跟鞋了吧?她不為人知的動了動身體,輕輕的把腳從鞋子裏墊出了一點點。
似有似無的脫離束縛的感覺讓沈夜由衷的鬆了口氣。
羅嘉頎輕微偏了偏頭,目光不知從哪裏掠過,淺淺的笑意抿在唇邊。
車子打彎的時候,忽然又是一個急刹車,尖銳的摩擦聲刮過耳膜。
司機不滿的大聲說:“不要命了!怎麽這麽亂穿馬路啊!”
幸好沒什麽事,車子裏靜悄悄的。
司機又回頭問了一句:“羅先生,剛才刹車太急了。沒事吧?”
羅嘉頎鎮靜的說:“沒事。”
他的身邊,沈夜臉頰通紅,緊緊咬住了下唇,唇色煞白。
因為很不巧的,一隻鞋子橫飛到羅嘉頎腳邊。
腦海中飛速滑過無數個怎麽辦,沈夜胡思亂想的時候又難免有些鬱悶,總而言之,不可能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拿回來。
隻能厚著臉皮說一句“羅先生,我拿一下鞋子”。
後果當然也隻有一個詞——丟臉!
沈夜的雙頰紅得能滴下血來,正要鼓足勇氣開口,卻驚訝的看見羅嘉頎已經自然而然的俯下身,夠到了她的鞋子。
她眼看著他側下身,手腕處露出熨燙得十分挺括的一截潔白襯衫袖口,然後是銀色的表盤,修長的手指。
羅嘉頎將鞋子放在她腳邊,目光又停頓了一下。或許是因為絲襪很薄很透明,看得到她因為緊張而弓起的腳背,甚至連繃出的青筋也分外明顯。
羅嘉頎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卻在坐直之後斂去了笑意,有意沒去看她的臉色,若無其事的,隻對司機說:“小心一些。”
沈夜飛快的穿好鞋子,一雙手放在膝上,坐得很規矩筆直。
隔了許久,眼看著過了這個路口就到家了,她有些迅速的轉過頭,很認真的說:“謝謝你。”
他溫和的看著她,車窗外的燈光落進來,瞳仁是一種極為漂亮的琥珀色。
“太客氣了。舉手之勞。”羅嘉頎勾了勾唇角,適時的將她的窘迫解開,“你到了。”
沈夜說了句再見,下車的時候頓了頓,將車門關上的時候,看見車裏的男人對自己輕輕揚了揚手,嘴角的笑痕很深。
唉——丟臉。
拖著還有些痛的腳往回走的時候,忽然聽到包裏的手機丁零一聲響,她翻出來,是銀行發來的一條短消息,打到賬戶上的數額不菲。
這倒提醒她了,原來這麽快就到月底了麽。
沈夜回到家,脫下鞋子的時候,莫名的愣了愣。
鞋子還是大學的時候買的,質量還算不錯,又因為穿得次數少,看上去還是八成新的。隻是鞋跟上邊,黑皮上已經有開裂的紋路,也有不小心被蹭下的碎皮。如果握在手上看,還是能發現的。
沈夜想起車上的那一幕,臉頰微紅。
打開電腦,沈夜登上工作用的MSN和QQ,登時消息亂飛。隻半天,就能把人淹沒。她暈了暈,打起精神來,回複了幾條消息之後,王黎忽然和自己說話。
“今天請假了?”
沈夜語焉不詳的回了一條:“有點事。”
“明天的工作日程發給你。”
其實沈夜早就收到了。不過在經曆了紀念酒會的事後,王黎現在做事十分的謹慎,有時候要確認上好幾遍,生怕又遺漏下什麽。
沈夜接收,又仔細的看了一遍。直到手機滴的一聲,提醒她快到四點了。
沈夜拉上窗簾,換下職業套裙,摘了隱形眼鏡。在衣櫥裏撥拉了一通,找出一件暗紅的套頭厚衛衣,又穿上牛仔褲,拿了鑰匙和零錢出門。
踏著板鞋走在路上讓沈夜覺得分外適意,她坐在公交車站等著137路車。這個時候城市的公車也是空蕩蕩的,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陽光灑滿發間、手心,輕輕掬起來,仿佛金色水光流轉。
她到某一站下車,抬頭看了看那棟很熟悉的小高層住宅,深呼吸了一口,慢慢的走進去。
四點五十,不早不晚,摁響門鈴。
開門的是個老頭,穿著深藍的中山裝,頭發已經全白了,瘦瘦高高,精神矍鑠的樣子。
沈夜恭敬的打招呼說:“宗老師。”
宗磬點頭說:“進來吧。”
這是沈夜大學時候的一位老師。沈夜有次選課,稀裏糊塗的登陸晚了,熱門課都已經選滿。她差三個學分,就選了極冷門的東方哲學。從此以後,一門課,一個老頭,三個學生,其中兩個還是老頭的研究生,倒也淡淡定定的走完了一個學期。不過仔細想起來,認識了這位老師,還真的就此改變了她的生活軌跡。
屋子是同一樓層的兩套房子打通後合並在一起的。非常的寬敞,沒有什麽裝飾,連牆都是素淨的奶白色。
隻掛了一幅簡簡單單的字:你在什麽時候考慮未來?
熟悉又陌生的環境。
永遠幹淨得一成不變,而每一次進來,都給沈夜難以言喻的衝擊。
不錯,雜誌編輯的掩蓋下,她還有著一個簡單卻又隱秘的身份:未來協會的會員,未來的愛好者、研究者。
屋子中央是一張紅木長桌,兩旁整齊排列著椅子。沈夜想起自己第一次踏進這裏的情景了,當時自己腦子裏蹦出的場景是亞瑟王的的圓桌騎士會議。
事實上,後來的每一次聚會,都和彼時的騎士所麵對的一樣,是全新的冒險與征程。
沈夜在桌邊坐下,纖細的手指無意識的敲擊著桌麵,望向宗老師。
“老師,我有點拿不準主意。”
“從慣例上說,我們不會幹涉每一個會員的私人生活決定。”
“這我知道。可是如果我換了工作,意味著我所接觸到的信息將和以往大不一樣。會是一個很大的調整。”
“入會的時候強調過,我們看重的是個人對過往的敏銳感知,以及基於此之上的判斷力。這和專業、職業並沒有太大關係。而且,你覺得新工作可以給你帶來新視角嗎?”
沈夜猶豫了一會兒,點頭。
宗磬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學生:“除非你主觀上不願意,在我看來,其他已經毫無問題了。”
是主觀上不願意麽?沈夜怔了怔。
隔了許久,她對老師笑了笑:“好的,我想我有決定了。”
回家路上,沈夜還有些不可思議,怎麽自己考慮這麽久的問題,到了老師這兒,這麽輕鬆的就解決了?
她有些赧然的想,和老師比起來,自己實在青澀、且又遲鈍得太多了。
14
第二天一整天都在外邊取景。
上午是在S大外邊一家小書店。拍攝特輯是日常生活裝扮。
沈夜最偏愛的就是這個欄目。她總覺得在攝影棚和外景地的照片做出來的效果太過誇張。好比在時裝周上一本正經的觀賞著T台上模特,是美,是讓人覺得靈感萬千,可那些距離自己太遠,仿佛佇立雲端。總要慢慢的經過無數道看不見的加工程序柔和,那些當季的流行元素才能真正的接觸到每一個人。
有時候不如看看搭配高手們的街拍照,這樣的恍然大悟更加實用一些。
下次從家裏翻出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深灰色、且有些老氣的V領毛衫時,就不會隨便扔掉了。選一條顏色跳脫的圍巾隨意搭在頸間,反倒叫人覺得複古、又眼前一亮。
《遊》創辦之初,有很大部分的搭配照片版權都是從日本的流行雜誌買來的。三年至今,最叫編輯們自豪的是,外來照片版權的數量從大部分,到對半,再到現在的隻占一點點份額。進步是顯而易見的。
最開始走日係風,走到半路的時候又覺得簡潔的歐美風更好看。雜誌的成長,就像是青春期的孩子,難免會有迷惘的時候。幸好最後尋到自己的風格。拍出的照片,精致程度絲毫不遜於外來照片:氣場夠,就連模特用的衣飾也都是身邊買得到的——這才是叫人覺得滿意的少女時尚。
沈夜坐在商務車後座,快速的翻閱今天的搭配設計,忽然前排的LILO轉過頭,小聲的對自己說:“今天真的要去S大麽?”
“S大不好麽?”沈夜抬頭,笑盈盈的回答,“你最熟悉了。”
“我覺得被認識的同學、老師看到,會不好意思。”
沈夜怔了怔,慢慢的將照片放好,有些意外的瞧了瞧這個年輕的女孩子。
她看得出來,LILO的興趣並不在成為模特上,甚至野心也僅僅止步於《遊》的平麵模特,公司有幾次為她找來的走秀機會,她也都推脫了。所以連名字都是藝名,栗洛,LILO。
害怕站在閃光燈下,害怕萬眾矚目的感覺,為什麽當初要去報名模特大賽呢?
“報名參加比賽的時候沒想過今天會發展得這麽好吧?”
“沒有。”LILO老老實實的說。
“那就順其自然嘍。大不了以後像明星那樣,戴著墨鏡和圍巾出門。”沈夜半開著玩笑,“哦不,你已經是明星了。”
LILO放鬆了些,靠在椅背上,舒展了纖長的四肢,問她:“沈夜姐,你喜歡當雜誌編輯麽?”
“嗯,怎麽說呢?其實我原本也是想當模特的。後來第一輪就被刷下來了。”沈夜笑眯眯的,“隻能找了個稍微有些搭邊的工作。”
“是嗎?”LILO眨眨眼睛,重新打量沈夜。
黑色風衣、黑色鉛筆褲、黑色靴子,隻在風衣襟口和袖口隱隱約約露出紅色的毛衣,仿佛是小小一簇火焰,刹那間可以提亮全身色澤。不得不說這樣的衣飾穿在膚色白皙的沈夜身上,沒有絲毫的生硬。
長發隨意一束,顯得氣質柔和,和那雙簡潔而毫無裝飾的軍靴一襯,衝突,卻又相得益彰。
沈夜生怕她不信,又笑著補充:“我真的參加過模特選拔,不過沒選上。不過呢,做一行愛一行,你看我現在做編輯,也挺滿足的。”
“那你當時為什麽要當模特呢?”LILO歪著頭,很好奇。
“為了獎金啊。那時候還是學生,受不了誘惑。平麵雜誌的身高要求不高,就去試試了。”
“啊,和我一樣。”LILO訥訥的笑起來,“我就是衝著獎金去的。”
“你如今得到的東西,已經遠遠的不止那筆獎金了。”沈夜笑了笑,“所以失去了什麽,也是可以諒解的,對吧?”
LILO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景色,點了點頭。
S大外邊的小書店裝了茶色的玻璃,看上去複古懷舊。
長長的書架邊,LILO一低頭,順著側臉柔美的曲線,一簇卷發從鬢邊落了下來,動人心弦的好看。下一張是在小桌邊。特意打開了一扇窗,讓陽光從窗戶裏落進來,明亮亮的在指尖戲耍跳脫,也印得她及踝靴上那一圈毛茸茸的羊毛更是綿軟可愛。
拍攝的間隙,化妝師和服裝編輯圍著LILO不斷調整造型,她乖乖的仰著臉,精致得仿佛一個娃娃。沈夜手中拿著兩條圍巾,一回頭正要喊她試一試,忽然間看見她接起了電話,因為刻意壓低了聲音,她聽不清正那邊在說什麽,隻看到臉上的笑容恬靜美好。
那一瞬間,沈夜有些恍惚,發現自己連陽光中舞動的塵埃都瞧得清清楚楚。而塵埃的彼端,被勾起的往事也在若有若無的跳動。
隔了這許久記起來,不可思議。
“嗨,沈夜,要喝什麽?”
同事在外邊招呼,手裏提了大盒的熱飲。
她回過神,要了杯撞薑奶茶。搖了搖,噗的一聲,戳根吸管下去。
意想不到的辛辣,嗆得她大聲咳嗽,臉都變紅了。捂著嘴的時候,Kain落井下石的大笑,又順便替她拍了好幾張照片。
沈夜邊咳嗽邊躲避鏡頭,場麵混亂又熱鬧。在場的同事都開心得哈哈大笑——也難怪每次自己一出外景,文編王黎就用哀怨的目光看著自己,仿佛這是天大的美差。
美差自然也算不上。很累,但休息的時候很有趣、拍出漂亮照片的時候很有成就感倒是真的。
同事們爭搶奶茶,然後攝影師助理拍拍手說:“好了好了,開工。”
沈夜嘴角一直帶著笑,一直握著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跑到一邊接起來,是HR打來的電話,通知她人事調動的相關事宜。
這麽快——沈夜抿了抿唇,說了個“好”的同時,真有些舍不得。
拍完照片已經下午三點多。回到雜誌社,恰好看見同事們擠在一起,吵吵嚷嚷的在討論什麽。
她湊過去一看,原來又是每期的“編輯部故事”。
每一期在雜誌的最後幾頁,編輯們也有屬於自己的小小園地。每人都要貢獻一張照片,一段心情文字,壓縮在小小的角落裏,組成一個不大起眼的小專題。
大多數人都會去找Kain要照片,然後湊在一起討論哪張比較好看。
“沈夜啊,我們替你決定了,就這張。”王黎從人群中回過頭對她笑著嚷嚷,“喏,是去明川的時候拍的吧?”
哦,就是自己早起趴在窗邊那一張。
她很俗氣的擺著V字型手勢,紅色襯衣領口微鬆,還看得出幾分早起的慵散。
“哎呦,不要這張,臉這麽大。”沈夜大聲抗議。
“不行。就這張,大家都覺得好看親切。”又有同事插口說,“你以前都是拿寵物照對付的,還沒上過真人照呢。”
噯,說的也是,對自己來說,可能是最後一期了。就上真人吧。哪怕醜了點。
沈夜撇了撇嘴角,妥協:“好吧,就這張了。”
楊寧從自己辦公室推門出來,看了看這一片歡騰的景象,拍了拍手,又提高聲音說:“我來宣布兩件事。”
辦公室一下安靜起來。
裁員?
加薪?
“第一件是我們要招新人。”楊寧言簡意賅,“第二件是沈夜離職,下個星期就會調去I&N總部,職務是大中華區總裁的行政助理。”
安靜,比剛才更詭異的安靜。
沈夜覺得一道道投向自己身上、臉上的目光……很毛骨悚然。
直到人群中有人說了句“天呐”。
緊接著整個辦公室活泛開,每個人帶了笑望向她,表情透著詭異,一句話刻在臉上——“請客”。
15
沈夜在《遊》的最後一個星期,辦公室裏人人熱議的話題都隻有一個——羅嘉頎。
早上開完例會,王黎和沈夜一起從會議室出來,神秘兮兮的拖她到自己的辦公桌邊,又摸出一本雜誌說:“噯,特意買了給你看的。”
沈夜幹笑了一聲:“什麽意思?”
“你看你看,這裏。”王黎用手指點著,讀給她聽,“有學者研究指出,如果一個人從不在別人麵前眨眼,這就是典型的強勢人格,也就是俗稱的大男子主義……”
她變戲法一樣把雜誌往後翻了一頁。
赫然出現一張年輕男人的照片,正側身和一個外國老頭兒說話。這個角度看過去,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棱角分明的臉。
目光清睿。
“……羅嘉頎無疑就是這樣的人。一個月前在日本舉行的世界數個傳媒集團的高層聚會上,有人統計過,麵對媒體和交談的對方,羅的眨眼次數不超過五次。麵對這個年輕人,你似乎隻能看見他鋒銳犀利的目光……”
“什麽啊?”沈夜嘟囔了一句,又翻翻雜誌,“這不是資訊雜誌嗎?怎麽整的和明星八卦一樣。那些專家也夠無聊了,現在連人眨不眨眼睛都要管了麽……”
“哎哎,你怎麽抓不住重點啊。”王黎差點拍桌子了,“重點是,羅嘉頎看起來真的蠻強勢的噯。”
“你也沒抓住重點。”沈夜哈的笑了笑,“重點是,你很花癡他。”
“噯,我是後悔好不好?”王黎掩麵,“因禍得福的機會就這麽被我浪費了……哭死。”
沈夜望著同事,恨恨的說:“馬後炮。”
“不管怎麽樣,是你去,我也欣慰了。”王黎笑嘻嘻的看著她,“以後別忘了我就行。”
“噯,有沒有可能我去工作了半個月,又被人退回來呢?”
“退回來就退回來唄——”王黎話沒說完,瞥見主編從辦公室出來了,連忙輕輕踢了沈夜一腳。
沈夜從從容容的在王黎桌上抱起一堆雜誌:“……好的,我去整理一下。”
回到自己座位上,沈夜悄悄埋下頭,翻開雜誌。
“不眨眼睛……”她皺著眉回憶,可是真的不記得這樣的小細節了。
“鋒銳犀利……”是挺鋒銳犀利的嘛,連那麽塊根本不起眼的小吊牌也能看出來。
她若有所思,扯了扯嘴角,埋頭工作。這幾天自己的工作輕鬆了許多,因為不再跟進拍攝,所以象征性的幫幫別人的忙,校校文稿和照片就好。
下班的時候同事們從英豪走出來,又一起打的去餐廳。
是沈夜最後一次和同事聚餐,也算是同事集體給沈夜送行。平時幾位關係好的模特也都來了。
氣氛很HIGH。
或許是因為前一段時間太忙,大家借機發泄?
喝的照例是清酒,雖然度數不高,但是沈夜在被同事們輪番敬酒之後,難以避免的,頭腦有些昏昏沉沉了。最後走出餐廳的時候,沈夜拉著LILO的手,笑著對同事們說:“這個小美女交給我。我負責送她回去。”
兩人一起上了出租車,沈夜報了S大的校名。
沈夜伸手打開了車窗,冷風拂在臉上,倏然之間,覺得清醒了許多。
“你真的要去I&N總部?是羅嘉頎的助理?”LILO好奇的轉過頭,剛才那麽多人,她實在不方便問。
“是啊。”沈夜伸出一隻手撫住臉頰,又用力揉了揉。一側頭的時候,從小姑娘臉上讀出了一些異樣的情緒,於是笑著說:“怎麽了?是不是他這個人特不好相處?”
LILO仿佛沒聽見,愣愣的看著窗外車流。
“啊?什麽?”片刻之後她回過神,“不是的,他……他人很好。幫了我很多忙。”
許是因為有些醉酒,平日裏對八卦的克製和隱忍,此刻丟得一幹二淨。“比如說呢?”沈夜笑吟吟的問,眉眼間滿是好奇。
“上次模特大賽。那天晚上我攔不到車,是他送我的……”LILO有些局促的說,沒有喝酒,卻在提到“他”的時候臉頰上染上薔薇色澤。
就這樣的小恩小惠呀?沈夜很想說:“還有別的呢?比如你的冠軍……”可她隻是抿了抿唇角說:“哦,是這樣。”
心底卻在琢磨另一個念頭,原來羅嘉頎在享受若即若離的曖昧麽?可是……真有些奇怪。除了那次比賽,還有在明川的時候呢?他竟會為了一個女生跑到那裏。
她側目打量LILO的側臉,其實這樣的年紀,在大學裏找個年齡相當的男友,不管以後是分是合,轟轟烈烈談場戀愛,才算是正常吧?
至於和羅嘉頎……怎麽想,也都是一方的死心塌地和另一方的興之所至。
不過沈夜不知道該怎麽勸她,費力想了想,才拍拍她的肩膀,說:“羅嘉頎羅先生這人……我覺得,離人好遠。”
LILO沒有回答,纖細的手指拉扯著自己的衣角。
車子在S大門口停下來。
LILO下車前,回頭對沈夜說:“這段時間謝謝你。”
沈夜一時間不知道她在謝什麽,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接下去帶你的編輯人也很好,你放心。”
她笑了笑,夜色中仿佛一朵皎潔白蓮綻開:“知道了。”
第二日去I&N報到。
一同坐在辦公室的還有一位中年女士。原來所屬厲寧的工作權限做了調整,劃分出國內國外兩塊。其中國外部分交給了陳苒,國內部分交給沈夜。
陳苒亦是從別的部門調來,四十不到的年紀,身材圓潤,望之便是極為精明能幹的。沈夜同她握手,微笑著說:“以後請多關照。”
陳苒看看沈夜,又看看厲寧,笑容可掬:“彼此彼此。”她被調上來做羅嘉頎的特助,對於自己的優勢、被調動的原因,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工作穩定、家庭幸福、平時處事幹練,對於不想將公私混淆的上司來說,是不二人選。
可是沈夜?
她又凝神看了看,穿著打扮很得體,甚至刻意顯出幾分老氣成熟來。可這些難以遮掩她還是個年輕活潑的女孩子的事實。而且,據說是從一個完全陌生的崗位調來的。再而且……即便以苛刻的眼光來審視,她的確算得上漂亮。
好吧……這些與自己無關。陳苒想,她隻希望這女孩做事和她的打扮一樣,利落幹淨就可以了。
羅嘉頎不在S市。
這恰好給了沈夜幾天時間適應這個新工作。就像Emma說的那樣,培訓和交接的機製很完善,但是對沈夜來說,壓力就比較大了。
比如當她拿到一份極長的表格,厲寧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這是羅先生工作中常常會聯係的人。中英文名字都在上邊了。他會讓你發郵件或者電話聯係。要記熟。”
小半天時間,厲寧又出現在埋頭喃喃記熟名字的沈夜麵前。
“公司高管的內部聯係電話。記熟。”
又是一疊厚厚的紙落在自己麵前。
沈夜想抓散自己梳得光滑整齊的頭發。
她如今暫時性的在一個小辦公室蝸居。總要等厲寧工作交接完畢,才能有自己的辦公室吧?不過這個地方好,離茶水間一步之遙,有時候小小開著門,不管是不是刻意豎著耳朵,都能聽到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每個公司的茶水間都是八卦起源地麽?
沈夜如是想,不過同事們這麽放鬆,也有可能是因為羅嘉頎不在的緣故。
這是她第三次聽到有人在說:“厲sir還在他辦公室沒挪呢。哎,新來的特助你見了麽?我沒見到啊。好不好看?”
對方以同樣躍躍欲試的語氣說:“還沒呢。好羨慕啊……”
當然,她們並不知道新來的特助就在她們隔壁的小房間,讓人“羨慕”的在背資料。
即便是離職前夕,厲寧還是忙得腳不沾地。沈夜坐在他的辦公室等了許久,終於見他放下了電話,轉頭對自己笑了笑:“抱歉。”
“沒關係。”她抓緊時間問他自己還不清楚的地方。
厲寧一一說完。忽然一拍腦袋,說:“還有些事要提醒你,不過是小事。”
“嗯?”
“羅先生三年前才回國。”
“我知道。”
“他待人接物都很有禮貌,典型的紳士……”
呃,沈夜想起一些事,對此不置可否。
“你是特助,難免會遇上他生活上的什麽事,要把握好分寸。”厲寧意味深長,“比如說特定時間,他會習慣性的問問你,要不要一起吃飯或者喝茶,你該怎麽回答?”
沈夜笑了笑:“委婉的拒絕。”
厲寧點頭。事實上,他對沈夜做事的分寸相當滿意。一個最開始對這份工作都不是非常在乎的女生,大概也不會對年輕英俊的上司關注、花癡到離譜的程度。
至於這個注意事項,他也就按慣例說一說。
“哦,還有。”厲寧遞了一支新手機給她,“工作用的。一般羅先生會拿這個號碼和你聯係。最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但是根據我的經驗……”厲寧笑了笑,“他很少在工作外的時間聯係助理。
當然,沈夜悄悄吐了吐舌頭,心想,因為你的工作時間經常會延長的每天晚上十點多嘛。
事情還沒說完,又被一通電話打斷了。
厲寧踱到窗前接電話去了。沈夜忽然發現他的另一支手機在響,連忙遞給他。厲寧擺手,比了個唇形:“你接。”
沈夜看看來電顯示,愣了愣。
電話又響了一聲。厲寧看著她。
她摁下通話鍵:“你好。”
電話那邊的聲音還帶著些意外,不過依然準確無誤的叫出了她的名字:“沈夜?”
16
這是羅嘉頎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吧?沈夜想,之前他總是極有禮貌的稱呼自己“沈小姐”。
不過“沈夜”這個稱呼,反倒讓她鬆了口氣,她很希望以後和上司的相處之道,能像他叫出這個名字這樣自然。
“厲寧有事。羅先生你有什麽事可以和我說。”沈夜熟絡的從厲寧桌上拿了便箋和筆。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羅嘉頎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帶了笑意:“嗯。一樣的。”
等她收了電話,將幾件事轉告厲寧的時候,厲寧挑了眉梢看著沈夜,微笑不語。
沈夜一拍額頭,也笑:“哎,我忘了。抱歉。”
實際上,她的工作已經開始了。沒有理由再找別人幫忙。
企劃部的內線是多少,她皺眉回憶,電話、郵件,有條不紊。
轉眼到周六。
沈夜吃過午飯,趴在陽台上看了看天氣,終於還是決定自我犧牲、主動加班。昨天已經搬進了厲寧原本的辦公室,今天怎麽說也該再去整理一下。況且還有一些不熟悉的業務要做好功課。後天就是周一。她不想在老板回來的前一天,也是自己正式工作的第一天手忙腳亂。
出門前沈夜有些心不在焉,在衣櫥裏隨便拿了套搭配好的衣服,穿上出門,連隱形眼鏡都懶得戴。
和往日比起來,大樓裏靜悄悄的。
電梯到27樓,沈夜看見辦公室的門開著,愣了愣。
辦公用具,桌子、椅子、沙發、電腦都被塑料布蓋起來了。幾個工人在搞清潔。吸塵、擦窗,陽光從窗外落進來,塵埃飛舞,活潑輕快。
她才想起來,好像厲寧是對自己說過的,會讓人把辦公室重新整理下。
還要等上半個小時,這裏的清理工作才會全部結束。沈夜拿了手提,走了半步,聽見一個人工人說:“這個要拆下來嗎?”另一個人回答:“要清洗的。”
嘩啦啦一聲。
她一回頭,百葉窗被卸下來了,後邊是一堵玻璃材質的牆,並非透明,是一種混沌的顏色,微微的透出隔壁的光影斑斕。
難怪一直用百葉窗遮著,和整個辦公室的風格很不搭啊。
沈夜帶上門,在門口的沙發坐下,低頭查看郵件。
打了幾個字,注意力莫名其妙的轉向了走廊的拐彎處。
那是人影麽?——在下午陽光落滿的走廊中,很修長的慢慢靠近,又有些突兀。
這個時候,這層樓會有人來麽?沈夜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有些後悔怎麽不穿得正式一些。
腳步聲越來越明顯,她抬起頭,對麵的辦公室門上已經倒映出了來人。
清雋,修長,肩膀寬而平坦,腳步不急不緩。
電腦就在手邊,她下意識的去查看厲寧發給自己的日程。
上麵分明寫著:羅先生周一回S市,請在上午10點之前將他的日程安排完畢。
羅嘉頎……提早回來了嗎?
羅嘉頎走近的時候,年輕的女生恰好站起來:“羅先生,你好。”
她真的在這裏。
他眯了眯黑亮秀長的眼睛。她的笑容很溫雅,可竟然有些刺痛自己的眼睛。
羅嘉頎嘴角輕輕一抿,然後注意到了她的打扮。
或許是因為這裏沒人這麽穿,至少在他麵前是這樣。
黑色的學院派小西裝和尚未到膝蓋的深灰色百褶裙?
羅嘉頎又不著痕跡的把目光移到她的臉上。長發從耳朵處微卷著,披在肩上,黑框眼鏡讓臉顯得隻有巴掌大小。沒有化妝,隻有唇上洇著淡粉的光澤。
很好很可愛,他忍不住想,像是大學裏的甜美新生。
羅嘉頎勾了一抹笑出來,目光溫和:“還沒開始上班,就加班了?”
“熟悉業務。”沈夜瞅瞅他,察覺到他之前的目光打量了自己一圈,有些不自在的撫了撫裙角,解釋說,“我不知道今天您回來……”
羅嘉頎晶眸中淡淡展露笑意,又抬腕看了看時間,恰到好處的打斷她:“下午茶時間。”
“嗯?”
“進來。”羅嘉頎替她扶著門,勾了勾唇角。
沈夜想起厲寧的話,沒動,想了想說:“那個……我整理完資料就要回家了。”
他耐心的笑:“半個小時,喝個下午茶,不會耽誤你什麽。”
真紳士。沈夜想,難道自己要推辭上幾遍,他才會收拾起那套禮貌的紳士做派?
恰好清潔工人從自己辦公室出來了,沈夜輕輕咳嗽一聲:“那個……我還有工作沒做完。”
他輕輕一折眉,沒有不悅的表情,可是手依然扶著門,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似乎在說我可以等著。
沈夜躊躇了。難辦了。當然也鬱悶了。
這一次,她注意到他漂亮的眼睛,淡淡的看著自己,沒有眨眼。
羅嘉頎再次開口的時候,聲線已經沒什麽笑意了,有些涼,有點輕。
“進來。”
連個緩和語氣的助詞都沒用——沈夜決定暫時忘記厲寧的話,不再猶豫,收拾了電腦和包,頭一次跨進他的辦公室。
她的身後,羅嘉頎無奈的笑了笑。
這丫頭,敬酒不吃吃罰酒。
不是他的本意。
擦肩而過的時候,許是離得近,沈夜嗅到一股很好聞的味道。有些熟悉,就是他手帕上有的。不過自己對香水研究不深,隻知道很淡很爽朗,很像他的風格。
辦公室很大很寬敞,簡單的黑白色調,她微微側臉環顧一圈,突然間,全身石化。
玻璃牆!
沈夜看得到自己重新打掃過後的辦公室,清清楚楚。
她忽然想起其實在美劇裏見過這種玻璃,審訊用的。屋裏罪犯坐著,屋外警官們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能把裏邊的人生吞活剝。
也就是說,從周一開始,單向的,羅嘉頎看得到自己的一舉一動?
瘋掉!
17
室內溫度十分適宜。
羅嘉頎隻穿了襯衣,又伸手鬆了鬆領口,撥了電話,吩咐餐廳送東西上來。
沈夜的注意力大半放在了那堵牆上,有些心不在焉,羅嘉頎說了第二遍,她才回過神,勉強笑笑說:“可以叫餐廳送餐上來?”
羅嘉頎彎了彎唇角:“當然可以。內線你知道麽?”
沈夜報了那個六位號碼,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的專用餐廳:“是這個?”
他莞爾:“記得很快。”
當然,她還一並記下他的愛好,不愛咖啡,奶茶可以接受,最好是紅茶。
“我以為您是在鼓勵我加班。”沈夜的聲音不大,半開玩笑。
她又瞅瞅玻璃牆,心裏尋思著怎麽開口——她不可能不要求留下隱私空間給自己。
羅嘉頎輕笑,聲音淡淡的:“工作認真就好,不用太拚命,也不需要太辛苦。”
沈夜眨眨眼睛,和羅嘉頎麵對麵坐著,逆著光,看得見他微卷的睫毛。不知道為什麽,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她莫名心悸了一下,或許是想起了那個詞“強勢”——再刻意觀察一下,他似乎真的不眨眼睛哎。
很快送來了餐點。
祁門紅茶和鬆餅,還有大份的水果塔。
他探詢的望著她:“還是你要咖啡?”
“紅茶就好。”
一點小小的光斑落在杯壁上,明晃晃的一塊,有些活潑的在指尖跳躍著。紅茶蒸騰出嫋嫋的香氣,白霧柔軟四散。
“羅先生……”沈夜指尖還拈著一塊小小的鬆餅,眼風微微掃向牆壁,到底還是趁著此刻氣氛還算愉悅開口了,“這個……”
“哦?牆壁?”羅嘉頎微笑起來,若有所思的看著年輕的女孩子,“你知道,有些人是很有控製欲。他們希望看到下屬的一舉一動,這樣會讓人覺得……有成就感。”
沈夜承認自己有一點點毛骨悚然。
可羅嘉頎看著她,唇角一彎,笑得很適意。
“當然,我沒有這樣的癖好。”他將笑意一點點的染進了眸色深處,那裏鑲嵌著一對流光溢彩的寶石,“讓他們盡快把百葉窗裝上——還是你喜歡換上一堵真的牆?”
“謝謝,像以前那樣就好。”沈夜鬆了一口氣。
羅嘉頎低頭飲一口茶,心底滑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其實……他頭一次覺得,這樣的玻璃挺有意思。能隨時看看她在隔壁做些什麽也不錯。當然,前提是她願意。
不過……羅嘉頎看到她驀然間輕鬆的表情,微笑著放棄這個念頭。
一杯紅茶恰恰喝完的時候,沈夜沒有再給羅嘉頎續杯的機會。她將骨瓷杯和托盤疊放好,令人愉悅的一聲輕響後,她十分技巧的看了看時間。
“去吧。”他不動聲色的將這一幕掃到眼底。
“好的。我馬上讓人收拾這裏。”沈夜拿了自己的東西站起來,“謝謝。”
一直走到了門口,身後一道聲音低沉的傳來,又喊住了她。
“沈夜。”
“嗯?”沈夜停住腳步,有些疑惑的回望安然坐著的男子,他的雙眸一眨不眨,仿佛最黑亮的晶石。
“希望對你來說,這會是一份滿意的工作。”他眼角輕輕一勾,十分吸引人的弧度,“合作愉快。”
明顯的感知到他的善意,沈夜的表情僵硬了一會兒,終於慢慢的柔和下來:“合作愉快。”
沈夜發完郵件、整理完資料,腦袋還有些發木,沒有焦距的目光抬起來,望向那堵牆,濃稠的米色,什麽都看不出來。
不管心裏對那堵透明牆有多少的不滿,可既然羅嘉頎已經表明了態度,沈夜也不好再說什麽,隻能暫時的忍受隔壁房間可能會投來的目光。雖然不確定他會不會真的望向這裏,可她還是相當不自在。
不過……要是他真的像厲寧說的那樣紳士、有風度,應該也不會往這裏看吧?
如果羅嘉頎真這麽做了——那就是□裸的偷窺啊。
一牆之隔。
羅嘉頎看見她抬起的目光,心底微微一動。有些驚,亦有些癢。
他鎮定的移開目光,才忽然想起來,她是看不到自己的。
因為長途飛行而帶出的額角輕痛似有似無,有時會被辦公室通風口的暖氣吹得嚴重一些,有時候又似乎被完全的拂走了,因為眼底掠到了她埋頭工作的側影。
羅嘉頎輕輕撥弄著手中的筆,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態有些像孩子。他本不必在這個時間回來,可是一回到S市,厲寧打來電話說沈夜已經正式接手的時候,他難以克製的想來看看。
哪怕周六她可能並不在這裏加班,哪怕周一她就會正式的和自己“朝夕相處”。
這種感覺……就像在明川的時候。自己等在那座小小的廊橋上,忐忑,而又期待。
可說起來又這麽好笑。隻是因為看到她編輯的那本雜誌上的小專欄——“編輯部故事”裏,屬於她的小小板塊這樣寫:
下個月會去明川工作,對那邊的麵食很向往呢。其中一家叫做“什麽麵店”,真想嚐嚐鱔絲麵的味道,去過的人都說好。
語氣多麽稚氣可愛,就像她臉頰上若隱若現的小小酒窩一樣。
於是自己就在那裏等了,其實全無把握。
等待的時候,他麵對著明川翡翠綠的小小河道,自嘲般對自己說,羅嘉頎,你真像傻子一樣。
幸好她還是哼著歌,挎著大包,慢悠悠的出現了。
他喊住她,等她回頭,她轉頭的一瞬,於自己仿佛漫無崖際。
重新將羅嘉頎從思緒中拉回的,還是來自隔壁的纖細身影。
沈夜不知道要從書櫃最上層取什麽東西,竟在腳下墊了一大堆書,踩上去,晃晃悠悠的伸出手。
羅嘉頎皺了皺眉。
已經很難站穩,她百忙之中居然還在接電話,他嘴角的不悅更濃了一些。
“媽媽……”沈夜有些訥訥的笑起來,“我忘了……這幾天剛換了工作,太忙了。”
沈媽媽還在嘮叨:“這次元旦,無論如何要回來一趟了。”
肩膀和耳朵夾住電話,沈夜的另一隻手可以伸得更高一些。
快要夠到的時候,沈夜忽然僵住了。
後頸有很溫熱的氣息拂近,那個聲音離自己很近很近:“你要拿什麽?”
(18)
沈媽媽還在說:“天氣冷了,不要隻顧好看……”
一隻手從沈夜身側探過去,穩穩的將那卷宗拿下來,又扶了她的手臂,妥當的將她牽回地上。
沈夜嘟囔幾句,應付過媽媽,掛了電話。
她半踩了帆布鞋,轉身後退了一步,瞅瞅羅嘉頎,又瞅瞅透著光的牆壁,臉漲得通紅。
羅嘉頎站在原地沒動,身影修長,目光從上往下,恰好捕捉到她猶疑不定的神情,微微笑了笑:“我剛好看見你踩上去,很危險。”
不危險好不好?!
沈夜看看地上那疊書,不過小半米高。她隻靜靜轉開臉,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局促:“抱歉,我穿下鞋。”
羅嘉頎推開兩部,雙手抱在胸前,看著她蹲下去,短裙下曲起的小腿線條很圓潤。他忽然輕輕折起眉——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她之前是雜誌的編輯吧?
又不是模特,為什麽穿這麽短的裙子?
他抿了抿唇角,眸色幽深。
沈夜很快站起來,撫平裙角,不甚自然的看看羅嘉頎忽然晴轉多雲的表情,問他:“您還有事麽?我要下班了。”
“下班?”他不動聲色的問,“怎麽回去?”
“地鐵啊。”
他良久沒說話,最後轉過身:“一起走吧。”
“呃?什麽?”
“我說一起走。”羅嘉頎重複了一遍,眼風有些冷冽,“你想擠地鐵回去?”
沈夜正要拒絕,忽然又聽見他說了一句:“以後注意衣著。”
沈夜臉頰上剛剛褪下的紅潮又淺淺的泛了上來,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知道了。”
五分鍾後,他們一道站在電梯裏。沈夜的視線平視,落在光如鏡麵的電梯門上。兩道人影,她略微站得靠後一些,隻及羅嘉頎的肩頭。
“一個人住?”仿佛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他閑閑問她。
“是啊。”沈夜笑了笑,“羅總,我不回家。其實您不用送我的。我約了朋友,要去市中心……”
“又不是第一次送你。”他兀自抬頭望了望數字,語氣有絲漫不經心,“以後一起共事,不要那麽客氣拘謹。”
隔了一會兒,她才答應:“好的。”
羅嘉頎笑了笑,讓她先出電梯,然後緩步跨出。
停車場三三兩兩的也有人走動,不時有人對羅嘉頎打招呼,目光再落到他身後的沈夜身上,不掩好奇。沈夜跟在羅嘉頎身後,發現他的腳步快了一些。
羅嘉頎拉開車門的時候,看見沈夜在不遠處停下腳步,揚聲對不遠處的一個身影打了招呼:“HI——”
走過來的是厲寧,他的目光落在羅嘉頎和沈夜身上,似乎一怔,接著禮貌的點頭:“你好。”又轉頭對羅嘉頎說:“羅先生您不是剛從……”
羅嘉頎輕輕頷首,打斷了他:“你好。”又極為自然的側過身,對沈夜說:“高橋先生已經到了?”
沈夜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說起這個,在記憶庫中略微搜尋一下,才記得工作備注上確實有這個人,I&N的合作夥伴,高橋大輔先生,日本人。
她看看時間說:“應該到了。但是您和他的見麵時間……”
他打斷她:“現在過去吧。”
沈夜結結實實的愣在那裏,他回頭看她一眼,目光中有些她看不懂的東西。
很快,她回過神,對厲寧說了聲再見,又跟上他的腳步,說了句:“好的。”
倒是厲寧站在原地,看著那輛車開出去,笑著搖了搖頭。
車子倏然駛上地麵,沈夜眯了眯眼睛。
“這是去……”
“你去哪裏?”羅嘉頎簡單的說。
“不是去見高橋先生麽?”
羅嘉頎沒說話,等紅燈的時候,才麵無表情的說:“不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沈夜終於訥訥的說:“我去中信廣場。”
羅嘉頎借著轉彎的時候,不露痕跡的看看她的臉色——
他怎麽解釋呢?解釋說怕別人看出自己的怪異舉動?尤其是厲寧,當了自己近三年的助理,對自己的一些習慣再了若指掌不過了。
比如剛下飛機自己會頭疼,絕不會直接回辦公室;比如沒有司機,卻帶著新上任的年輕助理在周末離開。
這些自己倒覺得沒什麽,但還是盡量不要影響到她。
她不懂也好,他抿了抿唇,說:“知道了。”
車子開到廣場東路,沈夜下車,又彎了彎腰:“謝謝你,再見。”許是因為鬆了口氣,臉上亦是笑靨如花。
羅嘉頎看了看她,頷首,緩聲說:“再見。”
沈夜一轉身,恰好看到王黎。她忽然覺得有些窒息。
“哎,不是約在廣場噴泉那邊麽?”她搶先開口,“你……怎麽在這裏?”
“要死了……要死了……”王黎的目光顯然還在追隨那輛已經看不見的車子,“剛才那是誰啊?”
“唔……”沈夜支支吾吾,“同事啊。”
“同事?”王黎嗤笑,“你哪個同事開這車?介紹我認識一下。”
“唉呦,就是老板啦!順路載我一程的,行了吧?”
“沈夜!”王黎的表情嚴肅起來。
“什麽?”
“我現在很受傷,真的。”王黎一字一句,“本來從那輛車上下來的是我,是我!”
“唉,對不起。”沈夜忍著笑,“不是故意的。”
“吃飯去吧。”王黎說,又報了個餐館的名字,“你請客。”
“好貴……”沈夜哀歎,“你太不講道理了。”
王黎正色:“這是為了激勵你更好的發揮潛力。不過目前來說你成績不錯,工作一星期不到,就能搭順風車了。”
王黎點的是一家法式餐廳,還真是沒有手軟。
一邊吃著東西,她又把自己感興趣的關於羅嘉頎的一切邊邊角角扒拉了個遍。
最後沈夜隻能說:“小姐,下個星期我絕對會帶著你的問題去上班。可是現在,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八卦小報上都在說羅嘉頎和LILO的事啊,你不是和LILO也挺熟的麽?”
沈夜若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當事人。”
最後叫了服務生買單,出門的時候王黎依然不忘叮囑:“有什麽消息隨時通報啊。”
沈夜笑:“我盡量!”
(19)
終於還是捱到周一上班。
沈夜特意提早了半個多小時出門。衣服和妝容都是再三的檢查過了,那天羅嘉頎一句“注意穿著”言猶在耳,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再犯下這種幼稚的錯誤了。
至於他對自己的印象……沈夜從地鐵裏出來,看看晴好的天氣……就這樣吧,是好是壞,至少要對得起這份工資。
27樓靜悄悄的,自己是第一個。鞋跟敲在光可鑒人的地麵上,也倒映出自己的身影。進入辦公室之前,沈夜特意對著玻璃門照了照——客觀的說,還過得去:深灰色小西服挽在了手臂上,深藍色的小圓點長袖襯衫,及膝裙——當然,用編輯的眼光來看,這衣服沒有絲毫亮點可言。
總之,就當做矯枉過正吧。沈夜想。
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沈夜忽然愣住了。
百葉窗失而複返,安安靜靜的懸掛著,連款式都變了。原來隻是素淨的白,現在是素色小花,很是淡雅好看。
沈夜想起昨天自己為了這件事還在給公司裏的同事打電話,結果對方含糊的回答自己,總要過上一兩天才能送回來——想不到效率這麽高。
這回是真正的鬆了口氣,沈夜把外套掛在衣櫥裏,隻覺得電腦的開機聲都靜謐安詳。
出門倒熱水的時候遇見陳苒,她愉快的出聲招呼:“早上好。”
陳苒的辦公室就在隔壁,想必今天也是特意早來的。沈夜看她進門,又叫住她:“陳姐,羅總每天早上都要一杯紅茶嗎?”
陳苒愣了愣:“好像是吧。”
“那他的紅茶現在放我這裏,是應該由我來泡的吧?”
“……”陳苒想了想,“泡一杯總沒錯的。”
紅茶……紅茶……沈夜轉身跑回辦公室,一邊輕輕拍著自己的額頭,等她托著白色的骨瓷杯往回走的時候,鼻中已經慢慢的嗅到了紅茶若有若無的淡香了。
真是好茶。哪怕她衝泡的技術這樣爛。
恰好在門口看到羅嘉頎和厲寧沿著走廊走來。
羅嘉頎穿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星眸薄唇,五官深峻,走過來的時候雙肩平整,仿佛是時尚大片中的男模。不過男模都有些粉飾過度的嫌疑,少有這樣俊朗又清冽的氣質。
真賞心悅目。
她盈盈笑著打招呼說:“羅總,厲經理,早上好。”
羅嘉頎看著她走過來。及膝裙子將她的腰身勾得很纖薄,束得很乖巧的馬尾點在肩頭,很規矩的打扮。心底莫名的覺得愉悅了些,連薄薄的唇角都勾上了笑意,羅嘉頎說了句:“早上好。”隨即又看了看她手上的杯子,眸色中閃過一道不明的亮澤,嘴角的微笑又濃了些。
“您的紅茶。”沈夜抿唇笑了笑,把杯子在桌上擱下,又轉身問厲寧:“綠茶?”
“不用。我馬上就要走。”
沈夜點了點頭,輕快的帶上門。
回到辦公室後第一件事,把羅嘉頎發給自己的文件一一整理,反饋給下邊的各個部門,當然,同時也要將下邊的工作報告和文件整理給他過目。
於是遇到了第一件棘手事,發生在沈夜正式上班的頭三十分鍾。
職責之一,幫助上司選擇有必要出席的場合。
沈夜犯難了。
好幾個邀約,來自I&N所屬的不同紙媒。
沈夜左看右看,這些媒體的份量,遠遠超過《遊》。既然上個月羅嘉頎出席了《遊》的酒會,照慣例總是不會出錯的,替他們一一安排?
可是……沈夜也說不好,總覺得不妥當。
要不選擇其中的一兩家?
辦公室門開了一條縫,一道人影從門口晃過。沈夜連忙站起來,追出去喊了一聲:“厲經理——”
厲寧回過頭:“什麽事?”
厲寧一手撐在桌邊,皺了皺眉:“怎麽回事?現在這種邀請函怎麽能發到你這裏?這些在遞上來的時候就應該是過濾掉的。”
沈夜怔了怔:“羅先生不會去嗎?”
“當然。”厲寧想都不想。
“可是,《遊》三周年的時候羅先生是出席的。”沈夜忍不住提醒他,“那時候的安排是出於什麽考慮?”
鎮定冷靜如厲寧,此刻也不禁尷尬了一下。
“嗯……”他頓了頓,看了看沈夜,“是這樣。那次酒會的時間很巧合,加上……那個加上……”
沈夜挑挑眉梢,忍不住微笑,厲寧會結巴啊?
“反正那個是意外。去了就是去了。”厲寧語焉不詳,“但是按照慣例來說,以後你可以不用回複這些邀請。”
沈夜聽見厲寧斬釘截鐵的語氣,忽然很想念王黎,要是她在,肯定會眉飛色舞的開始分析:“哎!肯定是因為某某,所以才賞麵子的嘛。沈夜你說他是為誰才來我們的酒會的?……”
是為誰呢?
沈夜有一瞬間的分神,隨即搖頭笑了笑,感慨自己八卦細胞的發達。
厲寧離開自己熟悉的辦公室,按了按額角,輕輕舒了口氣。
沈夜啊沈夜,公事上這麽利落敏銳,怎麽到了私事上,突然間又遲鈍至此了?
他搖搖頭,默不作聲的笑起來。
作為局外人,看到這樣一出戲,真是精彩紛呈。
不過再大的衝擊力,也沒有今天看到羅嘉頎若無其事的喝下那杯明顯沒有衝開的紅茶時來得大。
羅總的紅茶,每天由專人衝泡上來的紅茶——厲寧回想起他剛從國外回來、空降到I&N的時候,最開始的三周,接連換人,隻是因為他們衝泡不出他要的味道。
沈夜大概不清楚自己辦公室那些紅茶是放著備用的吧?倒是很好心的給他衝了一杯。
不過——她衝得這樣爛,羅嘉頎居然也甘之如飴喝下了?
總裁和助理,羅先生和沈小姐,請千萬讓我期待一下你們的故事——新任市場某分部經理厲寧放鬆的靠在電梯裏,嘴角是不懷好意的微笑。
(20)
臨近中午的時候,又有人送進來一大堆報刊雜誌。有些是I&N旗下這個月出版的,也有些是羅嘉頎每天必定要翻閱的。
沈夜一一整理,翻到其中一本的時候,忽然頓了頓。
《遊》的增刊。
她摸了摸雜誌的塑料外套,有幾分留戀。
短短一個星期,自己居然已經像模像樣的坐在高級寫字樓裏了。如果不在這裏的話……想必此刻正跑前跑後的出外景吧?
這本雜誌裏,也有自己不少心血啊。
沈夜到底還是沒忍住,擱下了手中的工作,拆了開來。
封麵是LILO,很甜美的打扮。
大V領的長款毛衣裙,顯得雙腿修長。毛茸茸的帽子,讓她整個人都像是雪娃娃一樣,粉嫩,甜美,不經意間的小小性感。
搭配是自己選的。沈夜端詳了一遍又一遍,有些得意,又有些親切。
專用內線忽然響起來,沈夜下意識的看看玻璃那個方向。
“羅總。”沈夜看看馬上要理完的雜誌,“有事嗎?”
“你過來一下。”羅嘉頎的聲音是一貫的平靜無波。
沈夜迅速的回憶了一下今天上午自己的工作,應該不會有什麽紕漏:“哦,馬上。”
沈夜把雜誌放在羅嘉頎寬大的原木辦公桌上,又瞅瞅他——他一如既往靠著椅背,態度很悠閑:“放這裏吧。”
頭一本就是《遊》,羅嘉頎的目光淡淡從雜誌上掃過,又滑到沈夜身上,輕輕頷首:“坐吧。”
“還有事嗎?”沈夜疑惑。門沒關好,聽見屋外的腳步聲,同事們都下去吃飯了。
不過她將表情控製得很好,順從的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吃飯了麽?”
“嗯,還沒。”
羅嘉頎沉吟了一下,站了起來。
他隻穿著煙灰色襯衣,許是因為沒有會客安排,沒係領帶,領口鬆開了兩粒扣子。又或許是因為快到午休,神情又有些慵散。不過叫沈夜覺得服氣的是,即便這樣坐著,他依然身姿挺拔。有時候想想也是,無關衣飾,隻要人出眾,氣質無論如何都是清貴的。
“我們邊吃邊說。”
沈夜又一次想起厲寧的話,又想起那次下午茶,輕輕皺眉,一雙點漆般的眸子不著痕跡的看著他,在心底估摸著他究竟是真的邀約自己工作餐還是客套。
可是……真不像是客套啊。
羅嘉頎見她沒有跟上來,微微一怔。
“啊?去餐廳啊?”沈夜察覺自己片刻的失神,連忙站起來,“現在嗎?”
他微挑眉梢望著她,也不惱,笑笑說:“不餓?”
唉,也不是不餓。沈夜低了低頭,說實話,還是有些不情願。
今天工作上遇到的同事,隻要是年齡相仿的女生,看到自己,無不會仔細端詳片刻。
至於OS,沈夜當時就替她們想好了:就是她啊?羅先生的特助?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不為什麽。當時沈夜心底在偷笑,無欲則剛。
不過現在活生生的出去當靶子,還是不用了吧。
羅嘉頎半推開門,輕輕扶著,又回頭輕描淡寫的一句:“不是去員工餐廳。”
原來私人餐廳是往上走,而不是往下那一間自助。
沈夜踏進這個小餐廳的時候,心裏微微喟歎了一聲。
無敵市景。
紅塵萬千,阡陌縱橫,此刻全在眼底腳下,跨出一步,便是浩瀚世界。隔著玻璃,隻這一眼,卻仿佛能呼吸到窗外呼嘯而過的冰涼空氣,自由舒展。
於是經過窗口的時候,她有些孩子氣的駐足片刻。
羅嘉頎亦不催她,隻是在室內唯一的一張桌上坐下,陽光肆無忌憚的透過隔層,落在他眼眸中,連反射出的清冷眸色也在刹那間絢爛起來。
沈夜很快轉過身,在他對麵坐下,有些好奇:“您常這裏吃飯麽?”
好是好,可是太冷清了吧?
羅嘉頎手指撫在杯壁,收斂了目光。
一個您字,真的讓自己全無想法。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不常。”
那今天?沈夜疑惑的抬了抬眼睛。
羅嘉頎袖口微卷,含著淡笑:“就當慶祝你第一天工作吧。”
“唔……”沈夜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尷尬的勾了勾唇,順著他的語氣,“謝謝。”
他的語氣溫和:“想吃什麽?”
“隨便吧。”沈夜無所謂的說。
白色骨瓷杯的杯沿有一道明顯的金色光圈,湯色亦是紅豔明亮。和自己泡的不可同日而語。沈夜有些心虛的看看羅嘉頎的臉色,問:“剛才說找我,是什麽事?”
“I&N衛視上會上一檔新的節目。關於時尚的,定位和《遊》差不多。你有什麽看法?”
以羅嘉頎的權限看,這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吧?沈夜想了幾秒,迅速的抓住了他要說的重點。
“您是說……I&N旗下最傳統的品牌紙媒,要開始向新方向拓展了?”
醺醺的茶香,烘焙在下巴上,羅嘉頎微微眯了眯眼睛,明亮秀長。
新方向……沈夜心中想著,其實電視媒體已經不算新方向了,真正的新方向永遠是網絡。
至於電視取代紙媒的速度,就取決於網絡的發展速度了。
或許……某天網絡能直接取代紙媒、電視,也未可知。
“我覺得,這是件好事。”沈夜謹慎的說,“如果這個節目和《遊》的品牌效應結合的話,至少定位就比很多雜牌節目高上許多。”
她說的雜牌節目,自然指的是如今各個策劃機構都在推出的關於美容服裝的節目,電視上蜂擁而起,固定的時間段,無所不在。
“我們還有優勢,我們有人氣很高的模特。連嘉賓都不需要。並且……因為I&N在世界都有分布,更能直接接觸到國際上的潮流和尖端時尚。”
羅嘉頎靜靜看著她的側臉,輕輕笑了起來。
“還有呢?”
“還有——”沈夜忽然停了下來,這好像和自己的職務無關吧?羅嘉頎問自己意見,大概是因為自己之前在《遊》工作過三年,於是稍稍刹車:“暫時想到這些。您問的是這個麽?”
恰好侍者端上餐具,羅嘉頎微笑,轉了話題:“先吃飯吧。”
海鮮炒飯。
沈夜手裏的銀匙頓了頓,幾秒之後,剜了一勺。
微辣。
她喝了一口水,又專注的低下頭,拿匙子撥開一枚大蝦仔,小心翼翼的吃了一口飯。
很鮮美,可是……對沈夜來說,哪怕大廚再高明,她總是聞得到腥氣的。
剛才明明是自己說了“隨便”的,而且不過是一頓工作餐,再換也太麻煩了。
她又逼著自己吃了兩口,努力的忽略自己吃海鮮十次中八次會過敏的事實……
21
“怎麽吃這麽少?”
沈夜自如的放下匙子,拿起紙巾:“嗯,女生都會節食的。”她有意說得輕鬆些。
羅嘉頎沒說話,眉宇間淺淺的結成一個川字。良久,目光從她柔和的下頜掠過,似笑非笑:“你?節食?”
語氣很古怪,沈夜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麽意思。隻是莫名的覺得他含著笑意,仿佛逗弄自己。
有意見麽?她很想反問。交往了那麽多時尚圈的模特美女,難道他不知道時尚圈就是這樣,每個人的目標就是把自己往小一號的衣服裏塞麽?!
不過這些腹誹當然沒說出口,最後勉強又吃了幾口,沈夜堅決的把勺子放下了:“我飽了。”
羅嘉頎又招來侍者,輕聲吩咐:“再來一份甜品。”
沈夜看看時間,有些著急:“羅先生,下午還有個會要準備……”
他堅持:“吃完再走。我不想我的員工上班第一天就餓暈在辦公室。”
沈夜有點想笑,撇了撇嘴角,妥協,低聲說:“好吧。”
蜂蜜起司是真的好味。醇厚,香甜,糕體稍稍在舌尖流連片刻,唇齒間便如同汪了一勺蜜。搭配上伯爵紅茶,美而不膩。
沈夜幸福的眯起眼睛,又悄悄把那份海鮮飯推得離自己遠一些,這樣才完美。
“你運動麽?”羅嘉頎看著她,忽然開口問她。
“嗯……”沈夜在是在小區附近的健身中心辦了一張卡,不過很少去,“有時候會。”
“有時候?”
“就是想起來了就會去跑步什麽的。”她有些不自在,瞅瞅羅嘉頎,覺得他未免問得太多了。
羅嘉頎點點頭:“節食減肥不好。有空一起打球,嗯?”
高爾夫網球足球籃球乒乓她都不會,沈夜想也不想,訕訕的說:“我都不會。”
“都不會?”羅嘉頎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了什麽,“羽毛球呢?”
羽毛球——她會一點兒的。
不過沈夜警惕的看了看羅嘉頎,依然搖搖頭:“不會。”
羅嘉頎一怔之後,極為自然的笑了笑:“下次一起,可以教你。”
沈夜默不作聲的把最後一口蛋糕吃完,不置可否。
羅嘉頎站了起來,表情很舒心:“走吧,耽誤你太多午休時間了。”
這頓飯近乎奢侈的享用了甜點,回到辦公室,午休剩下的時間寥寥無幾。沈夜重新檢查完文件,趕著三點之前出門和羅嘉頎一道參加中高層例會。
她站起來,疾步走到門口,手指已經觸到門把,卻又匆忙的轉回來——
門後是隱蔽的一架小小的立式鏡,沈夜拉開來的時候,倒抽了一口冷氣。
三秒鍾之後,她重新恢複冷靜。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邊,拿出化妝包,急速的翻尋粉餅。香奈兒的柔光完美粉餅還是某次雜誌活動的時候拿到的,沈夜用過一兩次,覺得太幹,基本棄置在化妝包,補妝用。
這次她顧不上許多了,江湖救急,拿了粉撲就厚厚的覆上一層,又鎮定的吸了口氣,轉身出門。
把文件遞給羅嘉頎的時候,她有意無意的低著頭,聲音也刻意放低:“羅總,開會了。”
羅嘉頎一邊站起來,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頓住。
沈夜轉身,恭謹的替他扶著門。
“你的……臉怎麽了?”他的聲音有些遲疑,又仿佛不確定,往前走了幾步。
沈夜不得不抬起頭。
燈光如同清水般傾瀉而下,落在她隱隱泛紅的臉頰上,有些詭異的紅腫小點已經開始冒出來。
盡管吃飯的時候已經小心翼翼,可或許是因為今天的大廚做的分外用心,料足得可怕。沾上了哪怕一點點味道,她還是中招了。
不錯,吃海鮮的後遺症。
過敏。
沈夜避無可避,索性抬起了臉,大大方方的和他對視:“深秋初冬,我常常會過敏的。”
羅嘉頎哦了一聲,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又回頭看了看她。
有種清冽的氣息忽然逼近,他一雙深琥珀色的眸子近在眼前,沈夜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真的沒關係?”
沈夜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順暢。“沒關係的。不痛不癢,過兩天就會褪下去。”
“你要一起……去開會麽?”
羅嘉頎的聲音很平靜,可是眸色裏沾了深淺不一的笑意,很溫和。
沈夜心底歎口氣,第一次中高層會議,可以不去的麽?
“隻要您不覺得有礙觀瞻。”
羅嘉頎微彎了唇角:“那走吧。”
三點,不早不遲,羅嘉頎踏進會議室。
沈夜見到了許多人。在這之前,這些I&N的高層,她隻在厲寧給自己的名單上背熟了他們的名字和聯係方式而已。
這些人也對羅嘉頎的新任行政助理回報了好奇。通常在和羅嘉頎打了招呼之後,目光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他身後的女子身上。然後……難掩驚訝。
其中幾個人沈夜是認識的。
Emma一如既往的儀態高雅,看到她的時候目光頓了頓,隨即那絲訝異被她完美的掩飾起來。
“你好。”她笑著點點頭,同羅嘉頎打了招呼之後,低聲和自己的助理說著話,走向不遠處的座位。
至於厲寧的反應就稍顯誇張了一些。他皺著眉打量沈夜半天,才低聲說:“早上你還不是這樣的。”
沈夜無奈,自嘲的摸了摸臉頰,默默的坐在羅嘉頎身後。
即便是會上,羅嘉頎說話還是不多,更多的時候隻是在安靜的聆聽。因為位置的關係,沈夜看不見羅嘉頎的表情,可是看看那些匯報的高層,語氣中的鄭重和態度上的絲毫不敢輕忽,還是叫她覺得坐在自己身前的年輕人有些陌生。
她莫名的想到了那篇報道。這個人……有著英俊而棱角分明的側臉,若是輕輕抿著唇,又帶了淩厲的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對方,大概真的會有些叫人害怕。
可有時候,他完全不是這樣的,沈夜在他的身後若有所思。
進程過半,羅嘉頎低頭看看手裏的文件,聲音不大,可透過麥克風傳進每個人的耳中。
“這幾天媒體上指責I&N加班導致員工猝死的事,兩天了,沒有任何人給我一份正式的報告。”
輕輕的騷動之後,更加寂靜無聲。
“該有的事後賠償,平息負麵輿論,開始著手處理了麽?”
會議室的角落有人說了幾句,沈夜拚命的回憶,好像是公關部的負責人。
“輿論上需要配合的時候就協調一下。”羅嘉頎淡淡的說,“以後,這種事我不想再在這樣的會上說了。”
看得出來人人芒刺在背,沈夜聽到羅嘉頎說到下一個議題,莫名的替所有人鬆了一口氣。
一個半小時的例會結束。投影儀發出嗡嗡的聲響,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夜在自己的電腦上敲打會議紀要現場施工版的最後一行字,合上電腦,伸了個懶腰。從空落落的會議室出來,又特意折到電梯口自動販售咖啡機前,投幣,買杯熱咖啡。
手裏捧著紙杯,沈夜站在窗前靜靜的喝了一口。
天空高潔,流雲散逸。她揉揉眉心,覺得很放鬆。
身後漸漸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機器填注飲料時規律的輕響。
大概是同事,邊等咖啡邊聊著天。
“哎,我見到羅總的新助理了。”一個女聲,“剛才開會的時候。”
“怎麽樣?據說是美女啊。”
“噗嗤——”那人似乎忍俊不禁,“五官沒仔細看,身材還可以,可是,滿臉痘痘啊,慘不忍睹。”
“啊?不會吧?”
“騙你幹嘛,不信你去問那誰,她也在會上,我們當時就偷偷討論了。”
“就是因為滿臉痘痘,羅總才選她吧。他是出了明的公私分明,兔子不吃窩邊草好不好……你看壹周刊上的照片,哪次是熟人……”
聲音逐漸的遠去了。
沈夜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褐色液體,又伸手摸摸臉頰,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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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敏來勢凶猛,沈夜這些天都堅持用清水洗臉,實在幹得難受,就噴些藥妝噴霧,效果時好時壞。不過根據沈夜的經驗,這樣的日子,也不會超過一星期,也就沒特意請假去醫院看病。
有時候為了方便,沈夜出入這幢大樓會戴上墨鏡,加上她算是麵生,於是難免會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比如在電梯、樓道、餐廳聽到諸如“羅總的助理聽說很影響公司形象”之類的話。
沈夜自己倒覺得沒什麽,不過一笑置之,這工作又不是以色事君,長得醜俊又有什麽關係?!
……不過這個小插曲,倒也進一步驗證了羅嘉頎在公司未婚女性中的超高人氣。
此刻她一邊等著羅嘉頎簽完字,一邊有些神遊物外。
“沈夜——”
沈夜的手指還是替他摁著頁腳,沒有放鬆。
“沈夜——”羅嘉頎微微提高了聲音,帶了笑意看著她片刻的失神,又輕輕抽了抽那張A4紙張。
“啊?哦,哦,對不起。”沈夜翻過紙張,輕輕咳嗽了一聲,“好了麽?”
羅嘉頎靠回椅背,淡淡的打量她,看得很仔細,似乎在檢查她的皮膚好了多少——
“明明吃海鮮過敏,那天幹嘛不說?”
“呃?”沈夜立在原地,有些難以接話。
“還有,這幾天公司上下的話,你別在意。同事們……也隻是好奇了一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羅嘉頎頓了頓,語氣有些氣定神閑,又似乎刻意斂著笑意,“你就當作沒聽見吧。”
沈夜一愣,他怎麽連這些事都知道?明明前一刻自己覺得有些有趣的玩笑,他這樣一說,倒變了種味道。
數秒之後,身處這件異常寬大豪華的會議室,沈夜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到I&N總部。那個時侯,同樣是這個英俊而年輕的上司,帶了幾分肅然對自己說:“你放心,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他對自己,關心的有些過了吧。
沈夜直起身子,表情安靜:“不關工作餐的事。羅先生,我做過時尚雜誌的美容編輯,護膚的事我不算外行,我真的沒事。”
“而且……同事間的玩笑話,我當然也不會放在心上。”她瞅瞅羅嘉頎,又抿抿唇角,“如果沒事,我先出去了。”
聽得出她語氣裏刻意的矜持和冷淡,羅嘉頎眸中的笑意也漸漸淡了。午後的陽光落在她珍珠色的襯衣上,光影流轉間,她和自己的距離……看起來有些遠,也有些飄渺。
辦公室的門輕輕扣上,羅嘉頎有些無奈的勾了唇角,修長的手指撫挲著抽屜裏那管嶄新的藥膏,接了內線:“讓厲寧上來一趟。”
“嗨,美女,過敏好一些沒有?”
厲寧笑嘻嘻的敲了敲門,隨即走了進來。
沈夜百忙中橫他一眼,沒好氣的說:“就這樣了,不好不壞。”
“獨家秘方,專門治過敏的藥膏,沒有激素沒有有害物質,純中藥的,要不要試試?”厲寧把一管藥膏放她桌上,“很好用的,要不你在頸部先塗點試試?”
沈夜擰開,聞了聞,很清涼的感覺。因為剛才對他的態度,沈夜忽然有了些負疚感,忙微笑著說了句:“謝謝你。”
厲寧一貫放鬆的表情,此刻倒有些扭捏起來,咳嗽了一聲,轉身出門:“沒事……舉手之勞。你……快點好起來吧。”
“嗯,我知道啦,放心,不會耽誤我工作的。”
厲寧的跨出一半的腳步輕輕停滯了,很想回頭對她說:可是會耽誤我的工作啊小姐……不是每個人都有這份麵子讓羅嘉頎親自把自己喊上來——專程為了送一管藥的好不好?
送走了厲寧,沈夜靠回了椅背上,有些失神的想,羅嘉頎是什麽時候聽到了那些風言風語呢?
可能就是上午十點多的時候,他從樓下上來,看自己的眼神就有些怪怪的了,仿佛微帶歉意。沈夜歎了口氣,在桌麵上趴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有些難以理解隔壁那位的思維。
比如,那次她穿的衣服雖然是不得體了一些幼稚了一些,但是客觀的說,休息日裏這樣打扮,無可厚非——可他的表情那樣嚴厲。
這次過敏得慘不忍睹,他倒是做出諄諄關懷的樣子,居然還安慰自己不要介意。其實罪魁禍首還不是他自己?
真是,伴君如伴虎。
臨近下班的時候,沈夜敲了敲羅嘉頎辦公室的門,沒有反應。
他走了嗎?疑惑的看看時間,沈夜抬起手腕,打算再試一次。不過她還沒屈起手指敲上堅硬的門板,那扇門倒是自動打開了。
雙目相對的時候,或許雙方都因為沒有準備好,尷尬突如其來的彌散開。
“我給你看看明天的日程。”沈夜輕輕咳嗽一聲後率先開口,但是……看羅嘉頎的樣子,是下班了?
共事了幾天,沈夜覺得自己也算摸準了他的運作規律了。準時上班,但是絕對不準時下班,仿佛是加班狂人。往往她將自己的事情處理好、準備下班的時候,羅嘉頎還在辦公室裏,或者開視頻電話會議,或者閱讀文件,少有放鬆的時候。
今天居然提早下班了麽?真少見。
羅嘉頎不置可否的看著她:“晚上發到我郵箱。”
聽得出他的語氣裏有些微的淡漠,沈夜不自覺的低了低頭,或許是因為剛才在辦公室的那一幕吧……不過,如果他以後都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也很好。
羅嘉頎走出了幾步,仿佛是改變了主意,倏然停住了腳步。
“你和我一起去。”他慢慢的說,“現在。”
“嗯?”
“去機場接人。”
日程表上,今天並沒有特殊的貴客,需要勞動羅嘉頎親自去機場。沈夜坐在副駕駛座上,抬頭看看後視鏡,羅嘉頎獨自坐著後座,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流逝的車水馬龍,眉宇間……是有一絲疲倦麽?
沈夜想起午休的時候隨手翻一本八卦雜誌,上邊刊著他的一張照片,是在深夜,酒店門口,他身邊的女伴麵目模糊。
沈夜承認,這張照片中,她對男主角很萌。不過並非萌他挺拔修長的身影、高級定製的大衣和英俊冷漠的眉眼。
她隻是純粹想知道,這個男人的潛力究竟有多少?一個正常人,怎麽可能在滿負荷工作的前提下,又夜夜歡愉、女伴換得天經地義?他不累麽?
沈夜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後視鏡,對於羅嘉頎此時的倦意,終於有了心照不宣的了然。就在她要把目光移開的時候,仿佛感應到了什麽,後排的那個人嘴角輕勾,透過鋥亮的鏡麵回望她,靜靜的說:“幾點了?”
那麽大的液晶時間顯示你視而不見麽?
沈夜腹誹了一下:“剛過六點。”又吞咽下那半句話:已經是加班時間了。
“嗯。”他又沉默了。
沈夜忍不住回頭看看跟在車子後邊那輛一模一樣的黑色車子,問了一句:“羅先生,是去接什麽客人?”
“客人?”羅嘉頎笑了笑,“我母親,和侄女。”
23
見到王琳美的時候,沈夜忽然間明白羅嘉頎修眉薄唇的樣貌是繼承自何處了。
如果是按照正常的邏輯來推算,王琳美應該有五十多歲了——可是怎麽看起來,她也不過像是三十多的年紀,淺色碎花的連衣裙外套了一件質感極好的流蘇披肩,淡雅素淨,幾乎察覺不出的脂粉色下是保養得極好的肌膚。
羅嘉頎走上前,不失禮貌的擁抱自己的母親,低聲說了句什麽。王琳美輕輕回抱他,淺淺笑了笑,又低頭摸摸小女孩的頭,輕聲慢語:“叫叔叔。”
小女孩穿著粉色裙子,外邊套了一件白色的小大衣,頭發及肩,紮成兩根發辮,一仰頭的時候,長長的睫毛投下的陰影落在潔白的小臉上,她看看羅嘉頎,聲音軟軟糯糯:“叔叔。”
羅嘉頎俯身抱起她,微笑:“心怡還認得叔叔麽?”
羅心怡乖巧的攏住他的脖子:“認得的。”
一大一小說著話的時候,沈夜看見自己向來有些喜怒不定的上司……表情近乎寵溺。她一陣恍惚,這樣的表情,自己似乎也常常能見到,是他看著自己的時候麽?
沈夜悚然心驚,耳中聽到羅嘉頎對母親說:“這是我的助理,沈夜。”她連忙收斂表情,微笑著對王琳美說:“羅太太你好。”
王琳美輕輕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了。她的目光不著痕跡的從沈夜身上掠過,又毫不在意的從沈夜身邊走過了。
羅心怡趴在叔叔平整寬闊的肩膀上,舒服的把頭埋在他的衣領處,隻有一雙眼睛還在骨碌碌的四處打轉。
沈夜走在後邊,恰好麵對著小丫頭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隻覺得又黑又亮,仿佛能滴下水來。走得近了,還能聞到小姑娘身上的味道,是一種能讓人的心瞬間軟化的奶香味。這樣漂亮的小女孩,還真是少見呢,沈夜一邊想著,忽然看見小姑娘把一根手指含在嘴裏,有些好奇的說:“你是誰?”
沈夜帶著笑意小聲說:“你又是誰?”
“我叫羅心怡。”小女孩一字一句。
羅嘉頎緩下腳步,卻沒有回頭,隻是摸摸小腦袋說:“叫姐姐。”
羅心怡很乖的要開口,她的叔叔卻又忽然改口說:“叫阿姨。”
“阿姨好。”
她很有衝動去撫撫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蛋,不過最後隻是伸手去摸摸羅心怡的小手指,輕輕晃了晃,就算是彼此認識了。
出了門,王琳美停下腳步,轉身對兒子說:“心怡和我坐。”
羅嘉頎放下小侄女,又摸摸她的腦袋,柔聲說:“去奶奶那裏。”
沈夜站在羅嘉頎身後,看著小女孩被抱著上車,又好奇的看了看自己的老板。他……似乎和母親,不是太親熱啊……難道豪門世家都是這樣的?喜怒愛恨不行於色?
這種感覺,在上車之後更加強烈起來。
如果說這輛內部空間寬敞舒適的賓利不能坐下這三個人、非要開來兩輛來接人算是有錢人的排場的話,那麽沈夜聽見羅嘉頎吩咐司機開去自己常住的酒店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她知道前麵那輛車是開往淩雀大道的羅宅——他們甚至不住在一起麽?
羅嘉頎十分巧妙的捕捉到她的目光,輕輕的眯起眼睛,似乎無聲的在問她:怎麽?
沈夜張了張嘴,勉強找了話題:“羅先生,你的侄女好可愛,幾歲了?”
羅嘉頎勾了勾唇角,眼神驀然柔和下來:“三歲半。”
“哦……真可愛。”沈夜訕訕的笑了笑,準備轉過臉。
“有件事——”羅嘉頎慢慢的說,“以後麻煩你坐後排,這樣講話很不方便。”
沈夜一怔,脫口而出:“那怎麽行?”
她又瞅瞅羅嘉頎的表情,他好像在回望自己,又好像漫不經心的在撥弄袖扣,但是毋庸置疑的,他不想說“我沒開玩笑”這種有損威嚴的話。
“哦,好的。”沈夜識相的改口,轉頭的瞬間看見他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
車子在回S市的高架上飛馳,沒有人說話,羅嘉頎也不喜歡聽歌,車廂裏是一貫的靜謐,和窗外光華流逝的夜景相映成趣。
當發現自己的手機震動聲響成為唯一的動靜時,沈夜下意識的想要按掉,可看了看來電顯示,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嗨。”她盡量壓低聲音,不去打攪後邊那位閉目養神。
Aby的聲音很輕鬆愉快:“晚上有空麽?”
“今天?”沈夜看了看時間,“我在機場回來的路上,可能七點左右到市區。”
Aby報了地址:“來得及。一個朋友的現代藝術展,要不要一起來?”
“呃……好吧。到了我再聯係你。”
沈夜掛了電話,心想羅嘉頎回酒店,她可以下車之後再打車過去……
司機早就清楚了羅嘉頎的習慣,還沒等他吩咐,自動自覺的問:“你去哪裏?先送你吧?”
沈夜擺擺手剛想說不用,就聽見司機微笑著說:“和男朋友約會吧?”
沈夜沒來得及否認,身後一直懶懶坐著的年輕人倏然睜開了眼睛,薄唇抿得仿佛一條直線。
(24)
此刻的沈夜當然看不到羅嘉頎的表情,對於和善的司機,她也隻是笑了笑:“不是啦,就是一個朋友而已。”
司機看了看她,大約是以為年輕女孩的羞澀,識趣的轉了話題:“你去哪裏?”
“那就前麵路口吧。”沈夜頓了頓,車速正漸漸的放緩,她又回頭看了看羅嘉頎,“羅先生,要是沒事的話,我就下車了。”
煙灰色的長褲上,羅嘉頎的手放在膝上,修長的手指握緊、又鬆開。平靜無瀾的表情下,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惡劣的想法:讓她加班?還是說去那個已經被取消的宴會?
不過當她略帶疑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小聲的又提醒了一聲“羅先生”的時候,那些藤蔓般沉沉色調的想法消失了,他不由自主的微微勾起唇角,溫和的說:“好的。路上小心。”
車子開過的她身邊,她的腳步有些急快。
羅嘉頎有片刻的出神,
他淡淡的轉過臉,車子裏這樣安靜,她不會天真的以為自己放低了聲音他就什麽都沒聽見吧?
是去見那個設計師麽?他漠然的想,甚至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已經撥出了一個電話。
沈夜看完展覽出來的時候,臉色不算太好。
Aby走在她身邊,瘦長的影子一直拖曳到斑駁的樹枝下,漫不經心掃她一眼,聲音透過有些寒冷的空氣傳來:“你不喜歡那些藝術。”
沈夜驚詫於他的敏銳,點了點頭:“是不大喜歡。你的朋友是悲觀主義者。”
Aby沒有說話,隻是輕輕皺眉,最後轉向她說:“人類的發展曆史本就是荒誕劇,他隻是把這些誇張化、預言化了而已。”
“是麽?”沈夜笑了笑,目光柔和,“可你的作品裏,從來沒有那樣頹喪的色彩。即便是暗色調的設計,你下意識的會偏愛輕靈的麵料,這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明。”
Aby略帶興味的挑了挑眉梢,微微的讓話題轉了方向:“那麽多作品,你就沒有一件喜歡的?”
“嗯,有一幅鉛筆素描。”沈夜將手攏在兜裏,有些出神的回憶,“那個孩子在滑梯上睡覺,旁邊是一具猛獁的骨架。”
“哦,我記得那幅畫。”Aby皺了皺眉後,仿佛肯定她的話,點了點頭,“是很不錯。”
其實在布置錯落而簡約的展廳裏,也隻有這幅畫讓沈夜駐足了良久。許是因為看見孩子安詳慵懶的睡容,也或許是因為和那具猛獁相比,顯得太過微小的人類。可是那麽大的物種,已經滅絕了,骨架上空落落的眼眶帶著茫然看著這個世界。而它的身側,孩子猶然懵懂。
能引起思考的作品,才是有價值的作品——而靠著奪人眼球的外表叫人覺得一驚一乍的設計,某種程度上來說,很不堪。
這是現代藝術發展的通病,或許也和如今人們的心態有關。
街邊有一家小餐館,兩個人都隻是在那個展廳裏用了些點心,逛了一晚上,不約而同的有些餓了,Aby十分紳士的替她扶著門,仿佛此刻身處高級餐廳。
隨意點了幾個菜,香氣一陣陣泛上來的時候,沈夜終於將剛才的思考全部的忘光,隻顧著埋頭吃菜,甚至不時的誇讚幾句:“這個糖醋魚真不錯……香菇菜心也爽口。”
Aby失笑,抿了口溫水之後,忍不住說:“你簡直像變了個人。”
“在生存本能前,所有一切都要讓步。”沈夜聳聳肩,對於自己標準的OL打扮和此刻身處的環境不以為意。
等到差不多七分飽,她終於拿擱下筷子,十指交疊在桌上,微笑:“繼續剛才的話題。”
“嗯?什麽?”
“關於你的作品,你考慮過和一些媒體合作、加以推廣麽?”
“我以為你會明白,商業合作的背後必然意味著妥協,而且是單方麵的妥協。”Aby淡淡的看她一眼,“那些物質誘惑遠遠達不到讓我妥協的地步。”
“除非你是聖人,或者你本身不在乎那些東西。”沈夜笑著說,“說起來,除了你的網站和作品,還有Aby這個名字,我對你一無所知。”
“名字隻是代號。作品才是直麵人心。”Aby堅持說。
“可是你不想試試那種站在時尚頂端,你的每一件作品都成為了時尚風向標的感覺麽?應該會很刺激,也容易上癮。”沈夜繼續說,“有這樣的機會,你也不願意嚐試?”
燈光下Aby的眉骨顯得有些高,黑眸深邃,他側了側頭望向冷清的街道,輕輕的說:“不知道,也不好說。”
沈夜的口中無意識的咬著筷子,心底默默的讚同,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介紹一個女生認識,是之前合作的同事,我覺得……她來演繹的你的衣服再合適不過。”
Aby的目光從她嫣紅的臉頰移開,一怔之後,才說:“好啊。”
Aby送沈夜回家,遠遠看見小區的時候,他笑了笑:“你一個人在這個城市打拚也不容易。這裏的房價不便宜,供貸也不輕鬆。”
沈夜輕描淡寫的聳聳肩,狡黠的微笑:“是啊。”
“那麽……就送你到這裏。”
路燈下他立定,穿著黑呢大衣和一雙硬朗氣質的係帶靴,瘦瘦高高的,有點……像竹竿。
沈夜瞅了瞅他,忍不住想笑,心底越發為自己這個比喻覺得得意且貼切,揚了揚手向他說再見。
明天是周末,這也是沈夜今天敢於答應Aby外出的原因。她洗完澡,空調將整個臥室熏得暖烘烘的,於是開了電腦,微一猶豫之後,先點開工作郵箱,心裏祈禱著千萬不要有臨時的工作安排。
郵箱裏照例是塞滿了重要或不重要的信息,沈夜先將羅嘉頎的工作日程發送完畢,這才放心的打開平時的私人聊天工具。
像她這樣年紀的人,從知道網絡開始,大約一直是用QQ和同學朋友交流的。工作了開始用MSN,可是私下還是喜歡小企鵝一閃一閃的樣子,仿佛回到了高中的時候,偷偷溜進網吧,滴滴的聲響,然後不甚熟練的打字。
很靜的夜,忽然滴的一聲,有新郵件。
來自羅嘉頎。
“明天中午的宴會重新安排,你和我一起參加。”
言簡意賅的一句話,仿佛這個決定天經地義。
沈夜頭一反應是翻了白眼,這不是耍自己麽?早上的時候說了不參加,自己好歹和紀副總的助手協調半天,終於讓紀總頂上去了,他又輕飄飄的說要參加?
沈夜想了想,順手拿起電話就撥了過去。
響了一下都不到,羅嘉頎就接了起來,似乎還有些懶洋洋的:“喂?”
“羅總,剛剛收到你的郵件,那個酒宴紀總已經確定參加了——”
“嗯,我知道。”
“你要去?”沈夜又確認了一遍。
“嗯。紀總那邊你也不用再重新通知了,一起吧。”
沈夜訥訥的應了一聲,心底腹誹無數,不過最後敢於出口的隻有兩個字:“好的。”
忽然間沒有人說話,綿長的呼吸聲交錯,沈夜忽然覺得有些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再——”
“你已經回家了?”他忽然打斷她。
“嗯,是啊。”
“約會好玩麽?”
習慣是個多麽可怕的事。她向來與人為善、向來不喜歡別人問起自己的私事:最喜歡說一個詞來敷衍對方:“挺好的”。
於是她順口就說了:“挺好的。”
羅嘉頎沉默了一下,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冰涼了許多:“那麽明天見了。”
枯燥單調的嘟嘟聲。
她看著電話,忽然發現自己撥的是他辦公室的座機——這麽說,他還沒下班?沈夜想象著空無一人的I&N總部大樓,或許隻有他還在,心底起忽然有些感慨:其實外表再風光,他也不過是個辛苦的男人啊……沈夜靠著椅背想了想,拿出手機編了條短信。
然而準備按下發送的刹那,她又猶豫了,手指在發送鍵上摩挲許久,卻始終按不下去。
跨越半個城市,剛剛結束了四十九秒通話的年輕男人從座椅上站起來,轉身麵對著落地窗。
從二十七層的高度望下去,城市的夜景流光溢彩。
像是哥特教堂上鑲嵌的彩繪玻璃,光芒從外到內,折射、透析,最後僅剩的一些成了淡淡暖暖的光斑,落在地上,彌足珍貴。
良久,離開辦公室的時候,羅嘉頎略微側頭,其實隻看得到碎花紋樣的百葉窗。這樣寧靜的夜,心底卻覺得焦躁。他……似乎還拿不準該怎麽接近她。操之過急,她一定會躲開;可一直這樣上下級關係,她……似乎又太如魚得水。
小丫頭……她居然徹底的把自己忘記了,羅嘉頎自嘲的笑了笑:不像自己,隻頭一眼,便認了出來。
說到底,他在她麵前,隻輸了這一眼。
回酒店的路上,車窗開了一半,冷風如刀。
扔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突然滴的響了一聲。
這個手機上……誰會給自己發短信?羅嘉頎慢慢放緩車速,心底模模糊糊的有了個想法。
車子停在路邊,他摁下顯示。
“工作太晚,請注意身體。”
本身是一句毫無特色、且刻板的話。
可羅嘉頎英俊冷冽的眉眼在瞬間柔和起來,重新駛回路上的時候,適才的不悅,仿佛被風絞碎了,再也找不到分毫。
25
第二天被射進窗簾的幾縷日光叫醒。
沈夜隻覺得眼前一片光亮,迷迷糊糊張開眼睛,才發現昨晚連窗簾都沒有拉上。潑濺在臉上的日光柔和溫暖,想起來,竟然是十幾天來少有的晴暖天氣。
這種天氣,應該在草坪上坐坐,吃點薯片,再伸個懶腰。可惜今天還有工作。沈夜無聲的歎口氣,拉開被子,起床洗漱。
照鏡子的時候嚇了一跳,昨晚睡前她記得用了那管軟膏,今天一看臉上,那些殘餘的小疙瘩全褪下去了。全好了?沈夜有些不可置信的揉揉臉頰,長長舒了口氣,決定哪天一定要請厲寧吃個飯。
正準備烤幾片麵包當早飯,手機突然響了,沈夜看看名字,有些詫異的接起來:“羅先生?”
“你……早上有事麽?”
“宴會是十二點……羅先生——”
“那個……”羅嘉頎頓了頓,“我讓司機來接你,你先到我這裏來。”
“哦,好的。”
還是索菲亞的那間套房,沈夜摁了摁門鈴,隔了一會兒,才聽見裏邊的動靜。
羅嘉頎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穿得正式,淡色的T恤和便褲,十分休閑。
不過,即便衣料材質很舒適很柔軟——這個人穿起來也總是挺拔好看的。
此刻沈夜注意到的是他的表情。
呃……她怔在那裏,這是一種和休閑相反的表情。是……頭痛?
“進來吧。”羅嘉頎讓開半個身子,又關上門,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
沈夜有些疑惑的看著他,語氣十分誠懇:“羅先生,是有什麽事嗎?”
“那個……是這樣的。”他躊躇了一會兒,“我母親這兩天有事,不方便把心怡帶在身邊。所以……”
沈夜有些茫然的看著他,覺得自己難以抓住他說話呃重點。
羅嘉頎頓了頓,終於直接的問:“你會哄小孩子吃飯嗎?”
沈夜看了他幾眼,不知道為什麽,頭腦中出現羅心怡不肯吃飯,而這個年輕的叔叔無奈的端著碗、追著小丫頭跑的場景。她實在忍不住想笑,最後忍了又忍,唇角的弧度一再的加深,終於說:“她也在這裏?”
羅嘉頎點頭:“平時照看她的保姆明天晚上才能坐飛機趕過來。我不放心,早上把她接來這裏了。”
在起居室裏,羅心怡坐在兒童椅上,目光牢牢盯著電視機上的卡通人物。她額前的劉海齊眉,頭發紮成一個小馬尾,穿著絲絨材質的小裙子,兩條肉呼呼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很自得其樂。
尤其是一雙眼睛,像是大大的田螺,黑白分明,清澈可愛。
真讓人喜歡。這樣的小孩子,大概不論做什麽事,大人都是舍不得責罵的吧?沈夜看看羅嘉頎,有些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了。
小丫頭轉過頭,嘴巴裏像是含了什麽東西:“阿姨好。”
“她就是不肯吞下去。”羅嘉頎無奈的揉了揉眉心,說著又俯下身,拿起小碗舀了一勺,用哄騙的語氣說,“心怡再吃一口好不好?”
小姑娘轉過頭,給他看鼓鼓囊囊的腮幫子,然後繼續無辜的坐在那裏看動畫片。
沈夜明白老板把自己叫來的意圖了——他是覺得自己是女生,就比較會照顧孩子?可是……自己還是單身、也沒有孩子啊!
於是……這間高級套房裏,從一個人束手無策,變成了兩個人束手無策。
電視裏灰太狼的陰謀又一次被挫敗了,沈夜揉了揉肚子,對羅嘉頎說:“我有辦法了。”
十分鍾後。
羅心怡的身邊多了一個人,也捧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碗,看電視的時候還時不時舀一口放進嘴裏,吃得津津有味。
小姑娘側過頭,看看沈夜,又看看自己的碗。
沈夜不理她,繼續吃,一邊看著懶羊羊在睡覺。心底在想:幼兒米粉……唉,算了,反正自己沒吃早飯就趕過來了,真的很餓,管它是什麽。
羅心怡的小腮幫子動了動,吞咽了幾口。
沈夜用眼角看到了,沒出聲。
隔了一會兒,羅心怡悄悄伸出手,碰了碰沈夜的手臂,小聲說:“阿姨。”
“嗯?”她裝作不大在意的轉過頭,笑眯眯的問,“怎麽了?”
“我想吃你的……”小姑娘可憐巴巴的說,黑色的眸子轉了轉。
也是哦,牛肉蔬菜口味的看起來比較好吃。沈夜假裝猶豫了一會兒,發現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從電視上移開了,直直的看著自己的碗。
“好吧……”沈夜鬆了一口氣,站起來,“阿姨再給你……”
一直靠在門邊,看著這一大一小吃飯的某人終於抿了一絲笑,走到她們中間,十分自然的接過沈夜的碗,蹲下去,恰好和小丫頭平視,舀一勺放進她的嘴巴。
“羅先生,還是重新去——”
羅嘉頎看了她一眼,又仿佛沒聽見,繼續說:“來,再吃一口。”
沈夜訥訥的將那句話吞回來,悄聲說:“幸好我沒感冒……”
羅嘉頎專心的喂完最後一口,鬆了口氣,轉過頭說:“過敏已經好了吧?”
“嗯。厲經理給了我一管藥膏,效果很好。”
羅嘉頎定定看了她幾秒,表情似笑非笑,良久,才點頭說:“那就好。”
他又拿了紙巾,俯身,細致的給小女孩擦幹淨嘴巴,一邊低聲說了什麽,小女孩咯咯的笑了起來,又細聲細氣的說:“叔叔,我看不見了。”
羅嘉頎往旁邊讓了讓,沈夜恰好看見他的側臉,柔和英俊,溫和得不可思議——
她忍不住想,這樣的場景叫公司裏的女同事看見了,會是什麽樣子呢?見慣了他麵無表情的漠然又或者疏離禮貌的紳士風度,這樣的溫柔細致,大概會更讓人瘋狂吧?
沈夜這樣想的時候,略略有些出神。等到羅嘉頎溫和的視線帶著探究落在自己臉上,她已經來不及掩飾表情了,一時間有些慌亂的紅了臉頰,退開了小半步。
剛才還十分輕鬆愉悅的氣氛,刹那間變得有些尷尬。
沈夜一邊在想找個話題,不過這個時候,有個小天使出來解圍了。
“叔叔,我想玩。”
“嗯?”羅嘉頎準確的領會了小姑娘要表達的意思:“你想出去玩?”
“木馬……”她仰起頭看著羅嘉頎。
眼看著羅嘉頎要點頭了,沈夜身為助理,不得不提醒他:“羅先生……還有酒宴……”
小姑娘立刻轉頭看著她,扁了扁嘴巴,有點委屈。
沈夜覺得自己是個大大的壞人。
“好,我們去遊樂場玩。”羅嘉頎抱起她,又親了親她的臉頰。
“可是……”
羅嘉頎轉向沈夜,用幹脆利落的語氣說:“幫我取消吧。反正紀總會去。”
“……”
一陣無語之後,沈夜接受這個事實,拿出電話,站在窗邊小聲的聯係,不過她心底也不是沒有竊喜的,這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可以回去了?
她的身後,羅嘉頎正抱著侄女,咬著耳朵對她悄聲說話。小姑娘似懂非懂的聽著,直到他問了句:“懂了麽?”她才點點頭:“懂了。”
沈夜打完電話,一轉身,發現羅心怡的小手拽著自己的褲腳。
她蹲下來,聽小丫頭對自己說些什麽。
“阿姨,一起去好不好?”
“阿姨,你也去嘛……”
……
羅嘉頎雙手抱在胸前,既沒有阻止,也沒鼓勵,隻是微笑看著小侄女。
良久,沈夜歎口氣,摸了摸小姑娘的臉蛋,又對羅嘉頎說:“我……可以一起去嗎?”
深邃的目光中劃過一道愉悅的光亮,羅嘉頎點了點頭:“當然。”
26
羅嘉頎很快的換了一身衣服。淺駝色休閑褲,素淨挺括的襯衫上很閑適的解開了兩顆扣子,灰色背心,麂皮絨休閑鞋,手裏挎了一件風衣。很放鬆,也很清貴。
他甚至拿了一個數碼相機,然後很自然的問沈夜:“你帶包了嗎?”
沈夜接過來,放在自己的包裏。
羅嘉頎給小侄女穿上紅色的小夾克外套,又牽了她的小手,微笑:“好了,走吧。”
沒有叫司機,羅嘉頎自己開車。
車子裏沒有安全椅,沈夜想抱著羅心怡坐後座,羅心怡掙紮了一會兒,死活要坐副駕駛。
羅嘉頎抿抿唇,指示說:“你抱著她坐吧。”
係好安全帶,又抱緊孩子,她才對羅嘉頎說:“好了。”
這種感覺……怎麽這麽奇怪啊?沈夜揉了揉太陽穴,好像一家三口出門唉?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羅嘉頎,有些困惑,怎麽自己這個助理……做到了這份上?
不過羅嘉頎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錯,嘴角的弧度一直保持得很好。
哎——他當然開心了,有自己幫他一道照顧孩子,沈夜悶悶的轉過頭。
車子穩穩的在遊樂場的車庫停好,羅嘉頎把一臉興奮的小侄女抱在臂彎裏,眯起眼睛看了看門口的地方,轉頭對沈夜說:“我去買票。”
許是因為周末,隊伍不算短,沈夜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接羅心怡:“阿姨來抱心怡好不好?”
他的唇角輕輕一揚,正要說話,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微笑著說:“先生太太,遊樂場周年慶,你們可以買家庭票哦,有優惠,去那裏排隊。”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窗口,又遞個羅心怡一個氣球,誇讚說,“這麽可愛的小女兒啊。”
沈夜大窘,瞅瞅羅嘉頎,還沒開口,羅嘉頎已經輕笑著頷首說:“謝謝你。”
工作人員走開了,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麽異樣,隻是征詢的問她:“要不去那裏排隊吧?那邊人少。”
她似乎也沒什麽反對的餘地嘛……沈夜點點頭,跟著他走過去,又訥訥的說:“你抱著她,還是我去吧。”
買完家庭票,售票員又叫住她:“麻煩填一張回執好嗎?”
“呃?什麽?”
“是抽獎啦,很方便的。”
沈夜接過筆,看看這張抽獎回執,設計得很卡通,爸爸姓名,媽媽姓名,寶貝姓名……
哎!木已成舟,她微紅了臉,飛快填完,扔在了那個箱子裏。
一進門,羅心怡就再也不肯讓人抱了,非要自己走,一心一意的要先找到木馬。不過在她跌跌撞撞的找到旋轉木馬之前,已經被各種各樣的遊樂設施吸引了。
羅嘉頎抱著她坐了電動碰碰車,又從蛇仔滑梯上下來,還在射擊場贏了一個大大的絨毛玩具。小姑娘隻要抱著,自己大半個身子都被擋在了那隻巨大的加菲貓後邊,再也看不見頭臉了。
沈夜看著瘋玩出一身汗的小姑娘,忍不住微笑,蹲下替她解開了已經散亂的發辮,用手指當梳子,輕輕理了理,重新紮起來。
羅心怡點頭,劉海被汗濡濕成一縷一縷的,不過乖乖的任她替自己梳理,一動不動。隔了一會兒,她忽然伸手攏住沈夜的脖子,說:“阿姨,我想尿尿。”
沈夜抱起她:“阿姨帶你去。”
在一旁看著這融洽相處的兩人,羅嘉頎的表情略微有些怪異,似乎是沉思,不過他小心的掩飾了這樣的表情,隻是體貼的接過了沈夜的包,安靜的說:“去吧。”
一大一小兩個人笑語晏晏的從洗手間出來,羅嘉頎看看時間:“先去吃飯吧?”
沒有人反對。一個上午,確實都有些餓了。
遊樂場的主題餐廳近在眼前,羅心怡不知道看到了什麽,仰頭看看叔叔,執著的去拉他的衣角。
羅嘉頎眯起眼睛看了看不遠處的小店,十分爽快的說:“好,我們去買。”
原來是要去買巧克力軟脂冰淇淋蛋筒。
沈夜一怔,今天雖然是少有的暖和,可到底是初冬了,況且……巧克力這種東西,還是少吃的好。她下意識的伸手拉了拉羅嘉頎的袖子:“哎——別買巧克力,小孩子吃這些不好。”
羅嘉頎的目光落在自己小臂上那隻手上,手背很白皙,隱隱露出青筋,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泛著健康的淡粉色……他忽然微微心跳失律,停了下了動作,也忘了回答,隻是看著她柔和的唇角。
清脆的童聲打破了此刻的靜謐,羅心怡顯然聽懂了大人的對話,並且看出了叔叔的猶豫,委屈和不甘心刹那間從小小的心靈裏泛起來了:要是吃不到巧克力怎麽辦呢?要是叔叔都不肯給自己買,奶奶一回來,肯定再也吃不到了……
小姑娘毅然扯了扯羅嘉頎的衣角,用堅定的聲音說:“叔叔,我要吃!”
雖然覺得自己在摧殘小姑娘美好的心願,可是沈夜還是覺得自己的建議沒錯,輕輕看了羅嘉頎一眼,“噯”了一聲。
左右權衡,羅嘉頎看了看沈夜的表情,又抿了抿唇,決定先委屈下小侄女……反正,大不了回酒店讓餐廳送一大份上來,就當是補償,讓小丫頭吃個飽。
於是他蹲下來,耐心的說:“心怡……”
這個小小的、還不到四歲的小姑娘,黑珠子似的的眼眸裏已經蒙上了水霧。她小嘴一扁,哭聲大得嚇人:
“叔叔你騙人。你剛才……說隻要我讓阿姨一起來,就給巧克力吃,叔叔你騙人……哇……”
……
沈夜下意識的將目光移到羅嘉頎身上,看到他如石塑般的側臉。仿佛被傳染,她也微微石化了。
27
或許在外人看來,這不過是年輕的夫婦因為孩子愛吃的甜食而起了些爭執。爸爸溺愛一些,堅持要給孩子吃,而媽媽有些原則,也不肯退讓。於是女兒仗著爸爸的偏愛,越發的大聲哭鬧。
堵了路不說,就連一旁有個阿姨看到了小姑娘稀裏嘩啦的哭相,忍不住對沈夜說:“就買一個吧。讓你女兒吃一口,嚐嚐鮮就好了。”
盡管羅嘉頎的表情依然從容鎮定,隻有臉頰上令人懷疑的浮起一層很淡很淡的紅暈。他匆匆站了起來,什麽都沒說,轉身向商店走去。
沈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有些艱難的消化完小姑娘剛才那句話,把她拉到一邊,掏出紙巾給她擦眼淚,柔聲安慰她:“不哭了,叔叔去買巧克力了,心怡乖一點哦。”
小孩子的哭聲說止就止,沈夜慢慢的收回紙巾,看著羅嘉頎遞了巨大的蛋筒給心怡,默默的讓在一邊。
“給我吧,我來抱。”沈夜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機械,指指那個玩偶。
羅嘉頎把那一個軟綿綿的棕黃玩偶遞給她,俯身抱起孩子,忽然異常生硬的又轉頭對她說:“童言無忌,你……別在意。”
他深邃的五官在陽光下,淺淺沐浴了一層金色,英俊美好的不切實——除開……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微微一低頭,將臉埋在加菲貓的肩胛處,沈夜應了一聲:“哦。”事實上,此刻她也完全不知道以何種表情應對,連聲音都變得木訥起來。
羅嘉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有些想笑。她這是什麽表情?茫然?窘迫?還是手足無措?
他摸了摸鼻子,似乎想用這樣的動作來掩飾起笑意,過了一會兒,就聽見身後的聲音對自己說:“羅先生……其實,你不用這樣的。”
“嗯?”他的心跳有些加快,卻若無其事的停下腳步,等她和自己並肩走到一塊,才淡淡的說,“什麽?”
“你要是找不到人照顧心怡,直接吩咐我就可以……”她頓了頓,粲然笑了笑,“不用這樣。”
說完她掏出紙巾,給埋頭苦吃成大花臉的小丫頭擦了擦嘴巴。
羅嘉頎抿了抿唇,嗯了一聲,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失落,不置可否。
遊樂場的主題餐廳。
“阿姨,你吃這個好不好?”
雖然這個阿姨剛才試圖阻止叔叔給自己買巧克力吃,不過她的認錯態度很好,心怡決定大方的原諒她,並且給她點一份看起來很好看的飯食。
沈夜看了看那份五彩斑斕的夏威夷菠蘿飯,又看看作趾氣狀的小丫頭,點點頭說:“好,謝謝你。”
接著羅心怡又給羅嘉頎點了一份更大一些的咖喱雞塊飯。當然,也心滿意足的點了自己平時根本不可能吃到諸如炸雞塊啦、薯條啦等等等等不健康食品。然後……帶著小小的心虛瞅瞅叔叔,又瞅瞅阿姨。
沈夜已經打算什麽都不說了,至於羅嘉頎,帶著笑意,分外溫和的加了一句:“夠了?”
羅心怡徹底放心了,坐在兒童椅上,開始頻頻期待的望向送餐的方向。
玻璃屋外陽光燦爛,天空是明媚的蔚藍,雲絲像是孩子們最愛的棉花糖被扯散了,三三兩兩的被粘住。似乎跨過嚴冬,直接到了春日。
沈夜看著心怡紅撲撲的小臉,剛剛給她紮好的辮子又有些鬆了,絲絨小裙子的裙擺處也沾上了灰塵,大概是剛才瘋跑的時候弄上去的。而羅嘉頎傾身靠近小女孩,聽她咿咿呀呀的說話,修長的手指替她撥開劉海,仿佛是個盡職的爸爸。
這樣一個人,要是自己有了孩子,不知道是什麽樣。沈夜饒有興趣的想著,還會像在談判時那麽鋒銳淩厲麽?不過她很懷疑他聽過一句話沒有,所謂慈父多敗兒:這樣想來,也幸好心怡是偶爾來一次,否則,還不給他慣上天了?
很快,服務生端了吃食上桌。
沈夜看看自己那份異常繽紛的菠蘿飯,第一眼就看到了魷魚的觸須,卷卷的蜷在角落。
還沒等她開口,羅嘉頎已經伸手過來,將自己的餐盤和她對調。
“羅先生……”
“叔叔……”
她們幾乎同時開口。
沈夜決定讓心怡先說。
“這是阿姨的。”心怡覺得叔叔做的不對,不能因為別人的比較好看就去搶嘛,於是執著的拉拉羅嘉頎的袖子,“你的,這個。”
羅嘉頎沒說話,目光落在沈夜臉上,毫不意外的看見她抿出了若隱若現的酒窩。
他亦勾起了微笑,微揚眼角。
沈夜決定接受他的好意,於是清清喉嚨,親自出馬對小丫頭解釋自己比較想吃羅嘉頎那份。心怡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在炸雞塊上來的時候,也徹底的把這個問題拋在腦後了。
“謝謝。”沈夜比著嘴型,悄悄的對羅嘉頎說,仿佛這樣就能減輕尷尬似的。又莫名其妙的想到,最近隻要和羅嘉頎在一起……尷尬的頻率正直線上升啊。
而他是一貫的似笑非笑,將襯衣的袖口卷起來,答非所問的說了一句:“吃吧。”
以心怡小肚皮的容量,她已經吃不下什麽了,小小打了個嗝之後,就又坐不住了。
羅嘉頎叫了服務生買單,刷卡簽字後,服務生體貼的問:“需要幫你們照張合影嗎?”
這裏提供免費的立可拍照相,服務生又笑容可掬的指指那一麵貼滿照片的牆壁說:“一張留在這裏做紀念,一張給遊客帶回家。”
羅心怡在凳子上一扭一扭:“畫畫,我要畫畫。”
沈夜以為,小丫頭是表達了她要拍照的意圖。
她隻能站起來,繞道桌子對麵,又彎下腰,貼近心怡的小臉。
“哎,對,媽媽再靠近一點。”
……
第二張按下快門的瞬間,羅心怡忽然飛快的轉過臉,小手捧住沈夜的臉頰,mua一聲,狠狠的親了一口。
被小美女非禮的人保持著原有姿勢,數秒之後才反應過來。隻是一顆心已經在瞬間變成了一粒大大的軟糖,又糯又Q,甜美難言。
羅嘉頎抱著小丫頭先出門,而沈夜略微滯後了幾步,履行某些善後工作。
比如,她不知道為什麽羅嘉頎竟然默許了服務生拍照,甚至也沒提起要回照片的事,可她不能忘記。否則……善於追蹤的狗仔們可是有料可爆了。
她和店長交談幾句後,拿回了原本預計要貼到牆上的照片,接過來,借著光線一看,忍不住微笑起來。
抓拍的時機真好。
心怡的小嘴唇恰好貼在自己臉上,不過自己笑得有些傻乎乎的,也有點茫然。旁邊的羅嘉頎似乎也微微側了頭,鼻梁挺拔,側影無可言說的完美。隻是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和心怡中間,仿佛……異常寵愛的看著兩個正在嬉笑打鬧的孩子。
她把照片塞進包裏,去大草坪上找羅嘉頎。
剛吃完飯,陽光暖洋洋的落在肩上發間,帶著太陽特有的香味,將這一季初冬的薄寒驅散得無影無蹤。
沈夜在草坪上找到了他們。羅嘉頎坐在草坪上,背對著自己。
她走過去,才發現小丫頭就躺在羅嘉頎懷裏,被他用薄風衣包起來,睡得一臉香甜。
“睡著啦?”沈夜小聲的問,湊過去看了看。
或許是睡姿不好,心怡的小臉壓在叔叔的臂彎裏,晶晶亮的口水痕跡堂而皇之的沾在這條足足抵沈夜兩個月工資的衣服上,還有蔓延的趨勢。
羅嘉頎的姿勢看起來是僵硬的,似乎生怕把小侄女吵醒,就這麽讓她靠著,一動不動。
“我來抱。”沈夜在他身邊坐下,“你這樣她不舒服。”
她伸手把小姑娘接過來,又替她換了個姿勢,一低頭,自己的幾縷長發恰好掃在心怡小巧的鼻子上。懷裏小貓一樣的孩子打了幾個不滿的噴嚏,一翻身,抱著她手臂繼續睡覺。
羅嘉頎的目光從沈夜身上移開,慢慢望向遠處。
“謝謝你。”他忽然輕聲說,依然不望向她,隻是聲音不像平時那樣平瀾無波,淡淡的有些起伏。
“沒什麽。”沈夜不大自然垂下眸子,看著懷裏小小的麵孔,最後卻難以克製的說了句煞風景的話,“這也是我的工作。”
羅嘉頎坐著沒動,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可是驀然繃緊的側臉線條……還是讓沈夜覺得……氣氛一下子生硬下來。
她有些後悔。其實來這裏……並不是因為他是自己的上司、而自己需要使出百般解數來討好他的侄女。早上在酒店套房裏,小丫頭仰頭看著自己,目光那樣清澈明亮,她壓根就沒想過拒絕。
“我該說你什麽好?”他終於淡淡的麵對她,眉心處淺淺的皺起來,“會奉承上司的人,不會這樣說話。”
沈夜訕訕一笑。
“心怡她沒有媽媽。”羅嘉頎帶了憐愛伸手替小丫頭理了理額發,依然輕聲說著,“一直是我母親在照顧她。我母親個性又嚴厲一些,所以,我想她很喜歡和你親近。”
沈夜怔住,帶了明顯的錯愕注視心怡。這樣可愛的孩子……又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卻沒有媽媽麽?沈夜看著心怡長長微顫的睫毛,不自覺的將她摟得更緊一些。
大且蓬鬆的白雲從天邊一角慢慢的飄來,遠處的小劇院傳來輕快的音樂聲,甜甜的彌散開。
某根八卦神經活躍了一下,沈夜忽然想起來,羅嘉頎的哥哥羅嘉峰……好像沒有結婚啊。心怡,她是……私生女?
“小丫頭被抱回家的時候,隻有這麽點。”羅嘉頎比劃了一下,語氣有些低沉,“她先做了一個親子鑒定……你知道,我大哥他……”
語氣頓住了,羅嘉頎嘴角的笑似乎有些難堪,自然而然的止住了話題。
沈夜的心仿佛被什麽狠狠的攥緊了,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羅嘉頎。
他竟然也會有這樣怔忡的時候,眼眸微微垂下的時候,睫毛顯得極長,像是……一個俊美的少年,此刻略帶沉鬱。
良久,逆著陽光,沈夜抬起頭,忽然冷靜的想起來:自己似乎聽了不該聽的東西——這意味著,他希望自己等值、甚至超值的付出麽?
(28)
他們的對話並沒有進行下去,因為心怡醒了。迷迷蒙蒙的睜開眼睛,有些不適應光線,又立刻閉上了,順便還往沈夜懷裏鑽了鑽。隔了一會,小腦袋又鑽出來,這次是真的醒了,手腳並用的從沈夜身上爬起來,又順便把羅嘉頎的風衣踩得皺成一團。
快四歲的小孩子,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壓在自己腿上半天,沈夜站起來的時候打了個趔趄。
一雙手適時的扶住了她,羅嘉頎又叫住想要亂跑的羅心怡:“心怡別跑,阿姨的腿麻了。”
心怡很乖的回來,牽住沈夜的手說:“阿姨我們慢慢走。”
沈夜又是好笑又是尷尬,也不敢放開羅嘉頎的手臂,勉強忍住齜牙咧嘴的衝動,靜靜的等了一會兒。三條人影拖曳在草坪上,沈夜看了一眼:像是有人在琴弦的另一端輕輕的挑撚了一下,那樣的感覺,有些癢,有些輕……也有些陌生。
下午兩點半,羅心怡才算過足了癮,答應回去了。
照理說,整整坐了三次木馬,又需要有大人陪同,那麽機會應該均分。實在不行,自己吃虧一些,坐兩次,羅嘉頎怎麽也得坐一次。
當然,事實是,自己玩了整整三遍,那個人輕描淡寫的站在一邊,完全沒有要過來分擔的意思。她當然也沒有膽子大到公然詢問的地步……
所謂氣質天成,這樣一個人,穿上這樣休閑的衣裳,可還是叫人覺得衣冠楚楚……應該打死不願意去坐旋轉木馬的吧?
沈夜想起這個問題的時候,車子已經從停車場開出來了,她忽然失笑,和孩子在一起久了……居然連思考問題都變得這樣幼稚。
心怡像小貓一樣蜷在自己的膝上睡覺。沈夜學羅嘉頎的樣子,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包裹住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孩子的背脊。其實玩了一天,沈夜也有些累了,不過開車的是老板,她努力的睜著眼睛,不讓自己太過失禮。
“你睡一會兒吧。”羅嘉頎的聲音很溫和,“到了會叫你。”
“哦……”
陽光透過玻璃落進車裏,給一大一小兩個閉目輕睡的人鍍上淺淺的光亮和融融的暖意。羅嘉頎停下車等紅燈的時候,微微側過了頭。沈夜的頭往車門那裏歪著,紮起的馬尾早就被蹭得亂成一團了。在遊樂場的時候,他看見她耐心的給心怡梳理頭發,當時自己帶了私心沒有告訴她,其實她也該理理自己的發辮了。
因為……沒了一絲不苟,也沒了客氣拘謹。他喜歡看她這樣淩亂,這樣自然。
回到酒店,羅嘉頎抱著心怡進門,並沒有預料到自己的長包房裏多了一個人,正儀態端莊的坐著,麵前是一杯香氣嫋嫋的印度大吉嶺紅茶。
“媽媽,你怎麽在這裏?”羅嘉頎把還在熟睡的心怡放在裏屋,又略帶歉意的對沈夜說,“今天辛苦你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沈夜擺擺手,又看了看客廳裏的羅太太,“我自己回去就好,這裏打車很方便的。”
她走到屋外,向王琳美說了再見,關門離開。靠著那扇厚重的大門,沈夜莫名的鬆了口氣,她覺得……羅嘉頎的母親看待自己的眼神……禮貌些說是冷淡,實事求是的說,是很不友善。
隔了好一會兒,羅嘉頎重新走回客廳,不經意的在母親對麵坐下,問:“不是說明天回來麽?”
“臨時有點事,晚上還要走。我聽說你帶心怡出門了,就過來看看。”
“她很好。”羅嘉頎的聲音有些冷淡,“在我身邊,您還不放心麽?”
“我不是不放心。隻不過還是謹慎些好。心怡的身份特殊,我不希望羅家……”
“媽媽……心怡是大哥的女兒,這沒什麽不能承認的。至於你們的決定,在我看來很自私。”他很快打斷母親,臉上微微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她這樣一個孩子,已經多久沒有自由自在的出去玩了?”
母子兩人靜默時的容顏,竟出乎意料的相似。
令人不安的沉默後,羅嘉頎開口,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反感:“不過,想要她私生女的身份不曝光,你們有的是辦法吧?”
王琳美的表情依然沒什麽變化,坐姿完美,隻是微微挑起一雙極漂亮的丹鳳眼,不輕不重的換了話題。
“嘉頎,一直以來,你比你大哥有分寸的多。我並不希望年輕人生活沉默無趣,尤其是你,工作壓力很大,那些所謂的女朋友也算是調節。但是有一點,請不要將她們和家庭成員混為一談。”
羅嘉頎聽完這段話,嘴角輕輕勾起,近乎諷刺的笑了笑:“您究竟想說什麽?”
“你們在外邊怎麽胡鬧,我都不管。”王琳美換了語氣,簡單又直接的說,“可我不希望心怡接觸到那些人。”
“我想你弄錯了兩點。第一,沈小姐是我的助理,並不是女朋友。”羅嘉頎的聲音平板,有種犀利卻隱隱可見,“第二,心怡是我侄女,什麽事對她有好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至少最開始,我不會做出讓她接受親子鑒定這種荒謬的事。”
“嘉頎……”
氣氛又一次僵持下來,王琳美輕輕歎口氣,站了起來:“我還有事。心怡……我明天來接她。”
羅嘉頎按照慣例送她到門口,接著關上門,獨自站在門邊又沉默了許久。
直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兒童房裏傳來。
小丫頭揉著眼睛,軟軟的叫了一聲“叔叔”。
她的身上還披著一件灰色的粗毛衣外套,一直拖到了地上。
羅嘉頎下意識的看看外邊的天氣,因為近了傍晚,城市裏起了薄霧,看起來迥異於中午時的溫暖,似乎降溫了。他有些懊惱的皺起眉:這丫頭怎麽這麽粗心呢?臨走的時候連自己的外套也留在了這裏,又不肯等司機送她走。
他一邊走過去抱起心怡,順手撥了電話。
沈夜此刻正步履匆匆的趕往最近的地鐵站。這個時候並不好打車,與其站在路口傻等,還是邊走邊看吧。她身上隻穿一件厚T恤,被冷風一吹,忍不住輕輕哆嗦了一下。
刷卡進站的時候手機響了,沈夜看看來電,接了起來。
“你把衣服忘了。”羅嘉頎的語氣聽起來並不那麽和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唉,好歹我今天幫你當了一天的小保姆好不好?沈夜有氣無力的想著,順著人流走進站台,低聲回了句:“我忘了。”
周圍的聲音這樣嘈雜,可是電波來往在這對男女之間,卻寂靜無聲。
“冷不冷?”他的聲音終於漸漸柔緩下來。
沈夜慢慢的說:“嗯……我已經在地鐵站了。”
“打不到車麽?”羅嘉頎揉了揉眉心,唇角不自覺的微微抿起來,剛才她這樣信誓旦旦的對自己講說這裏很好打車。
“坐地鐵方便一些。”沈夜覺得此刻的話題有些奇怪,事實上,在她看來,用這部手機講起公事以外的事……都是挺奇怪的。
他終於有放過她的意思,嗯了一聲之後說:“早點回家,路上小心。”
“好的,謝謝您。”
掛完電話,她鬆了口氣,把電話塞進包裏。學著心怡那樣,小小的打了個哈欠,靠在地鐵的車廂裏,昏昏欲睡。
第二天風雲色變。
昨天還煦如暖春,今天卻是烏雲翻滾,沉沉的色澤一直壓到了城市的盡頭。氣象預報說要下雪,果然,在午飯的時候,外邊悉悉索索的起了些聲響。
雪珠子落下來,連綿而成一卷珠簾,靜靜的把整個城市都收攏進了這無聲的畫幕中。
沈夜趴在陽台的軟榻上塗指甲油。
身側的燈開了一盞,橘色的光線落在身上,讓人有溫暖的感覺。
鼻子有些癢,輕輕打了個噴嚏,左手的力道就沒有控製好,無名指上凸起的一層顯得厚薄不均。洗掉,重擦,再半趴著等幹透,沈夜張開十指,對著屋外自然的光線仔細打量許久,終於滿意了。長長的籲了口氣,望著身邊的瓶瓶罐罐,她放鬆的伸了個懶腰。
一個下午的時光很快流淌走了,指縫抓不住,隻留下指尖珍珠粉的淡淡光澤。
非常適合上班族的顏色。
不過程序還沒有完。
洗甲水有著輕輕的柑橘味,她耐心的擦拭,直到指甲露出原本的色澤,有些蒼白,些微的粉紅。
喜歡塗指甲油,收集了各種色彩,卻不願意讓這薄薄的彩膜留在身上哪怕超過半天。
塗得再完美再均勻,也會毫不遲疑的在它幹透後洗掉,不帶任何留戀。
因為……這對她來說,隻是消磨時間的小小嗜好。
單調的過程,什麽都不用想,也不用思考,隻是平衡著手上的力道和角度。
人有時候就是需要做些毫無意義的事,可以讓一直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
她低頭看著洗得幹幹淨淨的指甲,想起了一個很哲學的命題。
擦錯了可以重塗……可是人生呢?選擇呢?可以重來麽?
如果不能重來,錯誤也好,正確也罷,對於陌生的未來,又會有什麽樣的影響呢?
(29)
周一早上九點半,沈夜開著門,頻頻望向對麵的辦公室。
腳步聲交錯,來來往往,可是沒有人走向這邊。
她歎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又一次望向時間。
天大的新聞。
羅嘉頎居然遲到了。
沈夜撇撇嘴角,替他推掉上午的例會,把同客戶的見麵時間改期到下午,想了想,還是決定再撥一個電話。
門外陳苒探頭進來:“小沈,聯係到羅先生了麽?”
“還沒。”沈夜也有些愁眉苦臉,“我正打電話呢。”
“好吧……那邊的視頻會議也要推遲了……”陳苒喃喃的說了句,轉身離開……
正說著話,電話忽然通了。
沈夜防備不及,脫口而出:“你怎麽遲到了?”
詭異的靜默持續了大約三秒鍾,沈夜悔得想吞下自己的舌頭。
羅嘉頎輕笑,低低的說:“在路上了,馬上到。”
“哦。”為了掩飾剛才片刻的失禮,沈夜不得不又補上幾句,“上午的工作安排已經盡量協調推遲了。”
“好的。辛苦了。”他的聲音很柔和,又略微帶了沙啞,“一會兒見。”
羅嘉頎出現在辦公室的時間是九點四十五。
沈夜照例端了紅茶進去,擱在他的桌上,又順便對他簡單說明了日程的更改和重新安排。隻說了一句,喉嚨癢癢的有些難受,她側過頭,輕輕咳嗽了一聲,繼續:“午餐安排取消了……”
羅嘉頎愕然抬頭,敏銳的說:“感冒了?”
雖然鼻音還不嚴重,可是此刻也已經初露端倪,沈夜沒法否認,點了點頭。
黑亮的眼睛眯了一眯,羅嘉頎搖搖頭,說:“繼續說。”
他一抬頭的時候,沈夜才發現上司的精神狀態也不算好。下巴上可見淡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襯衣顯然也不如往日的挺括,至於臉上,還帶著一絲疲倦的痕跡。
出什麽事了麽?還是說,昨晚燈紅酒綠去了?
沈夜不厚道的又悄悄瞅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微皺的眉宇間停留了數秒,重新撿回了思路。
“這幾天你看著辦吧,有些不重要的工作,都替我推了。”
“哦,好的。”她看著他喝了一口茶,然後眉宇間的川字更深了一些,心思一顫,難道今天自己泡的水平又超常的爛?不會啊……頂多就是維持那樣的水平,無功無過罷了。
“就這樣吧。”羅嘉頎像往常那樣將目光投向電腦的屏幕,淡淡的說。
“我出去了。”
門板輕輕關上之後,羅嘉頎苦笑著看看手邊的紅茶……真的很難喝。這丫頭,做事這麽聰明,學東西也快,怎麽泡茶的水平一點不見長?好在……他現在似乎對這樣的怪味,也習以為常了。
接近午餐時間,沈夜撥了個電話給厲寧。
“嗨,我請你吃飯吧?今天中午有時間嗎?”
厲寧有些莫名其妙:“你怎麽知道我有空?”
“那個,羅總的午餐取消了,你不是不用陪同了麽?”
“吃什麽?”
“我下來找你吧?半個小時以後。”沈夜想了想,“謝謝你治好了我的過敏。”
“……”
“等等。”厲寧忽然喊住她,“還是我上來找你。你在那裏等著就行了。”
半個小時後,準時有人來敲門,沈夜穿上風衣,又拿了手機和錢包,匆匆的把門打開。
“嗨——”她臉上的笑剛剛綻開,羅嘉頎恰好從辦公室出來,看了看他倆,然後喊住了厲寧。
他們說的都是公事,良久,羅嘉頎才似乎注意到了沈夜,漫不經心的抬了抬眼皮說:“你們是要去吃飯麽?”
“是啊。沈夜說找到一家很好吃的餐館,我們正準備去呢。”厲寧嘴角是一抹促狹的笑意,“午飯時間了。”
羅嘉頎微冽的眼風掃向沈夜,不知道為什麽,沈夜忽然心虛了一下,微微張開嘴,不由自主的說:“羅總你也沒吃飯吧?”
“嗯。”他勾了勾眼角,麵色依然有些不善。
“那……一起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走吧。”他想也不想,當先走向電梯。
厲寧嘴角輕輕一歪,忍住笑的衝動,壓低了聲音說:“多個人也好啦,熱鬧一些。”
沈夜瞅瞅羅嘉頎的背影,咬了咬唇說:“你不覺得他像冷氣機麽?”
“……”
到了底樓,厲寧接了個電話,一邊說一邊皺眉,接著掛了電話對兩人說:“要補一份報告,恐怕去不了了。”
沈夜輕輕咳嗽了一聲,又看看羅嘉頎,欲哭無淚。
羅嘉頎倒是麵色如常:“你去吧。”
厲寧轉身摁下電梯按鈕,無聲的笑笑。
所謂無功不受祿——這餐飯,本來就是不該自己吃的。
想不到外邊在下雨。
羅嘉頎看了看天氣,輕輕皺眉說:“我去開車。”
“不用啦。”沈夜拿出包裏的便攜傘說,“很近的,穿過馬路就是了。”
不過隻有一把傘噯……沈夜有些躊躇,猶豫著要不要把傘遞給羅嘉頎。他倒是很主動的伸過手:“我來打吧。”
“要不……要不我們還是在公司吃吧?”沈夜為難的咬了咬唇,“天氣這樣不好。”
他居高臨下的望著她,眼神有些高深莫測:“你不是說很好吃麽?”
是很好吃啦……可是肯定不是老板你想的那種店……隻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餛飩店而已啊。到時候你別失望……她歎口氣,到底還是把傘遞過去了。
這是偏門,並沒有什麽人看見這一男一女走進同一把傘下,踏入了雨幕之中。
寒風疾雨,沈夜把頭埋在寶藍色的圍巾裏,又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察覺到頭頂的傘又往自己身邊傾斜了一些,沈夜連忙轉頭說:“羅先生……你肩膀都淋濕了。”
羅嘉頎依然目視前方,隻是放緩了腳步說:“要是你能靠過來一些,我就不用這樣了。”
……
沈夜往他身邊挪了挪,臉上有些發燒。
“穿馬路?”
“就在弄堂裏。”沈夜張望了一下,“你看,就是那裏。”
不足二十平米的店麵,人卻多得仿佛能在這個寒冷的雨天蒸騰出白色霧氣。
羅嘉頎停住腳步,表情有些怪異:“這裏?”
“嗯,這裏。”沈夜又一陣心虛,幹笑了一聲,“是不是太簡陋了?前邊還有家西餐館……”
恰好一對情侶吃完,讓出了空位。
羅嘉頎微揚了下巴,示意她趕緊坐下來,說:“我去買,你坐著吧。”
“好吃麽?”沈夜緊張的看了羅嘉頎一眼,又看看自己碗裏熱氣騰騰的十個大餛飩,生怕不合他口味。
他慢條斯理的吃完一個,才微笑著說:“很好吃。”
“哦。”沈夜鬆了口氣,“那就好。”
吃了一半,羅嘉頎在鬧哄哄的小店裏接起了電話。
“嗯……好一些沒有?”聲音裏有些緊張,他抿抿唇說,“讓她和我說。”
“今天肚子還痛麽?打針有沒有哭?嗯,一會兒叔叔來看你。”
沈夜放下了勺子,語氣有些遲疑:“心怡生病了?”
“嗯。”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這碗餛飩太燙,羅嘉頎的臉也是微紅。
“她沒事吧?”
半天,他重新低下頭,掩飾起尷尬:“沒什麽,那天吃了冰淇淋,鬧肚子了。”
……
沈夜無語的看著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所以……你早上遲到了?”
30
或許是因為話題重新繞回小丫頭身上,這讓彼此間隔閡驀然間變得淡薄了。
沈夜看看羅嘉頎,說:“我可以去看看她麽?”
不過沒等到他的回答,她就自我否決了:“哦不行,我感冒了……”
他眼中帶了些微的笑意看著她,又搖了搖頭:“一大一小都病了。”
語氣很自然,又帶了幾分寵愛,仿佛說起了兩個不會照顧自己的孩子。
沈夜大窘之餘,抬起眼睛瞪了瞪他。
他當然沒有孩子氣的回瞪她,隻是微笑,挺直的鼻,濃長的眉,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熠熠發光的。
“她昨晚迷迷糊糊的還在喊阿姨。大概是嫌我抱得不舒服吧?”羅嘉頎沉吟了一會兒,“你想去看她,什麽時候都可以。”
“這樣啊……”沈夜想起小姑娘可愛的臉蛋,有些溫暖,又有些心疼,忍不住就說,“我就說那個不能多吃吧。”
過了一會兒,羅嘉頎若無其事的說:“我知道了。”
回公司的路上,雨漸漸的止了。沈夜看見路邊新開的一家禮品店,駐足說:“我去買點東西。”
那天心怡巴巴的追著電視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如果去看她的時候捎上一個,小丫頭會很高興的吧?
不過沈夜不知道心怡最喜歡哪個角色,有些拿不準主意的看看羅嘉頎:“你知道她喜歡哪個嗎?懶羊羊和美羊羊?”
羅嘉頎就站在她身後,有些無語的望著她,嘴角卻不知不覺的勾起了微笑……難道他看起來像是會看動畫片的人麽?
老板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她看看倆人,微笑:“這款玩偶走得很好呢。當做情侶款也可以,小姐你拿美羊羊,你男朋友拿懶羊羊,都很可愛。”
“呃,我們不是情侶啦。”沈夜輕快的說,“那就買兩個吧。”
“哦……好的。”老板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又看看羅嘉頎,臉頰上莫名其妙的飛上了紅暈。
“多少錢?”羅嘉頎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屋外的天氣,有點冷,有點洌,習慣性的拿出了錢包。
“這是我送給心怡的。”沈夜站在他麵前,順便掏出錢包,轉身對著他,語氣很堅持。
他擰著眉注視她幾秒,終於收回了錢包,可是心底的感覺……很怪異。
她這樣想著心怡,當然是好事……可是為什麽有點酸酸的味道?難道對自己的侄女……也能吃醋麽?
想到這裏,羅嘉頎揉了揉眉心,忽然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小而窄的玻璃門,當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有一種近乎甜馨的清香包圍住他的嗅覺……和一切感官。羅嘉頎抿了抿唇,目光從她白皙的臉頰一掠而過,不無自嘲的對自己說,你這是中毒了。
而這樣的若即若離……無疑讓這毒藥的功效,發揮到了最大。
不過接下來的幾天,沈夜想要去看羅心怡的願望到底沒有實現。因為她的感冒眼看一天天嚴重起來,嗓子又幹又疼,整晚睡不著覺,吃藥喝水都不管用。
而這段時間I&N和國外一家老牌紙媒的合並案正談得如火如荼,羅嘉頎的行程眼看著越來越忙,陳苒午休的時候還憂心忡忡的對沈夜說:“這時候你身體更加要注意了。你看你看,幹瘡都生出來了。”
沈夜默默的點頭,吃西蘭花,吃飯後水果甜橙,拚命補充維生素C。
情況開始惡化是在午休之後,沈夜照例在在便攜躺椅上睡了半個小時,手機鬧鍾開始響起來的時候,她昏昏沉沉的張開眼睛,想起三點半羅嘉頎還要主持的視頻會議,於是吞下藥片、灌下一大杯水後,起身去敲門。
他的辦公室裏還有其他人在。
羅嘉頎頭也沒抬,指了指沙發:“你等一會兒,這裏馬上就好。”
“哦。”她覺得自己呼出的氣息像是兩道灼熱的小火焰。有些無力的坐在辦公室角落的沙發上,她一低頭,膝蓋上文件的字密密麻麻的在眼前晃動。
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就好了……那個聲音在輕輕的蠱惑自己。
嗯,就一會兒……反正我能聽見他們在討論什麽……等HR的那幾個同事走了,能醒過來的……沈夜閉了閉眼睛,安慰自己說。
等到辦公室裏重新剩下自己和沈夜時,羅嘉頎站起來,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說:“走吧。”
往常對自己最恭謹的那個人,並沒有及時應答。
他轉頭看了一眼,角落裏那個身影……似乎蜷縮在了沙發上,一動不動。
“沈夜?”他提高聲音,快步走向她。
在她身邊蹲下,羅嘉頎又輕輕的喚了一聲:“丫頭,快三點半了,開會還記得麽?”
她似乎吞了口口水,隨即皺起了眉,喃喃的說:“我睡一會兒。”
是……太累了麽?羅嘉頎看著她酡紅的臉頰,有些心疼,靜默了片刻,伸手去拿她攥著的文件。
她猶自不放手,他不得不用力拽了一下,觸到了她的指尖,這才覺得有些燙手。
羅嘉頎微一遲疑,伸手去摸她的額頭。
果真有些發熱。
“發燒了?”他怔了怔,撫在她額頭的修長手指慢慢的下移到臉頰,下意識的喚了一句,“婷婷?”
眸色中光亮明滅不定,這樣遙遠的名字脫口而出的時候,他仿佛回到那一年的花壇邊,自己漫不經心的問身邊看起來乖巧的小女孩說:“你叫婷婷?”
那時她眨了眨眼睛說:“婷婷是爸爸媽媽叫的。”
羅嘉頎將文件仍在一邊,打橫抱起她。站起來的時候,她的頭輕輕一歪,臉頰貼著自己胸口。明明隔了薄毛衣和襯衣,可她身上的熱度這樣熾熱的透過來,一直滲透到自己胸口的地方,讓他克製不住的抱得更緊一些。
走出了一步,他終於忍不住俯身,很慢很慢的貼近,直到看得清她額角的青筋,直到看見她微翹的唇角……然後,在她臉頰上親了親。
再輕不過的一觸,大約就像是柳絮輕輕掠過吧?
可羅嘉頎很快抬起頭,心跳得那樣快疾、那樣迅猛,幾乎讓自己產生忐忑不安的錯覺:會把她吵醒麽?她會發現……自己趁她生病偷親她麽?
沈夜醒過來的時候,頭一件事,就是找水喝。
床邊恰好擱著一個幹淨剔透的玻璃杯,屋外的光線隔著並未拉全的窗簾落進來,在杯沿折射出幾顆如鑽石般閃亮的光斑。
她捧著杯子大口大口的吞完水,又低下頭揉了揉額角,瞥到腕表時間的時候,怔了怔,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麽?那……這是哪裏?
嗓子漸漸的被溫水舒緩之後,她皺著眉打量這件異常寬敞的臥室……或者說,休息室。
自己躺著的床是貨真價實的king size,被套是灰色的,整個房間也是灰黑色調——布置則更簡單,書櫥、沙發、床而已。
這樣的風格,很容易叫人想起了那個人的辦公室。
她眯起眼睛看看一旁的椅子上,自己的外套掛得服服帖帖,身上……隻穿著襯衣和套裙,甚至頸間的紐扣也被鬆開了兩顆。
頭皮一陣陣的發麻,她聽見門鎖扭動的聲音,於是下意識的轉頭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羅嘉頎穿著深藍色羊毛坎肩和淺灰色的襯衣,身影清瘦而挺拔,出現在門口。
他的腳步很快,一眨眼的時間,已經俯下身,微涼的手探在了她的額頭上。
沈夜下意識的往後靠了靠,他濃黑的眉毛輕輕迭了迭,片刻之後,卻有些釋然的微笑:“沒燒得更厲害。”
“我……這是哪裏?”她張了張嘴,忽然發現他靠近的時候有一種淡淡的薄荷香味,有些調皮的鑽進自己的鼻尖,給幹裂得像是旱田一樣的嗓眼添上了一絲舒服的涼意。
“外麵就是我的辦公室。這——算是我的休息室吧。”他笑笑,像是預料到她會這樣問,“不過你現在得起來了,我們去看病。”
他起身去給她拿外套,轉身遞給她的時候,目光從上而下,落在她微開的領口上——那是他親手解開的,就在他將她放在這裏、又離開之前。明明自己隻是好意,想讓她睡得舒服一些,可是……當時的感覺很怪異。就像是自己在偷偷做壞事一樣。
“羅總……“沈夜順著他的目光看看自己的領口,驀然間紅了臉,有些尷尬的提醒他。
“哦。我出去等你。”他收回了目光,又有些遲疑的看了她一眼,“你能走出來麽?”
“呃……”盡管有些頭暈,沈夜點點頭說,“可以的。”
他側身要離開的時候,沈夜手裏抓著自己的小西服外套,緊緊盯著他的背影。
“羅先生——”
羅嘉頎沒有回頭,可這樣的語氣,他早就熟悉了。
她要拒絕自己、或者刻意擺出疏離的姿態的時候,聲音會比往常低一些。就像現在,他打賭她的下一句是“其實我沒事,不用去醫院”。
或許是沒心思和她繞著彎兒玩捉迷藏,又或許隻是擔心她的身體,羅嘉頎覺得屋子裏有些悶,下意識的去扯領帶,又突然發現今天沒有係領帶。
扯空的感覺並不好。
他將手插回口袋,連名帶姓的叫她:“沈夜。”
沈夜抬起頭。
“你這麽聰明,應該知道我對你的感覺。”
(31)
微微駐足一會兒,羅嘉頎沒有等到來自身後的任何反應。他不再停留,徑直帶上門。輕輕的聲響在 個寂靜的空間回蕩。
薄薄的門板隔離 彼此,羅嘉頎不無自嘲的想,大概是被 若有若無的遲鈍憋 太久,以至於到 剛才突然無法忍受……否則,他更願意選擇 個美好的時機來袒露心跡。
至於現在,他們都需要這樣冷靜的時間,哪怕隻是幾分鍾。
坐在辦公桌後邊,羅嘉頎抬眸看著自己熟悉的 切,仿佛這樣能平複自己混亂的心境。
他在大學裏曾經輔修心理。這個經曆讓他在後來的工作和人生中受益良多。和不同的人交談,揣測他們的想法,都不是難事。因為剝蝕開自己的感情,冷靜的看待事物的時候,心理知識無疑是最鋒銳的利器,可以輕易的擊中對方任何弱點 。
可這些人裏,不包括沈夜。
因為隻要與她相關,他無力、也無法抽身。
沈夜…… 現在在想些什麽?
大概在想著如何拒絕自己吧?羅嘉頎唇角的微笑有些僵硬。他頭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也有不自信的時候。日常的種種,比如視線碰觸時的躲避、刻意公事公辦的語氣——這些特殊的待遇,實在不是好兆頭。
十分鍾了,還沒出來。應該沒有脆弱到已經在裏邊暈過去 ,羅嘉頎忍住進去看一眼的衝動,又隨手拿起一本雜誌。
隻看一眼封麵,就聽見休息室有了動靜。他下意識的把雜誌往旁邊一擱,站起來說:“好 ?”
沈夜的聲音異常的鎮定,沒有逃避,也沒有躲閃,隻是靜靜的說:“我可以下班了麽?”
“可以。”他也站起來,不著痕跡的從 緊緊抓著門把的纖細手指上移開,又拿了車鑰匙 ,“去醫院吧。”
再退 步就靠著門 ,沈夜仰頭看著他,又咬 咬唇。
“不要咬 ,嘴唇要裂開 。”他笑笑,“剛才那句話,你當作沒聽見吧。”
“ ……”沈夜無力的鬆開手,又咳嗽 幾聲,“知道了。”
深色琥珀般的眸子流連在 微紅的臉頰上,心底不是沒有失望的,羅嘉頎深呼吸了一口,將那些異樣的情緒卷開,依然耐心的說
“ 你病得這樣重,就算是朋友,我也該陪你去醫院看看。或者我送你過去,到了那裏你再叫朋友過來陪你。你覺得呢?”
片刻的靜默。
“喔 ,好的。”沈夜低了低頭,頭發淩亂的披在肩頭,露出隱約可見的、白玉般的後頸肌膚,“麻煩你了。”
羅嘉頎摸了摸鼻子,走在她身後,忽然有些無奈的想笑。
怎麽會成了這 樣?
剛才,自己算是表白 吧?可是,她好像冷處理了 。
冷得自己不知道該怎麽辦 。
電梯叮的一聲打開 。
“喂。”他微揚 聲音,似乎是有些不甘心的喊住 。
沈夜眉梢微揚,而他似乎在 眼底捕捉到一絲光亮。
“關於那件事,我們可以有個默契麽?”
沈夜沒有愚蠢到去問“哪件事”,不過有些好奇他會對自己說些什麽。
鑒於從八卦雜誌上 解到的種種…… 猜測,或許羅嘉頎認定此刻自己隻是拿捏架子、欲擒故縱……又或許,他會十分夜郎自大的要求和自己私下交往。
如果是這樣的話,沈夜想要冷笑。
“ ……不需要有任何壓力。正式答複我之前,我們彼此默認什麽都沒發生。隻是同事的關係。如果你願意,還可以是普通朋友。”
明明之前想 的話……或許能促使 更快的下決定。可羅嘉頎不知道自己一開口,為什麽就成了這樣。或許是自己在心虛,他的名聲在外,實在算不上清白。可又似乎不是。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隻是有一點點在意。
在意她會不自然,也在意她變本加厲的躲自己。
於是隻能這樣。
“如果我不想給你答複呢?”她有些意外,楞了幾秒之後問。
羅嘉頎想一想,微笑起來:“我會默認到……沒有希望的那一天 。”
很情聖的話。沈夜心裏評價著。
目光抬起的時候,光潔如鏡的電梯壁上倒映出身後一雙黝黑深邃的眸子。 她怔一怔,斂了微笑 :“我知道了。不過抱歉,我現在實在沒有精力再考慮這個。”
羅嘉頎唇角的弧度依舊沉靜,隻是微微點頭。
到醫院先量了體溫,護士頭也不抬的收回體溫計,快速的劃了兩筆。
“最近有和外國人接觸麽?”
沈夜看看羅嘉頎,又想起前幾 的談判, 頭 :“有。”
護士指了個方向 :“到發燒門診去看吧。”
“噯,不會是甲流吧?”
“不會。”羅嘉頎簡單的說,又看了她眼,安慰說,“就算是也沒關係,不就是感冒麽。”
沈夜頭痛得想炸開,有些無神的看著那個門診,低聲 :“如果是就好 , 可以申請隔離……”
他頓住腳步,似笑非笑的看著 ,許久,才說:“和我一起工作,真的這麽累麽?”
“不是。”此刻連掩飾的力氣都沒有,沈夜搖搖頭,“上班族都會這樣。”
醫生細細的詢問了一些症狀,他得了空閑,靜靜的站在一邊看著。
這樣望過去,沈夜的側影很纖瘦,今天更甚,似乎連臉頰都悄悄的凹陷下去 。
小丫頭,我要給你放個假麽?羅嘉頎抿了抿唇,帶了幾絲莫名的心動這樣想著。
驗血,繳費,再拿化驗單。
最後的結果當然不是甲流。領了藥去打點滴,這個時間,輸液大廳裏靜悄悄的,護士忙著換班,沈夜就坐著多等了一會兒。
羅嘉頎並沒有陪她坐著,微微俯身 :“我去買點吃的。”
他的背影又挺又直,身後落的下光影亦是筆直的,明暗割裂的時候,有種簡練的賞心悅目。
今天的事,發生的這樣快。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沈夜,你要怎麽辦呢?” 喃喃的問自己,垂眸的時候掩去複雜的眼神,為此刻自己小小的軟弱而氣餒。
羅嘉頎竟然帶回 那 吃的餛飩,還有一大疊報紙雜誌。
聞到那股香味的時候,就連值班室的小護士都跑出來,笑嘻嘻的說:“好香啊。”
沈夜有些尷尬的問:“是不是不能在這裏吃東西?”
“不是啊。 吃吧,不要空腹輸液。”小護士很活潑的看 羅嘉頎 眼,“我想問問這是在哪裏買的?”
其實醫院就在I&N總部的旁邊,自然那家小吃店也不遠。小護士心花怒放的走了,邊走邊撥電話給男朋友:“給我送宵夜……對,在那個弄堂裏……”講完電話還不忘回頭吩咐 :“讓你男朋友喂你吃吧,你不要動手,小心針偏了。”
大廳裏重新安靜下來,沈夜滿臉通紅,不知道是燒的,還是被空調熏的。
“餓了麽?”羅嘉頎端著碗,眼底眉梢全是淡淡的笑意,“三鮮,是你喜歡的口味吧?”
沈夜的眼皮輕輕跳動了數下,咳嗽了一聲,有些無奈的想,這人是故意的麽?
他望著她,此刻仿佛惡作劇完畢,又看出了她在想些什麽,微笑:“我不是故意的。買的時候沒想那麽多。幸好還帶了這個。”
沈夜看著那個塑料杯,悄悄吞咽了口水問:“甜酒釀?”
“嗯。”他將吸管插進去遞給 ,眉梢的弧度異常溫暖,“還是熱的。”
有些歡喜的捧過來,吸了一大口,醇香的感覺在舌尖遊蕩一圈,又繼續暖暖的往下蔓延。
“我小時候很喜歡喝這個。”沈夜咬著吸管,有些失神的低聲 ,“有個阿婆挑著擔子賣。常常回到家的時候,連晚飯都吃不下 。”
這是她第一次對自己講起小時候的事,他抿著唇,眼神愈發的柔和。而那些回憶裏……會不會有和自己有關的、一點點的薄影呢?他望著 ,眸色深黑,又異常光亮。
沈夜很快從那股濃濃的甜香味道中清醒過來,有些不好意思的偏過頭,看看放在手邊的雜誌 :“謝謝你。”
“不用客氣。”他開始低頭吃餛飩,又笑著 ,“我也餓了。”
怎麽看這個人,都不像是端著碗坐著隨便對付晚餐的人呐。而且,他穿得這樣商務,卻坐在破舊得露出海綿的皮椅上,真的很不搭。
沈夜心底掠起異樣的感覺,仿佛是小小的毛毛蟲爬過,又癢又熱。小蟲子漸漸爬到了臉頰上,剛剛冷卻下來的臉頰又再次溫熱起來。
連忙掩飾般的低下頭,隨手拿了本雜誌,攤在膝上。
不過這本雜誌的封麵,倒讓沈夜有些微熱的體溫漸漸涼卻下來 。
她忍不住側頭去看看羅嘉頎。
有種人,即便是 樣坐在醫院裏,有些狼狽的吃著小吃,還是風度翩翩,異常的優雅。
所以才吸引各種各樣的年輕 孩,所以才受到八卦雜誌的“熱烈追捧”吧?
沈夜若有所思的想著,直到他發現她的異樣,又看到了她膝上的雜誌。
羅嘉頎盯著那個醒目的標題良久,終於忍不住懊惱的皺起眉。
剛才不確定她喜歡看什麽雜誌,又急著趕回來,於是把報刊亭裏擺著每樣拿了一本。咳……應該篩選一下的。
沈夜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笑,低頭翻了翻,拿出三本 :“以前我們辦公室都會追著你的八卦雜誌看。”
羅嘉頎沒笑。
“三本都有你,羅總你很紅噯。” 繼續故作輕鬆的 。
“那位小姐,其實是吃飯的時候朋友叫來的。”羅嘉頎發現自己竟然記不住那個女生的名字 ,想了很久,才說,“我和她不熟。”
這算是解釋麽?沈夜默默看了他幾眼,歎口氣,心想,真糟糕。
32
不過她並沒有開口評論,隻是笑了笑,拿了本時政雜誌,翻閱得異常認真。
翻到某一頁的時候,沈夜指尖拈著一張彩頁,想起了一件事,刹那間手心全是汗,幾乎有些坐不住 。
他這樣光明正大的在自己身邊,去遊樂場,溜出去吃餛飩,現在又陪著來醫院——會不會某天自己就成了頭條 ?標題甚至可以更驚悚一些:女秘書和上司的故事,大概比模特和總裁更吸人眼球一些。
想看很久,她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
“羅先生,明天的會你還記得麽?”
他挑眉看著 。
“你還是盡早回去吧,明早還要趕去A城。”她頓了頓,“我可以讓我朋友來陪著。”
“以後不會有這樣的新聞 。”他恍若未聞,聲音低沉穩妥,“如果它會讓你對我沒有安全感的話。”
瞪大眼睛看著他,清澈的目光裏有一絲小小的吃驚。
“我是認真的。”他淡淡的 ,收回了目光,和先前一樣側身取了一份財經日報放在膝上,“之前的新聞、緋聞,都不是真的。”
沈夜忽然想起 LILO——都不是真的?
深夜載小姑娘回家不是真的?把她捧成冠軍也不是真的?
這才是英俊優雅的外表下的真相麽?
至於對自己說的話,想必也已經無數次的對別人說過 。
沈夜有些嘲諷的勾起唇角,有句話克製不住的從舌尖吐出來。
“羅總,我並沒有懷疑你的能力。”
他愕然抬起頭。
“您對別人也說過這樣的話吧?我猜,之所以那些新聞沒有消失,是因為在你舉手之勞把它們掐滅的時候,你對身邊的女伴已經失去興趣 ?”
彼此靜默,比起任何時刻都讓人覺得尷尬。
沈夜轉過頭,一言不發的開始翻動雜誌。
“不是這樣的。”他忽然異常平靜的開口,生生讓她的動作僵在那裏,“我和她們,本來就沒有什麽關係。”
沈夜屏住呼吸,並沒有抬頭。
她的小倔強讓羅嘉頎忍不住想靠近,想一把攬過來,狠狠的敲敲她的腦袋。他克製住這樣的衝動,又一次開口:“這樣的曝光度,是我需要的。我不希望你誤解。”
沈夜慢慢的抬起頭,目光裏有些迷惘,不過隨即微微 笑:“是麽……你選擇的媒體可真夠特別的。”
仿佛是難以措辭,羅嘉頎有些疲倦的揉一揉眉心。
“你不喜歡 ,以後就不這樣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語氣突然生硬起來,這種話,我沒有對別人說過。”
……
又出乎意料的接受了一次表白,沈夜愕然。
就是傳說中的強勢人格麽?可她怎麽看都覺得……他忽然成了一個脾氣別扭的孩子,因為不被接受而在賭氣。
羅嘉頎沒有再解釋,隻是起身叫個護士來換藥水。過了一會兒,他又站了起來。
是要走了吧?沈夜鬆了一口氣。
“羅總,我的電腦還在你車裏。”
他低頭看著 ,臉上的表情叫人琢磨不出來是什麽意思。
“我還沒打算走。”他淡淡的說,“出去抽支煙。”
羅嘉頎直到點滴快吊完的時候才出現。
襲卷而來的還有清淡而微嗆的煙草味道,帶了小小的侵略性,輕撲進沈夜的鼻尖。他負手看著護士拔針,又在她想要站起來的時候輕輕俯身,修長的手指摁在她手背針口的紗布上,靜靜的 :“再坐一會兒。”
他的指尖掠過她的肌膚,冰涼,冽得沈夜忍不住顫了顫。
她才發現他是穿著襯衣出去的,而那件風衣,一直安安穩穩的蓋子自己的膝上。
沈夜有些不安起來。
而他恍若不覺,手指替她摁著紗布,時間分分秒秒的流逝過去,直到他認為可以鬆開,才沉聲 :“好 。”
車子開到小區的門口,羅嘉頎打破 路的沉默:“家裏有人照顧你麽?”
“我一個人住。” 抿了抿唇,有些不情願的承認。
羅嘉頎皺了皺眉,抬頭看了她一眼。燒已經退了,應該沒事 。可還是不放心。
數秒之後,他做了一個決定。
“明天給你一天假。”他在她下車前說,“傍晚之前去把點滴吊完。”
給病假是天經地義的,沈夜不認為自己這副樣子還能精力集中的工作,可是,為什麽是傍晚之前?
“傍晚會有車來接你, 和我一起出差。”他補充了一句,“去A市。”
沈夜嗆住 ,狠狠的咳嗽了一陣,才緩過來。
“不是陳苒跟你去嗎?一直是他負責的……”
“沒錯。”他用幹脆的語氣 ,“他忙不過來,你跟去幫忙。”
她看著他薄削的唇,忽然覺得大約任何爭辯都不會讓他改變主意,於是僵硬的點點頭:“我下車了。”
他和她一道下車,語氣裏有著讓她難以抗拒的從容不迫:“我送你到樓下。”
冬夜,稀疏微薄的星光讓寒霜更濃。
他走在她身側,斜睨著她單薄的側影,有些暗惱的想,明明已經感冒 ,還穿得這樣單薄。又聯想起別的事,比如……明明已經這麽瘦 ,還嚷嚷著要減肥。明明知道自己海鮮過敏,還能若無其事的當著自己吞下那碗飯。
愈發的有些氣惱,羅嘉頎抿起嘴角,目光輕輕一垂,忽然看見她的手。蒼白纖瘦,因為握著拳,有青筋微微的凸出來。
他很想伸手去牽住 ,然後把她的手放進自己的口袋,慢慢捂熱。
可她一定會掙開的。
羅嘉頎斜跨了一步,攔在她麵前。
路燈的色調很清冷,打在他的側麵,露出雕塑般的完美棱角。五官的英俊無關光影交錯,他的睫毛的末梢沾上 銀星般的光澤, 低頭的時候,又閃爍著落在她的雙目中。
“把手給我。”
沈夜抬頭看著他。
羅嘉頎有些不耐煩,嘴角輕輕一撇。
和這樣的不耐煩形成對比的,卻是異常溫柔的動作。抓過她的左手,握住手腕,再給她戴上手套。
沈夜掙紮了一下,終於還是乖乖不動 。
“另一隻手。”他生硬的吩咐 ,動作卻和剛才如出一轍,細心且體貼。
小羊皮手套一直放在口袋裏,是他一直戴的。很軟,有著刻意作舊的質感。沈夜戴著有些大 ,指尖以上還空落落的長出 截。還帶著他的體溫,將她每一寸指尖都烘烤得暖和起來。
看著近在身側的他,呼吸忽然有些不暢,仿佛已經褪下的高溫忽然間又卷土重來 。
“家裏有泡騰片麽?”他鬆開手,沉聲問 ,目光落在她微紅的臉頰上,忽然有些想知道, ……是因為怕冷,還是自己的動作?
“沒有。” 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手指悄悄的在手套裏蜷曲起來,肌膚擦過柔軟的內裏,很舒服。
他看看小區裏的藥店,轉身走進去,出來的時候遞給她小小的塑料袋,有些平板的解釋 :“心怡感冒的時候,吃這個馬上就好。”
靜靜的夜,沈夜忽然忍不住想笑,接著皺 皺鼻子,小小的打了個噴嚏。
羅嘉頎知道她在笑什麽,心底有很柔軟的情緒在流淌。
再能幹、再利落也與自己無關。
在自己麵前,她隻是沈夜,隻是婷婷,和別的一切無關。
他願意,也隻願意像對待心怡一樣對待 ,就是這樣。
33
醫生開出的藥也就兩天的療程,沈夜下午從醫院回家,就接到了司機的電話。
還是平常接送羅嘉頎的司機,沈夜常坐他的車,一見麵笑盈盈的打招呼。
老章用同情的眼光看了沈夜一眼:“都病了還要趕過去麽?”
“嗯,沒辦法啊。給老板打工,就是得這樣。”
老章嗬嗬笑起來:“不過羅先生人是很好的,有時候還很為別人考慮。”
沈夜咳嗽了一聲表示懷疑,想起昨晚他吩咐自己一起去開會,就難免有些鬱悶。他是不是表白失敗之後故意弄慫自己啊?
或許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老章又開口說:“我家裏有小孩。羅先生知道這個,晚上要是有飯局,從來不會深更半夜讓我接送。”
章大哥還是太善良 ,沈夜有些促狹的想,某人美人相伴嘛,當然是單獨行動的好。
“還有,現在的報紙雜誌真是看不得。都是記者亂編亂寫的。上次我就翻到一本,上邊登有羅先生和一個女孩子的照片,還說是單獨從酒店出來什麽的。那次羅先生喝得有點多,還是我去接他的,明明有一群人,就單獨挑著兩個人拍……”
老章義憤填膺的樣子讓沈夜覺得有些好笑,不過轉念一想,忽然覺得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羅嘉頎的緋聞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都是假的?
沈夜撇了撇嘴,轉頭望向窗外的景色,又轉開話題和老章聊起了他家孩子。兩個小時的車程,很快就到了。
車子沒有進市區,直接去了城東的溫泉高爾夫度假村。
“A區,24號樓。”老章看看核對了手裏的房卡,遞給她,“到了,就是這裏。”
他幫她將行李放進客廳,憨憨的笑笑:“那我先走了。”
“謝謝 。”沈夜送他到門口,看著車子亮起尾燈,慢慢的駛遠了。
沈夜走到屋子後邊看 看,原木鋪成的露台恰好對著蜿蜒的小河。度假村想得很周到,一旁就是瑜伽毯。早起迎著薄霧,對著流淌的河水,鋪開毯子,柔緩的舒展身體,該是多麽愜意的一件事。
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沈夜看了看號碼,悄無聲息的吐了吐舌頭。
“到了?”
“剛到。”
“吃過飯了麽?”
“還沒。”沈夜摸摸肚子,真的覺得有點餓 ,“晚上有事麽?”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 :“沒事。 吃了飯好好休息。不要著涼。”
“明天……”
“明天也沒什麽事。”羅嘉頎輕描淡寫的 ,“你要是有空,就把關於S城娛樂城收購案子的資料整理下。”
“可是那個工作——”
“我知道那個案子還不急。”羅嘉頎打斷 ,“所以你慢慢做吧。我們在這裏要呆四五 ,整理不完也沒關係。”
半晌,沈夜小心翼翼的問:“就這些?”
“嗯。”羅嘉頎難掩笑意,“養好了病才能更好的剝削勞動力。”
“還有件事,我是一個人住麽?陳苒呢?”
電話那邊頓一頓,羅嘉頎想了想,才回答 :“一個人住不好麽?陳苒很忙,她不想人打擾她。”
喂喂,是你要我來幫她忙的好不好?
沈夜覺得這個人怎麽這樣出爾反爾,不過她甚至來不及再問上一句話,羅嘉頎很快的回了句:“好 ,有事再找我。”
嘟嘟嘟,隻剩下忙音 。
羅嘉頎一手插在口袋裏,目光微微放遠。
其實即便是相鄰的兩幢屋子,相互間還是隔得很遠。夜晚又有淡淡的霧,模糊的看見那個身影還站在露台上,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這丫頭是個笨蛋麽?羅嘉頎有些鬱悶的想,是不是該打個電話催 進屋去。不過這樣,倒真顯得自己一直在關注她似的,他忍住再撥個電話的衝動,轉身進屋。
陳苒收拾了桌麵上的資料站起來 :“羅總,時間差不多了。”
他已經是一臉平靜:“走吧。”
拐向會議廳的路上,司機放慢了速度,不緊不慢的跟著前邊那輛黑色賓利。
羅嘉頎靠著後座,看見門童替前麵那輛車扶著車門。下車的男子身材修長,棕色的大衣敞開著,風度翩翩。
陳苒忽然轉頭,看著後座的羅嘉頎笑 笑:“羅先生,那位就是羅嘉峰先生麽?”
他勾了勾唇角,過了一會兒,才答:“是。”
或許是看到了他的麵無表情,陳苒訕訕的笑 笑:“你們……看起來很像。”
“是麽。”羅嘉頎說,低頭理了理袖口,車外的光影落在他挺俊的鼻梁上,光影分割間略有些明暗不定。
第二天沈夜醒得很早。
大概是昨晚睡得好,又沒什麽工作壓力,早起衝了熱水澡,隻覺得神清氣爽。看看時間,不過六點半。 正打算叫餐,手機嗚嗚的震動起來。
羅嘉頎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也很精神:“起來了麽?”
“剛起。”
“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鍛煉身體?”
沈夜咳嗽了一聲。
電話那邊笑了笑,對她的小心思不以為意:“還有點咳嗽?那更要呼吸下新鮮空氣 。我來接你,馬上到。”
黑色的跑車已經穩穩的等在了門口。
屋外的氣溫還是有些低。厚實的衛衣上一圈貉子毛軟軟的拂在臉頰上,沈夜在車窗外俯身,連司機是誰都沒看清,羅嘉頎已經傾過身打開車門,揚揚嘴角:“上車。”
她還在車門外猶豫,深深呼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問:“不是走走麽?”
羅嘉頎理所當然的樣子:“是啊,去後山走走。”
沈夜坐進去,側頭看了看他,接著忍不住,又看了一次。
羅嘉頎嘴角抿得有些緊,不甚自然的 :“怎麽了?”
他和平時的打扮都不一樣。黑色的衛衣,丹寧褲,頭發短短的,硬朗而不失陽光。
沈夜 :“你剪頭發了?”
羅嘉頎之前的頭發就不算長,不過現在似乎更短 些,側臉的輪廓也就顯得更加犀利簡潔。
“嗯。”他扶著方向盤,輕輕眯了眯眼睛,頓 頓才 :“不好看麽?”
怎麽他的語氣聽起來,並不像外表那樣鎮定呢?沈夜有些想笑,輕描淡寫的說:“還好。”
“喔。”他悶悶的應了一聲,打了個轉彎。
沈夜勾起唇角,小心的不讓他看見自己略帶得意的笑——其實她沒說實話,即便按照時尚編輯的嚴苛目光來看,他的樣子也足以算得上賞心悅目 。
不過,為什麽要去誇獎一個大清早逼自己去鍛煉的人呢?
也許是因為這個小小的插曲,一路過去隨口聊聊天氣和工作,十分自然。羅嘉頎帶她去度假村後邊的小山,車程不過五分鍾。 路過去有些小路頗窄,枝蔓橫生,唰唰枝條的刮過去,不知道會不會刮花車子,羅嘉頎麵不改色,沈夜倒有些替他心疼。
他將車子徑直停在了一個路口,簡單的說:“到了。”
其實是南方常見的丘陵,不高,也不陡。即便是冬天,亦是生機盎然的。從山下往上走,修得很平整,山徑恰好夠兩人並肩。
“這座山也是度假村的嗎?”沈夜稍微落後羅嘉頎幾步,輕微的喘著氣,一手插在腰間望向遠處大片的綠色,那應該是高爾夫球場。
羅嘉頎幾不可察的搖了搖頭,答非所問:“你的體力怎麽這麽差?”
他這樣說,沈夜索性停下了腳步,瞪了他一眼才說:“我的病還沒好。”
言下之意是她被拖出來爬山就已經是勉強,而某人居然還要計較她的速度。
羅嘉頎笑了笑,十分配合的將腳步一再放慢,閑庭散步般走到了半山腰,忽然聽見身後的聲音帶了幾分驚訝:“那是什麽?”
小岔路從一邊延伸開去,蜿蜒著鑽進了山腰的另一側。視線的盡頭似乎還有一陣陣嫋嫋的青煙。
山裏會有人家嗎?沈夜好奇的想,躍躍欲試的想過去看看。
沒等她開口,羅嘉頎已經伸手撥開了那層灌木,又回頭招呼她:“走吧。”
這條路比之前的難走許多,大約是人煙稀少的緣故,滿地是碎石枯葉,沈夜走得小心翼翼。直到前麵的人邁著長腿,輕輕鬆鬆的跨過兩塊實地間的一個空隙,沈夜不得不停住 。
這一步邁過去,起碼也有小半米吧?她有一點點恐高,也有一點點躊躇。
羅嘉頎已經在對麵了,沈夜現在也不好 就則會麽回去算了,吞了口口水,忽然想起來,和跨過這個缺口相比,她更害怕另一種情況。
不如咬咬牙跨過去吧。
做完了心理建設,一抬頭,那種更讓自己害怕的情況已經出現 。
羅嘉頎幽深的眸子閃爍著異樣的光亮,似乎有些許期待,靜靜的伸出手,等著牽她過去。
“別怕,過來。”
羅嘉頎的聲音很低沉,修長的手指微微的蜷曲,陽光在他指尖跳躍。有些叫人心煩意亂的時刻,沈夜竟然注意到 他修整得十分幹淨的指甲,是一種健康舒服的淡粉色,仿佛潔淨的貝殼。
她的手放在身後,握了拳,又鬆開。
羅嘉頎隻是伸著手,嘴角的弧度依舊,不急不躁的等著。
時光流淌在那個缺口上,由上往下,舒緩無聲。
直到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到他的手掌,有些疏離,也有些猶豫。
羅嘉頎笑了笑,將手掌翻過來,順勢牢牢的扣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比她的暖和許多,肌膚相貼的刹那,仿佛是細微的電流,從指尖蔓延的心口,連心跳都輕微的失律。
她安安穩穩的跨過來,羅嘉頎心底卻淺淺的一陣失落。
他默不作聲的轉過頭,仿佛忘了自己手裏還牽著另一個人纖細的手指。
沈夜不輕不重的甩了甩手。
心裏有一絲暗惱,羅嘉頎放開她的手,直直的走向前邊已經看得到的小屋子。
“我說,現在你已經不那麽怕我了。”他頭也不回,陽光從針林中細密的流下來,光斑點綴在這個男人的挺直的背影上,奇異的柔和感。
“我哪有怕你。”沈夜悶悶的說。
“沒有麽?我想想……”他的聲音漸漸的變輕,仿佛真的沉浸在回憶裏。
“在明川的時候,你明明認出了我是誰,為什麽裝作不認識?”
“那是我八卦雜誌看得多啊。萬一我當時和你打招呼,你不理我怎麽辦?”
“後來呢?為什麽不願意來當我的助理?”
“和你沒關係。 隻是怕這個工作不適合我自己。”沈夜淡淡的 ,希望山間的風可以大一些,這樣自己的臉蛋就不會這樣燙了。
他不說話了,抬腳要邁進小院子的時候,沈夜忽然喊住他:“喂,別踏在門檻上。”
羅嘉頎錯愕著後退一步看著 。
沈夜繞到他身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果然是個小土地廟。”
她轉頭,笑意盈盈的說:“小心喔,不能踏門檻的。”
透明晶瑩得可以看到底下淡淡青色血管的肌膚,羅嘉頎很想就這樣撫摸上去,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裏邊的光華幾乎讓他失神。
他順著她語氣 :“這麽小的廟,有什麽關係?”
“越小的廟越靈啊。”沈夜笑眯眯的 ,“你沒看這裏還有香火麽?肯定是附近的居民專門趕來上香的。”
沈夜走到被香火熏得看不出顏色的神像前,又低頭瞅瞅已經破爛成 團的跪墊,回頭認真的對羅嘉頎 :“你要不要許個願?”
羅嘉頎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卻默不作聲。
沈夜訕訕的轉過頭。
過 片刻, 轉身,有些心滿意足的微笑:“走吧。”
“許 什麽願?”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裏,抿了唇看著 。
“升職加薪。”沈夜笑,“還有家人平安。”
“升職加薪?”羅嘉頎帶 絲玩味看著 ,眉梢輕輕 挑,星眸中難掩笑意,“你求它,還不如直接求我。”
34
回去的路上沈夜就有些困了。羅嘉頎原本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說話,看看她有些困倦的側臉,便微笑著沉默開車。
他徑直將車子停在二十四幢門口,和她一道下車。
沈夜有些懷疑的看著他:“你還有什麽事麽?”
他理所當然的表情:“我也沒吃早飯啊。”
沈夜抿了抿唇,拿了房卡開門。
窗外的陽光落在起居室奶白色調間,融融的讓人覺得溫暖。
服務生已經送來早餐,桌麵也陳鋪一新。
綿厚潔白的餐布,熬得濃稠香甜的白粥,幾碟小菜,水晶蟹粉包,豆漿,果汁,兩份份疊好的當日報紙。甚至餐桌上中央,長頸花瓶中新插了一支粉色的玫瑰,鮮靈靈的還帶著早晨的露珠。
他在她對麵坐下來,喝了口豆漿,才問 :“喜歡吃西式的還是中式的?”
“這樣就挺好的。”沈夜夾了一個蟹粉包,語焉不詳,“你呢?”
他微笑不語,隔了一會兒 :“明晚的宴會你一道過來。”
“是I&N內部慶祝宴吧?”沈夜想了想,記了起來,“我知道了。”
“陳苒今天就要回去。”他低頭喝 口粥,盡量隨意的 ,“我沒有女伴。”
沈夜睜大了眼睛——這算什麽?
羅嘉頎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又翻了一頁報紙。
老實說她真的不想問“ 是不是故意的”這種話,既不禮貌,也沒有任何意義。可她覺得,目前的情況,實在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
她一言不發的把異常鮮美的蟹粉包吃完,從容不迫的打完腹稿,才對上羅嘉頎的目光,輕聲 :“羅總,我想這個問題,我們是該認真談一談了。”
空氣中再細微不過的塵埃在漂浮,劃下混亂不堪的軌跡。
“自從那天之後,我發現……我不能很好的把公事和私事分開 。”沈夜實事求是的說,“ 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會不會是一種困擾。可對我來 ……絕對是的。”
羅嘉頎沒有桌話,修長的手指輕輕扣在桌麵上,起居室裏淡而靜謐。
“從一開始,你就是故意的吧?把我從《遊》調過來,當時和我談話的是EMMA,其實以我的資曆,根本不需要勞動到她。至於您欣賞我的理由,隻是因為那篇演講稿,也實在太……”
“你願意聽我解釋麽?”羅嘉頎溫和而禮貌打斷 ,深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汪洋大海,莫名叫人安定下來。
沈夜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羅嘉頎勾了勾唇角,語氣有些自嘲:“喜歡一個女孩子,追求一個女孩子,是再簡單不過的 件事。我的心思和任何一個普通男人一樣,隻是想見到她,也想和她一起。”
“我不知道之前的那些報道給了你什麽樣的感覺。大概會讓你覺得我是個紈絝子弟,會用很多手段來追一個女生。巧合的是,我恰好有 個權力,可以讓你在我身邊工作。”
“可是你相信我,我並沒有這樣做過。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約你出去吃飯、聽音樂會,更好的了解彼此。而不是像現在菏澤樣,你對我有很多不滿,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
沈夜沒有說話,無意識的轉著手中的勺子,不經意和杯壁的碰撞間,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 張了張嘴,想要解釋所謂的“不滿”,可到底沒有開口,隻是安靜的聆聽。
“我並沒有讓厲寧或者EMMA為我做什麽。事實上,厲寧向我推薦 的時候,我很驚訝,甚至猶豫了一下。因為我也害怕這樣的情況會影響到自己的工作。但是後來,我承認想見到你的情緒……略微的壓倒了工作上的理智。我比你更容易的接受了這個建議,並且吩咐HR找你協商。當時,他們應該也給了你選擇的餘地。在你決定之前,我有點忐忑,也有點期待。你接受了,我鬆了口氣,不過……也莫名的有些緊張。”
“但是你一直處理得很好,如果不是你的情緒一直那樣冷靜,或許我會更控製不住自己一些……”羅嘉頎 出 句話的時候,有些疲倦的揉了揉額角,“後來發生的事,可能是我太心急了一些。很抱歉。畢竟……有的時候,控製情緒是件很困難的事。而且,我的想法是,既然你了解了我的心意,那麽我是應該做一些什麽來表明我的誠意的。”
“通俗點說,我難道不應該正式的追求你麽?”羅嘉頎的笑意加深 ,“不過你可以放心, 些是私人行為。公事上,目前為止,我很欣賞你的工作效率。”
沈夜驚訝的發現,原來他這樣笑的時候,臉頰上竟然會有 個淺淺的酒窩。 將目光定定的落在那裏,向來清晰明快的思維此刻有些混亂 。
明明是自己在責問他公私不分,怎麽轉眼間又成了他誠懇表白的場景了呢?
“所以,為了能同時解決我們兩人的困惱,最好的方法是……”他頓 頓,目光在瞬間變得灼熱而耀眼,“你能盡快給我答複麽?”
“咳——”沈夜含了一口豆漿在嘴裏,嗆在了喉嚨裏。
他迅速的站起來,繞到她身邊,輕柔而規律的拍著 的脊背。
咳得越發厲害,幾乎半伏在桌上,上氣不接下氣。
羅嘉頎有些擔心起來, 以前……似乎是有哮喘的,於是脫口而出:“婷婷,沒事吧?”
沈夜重重咳嗽一聲之後,奇跡般的止了咳。
屋子裏慌亂的動靜消失了。他的手還撫在她單薄的肩胛。離得 樣近,或許是靜電的關係,他看見她幾縷發絲翹了起來,隨著自己的呼吸而輕柔擺動。甚至……看得見她的脖子,也泛起了淡淡的粉紅色。
沈夜轉身,仰視著羅嘉頎,臉上是一種很古怪的表情。
“對不起, 剛才叫我什麽?”
35
羅嘉頎收回手,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頓了頓,才輕聲 :“婷婷。”
沈夜臉上的紅暈褪去了一些,有些懷疑的看著他。
他沒說話,抿了抿唇。
“ 怎麽知道我的小名?”沈夜站了起來,個子不及他,可是她努力平視他的眸子。
“ 我……”羅嘉頎笑了笑,“有次聽到你和你媽媽打電話,她這樣叫你的。”
“騙人。”沈夜冷靜的說。
“好吧, 騙人。”羅嘉頎唇角是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漸漸的延伸往上,直到星眸深處,仿佛有一汪泉水在汩汩的複蘇,“可是我想你一定不記得我了。”
沈夜皺了皺眉:“我們見過?”
“很小的時候。”他笑,比劃了一下,“你才這麽點吧,比心怡大不了多少。”
“那時我小學,比心怡大多了。”沈夜嘟囔了一句,盤腿在沙發上坐下,喃喃的 ,“我怎麽全不記得 ?”
“因為我太不惹人注意了吧。”羅嘉頎輕聲說,眸色複雜。
太不惹人注意?
沈夜有些無語的看著他,實在難以把眼前這個光芒四射的男人和這個詞聯係在 起。
羅嘉頎現在回想起來,常常覺得那段時光之於自己的意義,或許是為了考驗一個人受挫折程度的,又或許……是正常的生活軌道一偏,於是拖出了近乎多餘空白的一個空間。
最疼愛自己的祖母在國外呆了大半輩子之後,在生命最後的半年拒絕 任何醫療幫助,回到老家H市的宅子裏,期冀安靜的離開。出於當時複雜的家庭情況,她執意將羅嘉頎帶在身邊。羅嘉頎的父母也沒有反對。於是按照年齡,他被低調的被安插在H市最好的一所中學裏。
“一中啊?那是 爸媽工作的學校。”沈夜咬 咬唇,似乎在努力的回憶。
“我隻能聽懂很少的中文,大部分的課上,我都在聽天書。至於和同學的交流,幾乎沒有。”羅嘉頎淡淡的 ,“事實上,家裏對我學習並沒有什麽要求。他們都覺得這隻是讓我正常生活的一種方式。而在我祖母的心願滿足以後,我還是會被接回去的。所以,即便我逃課,在操場邊坐著發呆,也不會有人來管 。”
“那段時間,我的生活……有些糟糕。”他的語氣十分輕描淡寫,“ 有些孤僻,甚至……很少開口說話。”
他的笑意倏然間綻開 ,目光溫柔:“直到有一天,有個很小的女孩子跑過來,對著我說了一長串的話。”
沈夜有些失神的看著羅嘉頎英俊的眉眼,那幅畫麵恍然如同展開的一卷油畫,慢慢的陳鋪開了,有些她記得不全,可是……有些細節,卻清晰明快得不可思議。
湛藍湛藍的天空,棉絮般的幾朵白雲,清瘦的少年坐在操場邊的欄杆上,長腿一晃一晃的。有幾分和個年紀的男生少有的沉靜。
而她遠遠的看著他,已經好幾天了。
“我……那時做了什麽?”沈夜低低的 ,“跑去和你說話了麽?”
“嗯,你是第一個主動跑來和我說話的。雖然你說了些什麽,我當時也聽不懂。”他抿了唇角望著她微笑,“每天我坐在操場邊,你都會來玩。”
“我……我那時候身體不好,爸爸媽媽又都是初中部的老師,所以可以不上課到處瞎逛的。”沈夜有些著急的解釋——
“ 知道。 小時候有哮喘。很瘦, 話也很快。”他頓 頓,“而且愛吃甜酒釀。”
沈夜大窘:“你怎麽連這個都記得?”
“因為每天下午的三點半,你都會準時離開。後來我發現,你是去路上等那個賣酒釀的老阿婆。”
他的眸子裏浸滿笑意,仿佛看見小姑娘手裏緊緊握著幾毛錢,蹦蹦跳跳的從自己視野裏消失,長長的馬尾上紮著一朵紅色的綢花,一晃一晃的,鮮亮可愛。
“那時候我問你叫什麽名字,你說你叫婷婷。所以這個名字,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不是我偷聽來的。”
沈夜低頭喝了一口水,長長的睫毛垂下來,似乎這樣能掩藏起心事。良久,才抬起頭,靜靜的與他對視。
“我……那時候,對你說過些什麽?”她的聲線聽起來有些緊張的微顫。
“我聽不懂。”羅嘉頎勾了勾唇角,“我隻記得你不停的在說話,煩得我都沒法想心事。”
“喔,這樣啊。”沈夜訕訕的笑了笑,垂在身邊的雙手輕輕放鬆開,“後來呢?”
“後來我祖母去世 ,我就離開了。”羅嘉頎簡單的說,“直到回國,再遇到 。”
“你能認出我來?”沈夜沒有看他的眼睛,手指不自在的在撫平衣角的褶皺,又補充了一句,“隔了那麽多年。”
羅嘉頎沒有答她,事實上,隔了那麽多年,他再一次見她,並不是見的真人。
是在一卷帶子上。
I&N雜誌創辦之初舉辦的一場模特大賽,目標是為了挑選雜誌的平麵模特,不限身高,任何人都可以參加。
複賽的時候,雜誌社的主編選了一些帶子寄到總部,希望聽取上邊的意見。
羅嘉頎看到一個女孩走在刻意安排的鵝卵石路上,摔倒了好幾次,每次都不動聲色的又爬起來,繼續大步往前走。倔強得……有些熟悉。
——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有個小女孩坐在自己身邊,表情生動的不斷對自己說話。他不理她, 就繼續自得其樂的說下去。時間久了,他常常生出錯覺,難道她把自己當成了一棵樹、或者一根電線杆子麽?
直到周圍的輕笑聲讓他清醒過來。
個故意為難人的場景的確讓人印象深刻。不過對於這些看幕後的高層來 ,堅忍不拔也是一種他們欣賞的品質。所以笑聲都是善意的。
隻有羅嘉頎沒笑。他抿著唇角,低頭去看這個少女的簡曆。第一眼看到了她的籍貫,H市。心裏微微一動,又看了看學曆,哼了一聲:現在的女孩子為什麽都想著要當明星呢?
“不夠高,不夠瘦,連走路都不是專業姿態,你們選的就是這樣的模特麽?”他的語氣刻意帶 幾分不滿,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叩。
“可是這個女生的氣質和我們雜誌很貼合。《遊》的定位本來就是少女氣息的雜誌……”
主編還想要再爭取一下,不過羅嘉頎置若罔聞,徑直說:“下一個。”
可他騙不了自己,也隱藏不了心底最隱秘的那絲歡喜。至少,她忽然間闖進自己的視線了,不是麽?
現在想起來,當時自己真的不知道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態。或許就是常說的控製欲吧。他非常不喜歡沈夜去做拋頭露麵的工作。所以毫不猶豫的剝奪了她的機會。以至於後來看到LILO的時候,相似的那一幕,同樣倔強而不肯放棄的表情,他心裏微微一動,竟泛出了些歉意。最後輕而易舉的改變 整個比賽的結果。
算是在彌補沈夜,可是這樣混亂的邏輯,往往會讓羅嘉頎自己也苦笑。
這件事,羅嘉頎並不打算告訴沈夜。他隻是簡單的陳述了事實:“就是認出你了 。你沒怎麽變。”
窗外的陽光 樣好,沈夜逆著光線靠在一堆軟墊裏,表情有些發怔。空氣裏有無數的小塵埃圍著她飛舞, 讓靜默的畫麵看上去略添幾分生動。
羅嘉頎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抱歉的看她一眼,起身走到窗邊。很快,他掛了電話,又走到 麵前,微微俯身:“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在這裏好好休息。”
她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沒有聽懂他在說些什麽。
“晚上有空麽?”
“嗯?”
“晚上我來接你。”
她的目光有些無意識的跟著他的背影,一直到門口。
門打開了一半,新鮮而清冽的空氣卷進來,而羅嘉頎在離開前,又倏然轉身,若有所思的對上她的目光。
沈夜甚至來不及掩飾此刻自己迷惘,連眉宇間小小的川字還折疊在一起。
他很想走回去,用指尖輕輕的替她撫平。
其實……這並沒有什麽令人覺得難以接受的吧?羅嘉頎不出聲的想著,放鬆的倚在了門口:“ 我說了這些,你還會覺得……我喜歡你,是件意外的事麽?”
藍色丹寧褲有些粗糲,而黑色的外套又讓他顯得硬朗,逆著光線,這個修長的男人有著近乎完美身形比例,也很難讓人移開視線。他的指尖套著車鑰匙,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又輕輕睨了她的表情:“或者 ,你對我,有些改觀了麽?”
沈夜不知道該說什麽,視線一偏,目光的盡頭是柔軟潔白的羊毛地毯。
羅嘉頎嘴角微揚,將鑰匙收回在掌心,帶著輕笑說:“婷婷……以後沒有別人的時候,我可以這樣叫你麽?”
他看著她抬起頭,有些惱怒的鼓起腮幫子,然後如自己預料的一般,很快的說了句:“不可以。”
明明是被拒絕了,可羅嘉頎笑得異常愉悅:“好吧,那麽晚上見。”他有意拖長了聲音,“……婷婷。”
36
這一天的狀態,似乎就是渾渾噩噩的。沈夜喝完一杯又一杯的水,吃了午飯,睡了午覺,甚至學羅心怡的樣子,專心致誌的看了一個小時的動畫片。然後在等廣告的間隙發呆。
現在那扇遙遠的記憶大門已經緩緩的打開了。她想起了很多事,有些和他說的話重疊起來,有些卻仿佛隻是指尖一抹淡淡的光影,難以捕捉。
羅嘉頎……她默念這個名字,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那輛熟悉的跑車悄無聲息的停在了門口。
電話在下一秒響起來。
她邊接邊走向門口。穿上鞋,打開門,羅嘉頎恰恰已經推開車門出來,大約是開完會出來,深灰色的西服,異常的一絲不苟。
幾枚星星點綴在幕布的天空一角,車窗外樹木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叫人懷疑是不是新一輪的大範圍降溫又開始了。可是車子的暖氣融融的噴在耳側,很舒服。
“這是去哪裏?”沈夜有些遲疑的看看羅嘉頎,他正將車子駛出度假村,一路往西上了高速,前邊是漫天的燈光,獨屬於城市氣息的花紅酒綠。
他伸手抽走而頸間的領帶,甩在後座,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明天的晚宴,你帶衣服了麽?”
“……沒有。”沈夜想起了某件事,語氣有些不豫。
車子開出收費站,一進入市區,仿佛黏著在看不見的旋渦中,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沈夜好幾次瞅瞅羅嘉頎,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我不需要買衣服。”車子停在停車場,她並不十分情願下來。
“你需要。”他替她強調,“置裝費公司出,機會難得。”
沈夜有些懷疑,瞅了他一眼。
羅嘉頎的語氣一本正經:“真的。以前厲寧說,如果他是女人,他會羨慕Amanda,因為她在挑選禮服的時候從來不手軟。”
沈夜想起厲寧,覺得他說出這種話不稀奇。
“Amanda?”
“嗯,以前她常常陪我出席這樣的場合。”
“你也會陪她選禮服麽?”
不出意外的收到了羅嘉頎一個微帶冷冽的眼風,沈夜走在他後麵,有些懊悔自己口快,問了個有些……蠢的問題。
羅嘉頎手邊是一杯口感醇厚的黑咖啡,他漫不經心的撫著杯壁,並沒有喝的欲望,似乎隻是在汲取暖意:“我覺得及膝的長度更適合。”說著微微挑了挑眉梢,望向沈夜,“你自己覺得呢?”
此刻店員正十分貼心的在幫沈夜整理後襟,化的妝濃淡適宜,香奈兒當季的TOKYO HAPPENING彩妝,閃粉跳躍而不耀眼,十分好看。
沈夜試穿的是一件香檳純色的露肩禮服,剪裁簡潔。裙裾微微展開,更顯得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她在鏡子前前後看了看,有些不自在的提了提裙擺,求助一樣望向小姐說:“我覺得這件太隆重了,有沒有更簡單一些的?”
“這個……”小姐想了想,“您是說這種?”
她轉身取了一套黑白斜紋軟呢套裝。
“不是這種啦。”沈夜擺手,目光戀戀不舍的移開:公費置裝,她當然更想買上班也能穿的Tweed Suit……不過身後那位應該會不快吧?
“那麽還是聽這位先生的意見吧,可以將長裙改短,這樣顯得活潑一些,也沒有那麽隆重。”小姐溫和的建議,“腰身這裏鬆了一些,我們會改好的。”
沈夜無語的看著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的店員小姐。她根本就是看準了誰有決定權才這樣建議的吧。
在店裏配齊了鞋子和坤包,店員掩飾不住唇角的笑意,H城這家向來有些冷清的名品店的燈光也驀然溫暖起來。
不過今天的店裏生意顯然很不錯,身後又傳來店員微甜的聲音:“歡迎光臨。”
進來的年輕女人身材很高挑,戴著墨鏡,高跟鞋有近三寸高。沈夜覺得有些眼熟,忽然記了起來,這不是羅嘉頎無數朵桃花中的其中一朵麽?
之所以她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那本雜誌是羅嘉頎自己買了給她看的。
也就是說,緋聞還在新鮮期內。
顯然那個女生也看到了羅嘉頎,幹淨利落的摘掉墨鏡,向他們走過來。
沈夜退開了半步,饒有興趣的微勾唇角,想看這場戲如何收場。
專業的模特,即便是平常走路也楚楚妖嬈。更何況纖纖十指上塗著芝加哥紅的指甲油,連優雅沉穩的手袋都被勾帶出一絲柔媚。
羅嘉頎禮貌的與她保持著一步的距離,雖然不吝嗇微笑,但是總有些疏離:“林小姐。”
店員引導著那位林小姐去看新款飾品了。這麽無趣麽?沈夜有些失望的跟著羅嘉頎離開,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恰好對上那位林小姐的目光。她……似乎在用衡量的目光看著自己。
再回頭的時候,羅嘉頎放慢了步子,欲言又止的看著自己。
天氣很冷。又不是什麽節假日,沿街的燈光慘白交錯,沒有絲毫人氣。
沈夜搓了搓手,羅嘉頎毫無預警的轉了方向:“走,去喝杯咖啡。”
他堅持給她點熱巧克力,並且認真的說:“你要好好休息,喝咖啡對睡眠不好。”
沈夜沒有反對的立場,啜了一口熱飲,忽然那很希望把身體蜷在柔軟的沙發裏。
“婷婷……”
他又這樣叫她!
沈夜先是隱忍的皺了皺眉,接著有些不適的咳嗽了一聲:“你還是叫我沈夜吧。”
“你沒有什麽想問的麽?”他小心翼翼的說。
“沒有。”沈夜幹脆利落的回答,又低頭喝了口飲料。
“真的沒有麽?”
“既然你這麽說……”沈夜抬頭,嘴邊有一圈小小的巧克力泡沫,“我記得你上次說,你不記得她的名字了。”
羅嘉頎專注的看著她,目光異常的溫柔,讓沈夜覺得……他似乎認真的在聽她說的每一個字。
片刻之後,她覺得有點不對。因為他勾起唇角微露的笑意,拿了桌麵上的紙巾,向自己探身過來。
明明自己是想躲開的,可是沈夜發現自己竟然生硬的頓在哪裏,沒有動。看著他愈來愈接近的手指,然後……唇上傳來輕軟的觸感,令她恍惚想起某年冬天初初落下的新雪。而隔著紙巾,眉目英俊的年輕男人,正在用自己的指尖,細致的描摹她的唇形。
咖啡館的燈光是曖昧的深暖色,從上往下,將他的輪廓襯得分外深沉立體,有雕塑般的質感。他長久的沒有將手收回去,似乎也在貪眷這片刻的柔和。
直到她“啊”了一聲,滿臉通紅,身體往後用力彈開。
羅嘉頎的表情舒展開,將修長的手指收回來,慢慢的握成拳,仿佛這樣可以將那絲柔軟的觸感保存起來。
“在醫院你問我的時候,我確實記不住她的名字。”羅嘉頎有意不去看她臉頰的紅暈,“後來我回去,又想到你說的話,覺得自己有些冤枉。所以……”
冤枉?沈夜一低頭,撇了撇嘴角。
“所以我又特地把那些雜誌報紙翻了一遍,看看上邊到底寫了什麽。結果就複習到了那些名字。”
“哦。”她無話可說了。
“婷婷……”羅嘉頎忽然微笑,一口未動的 Espresso泛著蒸騰的熱氣,熏在他的下巴上,讓他的眉目看起來柔和而英俊,“你還是有一點點在乎的,對不對?”
沈夜有些狼狽的把目光從他的五官上轉開,語氣有些慌亂,又像被踩人踩住了痛腳:“我哪有?!”
(37)
服務生在不遠處打哈欠。
沈夜移開了視線,盡量平靜的換了個話題:“你今天怎麽喝咖啡?”
羅嘉頎挑了挑眉梢,星眸不著痕跡的蘸染些許笑意。說起來,自己還真的好幾天沒有喝過她泡的紅茶了,盡管她的“作品”總是澀而無味的。
可他喜歡,就足夠了。
沈夜看他不搭話,訕訕的說:“我們回去吧。不早了。”
羅嘉頎從善如流的站起來,一轉身,卻被服務生喊住了。
“先生小姐,你們是本店今天第一百位顧客。這是贈送的小禮物。一對情侶馬克杯。”
服務生遞上包裝精美的小盒子:“麻煩請簽個名,留下聯係方式好嗎?”
不知道是被哪個詞觸動了,羅嘉頎笑得異常舒心,接過筆,俯身唰唰寫了幾筆說:“好的。謝謝。”
沈夜坐在車上,根據上司的指示拆開了包裝紙,說:“還不錯,蠻好看的。”
一黑一白兩隻大號馬克杯,羅嘉頎瞥了一眼:“你喜歡哪個顏色?”
“咖啡是你請的。當然兩隻杯子都是你的啦。”沈夜狡黠的笑笑,不去看他的表情。
這一次羅嘉頎悶悶的沒有說話,隨手抬手摁了按鈕。電台訪談的聲音由小到大,慢慢的充滿車裏的空間。
“今天我們來看一封讀者的來信,來自本市的林小姐。”女主持的溫柔甜美,“她的信裏是這麽說的……”
哦不是吧?是情感類的電台節目麽?沈夜有點頭大的看了羅嘉頎一眼。他隻是抿著唇盯著道路前方,似乎並沒有在關注那個聲音正說些什麽。
“林小姐新婚不過半年,可是婚姻出了嚴重的問題……她在信裏說,她的丈夫在追求她的時候,也曾有過一段十分幸福的日子。可是日子久了,新鮮感磨去了,各種問題也就紛至遝來。當然,她丈夫家中的條件非常好,他也有足夠的資本在外邊尋找不同的女伴……”
沈夜默默的聽著,眼角是不斷閃過的路燈,璀璨耀眼,仿佛連成一條蜿蜒的水晶項鏈。而羅嘉頎的注意力似乎也回來了,微微踅眉,手指在方向盤上輕叩。
滴的一聲,有聽眾打進了熱線,語氣很尖銳的說了四個字“齊大非偶”,毫不留情的說:“總有年輕女孩子會以為自己是終結花花公子的最後一個人,不過現實擺在那裏,男人的本性就是這樣。有時候征服欲帶來的快感遠遠甚於愛情……”
最後的討論算是無疾而終。因為無論怎麽看,林小姐這場愛情的前景,都已經不太美妙了。
廣告插播進來的時候,羅嘉頎抬手關了音響。
恰好駛進了收費站,一陣風從落下的車窗裏卷進來,迫得沈夜縮了縮脖子。
“怎麽不說話?”他沉沉看她一眼,車子在緩緩的加速。
沈夜貼著椅背,有些懨懨的說:“很晚了,想睡覺,沒力氣說話。”
他似笑非笑的側頭看她一眼:“聽了剛才的討論,沒有意見要發表?”
“唔……和我有什麽關係?”
羅嘉頎的表情有些刻板,聲音也生硬起來:“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覺得,那些聽眾的看法沒有錯啊。”沈夜稍稍帶了敷衍看他一眼,“做人不能太自不量力的。”
羅嘉頎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沈夜看他一眼,有些錯愕的想,是你非要問我的,如今我是哪裏說錯了麽。
氣氛有些僵硬下來,連暖氣也拂不熱。
“那你覺得,她丈夫為什麽會出軌?”隔了很久,她終於試圖緩和氣氛,小心翼翼的問他,又忽然想到,其實羅嘉頎可以打個熱線過去談談自己的看法……因為以他自身的條件,會比較有說服力嘛。
羅嘉頎緊緊抿著唇角,有那麽片刻,沈夜看著他有些嚴肅的側影,覺得他是不屑回答的。
沈夜正覺得自己有些自討沒趣的時候,他卻順勢看她一眼——從表情看來,還是在不屑她這個問題,可是聲音卻出乎意料的溫和堅定:“那個人從一開始愛得就不夠深,出軌就在情理之中了。”
說出“愛”這個詞,沈夜明顯從他的表情上捕捉到一絲不自然,可她自己的臉頰……似乎燒得更燙一些。因為……這些話,好像是他在說給她聽一樣。
“哦。”沈夜轉過頭,指甲輕輕摳著自己的褲子。
前邊的路上有輛車擋了道,羅嘉頎等了一會兒,有些不耐煩的摁了喇叭。
寂靜的夜裏,這樣的聲響讓沈夜覺得頭腦一個激靈。
而他轉過臉,表情和他的動作一樣,有些急躁,有些不耐煩。
“我說……剛才我說的話,你到底聽懂沒有?”他輕輕向她靠過去,在離她身體十公分左右的距離處頓住,彼此的呼吸親近可聞。
沈夜往後退了退,後腦勺幾乎碰到玻璃窗。她先是點了點頭,又覺得不妥,連忙搖了搖頭。
羅嘉頎笑了:“到底懂了還是沒懂?”
他微笑的時候,深邃明亮的眼睛會輕輕的勾起來,仿佛靜謐柔和的海麵;而鼻梁會顯得愈發的挺拔,像是卓爾的山峰。
沈夜的目光停留在他的五官上,一時間有些恍神。
而他帶著刻意的頑意和惡劣,沒去提醒她此刻的失神,不急不緩的等著她自己清醒過來。
數秒之後,她渙散而失去焦點的目光重新清亮起來。
沈夜有些惱怒的伸手去推他的肩膀:“你離我那麽近幹什麽?”
羅嘉頎輕輕笑了笑,答非所問:“不懂也沒關係……婷婷,你給我個機會,我會讓你明白的。”
恰好開到二十四幢門口,沈夜隻當做沒聽見,漲紅了臉跳下車,又被他喊住。
“你忘了東西了。”
“嗯?”她半彎下腰,探頭看了一眼。
“杯子。”羅嘉頎抿著唇角把其中一個盒子遞給她,“你拿白的好不好?”
“我不要。”她幾乎咬牙切齒,頓了頓又說,“要不兩個都給我。”
羅嘉頎的視線落在她的小臉上,耐心了然的笑,仿佛再看一個惱羞成怒的小孩兒。
對峙了許久,沈夜忍不住跺了跺腳說:“你說了不會給我壓力的”
他似乎有些吃驚,卻掩飾不住笑意:“我給了麽?”
“反正我不要。”沈夜嘟囔了一句,轉身跑了。
而他的視線一直隨著那個身影……柔和,帶著小小的縱容。直到再也看不見。
(38)
“手臂。”羅嘉頎輕輕的目光輕輕垂下來,小聲的提醒沈夜。
“哦。”沈夜連忙挽上他的小臂,眯起眼睛打量會場。
在此之前,她也不是沒參加過公司的酒會,不過和羅嘉頎一起,還真是頭一次。
“放鬆。”他也學她的樣,也眯起眼睛,用沒人聽得到的聲音說,“都是認識的人。不會有人看出什麽。”
沈夜當然知道,他們以同事的關係光明磊落的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反倒不會叫人起疑。
“我沒有緊張。”沈夜壓低聲音。
他側頭看她一眼,微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再過一會兒,你可以去吃點東西。”
沈夜撫了撫鬆鬆欲墜的鬢角,哦了一聲。
“有沒有人告訴你……”羅嘉頎的目光落在她弧度優美的後頸上,若有所思,“太瘦的話,其實也會不好看。”
“羅先生,我做過時尚雜誌的編輯,對於這個,比你有發言權。”她有些想俯身看看腳上的細帶是怎麽回事,或許是因為剛剛做過足部護理,踩在高跟鞋上久了,腳踝上某塊肌膚有些發澀。
羅嘉頎哼了一聲:“小孩子的時尚,自以為是。”
“拜托,我們雜誌的銷量很高哎。”她的注意力終於從疼痛中轉移,又覺得有些不解——不知道為什麽兩個人忽然開始爭辯這個話題。
“雜誌能賺錢是好事。不過不代表我認可某些審美觀點。”他的目光似有似無的落在她單薄的肩胛骨上,似乎忘了自己曾經說過某人“不夠高,也不夠瘦”,漫聲說,“健康比較重要。”
“你!——”沈夜及時把不善的眼光轉成柔和的微笑,“您好王先生。”
“上次和我聯係的那位小姐原來就是你啊。”中年男人打量著沈夜,又轉頭對羅嘉頎說,“羅先生換助理了?”
羅嘉頎聊了幾句之後,禮貌的笑了笑,帶著沈夜離開。
“以後離他遠一些。”他忽然說,又有些不放心的看了沈夜一眼,語氣略微有些加重,“嗯?”
“為什麽?”沈夜順口問了一句,她和這位王先生在工作上的接觸也不多。
“沒有為什麽。”羅嘉頎現在幾乎能肯定她在某些方麵非常遲鈍,於是皺眉撇了她一眼。
大廳裏的燈光非常柔和,或許是經過刻意這樣調整的,女士們的妝容才能更加妥帖和完美。
羅嘉頎忽然覺得心情有些複雜。這件衣服是自己堅持要選的,當時第一眼就知道適合她……可現在,他看見她胸口雪白的肌膚,小腿圓潤的線條,很好看——可除了他之外,別人一樣能看到,一樣能讚賞。於是……有些後悔了。
他一聲不響的將她領到一邊,又回頭看了看略顯喧嘩的正門,低聲說:“腳痛就不要多走了。在這裏休息會兒。一會兒我來找你。”
沈夜看著他的背影,又愕然低頭看看自己腳,忽然覺得有些神奇:他怎麽知道自己的腳痛?
沈夜撿了幾樣點心,嚐了幾口,並不覺得如何驚豔。她聳聳肩,轉身去拿高腳杯,打算在角落的桌邊坐一會兒。然而伸手觸到椅背之前,已經有人先她一步,替她將椅子拉開了。
側影有些似曾相識,高挺的鼻,輕薄的唇,紳士優雅的動作——她條件反射的說:“羅先生。”
不過不是羅嘉頎。
羅嘉峰在她對麵坐下,沈夜得以從容的打量他。
說起來,他和羅嘉頎還是有些不同的。比如,他的身高似乎稍稍不及羅嘉頎,眼睛卻更狹長一些。當然,最重要的是,羅嘉頎不會用這樣勾人的眼光看著自己。
“沈小姐?”
羅嘉峰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讓沈夜非常吃驚。
“不用驚訝。”他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微微笑了笑,眸中閃爍過一道光亮,“我很關心弟弟的情況。更何況……心怡也會提起你。”
“是麽?很榮幸。”沈夜的微笑柔和了一些。
他伸手向侍應生要了一個高腳杯,往沈夜身邊輕輕一推,微笑:“試試這個,會符合年輕女士的口味。”
沈夜禮貌的抿了一口。
確實很好喝,吞下液體的刹那,沈夜忍住了再喝一口的衝動,微笑著說:“口味很好。”
“Gary個性有些強硬,不過看上去,你們相處得不錯。”
他有些肆無忌憚的在沈夜麵前這樣評價她的上司,讓沈夜有些尷尬。
“羅總對下屬很好……”她小心的選擇辭措。
“是麽?”羅嘉峰勾了勾唇角,似乎並不喜歡聽到這些場麵話,輕而易舉的換了話題:“沈小姐平時喜歡做些什——”
沈夜來不及回答,身後就傳來冷冰冰的聲音:“Derek,馬上是你致辭,你的助手沒有提醒你麽?”
羅嘉峰站起來,目光越過沈夜望向她身後的羅嘉頎,嘴角是含義不明的笑:“謝謝你的提醒。”
他轉而對沈夜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你不妨……考慮我之前的建議。”
沈夜愣了愣,有些茫然的伸出手。
羅嘉峰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些粗糙的指腹滑過她柔軟的掌心,又若有若無的頓了頓。
察覺到微癢刹那,沈夜終於對這樣輕佻的動作皺了皺眉。
羅嘉頎跨上了半步,氣質驀然間變得冷硬起來。
仿佛是鋒銳的刀,瀝著寒光,隻要輕輕一觸,或許就能滴下鮮紅的血來。
羅嘉峰適時的放開沈夜,笑著轉身離開。
羅嘉頎站在沈夜身邊,看著她有些茫然的樣子,冰封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他跟你說了什麽?”
“唔,什麽都沒說啊。”沈夜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羅嘉峰的背影,臉頰微紅。
他低頭看她一眼,一言不發的大步離開。
I&N在大中華區“拓荒”五年,最開始的兩年,大小事務是羅嘉峰主持。直到三年前羅嘉頎才空降到這裏。羅嘉峰在今天致辭,也不足為奇。
沈夜有些沉思著聽完台上的講話,燈光重新亮起的時候,視線恰恰掃到羅嘉峰走向弟弟。
他們毫無芥蒂的微笑著,握手,擁抱,擺足了姿態和POSE。
羅嘉頎用低得隻有彼此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你對她說了什麽?”
“建議?”羅嘉峰微笑,模棱兩可,“也沒什麽。問問她願不願意去總部培訓,阿爾卑斯山腳下的風景很不錯。”
“誰都可以,除了她。”羅嘉頎嘴角帶了微笑回應他,又輕輕的強調,“離她遠一點。”
沉默了一會兒,閃光燈在四周哢哢清響。
羅大少的笑意加深了:“你覺得我看得上一個連調情都不會的女人?”
他眯了眯羅嘉頎的表情,將目光投向遠處某個側身拿著酒杯的身影,興致盎然:“by the way,你的沈小姐酒量好麽?”
(39)
當羅嘉頎知道沈夜的酒量很不怎麽樣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從一大堆人中脫身出來,眼角的餘光瞥到了不遠處那個背對自己的身影,從服務生的托盤上取過一杯酒。他正要舉步的時候,又被一個同事叫住。交談了幾句,或許是看出了羅總臉上微帶的不耐煩,那位同事識趣的離開了。
可是,他找不到沈夜了。
環顧了一圈,羅嘉頎的目光落在宴會廳南邊的露台上。厚實垂下的天鵝絨窗簾輕輕撩動,像是被風拂過的靜謐的湖麵。
他毫不猶豫的走了出去。
外邊的氣溫很低,即便一身正裝、穿戴整齊,初初一觸到冰涼空氣,還微微有些激靈。羅嘉頎不出意外的看到那個背影,靠著奶白色的簷廊扶手,仰著頭,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他有些生氣,薄薄的一件長裙,即便加了一件披肩,也經不起這樣的凍,更何況她的病也沒有痊愈。腳步越來越快,他連責問的話都已經一並含在舌尖。
“咦?你也出來看星星麽?”沈夜忽然回頭,衝他笑了笑,表情全不設防的有些嬌憨,甚至伸手指了指遠處,“那顆好亮啊。”
細白的頸部劃出很好看的弧線,黑色的發絲鬆鬆垂綴如同上好的一匹絹。他竟看得到她眼角細碎的光芒,耀眼此刻她所著迷的浩瀚繁星。
羅嘉頎不由自主的嗯了一聲,脫下自己的西服外套,罩在她身上,與她一道並肩站著,仰視星空。
“我很熱。”沈夜嘟噥了一聲,想掙開身後的衣服和驀然席卷而來的溫暖。
羅嘉頎在她行動之前,伸手攬住她的肩背,牢牢的固定住即將脫落的外套,皺眉說:“你喝了多少酒?”
沈夜嘻嘻笑了笑,沒說話。片刻之後,沒等羅嘉頎問出第二句話,腦袋輕輕一歪,靠在他的肩上,閉上了眼睛。
她的頭觸到自己的肩膀,她的發絲滑過自己的耳側,她身上甜蜜的酒香掠過自己的鼻尖……羅嘉頎忽然覺得呼吸一滯,然後心跳不可控製的加快了。
手悄悄的從她的肩上滑落到腰間,又用力的攬了一下。
“婷婷?”
她沒動,安靜的靠著。仿佛他是電線杆,或者宴會廳裏的羅馬柱。
露台邊就是通往宴會廳外的台階與小徑。
自己就像是……拐騙了貴族小姐一起私奔。羅嘉頎半抱著沈夜往外走的時候,腦海裏竟起了這樣的念頭。
而她懶洋洋的半靠著他,信任的閉著眼睛,聽著他說出的指令:“台階,抬腳——慢一點——”
這裏離他們居住的A區還是有些路的,來時他們開著車,大約五分鍾的路程。如今她醉成這樣,自然還是要坐車回去。
可羅嘉頎站在路邊躊躇,不放心將她留在這裏去取車。
遠處的小徑上驀然亮起燈光。明晃晃的照射過來仿佛探照燈,沈夜閉著眼依然覺得亮,側了側頭,半張臉埋在羅嘉頎的肩上。
呼吸輕而軟,像是暖暖的一蓬火,一時間煽得羅嘉頎有些煩躁。
他招了招手。
是度假村的電瓶車,有時幫忙運送客人的行李,有時會載人遊覽。
羅嘉頎出示了自己的房卡,又說明了情況,工作人員很快就說:“請上車。”
車子沒有門,空落落的,啟動之後,風便呼呼的刮上來,直往脖頸裏鑽。
羅嘉頎和沈夜坐後排。他替她裹緊了外套,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再攬進懷裏。
她的頭抵在他的胸口,手就放在他的膝上。
羅嘉頎低下頭,試探著去摸她的體溫,然而指尖觸到她的手背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從指縫的地方輕輕扣進去,完全的貼合,密合無隙。
沈夜忽然動了動,羅嘉頎將手指扣得更緊,隻是俯身在她耳邊問:“不舒服麽?”
她的一隻手在他的掌控中抽不出來,隻能踢了踢腳,皺眉,含糊不清的說:“痛。”
他低頭看了一眼,腳踝處已經紅了起來,再往下,好像蹭破了皮。
她又踢了一腳,咚的一聲。前邊的工作人員回了下頭,對上羅嘉頎冷冷的眼風,連忙又轉身過去,專心開車。
羅嘉頎歎口氣,俯下身,托起了她的腳踝。
來參加這次晚宴之前,沈夜做過全身護理,肘間、腳踝,每一處地方都被美容師細心的打理過,又塗抹上香膏,妥帖細致。
他此刻的觸覺,自然更加細膩婉轉。
心念一動,拇指和食指輕輕一圈,竟能握住她的腳踝。羅嘉頎屏住呼吸,動作頓了頓,手指遊移而下,輕輕一挑,解開鞋子腕帶。
驀然間脫了束縛,沈夜舒服的將腳踏在車子地板上,腳趾輕輕的蜷曲起來。
他忍不住笑了笑,直起身,又搬起她的小腿,讓她踩在自己深杏色的皮鞋上。
硬冷的皮鞋未必會比鋪著塑料毯的車底好,可他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固執,唇角帶著淡淡的笑。
“先生,到了。”車子停下來,駕駛座的工作人員低聲提醒。
羅嘉頎遞了房卡過去,一手攬住她的背,另一隻手從她膝下穿過,穩穩的將她抱起來。
門輕輕的關上了,羅嘉頎看看在沙發上睡得香甜的沈夜,忽然有些頭痛。接下去要怎麽辦?抱她去主臥休息?
他抿唇想了想,撥了電話。
美容師來得很快,帶了全套的精油和按摩工具。
她看看羅嘉頎,又看看床上的人,有些猶豫的問:“先生,需要我做什麽?”
“嗯,你幫她收拾一下。”他有些不自然的看看一堆淩亂的被褥,轉身走到門口,又想起了什麽,打開衣櫥,找了衣服出來,“麻煩你給她換上。”
如果是從自己打了數個電話的時間判斷,或許是過了四十多分鍾,美容師從主臥裏出來了。羅嘉頎掛了電話,輕挑了眉梢問:“好了?”
“是的。那位小姐還在睡。”她笑了笑,請羅嘉頎在客戶單據上簽了名,轉身離開。
羅嘉頎走到二樓,手指扶在門把上,等了片刻。細細的一條門縫,裏邊黝黑沉謐,淡淡的芳香溢出來,似乎是薰衣草和洋甘菊的味道,舒緩恬淡。
他笑了笑,重新拉上門,轉身去了側臥。
簡單的衝了澡,又換上衣服。度假村的的拖鞋是薄絨的,不厚,隱隱能體察出地熱。羅嘉頎看看時間,了無睡意,轉身去書房。
書房靠著主臥,他要推開門的時候,身子卻不由自主的頓住了……因為,似乎聽見了來自身後的細微響動。
果然,哢噠一聲,主臥的門打開了。
先看見一雙修長白皙的腿,再往上,是自己的T恤,寬鬆的一直拖到纖瘦的膝蓋那裏,然後才是沈夜滿臉通紅的臉和有些迷惘的表情。
“水。”她像遊魂一樣無視他,轉身就往樓下走去。
頓時心浮氣躁起來,仿佛有人將地暖加熱了。那股熱氣像是小說裏說的內力,哧溜一聲,就滑向了四肢百骸間。羅嘉頎隻覺得口幹舌燥,一邊有些懊惱自己怎麽忘了在她床邊擱一杯水,一邊又惱怒她穿成這樣出來。
“婷婷……”隻一步他就趕上她,扣住她的手腕,加大聲音說,“回去,我去給你拿水。”
直到看著她走回臥室,他才有些僵硬的邁著步子去樓下倒水。走進廚房的時候,先打開了水龍頭,潑了些水在臉上,才倒了一杯水,慢慢的上樓。
因為不確定推開房門自己會看到什麽,又或者害怕她喝醉了做些稀奇古怪的事,他決定還是先敲門。
“婷婷,我進來了。”
裏邊沒什麽聲響。
他便推開一絲縫,有意放重了腳步進去。
可是踏在綿軟的地毯上,再大的動靜,似乎還是悄無聲息。
薰衣草的香味愈發的濃鬱,撲麵而來的氣息慵懶甜美。
羅嘉頎憑著記憶走到床邊,擱下杯子,又輕輕的扭開了床燈。
隻小小的扭開一點弧度,光線曖昧迷離,他便住了手,俯身下去,凝眸看著沈夜。
頭發被胡亂的撥開,露出光潔的額頭。而她酒醉的紅暈,從臉頰處開始蔓延,到了鎖骨的地方,依然不曾彌散。
那種叫人莫名燥熱的情緒又回來了,羅嘉頎當然知道是什麽——他竭力忍耐著,伸手托起她的腦袋,柔聲說:“喝口水再睡。”
她甚至沒睜開眼睛,就著他的手,淺淺抿了一口,終於大口的開始吞咽清涼的液體。
羅嘉頎一時間不知道將視線投向哪裏,隻能略略往下,落在她不停在動的喉嚨上。
能聽見清水汩汩的流淌的聲音,卻絲毫不能舒緩自己心口的火焰,他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把目光移開,把注意力放在漸漸空下去的杯子上。
直到見底。
他鬆了口氣,一手托著她的頭,將她放回雪白厚實的枕芯上,另一隻手去關燈。
光線細微不可見的在變化,明暗跳躍的瞬間,羅嘉頎覺得床輕微的顫動了一下。
然後一雙手臂柔軟的纏在了上來,仿佛藤蔓,牢牢的抱住。
她重新抬起身子,將臉貼在了他的腹部。
“沈夜……”他的身體僵住,隔了一會兒,啞聲又喚她,“婷婷!”
她沒動,纏得更緊一些,甚至蹭了蹭他的身體,喃喃的不知在說些什麽。
那蓬火從小腹的地方開始蔓延,一直到竄到羅嘉頎的舌尖,燒得他亦有些神智模糊了。
黑暗中,啪的一聲,馬克杯滾落在羊毛地毯上。
他低頭,抬起她的下頜,準確無誤的含住了她的唇。
40
世界上有很多事,羅嘉頎都是無師自通的。可似乎這些事裏,並不包括親吻身下的這個女孩。
沈夜顯然十分排斥這樣公然掠奪自己呼吸的行徑,頭一反應是偏頭,躲開炙熱的氣息。
黑暗之中,羅嘉頎的動作卻仿佛是獵人。固定她的下巴,不讓她躲開,再一點點的加深,唇輾轉吮吸她的唇瓣。耐心而急躁,輕柔卻粗暴。
另一隻手從她肩胛的地方,慢慢的往下……微硬的鎖骨,柔軟的胸口。他的手指靈巧而急迫的往下,直到觸到一顆冰涼金屬扣的時候,倏然頓住了。
沈夜顯然不知道身上的年輕男人在做著怎樣的天人鬥爭,因為掙開了禁錮,甚至用手背抹了抹微癢的嘴巴,嘟囔了一聲“媽媽”。
這一聲媽媽,讓羅嘉頎漸漸的冷靜下來。他半支著身體,長腿屈在床邊,就這樣默不作聲的看著她的側臉。
美容師臨走前點了一盞小小的熏香燈,光線飄飄渺渺,若有若無。他終於適應了這樣的黑暗,目光從容的勾勒出了沈夜側臥的模糊輪廓。
是他喜歡的樣子,親吻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她洗過了臉,幹幹淨淨的素顏。頭發大約是不方便洗,還稍微帶著發膠的味道。可那竟是一種很好聞的杏仁味道,糯軟綿香,令他很想埋首在她肩頸那裏,再細細的嗅一次。
羅嘉頎並沒有那樣做,他隻是極緩極慢的直起了身子,一點點的離開那具柔軟的身軀。
他是個正常不過的男人,剛才有一瞬間,熱血湧到腦子裏,有種情緒叫做不管不顧……可到底還是控製住了。
衝動歡愉帶來的後果不可預料。假如明早起來,她難以接受,那麽一切都要重來。甚至可以想見的,比重來更加糟糕。
哢噠一聲關上門,走廊聲上的控燈打開了。
她……為什麽突然抱緊自己呢?還抱得那樣用力,差點惹出了異常難以控製的大火。
羅嘉頎揉了揉眉心,長長的吐了口氣,幾乎有些脫力。
他忽然想到,假如剛才真的發生了什麽……大概沒人會相信是她引誘他的吧。
沈夜早上睜開眼的時候,望著雪白的天花板,發了好幾秒的呆。
她以為這是自己住的地方,隔了許久,才覺得有些不對。她住的地方,窗的朝向並不是這樣的……而且,自己身上穿的是什麽?!
宿醉的頭痛一掃而光,沈夜一個激靈坐起來,終於確認這不是自己的房間。並且,身上的灰色T恤……很像羅嘉頎的風格。
掀開被子站起來,沈夜胡亂撥弄了一下長得過膝的T恤,四處尋找衣服。
慌慌張張的不知一腳踩到了什麽,又滑了滑,差點沒撲到地上。這才看到床角的地方,擱著一套衣服。
RALPH LAUREN的女裝黑色羊絨衫和卡其色便褲,休閑成熟的款式。她平時很少穿這樣的衣服,可現在也顧不上了,抓了就套在身上。
昨晚所有的印象都停止那杯好喝的飲料上,她一個人覺得無趣,拿了一杯又一杯,然後頭昏腦脹的想找一個涼快的地方呆著……
她怎麽到了羅嘉頎住的地方?還睡在他的臥室……還穿著他的衣服!
沈夜扭開門把,聽到樓下起居室傳來財經新聞的聲音。她用力揉了揉臉,往下走的時候,隻覺得一顆心跳得快要從嘴巴裏蹦出來了。
“醒了?”羅嘉頎手裏捧了一杯水,突如其來的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十分閑散的靠著牆微笑,“過來吃早飯。”
沈夜覺得一雙手沒地方放,便學著他平時的樣子,插在了褲兜裏。
“我……怎麽在這裏?”她聽到自己的聲線有些緊張。
“哦,你喝醉了。”他的眸子裏是深淺不一的笑意,“衣服合身麽?”
“合身。可是——”
“這裏的商店也隻有這樣的款式了。”他若無其事的側了身,“我讓昨天幫你換衣服的小姐幫你選的。”
沈夜無聲的鬆了口氣,原本僵硬的笑也自然起來:“哦,這樣啊。”
她走到餐桌邊坐下,拿了片燕麥土司,又心不在焉的塗上果醬,眼角的餘光時不時的瞄一眼羅嘉頎。
如此數次之後,羅嘉頎終於從報紙中抬起頭,麵無表情的直視她。
沈夜低下頭啃麵包。
他索性將報紙放下,手指敲擊這桌麵,有心逗她:“你剛才在看什麽?”
他這樣坐著,海藍色的條紋襯衫解開了一顆扣子,清貴而隨意,很好看。
沈夜不經意的臉紅了。
她竟然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些別的事,目光又一次掠過他的薄唇……為什麽自己仿佛能回憶起它的味道似的……是在夢裏麽?
沈夜怔住。接著,那個夢越來越清晰,他怎樣自上而下的俯身,怎樣貼緊自己的身體,又是怎樣用手指觸摸自己的胸房……
沈夜!你居然做了這樣的夢!
對象還是羅嘉頎!
她騰的站起來,有些結結巴巴的說:“我吃完了。我回去了。”
“沈夜,你臉紅什麽?”羅嘉頎皺了皺眉,忽然覺得有些心虛,同樣問了一個不怎麽高明的問題。
“沒什麽。”她慌慌張張的否認。
他確定她有什麽。
難道是想起了昨晚的事……會不會變本加厲的躲開自己……會不會把自己當成乘機占人便宜的色狼?
羅嘉頎忽然有些頭痛。
他喊住她,“到底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喝醉了,會不會做些奇怪的事?”她訥訥的說,很小聲。
“沒有,很乖。”羅嘉頎勾起唇角,“除了不停的要水喝。”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剛才踩到的,就是一個馬克杯。
“我以後不會喝這麽多酒。對不起。”沈夜訕訕的說,“那個味道……很像黑莓汁。”
他雙手抱在胸前,意味深長的看著她,最後卻不輕不重的說:“知道教訓就好。不要別人讓你做什麽,你就傻乎乎的去做什麽。”
沈夜沉默了一會兒,確實是羅嘉峰讓自己愛上這種飲料的,她無話可說。
“吃完就去收拾下吧。一會兒就回去了。”羅嘉頎走到她身邊,又停住腳步,“這兩天,休息得好麽?”
是,他幾乎給自己放了三天的假,不用想公事,什麽都不用想。可是為什麽,自己比在工作的時候還累呢?
沈夜靠著後座,目光有些失神。
羅嘉頎就在自己身邊。電腦打開著放在膝上,他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有時取過一旁的資料翻上幾頁,偶爾也會有敲打鍵盤的聲音傳來,十分專注。
車子開進了S市的收費站,他的聲音才淡淡的傳來:“怎麽不睡一覺?”
她轉過頭笑了笑,又看看羅嘉頎手上的那幾頁紙,有些赧然:“回去之後我會立刻準備收購資料的。”
他抬起眸光掃她一眼:“不急。前期準備階段,集團的意向現在也還有些分歧。”
“那——您在看什麽?”他手上的分明是S市數家娛樂城、影院聯線的估價資料。
“我隻是個人看好這個項目罷了。”他輕描淡寫的說,又低下了頭。
原本S市的影院聯線、數個娛樂城、幾家酒店都是國有經營。如今改組股份製,隻等政府重新評定資產價值後,就會開放私人、外資的投資收購渠道。
“所以,S市的影院改製,隻是試點是麽?”沈夜若有所思的看著羅嘉頎的側臉,“I&N真正的投資目標會是內地的實體娛樂設施。”
羅嘉頎不置可否,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說:“這隻是我的構想。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I&N的戰略策略小組,你聽說過麽?”車子開進市區的時候,因為等紅燈而停停走走,羅嘉頎合上電腦問她。
“我們公司還有這個?”沈夜有些好奇,“就是類似於殼牌公司的未來小組,專門為公司做出發展策略和預測的部門?”
羅嘉頎顯然驚訝於沈夜對這個了解,頓了頓,才說:“是的。這個部門不隸屬於任何人的領導。但是它做出的報告,會影響到董事會的決定。”
沈夜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原來是這樣。”
“不過這次是直接和政府部門合作,倒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他望著車外的車流,語氣很輕,不知是在和沈夜說,還是在喃喃自語。
沈夜鑽出車的時候,因為氣溫的驟然差異而打了個哆嗦。司機跑下來替她取下行李箱,又交到她手裏。沈夜說了謝謝,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箱子的拖杆旁邊的力道帶了一帶。
“羅總?”她看看一旁的司機,有些尷尬的叫他一聲。
“我送你過去。”他十分自如的對老章點了點頭,“你去車上等我吧。”
“不——”沈夜仰頭,看著他的薄唇的形狀,忽然意識到他會當著別人的麵叫自己什麽,連忙改口說,“謝謝。”
老章離開的時候帶了幾分含義不明的笑,看得沈夜心慌。
她跟在羅嘉頎身後,低聲說:“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
他仿佛沒有聽見,放緩了腳步,走在她身側。
“怎麽樣?”他有些不滿的皺了皺眉,“喜歡一個人,讓別人看出來了不是很正常麽?我又不是演員。”
I&N並沒有嚴令禁止所謂的辦公室戀情,可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哪怕被旁人窺測出一點點的曖昧,都是不大妥當的。
這番話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沈夜忽然想到,自己明明還沒有答應他什麽,這樣一說,倒像落實了“罪名”。她抿了唇,不置可否。
“婷婷,你臉皮怎麽這麽薄?”羅嘉頎歎口氣,停下了腳步,“好了,我答應你。別人不會知道的。”
這一次她沒去計較稱呼,扁了扁嘴,心想章師傅都看出來了。
這個動作可愛得不可思議。羅嘉頎忍不住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就是在她柔軟的唇上流連了這麽久。
良久,他揚了眉梢看著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司機不會說出來的。而且,我向你保證……在你給我答複之前,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好麽?”
(41)
休息了幾天之後重新回到I&N上班,。
鬧鍾昨晚就特意調早了四十五分鍾。沈夜趕早起來,因為知道今天上班必然會忙得腳不沾地,到了大樓下邊,先買了杯外帶咖啡。
電梯一路往上,幾乎沒碰到同事。
沈夜咬了口熱乎乎的黃油麵包,打開郵箱,她看看未讀郵件的數量,臉色有些發青。數不到頭的頁數,密密麻麻的連成一條線。她喝了口咖啡,按了按額角,掃視一遍後開始挑選重要的回複。
扣扣兩聲敲門。
沈夜以為是陳苒,嘴裏含著麵包劈劈啪啪的打字,含糊的說:“陳姐早。”
門口那人嗤的一聲輕笑。
沈夜抬頭:“羅總早。”
羅嘉頎走進來,“怎麽?打算當最勤奮的員工?”
沈夜沒有和他過多糾纏:“那您就是最勤奮的老板了。”
他隨手將公文包放在她桌上,修長的手臂支在桌上,微微俯身:“說真的,身體好了沒有?”
“唔,沒事了。”沈夜有些不自在的瞅他一眼,“您還有事嗎?”
“哦。”羅嘉頎伸手拿起她電腦邊一盆小小的植物,饒有興趣,“這是什麽?”
“仙人球。”沈夜看看他的表情,索性一口氣把話說完,“放在電腦旁邊,據說能防輻射。”
“哦。”他似乎恍然大悟,直起身子,臨走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少喝點咖啡。”
沈夜覺得自己快瘋了,身上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九點半有個會,PPT她還沒做完,這人杵在這裏磨磨蹭蹭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了。馬上給您泡紅茶。”沈夜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急躁。
手忙腳亂的把一杯紅茶送到羅嘉頎的手邊,沈夜急著回自己辦公室,自然也沒注意到上司無奈僵硬的臉色。
“沈夜……”
沈夜回頭看他一眼,表情有些無辜茫然。
“……沒事。”他揮揮手,端起紅茶認命的喝一口,“記得一會兒提醒我開會的事。”
“我當然不會忘啊。”沈夜有些莫名其妙。
九點半會議準時開始。
當某一張PPT打開的時候,沈夜心裏咯噔了一下,上邊的“花費”不知怎麽的打成了“化肥”。果然,羅嘉頎講到那裏的時候頓了頓,麵無表情的看了沈夜一眼。
這種錯誤第二次出現的時候,羅嘉頎終於開口了:“如果不是有圖片提醒,我還以為I&N什麽時候投資化工產業了。”
沈夜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
禍不單行,會議接近結束的時候,忽然有一個部門經理對某頁的數據提出疑問。沈夜頭腦一懵,下意識的去查看手提裏的表格,這才發現數據已經更新過,而她忘記更正了。
她連忙把自己的電腦推給羅嘉頎,示意他看正確的數字。
羅嘉頎瞥了一眼,一言不發的抿了抿唇,關掉了PPT的頁麵。
同事們同情的目光已經落在這個新任助理的身上。人人都知道羅嘉頎的脾氣,這樣顯而易見、又完全可以避免的錯誤,在羅總看來,絕對會是不夠有責任感的表現。
果然,麥克風裏傳來了他冷淡的評價:“沈小姐,你該慶幸這隻是內部會議。”
沈夜又說了句對不起。
羅嘉頎看都沒看她,目光在會場巡視了一圈,微笑:“沈小姐很好的向大家展示什麽是可以避免的錯誤,什麽不是。大家引以為戒。”
有輕輕的笑聲響起來,他心情不佳的往那個角落掃了一眼,會議室重新變得安靜下來。
沈夜更覺得難堪,微微抬眼的時候,恰好對上他的眸子。
人前他總是冷厲的。可是那一刹那,沈夜覺得自己有些眼花……他眼神中閃爍的表情,叫做錯綜複雜麽?
散會的時候厲寧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眨了眨眼睛,低聲安慰:“別放在心上。”
她感激的笑了笑。
厲寧似乎還想說什麽,前邊羅嘉頎回頭,淡淡的掃了他們一眼,他便笑著聳聳肩離開了。
從會議室出來,羅嘉頎忽然說:“走樓梯吧。”
沈夜沒問為什麽,跟著他折了一個方向。
一般來說,如果羅嘉頎也和大家一起等電梯的話,人群會自動的開辟出一個空間。從來她跟著羅嘉頎,都能享受到商務樓裏難得的待遇——電梯裏空空蕩蕩隻有他們兩人,不會有人不識相的擠進來非要和老板一起上上下下。
現在正好是吃飯的時間,這個樓層的員工都在門廳等電梯。他這樣做,很體貼民情。
這是在十九層,爬上去不過五層樓,沈夜走在羅嘉頎身後兩步的位置,默不作聲。
鞋跟磕磕噠噠的在靜謐的樓梯間回蕩,前邊的男人背影挺直,拉下長長的一道影子。
怎麽會犯這樣的錯誤呢?沈夜一邊低頭走路,一邊沮喪著,直到他忽然對自己說話。
“怎麽了?批評你,不開心了?”羅嘉頎的聲音從上往下,鑽進沈夜的耳朵裏。
“沒有。”沈夜勉強跟上他的腳步,“是我做的不夠仔細。”
“我知道你故意的。”他的聲音很輕鬆,帶了幾分戲謔,“故意……考驗我的應變能力,是麽?”
沈夜一直低著頭,對他的冷笑話不置可否。
到了二十四樓,他照例極為紳士的替她扶著門,等她先通過。
沈夜側了側身子,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突如其來的俯身,幾乎擦著她的耳朵:“別生氣。”
沈夜的心髒快跳到了喉嚨的地方,看看四周沒有人,才迅速的走開兩步,滿臉通紅:“羅總,這是公司。”
“可是這裏沒有別人啊。”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不過你該更正經一點。比如再加上一句我會認真工作之類的話。”
沈夜有些尷尬的不知道怎麽應答的時候,陳苒遠遠的走過來,一看到他倆,打了招呼。
“小沈我先去吃飯了。”
沈夜連忙答應了一聲,下意識的離羅嘉頎遠一些。
門口分道揚鑣,羅嘉頎回過身看她一眼:“要不要過來和我一起吃飯?”
沈夜撫了撫額,有些無力:“羅總,我剛犯了錯誤,想自我反省一下。”
下午的時候,沈夜覺得精力有些不濟。病了一場之後就會這樣,像是被掏空了一次,就連爬個樓梯都要出一身的冷汗。工作上又出了這樣的差錯,以她的個性,說不沮喪那是騙人的。她深呼吸了一口,試圖要把所有的負麵情緒趕出去,一邊排著羅嘉頎的日程表,一邊去抓手邊的咖啡杯。
掂了掂,空的。
沈夜歎口氣,從抽屜裏找了包特濃速溶咖啡出來。
算上早上的外帶咖啡,這是今天的第三杯了。
咖啡這個東西,真的讓人又愛又恨。再累再困的時候,灌上一杯,立刻精神奕奕仿佛睡夠二十四小時剛起床。可是吊命之後,就把整個人的精力都提前透支光,再有多少杯都不再管用。
沈夜喝了一大口,順手接起電話。
“哪位的預約?”她抓了便箋開始速記,“嗯……北京來的吳先生是嗎?這周五?好的……我會安排好。”
三點的時候,她陪羅嘉頎去攝影棚。
沈夜眨了眨眼睛,暖氣裏呆得久了,隱形眼鏡有些發澀。
羅嘉頎照例在看文件,也沒抬頭,從口袋裏掏了一個小盒子扔給她。
沈夜看著日文包裝,有些不解的看看他。
“眼藥水。”他依然沒抬頭,“看看你的眼睛,都和兔子一樣了。”
沈夜連忙掏出鏡子,照了照眼睛,果然布滿了紅絲。
她訥訥的拆開包裝,仰頭滴了兩滴。
“羅先生,你老是在車裏看文件,怎麽不會近視呢?”沈夜有些好奇,車裏的光線實在不算是好。
他微微笑了笑:“躺在床上看書,連著十幾個小時盯著電腦,這些事我都做過。可就是沒有近視。”
沈夜看看他深邃漂亮的眸子,又想起自己隻要摘了隱形眼鏡就顯得有些無神的眼睛,油然而生的羨慕和嫉妒。
可是……他身邊怎麽會帶著眼藥水呢?沈夜想起這個,掌心的溫度幾乎將小小的塑料瓶捂熱。
“眼睛舒服一些了麽?”
沈夜嗯了一聲,不由自主的問:“這個,國內可以買嗎?”
羅嘉頎愣了愣,抱歉的笑了笑:“朋友給的,下次我幫你問問。”
車子快到攝影棚的時候,沈夜終於忍不住問了羅嘉頎:“羅先生,我很好奇,Aby怎麽會接這個節目的?雖然服裝總監不用出鏡,可他出了名的低調……”
羅嘉頎似乎真的凝神想了想,才說:“總有打動他的東西吧。要不就是創意,要不就是搭檔。”
“搭檔?LILO?”沈夜皺了皺眉,表情上分明寫著“不是吧”,隨即又覷了他一眼,把訝異轉成微笑。
羅嘉頎的臉色驀然就沉了下來。
這是一檔全新的時尚節目。和《遊》雜誌同名,而服裝搭配、選擇和推薦上,則完全走了創新風格,大膽的啟用了新銳的設計師Aby。至於節目的主持人,是《遊》雜誌的當紅模特LILO。
攝影棚裏恰好在休息,一片喧雜。而羅嘉頎的到來讓場麵出現了小小的混亂。
今天恰好雜誌也過來跟進拍攝特輯,沈夜意外的發現了許多老同事,喜出望外,忙著打招呼的時候,就被人群擠開了。
Kain在,竟然連王黎也在。
王黎眉開眼笑的拍了沈夜的肩膀:“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和我聯係了。每次約你吃飯逛街都說沒空。”
沈夜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悄聲說:“哪有空出來啊?我都被剝削病了,今天早上還出錯……”她簡直有一大堆苦水要倒,絲毫沒察覺到前邊某人本就心情不佳的目光,此時更加陰沉的落在自己身上。
羅嘉頎在瞥見沈夜興高采烈的擠到Aby身邊說話的時候,怒氣突然不可抑製的爆發了。
他俯身在工作人員耳邊說了句話,立刻有人撥開人群走到後邊,大聲的嚷嚷:“沈小姐呢?和羅總一起來的沈小姐呢?”
沈夜愕然抬起頭:“我在這裏呢。”
羅嘉頎冷冷睨著她,沈夜突然察覺到自己的失職,連忙一一為他介紹。
“這是文編……這是Kain……”等到LILO從化妝間出來的時候,沈夜臉上帶了微笑,順口就說,“這位您肯定認識的吧?”
“我不認識。”羅嘉頎突兀的說,薄唇抿了抿,“這就是你工作的態度?沈助理,這是你今天第二次讓我失望了。”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相熟的同事看著沈夜,現場鴉雀無聲。
沈夜臉色白了一白,很快的說了句“對不起”,聲音仿佛失去了些質感:“LILO,是《遊》的平麵模特,也是之前模特比賽的冠軍。”
羅嘉頎沒再看她,隻是伸出手和LILO握了握,笑容有些僵硬。
幸好此刻匆匆趕進攝影棚的導播喊了一聲:“好了,開始了。”
所有人的散開了,各就各位。
羅嘉頎和幾個負責人說話,照例態度溫煦的勉力他們好好工作。
沈夜站在他身邊,目光盯著LILO手腕上的鉚釘皮圈,眼睛又有些澀,有些癢。
剛才的道歉是條件反射,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她也是茫然,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沒有向他介紹在場的同事?可這本來就不是她職責啊,況且來之前,她也不知道會在這裏遇到老同事。
如果……如果她沒調動工作的話,現在和Kain搭檔的應該是自己。工作之餘互相取笑,忐忑的等著大老板的巡視,期待四點多的下午茶,抱怨燈光閃了眼睛,多麽快活!
——可是哪來那麽多的如果?!
“羅總,該走了。四點半還有一個會。”她小聲的提醒。
走出攝影棚的時候,Aby趕上來叫住沈夜,笑著說:“剛才忘了和你說,你說的那件事,我考慮過了。”
沈夜有些緊張的止步:“怎麽樣?”
“我同意了。”他隨意的笑笑。
沈夜勾了勾唇角:“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那……下次我聯絡你。”
一回頭的時候,羅嘉頎並沒有等著自己,徑直往前走了很遠,快要到電梯了。
沈夜連忙揮揮手:“先走了,再見。”
電梯門將將關上,沈夜都快看不見裏邊穿著黑色大衣的挺拔身影,心裏真的急了,毫不猶豫伸手進去擋了擋。
手背恰好卡在兩扇門之間,然後門緩緩的往兩邊彈開了。
她忍著疼跨進去,一疊聲的道歉:“對不起,我走得慢了一些。”
羅嘉頎麵無表情的看她一眼,目光垂下,落在她發紅的手背上,一言不發。
電梯正在下降,他一直仰著頭看著跳動的數字,忽然突兀的說:“沒趕上不會等下一趟電梯?”
莫名的堵著一口氣,那句“手夾壞了怎麽辦”到底還是沒說出來。
於是這句話聽起來就是不折不扣的教訓。
沈夜的語氣也有些僵硬,說:“我怕你會等。”
沉默了數秒,直到樓下,電梯門打開了,羅嘉頎沒動,也沒回頭看她。
“怕我等,你不會跟緊一些麽?”
42
陳苒把合同送進羅嘉頎辦公室,等他簽名的時候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
實事求是的說,這位上司非常的溫和有禮,公司裏一大幫女孩子迷戀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可是這兩天的情況有些不一樣,羅總說話的語氣、態度和往常無異,可是總讓人覺得氣壓很低。而且,他渾身的氣壓一低,卻不影響對公務的處理,敏銳更甚往日。就連瞄一眼打印文件都能隨手之處幾個拚寫錯誤,愈發顯得手下一幹人不夠敬業。
從辦公室出來,恰好沈夜等著進去。
陳苒拍拍她的肩膀,好心的提醒:“羅總要出去,你別趕這個時候找他簽字。”又壓低了聲音說,“心情不好呢。”
沈夜勉強笑笑,表情有些遲鈍:“啊?這樣啊。那我一會兒再找他。”
“唉,平安夜,看起來一點都不平安。”陳苒咕噥了一聲,一臉疲倦。
身後的門忽然打開了,羅嘉頎看了她們一眼,目光最後落在沈夜身上。
“啊,羅總。”陳苒連忙招呼。
他隻點了點頭,從兩人身邊走過。
“羅總……”
羅嘉頎停下了腳步。
“您十點半還有個會見,是和——”沈夜盡職的提醒他。
“知道了。”他沒回頭,徑直坐電梯下去了。
沈夜和陳苒對視一眼,默默各自回辦公室。
前天從攝影棚回來,除了公務以外,沈夜再也沒和羅嘉頎說過一句話。她不知道他在發什麽脾氣,也並不打算去弄清楚。他是老板,有權力臉色不佳,更有權利隨時隨地發脾氣。可她不行,隻能忍著,強顏歡笑。
沈夜揉了揉太陽穴,處理完幾封電郵,想起要下樓找同事核對單據,去陳苒的辦公室拜托了幾件事,就等在了電梯門口。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走出來的是羅嘉頎。
沈夜愣了愣,讓在一邊。
羅嘉頎沒出來,一手插著口袋,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緊緊抿著唇角。
沈夜局促起來,有些不安的開口:“您……要出來嗎?”
深咖色的皮鞋到底還是踏出來了,他的腳步向來是是鏗鏘有力的,這次也是一樣。
沈夜擦著他的身側走進電梯。
羅嘉頎能感受到她的手腕近在眼前,勾起指尖就能觸到。他很想反手握住,結束這場莫名其妙的冷戰。可她走得很快,甚至刻意的偏了偏身子,然後迅捷的按下關門。仿佛對他視而不見。
他又在電梯外站了一會兒。某種情緒已經被憋到了臨界點,想找她談談,可是又莫名的糾結:該怎麽開口才不會顯得突兀呢?
“羅總——”另一部電梯叮的一聲打開了,出來的人臉色有些難堪,“吳處剛剛上了飛機。”
“嗯?”羅嘉頎顯然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羅總,吳先生的秘書打來電話,說是抱歉,這次會見取消了。”陳苒也推門出來,臉色很差。
“北京的那位?”羅嘉頎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十點半的預約是和他麽?——十點半到十一點十分?”
他強調了一遍時間。
陳苒幾乎能看到他眸子裏開始醞起的狂風暴雨,不由自主的吞咽了口水:“小沈傳給我的日程上是這樣的,沒有午餐預約,十點半到十一點四十五……”
他大步走回辦公室,頭也不回的扔下了一句話:“公關部的人呢?”
沈夜核對完單據,在吸煙區看到了神態輕鬆的厲寧。他顯然剛剛打完私人電話,心情頗佳。
“嘿美女,今晚平安夜怎麽過?”他輕輕吹了聲口哨,曖昧不明的笑,“有約會對象麽?”
沈夜忍不住笑:“沒有,要不你約我吧?”
“嘿嘿。”厲寧笑,岔開話題,“最近眼睛不像兔子了嘛……”
“呃?”沈夜愕然,“那是……你買來的?”
厲寧若無其事:“羅總拿了幾瓶去。想來想去,他身邊也就你一天到晚紅著眼睛了。”
沈夜不知道該說什麽,盯著厲寧的表情,有些心虛的揣測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不過厲寧總是笑嘻嘻、一副無害的樣子,還真沒什麽端倪可言。她有些喪氣,晃晃手裏的一疊紙:“先上去了。下次聊。”
走出兩三步,她聽到身後厲寧接電話、掛電話的聲音。很快,不超過十秒。然後,他快步趕了上來。
“沈夜,你把吳處長的預約排在了十點半?”他斜跨一步攔住她,異常的嚴肅。
沈夜一時間不適應他這樣表情,有點想笑,點了點頭。
“你還在笑什麽?!”厲寧緊緊盯著她,嘴角抿得沒有一絲血色,“對方已經把見麵取消回北京年過了!”
沈夜幾乎被他拖著進了電梯,跌跌撞撞回到二十四樓。叮的一聲,走廊的盡頭,羅嘉頎辦公室的門大開著。
藏青色的小西服裏是一件絲質襯衣,此刻竟然被冷汗浸濕了一半。沈夜在上來的電梯裏,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
安排日程並不隻是將羅嘉頎要做的事、要見的人全部塞進時間表那麽簡單。最重要的客人,往往會排在午餐或者晚餐前半個小時,公務談完便一道進餐,既表示重視又增加親近。當然有時候會有例外。比如上周從印度寶萊塢來的客戶,不僅在臨走前讓秘書結清了來中國的食宿開支,和羅嘉頎的見麵也十分公事化。
可這次不一樣。
I&N收購S城聯合影院和相關娛樂、酒店設施的項目剛剛上馬,也在試探性的和政府各個部門接觸。吳宇是北京來的相關部門負責人,能否牽好這條線,對於整個項目來說都是舉足輕重的。
十點半到十一點十分,這四十分鍾的時間匆忙急迫,又排斥了午餐。羅嘉頎以往會見見獵頭公司新物色的高管候選人,或者開個部門例會,但從不在這個時間會見重要客人。而她竟然把羅嘉頎和吳宇的會麵安排在了這裏。這對於向來有餐桌文化傳統的政府部門來說, 無異於明顯的冷淡和不重視。
沈夜握拳,又鬆開,很想放緩腳步,也想就這麽掉頭就走。她幾乎能猜出羅嘉頎的反應了,之前不過是幾張PPT,再不濟就是自己在攝影棚怠工了片刻,可這次……沈夜微微哆嗦了一下。
厲寧忽然停下腳步,深呼吸了一口,鎮靜的對沈夜說:“吳宇已經回北京了。木已成舟,現在是公關部的事了。你不用進去,先回辦公室吧。有事羅總會叫你的。”
沈夜能聽到羅嘉頎辦公室裏斷斷續續傳出的聲音,她止住了腳步,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
厲寧走出幾步之後,又突兀的回頭,看著沈夜。
“雖然這次的麻煩不算小,可是你也別太擔心。”他抓了抓很短的頭發,似乎有點不知道如何選擇表情,“羅總對這個項目這樣重視,總會想辦法解決的。”
這算不算是糟糕的安慰?沈夜勉強勾起了嘴角的微笑:“我知道。”
她轉身要回自己的辦公室,陳苒步履匆忙的從羅嘉頎辦公室出來,一看見她就說:“小沈,羅總找你。”
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同情,她甚至無聲的歎了口氣。
一屋子的人,卻出乎意料的有些安靜。
沈夜跟在厲寧的身後,覺得自己正在慢慢的靠近暴風的中心。
“沈小姐,我想聽聽你的解釋。”羅嘉頎的聲音透過人群直接的落在沈夜耳朵裏。
她咬了咬唇,深呼吸,抬頭,毫不費力的找到了那雙冷冷的眸子。
沈夜沒什麽好解釋的,是自己的失誤。那天她頭昏腦脹的安排他的日程,沒有考慮周全。
“說話。”羅嘉頎微微提高了聲音,“這麽多人在這裏,不是等著看你掉眼淚的。”
他怎麽知道自己有點想哭?沈夜又深呼吸了一口,重重的咬唇。
“對不起,是我的失誤。”她努力平複呼吸,“前天把時間回複給吳處長的秘書,那邊沒有反饋,我以為……”
“那邊沒有及時反饋是吧?”羅嘉頎忽然笑了笑,隻是目光裏殊無溫度可言,“我來告訴你為什麽。”
“對方接到你的通知就已經訂了機票。這邊明顯的不重視這場會談,他們為什麽要給你回複?!臨上飛機才說取消,你該謝謝人家厚道,不至於讓我在這裏空等上一個小時。”
沉默了許久,厲寧的聲音響起來:“羅總,看看還有什麽辦法能補救吧,等那邊下了飛機我就去聯係吳宇的秘書試試看。”
羅嘉頎的臉色依然不見絲毫的緩和,簡單的對厲寧點了點頭,然後俯身動了動鼠標,頭也不抬:“沈小姐你先出去吧。”
沈夜轉身出門,指甲扣得掌心生疼。
她有些麻木的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回辦公椅上,忽然覺得有窒息的感覺。
可惜辦公室的這扇窗是打不開的。
沈夜聽到輕輕的敲門聲,有些機械的應答:“請進。”
是陳苒。
她提了一個小袋子,放在沈夜麵前,柔和的說:“吃點東西。”
沈夜勉強笑了笑,看了看沙律和漢堡,輕聲說:“謝謝你。”
“不高興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笑。”陳苒歎口氣,“對著我,沒關係的。”
沈夜鼻子一酸,慌忙低下頭去,半天,才說:“我沒事的。”
“小沈,聽我的話,吃點東西。”她依然不輕不重的勸著,“說到底,一份工作是為了薪水,為了吃飽飯。那句話叫什麽來著,不要因噎廢食。”
沈夜慢慢的伸手去拿漢堡,指尖溫熱。芝士異常的香醇,牛肉也很爽嫩。公司餐廳的漢堡向來口碑不錯,沈夜一口口咬著,不想辜負陳苒的好意。可她心裏知道,此刻哪怕咬的是一張包裝紙,對自己來說也沒什麽區別。
陳苒離開的時候,辦公室一下子空落落起來。總得找些事情做,沈夜開始整理信件,先攤在麵前,再熟門熟路的分類。
屬於羅嘉頎的有厚厚一疊,其中大多數是垃圾信件,原本是應該在午餐前和當天的雜誌一道送進羅嘉頎的。她……一會兒讓陳苒送進去吧。
打開電腦開始做表格。接近月底,又快年底了,各項總結都要開始著手。而她因為中間和厲寧交接過一次,很多數據都要提早準備。
屋外響起了腳步聲,應該是有人從羅嘉頎的辦公室出來了……不知道最後討論出了什麽方案。
沈夜怔怔的看著碎花百葉窗簾許久,手機響了好幾遍都沒反應過來,最後接起來的時候,電話那邊已經非常不滿。
“喂喂,怎麽不接電話啊?”王黎的聲音活潑生動。
“嗯,工作呢。”
“你老板好凶啊。話說,那天回去,沒再克你?”
沈夜看看日曆,雜誌應該在昨天出刊,難怪她有空八卦了。
“沒有。你還有事麽?我今天很忙。”
“其實沒事,就是問問你今晚幹嘛?很久沒見麵了,而且平安夜商場還打折,要不要一起逛逛?”
“嗯……你沒人陪?”
“嘿嘿……他出差了。”王黎心虛的笑,“主要是很久沒見麵了……”
“沒空。”沈夜突兀的說了一句,“不說了,再見。”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羅嘉頎的身影修長挺拔,靜靜的立著。
沈夜條件反射般站了起來。
晦暗不明的光影交錯,他在沉默許久之後終於開口:“你跟我過來。”
(43)
沈夜再一次踏進他的辦公室。
和剛才不一樣,這一次,羅嘉頎並沒有任何生氣或者冷漠的表情。
一切如常,他隻是指了指手邊的一疊文件夾:“上午該做的工作不要拖到下午。”
“我知道。”沈夜低聲說,把信件、資料和需要他過目的文件一一擺好,“都在這裏了。”
她照例是站在他辦公桌的一邊,靜靜的等他簽完字,偶爾他會開口問一兩句,她就開口回答。午後的陽光從羅嘉頎身後的玻璃窗外落進來,染上他銀灰色的襯衣,將那種顏色渲得更耀眼一些。
原先厚厚的一疊紙張,如今隻剩下最後一張。異常的薄,透出桌麵原本的紋路。
羅嘉頎的筆輕輕一頓,墨點比起別的痕跡,更深,更濃一些。
沈夜已經理好了該帶走的資料,就等著他將這最後一張還給她。
他卻遲遲沒有。
手指按在紙頁的一角,修剪得幹淨而簡短的指甲因為用力而泛著白色,他抬頭看她一眼,落在自己眼裏的有微肅的神情,和……泛紅的眼睛。
羅嘉頎歎口氣:“沈夜……”
“我知道自己錯了,公司給我任何處罰或者工作調動,我都不會有意見。”沈夜收起最後一張紙,努力而平穩的說著話,“對不起。”
他的身體一動,欲言又止。
沈夜後退了半步,低了頭說:“羅總我還要把這些通知分發出去,我……我先走了。”
他看著她離開,過了好一會兒,才自嘲的一笑,視線重新落回了桌上。那疊信件的中間,露出色彩繽紛的一角,分外顯眼。
沈夜回到辦公室,看了看時間,頭一次覺得如此難熬。
三點整。
壞事傳千裏。下樓的時候遇到同事,認識她的、不認識的,每個人望向她的眼神裏,都寫著“即將下課”四個字。她努力做到若無其事,一轉彎,在老地方聽到厲寧在打電話,語氣裏全是歉疚:“寶貝對不起,真的是急事。晚上要趕去北京。平安夜不能陪你過了。”
臉色掩飾不住的黯然,沈夜放棄了電梯,一層層的往上爬。
四點整,撥內線給羅嘉頎。
“羅總,今晚在希爾頓有慈善晚宴,司機會去接您。”
話筒拿在手裏,仿佛是烙鐵,她很想說完就扔。可偏偏羅嘉頎沒有回應。
許久之後,沈夜下意識的看了看手邊的鍾,整整十秒,那邊才傳來聲音:“知道了。”
六點整。
陳苒提早了半小時下班,據說兒子在雙語學校有表演節目。走前她特意進來看了看沈夜:“小沈……今天平安夜,沒有約會麽?”
她笑:“我把工作做完再走。”接著打電話叫了份外賣,開著電腦繼續做表格,檢查下周羅嘉頎要用的一份報告。
一個個的數字在眼前飛舞交錯,她站起來,捧著杯子靜靜的在窗邊站了一會兒。
對麵的商場門口擺著巨大的聖誕樹,掛滿了彩蛋和襪子。“平安夜狂歡,滿兩百送兩百”的大幅廣告,無疑最大程度的調動起人們的購物熱情。聖誕老人站在街頭,一把把的分發糖果。
從這樣高的地方望下去,自然看不到人們的表情。
可她知道所有人,挽著男女朋友的,牽著小孩的,都在笑。
七點整。
外賣送來了,雲吞麵。
她摘了眼鏡,暫時性的關上頁麵。
用筷子挑起了一絲。熱氣蒸蘊在眼瞼上,有點酸澀。難道是眼睛太疲倦了麽?
沈夜拿了手機出來,撥了一串號碼。
“婷婷啊?今天怎麽記得打個電話回來?”媽媽的聲音很親切。
“很久沒打回來了,你們身體好麽?”沈夜吸了口氣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一些,“今天平安夜噯。”
“嗐,那是你們年輕人過的節日。”電話那邊還有新聞聯播的聲音,爸爸雷打不動看的節目。
“晚飯吃了什麽?”媽媽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要是出去玩的話記得多穿衣服,這幾天天冷。”
有熱熱的液體滑下來,沈夜抽了抽鼻子:“哦……知道了。”
“你不是已經感冒了吧?”媽媽忽然警覺起來,“說話怎麽這樣?”
“沒有啦媽媽。”沈夜慌忙抹了抹眼淚,“我在和同事吃火鍋呢,太辣了。”
匆匆忙忙的掛了電話,才發現眼淚一滴滴的再也止不住了。推開飯盒,伏在桌上,肩膀一下下的抽動著。最開始無聲,然後慢慢的小聲抽噎。
越來越大聲,她很想提醒自己克製一下,可是沒用。
反正平安夜,這一層隻有自己一個人吧?沈夜自暴自棄的想著,眼淚熱乎乎濕嗒嗒的沾在衣袖上。
時間之於每個人,仿佛無數條平行的舒緩河流。或偶然或刻意,溪流中濺起水滴,彼此會不經意的交錯。
四點整。羅嘉頎接到沈夜的電話,提醒他晚上有一場慈善晚宴。他拿著電話想說些什麽,可過了很久,隻說了一句知道了。
五點半。接到厲寧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已經和吳宇的秘書聯係上了。
六點整。下班。他特意從半開的門裏看了一眼,她還沒走,對著電腦打字,麵無表情。回酒店的路上,司機問:“羅總,一會是不是立刻送你去希爾頓?”
他的手指輕輕的在膝上敲擊,說:“不去了。你送我到酒店就好。”
七點整,夾雜在城市喧鬧的交通中,他自己開車回到I&N,地下車庫空空蕩蕩的。
二十四樓。
有燈光,她還在辦公室。
隻是門是關上的。羅嘉頎想了想,無聲的推開一指的縫隙。
恰好聽到她和母親打電話,語氣輕柔活潑。
最後眼淚都留下來了,可還是在笑:“……我在和同事吃火鍋呢,太辣了。”
她伏在桌子上,肩膀一動一動的。隔了一會兒,又或許是怕別人知道,胡亂的伸出手,自欺欺人的去關台燈。
一片漆黑中,克製不住的抽噎聲。
羅嘉頎抓緊了扶手,金屬刺得自己掌心冰涼。
七點十四分。羅嘉頎站在助理辦公室的門口,已經十四分鍾了。他終於忍不住將門推開。
所有的光線來自電腦屏幕的熒光,一閃一閃的。
沈夜正把臉埋在手臂裏,因為哭得太專心,沒有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羅嘉頎的手指觸到了她的頭發,終於成功的將她驚醒。
他沒有給她任何反應的時間,隻是不容抗拒的將她抱進懷裏,低聲說:“婷婷,不哭了。”
44
沈夜頭一反應是用力的想要推開他,就像她平時對待他的那樣。
可是這一次,根本推不動。他俯身,手臂攬著她,沒有絲毫放開的意思。
他的唇就貼在她的發絲上,溫熱的呼吸撩撥在她的耳側,而他一遍遍的低聲叫她的名字。不是“沈夜”,而是“婷婷”,就像爸爸媽媽平時叫自己的那樣。
她放棄了掙紮,就讓他抱著自己。原本被驚嚇逼回去的眼淚又止不住了,眼淚漸漸的濡濕他的衣服。
他並沒有再說“不哭了”,一隻手輕柔的撫著她的背,希望她哭得舒暢一些。
直到沈夜平靜下來,雙肩不再抖動,呼吸都輕緩平和,他才放開她。
電腦屏幕早就替換成了屏保,台燈依然關著。沈夜伸手去開,無聲的寂靜中,啪的一下,濺碎的光線落進了眸子裏。
她震驚的抬頭去看羅嘉頎帶著淡淡笑意的表情,又看到他胸口的淩亂折痕,唰的站了起來,語無倫次:“羅總……我……”
羅嘉頎有些遺憾的想,她還是剛才乖乖趴在自己懷裏的樣子……比較可愛。
“別叫我羅總。”他看著她的眼睛,彎了彎唇角,“羅總不會安慰你,隻會批評你。”
“……”沈夜默然。
“叫羅嘉頎。”他伸手,在她躲開之前揩去她還掛著的眼淚,“是羅嘉頎在追你。所以……不想看到你難過。”
沈夜聽到他這樣說,有些茫然的和他對視.哭得太久了麽?又或者是在黑暗裏藏身太久了?以至於頭腦都有些混沌起來。可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真的不是早上厲聲嗬斥自己的上司了。
羅嘉頎依然柔和的望著她,神情溫柔而專注,隻有眼神泄露了些許情緒……那叫做緊張吧?
“走。”他一把拖起她的手,順便將桌上那碗糊成了一團的雲吞麵扔進垃圾桶,“不要加班了,我們出去玩。”
加班這個詞顯然讓沈夜愣了愣,然後她倔強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還有工作沒做完。”
“老板算你加班了,給你記上。三倍加班工資。”他轉身,挑眉微笑,“婷婷,今天是平安夜。就當……你陪我,好不好?”
沈夜心有餘悸的看著他。
而羅嘉頎揉揉眉心,一樣有些頭疼於自己身份的轉變。
車子開出I&N地下車庫的時候,沈夜揉了揉眼睛:“去哪裏?”
他麵色不改:“慈善活動。”
沈夜大驚,回過頭看他一眼:“我不去。你——怎麽不早說?”
“不是希爾頓。”他慢條斯理的拿出了一張色澤繽紛的卡片,在她麵前晃晃,“是這個。”
沈夜定睛看著粉色的卡片:
羅先生、羅太太親啟。
是遊樂場發來的邀請函。
平安夜邀請他們帶著孩子一起參加拍賣會,收入所得全部捐獻給S市的某孤兒院。
她皺眉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是那次帶心怡去玩的時候,填了一張回執單,扔進了那個大郵筒裏。而今天自己把這封信一並的送到了他的辦公室。
雖然是很有意義的一項活動,可是沈夜瞥了一眼那個囧死人的稱呼,不想去。
“這怎麽能去……”她有些結結巴巴的說,“心怡也不在。而且……”
羅嘉頎特意沒打斷她,聽到她卡殼,笑了笑。
“怎麽不能去?就當去玩玩吧。散散心。”他輕描淡寫的就決定了。
羅嘉頎出示了邀請卡,工作人員雖然讓他們進去了,但還是問了一句:“請問,你們的孩子呢?”
“哦,女兒送去奶奶家了。不過我們覺得這是件好事,所以來看看,能做些善事也好。”
“這樣啊。”工作人員笑容可掬,“請進吧。拍賣是在小劇場裏,八點半開始。”
“現在還早,要不要吃點東西?”羅嘉頎眯起眼睛看了看周圍,“餓不餓?”
她自然是又冷又餓,“嗯”了一聲。
遊樂園的道路本就錯綜,加上彩燈的光線絢爛活潑,活脫脫一個小小的迷宮。可他的方向感好得驚人,因為來過一次,沒留意導覽圖,就輕易的帶著她找到了餐廳。
“奶茶,紅茶,黑椒雞排飯……”沈夜研究著菜單,一邊點餐,“你還要吃什麽?”
“你點吧。”他溫和的笑著,將大衣放在一邊。
“羅總……”
他有意沉了沉臉色。
“呃……”她不敢說話了。
最後羅嘉頎妥協,有些無奈的笑笑,決定不去計較這個稱呼問題。
“那天在攝影棚的事,我要向你道歉。”他看她一眼,認真的說,“我不該亂發脾氣。”
沈夜剜了一口咖喱飯。
“我知道你一直誤會我和LILO有什麽。之前一直沒解釋,是因為覺得突兀,也不想讓你覺得我心虛。後來知道了LILO和Aby在一起,我想你看到了,大概就不會再誤會我了。所以特意帶你一起去攝影棚看看……”
“什麽?他們在一起?”沈夜打斷了他,“你沒弄錯麽?”
羅嘉頎輕咳了一聲:“不會錯的。”天知道他多關心Aby。
沈夜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全身心的沉浸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八卦中去,連他的解釋都聽得斷斷續續。
“所以,你聽完我的解釋了麽?”他稍稍提高了聲音。
“聽到了。”沈夜低聲說,銀勺戳著飯粒。
“那麽……不會再和我冷戰了?”
“可是你為什麽對我發脾氣呢?”沈夜抬頭,有些迷惘。
很多話羅嘉頎不好明說。比如他看過她的博客,知道她十分欣賞Aby。再比如,他知道她異性朋友不多,Aby卻是意外。她幫他策劃個秀,和他一道看藝術展,也見麵吃飯。
由不得他不緊張。
“我心情不好。”他抿著唇,眼神有些不自然,找了最普通的理由。
沈夜輕聲說:“沒關係。”
快到八點半,他們買了單,進了小劇院。
大部分是家長帶了孩子,尖叫聲,哭喊聲,熱鬧得不可思議。
台上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工作人員抱了各種限量版的玩具出來,羅嘉頎鼓勵沈夜舉牌,可她一直笑著搖頭。
直到一隻巨大的泰迪熊被抱出來,她眼前一亮。
可是……和小孩子競拍……
羅嘉頎不再問她,異常鎮定的舉牌,出價,加價。
她怔怔的看著他,忽然記起來,上一次他這樣競拍的時候,是在索思比拍賣行。
拍下的天青汝窯四足水洗,傳說中的無價之寶,如果用數字來衡量,那麽是小數點前一共帶著九個零。
雖然當時他沒有出現在現場,可是所有的媒體都抓拍到他從貴賓室出來的場景。神色淡定,仿佛適才的一擲千金不過是買件家具那樣簡單。
至於這一次,是人民幣2890元整。
對於一個絨偶玩具來說,夠貴了。不過是做善事,沈夜心底覺得很舒服。
坐在旁邊的年輕媽媽湊過來對沈夜說話:“你家孩子沒來嗎?”她托了托自己懷裏的小女孩,“我女兒喜歡下麵的那個芭比娃娃。”
沈夜尷尬的點點頭,不出意外的聽到身邊男人的輕笑。
他勾了勾她的手腕,依然在笑:“玩偶也買了,善事也做了,我們出去吧?”
他們貓著腰,從側門出去,領了愛心卡,徑直找了工作人員。
“我來。”他堅持,壓低聲音說,“是聖誕禮物。”
沈夜到底沒有堅持得過他,又或許隻是被一句“聖誕禮物”打動了,她……真的很久,沒有收到過這樣一份禮物了。
夜晚的空氣凍凍的陳鋪開,仿佛是寒霜,又仿佛是水果布丁上的一層椰子粉。摩天輪正以均衡的速度轉動,折射出糖果般的光圈,融融的像是戀人頸間甜蜜的項鏈。
羅嘉頎將自己的大衣脫下,裹在她肩上。
“不用。你不冷麽?”她想脫下來還給他。
他隻穿著襯衣和鐵灰色的毛衣,卻用雙手捂著她的肩膀,微微抿了唇。
她隻能隨他。
“要不要坐摩天輪,或者海盜船?”
“不要。”沈夜縮了縮脖子,“我想喝熱可可。”
他微笑:“我去買。”
遊樂園裏的星巴克裝飾得像是童話小屋一樣,羅嘉頎拿了錢夾付錢。沈夜站在他身後,看了一眼,笑吟吟的說:“你錢夾裏放的是心怡的照片嗎?讓我看看可以麽?”
他愣了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錢夾,表情有些尷尬:“不是。”
“哦。”電光火石的瞬間,沈夜忽然隱約猜到了什麽,臉漲得通紅,訥訥的移開目光不去看他,隻說,“對不起。”
羅嘉頎沉默了片刻,忽然微笑:“給你看也沒關係。”
他取出來,在指間夾著,緩緩的推到她的麵前。
沈夜在倏然間失去了勇氣。
她別著頭,過了許久,終於轉過來,低頭看了一眼。
一寸見方的大小,不是照片,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
她知道是哪本雜誌,也知道是誰拍的,更知道這是誰。
年輕的女孩子靠著窗戶,眉目燦爛的衝著鏡頭微笑,身上的紅色襯衣看上去鮮活明亮。
“我一直嫌它太小了。”他接過服務生遞來的兩杯飲料,神色自若的微笑,“如果你願意的話……能不能給我一張大一些的呢?”
沈夜沒有說話,一直走到門口,風驟然卷進來,身上的羊絨大衣並不能替自己遮去任何寒涼。她忽然有些心驚膽戰,這個男人……正在給她越來越多的意外。而她……漸漸覺得承受不起了。
“羅嘉頎……”她有些艱難的開口。
她頭一次叫他的名字,羅嘉頎的眼睛裏倒映著瀅潤的漫天星光:“什麽?”
“謝謝你對我的……好感。”她頓了頓,有些結巴,“可是我心裏,一直有別人。”
星光漸漸的黯淡,黑雲蔽住清朗的夜空。遠處的摩天輪停了下來,而過山車夾雜著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尖叫呼嘯而過。
他簡單的“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有在聽。
“之所以一直沒說,是我不好。我有點虛榮。”她轉過臉,不去看他的表情,“對不起……這是我給你的答複。”
(45)
冷風卷拂得唇角都僵硬起來,笑意徹底消散在冰涼的夜裏,羅嘉頎簡單的說:“回去吧。”
背後霓虹絢爛。花車一輛輛的開過,尖叫聲,口哨聲。煙火騰空,墨藍的天幕上大朵大朵鮮花盛綻。
光線忽明忽暗,色彩萬般變幻,拉長了兩道寂靜的影子,一路沉默的走向停車場。
羅嘉頎發動了車子,重重踩了油門。
車子性能良好。沈夜聽那個在汽車雜誌的同學說過,從0加速到每小時100公裏,似乎隻要幾秒鍾的時間。那個數字她記不清了,隻是此刻深切的感受到,因為慣性,自己的身體緊緊的貼在了椅背上。
這種感覺並不舒服。
耳朵裏有奇怪的失衡感,接著胃裏又開始不舒服,沈夜忍耐著,側頭望向窗外。
窗外滑行而過的景色並沒有緩解不適,巧克力的味道一口口的泛上來,她抓緊了泰迪熊的手臂。
那股味道已經滑到喉嚨的時候,她不得不有所表示,於是側身看他一眼。
也許是落進來的月光有些慘淡,他發現她異常蒼白的臉色,一怔之後,放緩車速,直到停下。
已經來不及說什麽了,沈夜打開車門就衝出去,彎下腰,吐得天昏地暗。
身後車門啪的一聲被甩上了,接著有人走過來,輕輕拍著自己的背脊,力道不輕不重。沈夜渾身一激靈,一下子止了吐,隻是疲倦的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的地方,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他依然遞手帕給她,這次是黑色的底色,銀白條格,內斂穩重。
沈夜沒接,她隻是從口袋裏掏出紙巾,很快的擦了擦,低聲說:“不用,我自己有。”
路邊有垃圾桶,沈夜直起身子走了幾步,想把紙巾扔掉,也不動聲色的擺脫背後溫暖的手掌。
可身後的人大步的走上來,在她之前,將那條她沒接的手帕扔了進去,然後一言不發的轉身上車。
帕子被仍在一堆穢物上,鎏銀格子在黑暗中分外的奢華。沈夜愣在那裏,直到身後的車子裏有人不耐煩的按了按喇叭。
她坐上車,可羅嘉頎並沒有開車的意思,就這麽坐著,仿佛黑暗中的一座雕像。
她想起那塊手帕,心情說不出的複雜,不由自主的開口:“羅總,你這樣……”
“我怎麽樣?沈夜,我的心意,你在乎過麽?”他有些淡漠的接口,“既然你不在乎,留著還是扔了,對我來說沒什麽區別。”
一開始聽她說“對不起”,其實羅嘉頎心裏並不意外,他甚至樂觀的在想,幸好自己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打算,就這樣耗下去,未嚐不是一種等待收獲的樂趣。
真正激怒自己的,是她一句 “之所以一直沒說……我有點虛榮”。
羅嘉頎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的笑。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在她看來,不過是如何抵抗虛榮的自我掙紮。她冷靜的看到外在的一切,金錢或地位,獨獨忽視了內裏。
所以,他是該感謝她的誠實麽?
沈夜沒接話,又或許是不知道如何開口,隻是攬緊了膝上的泰迪熊。
窗外竟開始下細雪,薄薄的冰棱細細密密的貼在車窗上,六角形,纖薄透明。隻要輕輕嗬一口氣,大約就會融成透明的液滴,仿佛從來不曾從雲間散落下來。
她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去數到底有多少落下來,又有多少很快的消逝。直到身前那個龐大柔軟的玩偶被人扯開,直接仍在了後座。
他欺身過來,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簡單的重複了一遍:“我在和你說話。”
羅嘉頎抿起唇的時候,眼睛會變得細長而深邃,那裏有一場風暴正在醞釀著,而她毫無疑問的,將會被挾卷其中。
“你要我說什麽?你說會等我的回答。我給你回答了,是哪裏做錯了麽?”沈夜低聲說,“如果你是覺得我浪費了時間,那麽我想說,花半個月的時間來考慮……其實並不算太長……”
“我不想聽這個。”他的聲音愈發的冷漠,“說說那個人吧,你心裏那個人。”
“羅總,這個人和你無關。我並不認為說起他,會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有絲毫的改變。”沈夜的語氣漸漸的變得生硬,她甚至很快的看了他一眼,這一次,眼神裏全是毫不退讓。
呼吸聲起起伏伏,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或許是因為氣惱,或許是因為急躁,在這靜謐的車廂裏猶為清晰,甚至能循著這無聲的線索,看到起伏的胸膛。
“婷婷,我們這麽說吧。”羅嘉頎再開口的時候,已經回複到以往的鎮定從容,“那個人……你們還有可能在一起麽?”
沈夜有些好笑的看著他。
他覺得一段感情是什麽?數學方程式,概率換算,還是公司的利潤前景分析?
她輕而易舉的繞開了這個問題。
“羅總,下周一我會向HR申請調職,於公於私,我們似乎都不再適合——”
“又是你‘沈夜式’的冷靜麽?”羅嘉頎打斷她,嘴角的冷誚更加明顯,“我不同意。”
一輛出租車從路邊開過,綠色的空車標誌十分明顯。
沈夜深呼吸:“羅總,你真的需要冷靜了。或許明天起來,你就會發現這個主意其實很妥當。”她側身去開車門,可是羅嘉頎的動作比她更快,輕輕“哢”的一聲,車門已經鎖上。
他一動不動的盯著她,眸色更深。
她終於惱怒的轉過身,眼睛微腫,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到底想怎麽樣?如果我因為這輛跑車、香奈兒禮服、I&N大中華區執行總裁這個身份答應你,你就開心了?”
羅嘉頎並沒有被她刻意的挑釁激怒,相反,他的麵容異常平靜,口氣溫和:“你想要的話,有什麽不可以?我不介意用這樣的方式開始。”
平時都是在社會規則熏陶之下、一個比一個更有禮的人,可這樣的時刻,細究起來,竟不知道誰的話傷誰更多一些。
沈夜漲紅了臉,忽然覺得一切都繞回了原點。
“我不稀罕。”她不惜用更慢的語速重複一遍,“你說對了,我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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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額頭上竟然密密出了一層冷汗。她的手指緊緊的摳著灰色床單,用力閉了閉眼睛,試圖淡化夢裏的場景。
其實也不算是夢,隻是反複的出現昨晚的那件事,那輛跑車加速,將她整個人釘在座位上,腹腔裏的一切都在翻滾著,想吐卻又吐不出來。
坐了很久,直到心跳一點點的平複,她掀開了被子,挪去洗手間刷牙洗臉。
空調還開著,暖氣仿佛漂浮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裏,熏得人有些燥熱。
擠了一截牙膏在牙刷上,才送進嘴裏,就聽見擱在外邊的手機響起來。
並不是她私人的那支。
沈夜心裏打了個突,快步走出去,直到看到那個號碼,才鬆下一口氣。
“陳姐?”
羅嘉頎臨時去北京,陳苒隨行。她打電話來交代了幾件事,最後有些遲疑的說:“小沈,羅總帶我過去……你別多想,那個……”
沈夜很快打斷她說:“我明白的,謝謝你。”
沈夜再一次拿起牙刷,站在鏡前的時候,表情卻沒有語氣那樣輕鬆。
昨晚回來的路上,十幾分鍾,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又或者,羅嘉頎不見得比自己好多少,可至少當時,她已經沒心情去顧及他在想些什麽了。她隻知道自己坐在他身邊,度秒如年。
車子最後在路邊停下來,她跨出一腳之後,終於還是回頭,用隻有彼此可聞的聲音說:“羅總……我的建議,請您好好考慮。”
他不看她,依然隻有四個字:“我不同意。”
大概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即便是素來冷靜的羅嘉頎,也會有衝動賭氣的時刻。
沈夜一遍遍的刷著牙,腦子裏滑過各種紛亂的問題,直到吐出一口泡沫,才覺得有些不對。
一低頭,才發現是把洗麵奶當做了牙膏……
呃,怎麽會這麽心不在焉呢?她漱口,惡狠狠的,想把嘴裏古怪的味道衝淡。
陳苒掛了電話,匆匆走回羅嘉頎身邊,提醒說:“羅總,登機了。”
羅嘉頎看了一眼她手裏的電話。
陳苒有些尷尬,想了想,主動解釋說:“我給沈夜打了個電話,有些工作交代給她。”
去北京本來應該是沈夜份內的工作,羅嘉頎這樣把陳苒帶上,隻怕她知道了,心裏也是不暢快的。陳苒在處理這些事上,自然有分寸。
“嗯。”他不置可否的站起來,“走吧。”
羅嘉頎照例是一絲不苟的深藍色條紋西服,大衣掛在手臂上,身形挺拔。陽光透過透明的穹頂落下來,灑在他平整的肩上,陳苒拿著登機牌,跟在他身後,有些意外的發現,今天羅嘉頎的精神……似乎不佳。
不過具體是哪裏不佳,她也說不上來。
“羅總,昨晚希爾頓的慈善宴上的翡翠很不錯啊。”她頓了頓,“你母親不是最愛翡翠麽?”
“嗯?”羅嘉頎頓了頓,“什麽翡翠?”
“我本來以為你會拍下來的。”
羅嘉頎很快臉色如常:“是麽?昨晚我有事,後來沒去那裏。”
陳苒若有所思的看著年輕的上司,輕輕哦了一聲。
沈夜的聖誕節,是在I&N辦公室裏渡過的。等她從一堆數據裏抽身,再三的檢查完兩份報告,終於如釋重負的歎了口氣。
晚飯前接到了Aby的電話,她直接在樓下坐上車,報了地址。
Aby看了她一眼,微笑:“你看起來精神不大好。”
“不論是誰在聖誕節加班,精神都不會太好的吧?”沈夜把手袋抱在胸前,看著銀裝素裹的城市,和熙熙攘攘的街道。
“你沒有約會嗎?”
“唔,沒有。” Aby並不曾瞞她,簡單的說,“她今晚很忙。”
昨天和今天大概是各種商演最頻繁的時候,沈夜說:“她年紀這麽小,這份工作真不容易。”
Aby抿了抿唇角,轉了話題說:“我現在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是……”他搖搖頭,削瘦的臉頰上勾起一抹笑意,“很未知,很忐忑。”
“我第一次去也是這樣。”沈夜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不過你會發現其實自己想多了。他們之所以會選今天開會,大概是……一幫老頭子沒有過聖誕節的習慣吧。”
Aby將車子打了轉彎,來到那個小區,輕聲說:“未來協會?我覺得我是瘋了……”
這一次,沈夜漸漸收斂了笑意:“我想我把有關未來協會的一切都對你說清楚了。如果現在你還是覺得不合適,那麽我還來得及在這裏和你說再見。”
很多人將未來協會和吉普賽女人的水晶球、星象大師的星座預測以及古老的占卜術聯係 在一起,那是再荒謬不過的看法。
事實上,真正的未來協會,是建立在符合這個世界現有的邏輯和規則的基礎上的。
第一批未來學家大多數是哲學家、藝術家或者詩人。他們對未來往往抱持有烏托邦式的美好幻想,並且期冀著自己的幻想能在某一日變成現實,並以此為目標努力著。
當這個協會成為組織後,又有大批抱有科學主義的會員加入,帶來了新的思路。譬如大型的實驗、廣泛的調查。
協會有自己的基金會,私下裏印刷各種非公開性的報告集。而外部的企業如果需要這些研究成果,則要花費大量的金錢。他們偶爾也會接受企業、政府部門的邀請,為某件工程或者投資進行預測,並且收取高昂的谘詢費。
這些谘詢費除了有固定的一部分轉入基金會外,則會定期的分發給參與了預測的會員——這也是沈夜每個月能收到一筆頗為豐厚的金錢的原因。
或許是出於這個原因的考慮,未來協會對於成員的遴選近乎苛刻。他們需要各方各麵的、有誌於美好未來建設的專家,可是入會之前,需要資深成員的推薦。
沈夜一直以來試圖了解Aby,也是因為如此:她需要完整的了解他,才能確定他是否具備進入這個協會的資格——其中的第一條,就是對金錢的看法。
“呃,你們做的預測,更多的是為了興趣,而非金錢,可是你們收費。” Aby曾經這樣問她。
當時她微微一笑:“沒錯。所以你可以看到我們拒絕了很多邀請。但是金錢又是必須的,我們的基金不能隻是擺設,否則就沒有錢為環保組織和公益活動盡綿薄之力。這也是……我們對某些企業收費過高的原因。”
“所以……你們做出每一個預測都是準確無誤的?”
沈夜的臉色有些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事實上,我們會在開始和對方簽訂協議,不論最後得出的結果正確與否,他們必須支付一定的費用。我們當然不能保證結果,但是會保證做的過程盡心盡力。”
她想起了這個延綿了近百年的組織曾經做過的兩項錯得離譜的預測。第一次,專家們認為在80年代就會有不汙染環境的城市汽車出現。第二次,專家們認為在1984年塑料就能回收再利用。 成員們明顯的高估了人們的環保熱情。看看現在的汙染問題,就會發現沒有比這錯得更離譜的事了。
年輕女孩在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臉上罕見的會出現一種她平時刻意掩去的光彩,熠熠的仿佛夜晚的明珠。Aby定睛看了她許久,終於說:“我並沒有懷疑。”
沈夜推開車門:“那下車吧。”
這個晚上,坐在這套空落落、又缺乏必要裝飾的屋子裏,Aby受到了其他成員的歡迎。他們之中,有形形色色各種不同的職業,彼此熟稔的聊天,話題海闊天空。似乎和未來全無關係,可又似乎不是。他饒有興趣的聽著,直到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先生站起來,示意助手將文件分發給在座的各位。
沈夜翻著自己的那一份,壓低聲音對Aby說:“這是剛接的一個谘詢。我們看到的版本是經過了簡化的。也就是說省略了所有的背景,這樣有助於我們做出更客觀的判斷。”
“另外,這一份拉爾裴調查表,越快完成越好。”
Aby揚了揚手裏的一疊紙:“這個?為什麽我們的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你是服裝設計師,我算是普通白領。接觸到的信息不一樣,自然要完成的問卷也是不同的。”
“也就是說,你之前做編輯,現在換了工作,那麽針對你的問卷就會微調?”
“沒錯。”沈夜回答。
拉爾裴調查表寄發給不同行業的人,重複做上幾遍,才能將所有的信息拚湊起來,也才能完成預測的基礎工作。
Aby瀏覽了一遍,一側頭,意外的發現她的表情很古怪。
她的手指拈著一頁紙,秀長的眉毛微踅,似乎在努力的思考著什麽。
“喂,散會了。”他不得不提醒她。
沈夜哦了一聲,邊收拾手邊的資料邊站起來。
“你手機在響。”他又一次出聲提醒。
沈夜看了一眼號碼,終於從恍惚的狀態驚醒過來,急匆匆的對Aby說:“抱歉,我接個電話。”
同樣是以“抱歉”開始的對白。
“抱歉——我知道這是私人時間,但是還是麻煩你將S市收購項目的資料整合之後發到我這裏。”羅嘉頎住的酒店是在最高層,極目遠眺,深藍的夜幕下,整個城市被微光籠著,他轉身,目光終於停頓在筆記本的屏幕上。
她的聲音非常安靜,嗯了一聲:“好的。”
手指輕輕的在鼠標上敲擊了一下,很快轉跳到郵件頁麵。“你已經發過來了?”羅嘉頎看到了包含附件的郵件,掃了一眼發送時間,是今天早上9:04。
“是我份內的事。”她的回答一板一眼,今早接到陳苒的電話,她就知道他去北京是要用到這些資料的,加班做報告的時候一並做完了。
“嗯,很好。”羅嘉頎頓了頓,加上一句,“辛苦你了。”
掛了電話,自嘲的笑了笑,這樣的對話,真像兩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有些疲倦的揉揉眉心,聽到敲門聲。
“嘿,羅總。”厲寧推門進來,有些意外的看到了羅嘉頎的臉色,“呃……你看上去像失——”
羅嘉頎眼風掠起,厲寧自動自覺的換了個說法。
“你看上去像是幾天沒睡了。”厲寧咳嗽一聲。
他挑眉望向看上去忠心耿耿的下屬。
“好吧……”厲寧無奈的舉了舉手,“我承認我是來關心下你和……沈夜現在的關係的。”
羅嘉頎輕嗤,重複了一遍:“關心?”
關心和八卦,是處在完全不同的兩個層麵上的。厲寧在心底默念了一遍,正了正臉色,異常嚴肅的說:“這個建議當初是我提的,或許我該負些責任。”
羅嘉頎的目光落回電腦上,良久,才輕聲說:“不需要你負什麽責任。”
“羅總,老實說,我向你推薦沈夜的時候,並不知道你三年前就認識了她。”厲寧想了想,索性一口氣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而且我很驚訝,當初你居然答應了。”
“你怎麽知道這些?”羅嘉頎的臉色漸漸冷淡下來。
厲寧無辜的聳聳肩,他隻是碰到了剛剛從國外總部培訓回來的原《遊》雜誌主編,又聊起沈夜的時候,才湊巧聽到的。
“當時是您給了雜誌社暗示,可以招聘幾個落選模特當編輯的麽?”
羅嘉頎沒說話,重新低頭望向電腦屏幕,隻是漫不經心的說:“我已經公私不分到需要你這樣提醒了麽?”
“你沒有。我隻是,比較擔心的是你們私下的關係。”厲寧有些無奈,“我知道你不想談這個,對不起。”
“等等。”羅嘉頎終於在他出門前的片刻喊住他。
厲寧轉身。
“我……表現得這麽明顯麽?”他的表情不大自然。
“其實也還好……”厲寧學上司的樣子,抿了抿唇角,“我隻對一件事很感興趣。”
羅嘉頎的手指頓了頓。
“喜歡一個人會讓味覺退化麽?”厲寧的眸子裏真的閃爍著幾分好奇,“你怎麽忍受她泡的紅茶的?”
第二天一早陳苒在套房外撥了整整二十分鍾的電話,終於成功的把喝醉的兩個人叫醒了。
陳苒看到了酒店列出的清單,不出意外的,套房裏的黑方紅方都喝完了,甚至額外讓服務生送來了啤酒。她自然不好對羅嘉頎說什麽,可是一轉身,看到了厲寧,表情嚴厲得像是看到了自己調皮搗蛋的兒子。
兩個小時之後,當車子疾馳在高速公路上的時候,厲寧坐得筆直,隻不過從表情上看,顯然對剛才陳苒突如其來的大發飆心有餘悸。
羅嘉頎靠在後座上,閉著眼睛,太陽穴一突一突的有些痛。
陳苒知道他並不喜歡坐飛機,有些擔心:“羅總,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首都機場已經到了,他睜開了眼睛:“唔,沒事。”
飛機緩緩降落在S市的機場。商務艙裏的乘客本就不多,此刻三三兩兩的走完了。羅嘉頎又在椅子上靠了一會兒,才站起來。
陳苒跟在他身後,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厲寧一眼,壓低聲音說:“已經很糟糕了,你還攛掇羅總借酒消愁?厲經理,麻煩你以後——”
厲寧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陳苒,結巴著說:“借……借酒消愁?”
陳苒看了看羅嘉頎的背影,用同情的口氣說:“追女生真不容易,我忽然覺得那時候我老公追我,也太輕鬆了。”說完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隻剩下厲寧目瞪口呆的站在後邊,心想原來陳姐早就看出來了麽?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羅嘉頎並沒有聽陳苒的建議回去休息,回到I&N,目光還是略略在旁邊緊閉的門上停頓了一會兒,腳步卻不曾停下,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沈夜從洗手間出來,看到羅嘉頎辦公室半開的門,有些意外。
陳苒昨晚給自己打電話,他們回來的機票是在晚上,那麽現在是誰在裏邊?
她有些緊張起來,掩了腳步,悄悄的走過去,張望了一眼。
辦公桌後邊的人很熟悉,隻是……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專注的辦公,隻是靠著皮椅,似乎在閉目養神。
或許是因為微微仰著頭,側臉的線條便拉得更為清雋,臉頰的地方有些凹陷下去,而眉峰輕輕皺著,似乎有些不安。
沈夜有些發懵,完全想不到他竟然已經回來了,並且一回來就來加班。她悄悄後退了一步,正準備離開的時候,放在上衣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嚇了一挑,替他關上門,走回自己的辦公室,一邊接電話。
“是,我在加班。”沈夜拿出便箋,“有事嗎?”
陳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擔心:“那邊事辦完了,我們就改簽了早上的機票。羅總回I&N了,你碰到他了麽?”
“……還沒。”沈夜頓了頓,莫名其妙的撒了個謊,“有什麽事嗎?”
“哦,其實也沒什麽。羅總身體不大好,你要是見到他了,記得提醒他休息。”
沈夜答應了一聲,抬頭的時候,恰好對上一雙幽亮的眸子。
羅嘉頎不知道什麽時候倚在了門口,就這樣目不轉睛的望著她,直到她站起來,才淡淡的說:“麻煩你,我要一杯黑咖啡。”
(47)
羅嘉頎並沒停留很久,很快的走了。
沈夜撫了撫發燙的臉頰,回憶了一遍,確定他要的是黑咖啡,不是紅茶。
可是自己手邊隻有速溶咖啡。她抓了大衣,又拿了零錢包,拉開門,看到羅嘉頎,有些訥訥的駐足。
“羅總……”她胡亂的招呼一聲,“我去買咖啡。”
他的手扶著自己辦公室的門,一怔之後,才點頭說:“去吧。”
周日的下午,咖啡店總是擠得滿滿的,氣氛慵散,讓人很想窩到軟綿綿的沙發芯子裏去。沈夜看了眼價目表,說:“一杯黑咖啡,一杯香草拿鐵。都要大杯。”
“兩杯是嗎?”店員笑著確認了一遍。
沈夜低頭掏錢的時候,忽然改口,“再加一杯蜂蜜香柚茶。”
鞋子在地板上敲出哢噠哢噠的聲響,回到辦公室,她深呼吸,平緩了氣喘,才小心的敲了敲門。
羅嘉頎在她將第二個杯子擺到眼前的時候,終於將目光從文件上移開,帶了疑惑望向她。
“這是咖啡,這是……柚子茶。”沈夜不得不解釋,“冬天喝這個很好。”
他重新低下頭,隻是取過咖啡的杯子,禮貌的說:“謝謝。”
“羅總……”
“還有什麽事?”他鬆了鬆領口,聲音清冽。
“要是身體不舒服的話,還是不要——”
“我知道,謝謝你。”
算是無聲的逐客。
沈夜有些尷尬,轉身出門。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羅嘉頎的咳嗽聲,她終究還是忍不住,轉頭望了一眼。
他依然低著頭,左手撐著額角,大拇指正輕輕的揉著太陽穴。右手握著筆,像個孩子一樣,在桌麵上一下下的敲著,忽快忽慢。
四十分鍾後,何醫生趕到了I&N,先敲了沈夜辦公室的門。
何醫生是羅家在S市的私人醫生,沈夜在心怡生病的時候和他聯係過幾次,對他也不陌生。
“何醫生,一會兒你進去吧。我不陪著了……”她有些尷尬,“羅總肯定不喜歡我打斷他工作。”
何醫生點了點頭,笑著說:“他每次下飛機都會有些不舒服,不用太擔心,我去看看。”
半個小時後,何醫生又進來了,臉上滿是無奈:“他身體倒是沒太大問題。就是太疲勞了,稍稍有些感冒。不過……他堅持今晚還是要去幾場應酬。”
沈夜低頭看了看日程,前頭兩場倒還好,不過八點是和市政府的人一起。那幫人,素來是挨上酒桌就不願下來的。她皺皺眉:“何醫生,你不能勸他不去嗎?”
何醫生聳聳肩:“他堅持。我隻能建議他現在休息一會兒。”
醫生走了之後,電話很適時的響了。
“麻煩你在四點的時候叫醒我好麽?”羅嘉頎的聲音在任何時候聽起來,都是彬彬有禮的。
“嗯,好的。”沈夜頓了頓,“不過羅總……”
“我就在休息室,一會兒你可以直接進來。”他打斷她,“還有事嗎?”
“要不……要不我替您推了晚上的飯局?”沈夜的聲音有些遲疑,但還是開口說,“你的身體還好嗎?”
他短促的笑了一聲,沈夜聽得出拒絕。
她想起他微白的臉色,或許還想起了他急匆匆的趕去北京。說到底,也是在彌補自己的失誤。沈夜隻覺得愧疚,有些突兀的說:“羅總,我陪你一起去吧。”
在此之前,或許是因為公關部的同事們自有玲瓏手段,也可能是因為知道她實在不擅長這個,羅嘉頎不大會帶沈夜去需要應酬的場合。
羅嘉頎有些意外,隔了許久,才說:“怎麽?”
沈夜沒吭聲。於是他從善如流的答應下來,甚至笑了笑:“嗯,也好。”
時間滴滴答答的挪移到近五點的時候,沈夜走進羅嘉頎的辦公室。
裏邊靜悄悄的,她猶豫著是現在去叫醒他,或者再讓他休息上半個小時。
目光悄無聲息的落到那張辦公桌上,羅嘉頎的西裝就這麽隨便的扔在桌麵上,並不像他往日嚴謹而整潔的作風。沈夜走過去,想替他掛到衣架上去,才將衣服拿起來,錢夾就從口袋裏落了出來。
俯身撿起來的時候,她莫名的心虛了一下。然後指尖一動,翻了開來。
數排卡位,單調的黑色,沒什麽特別的。
“不用看了。我不會再放著那張照片。”羅嘉頎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她的身後,寂靜而疲倦,“那天你的話,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傻子。”
他的語氣很自然,隻是在中間微微的停頓,仿佛在和她閑聊家常。
沈夜的心髒在瞬間靜止,仿佛血液逆行而上,整張臉漲的通紅。手指一鬆,錢包又啪的落在地上。
羅嘉頎走上前數步,彎下腰拾了起來,聲音擦過她的耳邊,卻已經雲淡風輕的轉了話題:“我的生物鍾很準時。”
他的襯衣略顯淩亂,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或許是因為剛剛睡醒,臉頰上還帶了幾分淡紅,微微柔和了清雋的線條。不過在這個人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剛醒之後的倦澀。他大概屬於那種天生自律到不需要鬧鍾的人。
“謝謝你來叫醒我。”羅嘉頎接過她手裏的外套,有些隨意的說,“我想整理一下。”
沈夜哦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剛才失去的言語技能才算回來,回頭說:“羅總——”
他正微揚了目光,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後脊,沈夜頓住了。
羅嘉頎很快的回複了自若的表情,輕揚了眉梢:“什麽?”
“何醫生說那些維生素片你還是得吃。”
“嗯。”他轉過身,不再看著她。
半個小時後,沈夜坐進副駕駛座的時候,老章有些好奇的看了她一眼。
她不得不加深了臉上的微笑同他打招呼。
“小沈,你也要去麗晶麽?”老章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羅嘉頎。他正低著頭翻文件,不時輕輕咳嗽一聲,專注得仿佛沒聽見前邊的閑聊。
“是啊。”沈夜有些不自在的看了老章一眼,覺得他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老章沒接話,隻是嗬嗬笑了笑。
“送我到麗晶門口,你把沈小姐送回去吧,”羅嘉頎合上一份文件,語氣鎮定的對老章說。
她轉頭望向他,有些遲疑,“羅總,我還是陪你一起吧。”況且今天也沒有別人陪著他啊……
暮色透過玻璃窗,幾絲被折射過的光線融融的映在他的領口,羅嘉頎的臉色比起下午的時候,柔和了一些。
“陳姐剛才還打電話來,問你的身體怎麽樣了。”沈夜的話沒說完,羅嘉頎的臉色驀然間又有些生冷。
他沒再提讓她回去的事,帶著她下了車。
S市的夜晚剛剛開始。
從六點到八點,從三樓到五樓,都是在麗晶,羅嘉頎已經換了三桌。沈夜跟在他身後,想起他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忽然覺得他……真的很不容易。
自己看到的是他精神奕奕的坐在辦公室裏的樣子。而看不到的,卻是今晚這樣,即使身體不舒服,還是若無其事的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電梯下到四樓的時候,沈夜終於忍不住,輕聲問:“羅總……”
他淡淡凝眸看著她。
“你今天好像喝得太多了。”
羅嘉頎不置可否的移開目光,雙手閑適的插在口袋,口吻卻是平板的:“這就是我不想帶你來的原因。”
她不能喝酒,也不能幫著擋酒,應酬起來更是有些笨拙……沈夜忽然有些懊悔,自己陪著來是做什麽呢?
眼神有些黯,於是很快的低聲說:“對不起。”
羅嘉頎靠著電梯,輕輕闔上眼睛,沒有接話。
八點這一場,顯然是正場。
包廂裝修得巴洛克風格有些繁複,而一踏進去,巨大的水晶吊燈更是俗氣得晃亂人的眼神。
沈夜正要坐下的時候,羅嘉頎忽然越過她的肩膀,對她身邊的中年男人打招呼說:“李局,很久沒見了。”然後拍了拍沈夜的肩膀,指了指自己的位子,自然的說:“你坐這裏。”
宴請的客人都是政府某些部門的領導,一屋子的人,包括沈夜在內,有四個年輕女孩子。那些女孩子或許是單位裏新進的職員,能喝,也能說話,半個小時不到,羅嘉頎已經在一波波的攻勢下,連幹了好幾杯杯紅酒。
他的臉色先是有些白,隨即泛起了紅色。並不是剛才那種睡醒之後的淺紅。像是皮膚下邊的毛細血管在酒精的作用之下,迅捷的膨脹開,看上去並不健康。
沈夜有些擔心的看他一眼,心想那個李局長再來敬酒的時候,自己無論如何要幫他擋一杯。雖然那個中年男人……真是有點猥瑣,剛才甚至有意無意的把手放在了旁邊女生的腿上。
胡思亂想的時候,李局長直接越過了羅嘉頎,笑著說:“羅總帶來的這位沈小姐,看上去真是年輕漂亮,又能幹嗬……來,這杯無論如何都要喝了。”
年輕漂亮這樣的詞,總有些不正經的調笑味道。隻是酒桌上沒人介意這句話,反倒有人起哄的笑,頗有些肆無忌憚。
是啊,誰會在意呢?在意的人,又怎麽會把年輕女孩帶到這樣的場麵中來?
這是不成文的規定,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羅嘉頎握著高腳杯,不輕不重的晃動著杯中的液體,嘴角噙著笑,沒有開口。
再討厭對方的肥頭大耳,自己也根本沒立場拒絕。
沈夜索性一仰頭喝幹了,又讓服務生倒滿了八分,回敬對方。
羅嘉頎倒沒有誇獎她的勇猛,隻是微微低了頭,將酒杯擱回餐桌上,又探手動了動桌子中央的轉盤。
那份八寶琵琶鴨轉到沈夜麵前的時候,他並不望向她,隻是用極低的聲音說:“吃點東西,不要空腹喝那麽多。”
沈夜的指尖都開始發熱,低頭吃東西的時候,聽到對麵有人起哄,要羅嘉頎和一個女孩喝交杯酒。
幾乎將那塊鴨肉嗆在喉嚨裏,沈夜抬頭望向羅嘉頎,他的表情依舊是澹然,如果不說是愉悅,至少也是毫不抗拒。
酒桌上的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那個女孩大方的舉著酒杯站了起來。
羅嘉頎忽然轉頭對沈夜說:“之前我讓你聯係Kathy,她給你回電了麽?”
沈夜木木的搖頭:“還沒……”
“打個電話去問問。”他打斷她,加了一句,“現在。”
沈夜走到門口,聽到身後一陣笑聲。
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滋味,她推開門,有些機械的撥了個號碼。
打完電話,隔著厚重的橡木門,依然聽得到裏邊的說笑聲。
包廂裏就有洗手間,可她還是走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打開龍頭,將手放在了冰涼的水流下,衝了又衝。
會所的服務生都相當體貼細致,站在她身邊提醒說:“小姐,水會不會太涼?我幫您調得熱一些吧?”
她笑笑說不用,然後接過擦手紙和乳液,認真的抹了一遍,才重新回到包房。
一推門進去,就有人在笑:“沈小姐一個電話打了那麽久,是不是該罰幾杯?”
沈夜先小心的覷了覷羅嘉頎的臉色,目光最後落在領口一團淡粉色的痕跡上。她下意識的望向對座的女孩,不出意外的看到了豐潤的唇上微閃的色澤。
他是有意把自己支開的麽?勻不出太多的時間去深思這個念頭,沈夜聽見自己舉杯,說:“應該的。”
生怕類似交杯的鬧劇發生,她毫不猶豫的大口吞咽下杯中的液體,涼涼的潤滑在喉嚨的時候,沈夜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這不是紅酒的味道……甜甜的,有點像是葡萄汁。
嘴裏還含著一口“酒”,她疑惑的望向羅嘉頎。羅嘉頎的眼睛在微醺的時候竟明亮的驚人,他的眼神掠過她的訝異,又若無其事的遊移開。
她不知道羅嘉頎用了什麽辦法,把自己杯子裏的酒換成了葡萄汁,服務生一次次斟滿,旁人也看不出什麽異樣。
可羅嘉頎一杯杯喝下的,卻是貨真價實的酒。飯局過半的時候,他的眼神終於慢慢的開始渙散,恰好有人來向沈夜敬酒,他毫不顧忌的伸手攬了她的肩,推開對方的酒杯說:“我來。”
沈夜背脊上密密出了一層汗,隻覺得熱。他刻意做出的種種冷漠姿態,在這個時候,終於還是被這樣的一個動作瓦解開,甚至有潰不成軍的意味。
對麵的人起哄:“羅總心疼屬下了。那就一杯抵三杯。”
他笑,二話不說的喝了一杯,又回頭讓服務生再倒上。
他的手臂就搭在沈夜的肩上,她能感受到他越來越燙的體溫,於是有些著急的想攔住他——反正她喝的是葡萄汁,多幾杯根本不會有問題。可手指一觸到自己的杯子,羅嘉頎就瞪她一眼,唇抿得像紙一樣薄,神色間全是不悅和警告。
沈夜不自在的動了動肩膀,悄悄的放下手。
從八點到十點,羅嘉頎一共進了兩次洗手間,大約是吐過了,出來之後臉色白得嚇人。沈夜瞅著空擋,悄悄撥了個電話出去。公關部的同事趕來救場的時候,一群人終於願意散了。
羅嘉頎扶著沈夜的肩膀,已經有些口齒不清了:“麗晶……樓上已經開了包房,各位盡興……”
跌跌撞撞的從電梯出來,羅嘉頎將頭靠在沈夜的肩上,她隻能陪著他一道坐後座。
老章回頭看了羅嘉頎一眼,說:“很久沒見羅總醉成這樣了。小沈,今天就你陪著麽?”
沈夜掰開他扣著自己的手,勉強笑了笑:“是啊。”
“小沈你酒量不錯啊,看上去沒什麽事嘛。”
沈夜看看羅嘉頎的側臉,沒說什麽。隻是忽然覺得自己又做錯了件事:她根本不該提出來陪他一道應酬。自己根本幫不了什麽忙……反倒拖累上司。
可他不是更古怪麽……明明知道自己的酒量的,為什麽不在一開始就拒絕呢?
他們一道將羅嘉頎扶回酒店的套房,讓服務生幫忙開了門,又將他放在臥室,老章抓抓頭發說:“我出去給老婆打個電話,你替羅總收拾一下就下來吧。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沈夜答應了一聲,燒了一壺水,等開的時候,又替他將公文包和西裝外套一一擺好。
水開了,電熱壺噠的一聲,汩汩的冒著熱氣。
倒了半杯在玻璃杯,燙得根本沒法喝,沈夜從小冰櫃裏拿了一瓶perrier,擰開倒了一半進去。試試溫度差不多了,才拿進臥室。
羅嘉頎還是原來的姿勢,倒在厚實雪白的床褥間,一條長腿搭在地上。
沈夜將水放在床頭,躊躇了一會,蹲下來,將他的腿搬上床。
臨走之前,沈夜回頭看了一眼,覺得那杯水的位置擺得不好。他的手臂一動,可能就會碰翻,於是躡著腳步重新走回去,把水放在他夠不到的地方。
手指才碰到杯壁,床上的那個人卻突然坐起來,一動不動的盯著沈夜的動作。
黑暗之中,沈夜嚇了一跳,回頭看著羅嘉頎,試探性的將水杯遞給他:“羅總,喝點水嗎?”
他幾乎是一把奪走了水杯,半杯水潑濺在床上也恍若不覺。
“沈夜。”他眯了眯眼睛,此刻倒是一字一句,口齒清晰。
沈夜提心吊膽的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有幾分孩子氣的倔強,又有幾分醉酒後的頤指氣使:“你給我記住,以後不許再喝酒!”
48
沈夜怔了一怔,順口說:“好。我不會喝酒了。”
羅嘉頎嗯了一聲,修長的手指依然緊緊握著杯子。
她試探性的將手伸過去:“把水給我,早點睡覺吧。明天下午還有一個新聞發布會。”
直到他一聲不吭的躺下去,沈夜才鬆了口氣。
離開之前,沈夜在臥室裏給他留了小小的一盞夜燈。光線算不上好,而她站在床邊,異常清晰的看到他的臉,此刻正陷在厚實雪白的枕芯裏。他的鼻梁的弧度挺直,安靜的睡著的時候,呼吸輕緩,睫毛輕輕卷起來,很長,也很柔和。
叫她想起心怡……總之,像孩子一樣。沈夜微微勾起唇角,又替他拉上被子,悄悄走出了臥室。
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街道上早就沒了什麽人,老章把車子開得很快。沈夜問:“羅總每次應酬都這樣辛苦麽?”
“這次好像特別醉。”老章有些奇怪,“怎麽今天就帶了你一個人?以前有小孔他們陪著,很少會喝醉。”
沈夜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他天天這樣應酬,每天早上還起得來哦?”
其實這句話不算是問題,隻是感慨罷了。
結果老章也同她一道感慨:“是啊,我每天早上來接他,他精神都很好。”
沈夜在心裏補充了一句:還沒有黑眼圈……真像超人。
第二天九點,羅嘉頎準時踏進辦公室。
沈夜送茶進去的時候,他正在打電話。
他微微抬起目光,示意她把杯子放下,就轉過了身,繼續對著電話說:“……你繼續。”
沈夜往外走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的想,昨晚在麗晶發生的事,希望他都已經忘了……免得大家都不自在。
她莫名其妙的想起那次自己醉酒。和他醉後安靜的睡覺相比,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
“這是什麽?”
沈夜連忙站住,轉身,看見他拿了一份打印稿,皺著眉問。
“下午兩點的新聞發布會,是和上個月印度伊維公司的合作項目說明。”沈夜解釋,“哪裏有問題麽?我馬上就去改。”
羅嘉頎的視線不離開文件,點了點頭,“沒事了。”
“這份稿子不是給你用的,隻是需要過目一下。”沈夜補充了一句,“前幾天和你確認的時候,你說不想發言。”
“知道了。”他抬起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淡淡的問,“昨晚你送我回去的?”
沈夜怔了怔,說:“我和司機一起送你回去的。”
他的眸子此刻掩映在金色的陽光裏,是一種低調優雅的琥珀色。
“你沒醉是吧?”
“沒有。”沈夜有些局促的說,“謝謝你。”
他笑了笑,從容的翻閱著文件,唇被嘴角的弧度拉得更薄:“沈夜,以後不需要你好心的為我做些什麽。”
沈夜沉默,她知道他隻是在用禮貌的說法表達一句不大禮貌的話:“凡事量力而行”。
她說了句“我知道了”,提醒自己記住這個教訓,轉身離開。
而羅嘉頎在聽到關門聲後,才抬起頭,微怔著望向她剛才站立的地方。
那晚和厲寧一起喝酒,厲寧像兄弟一樣肆無忌憚的拍著自己的肩膀,用過來人的口氣說:“你不能……老這樣慣著她。她會給你臉色看,你不會嗎?她做事辛苦,你不辛苦嗎?要這樣——”
他有些不確定的揉揉眉心,心裏很懷疑,厲寧的那些話,究竟是酒醉後的信口胡說……還是真的會管用麽?
下午兩點,在I&N一樓最大的會議廳裏舉行新聞發布會。
等電梯的時候,羅嘉頎被人群簇擁著,而沈夜站在離他不遠,忽然接到電話。
“你好,沈夜。”她認出這是公司同事的短號。
“沈助理,你讓羅總再過十分鍾下來,好麽?”
電梯門已經打開了,羅嘉頎當先走了進去,同事們一個個跟上,隻剩她一個人突兀的站在外邊壓低聲音說電話。
羅嘉頎站在電梯右側,皺了皺眉,眼看著電梯門就要關上,伸出手按住開門按鈕。
一旁陳苒連忙喊了一聲:“沈夜!”
電梯的門緩緩的向兩旁彈開,沈夜走進去,對陳苒笑笑說:“謝謝。”
陳苒瞅了羅嘉頎一眼,沒說話。而羅嘉頎已經側了臉,若無其事的和一個同事低聲說話。她隻能有些尷尬的對沈夜笑笑:“什麽人的電話?”
電梯一路往下,沈夜有些心煩意亂的看了看時間。
還是一個多月前那件事。I&N旗下某雜誌的員工得了重病,又被公司辭退,影響極其惡劣。羅嘉頎不止一次為這件事發過脾氣,最後對相關責任人進行了處罰,按照規定支付了醫藥費,算是解決了問題。
前幾天,那名員工到底還是重病不治去世了,家屬們認為是公司延誤了治療時機,來I&N大鬧了幾場。而今天據說又在I&N樓下拉出了橫幅。
剛才在電話裏,沈夜對安保部的同事說的話語氣很強硬,或許還帶著幾分緊張:“羅總已經下來了,我希望五分鍾之內,你們把場麵處理好。”
出電梯的時候,沈夜有些心神不安的看了看隔了大廳的門外。還好,並沒有看到哭鬧的人群。大概是被保安暫時請開了,她跟在羅嘉頎身後,微微放心。
一點五十五分。
棕色的會議室大門已經打開了,兩邊也陸陸續續的有媒體在拍照。羅嘉頎在走廊拐彎的地方等了一會兒。項目的代言人是一位當紅的女星,此刻跟著經紀公司的人一起過來,低聲和羅嘉頎交談幾句之後,挽住了他的手臂。
選秀出身的女星今天穿得是一件紅色範思哲的露背禮服,因為裸著的後背還抹了亮粉,露出的肌膚雪白柔滑如綢緞。曳地長裙下踩的高跟鞋想必有七八厘米高,不過這樣,倒和羅嘉頎的身高更相配了些。
閃光燈亮成一片。沈夜跟在後頭,沒有不適應的感覺。原本做服裝編輯的時候,自己就整天對著片場的強光,她眯了眯眼睛,微微讓視線適應了這樣的亮度,然後環視了一圈。
身後似乎有些騷動,或許是有攝影師在為了搶位置而起爭執吧?沈夜皺了皺眉,又回頭看了一眼。
擠在當中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穿得有些窘迫寒酸,並不像是來出席這個場合的。
閃光燈又是一亮,沈夜用力眨了眨眼睛,看到那個女人手裏似乎拿著一個瓶子。
不遠的地方起了些動靜,有人隱隱約約在喊:“那女人跑去哪裏了?”
她覺得不對,腳步便停了下來。
那個女人衝出了人群,拚命向羅嘉頎跑過來,一邊拔開了瓶塞,瓶子裏的液體在晃動中泛著毫無質感的透明色澤。
身前羅嘉頎和女伴還沒有察覺這瞬間發生了什麽,腳步依然優雅從容。
沈夜想要尖叫,可似乎來不及了。她下意識的跨上一步,用力撞開羅嘉頎。
羅嘉頎穩住身體的時候,已經往前趔趄了好幾步,而女伴被他一帶,踩住自己的裙角,摔在了地上。
他聽到身後驚呼聲,條件反射般回頭。沈夜就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幾乎就是原來羅嘉頎站的位置——那個陌生的女人手裏握著一瓶液體,不偏不倚的潑在了她的脊背上!
心髒在瞬間收縮起來,手腳瞬間變得冰涼,羅嘉頎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失去了思考下去的勇氣。
閃光燈連綿成一片,哢嚓聲不絕。
“婷婷!”
聲音在倏然間暗啞無力,他不顧一切的試圖去接住她往前倒下的身體。
(49)
沒有腐蝕,也沒有焦臭。
羅嘉頎的手臂牢牢的環著沈夜的身體,手指觸到她背後的布料上,冰涼濡濕的一片,潤滑黏膩,卻沒什麽異樣。一顆心晃晃悠悠的從黑暗中回落到胸腔,此刻跳得越發劇烈,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自己懷裏輕微的顫抖,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抱著她。
手臂的力道隨著意識的恢複在漸漸的加重,他有些迫不及待的俯下來,將臉埋在她的頸側,深深的呼吸一口,仿佛要以此確認她的安然無恙。
那個女人被保安拉開了,身體像是一條瀕死的魚,在拚命掙紮。而周圍一片閃爍的燈光和嘈雜的低語,仿佛是一圈薄薄的塑料膜,悉悉索索的在發出聲響。
數秒之後,羅嘉頎脫下自己的西服外套,裹住沈夜的身體,低聲說:“婷婷……能自己走麽?”
這是沈夜第二次聽到他叫這個名字。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那個女人正將那瓶液體潑上來,強烈的恐懼和不知所措讓她站在原地,忘了閃避。她隻聽見他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叫自己,那個聲音穿過思維的空白而來,提醒了她自己是處在怎樣的情景之下。而這一次,他叫她的名字,沈夜的頭微微一揚,在眾目睽睽下驚醒過來,努力克製著身體的顫抖,有些無力的想將他推開。
越來越多的工作人員聚在一起,隔開了記者和媒體,禮貌的阻止他們繼續拍照。
而外界的這一切,羅嘉頎全無察覺,他隻知道懷裏的那個人正在推開自己,於是伸出手,不容抗拒、又不失柔和的將她的臉按在自己的肩上,修長的手指覆著她的眼睛,低聲說:“別看外邊,我們先離開這裏。”
喧鬧聲仿佛已經遠去,從這裏到電梯,空落落的疏散出一條小徑。
羅嘉頎半攬著沈夜往前邊走,依然半強迫的撫著她的臉,手指遮在她的眼簾上。一直到進了電梯,他沒有等任何人,一隻手放開她,摁下了按鈕。
“我自己可以了……”沈夜手指抓著他的外套,努力的挺起背脊,仿佛這樣可以躲避背後可怕的黏濕感。
羅嘉頎慢慢放開她。電梯啟動,她隻覺得身體一沉,下意識的望向跳動的數字。
“是在……往下麽?”她依然無法很好的控製自己呼吸和說話的節奏。
羅嘉頎緊緊抿著唇,直到聽到她說話,才微微柔和了表情:“我送你回家。”
沈夜“嗯”了一聲,微垂了視線,跟著他走出電梯。
車子裏溫度打得極為暖和,暖風拂到頸間唇上,有些幹燥。沈夜依然披著他的外套,不曾拿下來。
羅嘉頎的手機一直在震動,他似乎並不願意接起來,隔了許久,沈夜低聲說:“那邊肯定在找你。”
他嗯了一聲,戴上藍牙。
更多的時候他隻是在聽,即便要說話,也十分簡短,毫不掩飾此刻的焦躁:
繞過I&N大樓,羅嘉頎索性摘下了耳機,將電話仍在了後座上。
明顯的一聲悶響,大概是手機落在了後邊的羊毛墊上,沈夜回頭看了一眼,小聲說:“羅總……”
他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去鬆自己的領口,又不耐的拉了拉領帶。
一路上都是沉默,沈夜一直扭頭看著窗外,也希望他一直就這麽沉默下去,什麽都不要說。她不想聽,也不想知道他要說什麽,其實……她連自己之前做了什麽都是渾渾噩噩。
直到窗外他在一個路口轉彎,方向漸漸有些不對。
“這是去哪裏?”
他隻是答她:“先不去你家,現在不是很方便。”
沈夜有些訝然的看他一眼。
“那邊可能會有記者。”
羅嘉頎側身看了看她,語氣溫和鎮定:“別擔心,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他們打擾到你。”
沈夜沒有說話,愈發的抿緊了唇,午後的陽光落在睫羽下,眸色深漾,情緒莫名。
車子在宜春路一座老宅前停下,自動門打開,羅嘉頎徑直駛進了花園,停在簷廊下。
“這裏是?”沈夜還有幾分遲疑。
“我家。”他簡單的說,“你先去整理一下,別的一會兒再說。”
宅子不算新,卻收拾得整潔幹淨。沈夜被阿姨帶去了二樓的浴室,
羅嘉頎重新走到門外,拿出落在車子裏的手機,看了看數個未接來電。
“羅總,小沈還好吧?”這次打來的是陳苒,“東西已經查過了,就是一瓶清油。那個女人神經有些問題,已經被送走了。”
他踱進客廳,在樓梯邊頓了頓,繼續往上走。
“還有……下午到場的媒體也有些棘手。”陳苒慢慢的說,“並不都是I&N旗下的,今天發生的事,想要控製……恐怕還是有些問題。”
羅嘉頎嗯了一聲,一步步踏在厚實的漆木地板上,扣扣的聲響在偌大的房子裏回蕩,清晰空落,叫人覺得心驚。
“剛才那邊拿出了應急方案,讓我問下您的意見是什麽。”
“你說。”客房的門半開著,看得見房內浴室的門關得很緊,水聲淅淅嘩嘩的傳出來。
“……如果不能把媒體的注意力從這件事上轉移開,對於我們這次的收購是很不利的。前一陣娛樂城和影院的職工就因為擔心裁員,去市工會鬧過事。這個新聞如果再炒一炒,隻怕阻力會更大……”
羅嘉頎靠在門口,另一隻手揉了揉眉心,低聲說:“結論呢?”
陳苒輕輕咳嗽了一聲,覺得這句話很難開口。
“說吧,不用顧忌什麽。”羅嘉頎淡淡的說,
“那個……今天在場的人都對你和小沈的關係很好奇……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候,輿論導向偏一偏,關注的焦點就完全不一樣了。”
羅嘉頎臉色沉了沉。
“羅總?”陳苒在電話那邊尷尬的住口,又喊了一聲,“羅總……”
浴室裏依然有著水聲,可分明還有一種聲音在衝擊羅嘉頎的耳膜。他將手機從耳邊拿開,慢慢的靠近。
是哭聲麽?
小丫頭或許是以為有著水聲遮掩,才敢哭得這樣肆無忌憚……是在後怕?
羅嘉頎有些失神的微微低了頭,陽光從露台一直照進來,落在他的脊背上,僵硬的身姿拉出一道黯淡的長影。
手機還在不依不饒的震動,這次是厲寧打進來。
他到底還是接起來。
厲寧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一絲不穩:“羅總,要不你試試和沈夜談一談,看她能不能接受?”
羅嘉頎抿起唇角:“這件事晚點再說。”
“這件事實在等不起,我們不能被動——”
他沒有聽完,掛了電話。
沈夜從浴室出來,拖著綿軟的拖鞋,走到臥室外的走廊邊。長發還在滴水,卻並不覺得冷,或許是因為空調打得很足,又或許是窗外陽光造成的假象。
宅子不大,從扶手往下看,就是客廳。
羅嘉頎站在窗口,許是角度的關係,叫她看見清雋的側臉,而指間是一支燃著的煙。
微白的煙霧嫋嫋的彌散開,隔了那麽遠,竟讓她覺得有些清冽與微嗆。
時光靜謐微涼。靜得仿佛一幅黑白素描。
他指間的那支煙,並沒有積下多少灰,此刻卻撲簌一聲,掉下了一截。
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仿佛畫家在臨摹的時候忽然斷了筆力。
陽光中最細微的分子抖落在羅嘉頎身畔,沈夜定睛,這個自己見過的、最英俊、最冷靜的年輕男人,右手竟在微微發抖。
“婷婷……”他毋須轉身,卻自然而然的發現了她的存在,聲音暗啞低沉,打破了此刻的沉靜,“我一直在想,你要是出事了,我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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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沒有說話,其實她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室內溫暖如春,可她隨著他的心境,仿佛一下子蕭索下來,又分外的懷念浴室裏的溫度。
她將水溫調到最高的那一檔,每一縷水蒸氣從肌膚上流淌而過,都會帶來輕微的戰栗感,燙得近乎刺痛。她扶著光潔的瓷壁,慢慢的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熱水順著長發蜿蜒,在背脊、胸口劃出水痕,她克製不住的開始流淚。不為什麽,隻是害怕。
直到指尖的肌膚都被水浸泡得皺巴巴的,才知道時間過去了很久。浴室裏全是蒸騰的白霧,她濕漉漉的踏在地巾上湊近了鏡子,伸出手指,拭了拭沾滿細微霧氣的表麵,看到一雙眼睛紅腫狼狽。
鏡子裏模糊倒映出的人影,正用力的咬著唇:“沈夜,你為什麽想到要去救他呢?”
是啊……即便現在,她還是在想,為什麽要去救他呢?
這麽一分神,羅嘉頎已經走了上來,在離她一臂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目光緩緩的挪移她微腫的眼睛上。
果然是哭過了……有著一級樓梯的高度差,他的視線略高於沈夜,心底仿佛被某種情緒焦灼而過,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撫她的臉頰。
沈夜迅速的後退了一步。
他的指節微屈,依然伸在半空中,表情卻沒有什麽變化,隻是眸子在瞬間黑如陳墨。
她的表情仿佛是看著獵人的小獸,有些防備,也有些倉惶,最後目光定定的落在他的唇上。他鋒銳繃緊的唇線微微一扯,她本以為他會說一句“謝謝”,可並不是的——羅嘉頎的聲音如同剛才那樣暗啞,卻說了另外三個字:“對不起。”
沈夜一怔,隨即勉強笑了笑,有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些:“我本來以為……你一定會對我說句謝謝。”
羅嘉頎沒笑,許是側著角度的關係,眉眼分外的深邃,良久才說:“我不想對你說謝謝。”
沈夜的笑容滯了滯。
他又踏上一步,和她站在同樣深色原木地板上,離得這樣近,一低頭,看得見她淨瓷般的肌膚和微卷的睫羽。
羅嘉頎微微闔了眼,嘴角用力抿起來,表情顯得有些生硬——就在早上的時候,自己一臉冷漠的對她說了“以後不需要你好心的為我做些什麽”,真是諷刺嗬。
可是沈夜的聲音已經打斷了他的思路,她似乎有預知他想要說些什麽,聲音溫和的堅持:“要是當時陳苒或者厲寧在我前麵,我也會推開他們。人的下意識反應都那樣。”
羅嘉頎專注的看著她,並沒有接口,隻是微蹙的濃眉間,一個小小的川字更加的深了一些。
窗外的日頭或許悄悄的挪移了一下,時光簌簌的將無聲的光影湮沒,沈夜覺得他再也不會回話的時候,轉身說:“我去吹頭發。”
羅嘉頎沒有阻攔她,她穿著嶄新的、卻明顯不合身的家居服,整個人瘦落落的仿佛一片紙,他數著她離開的腳步,一字一句的開口說:“陳苒和厲寧都在旁邊,可你隻推開我。沈夜,你推開我的時候,心裏知道我是誰,是麽?”
凝稠住了時光,也凝稠住了即將離開的腳步。
沈夜站在那裏,脊梁有些僵硬。
“因為知道是我,所以哪怕是強酸或者汽油,你都沒有猶豫,是麽?因為知道是我,所以才這樣對我解釋,是麽?”他頓了頓,笑意有些苦澀的從嘴角蔓延開,雙眸仿佛亦蘸染了灰黯,“可你知道麽?因為是我……所以我更不能原諒自己。”
沈夜的手還扶在雕花的欄杆上,深紅的色澤洇潤出一種歲月打磨後的流麗質感。她用力的抓緊,回頭看了他一眼,辯解的話堵在胸口,遲遲沒有說出來。
羅嘉頎勾了勾起唇角,看出她的欲言又止。
“婷婷,你還記得上午我對你說,不需要你好心的為我做什麽——我一直在想,你在我身邊,原本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我不想因為莫名其妙的公事責罵你,也不想帶著你陪我去擋酒,更不想再出今天這樣的事——”
“所以,你是想說,我不再適合這個工作麽?”沈夜微微揚了臉。
羅嘉頎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低頭看著她:“我給你一段時間的假期,之後告訴我你的決定。”
“假期?”她看著他。
他微笑起來:“我現在回公司開會。你在這裏好好休息。這兩天盡量不要出門,實在要出去的話,和阿姨說,讓司機帶你出去。”
沈夜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有些突兀的開口:“為什麽不能出門?”
羅嘉頎已經轉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出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其實也沒有什麽。等公司那邊處理好,就沒事了。”
“羅嘉頎……”她想了很久,在快要看不見他的背影的時候,出聲叫他的名字。
可他還是聽到了,在客廳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她。因為略略仰著頭,光影掠過挺直的鼻梁,投下一道近乎深刻的陰影。
你會對每個人都這樣嗎?迷惘……軟弱……憤怒……你會麽?
如果不會,為什麽獨獨對我,才是如此?
她微張了嘴唇,想要問他,可躊躇了許久,卻發不出聲音。
羅嘉頎風衣挽在臂上,耐心的等著。
她的眼神有些怪異,從上而下的看著他,不像往常那般閃躲,眸色清亮透明,卻又不止是澄澈,多了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悵然,如同……沉湎在某些回憶中,淡淡的考量他。
羅嘉頎心底滑過一絲異樣,試探著叫她:“沈夜?”
她什麽也沒說,唇角的笑自然清新:“沒什麽……再見。”
(51)
剛進辦公室,陳苒就接進了羅嘉峰的電話。
羅嘉頎靠著椅背,聽到話筒裏熟悉的聲音,帶著微諷的涼意,不輕不重的傳來。
“下午的事我聽說了,沒事吧?”
羅嘉頎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的說:“沒事。”
“我當然不是在關心你。我是說沈小姐沒事麽?”羅嘉峰的聲音裏參雜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又輕輕咳嗽了一聲。
“她也沒事。”羅嘉頎皺了皺眉,語氣亦是不動聲色:“另外,Derek,我不需要有人向我指示如何處理危機。”
“我知道你不需要。不過也許你需要向沈小姐解釋一下以後幾天的新聞頭條。因為我猜……”電話那頭的男聲笑得有些意味深長,“我猜你還沒搞定她。”
羅嘉頎一言不發,重重的摁上掛機鍵。陳苒送進來的文件被歸置得整整齊齊,就在手邊,可他沒有翻開,目光卻落在電腦屏幕邊的一盆仙人球上,花盆是褐色的塑料,仙人球不過小拳頭的大小,十分不起眼。
微怔的時候陳苒又撥電話進來。
“羅總,您母親的電話,接進來嗎?”
“嘉頎,你沒事吧?”母親的聲音照例是從容清雅,“之前為什麽不接電話?”
“在處理一些事。”
“這次收購案,如果失敗,對集團來說不過是放棄了一個項目。不過對你來說不一樣,它是你親手主導的。我以為,你心裏應該是清楚的。”
“我很清楚。”羅嘉頎的手指頓在半空中,良久,才輕輕敲擊了一下。
她平靜的結語:“那麽,我希望你能處理好。”
原本在辦公室伏案工作的陳苒又被電話聲打斷,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這是今天下午她接到的第幾十個電話了吧?
“喂,你好,陳苒。”她沒看來電顯示,一隻手敲打著鍵盤,“羅總還沒通知我……”
“是我。”羅嘉頎的聲音,“麻煩進來一下。”
“哦,好的。馬上。”陳苒一怔之後,很快的接話。
陳苒一跨進辦公室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年輕的上司,而是他的桌上那份被推開的文件。頁邊微卷,說明他已經看過了;斜斜的掛在桌腳邊,似乎……說明他並沒有當回事。
“羅總。”她小心的招呼一聲。
“這是什麽?”他指了指桌上小小的植物。
“哦,這個啊,您中午不在這裏。我和小沈去外邊吃飯,路邊看到有賣的。她就買了一盆放這裏了,說是能防輻射——”
羅嘉頎的表情似乎可見破冰般的鬆動,過了一會兒,又看似毫不在意的問:“她也送你了?”
陳苒正將一疊文件送到他麵前,手指一揚,幾頁紙飄飄蕩蕩落在了地上。她連忙俯身去拾,頭腦中卻從未如此刻般急速運轉。等到抬起頭的時候,素來穩重的陳姐已經鎮定自若的回答上司,斬釘截鐵:“沒有。”
羅嘉頎沉默了一會兒,揉了揉眉心中間的地方,沉靜的抬頭看她一眼,微笑:“今天下午一起參加的發布會的那個女生叫什麽名字?”
陳苒有些反應不過來:“啊?”
羅嘉頎重新低下頭:“去和她的經紀公司聯係一下。”
“哦。你說林嫣?”陳苒微微回神,一時間有些抓不住他的思路。
“林嫣?”羅嘉頎輕輕重複了一遍,似乎是提醒自己要記住這個名字,“她後來被送去了醫院?”
“是的。扭傷了腳,不過沒什麽大事。”
“晚上我去看看她。”羅嘉頎笑了笑,“你替我準備一下。”
幾件事飛快的串聯在一起,陳苒又何須他再提醒下去?可她站在原地沒動,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羅嘉頎,良久才說:“您……確定要這麽做?”
羅嘉頎抬眼看看她,神情淡然:“你是說對方的經紀公司不會同意?”
當然不是在說這個……這樣好的炒作機會,對方又不是傻子。陳苒心裏嗤笑了一聲,表情依然很嚴肅,“我是說……沈夜。”
“哦,她?”他低頭笑了笑,“和她有什麽關係?”
“好,我馬上去辦。”陳苒覷了覷他的臉色,轉身出門。
十分鍾後,陳苒打電話給羅嘉頎:“羅總,安排好了。八點去一趟名品店,九點左右去醫院。您看有問題嗎?”
“八點?”
“那個,晚上比較好……”她十分自然的解釋。
“嗯,就這樣。”羅嘉頎想要擱電話。
“您寧願……和明星炒緋聞麽?”陳苒終於還是沒忍住,跨越本分的問出這一句。
羅嘉頎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不快:“這沒什麽。是你們建議這樣做的。我覺得不錯。”
阿姨做的一手好菜,沈夜自從一個人在S市闖蕩至今,幾乎忘了家常菜的味道了。比如紅燒的菜式和微甜的口味,她就著菜,吃了兩碗飯,才有些滿足的站起來,幫著阿姨收拾碗筷。
阿姨連聲說不用,帶著塑膠手套,濕漉漉的指著客廳的電腦說:“我一個人就行了,你去做事吧。”
落在辦公室的電腦和公文包是傍晚的時候有人送來的,沈夜洗了洗手,打開電腦,開始搜索無線網絡。
似乎剛剛連接上,門口就有了動靜,她回頭看一眼,是羅嘉頎。
阿姨匆匆跑出來看了一眼,有些驚訝:“羅先生?你怎麽來了?”
羅嘉頎笑了笑:“還有吃的麽?”
“有的有的。”阿姨連忙進廚房去收拾了。
沈夜站起來,看著他在客廳的餐桌邊坐下,隔了很久,才躊躇的問:“處理得怎麽樣了?”
他手裏拿著勺子,卻遲遲沒有放進那一盅粥裏。
“沈夜,之前你不是一直說要回家嗎?明天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他漫不經心的轉了話題,“恰好又有假期。”
沈夜在他對麵坐下,目光落在他袖口那對水滴形的深藍袖扣上,皺眉問:“是不是這件事對收購案很不利?”
這其中的厲害關係,她因為一直負責這個案子,稍稍一想就清楚了。隻怕這事一上報,原本就要鬧事的職工會更加反對企業私人化改製。站在羅嘉頎的立場上,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挽回局麵。
餐桌是橢圓型的,他們坐在首尾兩端,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至少看得清彼此的表情。羅嘉頎的表情滴水不漏,沈夜心裏有一種不切實接的恍惚感,仿佛下午他的脆弱是曇花一現、甚至是自己眼花的產物。
羅嘉頎踅眉,卻沒有回答,隻是側身看了看牆上掛著的鍾。
七點四十五,司機會在七點五十的時候來接他。
“會有些衝擊。”羅嘉頎將目光轉回她微紅的臉頰上,聲音卻是溫和的,“不過不會有事。”
沈夜瞅瞅他,說不清心底是不是有些不相信。
客廳的燈光不算明亮,仿佛一匹絹緞蓋住了耀眼的日光,柔和似水;空氣裏彌散的是白粥糯糯香香的味道;而廚房裏偶爾傳出阿姨清洗的聲音,叮咚作響。
仿佛一切都是風和日麗,且雲淡風輕。
羅嘉頎站起來,走到她麵前,微微俯下身。他的呼吸有些微的灼熱,額頭與她的相觸,聲音低得隻有她聽得到:“放心,我不會再讓你出事。”
阿姨恰好從廚房出來,恰好看到這樣的場景,腳步便微微一頓。羅嘉頎自若的直起身子,手臂依然扶著她的肩膀,微微用力握了握,低頭說:“你記得把手上所有的報告和工作都暫時先轉給陳苒。”
沈夜心中還存著些疑問,可他俯視望著她,深邃黝黑的眸子裏似乎溢著不輕不重的蠱惑,她點了點頭。他便勾了唇角,放鬆的微笑。
“這麽晚了,今天還有應酬麽?”沈夜轉頭看看時間,略微有些不自在。
他笑得將眉目舒展開,手指按在眉心的地方,輕輕揉了揉:“總有些不想做的事要去做。”
沈夜知曉這件事的後續的時候,已經坐上了回家的汽車。中午的車次,人不多,歪著頭一覺醒過來,窗外熱烈的陽光透過深藍色窗簾落在臉上身上,一折一折的,仿佛柔軟纖長的海藻,拉出細長明亮的條紋。
前邊車座的網兜裏是一份今日早報,沈夜揉揉眼睛,抽了出來。淡淡的油墨味道,紙張在手中發出輕微唰唰的聲響。隨手翻到某一版,她一怔,將報紙拿近了一些,仔仔細細的讀那版新聞。
對於I&N員工來說,這一周,注定是繽紛絢爛,且目不暇接的。
羅嘉頎被潑不明液體,而其助理奮勇救駕。這件事基本上是沒有疑問的,現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雙眼睛,況且還有記者們的的照片為證。可是後續的發展,就漸漸的各執一詞、光影模糊了。
有人肯定的說,羅嘉頎當時什麽也沒做,隻是帶著助理離開了現場,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紛亂的現場。也有人嗤笑,什麽呀,當時離開那是避嫌好不好?人家深夜還跑去醫院看新歡了;再說了,羅總什麽人?會和助理糾纏不清?一旁又有人插嘴說,不對呀,當時我朋友在現場呢。那個明星摔地上了,羅總都沒看一眼,還一把把助理抱住了。
當事人之一,羅嘉頎的助手沈夜,卻沒有在這裏出現。官方給出的解釋是休年假。不過主角之一的缺席,並沒有湮沒群眾的熱情,從茶水間到餐廳,從開會的間隙到下班等電梯,嗡嗡的話題聲充斥在這幢大樓中。
羅嘉頎從會議室出來,目光掠過不遠處咖啡販售機邊的幾個同事,微微眯起眼睛。那群人倒是自動自覺的噤聲,接著閃開了。在討論什麽,昭然若揭了吧?他倒不以為意,隻是身後有人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其實這才是他真正欣賞厲寧的原因吧?這個家夥,不論在什麽情況下,總是笑得出來的。哪怕此刻他作為自己的親係,剛剛在視頻會議上接受了董事會的狂轟亂炸——很多的不滿和指責,不好直接衝著羅嘉頎來,就隻能往下一走,落在厲寧身上。
“我說,這次的報告怎麽還沒出來?”
電梯裏隻剩下羅嘉頎和厲寧,厲寧有些困惑的搔搔頭,“按照慣例,出了這件事,未來小組的評估報告就應該擺在每個人麵前了。”
羅嘉頎表情沉靜:“這幾天就會出來吧。”
“沈夜呢?”厲寧抬頭,望著跳動的數字,“把她藏起來了?怕她看到?”
羅嘉頎倒笑起來了:“你說她是喜歡被藏起來……還是自己去做女主角?”
厲寧幹笑了兩聲,揉了揉鼻子:“不論是選哪個,我猜她都不會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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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另一個城市,他們口中談論的人,沒有喪氣,沒有驚訝,更沒有吃味,隻是歡歡喜喜的伏在沙發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調換著節目頻道。家裏就一個人,沈夜身上搭了半幅羊絨毯子,盯著電視上某部最近很紅火的偶像劇,身體一動不動。
其實這個電視……也沒有大家口耳相傳那麽好看啊……不就是又一出灰姑娘的故事嗎?不過現實中這樣的幾率很小的,她有些困倦的垂下眼簾,目光若有若無的掃向桌麵上翻了一半的某本雜誌。現實中的灰姑娘,至少也要長得那樣絕色才好……不過即便是那樣絕色,羅先生您又會新鮮多久呢?
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無意間拿羅嘉頎當了反麵例子。沈夜悄悄笑了笑,把臉埋進頭下的軟墊裏,準備奢侈的享受非雙休日的午覺。
電視的聲音漸漸變低變弱,沈夜翻個身,努力的忽略茶幾上嗡嗡震動的手機。不知過了多久,客廳裏漸漸安靜下來的時候,座機又叮鈴鈴的響起來。沈夜忍耐了半天,終於還是摸索著接起來,口氣含糊:“媽媽,被子我收進來了……”
電話那邊沒有接話,沈夜閉著眼睛,等了一會兒才覺得不對勁,如果是媽媽的話,隻怕早就喊起來了吧?
“是我。”羅嘉頎的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腹誹了幾句的緣故,沈夜小小的打了個噴嚏,倏然間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哦,羅先生。”條件反射般看了看時間,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剛剛剛剛結束工作餐吧?這麽有空?
他的興致似乎很好,也沒說正事,反倒聽得出幾分笑意:“在睡覺?”
擾人清夢很得意嗎?沈夜心底暗咒了幾聲,嘟囔著說了句是。
這樣含糊的回答讓羅嘉頎更加有些愉悅,他喜歡她不用公事禮貌的語氣,也有些放心,看起來,她並沒有受到那件事的影響。
“仙人球是你送的?”他頓了頓,手指撫過花盆,莞爾一笑,“謝謝。”
沈夜愣了許久,才想起是有這回事,心裏嘀咕了一句你可是連“救命之恩”都吝嗇對我說的人呐,嘴上卻大大方方的說:“哦,不客氣。”
時光點點滴滴走在微摒的呼吸間,沈夜聽到他問:“看到新聞了麽?”
她沉默了一會兒,半開玩笑著說:“緋聞嗎?所以接下去的假期裏,您是要忙著約會了吧?”
因為是節假日之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羅嘉頎明顯感知到公司裏浮動著和往日不一樣的跳脫歡樂氛圍。或許是因為來找他的員工個個臉上掛著笑,走前也不忘加上一句“羅總提前祝你新年快樂”,也或許是因為所有送到自己的樣刊中都會因為附著年曆海報而顯得尤為厚實。不過這個節日,似乎也和自己沒什麽關係。
他聽到她的話,忍不住笑出來,隻說:“忙著開會,哪有時間約會?”
“開會?”沈夜低頭把毯子蓋在膝上,皺了皺眉,“這幾天你有會議安排麽?”
羅嘉頎並沒有回答,反問:“你呢?”
“我啊?朋友結婚——”沈夜沒說完,聽見門口一陣動靜,知道是媽媽回來了,匆忙對著電話那邊說了句,“我媽媽回來了,再見。”
沈媽媽恰好提著大包小包進家門,見她呆呆的坐在電話機邊,說:“還不過來幫忙?”
沈夜穿上拖鞋,把東西提到廚房,沈媽媽在笑:“婷婷,我看你怎麽一點沒變啊?”
“啊?”沈夜瞅瞅媽媽。
“你讀書的時候,趁著家裏沒人,給同學打電話的時候也是這樣。”沈媽媽探究的望她一眼,“剛才和誰打電話呢?”
“同事。”沈夜老實的說。
“同事啊?男的女的?元旦你同學都結婚了……”
沈夜捂著耳朵逃回自己的房間,抱著玩偶倒在床上,無意識的望著床邊的無繩電話,心念一動,對啊……剛才為什麽要心虛的掛電話呢?
“婷婷。”沈媽媽探進頭來,“一會兒去看爸爸。你準備下啊。”
“哦。”沈夜點點頭,乖乖的起身,在衣櫃了挑了一件黑色的大衣,稍微理了理頭發,和媽媽去樓下叫了出租車。
冬天的墓園很冷,這個時候更是沒什麽人。沈夜和媽媽在一起,走進熟悉的那片陵區。沈媽媽照例將祭品放在墓前,又燒了紙錢,一邊低聲說:“我們來看你了。”
紙錢燒起的濃煙黑而密,沈夜看著黑色被風打散,變淡變淺,直到融進透明的蒼穹,忽然覺得那些事、那些人,都是這樣的。最初的時候,不論多麽濃烈,長久的時間流淌而過,到底還是被湮滅在了記憶中。就好像現在,她都不記得爸爸做的那些飯菜的味道了。
司機開車很慢很穩,她坐後座,隱隱約約有空調的熱氣撲在臉上,有些幹燥,也有些癢。她安靜的看著窗外的景色,黃綠相間的原野,既有浩瀚肆意的寒冷,可是也淺淺蟄伏著春意。萬物枯榮,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奇怪的是,現在沈夜不會像當初那樣,一想到重病離開的爸爸,就難受得胸悶,於是隻能狠狠的哭。
很多時候,甚至她已經不大想得起這件事了。
人就是這麽往前看的,她勾了勾唇角,不知道此刻的滋味究竟是無奈,還是心酸。
第二天是初中同學的婚禮,中午在酒店吃飯,初中的同學早已彼此覺得麵生,倒是有個男生老遠的從另一桌對沈夜揮手:“嗨,沈夜!”
“呃?葉即景?”沈夜有些錯愕,“你怎麽在這裏?”
新郎新娘在挨桌進酒,亂哄哄的一片,葉即景索性坐了過來,顯然是因為找到了熟人而興奮。
“我是男方親戚。”葉即景笑了笑,“那天的事謝謝你啊。”
“嗯?”沈夜的筷子舉在半空中,有點摸不著頭腦。
“專訪嘛!”葉即景摸摸鼻子,“羅嘉頎答應給我們雜誌專訪,到時候請你吃飯。”
“你不是在汽車雜誌嗎?”沈夜愣了愣。
“就是有次在酒會上遇到他的。趁著人不多的時候去打個招呼,想碰碰運氣的,想不到隔了幾天你們公關部就要了我的采訪大綱去,看完說沒問題,下星期就可以安排時間了。”
沈夜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色有點古怪:“哦,那你運氣真好。”
“豈止啊?還能去他的車庫看,嘿嘿。” 葉即景笑得有幾分居心叵測,莫名其妙的讓沈夜有些心虛,“所以更要謝謝你。”
沈夜忍了很久,終於還是問:“和我有什麽關係?”
“自我介紹的時候我說,我和你是大學同學嘛。”葉即景大言不慚,“最開始是想拉近點距離的。不過他很平易近人。”
嘴角微微張開數秒,沈夜決定不說話:葉即景同學,你應該不知道,之前你每次發來的采訪邀請,都是被我親手回絕的吧?
折騰到晚上回到家,大概是八點多。媽媽坐在客廳裏看新年晚會。沈夜換了厚實的棉睡衣,舒舒服服的盤膝在沙發上坐下,一邊敲著核桃,一邊評論著電視裏的明星。
“我見過真人的,超級漂亮。”沈夜指著勁歌熱舞的某明星說,“真的,媽媽,而且本人很瘦很瘦。”
沈媽媽斜了她一眼:“就知道瘦,這麽瘦有什麽好看啊?把胃都餓出毛病了。”
沈夜沒接話,側身拿了手機出來,又看了眼來電顯示,想了想,還是跑去陽台接了。
沈夜喂了一聲,隻聽見那邊嘈雜的背景聲音,卻沒人說話。
她把手機拿下來,疑惑的看看屏幕,隔了一會兒,似乎是對方拿手遮住了話筒,又低聲對旁人說了些什麽。
她安靜地等了片刻。
“剛才有些事。”羅嘉頎對她說話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鎮定,且溫和,“沈夜,還在麽?”
“哦,在。”沈夜低頭,低低的回應他。
“在幹嗎?”
外邊的世界漆黑寂靜,他的聲音通過電流傳來,還原到耳邊的時候,莫名的讓沈夜想起了曖昧低沉。
不知道是誰說過,年輕男女之間,彼此詢問幹什麽的時候,充斥著著難言的親密。若TA不是你的誰,你為何要關心TA此刻在幹什麽?你又為何浪費這片刻的等待,靜靜的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看電視。”
這麽沒有創意的回答,羅嘉頎笑了笑:“婷婷,你猜我在幹什麽?”
“你剛開完會吧?”沈夜的手指繞著羊毛披肩的流蘇,纏緊,又放開,隱約能聽見女聲在廣播著航班訊息,“在等飛機?”
“不。”隔了許久,他的聲音傳來,淡淡的,像是敗給自己的某種意誌力:“我在想你。”
53
沈夜呼吸驟停,微涼的空氣席卷道鼻腔,讓她忍不住輕輕咳嗽,血液又慢慢的流向臉頰,她想,幸好他看不到。
他知道她在尷尬,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隻問她:“你會很晚睡覺麽?”
“熬夜啊?很少。”
那邊輕輕“哦”了一聲:“那你休息吧,新年快樂。”
“你也是。”
沈夜收了電話回到客廳,媽媽已經收拾完了桌子,準備睡覺了。她轉身進自己的房間,隨手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傳記,靠在床頭看書。
家裏的書大部分是爸爸留下的。她很少看,許是有些恐懼,更多的卻是在逃避,她隻是拒絕一切能令自己想起他的事物罷了。
燈光是橘黃色澤的,茨威格的文字漂亮到讓人讚歎,讀完大半,才驚覺快到午夜。沈夜悄悄的合上,細致的打量這本書。書頁已經泛黃,邊角微微有些褶皺,很薄, 頁數也不多。可是作者的筆下,卻內斂著這樣駭人的力量。
“從絕望深處振奮精神,奮力前行。”
她默念這句話,體味其中的含義,從絕望深處……真的能走得出來嗎?
她關了燈,翻身躺下。手機不時的響起來,大多是朋友之間的節日祝福短息,黑夜中瀅瀅一點光亮時斷時續。
“十二點之前,算晚麽?”來自羅嘉頎,23:55PM。
沈夜一怔,回兩個符號:“??”
他直接撥了電話回來:“還沒睡?”
沈夜把頭埋在被子裏說:“嗯。”
“那好,出來。”他淡淡的笑,“我在你家小區外邊等你。”
沈夜唰的坐起來,之前的困意一掃而光,語氣磕磕絆絆的問:“哪裏?”
他迅速報了地址:“你家是住這裏嗎?我在路口。”
沈夜隻說了個“你……”,半晌,掀開被子站起來,低聲說:“那你等著。”
屋子裏靜悄悄的,她隨便套了件羽絨服,豎起領子,吭哧吭哧的往樓下跑去。
真正的天寒地凍,連腳踝上一圈也滲透著涼意,沈夜低頭一看,才發現拖著棉拖、光著腳就出來了。拖鞋還是兩隻維尼熊,真是傻得可以。她歎口氣,穿過門衛室邊的側門,四處張望。
或許狂歡的人們都在市中心的廣場上,這裏清冷得隻剩下夜景,路燈金銀相間,如錦緞般順滑璀璨,一直蜿蜒到路的盡頭。
哪有車子?她將目光收回來,看了看手機。
“我在這裏。”
羅嘉頎就站在便利店門口,雙手插著口袋,帶著笑意看著她有些倉惶的回頭。
他隻穿了一件不算厚的大衣,淺灰色。肩膀寬闊。許是因為腰帶的關係,線條到了腰間便利落的收緊,仿佛是荒漠上的白楊,修長挺直。因為冷,便豎著領口,微微遮擋起抿緊的薄唇。隻餘修眉星眸,視線落在沈夜身上時,勾帶起輕微的灼熱。
天氣冷得自己不知道說什麽了,半晌,沈夜才說一句:“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羅嘉頎走到她麵前,微微俯□,看著她被凍紅的臉頰,忽然有些後悔。他伸手將她羽絨服的帽子翻起來,遮到她頭上,慢慢的說:“從床上爬起來的麽?”
沈夜點點頭,眨眨眼睛,帽子上一圈貉子毛輕輕顫動。
羅嘉頎的手指還停留在帽沿的地方,一時間沒有收回去,軟軟的絨毛擦過自己的手心,溫暖,輕癢。他微笑,順手就把她帶進了懷裏,低低的說:“想你了,怎麽辦?”
沈夜微微僵直著身體,窘迫,又推不開他,隻能說:“喂!”
他唔了一聲,可是肢體的動作遠遠的落後這聲回答,一隻手環著她的背,微微抬起,露出腕表,笑得有些像個孩子:“零點十分。”
新年的零點十分。
他放開她,兩隻手卻撫在她臉頰的地方,指尖觸到她的耳垂,有一點點冰冷,像是兩粒小小的水珠。
“新年快樂。”他說得十分嚴肅認真。
沈夜把他的手拉下來,忍不住笑:“新年快樂。”
他嘴角的笑紋加深了:“我很快樂。因為今年第一個見的人,是你。”
因為他向著自己微微俯身,沈夜總有一種錯覺,再靠近一點,他的鼻尖就會觸到自己的皮膚。明明還是一樣的眉眼,可她覺得他有些小小的變化。許是這樣直接的語氣,不像往日,所有對她的情緒都是暗斂的,有種不動聲色的從容。
“你住哪裏?”沈夜沉默了一會兒,問他,“一個人來的?車子呢?”
他是真的瀟灑,鬆開手,有些無辜的看著她:“還沒找到住的地方。也沒車子。”
沈夜直愣愣的看著他。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拍拍她的頭,嘴角一勾說:“怎麽辦?”
“那你吃東西麽了?”沈夜猜他也沒吃飯,反正飛機餐……他是從來不碰的。
他果然搖頭。
敗給你了。
沈夜進了身後便利店,隨便買了些吃的,一轉頭,他就倚在門口的地方看著自己,薄唇微勾,笑意盎然。
“你想住哪裏?市中心的酒店還不錯——”
“那邊不是就有酒店?”他指指不遠處的霓虹燈。
沈夜瞅瞅他,好心的提醒說,“是經濟酒店。”
“沒關係。”
“好吧,我陪你過去。”
羅嘉頎隔著帽子揉揉她的腦袋,微笑起來:“不用。你回家吧。”
沈夜也沒勉強,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前,有些猶豫的回頭問:“你明天……”
“你不打算陪我四處走走?”羅嘉頎眯起眼睛,語氣裏有著不動聲色的小小威脅。
沈夜吞下那句“你明天就回去的吧”,改口說:“好吧。”
直到看著她的背影離開自己的視線,羅嘉頎才轉身離開。
冬夜,寒冷,繁星在淡淡一層薄霧間疏密錯落。
風拂過耳側,有些微的刺痛。可羅嘉頎並不覺得冷。
他一手插在口袋裏,嘴角的笑意難以抑製。三個小時前,他在想她;三分鍾前,他已經能抱著她。
怎麽會冷呢?
54
沈夜第二天被電話吵醒的時候,心底有點小小的惱火。既惱火自己為什麽沒把手機關掉,又惱火打電話那人是不是精力過於充沛了——昨晚折騰到半夜,今天還能那麽早起床麽?
不過接起來之後,倒有些小小的赧然,因為對方並不是羅嘉頎。
葉即景:“嗨,早上好,今天有空嗎?請你吃個飯吧?”
沈夜:“你還沒走?”
葉即景的聲音似乎有些受傷:“請人吃飯就是這個下場?”
“不是啦……”沈夜匆匆忙忙的解釋,“我今天沒空,要不下次吧?回到S市再一起吃飯?”
又聊了幾句,擺脫了葉即景,沈夜終於有了賴床的半個小時,來仔細的考慮今天要做些什麽。其實H市這麽小,並沒有什麽考慮的餘地,無非就是在東湖邊轉一圈,然後在湖邊全市聞名的暇味樓吃頓飯。好吧,就是這樣——但願轉過這一圈後,明天能夠安安穩穩的把大老板送回去。
趕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沈夜不願意進單身男人的房間,就在酒店一樓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
羅嘉頎跟著人群從擠得滿滿當當的電梯裏出來的時候,便微帶了歉意說:“等了很久?”
沈夜臉上帶著笑意,因為……很滿足的看到這個人和別人一道擠電梯……當然,到了很久以後,沈夜才知道,如果那天她進了羅嘉頎的房間,會看到讓自己覺得更加愉悅的東西。比如,看他就著袋裝紅茶吃餅幹,而手指拎了拎茶袋,紙袋就破了——後果就是毫無知覺的灌下了一大口紅茶渣子。這個渣子的味道,其實和染了色的樹皮沒差多少。再比如,他的房間毗鄰馬路,盡管有兩層窗子,可沒什麽用。這一晚,羅嘉頎覺得H市的確是個車水馬龍的城市。
不過,以上的種種,並不是讓羅嘉頎心情變得惡劣的原因。
沈夜站起來,語氣很關心:“要把房間退了麽?和司機聯係了麽?什麽時候來接你?”
他的臉色瞬間有些難看。
“你能不能把職業本能先放一放?”他勾勾唇角,奪目的眉眼中帶著一絲細微的無奈。
沈夜怔了怔,從善如流,點頭說:“好吧,那我們現在去東湖?”
他拍拍她的頭,嘴角的笑意中大半是許可和滿意。
“還有,你怎麽知道我家地址的?”沈夜昨天就想問。
羅嘉頎替她扶著門,隻是笑了笑,並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告訴她,機票是打完電話臨時改簽的;而下了飛機,出租車載著自己在這個城市晃了兩圈,公司才把她的地址調出來,發到自己手機上。
他們在酒店門口攔車,沈夜坐在後座,告訴司機去東湖。
羅嘉頎不經意的側臉,她正微微傾向窗口,明麗的陽光勾勒出她很柔和的下頜,以及耳垂邊一絲彎彎的發絲。她眨眼的時候,微動的氣流拂過的仿佛是自己的心上。她會時不時的轉過頭,將一處處景物點給他看,最後加上一句“你還記得麽”。
羅嘉頎認真的看她手指點向的地方,或點頭,或搖頭,卻很少開口說話。
他沒有打斷她碎碎的話語……歲月靜好,倘若能一直這樣靜而美好……羅嘉頎靠著這輛陌生的出租車裏,輕舒眉眼,即便偶爾有風從車窗間漏進來,也隻覺怡然。
這一天也沒幹什麽,逛逛公園,喝喝茶,吃吃飯,轉眼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沈夜在出租車上接了沈媽媽的電話,正壓低聲音說起不回家吃飯的事,聽見羅嘉頎說了一聲:“麻煩在這裏停車。”
她一抬眼,車子是在一中門口停下的。羅嘉頎已經下了車,扶著車門,安然望向她:“要不要下來走走?”
沈夜坐著沒動,過了許久,司機往後看了一眼,她才動了動身子,說:“好。”
校門早就改建過了,沈夜隔著馬路看見熟悉的這條街道,遲遲沒有邁動步子。
綠燈亮起來,沈夜有些麻木的跟著羅嘉頎走向馬路對麵。她低著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輛自行車唰的從身邊擦過,羅嘉頎一把將她自己扯到身側,才皺眉說:“怎麽了?”
她微笑,努力掩飾:“心情激蕩。”
羅嘉頎的手放在她的腰側,一時間沒有放開,過了一會兒,伸手摸摸她的頭:“進去看看?”
他的手很暖,又順手替她理了理額發,有幾分關切:“不舒服?”
沈夜搖搖頭,看了看學校旁邊的那家奶茶鋪,低聲說:“我去買杯飲料,你要不要?”
他有些探究的望著她,終究沒說什麽,也沒像往常那樣搶在她前邊去付錢,隻是頷首說:“去吧。”
沈夜捧著奶茶回來的時候,羅嘉頎並沒有站在原地。她四處望了望,才在街角看到他的背影,正蹲在地上,似乎正向小商販買什麽東西。
她大奇,加快了腳步。
等到自己走到街角,羅嘉頎已經提了一包東西站起來。
“是什麽?”她低頭看了看那個黑色的塑料袋。
“這個?叫什麽?”羅嘉頎打開讓她看,臉上一絲為難的神色,似乎說不準這叫什麽。
“哦,許願燈啊,今年很流行的。”沈夜借著路燈看了一眼,微微仰頭,“可是……你買這麽多幹什麽?你不是把人家的都買了吧?”
羅嘉頎說:“這麽冷的天氣,賣完了也能早點回家。”
他與她並排走著,說得這樣自然,沈夜腳步莫名的頓了頓,側了頭看他。他依然如尋常一般,速度配合著她的腳步。許是因為光線是從側麵打來的,鼻梁仿佛被打了高光,挺直得叫人難以置信。
其實他一直是個英俊好看的男人,哪怕他不是羅嘉頎,哪怕他沒有I&N,這樣的人走在路上,也是會讓人注目的。可隻有這一次,沈夜看著他的側臉,竟微微的有些恍神。或許是因為他說出那句話時的隨意,又或許是因為簡簡單單的一份善良。
“喂,想什麽?”羅嘉頎在發現她的異樣之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她。
沈夜抿唇笑了笑:“沒什麽,我在想你會不會買貴了。”
他借著路燈薄薄的光看她一眼。沈夜笑的時候有酒窩,隻是不深,點綴在嘴角的地方,黑發隨意的披在肩上,已經被風吹得亂七八糟了。她的笑意似乎就是從那兩個淺淺的小酒窩裏泛出來的,一直蔓延到晶亮的眸子裏,睫毛也在輕輕顫動。
他順著她的語氣說:“什麽?”
“我猜你買貴了啊,我想你不會還價的。”她微微加重了聲音說。
羅嘉頎並不知道此刻自己笑得異常縱容,隔了許久,才說:“你猜我多少錢買的?”
沈夜伸手接過來,拿出一個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低低的說:“別告訴我。你不在乎的話,我還心疼呢。”
一中的操場極大,節日裏被市裏指定成為了燃放煙花爆竹的場所。他們來得早,操場上還沒什麽人。沈夜擺弄了半天,有些手癢:“我們玩一個吧?”
撐開紙燈籠,沈夜看著那塊小小的固體蠟,有些遲疑:“這個……是直接點燃嗎?”
他從她手中接過來,繞在鐵絲上,又遞給她打火機,示意她點上。
如果不是以前做過專題,她也未必能認出這款限量的都彭打火機。沈夜怔了怔,抬頭看看他。羅嘉頎的身高正好可以替她舉著燈,讓她隻要微微彎下腰,就能點上。
“嗯?”他見她不動,以為她不會,耐心的說,“點燃就行了。”
“哦,我知道。”她有些掩飾的低下頭,耐心的去燒那塊固體蠟。
差不多點著的時候,紙燈籠已經膨脹得滿滿的,若不是他還用手捧著,想必已經慢悠悠的飛到天上去了。
羅嘉頎卻沒放手,示意她站在自己身邊:“你來。”
他看她,就像是看著一個孩子。火光映著她流動的眼波,他抿了抿唇,仿佛能捕捉住裏邊的雀雀欲試。
沈夜不客氣的接過來,仰頭說:“我放了。”
隔了一層紙,暖意烘烤著掌心的地方,她輕輕放手,許願燈就被托高,慢慢的往上飄去了。沈夜一直仰著頭,看它慢慢的飄遠,直到成了小小的一點亮光,消失在城市最遠的天邊。
不止是他們,這個城市,處處有人在點燃孔明燈,一盞盞的飄向天際,萬千熒熒的光芒,竟甚似繁星璀璨。
這麽多燈,這麽多願望,不知道神仙管得過來麽?沈夜有些孩子氣的想著,喃喃的開口說:“你許願了麽?”
羅嘉頎一直站在她的身側,此刻慢慢的轉過來看著她,聲音微啞。
“許了。”
她便略略垂下視線,看著他的眼睛,微帶好奇:“什麽?”
眸色黑而稠——無邊的汪洋,分明就是驚濤駭浪,會讓人溺斃其中。
他頓了頓,唇角帶著笑,語氣輕柔,帶著小小的蠱惑:“我可以吻你麽?”
(55)
羅嘉頎俯身,仿佛是刻意在給她猶豫的時間。可沈夜站在那裏,定定的看著他,沒有動。
他一笑,低頭便觸到了她,微涼,柔軟。
隻是彼此輕貼著唇,幽散的花香,輕爍的繁星,靜謐美好得難以言說。
薄唇一動,在寂靜的夜裏像是無聲的挑逗,羅嘉頎的聲音擦過她的耳際:“你呢……許了什麽願?”
沈夜知道,在這一刻之前,自己的心跳幾近停止。他身上總有一種極自然而清涼的味道,一點點的引誘著她放縱沉溺。她努力睜著眼睛,夜風浸潤到眼角的地方,輕微的刺激。可她不說話,她怕一說話,就會有什麽東西悄悄的變了,隱匿在風中,再也找不到了。
那個時侯她還穿著白色的襯衫,海藍的裙子,雙手抱著書包,站在這裏。放學前的校園,總是人聲鼎沸,像一鍋亂煮的餃子,每個角落都擠滿了人。她站在和人群相反的方向,揚著脖子努力的看著。
爸爸是畢業班的班主任,下班有些晚,她就站在這裏等著。
然後和爸爸一起去菜場買菜,他給自己買一碗豆腐腦,自己坐在小攤邊吃完,菜也買好了,然後爸爸悄悄囑咐自己:“不要告訴媽媽。”
如果媽媽知道自己晚飯前又吃東西了,又會嘮叨的吧?
沈夜點點頭:“知道了!”
然後是在病床前……爸爸的臉色是奇怪的灰敗色。一直換血會讓血液的質量變得很差……甚至連普通的水果都不能吃……她更加沒法吃到爸爸做的紅燒肉……
“婷婷,下星期你生日,自己去買份禮物。”爸爸從枕頭下邊拿了幾張錢出來,“剛上大學,衣服也該換一身了。”
那雙手這樣伸著,蒼白消瘦,那個錢……是爸爸自己攢下的嗎?因為家裏已經沒有錢了啊……她聽到媽媽昨晚在打電話向親戚借錢。
還是伸手接過來,可她不願意在父親麵前哭,於是轉身跑到走廊上,難以克製的嚎啕大哭。
“不想說麽?”羅嘉頎的聲音打斷了她腦海中紛亂的畫麵,“那我幫你許願?”
她沒有說話,目光垂墜而下,一雙年輕男人的手就在自己的手邊,輕輕一夠,就能觸到。指尖有些不受控製的動了動,這是一雙……自己可以汲取溫暖的手嗎?
“我想了很久……”他更加貼近她,“你說你有喜歡的人了,是騙我的,對不對?”
她輕微的顫抖,卻沒有回答。
羅嘉頎一怔,毫不掩飾的笑了起來。他不再猶豫,拉著她的手走向操場邊的單杠。
“你怎麽知道的?”沈夜臉上的紅暈已經漸漸的淡去。
“不知道,感覺?”他輕笑,心底驀然放鬆。
不過沈夜很懷疑,她在羅嘉頎身邊數月,很清楚他的能力。他想要知道的事,大約不用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很翔實的報告。
“好吧,還問了問你的朋友……”羅嘉頎倚著欄杆,帶著探究看她一眼,口吻中微帶歉然:“我希望我這樣做……沒有讓你覺得是在窺探你的隱私。我隻是好奇……”
“我知道你沒有惡意。”沈夜打斷他,盯著遠處一幢建築物。她也學他的樣子,慢慢的靠在單杠的另一頭,微微仰著頭,仿佛這樣能更清晰的觸到星空。
原來這裏是一片小小的花壇,羅嘉頎記得這樣清楚,這裏就是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冬夜的風或許是越來越冷厲,可隻有內心的某一處地方,卻越來越柔軟……直至觸到回憶。
羅嘉頎在心底歎口氣,忽然伸出手,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頭。
他讓人去調查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會拿到這樣一份報告。
她父親去世的時候,她應該還很小吧?可他不知道該怎麽對她提起這些,於是隻能淡淡的看著她。
遠處的光線折落在她睫毛末梢,銀光一閃一閃的,有淡淡的洌灩。
有人開始燃放煙花,在冬夜的一角,熱烈而喧囂。
他們不約而同的抬頭,望見漫天煙花,瀑布飛流,流離出一地火樹銀花。
“羅嘉頎,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留在《遊》工作?”沈夜戴上大衣後邊的風帽,將一張臉都藏在帽子裏邊,喃喃的說。
“嗯,為什麽?”他說,又忍不住微笑,他再清楚不過其中的經過。可她願意再說一遍給他聽,他亦覺得欣喜。
“我參加過遊的封麵模特比賽,你知道麽?”
羅嘉頎眼神中掠過笑意,不置可否的說了一句“哦”。
“那是我讀大學的時候。爸爸得了尿毒症。家裏的條件糟糕到了極點,看病又要很多錢——那個時侯,我常常在想,怎麽才能掙很多錢呢?”
“恰好遊創刊,來我們學校宣講封麵模特選拔,獎金有整整十萬。我知道自己身高不夠,身材也一般,可就是去報名了。踩著高跟鞋在石子路上走的時候,摔了一跤又一跤,我當時真的很想哭,又怕哭了,妝就會化開。我真的很想要那筆錢……”沈夜頓了頓,深呼吸,“所以爬起來繼續走。走到後來,攝影師都笑了。他說小姑娘你別急,是鞋子不合腳吧?”
“服裝師後來告訴我,真的是鞋子拿錯了。再後來,工作人員跟我說,這段表現其實還不錯,主編說很欣賞。”她勾了勾唇角,“我當時還真以為自己能拿那筆獎金,一直對媽媽說,不要擔心。”
羅嘉頎怔了怔,眼神微微閃爍。
“後來我當然沒有拿到獎,也沒有獎金。”沈夜低頭自嘲般笑了笑,“爸爸的病也沒有撐到那麽久,在找到合適的腎源之前,就去世了。”
原來是這樣,她曾經為金錢窘迫過,窘迫到需要模特比賽的獎金……他看著她沉靜的表情,莫名的想起了那一場會議,會上所有的人都對她的堅韌讚不絕口,隻有他淡淡的說:“不夠高,也不夠瘦……現在大學生怎麽回事,都隻想當明星麽……”然後是據理力爭的主編,而自己輕輕拍了拍桌子,溫和而不失決斷的說:“下一個。”
婷婷,我要怎樣才能開口告訴你……那個時侯,竟是自己輕而易舉的一句話,澆熄了你的所有的希望與努力。
不自知的握緊單杠,生鏽的鐵屑刺得指尖微痛,羅嘉頎的神色冷卻下來,微微帶著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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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悄無聲息的望著他,眸色安然得仿佛一泊湖水,寧靜溫和。羅嘉頎一怔,在自己的記憶裏,沈夜很少這樣坦然清澈的迎承他的注視。
是不是當時自己心念一轉,一切結局都會不一樣?
他轉而抿緊唇角,微仰星空,心底不是沒有猶豫的:“婷婷……”
沈夜側過臉:“嗯?”
他隻叫了她一聲名字,卻又沒有再說話,隻是淡淡看著她,仿佛在思量著什麽。
“什麽?”她便又問了一句。
“沒什麽。”羅嘉頎笑了笑,直起身,說,“回去吧,太冷了。”
遠處極大的一蓬煙花綻開,絢爛光澤蘸染上沈夜清淡的眉目,她先是一訝,接著微微瑟縮了肩膀,下意識的想去捂住耳朵。
羅嘉頎唇角一彎,早她一步,將雙手捂在她的耳側:“這麽大的人了,還怕爆竹聲音麽?”
因為這樣一捧,沈夜的臉頰被擠壓得有些變形,有種猝不及防的生動。
“喂,你好像……”她有些甕聲甕氣,“有心事?”
羅嘉頎慢慢的放開她,逆著光線,看得到她若有所思的臉。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那個瞬間已經做了決定:“沒有。”
往外走的時候,沈夜注意到羅嘉頎接了一個電話——這也是今天他接起的第一個電話。她並沒有刻意的去聽電話的內容,從寥寥的幾句應答來看,似乎是接他的車子已經到了。
“你要走了麽?”沈夜猶豫著要不要攔一輛出租車,如果……司機馬上過來,她可以走回家的,不遠。
羅嘉頎微踅了眉看著她,一手插了口袋,並沒有說話。
“嗯,今晚回去?”沈夜又問了一次。
他似笑非笑:“你很希望我回去?”
“你能不回去麽?”沈夜反問,事實上他們都清楚,這一天的假期對於羅嘉頎來已經足夠奢侈了。而對於陳苒來說,挪開他原有的安排……假如這個工作還是自己接手,沈夜會覺得是個災難。
他半開玩笑:“能。如果你讓我留下的話……”
沈夜當然沒有開口,一束明晃晃的光照過來,司機已經找到了這裏。
司機並不是老章,是怕自己不自在吧?沈夜這樣想著,轉頭看著窗外,而羅嘉頎也極有默契的保持了沉默,不知在想些什麽。直到車子駛到了沈夜家住宅區的路口,他同她一道下車,又堅持要送她到樓下。
“我還想帶你去看看之前我住的地方,可惜今天來不及了。”
“哦,那下次吧。”沈夜輕鬆的說,“下次我還可以帶你去吃很多小吃,找吃的地方我最拿手了……”
“還有,之前跟你說過的,工作上的事,你考慮清楚了回複我。”羅嘉頎淡淡叮囑了一句,“其實什麽樣的回複我都能接受。”
沈夜噎了一下,她似乎……早就把這個給忘了,於是臉色有幾分尷尬:“知道了。我會考慮清楚。”
羅嘉頎還想說什麽,薄唇輕輕一動,卻被遠處的招呼聲打斷了。
“婷婷!”
是沈媽媽的聲音,沈夜心驚膽戰的往不遠的地方看了一眼。
路燈壞了,物業還沒來修,可是看得到媽媽的身影正快步的走過來。沈夜緊張的看看羅嘉頎,低聲快速的說:“是我媽,你先走吧。”
羅嘉頎站著沒動,隻是笑了笑,秉承著慣有的風度:“現在走不大好吧?”
反正已經來不及了,沈夜有些絕望的想,不經意的挪了挪,擋在了羅嘉頎身前。
“婷婷,我剛從你阿姨家回來……”沈媽媽倏然住口,顯然是看到了她背後那個高高的人影。
擋在他身前也不過是心慌時的掩耳盜鈴,羅嘉頎十分自然的跨上半步,和沈夜並肩站著,聲音低沉妥當:“伯母好。”
沈夜抬了抬頭,望向一個奇怪的角度。
“哦哦……你好。”沈媽媽連忙說,“你是沈夜的朋友?上去坐坐吧。”
“我——”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同事。”沈夜頓了頓,一隻手伸向後邊,不輕不重的按了按羅嘉頎的手背,“我的同事……葉即景。”
或許是因為她的手正被自己攥著的緣故,羅嘉頎一怔之後,隻是微微沉了臉色,一聲不吭。
沈媽媽努力的像在一片漆黑中看清“葉即景”的樣子:“你同事?沈夜,怎麽不叫人家上去坐坐啊?”
沈夜的指甲在羅嘉頎掌心劃過,她繼續淡定的應付媽媽:“不要了,媽媽,他馬上要回去的,來這裏是公事。”
沈媽媽明顯有些失望,說:“我先上去了。小葉,有空來家裏玩。”
他們按了密碼鎖進去了,直到沈媽媽頻頻往後張望的身影消失,沈夜才鬆了口氣,轉過身說:“剛才,那個……”
“葉即景是誰?”羅嘉頎一時間隻想到了這個問題。
沈夜笑得有些無奈:“一個你馬上要認識的人——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低頭,想把手抽回來,羅嘉頎沒放,隻是瞥了一眼依然黯沉的路燈,慢慢的說:“怎麽?我長得很讓人看不下去?”
沈夜囁嚅了一聲,羅嘉頎倒笑了。剛才她的動作,的確讓他覺得有些難以接受。而從小到大,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計較長相。
“你可以去雜誌當男模的,真的。”這種時候,沈夜的聲音分外的誠摯,“我隻是怕我媽媽誤會……”
“誤會?”他揚揚眉看著她,“誤會什麽?誤會我在追你,所以送你回家?”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這一點上你再清楚不過,沒有什麽誤會。”
“不是啦……”沈夜躊躇,有些不安的眨眼睛,“如果路燈沒壞,我媽媽認得出你的。”
“……”羅嘉頎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你對她提起過我?”
沈夜硬著頭皮說:“她看過一些雜誌報紙。而且知道我是你的助理,所以,就會更關注你的。”
有一種感覺叫做……氣急敗壞。可是羅嘉頎連氣急敗壞的資格都沒有。
“你是在說……她很了解那些花邊新聞?”
“是啊,她一直叮囑我說……”看不清他的臉色究竟是什麽樣子,沈夜吞咽了口水,猶豫要不要直說媽媽的評價。
“什麽?”
“哎呀,就是那種話啊……小姑娘不自愛,男人很那個……”
羅嘉頎的臉色是不是鐵青沈夜不知道,可她的手被攥得很疼。
“喂……”隔了很久,沈夜小聲的叫他,“喂!”
“葉即景是誰?”他像是忽然驚醒了,又問了一遍。
“你忘了他呀?”沈夜歎口氣解釋,“喏,前幾天你還答應給他做一個汽車專訪。他是我大學同學。”
沉沉夜色中,羅嘉頎這一眼的眸色竟然讓沈夜看得清清楚楚。
“記起來了。他說是你的好朋友。”
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沈夜明白,沒有這個前提,葉即景不可能約到這個訪談。
“你媽媽說的話……”羅嘉頎重拾理智,語氣隱忍克製,“我會改進的。”
(57)
沈夜回家之後,沈媽媽自然正襟危坐等著她。
“是誰?”
“什麽關係?”
……
沈夜筋疲力盡的應付完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倒在床上的時候,認認真真的開始思考這次回到S市之後要做些什麽。手邊還是那本尚未讀完的書,她心不在焉的翻了幾頁,才驚覺手機響了很久。
心跳莫名的有些快,沈夜看了看號碼,長長的一串,卻很陌生。
接起來之後,對方先開口:“沈夜小姐?”
嗓音略微有些沙啞,有些熟悉,也有幾分陌生。沈夜一怔:“你是?”
一個另她覺得有些意想不到的人。
“但是每一顆星辰都偏離了原來的軌道。”
放下手機的時候,翻開一半的書上,第一句這樣寫著。
而很久之後,當沈夜回想起這個晚上的時候,之後種種發生的事……其實並非因為這個電話而改變……難道一切,不是自己早就在醞釀準備的麽?
Chapter 28
沈夜從車站裏出來,這個城市冬雨濛濛,細細的雨絲沾在地上,讓原本幹燥的土地洇出幾分灰暗。坐進出租車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陰潮的空氣鑽進肺裏,清洌,微癢。一如這個巨大的城市給自己的感覺,催促著她不斷的往前走,有時候,甚至連一絲猶豫都不曾留下。
下一秒,心有靈犀一般,陳苒就打來了電話,先是隨意聊了聊天,直到最才切入正題。
“明天可以銷假了,你知道麽?”
“知道。明天我回公司。”
陳苒卻愣了愣,說了個“你”便有些難以接口。
沈夜猜羅嘉頎對她說過些什麽,不過她也無意過多解釋,隻說:“那明天見。”電話那邊一陣輕微的嘈雜,似乎是被人捂住了話筒,接著有男聲模模糊糊的傳來:“……是誰?”
看看時間,大概是開會的間隙,沈夜拿著電話等了一會兒,直到那邊換了一個人開口,語氣靜靜的:“回來了?”
“嗯。”忽然聽到羅嘉頎的聲音,讓沈夜覺得有些愕然,除了這樣簡單的一個字,她也確實沒想好該說些什麽。
“你在和陳苒說工作的事?”羅嘉頎沉吟了一會兒,“想好了?”
“差不多吧。”沈夜輕描淡寫的說,“明天見嘍,羅總。”
電話那邊靜默了一瞬,羅嘉頎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意外。
“你——”
他的欲言又止讓沈夜微笑起來:“這種時候,我想回公司工作。至少,這件事已經做了一半,我不想半途而廢。”
羅嘉頎掩去淡淡的訝異,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知道了?”
沈夜從他的聲音中聽不出一點點的波動,可她知道,他的處境……隻怕還是會有些狼狽的。
“我看到一些新聞。”她索性大大方方的說,“你還好麽?”
羅嘉頎沒說什麽,或許是那邊有人在叫他,他隻笑了笑:“見麵再說吧。”
事態是在羅嘉頎回到S市的第二天忽然急轉直下的。羅嘉頎能放心大膽的在出差回來之後直奔H市,而非回到S市,大約是和當時輿論掌控得十分順利有關。
然而從第二天開始,有關I&N收購S市原屬國有影院、娛樂城後會大規模裁員的消息卻開始散播。加之之前潑液體的事件多少證實了I&N對待員工的條件苛刻,更讓人覺得人心惶惶。當然,最為棘手的是,有傳言I&N通過不正當手段,以遠遠低於實際價值的價格進行收購活動。
關於這些消息,有些是從新聞裏看到的,有些則是自己隱隱約約猜測到的。可是不管怎樣,羅嘉頎最近會有些焦頭爛額是肯定的。
沈夜在腦海裏仔細的將這些事梳理完畢的時候,無端端的有些發愣。她竟有些想象不出那個人陷入困境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她見過他因為工作而生氣,可是拋開那些情緒,羅嘉頎是個再理智不過的人,並不會因此而影響判斷力。那麽這次,他會怎麽應對呢?
人與人之間要操心的問題總是不同的。沈夜歎了口氣,下車的時候就已經將這些問題置之腦後了,打掃房間,再去超市采購,這些事才迫在眉睫。
到了傍晚的時候,久無人住的屋子總算是有了些生活的氣息。沈夜拿了鑰匙與錢包,打算去附近的家樂福買些東西。
盡管不是周末,超市裏人還是不少,匆匆忙忙拿了些日用品扔進推車,沈夜排在隊伍的末尾,耳機裏不知道滑到了哪一首歌,她百無聊賴的拿手指打著節拍,聞著熟食區若有若無的香氣,忽然覺得有些餓了。
動作倏然快捷起來,大包小包的提著出了超市的門口,沈夜看看手表,已經快要晚飯時間了,她悄悄吞咽了口水,一轉頭,路邊倒是緩緩停下一輛車子。
很眼熟。
可是這個時間……沈夜的腳步頓了頓。
後車窗落下來,羅嘉頎隨即伸手將車門推開了:“上來。”
沈夜站在原地愣了愣,張口就說:“好巧。”
“不巧。來找你的。”羅嘉頎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上來吧。”
實在忍不住垂下了眼神,認真的打量眼前的年輕男人——羅嘉頎看起來和前幾天並沒有什麽變化,連眼神都寧靜得出奇——她撇了撇嘴,低頭坐進來,順手將兩個環保袋放在了腳邊。老板不會是因為聽說自己要回來工作了,於是大動幹戈的來找自己談話吧?退一萬步說,工作上自己不算新手上路,而當初的假期,也是他親自給的。還能有什麽問題。
現在車子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淡淡的腥味。沈夜用力嗅了嗅,想起來自己還買了現殺的活魚。
果然,就在下一秒,羅嘉頎有些疑惑的說:“什麽味道?”
“是我的買的菜。”沈夜有些窘,“味道很奇怪啊?”
“你會做菜?”羅嘉頎揚了揚眉,興趣已經在瞬間被轉移到這個話題上了。
“一點點,生存必備。”沈夜回答得波瀾不驚。
開始的話題就這樣默契,仿佛中間不曾被斷隔了數日的時間,是從上次見麵時那一點點熱度延續而來。沒有人提起工作,隻是不約而同的望向窗外,看著人潮如流,他們走走停停,數分鍾的車程,沒人說話。
車子最終在小區門口停下的時候,羅嘉頎十分主動地替她提了東西。
沈夜無奈的看著他:“以前你隻會送到這裏啊。”
他微笑不語,小臂上還挽著風衣,良久才說:“有事找你談。”
聽起來確實像是因為公事……不過沈夜很懷疑,他……是不是也餓了?
“嗯,那在我家吃晚飯吧。”她從善如流。
羅嘉頎站直了身子,毫不吝嗇的彎了彎唇角露出微笑,有一瞬間,沈夜覺得他很像一個得逞的孩子。
司機先離開,他便和她一道走回去。電梯一層層的往上,沈夜說:“我家有點小。”
“哦。”他點點頭,忍不住又問,“有多小?”
沈夜想了想:“你看了就知道了。”心想,事實上,拿他住的地方比,什麽地方都不能算大啊。
羅嘉頎將東西放在廚房,又在客廳轉了一圈,這個屋子並不如她自己說的那樣小,地段也不錯,以至於他很懷疑,這丫頭的賺的錢,會有大部分要供房貸吧?那麽生活對她來說,還是不輕鬆。
沈夜很快端了一杯清茶出來,放在茶幾上:“你坐一會兒吧。我做飯很快的。”
“要幫忙麽?”
“你會麽?”沈夜笑了笑,微微露出幾分狡黠。
羅嘉頎也沒有再客氣,隨手開了電視。
其實沈夜的水平實在有限,在廚房裏弄得也很簡單。微波爐裏叮的一聲,沈夜將菜端出來。清蒸魚和炒青菜,再加一大份番茄蛋湯,顏色卻是清淡又好看的。她取下微波爐手套,微微踮起腳尖看看電視前的沙發,而羅嘉頎靠著沙發的扶手,似乎……睡著了。
沈夜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看時間,她隻忙了半個小時吧?而且這個時間,剛剛六點,以她了解的羅嘉頎——那個通宵工作或者數日睡眠少於五小時卻依然精神奕奕的人——實在是有些反常。
放輕腳步的走到他身邊,電視聲音微微有些嘈雜,沈夜俯□,想要叫醒他,脫口而出的時候,卻又莫名的頓住了。他的頭發還是很短,襯得整張臉的輪廓更為錚然分明,隻是深邃的眼睛緊閉著,眉峰輕簇,仿佛是微帶了心事。
就這麽一滯的時候,沈夜近乎敏感的發現他的呼吸,有些微的紊亂與急促。接著,他的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睛。
突如其來的對視,沈夜隻覺得空調的熱氣倏然間被轉引了方向,撲在臉頰的時候,驀然卷起雲霞如潮。
她抿抿唇,想要站直身體,可自己的手腕還撐在沙發扶手上,被他的手臂壓住,動彈不了。
羅嘉頎隻穿了一件煙灰色的羊絨衫,質感很軟,拂在手背上,溫暖而微癢。
沈夜掙了掙,他卻沒有放開,略有些得寸進尺的……反手摁住,自下往上的看著她,嘴角帶著幾分懶洋洋的笑意。
沈夜“喂”了一聲。
似乎知道下一秒她有可能會生氣翻臉,羅嘉頎適時放開她,接著坐了起來,撫了撫額角說:“我睡著了麽?”言下自己也有幾分不可思議。
“你……很累麽?”沈夜有些遲疑的開口,“可是那麽早下班?”
“誰說下班了?”羅嘉頎笑著站起來,目光卻投向餐桌,“可以吃飯了?”
沈夜點點頭,有些疑惑的看著他。
“吃完還要回公司。”他淡淡的解釋,“還有會沒開完。”
羅嘉頎並不是多話的人,尤其是吃飯的時候,教養極好。一頓飯吃完,沈夜終於忍不住:“你之前說有事找我談?”
羅嘉頎放下勺子,眉目濯然,靜靜的注視她半晌:“是工作的事。”
沈夜有些緊張,自己決定要重新回來,應該是讓他大吃一驚的。
羅嘉頎對她的心意,她不是不了解,而她擔心的也是這一點。像他這樣的人,從來是吃一塹長一智,因為之前發生的種種事情,他已經認定了兩人在一起工作害多利少,所以才會委婉的希望她重新考慮。
可他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微笑起來,對她伸出手:“歡迎回來。”
(58)
時隔大半個月,頭一次回到I&N,沈夜跟著羅嘉頎從地下車庫出來,有些慶幸這是晚間的加班,至少不用麵對大多數同事的目光。
羅嘉頎一路上電話不斷,這讓沈夜覺得之前他特意趕到自己家裏吃了一頓飯……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她像以前一樣,站在他身後,走路的時候亦留著大約半步的距離,不緊不慢。而羅嘉頎微微回頭,總能妥當的找到她的存在。
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口,沈夜掌心觸到門的把手,又頓了頓,回頭。
“八點有視頻會議。你準備下。”他淡聲吩咐,已經回複到了工作狀態,“既然回來了,有需要交接的就找陳苒和Doris。”
Doris是沈夜不在這半個月臨時調來頂替的同事,此刻正在會議室忙碌,見到沈夜回來也愣了愣。能借調到羅嘉頎身邊,能力自然了得,隻有極為細小的不悅在眼神中一閃而逝,隨即與沈夜打了招呼。陳苒推門進來,看到沈夜,倒是由衷的笑了笑:“回來了?”
會議室的燈光並沒有全部打開,暗沉沉的望去,陳苒圓潤的側臉竟也消瘦了幾分,難言疲倦。沈夜走過她身邊,悄聲問:“最近很累麽?”
陳苒扯扯嘴角:“我還好,羅總倒是好幾天沒休息了。”
看得出來……他對這個項目,真的很重視。沈夜想起他靠著沙發的樣子,忽然有些怔忪。
七點五十,將會議室準備妥當。羅嘉頎和幾位高管推門進來,其中有幾個人之前沈夜隻見過麵,甚至沒打過招呼,可這次走到她麵前時,紛紛放慢了腳步,或者微微點頭,或者笑著打招呼:“沈小姐”。
沈夜倒是沒有受寵若驚,隻是覺得有些別扭,悄悄看了羅嘉頎一眼,他正翻閱著手中的資料,並沒有望向她。
走到門口的時候,Doris快步走上來追上自己,壓低聲音說:“羅總讓你過去。”
沈夜哦了一聲,接過她手裏的資料,彎了腰,盡量悄無聲息的回到羅嘉頎身邊坐下。
外界的壓力之下,I&N內部對於這項收購業漸漸分為兩派。一派認為事已至此,收購活動再進行下去隻會讓I&N的對外形象更為一敗塗地,和經濟利益相比得不償失,更何況這個娛樂係統扭虧為盈,也是未知數。另一派自然堅持從一而終的觀點,認為半途而廢會令前期的投資盡毀一旦。
對I&N來說,這項投資數額不算大,成功與否並不會動搖集團的根基。然而在場的人士心知肚明,對於羅嘉頎來說,這是和兄長羅嘉峰之間的一場角力,如此而已。這場角力中,暫時誰占優勢,沈夜並不清楚。她隻知道,這個周末一切就能見分曉,屆時董事會將會決議決定究竟是否將投資繼續下去。
羅嘉頎專注的看著屏幕,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的摩挲著水筆筆身,偶爾和身邊的說幾句話,直到會議結束,都是極為沉得住氣的樣子。視頻鏡頭已經關上,沈夜將燈打開,射燈的光亮照在羅嘉頎的側臉上,仿佛染上了一些暗影,讓他看起來更加清瘦了幾分。
她小聲問他:“羅總,要回去嗎?”
手上的紙張翻過,發出唰唰的聲響,他並沒有回頭,隻說:“陪我坐一會兒。”
“你多久沒回家了?”沈夜問他。
羅嘉頎輕輕笑了聲:“剛去過你家。”
空調的出風口處係著一條細細的紅繩,因為熱風吹拂,上下飄搖。那抹紅色蜿蜿蜒蜒,一直抹到沈夜的臉上。她有些掩飾般伸手去撫住臉頰,一邊站起來:“回辦公室吧,阿姨一會兒要來打掃了。”
他站起來,和她並肩外出,不意聽到沈夜問他:“你……其實很有把握吧?”
他含笑看她一眼:“為什麽這麽問?”
“就是感覺。”沈夜垂下眸子。
“如果我說,其實我一點把握都沒有,你信不信?”他依然含著笑意,耐心的問她。
“怎麽會?”沈夜脫口而出,內心深處竟有一點點的慌亂。
電梯恰好叮的一聲到了二十四樓,羅嘉頎等她先出去,過了一會兒,才說:“有沒有把握這種話……等到塵埃落定的時候,才會有說服力。”
Doris等著她交接,等到一切工作結束,沈夜看完手中的資料,又看看時間,才發現已經過了十點。整條走廊裏悄無人聲,陳苒也下班了,隻有羅嘉頎的辦公室的門半開著,光線若有若無。
幾乎在同時,羅嘉頎推門出來。許是因為下班,他隻穿了灰色編織背心,襯衣的下擺微微露出來,倒是一副極休閑的樣子。
“走吧,下班了。”他手中拿了大衣,摁下電梯的按鈕。
“困麽?”羅嘉頎注意到她似乎偷偷的背過身打了個哈欠,帶了笑意問。
“還好。”
“那麽先陪我去個地方?”
沈夜笑:“算加班?”
他竟異常認真的斂起微笑說:“不算。是下班陪朋友喝一杯。”
“所以,你都不會去酒吧麽?”沈夜有些困惑的看著車子慢慢的駛離市區,往城北的河邊開去。而車子的後座上,是剛剛從便利店買來的啤酒。
“不去。”他簡單的說,將車子停在河堤邊,探身拿了一瓶啤酒。
清脆的聲響,易拉罐被拉開之後,羅嘉頎順手拿起自己的外套,蓋在沈夜身上,問:“我開下窗?”
沈夜把衣服攏在身前,點了點頭。
河邊的空氣微帶潮意席卷而來,他幾乎喝完手中的一瓶啤酒,才慢慢的說:“婷婷,這段時間忙完了,你去國外進修一段時間,好麽?”
車廂裏還殘留著之前的暖氣,和車外的涼氣交融在一起,有種奇妙的和諧,也讓臉上的肌膚有些敏感。沈夜的雙手正攏在他的大衣衣袖中,說:“是用羅嘉頎的身份向我建議?還是用羅總的身份?”
指節捏了捏鋁製易拉罐,發出輕微的卡拉聲響,他反問:“怎麽?這個建議不好嗎?”
“很好,可是你的語氣……很奇怪。”
羅嘉頎揉揉額角,轉頭對她笑了笑:“我對你說過吧?最開始把你調過來,是因為想要常常看到你。可是現在……又突然發現,這樣不大好。”
沈夜並沒有問他哪裏不好,回身拿了一罐啤酒,灌了一口,又將頭靠在車窗上,斜斜睨著他:“你想過沒有,要是我這個人……和你想得完全不一樣,你會失望的。”
她的劉海已經到了眉毛下邊一點點的地方,發絲微亂,底下一雙眼睛,卻流光洌灩,羅嘉頎甚至覺得,她從未像這樣看過自己,很坦誠,也很肆無忌憚。
“如果是那樣……”他微微偏頭,想了一會兒,“那我也認了吧。”
“那我也認了吧……”這句話,她聽另一個人說過,可那是完全不同的境況,沒有風花雪月,似乎隻有艱難。沈夜側臉,將額頭重重的抵在玻璃上。鼻尖的呼吸噴在車窗上,很快的凝成白色的霧氣,又再褪去,像是一幅畫。
沈夜靜靜的說,“連我自己都覺得詫異,你對我竟然這麽有耐心。”
羅嘉頎很快的接話:“那麽你呢?你沒有耐心麽?過了好幾年,你還在等什麽?”
沈夜抿著唇,並沒有回答。
她在等什麽呢?如果說出來,隻怕自己就會堅持不下去了吧?於是隻是疲倦的笑笑,扯開了話題說:“太晚了,明天還要上班。”
夜風清寥,沈夜回到家幾近半夜。洗完澡後卻了無睡意,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躺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坐起來,打開了電腦。門戶網站的某頭條娛樂新聞是關於模特林嫣的。沈夜想起《遊》的模特大賽,當初自己看好的其實就是她。倒反而是LILO,如今去了國外進修,少有消息了。這個圈子也是這樣,笑到最後的,往往是有野心,也有手段的那個。
目光盯在林嫣接拍某部大製作電視劇的新聞上良久,才驚覺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裏。但零零總總的,都和羅嘉頎有關。最開始的時候,他的花邊新聞不斷,自己又常常聽到一些圈子裏的八卦,難免對他有些看法。可是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才知道這個人……根本就是一個生活單調乏味到要去河邊喝啤酒的人呢?
而那個在自己喜歡的人眼裏“單調乏味”的人,在送她回家後,坐在車裏,並沒有離開。
羅嘉頎並不確定自己在等什麽,或許在等她家的那盞燈熄滅?他驚歎自己居然答應她回來工作——理智隻有在麵對特定的一些人的時候,才會全然潰散。他又讓她回到自己身邊了——盡管還是以上下屬的身份,盡管之前再三的提醒自己,這樣做並無益處。可他就是這樣做了。因為,這次是她自己願意回來。
數日的困倦此時湧上心頭,此刻太陽穴都在突突的發痛。口袋裏的手機卻忽然震動了一下,他打開,是沈夜的短信。
“很認真的問你,要是我真的讓你失望了,怎麽辦?”
淩晨的城市卻並不顯得如何靜謐,路邊火樹銀花,夜生活斑斕多姿。不過她……大概已經窩在床上了吧?手指輕輕摩挲著手機,鍵盤一個個微微的凸起,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回:“如果是我呢?我讓你失望了,你會怎麽辦?”
隔了一會兒,新的短信。
“那就,兩不相欠吧。”
59
第二天開始上班。
因為在地鐵裏人多,竟沒擠上慣有的那趟車,沈夜到公司的時間比往常遲了一些。
上行的電梯裏都是人,她被擠在一角,承受著若有若無的注目禮,心中略有些不自在。短短的幾分鍾,倒像是半個小時一樣漫長。沈夜走進辦公室,先給自己泡了杯黑咖啡,接著一項項的檢查羅嘉頎今天的行程。
“羅總,現在和你核對日程?”她敲敲門,探頭進去。
“進來。”他放下手中的筆,十指交疊。
“這項,下午汽車雜誌的專訪,你確定要做?”雖然覺得這樣問有點對不起老同學,可沈夜還是問了。
“不是你朋友麽?”他淺淺的微笑,“既然已經定了,現在推掉不大合適。”
下午專訪完,羅嘉頎又專門派人陪葉即景去了車庫。葉即景在五點多打電話過來,聲音興奮:“請你吃飯。今天這麽順利。”
沈夜客客氣氣的推辭:“今天真的不行。”這一次倒不是心中有愧,實在是晚上沒有時間。她探身望了一眼二十四樓下的正門口,零零落落有人在靜坐抗議:“最近公司的事很忙。那個,今天應該和你們溝通過了……專訪可以發,但是希望往後推一段時間。”
“沈夜,你跟著他工作,壓力會不會很大?”葉即景在電話那邊由衷的感歎,“羅嘉頎,真的是人中龍鳳啊。”
沈夜一時間不知道怎麽接口,又想著早上羅嘉頎對自己說:“放鬆點。我們現在不用做什麽,隻要等周五的結果就可以了。”
有時候,真是不知道,這個人沉著和鎮靜,究竟是來自哪裏。
事實上,接下去的三天,她的工作一如既往,並沒有太過繁忙、或者太過艱難。
周三,羅嘉頎的母親飛抵S市。
羅嘉頎在去接機的路上,麵露愉快的對沈夜說:“今天心怡也會來。”
沈夜“呀”了一聲:“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
羅嘉頎但笑不語,隻說:“怎麽會不記得?不讓她吃巧克力的姐姐?”
“可是小孩子……忘記一個人,會很快的。”沈夜訕訕的說,轉頭望向遠處可見的機場。
他淡淡看她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麽,卻篤定的說:“不會。”
飛機準點到。
心怡像上次一樣,扭著身子就往羅嘉頎身上撲過來。王琳美皺了皺眉,卻把孩子交給了保姆,徑自說:“嘉頎,你和我坐,我有事和你說。”
羅嘉頎看了沈夜一眼,隨著母親走向前邊一輛車。
車子緩緩的啟動,王琳美將手中的birkin放在一邊,沉吟了一會才說:“你知道我為什麽過來?”
羅嘉頎將臉轉向窗外,隻是漠然笑了笑。
後邊的一輛車子裏,心怡已經爬到了沈夜膝上,顯然對她的手表很好奇,一下一下的摳著玩。沈夜摸摸她略卷的頭發,一邊逗著她玩。保姆怕她掉下去,時不時的拉她一把,小姑娘就很不高興的轉頭說:“我認識姐姐的。”惹得後座的兩人都笑了起來。
道路十分順暢,車子在宜春路停下來。
心怡似乎比幾個月前又重了一些,沈夜抱著她下車的時候,不得不雙手托著她,又要製止她轉來轉去的瞎動,很有些吃力。
羅嘉頎放慢了腳步,輕鬆的將侄女接過去,一邊摸著她的頭發:“心怡長高了。”
心怡撅著小嘴說:“叔叔,你不來看我。”
沈夜轉身奔回車子,從後備箱拖出一個公仔,遞給心怡:“叔叔一直記著你啊,連禮物都準備好了。”
小丫頭抱著海綿寶寶,一時間咿咿呀呀隻顧玩了。倒是前邊王琳美駐足,抿著唇角,將這一幕收在眼底。
羅嘉頎隻是微笑,將母親和侄女送到門口,並沒有進去,轉身對沈夜說:“回去吧。”
車子回I&N的路上,沈夜不時瞧瞧羅嘉頎的側臉。在等第二個綠燈的時候,羅嘉頎微笑起來:“怎麽了?”
沈夜“啊”了一聲,搖頭否認,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您的母親……是因為周五的事來的嗎?”
他隻是勾了勾唇角,伸出了手,動作不輕不重,禮貌妥帖在她肩胛上輕拍了一下。
沈夜看著他的側臉,窗外的陽光一直很好,以挺直的鼻梁為界,將他的表情割裂成明暗分明的兩半,麵向她的那一側……依然溫和,笑意宛然。她竭力掩飾住起有些紛亂的心情,默不作聲的低下了頭。
周四,羅嘉峰飛抵S市。羅嘉頎並沒前去接機,也未安排任何會議見麵。
一切如常。一次開會間隙,陳苒滿懷信心的說:“我覺得沒什麽。看羅總這麽氣定神閑就知道了。”沈夜沒接話,盯著自己的文件,若有所思。
周五。
一上午的工作還是叫人覺得疲倦。而沈夜在從餐廳回來的路上接到電話。措手不及。
陳苒的聲音很低沉,這已經讓沈夜有了幾分預感,果然,她簡單扼要的告訴沈夜,董事會的最終決定是不再進行收購活動。至於先期投資所造成的損失,羅嘉頎要承擔相當的責任。
“還有傳言……”陳苒頓了頓,“羅嘉峰會派直係回來接管這裏。”
沈夜深呼吸了一口,努力的平息心情,隔了許久才說:“羅總是在辦公室嗎?”
羅嘉頎看著沈夜進來,十分自若的將桌上的一疊資料放進抽屜裏,問:“什麽事?”
“羅總……”
他將她的神色瞧在眼裏,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順勢站起來說:“正好你過來,一起去吃午飯吧。”
“嗯?我剛剛吃過。”
她……並不是來找他吃午飯的。董事會的決定出來,她隻是想過來……看看他現在怎麽樣。
“那陪我去吃。”羅嘉頎走到她身邊,一手攬在她的肩頭,“很久沒吃那家小餛飩了。”
辦公室的門還半開著,沈夜被他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事實上,羅嘉頎的分寸向來把握得很好,很少這樣公私不分。
“怎麽?怕別人看見?”他莞爾,將手放下來,垂在身側,“去拿衣服,我等你。”
沈夜想問的話沒說出口,咬咬牙,說:“你稍等一下。”
出了辦公樓,沈夜滿腹心事,一直保持著沉默。羅嘉頎仰頭看看天氣,笑:“你的臉色怎麽和天氣似的。”
高樓之間的穿堂風一陣陣掃過來,針刺般往脖子裏鑽,沈夜理了理圍巾,含糊著說了一句:“很冷。”
即便迎著寒風走路,他依然站得筆直,聽到這句話,無聲的笑了笑,將她的手握住,又放在了自己口袋裏。羅嘉頎的個子比沈夜高,大衣的口袋恰好在沈夜手肘處,仿佛隻是微微抬了抬手腕,就自然而然的觸到了柔軟厚實的衣料。而他的掌心出乎意料的暖和,自然的體溫,從她的指尖開始,一直蔓延到了身體。
沈夜四下張望了一下,習慣性的掙了掙,低聲說:“這裏會有……”
他波瀾不驚,又用力的握緊:“有什麽關係?怕被人看見麽?”
小小的餛飩店麵依然是客滿。他們不得不在外邊等了二十分鍾,才有空位。沈夜看看時間,提醒他:“午休快結束了。”
羅嘉頎沒抬頭,修長的身子坐在逼仄的空間裏顯得有些舒展不開,隻是悶悶的說:“我還沒吃飽。”
沈夜吃過午飯,此時象征性的喝了幾口湯,靜靜的看他吃第二碗。
“喂,董事會的決定……我知道了。”她低低的說,仿佛這樣的語氣,聽起來會盡可能的柔和一些。
他“哦”了一聲,表示自己聽見了。
“你……還好吧?”
羅嘉頎一直低著頭,她便看不清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拿了自己的勺子探向沈夜的碗裏,撈了幾個餛飩說:“你不吃,那我吃了?”
沈夜滯住,在熱氣氤氳間看見他極英俊的五官……和柔和的神情。
就像是一道下班的情侶,彼此毫無保留的分享一切,情感……和美食。這樣的親昵……遠遠甚於擁抱和親吻。
她忘了之前自己的問題,不由自主的將自己的碗推過去:“你吃吧。我再給你叫一份排骨年糕,也很好吃的。”
羅嘉頎看著她的側影,正和忙乎的老板娘說著什麽,眼眸深處凝出清淺的笑意。她大概是覺得自己很難過……所以才這樣乖巧的不和自己計較這些細節吧?
可事實上,董事會的這個決定……他早就已經知道了。而他自己的決定,也同母親說過了。母親的反應比他想象的還要激烈一些。不過他想做的事,他認定的事,有時候並不需要在意旁人怎麽想。
那天機場回來的路上,王琳美的開場白依舊是強勢而直接的:“這次未來小組的評估報告你也知道了?”
“我看過了——當然,看過並不代表我認同。”
“嘉頎!這種時候,我不希望再見到你自以為是的樣子。未來小組的重要性你知道,從你父親開始,I&N發展到今天,它的重要性超過了企業通常說的策略或計劃範圍。它曾經幫助我們規避了多少風險,你也不是不清楚。”
“風險幾率是針對I&N訂的。如果收購以我自己的名義進行,您覺得還有什麽問題嗎?”羅嘉頎嘴角含了淺淺的笑意,卻帶了幾分不可逆的意誌,注視著母親。
王琳美一愣之後,終於明白了他是什麽意思,重重呼吸一口之後,不怒反笑:“原來你存的是這份心思。難怪之前董事會怎麽責難阻止,你都不太介意。你是打定了主意單幹?”
“你和Derek都不同意,那麽我自己做。也免得有人說我和他爭奪這份家業。”羅嘉頎輕鬆的笑笑,“我自己製定規則,還有什麽不可以麽?”
“胡鬧!羅嘉頎,你自己投資?你的原始資本哪裏來的?”王琳美抿了抿唇,語氣中已見一份激烈,“還不是羅家來的?再有,誰說你和嘉峰爭產業?”
羅嘉頎聳聳肩:“媽媽,我和Derek的事,並不是你裝作不看見就可以解決的。”
“所以,即便我現在正式告訴你,董事會對你收購計劃的答複是否定,你也要繼續進行下去?”
他並沒有說話,隻是表情卻明明白白的顯露了“就是如此”。
沈夜坐下之後,羅嘉頎將思緒收回來。
他抿唇、醞釀著說話的時候,便又是一副清貴的公子做派:“婷婷,有個問題,我很久之前就想問你了。”
“嗯?”
“要是我不是羅嘉頎,要是我隻是你一個很普通的學長,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你對我,是不是就不會那麽抗拒?”
老板娘將炸得金黃的年糕和醬汁濃鬱的排骨放在羅嘉頎麵前,又看看氣氛沉默的一對年輕人,大約是以為在吵架,便很快的離開了。
羅嘉頎執著的看著她,耐心的等著她的回答,眉峰微微簇著,似是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
“可能吧。”她勉強了半天,其實說不準自己在想些什麽,終於還是答他。
“真是這樣……”羅嘉頎喃喃的說,之前略顯陰鬱的表情終於舒展開,探手去摸摸她的頭發,微笑起來,“那麽我們連這層障礙都沒有了。”
“什麽?”她有些驚訝的抬起頭。
“和董事會的管理投資理念出現巨大分歧, I&N大中華區首席執行官離職。”他頓了頓,語氣鋒銳,“我猜下周的新聞頭條會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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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花了足足三十秒的時間來消化這條訊息。
“怎麽會……怎麽會這麽嚴重?”她結結巴巴的說,“不可能啊。”
他柔和的笑笑:“婷婷,這項收購我勢在必得。我看好這個投資,I&N不同意,那麽我自己做。就是這麽簡單。”
沈夜漸漸回過神來,他說得“離職”,是自動請辭的意思麽?
“我不在I&N擔任執行官,恐怕會有一場人事地震。”他沉吟了片刻,“之前一直不想讓你回來上班,也是怕會影響你。”
沈夜用勺子攪著湯水,默不作聲。
他便繼續說:“如果不喜歡辦公室的工作,可以去國外進修一段時間,然後繼續做你喜歡的事。”
勺子敲在碗壁上,輕輕的哐啷一聲,沈夜抬頭說:“我以為你會挖我過去。”
他抿抿唇,不置可否,片刻之後,終於像是伸個懶腰一般站起來:“好了,回去吧。”
走到門口的時候,羅嘉頎習慣性的去付錢,老板娘笑:“你女朋友把錢付啦。”
沈夜落在後麵,倒沒有聽見,走到羅嘉頎身邊說:“我付了。”
羅嘉頎笑笑,似乎帶了端詳的目光,慢慢的說:“你總是半分都不願……”他斟酌了一個詞匯,“占我便宜。”
“哪有?”沈夜笑笑,“從一開始,就是我在占你便宜啊。你不記得了麽?在明川,就是你請我吃的飯。”
他有些意外的挑挑眉:“你還記得?”
她輕輕彎起眉眼,無聲的笑,而目光的盡頭,遠處的大樓仿佛怪獸,靜默的佇立,城市中碌碌的人群被吞噬了精力與熱情,又輸出無形的財富。巨大的黑影將自己籠罩,有壓迫感撲麵而來。她……想念靜謐的古鎮,也想念可以四處跑外景的時候。如果可以逃離,或許那真是更好的選擇。
而在I&N就如羅嘉頎自己所言的“一場人事地震”,在他離職後,又陸陸續續的有人跟他一起離開。而羅嘉峰此刻回到S市坐鎮,集團上下的工作還算有條不紊,並沒有出現混亂。
在沒有宣布接任人選的時候,二十四樓倒空閑起來。沈夜和陳苒幾乎等同於被架空,每天按時上下班,閑時還能稍微聊上幾句。
“前幾天羅總對你說過什麽嗎?”
沈夜猶豫了一下:“他問我願不願意出國進修。”
“其實他啊,典型的麵冷心軟。”陳苒笑了笑,又搖了搖頭,“有時候和孩子一樣。”
“陳姐,你——”
“好了。”陳苒安撫一般拍了拍沈夜的手背,“他對你怎麽樣,隻要不是瞎子,大家都看得出來。我隻是奇怪,你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沈夜漲紅了臉,看了陳苒一眼,用力咬住下唇。
“我說得太直接了嗎?”陳苒有些好笑的看著她的表情,“其實沒什麽的。羅總那天來收拾東西,我幫他整理文件,結果隻帶走了那盆仙人球。”
“仙人球?”
陳苒忍俊不禁:“就是那一盆啊。二十四樓辦公室人手一份,你送的,忘了麽?他還以為……是你特意送他的。”
“如果我年輕上十歲,還沒結婚,一心拚事業,就義無反顧跟著羅總出去了。”她微微歎息,“不過現在這個年紀,衡量來衡量去,還是家庭比較重要。以前的闖勁,倒是沒有了。”
沈夜聽她不再提起之前的話題,微微褪去了臉頰上的紅潮,隨口找個話題說:“所以……你很看好他麽?”
“他很聰明。”陳苒語氣中微帶讚許,“現在輿論壓力都在I&N這邊,他的新公司又有之前的人脈關係,想要收購成功,並不是難事。”
或許是因為羅嘉頎已經離職,也可能她知道沈夜不會長久的留在這裏,陳苒今天說話並不像往日那樣謹慎。沈夜聽到她這樣讚賞的語氣,忽然生出些別扭來,微笑著說:“他這樣的人,恐怕幾乎沒有經曆過挫折吧?”
“可能吧,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順風順水,又是天之驕子的。”陳苒半開玩笑。
沈夜低了頭,繼續敲打鍵盤,微笑不語。
半個月後,集團宣布了I&N新任大中華區執行官。HR正式通知沈夜調離原本的職務,而新職務待定。這半個月間,羅嘉頎幾乎沒有再找過她,隻是固定會在每天晚上撥個電話給她。時間很不規律,沈夜猜是因為各種應酬的緣故。
而像今晚這樣,自己睡到迷迷糊糊的時候,被一個電話吵醒,卻是第一次。
對方的聲音有些熟悉,沈夜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是老章。
“小沈啊,你在家裏麽?”
“嗯?”
“那個,我和羅先生在你家樓下……你方便下來嗎?”
沈夜從床上坐起來,許是剛醒的緣故,有點弄不清現在的狀況。這麽晚了,他們為什麽到這裏來?而且……電話還是老章打的?
“他是不是醉了?”
電話那邊老章尷尬的頓了一下:“有一點。”
羅嘉頎就歪在客廳的沙發上,仰麵躺著,襯衣的扣子解開了兩三顆,臉頰上是一種不正常的紅暈。
老章將他的公文包放在了桌上,又張望了一下,仿佛放下了燙傷的熱山芋,長舒了一口氣:“小沈,那我先走啦。”
“哎。”沈夜無可奈何,眼睜睜的看著老章帶著一絲詭異的笑離開。
她手上拿著一條絞好的熱毛巾,走到羅嘉頎身邊 蹲下,輕輕的蓋在他的臉上。
滾熱的蒸汽撲在臉上,有些刺痛,羅嘉頎微微躲了躲,而那股熱氣卻不依不饒,他便索性不動了,乖乖躺在那裏。
沈夜推他一下:“喂,自己擦一擦。”
他還聽得見,於是伸手胡亂的撥一下,露出微亂的頭發、薄削的唇……甚至像孩子一樣,微微張著嘴,說了一句什麽。
沈夜靠得近,也聽得清楚,於是忍不住失笑——他報的是自己家的地址。
“喝醉了……跑我家來幹什麽?”她咕噥了一句,伸手接過了毛巾,重重的在他臉上擦了兩下。
這兩下的力道實在有些大,羅嘉頎先是皺眉,接著睜開了眼睛。視線像是沒有調整好的焦距,混亂了一會兒,直到他看清眼前的人,那雙如珠似玉的深黑眸子中泛起的,便是類似驚喜的笑意。
沈夜把水遞給他:“要不要喝一點?”
他接過水杯,卻沒急著喝,眼神不知望向了哪裏。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沈夜還看得到,帶了一點點……不可辨的旖旎神色。
“你在家裏看我的雜誌。”他忽然冒出一句很奇怪的話,毫無征兆。
沈夜看看茶幾上那本翻開一半的樣刊——那是葉即景寄來的樣刊。
“那不是你的雜誌,隻是裏邊碰巧有你。”沈夜糾正他,又翻到某一頁,“這段很有意思——不過,你現在看得懂麽?”
鼻尖若有若無的有些酒香,她很懷疑他此刻的清醒程度。
“如果在見到一個人之前,你已經知道他身上被貼的形形色色的標簽,‘花花公子’,‘情場高手’,諸如此類,你會對他產生什麽樣的期待?當然,我們並不是八卦周刊,甚至受眾為女性的比例不多。所以,在這裏,這些標簽,並不是針對美女而言。你進入他的私人車庫,也就自然而然的明白這些詞語的含義……”
羅嘉頎掃了一眼,伸手摁了摁眉心的地方,低聲說:“看過了。”
“寫得蠻好的。”沈夜點點頭,勾起了唇角評價說。
“你確定不是在諷刺我?”羅嘉頎慢慢坐起來,低頭抿了一口水,微顫的水麵上映出自己若有若無的笑意,腦海裏現在氤氳著一種很奇怪的情緒,茫茫的像是薄霧,讓他有些放縱,想要說一些以前從未說過的話。
“花花公子,情場高手?你是不是在笑這個?”他很想去用手指戳她的酒窩,“你覺得我冤枉麽?”
“你可以向葉即景抗議啊。”沈夜抱膝坐在地上,帶了幾絲不懷好意向他提議。
“我想向你抗議……”羅嘉頎稍稍垂低了視線,落在她的一頭還有些淩亂的頭發上,低低的說。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
“今天在酒桌上,有人在說曖昧。若即若離,給你希望,又時時讓你絕望……婷婷,你很擅長。”他閉上眼睛,靠回沙發上,說完這句話後,便沒有再開口。
隻餘暖色落地燈在他的側臉上,拉出一道淺淺溝壑般的笑痕。
客廳裏有空調呼呼的送風聲,身後有羅嘉頎淺淺的呼吸聲,沈夜確定他是真的醉了。
這個男人,怎麽可能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呢?她給他希望?又再給他絕望?她樂此不疲的和他東躲西藏了一場曖昧?
沈夜轉過身,看見他線條堅毅的下頜,即便睡著了,眼角亦微微勾起,往常……那總代表了琢磨不透的神情——可現在,他放鬆的靠著,隻像一個毫無戒備的孩子。
“喂,我答應你,不會這樣了。”沈夜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的睡顏,“很快就不會了。”
第二天一早,羅嘉頎頭痛欲裂的起來,有些茫然的環視這個屋子。
有一扇窗,開了小小的一條縫,灌進清新的晨間空氣;糯米的香味,機器攪拌的嗡嗡聲響;最後是輕快的腳步聲。
沈夜手上端著兩杯白色的液體,放在餐桌上,看見他起來了,有幾分調侃的神色:“把你吵醒了?”
“我怎麽在這裏?”羅嘉頎怔了怔。
“不知道。”沈夜無辜的看他一眼,“幸好我收留了你。”
她給他準備新的牙刷和毛巾,又等他吃早飯,最後說:“抱歉,剃須刀……這裏沒有。”
羅嘉頎的襯衣被壓皺了,下巴上隱隱一片青色,不過即便這樣,看起來也很是賞心悅目。
“沒事。”他有些不自然的低頭,喝了一口果汁,“司機送我來的?”
沈夜不置可否。
“我說了什麽話麽?”
“沒有。”沈夜狡黠的笑笑,“不過你知道……你會打呼麽?”
羅嘉頎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她,接著斷然否認:“不可能。”
“呃……開玩笑的。”沈夜抿著嘴笑,“你睡得很熟。是這幾天很累麽?”
他習慣性的去鬆鬆領口,手伸到一半,才發現領帶早就解開了。
“還好。”他說,神色間似乎隱隱有著期待,“後天就塵埃落定了。”
八點半,老章準時開車來接羅嘉頎。他看看沈夜,心底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他住了這麽久的酒店,吃慣了精致且花樣繁多的早餐,可唯有此刻,好像有了一點點家的感覺。不知是因為這間小小的屋子,或者僅僅是因為她。
他在門口駐足,一時間有些不忍離開。
“你不上班麽?”
“呃,暫時沒有職務。”沈夜輕描淡寫的說。
他臉色微微一沉。
沈夜躊躇:“畢竟……你是我的直屬上司。”
“抱歉,我雖然想到了……當時走得有些急。”羅嘉頎俯身,眉宇輕輕糾結在一起,又重複了一遍,“抱歉。再過兩天,我會處理好。”
沈夜不知道說什麽,隻能笑笑說:“沒事的。你要遲到了。”
他跨出半步,到底還是轉過來凝視她的笑顏:“婷婷……現在,我是不是能期待一下,你對我的感覺,已經有一些變化了?”
沈夜一怔。
他深夜趕到H市,他們在一中的操場上一道看孔明燈,他甚至在工作時間光明正大的拉著她翹班吃飯。
自己沒有理由不讓他產生期待吧?
她隻覺得自己的表情正一寸寸的僵硬起來,過了很久,才喃喃的說:“你……不是很忙麽?”
轉變話題的技巧如此拙劣,連羅嘉頎都笑了:“後天晚上有空麽?”
“什麽事?”
“那天晚上,想請你吃飯。”他難得說話這樣慢,仿佛字字斟酌,“如果可以,想要預約。”
她低頭,柔柔一笑。他便視作默認,轉身離開。
隔著玻璃,看得到那輛車在樓底,緩緩駛離。她有些無力的靠在窗邊,失神的望著碧藍的天空。有的時候,她真的說不清這個男人對待感情……究竟是傻,還是故作糊塗。他分明知道彼此間的曖昧,卻又從來不說破,她願意這樣不溫不火,他便隨她。
所以,我一直知道……他的真心……真有點卑鄙。
她聽見自己對自己說。
接下去的兩天,北方冷空氣大舉來襲。天氣高爽,卻驟然降溫,沈夜很慶幸自己不用出門上班。然而傍晚的這個電話,迫得她不得不出門。
對著鏡子擦了潤唇膏,電視裏還在播著新聞:““S市原國營影城及相關娛樂設施的私有化是在市政府相關部門的指導下進行的……下午四點,有關部門公布了結果……”沈夜皺了皺眉,將電視關掉,起身出門。
見麵的地點是在新天地的某間西餐廳。沈夜沒有遲到的習慣。遠遠看到那人穿著深咖色的雙排扣呢大衣,風度翩翩,身形修長。
夕陽將男子的身影拉得極長,讓她想起老電影裏常常出現的寂寞帆影。而沈夜驚訝的發現,這個影像在自己的腦海裏無比的鮮活——依稀就是那一晚,另一個人在明亮的便利店堂門口等著自己,唇角的笑容熠熠。
“等了很久麽?”
沈夜定了定神,說:“剛到。”
他便極紳士的替她推開門:“看到新聞了麽?”
她笑,反問:“需要看麽?這個結果,大家心知肚明了。”
“所以說……我弟弟,有時候還是缺少一些看人的眼光。”他微微歎息,又將視線落在不施粉黛的她臉上,親昵的笑,“不用懷疑,我真的在同情他。”
已經很晚了,這個夜極為寂靜。
沈夜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心裏難免有些抱怨,冬天這樣漫長,仿佛再也不會結束似的。
身後車子的大燈射出的光亮折了一個角度,漸漸的遠離。沈夜低著頭,腳步又快又急。四下無聲,不知哪裏來的野貓忽然竄出來,嚇得她拍了拍胸口。
微微一駐足,她有些神差鬼使的停下了腳步,回頭向路燈邊的小徑張望了一下。
暗暗一點紅星,像是窺伺的野獸眸子,一直灼灼燃著。
她的心髒漏了一拍。
那個隱在黑暗中的人重重的吸了一口,接著,那點紅星吞噬了足夠的空氣,猛地亮了起來。
沈夜轉了方向,她不知道怎麽控製自己去接近那點煙星光亮。
“羅……嘉頎?”她試探著叫了一聲。
靠著的修長人影動了動,良久,終於慢慢走出來。
羅嘉頎。
真的是他。
這一晚的月色極涼,落在他分明的五官上,清冷得讓人覺得驚懼。
“是誰送你回來的?”羅嘉頎的嗓音微微有些嘶啞,那截煙灰撲簌一聲落在原木鋪就的小徑上,小小的一團灰色。
沈夜咬了咬唇,那輛車如此招搖,他……不會認不出來。
“打你電話,為什麽不接?”
她不由自主的伸手緊口袋裏,摸了摸手機。今天穿的是一件長毛衣外套,因為漏風,略略有些冷——她難以抑製的想起羅嘉頎抓著自己的手,放進他的大衣口袋。
那些溫暖,我不喜歡,也不稀罕。沈夜提醒自己說。
“為什麽會和他在一起?”羅嘉頎一雙如墨般的眸子緊緊盯著她,沉默了一會,忽然微笑起來,“他能給你什麽?錢?地位?婷婷,你真傻。如果這些……你想要的話,我隻會給你更多。”
她像是沒聽見那些話,微微仰脖,語氣分外的平靜。
“羅嘉頎,都結束了。我不需要再見到你。就是這樣。”
【番外】羅嘉頎
得知收購失敗的消息,是在傍晚時分。
我站在樓頂,不得不承認,城市間的風,銳利如刀劍。
這樣一件付出了極大心血與精力的事,最終以流產告終,我本以為自己會覺得難過。可並沒有。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麽。
這種比難過更加洶湧的情緒,大約是不安,又或者……恐懼。
母親說,離了I&N,你羅嘉頎,什麽都不是。
我在盡了最大努力後,終於還是失敗——可我並不恐懼這種嘲笑。
我隻是隱隱恐懼另一件事,而在這之前,我以為,隻要我不去想,隻要我有足夠的耐心,它便不會存在。
讀書的時候,有朋友對我說,羅,隻要你願意,你很健談,並且善於處理各種人際關係——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你……很封閉。
我沒否認,但是也沒有承認。封閉與否,總是因人而異的。
我始終記得的是,在我最封閉的時候,我甚至不願意開口,是她一直在陪著我說話,盡管數年後,連她自己都不再記得。而隻有我一個人,藏身在封閉的記憶中。
再後來是那次和她冷戰,那幾日的心情壞得無以複加,隻有厲寧大咧咧的拍我的肩膀說:“喂,你喜歡她,可表達方式不對。”
我愕然,重複了一遍:“喜歡?”
“你不可能那麽遲鈍吧?”厲寧喝了酒,眼神微微渙散開,言下有幾分得意,“喜不喜歡還察覺不出來麽?——對了,不用瞞我,我看得出來的。”
我沉默著,將酒店裏最後一瓶黑方一口灌下,淡淡問他:“什麽表達方式不對?”
他滔滔不絕的說了許多。
他說,哪有人把喜歡的人放在自己身邊當下屬的?這樣她犯錯了,你怎麽去批評她?距離才產生美。
這場討論結束的時候,我實在有些不以為然。
因為厲寧一開始就錯了。
我不是喜歡她。
我愛她。
愛一個人,所以在任何時候,都願意與她在一起,哪怕是最難堪的時候,也不懼被她看見,也願意與她一道。所以……能包容彼此對的底線,才是深愛吧。
前天約好的晚飯我並沒打算取消。
電話明明是打通了,卻沒人接起來。響得久了,索性被按掉掛斷。
沈夜做事如此妥帖有分寸的人,若是以前,她不願被我找到,就會索性關機,然後無辜的對我說:“啊,沒電了。”
可現在,她連矯飾都不願給我。
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厲寧已經等了我很久。
其實看到他的臉色,我幾乎能猜出他想要說什麽。
“所有人都簽署過保密協議。”他的臉色鐵青,“收購計劃隻在你那裏有完整的全份。誰會泄密?”
我知道他在試圖幫我理清線索。
可其實,我並不需要。
很多事,我不知道,隻是因為我不想去知道。
可到了你不得不麵對的時候,回顧的時候,才會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樣,你才刻意的不想去知道。
我想起她休假回來的那一天,幾乎忘了我每天都要喝的那杯紅茶。匆匆忙忙的端進來,又馬不停蹄的離開。
我至今記得那杯茶的滋味。
原來她是知道的,最好的紅茶,是不需要用沸水的。她也知道,怎樣衝泡,湯色與香氣才會是上好的。隻在匆忙之間,她才忘記掩飾——這是她在我身邊工作以來,衝得最好的一次。而在這之前,她遞給我的茶,味道……叫人覺得難以接受。
我恍然大悟。
事實上,她一直用這樣一杯紅茶,發泄對我的……情緒。
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蛛絲馬跡。
我不想再思考下去,我隻想問她,這種情緒……究竟,是不是恨。
我去她家樓下等她。許是那一晚的緣故,保安還記得我,好心的說:“沈小姐出去了。”
我便等她。看著她從那輛車上下來。
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多餘的。她和羅嘉峰,或許還有我母親……他們一起做了什麽,我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
明明可以在更早的時候阻止她,可是不願意相信。
明明可以將她種種若即若離的手段看得透徹,還是甘之如飴。
我緊緊盯著她,暗夜中,她穿米色厚毛衣,身材卻纖薄,臉色蒼白,目光透亮。
我說:“他能給你什麽?錢?地位?婷婷,你真傻。如果這些……你想要的話,我隻會給你更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幫她找理由,又或者……是我不想聽答案。
然而躲避了這幾個月,這一晚,她前所未有的坦誠。
午夜的時候離開,我發動汽車,一下,兩下,直到我失去耐心,重重的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羅嘉頎,你到底輸給她,輸給一種……叫“愛”的情緒。
61+番外
羅嘉頎站著沒動,不怒反笑:“你等著說這句話,等了多久?”
“不久。”她輕描淡寫的說,有意撇過了頭,“從到你身邊工作開始。”
羅嘉頎覺得自己的額角輕輕一跳,她的晶瞳前所未有的清亮透徹,那絲不耐煩如此明顯,幾乎叫他覺得……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沈夜。
“去我家說吧,這裏太冷。”她沉默了一會兒,簡單的將這句話拋給他,轉身。一不留神,小徑邊伸出的枝葉擦在牛仔褲上,發出蕭索的唰唰聲。
保安看到他們,甚至神色曖昧的笑了笑:“沈小姐,你回來了?”
她若無其事的點頭,輕快的說:“是啊。”
羅嘉頎一言不發的看著她的側臉,摁下電梯的開門鍵。同他們一道等電梯是一對年輕夫妻。他一低頭,便看見便利袋中裝得是法式長棍。僅僅是上一次,他來這裏,她買早飯給他吃,將他送到門口,竟讓他產生家的錯覺。
出電梯後,聲控燈自動的打開,灑下蒼白的光,如紗般霧蒙蒙的照著兩人。羅嘉頎淡淡的說:“你不怕我對你怎麽樣?”
沈夜笑笑,將鑰匙插進門孔中,露出一截柔和的頸部曲線:“我想你不會。”
羅嘉頎在她身後一怔,直直抓住她的手腕,語氣淡漠:“你這是有恃無恐麽?”
她沒掙開,由他扣著,想了想說:“隨你怎麽想。”
片刻後,他果然放開她,臉色肅然,
沈夜做的的第一件事便是開空調,然後僵硬的在羅嘉頎對麵坐下:“想要說什麽?”
“說說你今後的打算吧。”他把玩著手中的玻璃杯,並沒有望向她。
“嗬,你真關心我。”沈夜撥了撥耳邊垂著的頭發,聲音柔和。
他竟跟著笑起來:“昨天去找EMMA,她告訴我,你會去I&N總部進修培訓。中華區也不過選了兩個人而已。”
“是啊,機會難得。”她隨即一怔,“你為什麽要去找EMMA?”
“你知道是為了什麽的,怕I&N那邊為難你。”他淡淡的靠回沙發上:“大概是傻吧……我怎麽會沒想到,你本就是那邊的人。”
沈夜呼吸微窒,一低頭,用長長的睫羽掩去微瀾的眸色:“所以,我們從哪裏開始說?”
“我記得……我帶了公文包到這裏,是麽?”他微微揚起眉,“然後你將裏邊的東西給了他?”
沈夜沉默了一會兒,安靜的說:“其實你母親和你兄長,對你也不算有惡意。他們隻是希望你經過這次之後,回到I&N罷了。”
“聽起來,你們像是為我好。”他依舊是淡淡的神色。
“不,我不是。”沈夜十分突兀的打斷他,嘴角抿成了筆直的一條線,“你知道我是惡意。”
“惡意?”他反複的回味這個詞,良久,才拿出了一疊報告。
指尖的那頁報告被推往她的一邊,羅嘉頎慢慢的說,“所以這次I&N戰略策略部門慎重選擇你們協會合作,做出這份報告的時候,你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沈夜看了一眼那份報告,並沒有否認。
即便按照協會的慣例,這個案例所有的背景都會被抽離,沈夜也第一眼將它認了出來。
竟然是羅嘉頎主持的I&N收購案。
她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她可以利用她手中掌握的充足資源,做出了一份詳細的拉斐爾調查表,有意無意的引導著身邊的人,最後投出反對的一票——哪怕這違反未來協會慣有的原則。
結果出來之後,Aby甚至對她開玩笑:“你就這麽唱衰這個案例?不覺得有點偏激?”
她順著他的語氣說:“都說了是唱衰了——當然沒有什麽餘地可言。”
羅嘉頎在聽她說話的時候,一直端肅仿佛一座雕塑。手機輕微的滴了一聲,他打開看了看,接著揉了揉眉心。
“我真的需要時間……好好的消化這些消息。”他看著手機的界麵,一條他所需要的信息,“又是叫我出乎意料的——‘每個人都有權利和義務在不妨礙他人行為的前提下設計、影響未來’——這是你們協會的宣言?你這樣迫切看到我失敗……以至於,寧願違反它而被開除?”
“你連這個都知道?”沈夜驚詫,隨即苦笑,“羅嘉頎,我真的慶幸,之前……你這樣信任我。”
他抿了抿唇,黑瞳的深處是冰冷的涼意。
“不錯,我說服他們做出不值得投資收購的決定。而他們在後期反饋中發現了我篡改了很多數據資料,不過木已成舟——事實上,你當時已經辭職,也不能再改變什麽了。”她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專注的看著他,“有時候真覺得不可思議。我這樣的小人物,竟然能逼你辭職——這算是蝴蝶效應麽?”
如果之前的語氣裏還有些不穩,或者怒意,可此刻從羅嘉頎的聲音裏,已經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了。他異常平靜:“不是蝴蝶效應。我讓你來我身邊工作,聽上去,像是我咎由自取。”
沈夜不置可否的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是。之前我一直疏離你,也不想和你有什麽牽扯和瓜葛。如果不是因為你執著,我不會有這些機會。”
他扯扯領口,無聲的勾起唇角,不知在想些什麽,並沒有接話。
彼此沉默了許久,沈夜忽然說:“未來協會的會員身份很隱秘。“
“隱秘是相對而言的。”他淡淡答她,“你該去問問一直以來你們的企業基金,是哪些公司提供的;而I&N為什麽會找到你們合作。”
沈夜看著他,深藍色的細紋襯衣在燈光下,恍如一波波的海浪,卷得她有些微的暈眩。他的語氣沉寂如海,一層層的將情緒包裹起來……她竟聽不出,這驚濤駭浪中,究竟藏匿了些什麽。
“至於你一個年輕女孩子,獨立負擔這樣一套房子,當時要是從你的賬戶入手,應該能查出來。”
“不過婷婷,相信我,我並沒有讓人調查你。”他慢慢的說,“你還記得那次在索菲亞麽?你替我寫演講稿,最後那兩句話。”
——“習慣幫不了什麽忙,它隻會對未來進行統治;管理幫不了什麽忙,它隻會對未來進行束縛。”
沈夜猛然間想起來,微微一驚,不由自主的望向那份報告:頁腳上印著這兩句話。
而這句話,是協會的箴語。
他將話說完:“那是你順手寫下的吧?我一直記得。所以,在看到這份報告的時候,我想我隱約猜到了什麽。隻是不願意去細究。”
“我知道你無所不能。”沈夜忽然嘲諷般一笑,微微喟歎,“就是這樣,所以想要看你失敗的念頭,才這麽強烈吧。”
而他這一次,真真切切的笑了笑,側臉的線條驀然柔和下來,目光卻有難以掩飾的困惑:他最大的失敗,她難道視而不見麽?
“你想看我失敗?”他輕聲說,“一直以來,你看不到麽?幾億的收購案失敗,這不算什麽,我不在乎。而我這樣對你……你回報我的是這個,這不算失敗?這不算是笑話?”
餘音漸漸有些飄散,大約是因為疲倦,又或者,他並不知道怎樣將這句話說完。
沈夜沒有說話,隻是咬唇,有些倔強的看著他。頭一次,她在他的臉上看到倦意,眼窩下是淡淡的一層青色,像是數日未睡,而聲音,也是帶著沙啞的。他說這是她是自己最大的失敗。聽到這句話,難道不該高興麽?可她此刻僵硬的坐著,甚至不知道如何再將這場一早就打算開誠布公的對話進行下去。
“婷婷,你之前……那個人潑液體的時候,你擋在我前麵——”他忽然說,黯寂多時的眸子重又亮了亮,“那是下意識的反應,是不是?”
這句話出口的時候,就連羅嘉頎自己都轉開了臉,似乎難以置信……他竟問出這樣卑微的一句話。仿佛是落水的人抓住的唯一一塊浮木,他隻希望自己沒有被這一切溺斃,她……或許還會吝惜般給他最後一點暖意。
他竟連這個都問到。可她……需要連這個都說麽?
呼吸慢慢的沉重起來,上下牙齒輕輕一磕,沈夜動了動唇,隻是尚未發出聲音——
“我不想聽了。”他站起來,居高臨下,“算了,不要說了。”
是因為預知了什麽嗎?他隻是純粹的……有些害怕她這樣的表情。
“你哥哥一直是反對這個收購案的。你應該清楚。他很早就找過我……我和他,是各取所需。”
“他要製造混亂。而我,希望……你能更信任我一些。”
看得到他怔忡之後,眼神中輕微的裂痕,她再一次深呼吸,終於完全靜默。
羅嘉頎重新坐下來。他帶著茫然的神情,仔細的看著這個女人。她的眉眼依然溫婉清麗,唇色是淡淡的粉色,他想起來,自己甚至親吻過她,以至於他一廂情願的認為——她總有一天會是他的。
不過是個笑話。
他勾了勾唇角,凝神半晌,安靜的說:“我想是今天最後一個問題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說過了,就是想看看你會不會失敗。假如你失敗了……會是怎麽樣。”她迎著他的目光說。
他的表情波瀾不驚、又近乎孤寂,沈夜忽然覺得茫然,仿佛這……也並不如何讓人覺得快意。
“為什麽?”
沈夜忽然微笑起來:“為什麽?你真的需要我親口告訴你嗎?”
“我爸爸——羅嘉頎,是為了我爸爸。不用跟我說這些你都不知情。那筆獎金……你為什麽把我淘汰?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有多缺錢?”她頓了頓,“否則,我爸爸會因為沒湊到錢而找不到腎源麽?”
她靜靜的看著他,想起那晚在一中的操場上,她對他說起爸爸的事——那時候不是沒有動搖的,她希望他親口告訴他這件事——可他沒有,他佯裝著,仿佛一切不曾發生。
他的呼吸倏然間滯住了……她終究還是知道了麽?
“你一直在恨我。”他聽到自己說,分不清是陳述還是詢問,隻是語氣最後……慢慢的低弱下來。
“我沒那麽恨你,我說了,我隻是想看看……你失敗會是什麽樣子。”她不動聲色,屏息說,“現在,兩不相欠了。”
回到酒店,幾乎已經是淩晨。
羅嘉頎坐在書桌邊,沒有絲毫睡意。
他漫不經心的將電腦邊的仙人球拿在手裏把玩,其實心裏知道——不過是要找一件事做,渡過慢慢長夜。
燈光下,顏色顯得有些異樣,似乎是一種介於黃與綠之間的顏色。而仙人球身的底部……卻是一點點的黑斑。
他抿了抿唇,有些諷刺的笑:“連你都要死了麽?”
所以……一切都結束了吧?
62
飛機正轟鳴著降落,扣上安全帶,廣播裏照例是乘務人員不厭其煩的一項項叮囑注意事項。沈夜合上書,指尖扣在紫色封麵上,她閉上眼睛,感受到耳朵裏奇怪的感覺,像是被一種聲音嘶叫著扯住,又再放開,讓她有一種隱隱的興奮。急速向前滑行的時候,因為慣性,身體抵在椅背上,仿佛被無形的束縛著,直到這樣的壓迫感最後消失。
沈夜的手指觸到口袋中的手機,摁下了開機鍵,緊接著掌心就是一陣顫動。她站在等候下機的乘客間,有些疑惑的看了看這個號碼。
“是我。”羅嘉峰的聲音照例是懶洋洋的,迥異於他的弟弟,“過得愉快麽?”
長長的甬道瞬間將剛才還擁擠的人群散開,沈夜靜默了一會兒:“有事嗎?”
“了解下你的近況。”
沈夜忽然想起幾個月前,是另外一個人,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羅嘉頎……那時候的表情,是一種所謂的“假裝不在意”吧?可羅嘉頎他……要是不在意,又怎麽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呢?
沈夜頓了頓:“多謝你的關心。”
“哦,我並不關心你的工作問題,我隻是聽說,《遊》依然對你有邀約……就我個人而言,非常好奇你的選擇。”
“如果我的選擇是回去,你就會覺得好奇心滿足了?”沈夜淺笑。
“不——”羅嘉峰在電話那邊笑起來,“隻會對你更好奇。”
“那麽,請你將這份好奇心一直保存著吧。”沈夜輕描淡寫的說,“沒錯,我答應了。”
“說真的,你有一點點後悔麽?”羅嘉峰斂了笑說,“你知道我指的什麽,他可以給你更多。”
沈夜一怔,什麽都沒說,隻是將電話掛了。
離開的時候還是嚴冬,如今卻似乎有層細紗,緩緩的將寒意濾去了。
站在高樓的窗後望向底下的街道,沈夜將頭靠在座椅上,窗外有女孩著了春裝,當季的流行元素已經體現出來,處處是俏皮活潑的顏色,蘋果綠,檸檬黃……強烈的碰撞間又起著輕微的化學反應,出乎意料的融洽。她忽然有了靈感。
剛進這家雜誌的時候,韓風盛行。姑娘們剪著一式的劉海,而商店的門口總是將“韓版”兩個字高高的亮出;再接著,是棕色頭發、花苞頭的日係;到現在,黑灰色統治街頭的歐美風——這本雜誌,竟紀念下了我的青春,和我們的時尚一道。
每到一個新的環境,總會有一點點迷惘和無措。幸而這次是重新回到《遊》,同事中有熟人,也有新人,事先的交流與溝通,竟這樣順暢。大家依然在尋找聚餐的地點,而吃完後,則哀歎著怎樣才能減下剛才額外攝取的卡路裏。
至於我們的遊GIRL栗洛,從第一次拍片,直到現在,已經走過了巴黎和米蘭的秀場。適應駕馭各種風格,對這個甜美的女孩來說,已經不是難事。她曾在電話裏對我說,這就是成長,不無悵然,亦有欣喜。
對我來說,我期冀的是,這份雜誌,這份被家長評價成“花花綠綠”的少女雜誌,究竟可以讓成長到什麽樣子——可不管她成長為什麽樣子,有一座NEVERLAND卻永遠存在著,在那裏,我們才熱愛美麗的裝扮,熱愛美麗的笑靨。
青草的顏色,桃花的顏色,藍天的顏色……這一切大概都預示了,這一季的流行色就是這樣飛揚跳脫的。
春天真的來了。
這是她從現在開始,每個月都需要完成的一項工作——這也將是她在《遊》的第一篇主編刊首語。敲完最後一個字,發給文字編輯,這才看了看時間。
沈夜也曾坐在屬於自己的格子間裏,抽屜裏滿是零食,然後小心的覷一眼主編室的門,再悄悄的在QQ上和朋友聊上幾句話。那個時侯主編楊寧應該時能察覺出一幹編輯們的小動作的,可她從來都不會說破,似乎知曉這樣的動作……可以給這個團隊增加凝聚力和創造力。
如今是自己坐在這間辦公室,隻要將百葉窗拉開,她看得到外邊的一切。
忙忙碌碌穿行的服裝編輯,手裏總是拿著各式的皮帶或者項鏈,口中默念著各種各樣的顏色搭配:“墨綠加深紫,寶藍加灰色……這樣總不會錯了吧?”而文字編輯們坐在電腦前,令人訝異的,可以將姿勢維持整整一個上午,一動不動。
“這樣行嗎?”推門進來的是新進的一位服裝編輯,手裏提著一套初夏的裙子,“封麵上就讓栗洛穿這套了。”沈夜站起來看了看,最後一件配飾,定了下來。她拍拍編輯的手臂,微笑:“先吃飯吧。”
“嗨,怎麽樣?還適應嗎主編大人?”王黎拿了屬於自己的那份雞排飯,一邊問她。其實王黎現在和她已經不算同事了,楊寧從《遊》離開,新創高端時尚雜誌的時候,帶走了好幾個得力助手,其中就有她。幸好如今兩個雜誌社就在隔壁,時常能見麵。
“很好啊。”沈夜將唇膏擦掉,笑,“比在總部工作好多了。”
“我不是問你這個啊……”王黎歎了口氣,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我是想說,沒有帥哥上司,會不會有點失落……”
沈夜沒吭聲,想要像剛才那樣笑笑,忽然覺得扯動唇角有些困難,於是便停止了徒勞的努力,專心的吃飯。
“你休假的時候看新聞了麽?羅嘉頎還真有魄力……”
“喂,你怎麽不想想?當初要是我沒和……他‘劃清界限’,我還能回I&N工作嗎?”沈夜打斷她的喋喋不休,聲音有些幹澀,連忙低頭喝了口水,“所以,他的事,我真的不清楚。”
王黎沒有察覺出異樣,點頭說:“也對。”
等到將一份飯吃完,她才問:“你們雜誌最近在忙什麽?”
“KS的中國走秀推廣啊。每年春季都會有的,你忘了?”沈夜有些頭疼的笑,“以前不覺得什麽,現在才知道有多煩。”
KS是日本的品牌,對於少女時尚雜誌來說,這個牌子是如雷貫耳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家獨特的設計和並不算高端的價格,使得日本的少女時尚對其趨之若鶩,進而影響到國內的媒體。往淘寶、EBAY上搜索這個品牌,不僅會出現大批代購,就連仿版也是多得不可勝數。
而每一年春季新款,KS都會選擇國內的時尚雜誌合作,舉辦秀展。走秀的模特大多是日本的當紅年輕模特,未必是名模,卻絕對有親和力。至於秀場的入場券也不對外公開發售,通過抽簽等形式分發到想要的粉絲手中。
沈夜之前自然參加過KS秀展籌備,可絕不是像現在這樣,統一調度。以前專注在細節上,可現在……似乎要用新的眼光和角度去看待一樣事物,這種改變,實在說不上簡單。就在剛才,一個美容編輯將讚助商名單弄錯了,接著一連串的諾米諾骨牌被打翻,她不得不忍著脾氣,一一從頭修正。偏偏那個美容編輯是新人,她再大的火,也隻能稍稍忍下,冷著眉眼訓了一兩句,再亡羊補牢。
手邊的咖啡杯早就涼了,褐色的液體上浮著淺淺一層白色泡沫,沈夜忽然想起以前……自己闖禍的時候,那個人也是在一大堆人麵前,這樣訓斥自己。
她當時……怎麽會不明白呢?在同事麵前,批評難道不是必需的麽?畢竟是她連累這樣多的人加班加點……而這樣批評之後,以後的工作上才不會有不必要的阻力。
除此之外,內心深處也開始欽佩羅嘉頎處理突發事件和危機的能力,她……似乎從沒看到過他為哪件事焦躁不堪的樣子——大概隻有那件事——沈夜的額角跳了跳,她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將那些不必要的思緒甩開,摁下了助手的內線。
加完班已近深夜,暮春的風微暖,站在樓下仰望英豪大廈,可見星星點點的燈光,大約還有人在這個城市奮戰。遊離在城市外數月,走了很多路,最終回來的時候,還是毫無障礙的融入城市,這不能不說,已經成為現代人的一種本能了。沈夜靠在出租車後座,看著熟悉的城市景致在眼前一一掠過,而視線的盡頭是一座再熟悉不過的酒店。
之前的數月間,她無數次的來過這裏,公事私事,以至於對那間套房如此熟悉。
在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的時候,沈夜已經下了車,在酒店對麵的一盞路燈下站了許久,靜默了一會兒,她將這串莫名其妙的動作歸結於身後那家被美食網站多次推薦的麵包店。以前每次趕到這裏,她都會買上新鮮出爐的沙律包帶回家。而那一次,羅嘉頎提了甜點,突如其來的闖到自己家裏……也不知他是怎麽發現自己這份小小的喜好的。
她推門進去,聞到熟悉的烘焙味道,黃油,麵粉,芝士,甚至奶茶……店員一臉熬夜的倦意,含糊不清的說:“現在麵包打七折……”
提了一袋走出門口,冷清的街道上沒有什麽人。沈夜看見一輛車從身前駛過,卷起的疾風將自己的呼吸滯住,她很快的背過身去,若無其事的走向一輛遠遠停下的出租車。
路口走過去還有些遠,沈夜看見那輛車很快的調頭,接著在自己身後的地方停下。
“嗨,好久不見。”
是厲寧。
那輛出租車正在向自己的方向開過來,沈夜深呼吸,微笑回應:“是啊,好久不見。”
她不知道厲寧對當初的事知道多少,可她能分辨他的表情。他從來都是爽朗熱情的,隻有這一次,帶了淡淡的防備,在看到她的時候,多少在詫異——不帶好感的詫異。
“很晚了,我先走了,再見。”她並沒有多說話,鑽進出租車後座。
車子亮了亮尾燈,一徑離去了。
厲寧望向街對麵,搖搖頭,咕噥了一句什麽。
那簇修長暗黑的人影,依然站在那裏,安靜無聲。
第二天在確定中國方麵模特名單的時候,接到合作方的一個電話。
KS方麵堅持把一個新人安插進走秀名單,並且透露出新一季KS亞洲的代言人都將啟用這名新人。《遊》方麵自然毫無異議,沈夜手上拿著藝名叫做夏絲的新人的資料,隻是皺了皺眉:“沒有經驗的新人麽?彩排的時候請模特公司多注意一下——哎,等等,不是新人?”
立刻有人解釋:“不知道,KS傳來的資料上是這樣寫的。”
沈夜又凝神看了看照片,上邊的女孩五官極為深邃,像是混血兒,眼神微微揚起,竟有幾分中性的英氣之美。
“真特別。”她在心底讚歎了一句。
“是不錯。”一旁有同事說。
正隨口聊天,忽然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
“阿姨……”對方奶聲奶氣,“阿姨,怎麽不來和我玩?”
沈夜一愣,拿了手機站起來,走到床邊,克製不住的笑意:“心怡在哪裏?”
“我要生日啦!阿姨,你來陪我玩嗎?”心怡大聲說,“我很想你!”
“生日?”沈夜一怔,電話那邊已經換了人說話。
“電話是小丫頭自己要打給你的。這周末她生日,如果你願意來的話。”羅嘉峰漫不經心的說。
“是麽……我倒是想來,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很方便。”沈夜直言不諱的說,“或者我提早幾天去看看她?”
“擔心羅嘉頎?那不必了,有我在的場合,他不會出現的。”羅嘉峰笑,不以為意,“周日晚上,我讓車子去接你。”
“周日我……”
“對了,心怡很喜歡收到生日禮物。”他補充了一句,不容置喙的掛了電話。
沈夜揉揉眉心,沒將那句話講完:周日有KS的走秀活動啊。
KS的活動是在微雲廣場。
拿到入場券的年輕女孩早早的等在了廣場附近。她們妝容閃亮,還在喜歡穿短裙或是短褲的年紀,於是毫不吝嗇的在舒適的天氣中露出自己纖長美好的小腿線條,還有人在問究竟怎麽樣才能拿到入場券。沈夜從人群中穿梭而過,聽到身後有人喊住自己。
“嗨。”栗洛從一輛車上下來,完全素顏,唇角的笑一如既往的還帶些羞澀,“很久沒見了……真高興見到你。”
在這之前,沈夜和她通過電話溝通過工作,見麵卻是第一次。
“Aby陪你來的嗎?”沈夜攜了她的手向後張望。
“他去停車了。”栗洛輕鬆的說,“他也想看看KS的當季設計。”
“呃,很奇怪。”沈夜沉默了一會兒,吞下後半句話“他對KS感興趣”。
“有時候,多了解別人的口味並不是一件壞事。”Aby的聲音從後邊追上來,仿佛看出了她心裏所想,不緊不慢,“這是大眾媒體給我的啟發。”
“你不如說……自己不那麽清高了。”沈夜笑出聲來,“可喜可賀的變化。”
栗洛去後台化妝,沈夜看著T型台兩旁,目前座位還是空空蕩蕩,安保大約在下午一點左右安排進場,他們還有半天時間做最後的調試。
“你看起來沒什麽變化。”Aby站在沈夜身邊,用一種評估的語氣說,“氣色不錯。”
沈夜疑惑的看看他。
“我是說,那天宗老師告訴你……不能再參與未來協會的時候,你的表情可不大好。”
沒人知道她犯了什麽錯誤,沈夜自嘲的笑笑:“我確實不適合再呆下去了。你呢?還好麽?”
“很好。如果說加入之前我還心存疑惑的話,現在不得不承認,這個協會教會我用另一種目光看待世界。”
“我看過你的作品,和之前相比……確實有了變化。”沈夜微笑著說,“不知道我是不是能理解為,這是圓融……或者說妥協?”
Aby聳聳肩:“怎樣都行。”他的眼神中有細微的光芒,“很高興你感受到了。”
沈夜低頭,撥了撥頭發,輕聲歎息說:“可惜還是有很多人學不會這樣的……圓融。”
設計師敏感的發現,這位少女時尚雜誌的主編微笑起來的時候,就像她如今主管的刊物名字一樣“遊”——有一種遊離的……飄渺的溫和。
光影背景中的春季新款引來了粉絲的尖叫聲,沈夜所坐的位置極佳,看得見嘉賓席上的來人——那些座位自然是出錢也買不到的。有大大小小的明星,也有姐妹雜誌的編輯,當然更有讚助商和合作客戶。
燈光劇烈的變換了一下,她的餘光不經意的掃過一個坐在中間靠後的人影。那道利落的剪影讓她有片刻的恍惚,似曾相識。
不過並沒有留給她太多的時間去細想,助手匆忙走過來。後台臨時有事,她急忙起身離開,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一片漆黑中,其實看不清究竟坐了誰。
從通道往裏的時候,一旁有人嘰嘰喳喳的聲音讓她腳步一頓。
“嘿,我看見羅嘉頎了。”
“真是他嗎?”
“還用手機偷拍了……不過不大清楚,你看……”
“暈……我也要去看!”
驀然聽到這個名字讓沈夜沒吃午飯的胃有些不舒服。
他為什麽在這裏?
不會是因為和自己有關,她抿了抿唇——離開的背影還記得這樣清楚,那樣驕傲的一個人,不會第二次的,將心意再一次,完完整整的送出給同一個人。
很快就有人來解答這個疑問了。
“哪位是夏絲小姐?”有工作人員拿著一盒禮物走進來,“有位羅先生送了禮物來。”
一個高挑的女孩兒站起來,接過了那份禮物。沈夜當然記得她,也記得某人慣用的“伎倆”。他既然可以讓栗洛得到模特大賽的第一,如今讓另外一個人代言KS,恐怕也不算難事。
臉色微微有些蒼白,沈夜一低頭,竟然泛起淺淺的酸澀味道。所以,他這樣做……是示威?或者僅僅的想讓自己知道,脫身對他而言不算難事呢?
直到結束,作為主辦方,有必要和模特們一道謝幕,工作人員又來催了一遍,沈夜咬咬牙,略略整理了著裝,拉著栗洛的手一道外出。
外邊早已燈火通明。燈光刻意營造出絢爛如雪的氛圍,這讓著春夏裝的女孩子們看起來分外的纖細。沈夜的目光牢牢的看著後排中央的位置,竭力維持著笑意,至少要讓人看出來……她是在享受辛勞之後獲得的掌聲。
她有意的忽略其中一道很難讓人無視的身影,轉身對助手說:“這裏沒什麽事了吧?”
“可是還有一個媒體訪問……”
“好吧。”沈夜無奈的轉回來,“在哪裏?”
所有媒體的專訪都在這邊,沈夜慢慢走過去的時候,清楚的知道,避不開了。
之前刻意挪移了目光,她努力的將他變成視線裏一抹虛光,又或者是一副廣告畫中的男模——這樣會讓她覺得好受一些。至於目光的觸碰,沈夜知道,隻要刻意控製,就絕不會有不必要的接觸。
可現在羅嘉頎站在那裏,仿佛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他的眼角還蘊著涼意,一步一步的看她走近,時光……仿佛悄然的滑過心底。
三個月,又或者是四個月的國外培訓。她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連頭發的長短都維持著初見時的模樣。仿佛那段時光對她而言無足輕重——本就無足輕重吧?羅嘉頎嘲諷的笑笑,察覺到臂彎裏忽然多了一隻手掌,於是有些愕然的低頭望了望身邊的夏絲。
沈夜看到羅嘉頎身邊的女子,隻比他略微矮了一點,挽了他的手臂,正形容親昵的與他說話。而羅嘉頎的表情倒是頗為淡然的,隻勾了唇角,輕輕回了句什麽。
有一根細小的弦在心底深處彈開,錚的一聲,極快的擦過心尖的地方。她覺得有些異樣……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羅嘉頎,他與人交往,總是帶了幾分隔膜與疏離——可和夏絲在一起的時候,似乎是全無防備的親近,就像是……當初對自己那樣。
她遠遠的便揚起笑,希望自己的動作自然一些,再自然一些。
直到近在咫尺。
羅嘉頎微揚了眉梢,清峻的臉上並看不出多少表情,隻是頷首說:“好久不見。”
沈夜希望自己回應的聲音如他一般的鎮靜從容,不經意的咬了咬唇,迅速的恢複了平時的表情:“你好。”
他笑了笑:“大家都認識吧?不用我介紹了。”這句話卻是對著夏絲說的。
夏絲勾起眉眼,笑著說:“當然。以後請多關照。”
沈夜還沒開口,羅嘉頎先搖了搖頭,帶了幾分寵溺說:“你需要關照麽?”
“呃……”沈夜找到了記者,回頭說:“我還有事,羅先生,夏小姐,你們慢慢聊。”
夏絲挽在羅嘉頎臂彎裏的手慢慢抽了回來,抿著唇說:“前幾天開始工作,我就一直在觀察她,還不錯。”
羅嘉頎掃她一眼,語氣平靜:“你剛才很幼稚。”
夏絲的目光還在追隨沈夜的背影:“我在幫你‘報仇’啊。”
“想刺激她?”羅嘉頎抿唇,清亮的眸色裏並沒有多少笑意:“對別人可行,但她不可能。”
“你不知道她多了解我……”羅嘉頎頓了頓,看到對方眼中的詫異,於是沒有將那句話說完——她從來都知道怎麽分辨自己的真心與假意。
“女人呐,不管她之前有沒有喜歡過你……隻要你現在表現得不在乎了,心底總是會有點難過的。”
許是“喜歡”這兩個字觸起了某些回憶,羅嘉頎怔了怔,才說:“不說她,我是來接你的。”
專訪進行得心不在焉,最後草草了結,沈夜甚至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最後略帶歉意的向記者笑笑,走回秀場的時候,人差不多已經散完了。
這樣也好,沈夜想,至少她知道今晚羅嘉頎確實不會幫寶貝侄女慶祝生日。她走出微雲廣場,車子已經候在路口了。沈夜特意請司機去英豪大廈繞了繞,接著匆匆上樓拿了禮物下來,才不無疲倦的說:“走吧。”
63
沈夜有時候會覺得,年月日……並非是衡量時光的標準維度。
現在回想起來,過得最快的,是在I&N總部的時候。每天都被充盈得滿滿的。工作上自然有無數的新東西要學會掌握,閑暇的時候,也會覺得,如戰場似的格子間,並沒有給她生硬冷清的感覺——或許是知道隔壁就有一雙眼睛,總是有意無意的在注視自己麽?
車子在門前草坪邊停下來,還是之前的阿姨出來開門。顯然還記得沈夜,笑容滿麵的說:“沈小姐來了?”
沈夜腳步頓了頓,輕聲問:“就心怡在嗎?”
“羅先生也在。”阿姨說,“這邊。”
她揚了揚眉梢,很快意識到這位“羅先生”並不是曾經帶她來這裏的那位,說不清是放鬆……還是失落,她走進門廳:“今天是心怡的生日派對嗎?”
“不是的。太太不在,也沒有邀請什麽人。”阿姨接過禮物,“她在後邊花園玩呢。”
在這裏住過兩天,沈夜不知道後邊竟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大概那個時侯也並沒有四處遊賞的興致吧。
春色如許,即便暮色也阻隔不了半分。天色將暗未暗,空氣裏有淺淺流轉的幽香,她看見前邊小小的一團身影,正蹲在花叢下,不知道在幹什麽。
“嗨,心怡。”沒等那個小影子朝自己撲過來,沈夜已經皺著眉說,“為什麽讓她一個人在這裏玩?”
阿姨尷尬的笑了笑:“太太在的時候不會讓她到處亂鑽,不過羅先生不管她,每天都要洗好幾個澡……”
心怡顯然好久沒見到沈夜了,一會兒叫阿姨,一會兒叫姐姐,還把自己髒得一塌糊塗的手往沈夜的衣服上蹭,嚷嚷著說:“姐姐,我們去玩魚好不好?”
沈夜俯身看看她不安分的眸子,就像是昨晚一場宴席上看到用來妝點冰雕的紫黑葡萄,又是一臉認真的表情,忍不住有點雲裏霧裏:“玩魚?”
阿姨遞來一個小碟子,小聲解釋說:“是喂魚。”
“這裏魚魚多!”小姑娘指手畫腳,又回頭看看緊跟不舍的阿姨一眼,底氣十足,仿佛找到了靠山。
沈夜看看不遠的那條石凳,又看看剛長出嫩芽的草地,衝正要阻攔的阿姨的笑笑,將小丫頭放在膝上,不在意的坐下了。
一池的浮萍,星星點點,沈夜看了半天,哪有魚?
阿姨在一旁說:“魚是前幾天剛買了放下去的——”
“爸爸送我的,奶奶不會讓我養魚魚。”心怡伸手去夠那盤魚食,一邊小聲說。
“爸爸?”沈夜腦海裏浮現的是羅嘉峰的樣子,說實話,她並不覺得……他會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心怡用力點頭,小小的馬尾一甩,笑得很開心:“我和爸爸一起放下去的。”
“是呀,羅先生就是太寵女兒了。”阿姨咕噥了一句,“太太最喜歡的九子萍……叫人拔了一大半……”
夜色之下,墨綠的一方水又濃重了幾分,碧璽如玉,輕輕一聲嗶撥,一尾錦鯉躍了出來。
“哇!”沈夜有意逗小孩兒,“真的有魚!”
心怡在她懷裏扭了扭,得意的說:“魚魚!”說著胖乎乎的手裏撒了一大把魚食下去——
真是大片大片的錦鯉,有一兩條甚至躍起來爭食,小池裏的泡泡撲簌簌的翻滾著,在寂靜的園子裏顯得動靜很大,魚嘴一開一闔,像是一朵朵奇異的菱花。
阿姨在一旁說:“小心一點,要不去那邊坐著吧?”
不遠的地方就是一條木椅,沈夜看看心怡,她玩得正開心,充耳不聞,隻顧一把把的撒魚餌。
於是把心怡往懷裏拽了拽,叮囑她:“小心點。”
“阿姨給你帶生日禮物了,要看看嗎?”她在小姑娘耳邊說。
心怡還沒開口,沈夜就聽見阿姨說:“咦,又有人來了,我去看看。”
就在她和小姑娘達成了共識,將這盆魚食喂完之後就去客廳拆禮物的時候,身後又響起了腳步聲,和……熟悉的對話聲。
男聲和女聲,沈夜都很熟悉……熟悉到她甚至能想起說話人的神態。
懷抱陡然就僵住了,而心怡突如其來的扭動這樣明顯,沈夜差點抱不住她。
小姑娘急匆匆的轉頭向她背後看去,接著站了起來:“是叔叔!”
而她呆呆的坐在那裏,一時間不知道該有什麽反應。
如果說剛才在秀場的見麵,她還能自如的應付過去,是因為那裏有這麽多的人,而他們在公事上,戴了同樣的麵具。
可現在算什麽?
他帶了新女友來見侄女?自己……憑什麽出現在這裏?出現在羅家?
沈夜忽然痛恨起羅嘉峰來——又或許是遷怒,可他信誓旦旦的向自己保證說羅嘉頎不會回來的!
在身體有所反應之前,心怡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膝蓋,哐啷一聲,還順手打翻了不鏽鋼的魚餌盤。
沒了小丫頭溫暖的身體,一下子有些空落落的——很好,一切都在讓自己更加尷尬。
羅嘉頎抱著她打量自己,然後羅嘉峰再出來,三人對質的時候,場麵一定精彩。
沈夜腦海裏是這樣恐怖的畫麵,決定站起來,找個借口迅速離開。
小姑娘穿了件裙子,跑起來有點礙事,腳步一急,身體就往地麵撞去——沈夜還隻是半站著,下意識的就去撈她的腰。手指將觸未觸的時候,腳下一滑,她覺得有點不妙,可是難以控製的,身體已經往後邊倒下去了。
觸到湖水的時候,難以克製的抖了起來。即便是在暖意盎然的春天,這池水還是冰冷的。沈夜不知道這池水有多深,唯一的印象卻是……仰頭摔下去的時候,心怡嚇得大哭起來,而一條人影快速的從遠處奔來,似乎想要拉住自己。
冰涼的液體無處不在,瞬間吞沒了自己的呼吸……沈夜不會遊泳,額角似乎還觸到了池邊堅硬的石塊。甚至能察覺出驚慌失措的錦鯉正從自己的手臂邊遊過,滑膩的水草在指間滑過,世界一下子黯淡下來。
她努力讓自己不要驚慌失措,腳尖似乎也觸到了池底的淤泥……或許能將身子抬起來?
胡思亂想的時候,聲音是從上放傳來的:“把手伸給我。”
羅嘉頎。
一如既往的冷靜,沒有絲毫的慌張。
沈夜閉著眼睛,想起那個時侯,自己背後淋滿了液體,他抱著自己,一瞬間的失措,連話都說不出來。
“把手給我,池子不深。”他又說了一遍。
她不知道怎麽把手給他,隻知道自己的手腕一緊,接著被人用力一拉,慢慢的,竟然在池水中站穩了。
她的臉從水的壓迫感中鑽出來,濕漉漉的,渾身上下,似乎隻有手腕那一圈是溫熱的。
隔了一層水汽望向羅嘉頎,他緊緊的盯著自己,微抿著唇,看不出半分表情。
“能上來麽?”他問,聲線清涼,“我拉你。”
沈夜知道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甚至話都說不完整:“我試試。”
池水其實隻到自己胸口的地方,最終被他拉上小徑邊的時候,漫天的星輝被絞碎成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散蕩開去,零零落落的,點綴在飄散開去的浮萍間。
羅嘉頎並沒有望向她,很快的放開她的手,轉頭對一臉焦急的阿姨說:“帶她去換身衣服。”
而在他身邊,夏絲抱著心怡,皺眉問:“沒事吧?”
心怡扁了扁嘴巴,像是知道自己闖禍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垂下去,似乎是想哭的樣子。
“沒事。”剛才是踩到了那個不鏽鋼魚盤的原因吧,沈夜勉強笑笑,也不顧渾身在往下滴水,站在她麵前說:“是阿姨自己不小心,心怡去拆禮物吧。阿姨去換件衣服。”
她的身影隨著阿姨,很快的向小樓裏走去,留在花園裏的三個人,誰都沒有開口。
路燈掩映,綠意叢生,直到看著她走進門,羅嘉頎才動了腳步,似乎是想回屋子裏去。
“你去幹什麽?”夏絲撇撇唇角,語氣漫不經心。
“她……額角破了。”羅嘉頎怔了怔後說,“我讓阿姨——”
“羅嘉頎,你讓我說什麽好!”夏絲頭疼的撫額,“剛想誇你剛才做的不錯。”
羅嘉頎收住了腳步,忽然淡淡笑了笑,摸摸心怡的頭,答非所問的說,“至少心怡摔跤的時候,她想去接住她……是真心的。”
“你這樣說,我理解成,你已經放開了。不恨,也不愛了。”夏絲試探著望向他。
他並沒有回答,想起將她拉出水麵的時候,那一池水,將她下午的妝容全都浸透了、剝蝕了。絲質的裙裝貼在肩胛的地方,線條婉約,而那張臉蒼白惶亂——就像是所有的事沒有發生之前,她留給自己的印象那樣,乖巧,又有些容易羞澀的小姑娘。
可她不是的。
這一晚的月色極亮,將年輕男人的臉,不輕不重的割裂開。一半似是浸潤在往事,而另一半,晦暗不明間,難以辨識。
世事難料,又一次站在這個花灑下,卻是在這樣尷尬的場景中。
很快的衝洗完畢,又在衛生間的抽屜裏翻了許久,才愣愣的穿上阿姨給的衣服出門。一冷一熱之後,身體似乎對空氣有些敏感,沈夜忍住打噴嚏的衝動,手忙腳亂的往額角上貼創口貼。
“可以進來麽?”
一聽到那個聲音,所有的憤怒和不適適時的找到了出口,沈夜扔下手邊的吹風機,壓抑了聲音說:“進來。”
羅嘉峰環抱著手臂,半靠在門口打量她:“你沒事吧?”
阿姨已經將薑湯都送了上來,就擱在一邊,沈夜還沒喝,熱氣氤氳著,在鏡麵上畫出蜿蜒的花枝。
“他們走了?”她冷著眉眼問。
“怎麽可能?這也是他的家。”羅嘉峰笑笑,“我沒權利要他離開。”
“很好。那麽我得快點走。”沈夜頓了頓,麵無表情的說,“抱歉讓心怡受驚了。”
“心怡等著你一起吃蛋糕。”
“我真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麽,羅先生。”沈夜盯著他,慢慢的說完這句話,閃身出門。
幸而大廳裏也沒有人。阿姨拿袋子裝了她的濕衣服遞給她,又說:“我去叫司機。”
她正要拒絕,有一個聲音卻比她更早的開口。
“不用了。”
沈夜回頭。
羅嘉頎手上拿了西裝的外套,靜靜的看著她:“我送你。”
沉默而倔強的拒絕,會讓一個女孩子顯得不那麽可愛。
這是新一期的《遊》中,戀愛專欄中提起的忠告之一。其餘的忠告還包括“無傷大雅的、善意的謊言會讓你更有魅力誰能說化妝不是一種善意的謊言呢?,但是切記,具有傷害性的謊言被戳破後的代價,卻未必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沈夜往外走的時候,心裏卻在想,現在做什麽都沒有關係了。
誰在乎。
身後一道刺眼的光亮掃過來,接著是喇叭聲,顯是車上的那個人並沒有多好的耐心。
將將已經走到路口,可惜這條路上似乎沒有出租車。她無法勒令自己不去注意身後的刹車上,車窗在以恒定的速率降下來。
“我不介意你走回去。不過相信我,你需要走三十分鍾,才能看到出租車。”
聲音是隨著夜風一道送來的,沈夜分辨不出任何情感,像是在空曠的公路邊,不過是陌生的司機停下來,善意的讓你搭車。
她轉身,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又愣在那裏。
副駕駛座上堆著雜物,而羅嘉頎用眼神示意她:“坐後邊吧。”
宜春路是一條山路,坡度緩,又是往下,他開得平穩。
沈夜用雙手環肩的姿勢坐著。據說這是一種防備的姿態,羅嘉頎自後視鏡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甚至輕輕搖了搖頭。
裏邊的譏誚意味這樣明顯,以至於沈夜很想置之不理,可到底……心裏還是覺得不舒服。
“隻是帶你一程罷了。”羅嘉頎說,“不用想太多。”
她沒接口。
他便笑笑,閉口不言。
車子的隔音性能這樣好,他們彼此聽到的,大約都是呼吸聲。
“你怎麽知道心怡生日?”
在他麵前提起羅嘉峰麽?她有些別扭的轉過頭,含糊的說:“嗯。”
“哦,今天真是個特別的生日。”他說,“她會記得的。”
“我不知道你會回來。”沈夜想了想,決定還是把這些話說清楚,“是心怡打電話給我的。出現在你家……如果讓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很抱歉。”
的確,他們現在……兩不相欠。她不該讓彼此尷尬。
羅嘉頎隻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車子開進市區,有種喧囂穿透玻璃的阻隔而來。
“夏絲第一次和你們雜誌合作?”
“是啊。”沈夜想起來,她沒在車上,“她……不走嗎?”
“走?”羅嘉頎愣了愣,又抬了抬眸子,看到後視鏡裏的她。
“沒什麽。”她迅速緘默。
他也不打算解釋什麽,專心致誌的打了轉彎:“回家?”
“哦,你在路口放下我。”她說,“我可以打車了。”
羅嘉頎並沒有多話:“好。”
車子穩穩當當的停下來,沈夜挪了挪身子,正要下車的時候,忽然奇怪的頓了頓。
羅嘉頎回望一眼。
車門打開一半,她的腳跨出了一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臉色甚至比剛才從池子裏撈出來更白。
“怎麽了?”羅嘉頎覺得自己有點緊張,他知道她的個性,剛才墜池的時候……留下後遺症了,她一定是硬撐著,不會開口的。
“沒什麽。”沈夜慢慢的挪回原來的位置,有些艱難的向他笑笑,“麻煩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如果不方便的話——”
羅嘉頎沒說話,車子匯入車流。
“你……去哪裏?”
“醫院。”他不回頭,“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沈夜急了:“我沒事,你送我回家。”
羅嘉頎轉彎,開進停車場:“沈夜,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不想被人說成攜私報複,把你推進池塘。”
她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坐得筆直的背影,這個人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麽?
“所以你最好下車,去檢查一下。你的臉色真的不大好。”他堅持說,“你可以打電話讓你的朋友來陪你。”
“不用。”她的臉色微微泛起了紅色,“請你送我回家。”
隱隱帶了幾分祈求的語氣,似乎不想再就這個問題與他糾結下去。
羅嘉頎坐了一會兒,手指輕輕的敲擊著方向盤,終於說:“你是要我拉你下車麽?”
“羅嘉頎,我沒有不舒服。”她深呼吸一口,“我不會拿身體開玩笑——”
話音未落,她皺了皺眉,忍不住用手按了按腹部。
他不言不語,篤定的看著她。
“好吧,你非要知道的話,沒什麽後遺症。我隻是……”她不安的動了動身體,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剛才下車的時候,淺灰色的真皮座椅上……有一處淡淡的痕跡——沈夜心裏咯噔了一下,立刻不知所措起來。她不確定自己褲子上是不是……而且,要怎麽樣才能不讓他發現,再把痕跡擦拭幹淨呢?
他揚了眉梢看她,眉宇雋然。
“我隻是……例假。”她聲音驟然小了下來,“有點肚子疼。”
羅嘉頎輕輕咳嗽一聲,車子裏沒開空調,可他的臉頰上……似乎有些發燙。
她索性一口氣說完,對於彼此都傷害得很徹底的人來說,臉皮早就可以不要了:“我……對不起,還把這裏弄髒了——”
羅嘉頎有些狼狽且惱怒的皺了皺眉,她是可以將氣氛弄得更叫人尷尬的。
車子轉了頭,重新出了醫院的停車場,羅嘉頎順手將暖氣開了,一路上卻是靜默不語。
直到在她樓下停下來,沈夜問他:“我沒帶紙巾——”
是在示意他將那盒紙巾遞給她麽?
羅嘉頎抿了抿唇,目光不輕不重的落在附近,不知想起了什麽,隔了一會兒才說:“沒事,你下車吧。”
沈夜僵直的點點頭,推門下車。
而那輛車子的主人沒有多停留半秒的時間,掉頭離去了。
沈夜把自己收拾幹淨,已經沒有精力去做任何事了,直接躺在了床上。
肚子一陣陣的發痛,整個身體都痙攣起來,一抽一抽的,像是有人拿了把刀子在狠狠的戳,又來回的攪和。
沈夜之前從未痛經到這樣的地步,今天著了涼,又忙了一整天。而且,她不得不承認,花精力和羅嘉頎說話……真的很累。翻了個身,將身體蜷起來,痛……再翻身,熱水袋捧在小腹上,還是痛……她終於忍無可忍,掀開被子起來去倒熱水。
廚房裏沒有紅糖,她胡亂的舀了幾勺蜂蜜衝了,一口氣灌下,這才蹣跚著腳步回臥室,滿頭都是冷汗,折騰到半夜才睡著。
第二天的工作偏偏是缺席不得。I&N旗下的媒體每季度都會有例會,沈夜第一次代表《遊》出席,走在I&N總部的大廳裏,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為什麽五月都沒到就開冷氣?”
助手一愣:“你沒事吧?今天很熱啊。”
還沒到開會時間,沈夜看看衛生間的標識:“我先去衛生間。”
隔著門,她聽見外邊有刷刷的水聲,然後有人開始閑聊。
“剛才看到羅總了……”
“哪個羅總?羅嘉頎?他……還來幹什麽?”那個聲音有些疑惑。
“今天是股東大會啊……他雖然辭職了,股份還在的。真想不到啊,他怎麽連孩子都有了?”
沈夜微微張開嘴巴。
“啊?什麽?”外邊那人聽起來也是十分的驚詫,“什麽意思?”
“咦——沒看報紙嗎?”之前說的那人顯然有些得意,“說起來,那個人我們都是認識啊……”
說話聲音漸漸的小了,沈夜愣了愣,接著難以置信的摸出手機來,上網,搜索羅嘉頎的名字。
跳出的第一條新聞,讓她目瞪口呆。
沈夜很快的出來,便走向樓梯邊撥電話。
電話那邊剛通,沈夜劈頭就問:“羅嘉峰,你究竟想幹什麽?為什麽連心怡都要扯進去?她是你女兒!”
那邊靜默了一秒,才愕然一笑:“我也不明白,心怡明明長得不像你,為什麽有人會覺得她是你和羅嘉頎孩子?”
驟然聽到羅嘉頎的名字,沈夜覺得自己腦子一下子炸開了:“你瘋了麽?我和他的關係,你比誰都清楚,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預料錯了幾件事。”羅嘉峰語氣十分坦率,“現在看看,能不能挽救。”
“你!”腹痛,寒冷,上下唇甚至在輕輕顫抖,沈夜氣結,“心怡呢!你準備讓她怎麽辦?”
“哦天呐,我弟弟也打來電話了。”羅嘉峰在電話那邊頓了頓,“沈小姐,抱歉,如果你實在想和我說話,不妨過半個小時——我們不是會在會議上見麵麽?哦對了,我弟弟也是股東,也會列席。”
他有條不紊的說完,掛了電話。
沈夜握著手機,大腦裏一片空白。
他……真是瘋子麽?為什麽說自己和羅嘉頎是心怡的父母?
還在媒體上拿出了那麽多所謂的“證據”。
其中最顯眼的一條,居然是去年去遊樂場,填寫的所謂“家庭優惠票”單據……還有慈善拍賣時用心怡名字拍下的泰迪熊。
她站在原地,直到助手打來電話:“馬上要進會場了。”
沈夜茫然的挪了挪腳步,心想,現在自己還有臉麵進去開會麽?
會場裏所有的嘰嘰喳喳聲音……似乎都是在議論自己的事。沈夜有些敏感的想。環視了一圈,隻覺得大半的目光投來都是異樣的。這裏坐了很多之前的同事,不止是兄弟媒體的,更多的還是在總部工作的時候認識的。他們當中……又有多少人知道這條新聞呢?
她焦躁不安的將視線投向門口。
羅嘉峰的身影。他一坐下,會議便開始了。
沈夜緊緊的握著拳,克製著自己不要衝上去質問他。
還坐著I&N的股東,可是沈夜並沒有看到羅嘉頎。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機,先是震動的聲響……陌生的號碼,她摁掉。
接著是短信:“是沈夜小姐嗎?我是xx媒體……”
她看了一眼,厭惡的索性關了手機,又狠狠的轉眸,盯著侃侃而談的羅嘉峰,心底隻盤旋著一個問題:他究竟是為了什麽?
坐立不安的一直坐到了上午的會議結束,照理是應該去餐廳吃飯,她落在最後,發現已經走到門口的人群中,總有人回頭看她幾眼。
“沈小姐,一起吃飯麽?”
沈夜冷冷看他一眼:“抱歉。我下午要出差。”
“哦?不開會了麽?”羅嘉峰若有所思,“按規定……”
“雜誌有事,急飛海南。”沈夜拿了包轉身就走,“您還有事嗎?”
他退後一步,聳肩,讓開路說:“當然希望你能為I&N創造更大的利益。”
他看著她的背影匆匆離開,又回頭問一旁的助手:“心怡已經送走了?”
“是,昨晚的飛機。”
羅嘉峰閉了閉眼,笑,“現在還有一個麻煩了。”
曾經是羅嘉頎的辦公室,那扇碎花百葉窗已經被拆下了。
繼任者不知是出於什麽考慮,掛上了大幅的國畫,將整個辦公室的風格攪得頗有些奇怪。羅嘉頎坐在沙發上,指尖攏著一杯紅茶,卻一口未動,直到門口輕輕傳來聲響。
即便昨天在家裏,他也沒有正式的和羅嘉峰見麵。在他出現之前,羅嘉頎已經送沈夜離開了。向來是這樣,王不見王,兩人雖是兄弟,又像陌路。
甫一見麵,羅嘉頎坐著沒動,隻是抬起眸子,看了春風得意的兄長一眼,靜靜的說:“心怡送走了?”
“放心。我當然不會讓她見報。”羅嘉峰揉揉額角,這個動作和弟弟如出一轍。
“所以,現在你是什麽意思?”羅嘉頎頓了頓,語氣聽起來很平靜,可眼神不會說謊,他直視羅嘉峰的時候,鋒銳犀利——羅嘉峰很懷疑,這個素來以自製冷靜為傲的弟弟,下一秒就會衝上來……揍自己一拳。
“我的意思是,女兒頂了私生女的名分這麽多年,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麽算了。”
“Derek,當初他們給心怡做親子認定的時候我就反對,那時候你幹什麽去了?”羅嘉頎一愣之後,不怒反笑,“現在曝光她是羅家的孩子,是我……和沈夜的孩子?”
這種匪夷所思,羅嘉頎似乎覺得很難表述:“你究竟想幹什麽?”
“具體來說,我想糾正一個錯誤——”羅嘉峰在辦公椅上坐下,目光微垂,隱匿起那絲笑意,“希望能幫到……幾個人。”
說完他自顧自的撥了電話,似乎是在查某一班航線,接著說:“沈夜已經去了海南。就在剛才。我覺得那地方不錯——如果你願意的話,不如這裏留給我收拾,你也去躲幾天?Rossi,你在S市最近的風頭很勁,相信媒體對你的私生活很感興趣。”
“媒體?你是說你的I&N?”羅嘉頎眼神愈發沉暗,“我要多謝他們。昨晚的照片都能抓到,看角度是從二樓俯拍的,那是你的房間吧?”
羅嘉峰若無其事:“是麽,我忘了。”
“我已經退出I&N管理,我們明人說亮話,我的新公司運營良好,我不打算回來和你分一杯羹。你顧慮的也都不存在,就連當初的收購案我也打算揭過不提,你為什麽還是不放過我?”
“既然說了亮話,不妨再坦白一些。”羅嘉峰帶了幾分戲謔說,“你不是那種善罷甘休的人。當初的收購案……是不是沈夜讓你心灰意冷,你才打算‘揭過不提’?”
羅嘉頎輕輕哼了一聲,沒有接口。
“那麽我默認是了?”羅嘉峰看著他,嘖了一聲,“不想挽救?”
羅嘉頎站了起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圖了。不算惡意。隻不過沒用。我會將它當做沒發生過,媒體那邊,也請你多約束。”
“怎麽會沒用?我們做媒體的,當然知道巨大的傳媒效應——用古代的話叫三人成虎。”羅嘉峰皺眉說,“你不去試試,怎麽知道。”
“試什麽?試她對我究竟能虛情假意到什麽程度?”羅嘉頎一手扶在門上,半拉開,“再去碰壁?”
“嗨弟弟,我承認當初和她合作,把你們的收購計劃弄來……這件事做的不地道。不過後來我把事情梳理了一遍,你們並不是那樣不可挽回啊。那次有人潑你硫酸,她不是救你了?”
羅嘉峰隨口的一句話,羅嘉頎卻嘭的把門甩上了,快步走回兄長麵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
“你說得還不夠麽!”他似是今天第一次失控,“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就和她一起在騙我——”
那一拳即將觸到臉頰時,羅嘉峰用手格開,皺眉:“等等,那次和我有什麽關係?”
“她騙取我的信任感,你來攪收購案的局——需要我把她的原話說給你聽麽?”羅嘉頎勾了勾眼角,呼吸漸漸沉重,“沈夜在這點上還算誠實……”
語氣頓在這裏,他竟說不下去了……她從來都沒打算騙自己感情,是因為……她也不屑這樣一份有汙點的感情吧?
“羅嘉頎,你是被她騙了。可是……我好像也被耍了。”羅嘉峰退後了一步,雖然不明白弟弟為什麽突然盛怒,可是那個人,似乎說了一些……自己沒做過的事。
“我沒讓人潑你硫酸。你知道我的,就算我希望收購失敗,可是潑硫酸這種事,如果我做了,媽媽會不會掐死我?”他沉吟著說,“她說是我安排的?”
“你當然沒潑硫酸,所以你潑的東西很安全。”羅嘉頎諷刺的說,“她來救我,也很安全。”
“不是。你沒明白我的意思。這種損害集團聲譽的事,我不會做。得不償失。”他很坦率的看著弟弟,“我給你一句話,那件事我完全不知情,至於沈夜……她為什麽要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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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嘉頎愣了楞。
數秒之內,他們或許可以決定商場上一項大的投資,可是在現在的數秒之內,空氣裏的味道叫做沉默,又或者是困惑。
有時候男人的思維……確實不會轉彎。
羅嘉峰聳聳肩:“我有顧問。”
他撥了電話。
“……男人和女人分手之後,女人會不會拒不承認之前對他的一切好感和……做過的傻事?”
“傻事?比如說?”
“比如,危險關頭救你一命。”
“那當然。分手的時候當然要越刻薄越好,巴不得把之前的一切都否認——不過說起來,這個女人是誰?我挺欣賞的。斷得幹幹淨淨,不讓對方留下念想,總比拖泥帶水的好。”
“要是他們甚至沒在一起過呢?”
“那更好理解。那女孩兒不錯,至少沒讓男生傻等。也斷了這種可能。”
“所以……她對你,並不是隻有虛情假意,而且那件事和我無關。”羅嘉峰掛了電話,略帶興味的看著弟弟,“隻要你不在意她曾經砸了你一筆生意,不如好好找她談談?”
“Derek,你不明白的。”羅嘉頎的聲音低沉下來,他不知道此刻掠過自己心頭是不是苦澀,“即便是這樣,我們還是沒法在一起。”
“你為了她連I&N都可以退出——還有什麽不能放下?”羅嘉峰詫異的看著他,“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你下定決心組建自己的新公司,一大半原因不是因為她?你看到我的前車之鑒,覺得被家族束縛感情是一件可怕的事,所以一直在防備是不是?雖然暫時沒人阻撓你們,可是還是未雨綢繆。”
羅嘉頎沒有反駁。
“你知道為什麽當初我要找沈夜合作麽?”他低低歎了口氣,拍了拍羅嘉頎的肩膀,“我看得出來,你陷得太深。可她對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當時我想,那不失為一種讓她證明自己的好方法。不過——她選擇和我合作。”
“別把你說得像是為了我好,Derek。你比誰都不希望看到我的收購案成功。”羅嘉頎打斷他,語氣冰涼,“我沒那麽好糊弄。”
羅嘉峰訕訕一笑,半晌:“生意歸生意。問題是,沈夜是個矛盾的女人。合作之後,我許諾的那些東西,你知道,培訓,升職……她都沒接受。至於回到《遊》當主編,那是楊寧的遊說加推薦,和我無關。”
羅嘉頎沉默了片刻:“她不是去總部培訓回來?”
“不是。”羅嘉峰眼神微微閃爍,“像是……獨自去療傷旅行。”
“沒用的。你不明白,我害了她的父親。”羅嘉頎的表情在僵硬了數秒之後,終於恢複了自然,“我先傷害她,她才出賣我——我們現在兩不相欠了。”
羅嘉峰看著弟弟的背影離開,手指卻放在桌上的一疊紙上,喃喃的說:“喂羅嘉頎,我的話沒說完啊。”
而此刻沈夜在機場坐立難安。
手機已經被打爆了,她索性將電池拆了下來。同行的同事與模特們一個個覷著她,欲言又止。她有一支私人手機的,媽媽打電話來,困惑不解:“婷婷,什麽私生女?有人打電話來告訴我說你——”
對著媽媽解釋的時候也覺得心慌意亂,每提起一次羅嘉頎的名字,沈夜都覺得心悸,最後不得不強調:“媽媽你別管了,報紙亂寫的。”
這個城市容納得下這麽多的人,這麽多悲歡離合的故事,可她的身邊,絲絲縷縷,似乎都是羅嘉頎。
從羅嘉頎來KS的秀場了,到羅嘉頎有私生女了。
她嘲諷般笑了笑,不過現在的女主角換成了自己。
地域的阻隔早就不再是信息傳播的障礙了。
即便是身處天涯海角,總有人能想辦法找到你,了解到你的事,探聽你的消息。
在各方記者都想要打聽到羅嘉頎“女兒”的“媽媽”的時候,當事的兩人……卻沒有見麵,亦沒有聯係,這……可真是沒人相信的吧?
好比雜誌要刊行的前夜,卻沒有一件服裝到位……有時候沈夜都替那些記者著急。
在上午親自坐鎮了海邊特輯的拍攝之後,桌邊放了椰子,沈夜在敲打六月的刊首語。她寫一行字,順手接起了服裝編輯的電話:“什麽事?”
“有一份快件送到這裏了,現在給你拿過來,順便給你看早上的圖。”
“上來吧。”
有誰會給自己送快件?送走同事,沈夜有些疑惑的打開了薄薄的盒子。
隻是一疊紙,她一頁頁的翻著,不知不覺的,手指在顫抖——這是什麽?誰送來的?
手機忽然響起來,她的視線良久才從白紙黑字上移開,
“收到了嗎?”羅嘉峰的聲音冷冽,直切主題,“看完了?”
“是什麽?”沈夜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啞,“你要告訴我什麽。”
“就是你看到的那樣。羅嘉頎他沒有害得你父親動不了手術而去世。你看到了,監獄的證明,醫院的證明,你父親生病的那段時間,H市監獄的那例腎源,也就是你認為你父親錯過的那一例——被證明是不適合移植的。也就是說,假如當時你有了那筆獎金,恐怕,伯父還是……無法順利的手術。”
沈夜知道他刻意的將語氣放柔緩了,可是……她劇烈的咳嗽起來,漸漸的,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似乎有一種奇怪的潮濕感。
她不知道是因為被外人驀然提起的父親,還是因為自己曾經的誤解,或許還有記憶盡頭的……那個模糊的身影。
“你在聽我說麽?”羅嘉峰放緩了語氣,“之所以我來告訴你這個,而不是他,是因為我勸過他。結果不盡如意。沈夜,我弟弟比你想象的還要傻。”
“在我調出這份檔案的時候,碰巧知道,他也看過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選擇不告訴你。”
沈夜覺得自己現在呼吸的頻率微微有些快,又找不到可以回應的話題,沉默許久,才說:“這件事,和心怡有什麽關係?”
電話那邊驀地大笑起來:“沈夜,你還真的不可愛。一般的女人聽到這個消息,大概都是會後悔……或者感動吧?”
“後悔或者感動,那也和你沒關係。”沈夜淡淡的說。
“心怡?有女兒是件好事,我當然希望每個人都知道。何況之前委屈了她四年時間。現在補償給她。”他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不過你放心,我沒打算讓她的照片滿世界亂飛。掌上明珠……隻有在掌上的,才是明珠。這些新聞,是做給羅家看的。”
“也就是說,過段時間,你會澄清的,對吧?”
羅嘉峰似乎認真想了想:“會澄清。不過不知道會不會是我。”
“沈夜。”他最後說,“有一條過來人的忠告,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會容忍對方做出很多……在此之前,你覺得是不可原諒的事。”
“你可以試試,看是不是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靈驗的。”
沈夜徑直把窗給推開了。屋外潮熱的空氣一下子湧進來,糾結在每一寸□的肌膚上。即便關了空調,還是覺得冷。這是在一個還未怎麽開發的小島上,周圍是家庭旅館,房屋低矮,街道窄小,烈日陽光的曝曬下,有幾分八十年代的複古味道。
助手打電話來:“他們到了,傍晚就能開始拍片。”
沈夜回過神,意識到說的是幾個之前沒一道趕來的模特,點頭說:“我去看看她們。”
腦海裏還是有一片空白,走到電梯邊,摁了向上的鍵,等著電梯慢慢的升上來。
叮的一聲打開的時候,她也沒多看,舉步就往裏跨。
“哎,這麽巧沈小姐?”
沈夜抬抬眸子,一時間有些傻眼。
她……跨進這一步,於是站在了兩個人中間。
夏絲,和羅嘉頎。
電梯門將將關上,他伸出手拉她一把,卻沒有望向她。
沈夜看著手腕上被抓著的那一圈肌膚,似乎驀然間滾燙起來。
而他十分禮貌的放開,甚至往後靠了靠,他們之間,隔著符合禮儀的距離,誰也沒有動作。
“呃,你送我到這裏就行。”夏絲瞅瞅羅嘉頎,“然後就去辦你想要辦的事,不用我教吧?”
羅嘉頎沒說話。
夏絲走出去的時候,沈夜身體輕輕一動,她的本意……就是來看模特的,不是麽?
“我想和你談談。”
這是在他今天突然出現在這裏之後,羅嘉頎說的第一句話。
低沉,柔和,誠懇。
夏絲回頭嫣然一笑:“你倆做了我女兒的便宜爸媽,是該好好談談。”
沈夜難以置信的看著漸漸淡出視線的那道纖細身影——她是心怡的媽媽?
羅嘉頎沒有回應她的疑問,隻是伸出手,按了電梯的關門鍵,然後沉穩的按下一樓。
沈夜注意到他的手指上纏著創口貼,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
羅嘉頎隻穿著白襯衣和煙灰色的便褲,袖子轉到了肘間,下巴是隱隱的青色,仿佛尚未拭去長途飛行的塵埃。他將手伸回來,笑了笑,不在意的說:“不小心弄破了。”
弄破的過程,如果說起來,那真是算得上可笑。
他竟花了那樣長的時間,試圖去救活那個快死的仙人球。網上查資料,甚至打電話問朋友。
朋友說:“要是根都爛了,就真沒辦法了。”
大概算是有救?羅嘉頎反複的看著那個不起眼的植物,握著銀質的小刀,一點點的切下那些腐爛的根塊,放在消毒液裏浸泡,手指到底還是被刺到了數根。
最初隻是輕輕一陣疼痛,拔下那些刺,拿過一旁的毛巾,才發現斑斑點點的,都是血跡。
回去的時候,也不知道能不能重新成活,羅嘉頎坐在沙灘上,眯起眼睛,思緒紛亂。
沈夜坐在他的身側,雙手抱了膝蓋,看著這片有些荒涼有些破落的海灘,微微歪了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羅嘉頎看她一眼,她今天穿著紅色的抹胸長裙,脖子上細細的兩根吊帶,露出有些單薄的肩部,一仰頭的時候,鼻尖微翹,像個孩子。
“你哥哥給我打了電話。”她最後還是先開口,有些迷惘,“提到了我爸爸的事。”
他嗯了一聲,依然辨不出喜怒的表情,卻在須臾後淡淡問她:“現在想到爸爸,還是會很難過嗎?”
沈夜的指甲掐進肉裏,深呼吸,才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知道的時間不長,可能就比我哥哥早一點。”他低低歎口氣,“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開口。”
“是有衝動要立刻告訴你。可後來一想,總是開不了口。”他澀然一笑,“婷婷,人總是這樣的。瞻前顧後,想得太多,就不果斷了。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你那樣決絕的離開我,假如將這些告訴你,是為了挽回,還是為了讓你後悔?”
“如果你對我沒有一點點的感覺……那些證明有什麽用?”
他仔細的看她的表情,而沈夜一直側著臉,直到他說“如果你對我沒有一點點的感覺”,依然毫無動靜。
心底輕微的一動,羅嘉頎忍不住伸出手,拇指與食指扣在她的下頜上,柔和,又不失力道的將她的臉側過來,重複剛才那句話:“如果你對我沒有一點點的感覺……你聽到我這麽說了麽?”
有那麽一瞬間,羅嘉頎覺得自己產生錯覺,她的臉頰在蒼白如雪,之後又暈上淡淡的粉紅。她的眼珠漆黑,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倉惶之後,溢滿了某種感情,讓他覺得難以辨識。
“我聽到了。”她說,並沒有掙開他的桎梏,“我……不知道該怎麽否認。”
她怎麽能否認呢?
他們彼此解開最後一層麵紗的夜晚,沈夜還記得,她說了很多自己沒做過的事。她說她和羅嘉峰串通了,然後她假裝救她;她說她會在之後培訓升職;她說她玩欲擒故縱的遊戲;她甚至說,她對他,從來沒有一絲感情。
於是把自己繞了進去,就連那絲情感是怎麽發生的,也是一頭霧水。
或許是因為明川的那一碗麵,或許是因為弄堂裏的那碗餛飩,公司裏的海鮮炒飯,和遊樂場裏的熱巧克力。
她在旅遊的時候,去過很多地方,下意識的,重複的點那些一樣的食物。
可是味道卻不一樣了。
那是……羅嘉頎給她的味道麽?
“你告訴我,在你知道那件事之前……雖然躲避,雖然拒絕,可你是在一點點的,喜歡上我?”羅嘉頎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你告訴我。”
其實心底隱約的知道這個答案,可如今,就像沈夜之前說的那樣——“安全感”,這個原本自己不需要的東西,已經這樣蒼白脆弱,以至於他不得不這樣認真的,將這個問題拋給她。
“是。”她鼓起勇氣,遲疑著說,又一次緊緊的咬住唇,“可後來,我決定報複你。”
她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在精神上有潔癖的人,可事實是,每個人,或多或少的,都會這樣——無法釋懷的,會是自己曾經做的事,就像汙漬,難以擦去。
“那麽,如果你忘不了,就讓我來忘記,好不好呢?”羅嘉頎雲淡風輕的說,手掌卻慢慢的加重力道,將她的連托向自己,直到彼此的額頭輕貼,“我隻記住好的那一麵,後麵的事,就當做是插曲。”
“我每次都在想,要怎麽做,你才會更喜歡我一些,更容易接受我一些。可似乎每次,我努力做什麽,就用錯了力道,擰錯了方向。婷婷……”他說,“這一次,會不一樣麽?”
一如既往的,寬容而溫暖的懷抱。仿佛經曆過的這一切,對這個男人而言,無足重輕。
那種好聞的氣息,慢慢的傳遞到自己身上,而沈夜視線的盡頭,是他襯衣的顏色,潔白挺括……可是忽然間,視線模糊了,仿佛是被水濡濕。
抽泣聲漸漸響起來,羅嘉頎卻隻是撫著她的背,下巴輕輕擦在她的頰邊,緊緊的懷抱住她。
沈夜曾經篤信未來,可此時,她卻想起那句在書上看到的話:
不要懼怕過去,假如人們說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你別信。
數日後。
回去的飛機上,羅嘉頎坐在沈夜的身側,遞給她一份晨報。
“什麽?”她剛剛拉下遮光板。
“A14。”羅嘉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生硬。
“你的訪談麽?”她強忍著倦意翻開,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照片。可以百度穀歌到的,最小篇幅的那種,這個人有時候很吝嗇自己的照片。接下來才是正版的文字。
采訪前記:
采訪羅嘉頎的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這個年輕男人一直堅持要我稱呼他為Rossi。而在海南島濕潤的空氣中,他的發型清爽,笑容淡淡。
來之前我本以為,他會對感情諱莫如深,可事實是,他異常的坦率。隻有一點,對他女友的私人信息,卻是真正的閉口不談。他說選擇我們媒體做為唯一正式聲明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的晨報可以用最快的速率覆蓋到整個城市。而他希望,他帶著女友回到這裏的時候,之前的謠言和紛亂,都已經結束了。
以下就是我報采訪羅嘉頎的全部內容。
Q:最近新聞上說羅先生已經有孩子了?
A:“……關於新聞裏的私生女,我也很詫異,不明白為什麽我的侄女成了我的孩子。這樣說起來,我的兄嫂可能會覺得不開心。雖然我很樂意將她視為自己的孩子。”
Q:所以您和那位小姐的關係,也是媒體不負責任的猜測,對吧?
A:“事實上不是的。她的確是我女朋友。不過有關這位小姐的身份工作之類的信息,還是希望大家不要隨便揣測。以後她的消息,會由我自己的媒體來發布。”
……
Q:最後一個問題是,大家都很好奇,羅先生你戀愛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呢?
A:“很普通,就像是普通人一樣。追求的過程很艱難,如願以償的時候……覺得得到了全世界。”
她沒有側頭再望向他,卻靠著他的肩頭,有些嗔怪的說:“你沒告訴我。”
羅嘉頎微笑,低頭親吻她的頭發:“這篇報道我不滿意。”
“?”
“我當時想說的是未婚妻。不過最後還是用了‘女友’這個詞,讓我有一種不安全感。就像是……你隨時會離開一樣。”
沈夜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他正在往自己的無名指上套上一個小小的金屬小環。原本是冰冷的,可是因為掌心的溫度,已經捂得很燙。
她微笑起來:“那麽你重新接受一次采訪?”
“不用了。”他抱住她,攬在胸前,十指交扣,“現在這樣就很好。”
飛機擺脫了地心引力,而他們幾乎同時靜靜閉上眼睛。
像是在冰天雪地中跋涉千裏的行人,終於尋到了一汪溫泉,然後,洗去了滿身的塵埃。
【番外】
這一趟回家探親,羅嘉頎帶了重感冒回到S市。
下屬們看到的永遠是敬業而嚴謹的上司。何醫生在辦公室裏讓他打了點滴,而他開一個會議回到辦公室的時候,看到坐在會客沙發上等他的沈夜,手裏抱著什麽東西,而頭靠在沙發背上,竟然……睡著了。
下午六點,赤炎的光線從玻璃窗外落進來,沈夜穿一件無袖裙,針織衫就放在膝蓋邊,頭歪著的時候,露出一側纖細的鎖骨。羅嘉頎俯身看她,小心拍拍她的臉頰喚她:“婷婷。”
沈夜慢慢睜開眼睛,目光似乎還沒有對好焦距,“嗯”了一聲,才瞧見他就在自己身前。
“來這裏怎麽不和我說?”他拉她回辦公室,“等了多久?”
“沒多久。昨天遊出刊了,今天下班早。”她將保溫桶放在他桌上,“給你送這個的。今晚要加班嗎?”
“什麽?”他打開看看,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清涼湯。”她仰頭看他的表情,有些訥訥的,“你不是說嗓子疼嗎?媽媽讓我煮的。”
“現在知道補救了?”羅嘉頎看她一眼,不輕不重的說,“那晚還說我騙人?”
沈夜抿抿唇,不聲不響的拿回保溫桶:“那算了。”他眼睛輕輕一眯,動作比她更快的摁住:“什麽算了?”
“你一點都不像生病的人啊。”
羅嘉頎咳嗽了一聲。
“好啦,你慢慢喝吧。”沈夜眸子裏帶了淺淺笑意看著他說,“我先回去了,別工作得太晚。”
“一起回去。”羅嘉頎喝著湯說,“今天我媽過來,一起去吃晚飯。”
沈夜看到羅夫人的時候,心裏總是有些沒底。盡管這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即將成為自己的婆婆,可那種不踏實的感覺,似乎沒法消失。或許是因為自己背叛羅嘉頎的時候,他的母親知道得一清二楚;也或許是因為羅嘉頎對自己母親並不親近的態度,讓她覺得疏離。
晚飯是在宜春路的宅子裏吃的。
食不言寢不語的教條,在這裏貫徹得這樣完美。沈夜看看羅嘉頎,忽然想起來,他在自己家裏的時候,和媽媽說說笑笑,融洽得像是從來都是一家人。
可能是……這張桌子太大了。
“沈夜,吃晚飯到我書房來一下,有些事想和你談談。”羅夫人在餐桌的一頭開口,語氣淡淡的。
沈夜看了羅嘉頎一眼,而他的目光恰好回望她,眼神溫潤,似乎是讓她不要害怕。
“哦,好的。”
沈夜打開那套首飾的時候,有些難以承受般眨了眨眼睛。
“羅家的媳婦如果連見麵禮都沒有,會讓人笑話。”羅夫人坐在沙發上慢條斯理的喝茶,“希望你喜歡。”
沈夜在大學的時候一直在《遊》兼職,有次社裏發了幾張珠寶展的入場券,她便拿了一張,和同事一道去看。當時會展的主打……看起來,和手裏這套……很相似啊。
她發愣的神情讓羅夫人微笑起來。
“知道我為什麽會同意你們在一起麽?沈夜,比你好的女孩子我認識不少。不過很少有人……會一直的拒絕嘉頎,會傻傻的背叛他,卻又不想要任何好處。”她淡淡的說,“你為了你的父親不顧一切。這讓我覺得,如果嘉頎運氣夠好,有一天,你也會為了他,不顧一切。”
沈夜沉默著沒說話,隻是合上了首飾盒:“謝謝。”
“還有這個,一並看了吧。”羅夫人遞給她一疊紙。
婚前協議?
厚厚的一疊,跳過那些冗長的法律術語,沈夜用最快的速度瀏覽完,抿著唇角靜默。
她對其中的一連串數字記憶深刻。婚前雙方進行財產公證;
婚後每月可得到的生活費是xxxxxx;
生下孩子後羅家轉贈xxxxxx給女方;
如果離婚,女方將可獲得贍養費xxxxxx,雙方財產獨立,將不進行分割……孩子的撫養權歸屬羅嘉頎……
這份婚前協議在手,沈夜忽然有了……嫁入豪門的感覺。
她不知道說什麽好,也不能說這份協議就是侮辱了自己的人格和尊嚴,或許……這是他們世界的遊戲規則?
“您在結婚的時候,也簽了這樣的協議嗎?”她想了想,坦率的看著羅夫人。
“不,沒有。”羅夫人閑閑的喝茶,“我的家庭,不需要簽這樣的協議。”
是……她知道羅嘉頎的母親也是出身名門。
沈夜深呼吸一口,重新看了一眼:“我可以簽。但是有些內容,我不同意。”
“哪些?”羅夫人笑,“我們還能再商量。”
沈夜還沒開口,書房的門被打開了。羅嘉頎快步走進來,俯身拿起那疊紙,微笑著對母親說:“什麽協議?讓我看看。”他一隻手還攬在沈夜的肩上,不輕不重的捏了捏,隻看了第一頁,從容的說:“今天很晚了。媽媽,我先送婷婷回家。這份協議過兩天再說。”
羅夫人依然是沉靜的表情:“也好,我會在這裏住幾天,到時再說。”
“你預備怎麽辦?”羅嘉頎漫不經心的望著電梯裏跳動的數字。
“嗯,就是簽了就好啊。”沈夜說,“不過有幾條太侮辱人了,我不打算簽。”
“哦?”他饒有興趣的轉過目光,“哪些?”
“有一條,好像是生了孩子你家會給我多少錢。羅嘉頎,我沒打算賣給你家當工具。”沈夜認真的說,“那錢我也不會要。”“還有呢?”
“還有……你讓我想想……”
拿鑰匙開了門,站在玄關的地方還沒把等打開,羅嘉頎反身將她抵在了牆壁上,黑暗之中,他慢慢的去吻她的鼻尖,然後是耳垂,聲音低低的:“你這樣說,我也覺得不公平……”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沈夜接到羅嘉頎的電話:“早點下班。”
“怎麽了?”她拿側臉和肩膀夾著電話,又對編輯說,“那個顏色不行……還是得換。要不去找KS……”
“聽到了麽?早點下班。”羅嘉頎的聲音很溫和耐心,又和她確認了一遍。
之前沈夜覺得自己的小家還挺溫馨舒適的。不過自從……多了一個人,這種看法就漸漸改變了……尤其是這個人將她大半的衣櫥都占滿之後。沈夜自己的衣服就已經很多,幸好女孩子的衣服,大半過了季,可穿可不穿的,就都處理了。可即便這樣,羅嘉頎的西服襯衣便裝,也裝不下一小半。
“我在辦公室放了一半,沒關係。”他很無所謂的看著沈夜說,“這裏的夠換就行了。”
“我是說,你好好住酒店就行,幹嘛非要……”沈夜低聲說,“你不方便,我也不方便……”
他換了衣服,從背後攬住她的腰,理所當然的說:“公司剛創業啊,資金很緊張。”
沈夜撲哧一笑,放鬆的靠回他的胸口說:“你電話裏說的,什麽事?”
“哦,婚前協議,我讓我的律師重擬了。”他放開她說。
“所以……這就是重擬的內容?”沈夜讀完一遍,學他的樣子,揉揉眉心,似乎這樣可以減輕一些……衝擊。
“如果生了孩子,我沒有任何‘獎勵’。”她平板的複述。
“這是你的意願。”
“如果離婚了,我沒有任何贍養費。”沈夜繼續說,又掃了一眼前頭的條款。
“是。”他含著笑,沉靜的說。
“而且……我需要給你的補償費用是xxxxxx。連這房子……也歸你一半?”沈夜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他,“羅嘉頎,你是說,假如我們離婚,我一個普通的白領,還需要每個月拚死拚活的供養你,還得把房子賣了,是吧?”
“你漏了一個前提啊——前提是‘過錯’在你。也就是說——”
“我對你不忠?”沈夜沒好氣的說。
“不,不是不忠。比這更寬泛的概念,泛指你主動離開我。”他將袖子卷起來,準備去廚房做飯。
“我怎麽都覺得,這是份不平等條約啊。”沈夜跟著他進廚房,上上下下的翻著內容,“你呢?要是過錯在你呢?怎麽一點措施都沒有?”
她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故意冷了表情說:“還有,嫁妝呢?”
“在你毀了我一筆過億的生意之後,難道嫁妝還不夠?”羅嘉頎甚至沒轉身,隻是將話題繞回之前的,“至於過錯在我……我不覺得存在這種可能性,沈小姐。隻要你安安心心呆在我身邊。”
沈夜哭笑不得的眨了眨眼睛,她開始相信……這個男人一直在強調的“沒有安全感”是真的,而且已經到了……需要用法律條款保證的地步。
羅嘉頎的五官逆在陽光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柔和,像是孩子一樣。心底有一塊地方,驀然柔軟起來,沈夜點頭說:“我簽,行了吧?”
他的手頓了頓,又若無其事的開始洗菜,接著帶了笑意說:“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