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一個竹子,一個猜,兩個竹子,兩個猜…….”,一群兒小女孩正在土道邊玩著竹節兒,雖是簡單到不行的遊戲,可人人的臉上都激動得紅潤潤的,唧唧喳喳的清脆笑聲不時地響起……
一個小女孩安靜的站在一旁,說遠不遠的,臉上隻是淡淡的,可眼裏的熱情卻是擋不住的溢出來。“啊,秀娥,你又輸了,快拿來,拿來”。一個個子略高的小女孩猛地衝上前去,想從另一個小孩手裏搶了東西過來,卻不想那孩子個頭兒雖小,卻凶悍得很,護著手裏的東西,竟還將那女孩推了個跟頭。
“哇”的一聲兒,那高個兒的女孩哭了出來,其他的孩子忙圍了上去安慰她。那叫秀娥的矮個兒女孩卻隨意地擦擦臉,轉身向一旁站著的小女孩走去。
“喂,你又站在這兒愣什麽,幹嗎不一起玩”,那小女孩微微一笑,從衣襟兒裏掏了手絹出來遞給秀娥。那丫頭接過去胡亂擦了擦,伸手拿起在一旁放著的豬草籃子,伸手拽了那小女孩兒,“走吧”。
“趙秀娥,你這個討厭鬼,等我告訴你娘去”,身後那高個兒的女孩子已站起身來,推開身邊的其他孩子,指著秀娥大聲兒喊叫。
秀娥眉頭一皺,停下腳步轉身怒視著那女孩兒,彎身就想放下籃子衝了過去,可手臂一緊,轉頭看去,卻是那安靜的小女孩拉住了她,指指快要下山的夕陽。
秀娥扁扁嘴,抬頭衝那女孩“王玉嬌,不怕挨打,你就去告”,說完抬頭挺胸的拉著身邊兒的女孩就走,也不管後麵如何叫囂。
小溪流淌,樹葉沙沙,或白或紫的無名野花兒開了遍地,兩個孩子開開心心在田間阡陌中走著,你推推我,我又擠擠你,摘朵兒野花,又捋個樹葉兒,不知有多開心,這世外桃源似的情景,竟象幅畫兒一樣。
轉過了一個小林子,一幢白牆黑瓦圍著的大屋現了出來。兩個孩子加快腳步,繞了半圈兒,來到一個角門,秀娥上去輕叩了叩。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滿是皺紋的臉孔探了出來,低頭看是秀娥,笑了出來“你這小丫頭,又跑哪裏去瘋,你娘正找你找的緊呢”,伸手一拍她頭,“還不快去”,秀娥一吐舌頭,忙閃了進去,老頭這才看見身後的小女孩,“呦,表小姐也在,定是被那丫頭拉了出去,快進去歇歇,大熱的天,小心身子”。小女孩笑著點點頭,抬腳進了去。
走在陰冷的小路上,地上都是青苔,有些滑,小女孩也還是不緊不慢的走著,兩邊都種滿了翠竹,隨風曳動,一股清香慢慢的溢出來,小女孩不禁停住了腳步,閉上眼,靜靜的感受著。
“你這丫頭在這兒做什麽”,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有些冷厲的聲音,小女孩一哆嗦,回身低下頭,輕聲叫,“姨娘”,聲音竟是分外的清越,極其入耳,“哼”,一個身影慢慢的靠了過來,高高的身量兒,金棕色的大對襟兒襖,同色的裙子,臉色有些蒼白,細細的眉眼,薄薄的唇,額上圍著黑色的圍額,兩個金墜子在耳邊輕輕搖晃。
一股子怨氣由內而外地發出來,小女孩不禁倒退了一步。“快去幫你二姐收拾,找了你半天,竟在這兒晃蕩,嗯”?!“是”女孩兒點點頭,忙的回身走了。
剛拐過一個假山石,就聽身後有人說“太太,真不知道老爺是怎樣想的,二太太就是個沒生兒子的妾,竟把她家的親戚又接了來,還讓叫做小姐,又管您叫姨娘,她那裏配呀”。
大太太淡淡說了句,“秦嬤,別說了,這是老爺決定的事兒”,“是”,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遠,靠在假山後的小女孩靜靜的站了會兒,就轉身走了。可大太太的那怨恨的聲音,卻圍繞不去。
這房子很大,徐家老爺很有錢,周圍上千畝田地都是徐家的,更不用提還有那些染坊,酒坊……而我不過是一個投靠來的窮親戚,這家的二太太還在世時,我家的一個下人帶著還不到三歲的我投奔了來。其實也是三服以外的表親,可二太太心好,又想著我跟她女兒也是個伴兒,就求老爺收留了我下來。
聽伺候二太太的張嬤說,老爺見了我,端詳了會兒就說我是個福難並重的人,旁人聽著不好,以為是不能留,誰知道徐老爺竟要下人們對我以小姐相稱。
帶我來的林叔,現在已經不在了,是肺癆。之前隻是老咳嗽,可在我快要十歲那年,終是熬不住地去了。臨前他悄悄的把一個翠墜兒給我戴上,說這是我認親的表記,我那時才知道,原來我隻是和爹娘失散了,並非沒有。
可林叔也說不清當時到底出了什麽事兒,他也剛去我家不久,那兒的管家是他的堂兄弟,本想著混口飯吃,沒成想最後竟是他帶我逃了出來。
他隻知道我家是書香門第,家裏人都很好,隻見過我爹兩次,說是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看他說話困難的樣子,我也沒法再多問些什麽,過了一晚,林叔就撒手去了,老爺賞了幾塊兒大洋發送了。
這時二太太也不行了,是因為痰症,勉強掙紮了一個月,還是滿眼淚水的去了,表姐哭得不行,而徐老爺還是那個樣子,隻是讓人風風光光的發送了她。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去陪表姐的時候,無意間看見老爺坐在二太太常坐的塌上,撫摸著那滑滑的絲枕。心裏才知道,原來他也是痛的。老爺轉頭見我站在一旁,凝視了我一會兒,就揮手讓我下去了。
我從沒告訴過別人,那晚我所見到的,隻是從此以後,見了老爺,叫他那聲姨父卻是真誠了許多。
我的親人一個個都消失了,現在就隻剩下…..“清朗…”一個明麗的聲音傳來,我從記憶中抬起頭來,回首望去,一個明媚麗人正向我走來…..她就是我現在僅剩的親人,我的表姐---丹青。
我今年已經十二歲了,表姐比我大五歲,按說十七歲的姑娘在這裏早就嫁了人,可因為徐丹青是庶出,大太太根本提也不提,老爺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就這麽一年年的耽誤了下來。
二太太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可大太太卻生了兩個兒子。徐老爺家雖世代經商,可他卻是個讀過大書的人,大太太是商人之女,識得幾個字,卻不像二太太那樣是個才女。我這個遠房姨娘畫得一手好畫兒,徐老爺最喜國畫,所以當初生了表姐,老爺才給她取名叫丹青。
大少爺徐墨染今年二十三歲,說是要繼承家業的,可惜似乎隻繼承了他爹娘的陰沉,卻沒什麽大智慧,二少爺徐墨陽今年二十歲,正在燕京大學堂讀大學,好像是西洋文學,極聰明的一個人,但跟老爺總是對著幹。
出去上學後,更是受了什麽新思想教育,每次回來都和老爺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相比較起來,他跟大少爺感情不太親,大太太也更疼大少爺。但是他跟丹青的感情極好,所以對我也很好,隻是他外出上學,不常得見就是了。
最小的是二小姐,也隻比丹青小半歲而已,那時二太太正懷孕,服侍她的張嬤說,是老爺喝醉了酒,才讓大太太的丫頭玉蓮得了益,也就是現在的三太太,她原是大太太的貼身丫頭。張嬤就是秀娥的娘,原是二太太帶來的丫頭,後來嫁了老爺手下的一個坊主,卻也還是忠心耿耿的照顧著二太太,丹青還有我。
雖說大太太好像麵子上對二小姐更好,可每次三太太見了大太太,都像貓避鼠似的小心奉承著,總覺得她似乎過得也不好,徐老爺也是十天半個月的不登她的房門。可重要的是,從我有記憶來,似乎也從未見他去過大太太的屋子。
轉眼間,丹青已來到我麵前,一身淺粉的繡花旗袍,是仿照上海最時髦的樣式,未語先笑,樣子像極了二太太,我不禁一恍。“小丫頭,你這是幹什麽去,一天的沒見你,不是又被秀娥那丫頭帶出去了吧”。我微微一笑“姐姐,我正要去二小姐那兒呢”。
丹青淡淡的一撇嘴,“別去了,早就走了,她那性子有了熱鬧哪裏還等得了”,說完牽了我的手,“走,張嬤做了好多點心,就等你了,涼了就不好吃了”。
姐姐的手又細又溫暖,我暗暗的使力握住,這雙從小為我遮風擋雨的手。笑著回房時,就看見張嬤正揪緊了秀娥的耳朵,用力的擰,見了我們才放手,秀娥一溜煙兒的就不見了,任她老娘在後麵扯著脖子喊。
丹青每天晚飯前都要靜坐,為二太太祈冥福,這時我們都會退出去,讓她一人清靜。張嬤也念了我好一會兒,說到最後還是都怪在自己女兒頭上。我微笑著聽著,一言不發,張嬤幫我又捋了捋辮子,看看我,又歎息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就寄人籬下的關係,我是個極其敏感的孩子,似乎總能看透別人再想些什麽,也有著同齡孩子所沒有的克製。克製,這個詞兒是墨陽用來形容我的,他說見了我,才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可說實在的,我自己還都不明白呢,記得那時墨陽摸著我的頭笑,說等我再大幾歲就明白了。那時我八歲。
慢慢的走回到自己的小屋,就在竹林的一角。二太太是極喜靜的,就要了這偏僻的院落。小屋幹幹淨淨的,除了床,衣櫃,就是一張書案靠在窗邊,屋子都是我自己收拾,所以沒人知道床下塞滿了書。
人人都知道我識字,卻沒人知道老爺從我四歲起就教我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從他知道我過目不忘開始。二太太喜愛作畫,自己的女兒卻不喜歡,所以她一腔抱負都教給了我,我雖沒有人生閱曆,畫不來大山大水,可一手工筆,每每姨娘見了都萬分感歎地說,天分。
丹青素來不喜作畫,卻天生的極善音律,不論簫笛管笙,都奏的如泣如訴。我經常幫她抄樂譜,聽她演奏。丹青閑來無事時,也總喜教我兩手。我不懂得拒絕,隻是想討她歡喜,也真的下了些功夫去學,直到有一天,她叫我與她合奏一曲,我簫她笛。一曲既終,一旁的墨陽愣愣的,連張嬤都聽住了,丹青怔怔的盯著我,直到墨陽說了句什麽笑話,大家一笑,丹青也淡然自若的跟墨陽說笑。我心裏感覺怪怪的,從此再也沒當著丹青的麵擺弄過樂器,她也從沒問過,可待我還是一樣的好。那年我十歲。
我不知道徐家的人是否都好為人師,墨陽也是如此,尤其在他出去上學之後,每每回來都定要拉著我說個不停,丹青和張嬤都笑說,仿佛我倒是他親妹子一樣。
拜倫呀,雪萊,泰戈爾,弗洛伊德…….一大堆外國人的名字都傳進了我的耳朵裏,這樣的理論,那樣的詩詞,甚至還有一種極其奇怪的語言,也教我講,既不像家鄉話,也不是門口老王說的山東話。當我很慎重的問墨陽,這就是廣東話嗎?墨陽當時正在喝茶,一口就噴了出來,咳嗽得要命,可偏還要大笑。丹青跟我說他瘋魔了,不要理他,過了兩天,墨陽拿了本書來,上麵的漢字我認得,書皮上寫著英吉利語編,後來才知道那是外國話。就這樣,墨陽就象是填鴨一樣,不停的灌輸著我這些東西,無論我多麽白癡的看著他。
拜天生的好記性所賜,這些我根本就不懂的東西竟也牢牢的占據住了我的腦海,直到有一天弄明白,這些人雖長著花花綠綠的頭發,花花綠綠的眼睛,可跟我們一樣,還是要吃飯,上茅廁的,我才有些感了興趣,原來他們都是人。
慢慢的知道了除了北平,上海這些大城市,外麵還有別的國家,有好多奇妙的東西存在,我突然羨慕的不得了,跟墨陽說,我也要出去轉轉。墨陽當時笑得前仰後合,說那樣的話,我也是個巾幗豪傑了。我不懂,卻也憧憬著,有那麽一天的到來,去看那花花綠綠的世界。這一年,我十二歲了。
這就是我的生活,似乎明裏除了丹青,大家都對我淡淡的,但實際上又人人跟我有著密切的聯係。我記得曾問過墨陽,為什麽老跟我說這些,那時他笑著說,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小丫頭,又有種能夠撫慰人傷痛的能力。
可惜,我還是不懂,可我也不會去不休的追問,隻是自己暗暗的思考,也許這就是墨陽所說的克製吧,我不禁偷笑了出來,看來我也有些長大了呢,下次見麵一定要告訴墨陽這點。
吃過晚飯,我和丹青回到了她的房間,想想剛才大太太一臉的晦氣,不停的找別人的麻煩,要不是老爺重重的放了碗筷,不知她還要鬧多久,好像是因為大少爺幾天都沒回來的緣故。
我勉強拔了幾口,見丹青給我做眼色,就和她一同告退了下來。反正晚飯前點心吃得不少,回來再吃些水果,也就不會餓了。
張嬤在教秀娥納鞋底子,秀娥笨手笨腳的,不停的被她娘戳腦門子,丹青坐在塌子上和我閑談,說是墨陽曾說過有一種西洋樂器叫鋼琴,她感興趣的恨,說是想叫老爺弄一架來給她。
我靜靜的坐在一旁聽,低頭繡著一幅手帕,這是張嬤教我的,丹青從不屑學這些,我卻覺得這也是個玩意兒,就讓張嬤教了我,作為消遣。
屋子裏一片的溫馨,淡淡的笑容浮在我的眉梢眼角,丹青和墨陽都說我開心的笑容很美,隻是不多,雖說我似乎總在笑著。
“嘩啦”,好像有人踢到了放在外麵的水盆兒,嚇了大家一跳,正麵麵相覷,張嬤想站起身,出門去看看,簾子一掀,一個人影閃了進來。
仔細一看,卻是管家嬤嬤,臉上有些個慌張。丹青站起身來,還未及開口,吳嬤嬤已開口說“大小姐,老爺太太叫你過去呢”,丹青一怔,“吳嬤,出什麽事兒了嗎,嗯”,吳嬤猶豫的看了丹青一眼,張嬤已走上去,“哎喲,吳姐,什麽事兒呀,也值得你這麽慌裏慌張的”。
吳嬤苦笑了一下,“大少爺出事兒了,仔細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扣在省城了,您快去吧”。丹青一皺眉頭,看了我們一眼,“走吧”。說完跟著吳嬤走了出去。
看著張嬤娘兒倆有些慌張的樣子,我轉身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直直的坐在椅子上,心裏突突的亂跳,又是那種感覺,林叔走的那天是這樣,二太太也是,那今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見隔壁房裏張嬤淒慘的叫聲“怎麽會這樣呀,我的小姐呀……”!!!
省城
我默默的收拾著自己的行李,其實這些年來也沒什麽太多的衣服,二太太對我很好,每次做新衣都想著我,可我向來都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丹青嘰嘰喳喳的,所以到最後也就那麽一件兒倆件兒的。別人都以為我天生素淡,不喜歡這個,其實我隻是不知道怎麽樣開口而已。
大少爺做生意犯了事兒,被省城的一個督軍抓了個正著,詳細的張嬤也說不清楚,隻是說跟軍隊的後勤整備有關。大少爺和一個日本商人在裏麵做了手腳,那小鬼子見出了事兒,兩腳抹油,溜回了滿洲裏,督軍拿他也莫奈何,那裏已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大少爺卻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聽說是在一家妓院,被那幫當兵的赤條條的拉到了督軍衙門,幾鞭子下去,就什麽都招了。雖說大部分的他和那日本人暗吃下的錢,都已被那家夥以做更大的生意為名拿了去,可督軍府不管這一套,逮著誰那就誰倒黴了。
徐家商號在省城裏自是有人的,連夜的去打點,才讓大少爺少受了些罪,又塞了些錢給那裏的一個主辦文書,他私底下說,這罪怎麽判,全看督軍大人的意思了,要往重了說,判個叛國都是說得通的,竟敢和日本商人勾結了在軍需上動手腳,往輕了說,也是個詐騙,不過大部分的罪都推給那個跑了的日本人也就是了,又暗示說這事兒得找督軍大人身邊的何副官才好辦。
商號主管得了這個信兒,一邊給徐老爺這邊報信兒,一邊兒去督軍府找那位何副官疏通。偏生這來報信兒的這個後生,在路上碰上了劫道的,被人打的一瘸一拐的,強掙紮著來時,第二個報信兒已經到了。徐家就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全都被打懵了。
那督軍不要錢,不要物,隻要一個人---丹青。丹青前兩年曾隨著老爺太太他們去過省城,給前任督軍的老母賀壽,那時現在的這個姓吳的督軍還隻是他手下的一個旅長。丹青當時十五歲,如桃蕊初綻,一曲碧落吹完,無人不叫好。回來聽二太太說,要不是老太太的孫子還小,丹青就成了督軍的兒媳婦了。當時大太太還一肚子的不樂意,可誰知道丹青的一切已落入了現在這個督軍,吳孟舉的眼中。
現在才知道,這姓吳的督軍曾暗示過徐老爺,想娶丹青,但老爺他又怎麽會讓自己的女兒去做妾,就輕巧婉轉的給擋了回去。那時的吳督軍也沒再說什麽,過了這些日子,老爺也覺得沒什麽了,沒想到那姓吳的等的就是這一天。
丹青回來後一句話也沒說就回床上躺著去了,秀娥悄悄地跟我說,她臉上有好大的巴掌印兒,張嬤隻是坐在一邊哭,邊哭邊罵,上到老天,下到大少爺,心疼她的寶貝小姐怎麽會這麽命苦,又說沒娘的孩子就是沒人疼。
我站在一旁,斷斷續續的從管家嬤嬤嘴裏聽到了這些事兒,吳嬤嬤送丹青回來的,就一直沒走,她不好意思去看丹青,又不能走,隻好站過一旁安慰張嬤。可眼裏不停的瞟著裏屋,想來是大太太的意思,怕丹青一時尋了短。這倒也沒什麽,可她的寶貝兒子還攥在吳督軍的手裏,丹青現在就是他兒子的命。
看著滿臉鼻涕眼淚的張嬤,無可奈何的吳嬤,手足無措的站在一邊的秀娥,我悄悄轉身進了丹青的睡房。
屋裏暗沉沉的,一股壓抑的氣息撲麵而來,我打了個哆嗦,輕巧的走到了丹青的床前,在床沿兒坐下。
丹青大大的眸子睜著,似乎穿過了帳頂看向未知的地方,眼睛紅腫,看來是大哭過一場,可現在裏麵幹涸的卻象古井一樣,毫無生氣。臉上的紅印仍未消去,已經腫脹了起來,在丹青明潔的麵孔上猙獰著……
我慢慢伸出手,想握住丹青的手,剛碰到她的指尖,丹青就猛地縮了回去。我毫不氣餒,一次次的試著,終於被我緊緊地握住了,丹青的手涼如寒冰,我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可兩隻冰涼的手握在一起,漸漸的竟暖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手心有些出汗了,想抽出手來好拿手絹來擦一擦,可卻被丹青握的緊緊地。
我抬眼看去,丹青不知什麽時候以調轉了眼光望著我,苦澀的眼裏隱隱有了些悲哀,是那樣的無奈,那樣的憤怒和那樣的仇恨……我心裏頭有很多話,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隻能定定的與丹青對視,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意。
丹青突然用力握緊了我的手,都有些疼了,我卻不由自主地向她點了點頭,潛意識裏知道丹青似乎在向我要個承諾,而這又是我此時僅能給的,我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
丹青竟有些微笑了,可接著眼光一冷,我這才發現身後有些動靜,回身去看,是徐老爺。
我疊著手裏的衣服,心裏隻是可惜這些個書是帶不去了,勉強拿了幾本兒裝上,不想帶太多的東西去督軍府,那樣太招眼。
我給老爺行禮後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開始歸置行李,丹青雖然沒說,可我就明白她一定會帶上我的。她並不知道徐老爺私底下對我很好,一來不想留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在這兒麵對大太太,二來我是她娘家唯一的親人了,就算去了督軍府,也好有個依靠。
東西不多,一會兒就好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本兒英吉利語編放進了包袱裏。四麵環顧了一下這簡單至極的房子,心裏也沒什麽可留念的,隻是墨陽在窗邊教我讀書的情景竟閃現了一下。
我下意識的用手摩挲著懷裏的翠牌兒,對自己未知的生活倒也不太擔心,反正這兒也不是我的家,隻不過是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罷了。隻是以後可能見不到墨陽,讓我覺得有些不高興。
“吱呀”,房門響了一聲,我回頭看,竟然是徐老爺,他還是第一次走進我的屋子呢,看見我的行李包裹,他竟然愣住了,原本陰沉的眼眸竟有些複雜的情緒冒了出來。如果我在大幾歲,可能就看得懂了,可現在,隻是覺得老爺好象有些不高興。
低頭給老爺行禮,看著他轉身坐在了窗邊的凳子上,靜靜的看了我一會兒,又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走到他身邊,低頭看著他衣襟上別著的金懷表,突然一隻手放在了我的頭頂上,輕輕的撫摸著,嚇了我一跳,有些害怕,可還是直直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你這性子,最好一世也不要動情,否則……”,老爺低低的聲音傳了來,我抬頭去看他,滿眼的問號,什麽叫動情。
老爺眼神複雜的盯著我,我隻能勉強看出一些可惜,一絲憐憫來,其他的我不懂。“去了那兒,好好照顧你姐姐”,老爺淡淡地說,臉上已是恢複了平時,我安靜的點點頭。他說完站起身來向外走,我跟在後麵送他,到了門口他突然站住了,唏唏嗦嗦的聲音傳來,我有些好奇,隻是張大了眼睛看。
老爺回過身來,塞了東西在我手中,就轉身走了。一個有些溫熱的東西正躺在我手中,我低頭看,是那隻金表。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隻在書中見過的句子,終於活生生的出現在我眼前,西湖煙雨,弱柳拂岸,一切都與老家的樣子不同,沒有曲曲折折的水道,隻有煙波渺渺的湖麵,沒有青青的水稻田,隻有接踵連牽的店鋪,沒有那份寧靜,卻是說不出的熱鬧。
秀娥瞪大了眼睛看著車外的一切,不時發出這樣那樣的驚呼聲,張嬤開始時還約束她,到了後來自己的眼睛也是不夠用了,隻是直勾勾的看著外麵。
張嬤不顧一切的要跟著丹青走,說什麽也放心不下,她男人也沒攔著,張嬤也隻生了秀娥這一個女兒,那男人心裏本就不願意,可看在二太太的麵子上,一直倒也還規矩。現在二太太也不在了,借著這個空,讓張嬤自己走,正好便宜了他。張嬤心裏不是不明白,隻是夫妻間的感情早就淡了,隻要求把秀娥帶出來。那男人看秀娥也是個賠錢貨,倒是滿痛快地就答應了。
張嬤麵子上風風火火的張羅著一切,我卻在背地裏見過她落淚,女人就是這樣,男人再絕情,她還是會為他心痛,這是二太太說的。那時她的表情淡淡的,隻是沒象張嬤這樣哭出來,可當我看到張嬤流淚時,卻想當時二太太要是哭出來可能還好些。
丹青穿這一身大紅的旗袍,外麵圍著一條說是西洋帶回來的圍巾,張嬤說不出那叫什麽名字,丹青根本也不在乎,我卻知道那叫蕾絲,墨陽說過的。
督軍看來對丹青很上心,在火車站竟派了一輛汽車來,丹青以前在省城坐過,我見過圖片,就仔細的看了看,跟那洋片子裏畫得沒什麽不同,也就坐了上去。
倒是張嬤和秀娥,還沒從第一次坐火車情緒中恢複過來,又要坐這新鮮玩意兒,很是折騰了一會兒才上了車,給那司機忙得夠嗆,可丹青卻一付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也不說話,隻是站在一邊,冷冷的。
我安靜的站在她旁邊,直到上了車,就一路上聽著秀娥的一驚一乍。偶爾我會感覺到丹青再看著我,有著探究的感覺,我卻裝作不知道,我就是這樣,直覺常常會讓我做一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決定,因為從沒錯過,所以我也從沒去想為什麽會這樣做。
二太太,墨陽還有丹青都問過我一個同樣的問題,我到底在乎些什麽,記得當時我隻是笑,而他們卻是搖頭,可他們不知道,我在乎的太多了,根本沒法一一的說出來,隻是他們卻從未看出來。
我以為督軍府就在西湖南邊,因為車子一直沿著西湖向南走,直到到了一座大莊園門口,看上去沒有徐老爺家的氣派,但卻要別致的多。張嬤和秀娥呆呆的看著,可丹青原本沒有什麽表情的臉卻陰沉了下來,一霎那間,我以為看見了徐老爺。張嬤不明白為什麽,我卻看見了莊園上的匾額---西子別院,這不是督軍府。
我雖不太明白,可沒直接去督軍府,而是來到這個類似私人莊園的地方,顯而易見是有問題的。
何副官是個一臉精明的中年人,在火車站見了丹青也是愣了愣,臉上有著明了的意味,卻沒多說什麽,隻是畢恭畢敬的帶了我們來這裏。
進了正屋,何副官說督軍現在公務繁忙,等晚上再來看姨娘。何副官說到這兒時,丹青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卻點點頭,何副官吩咐了下人好生伺候我們之後,就走了。
這屋子倒真是富麗堂皇,隻是有些不搭調的感覺,張嬤倒也老實不客氣,指揮著下人們開始歸置我們的東西。丹青說聲兒累了,轉身就去裏屋躺著了。
我和秀娥來到了說是給我的屋子,督軍許是聽說了我是丹青的表妹,愛屋及烏,這屋子倒是比我在徐家老宅的還要好得多,秀娥在屋裏四下亂看,我也隨她,就安靜的收拾自己的行李。秀娥正要過來幫忙,就聽見張嬤叫她,衝我一吐舌頭跑掉了。
屋裏立刻安靜了起來,那份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我現在才真的放鬆下來,不論在那兒,隻有這種安靜平和才能給我家的感覺,這是屬於我自己的天地。
晚飯時那督軍仍沒有到來,丹青鬆了口氣的樣子,竟有了些笑模樣,還跟我們講了西湖醋魚的典故,吃過飯,張嬤依然拿張杌子坐在門口教導秀娥納鞋縫衣,而我依然坐在丹青身邊繡著一幅新的帕子。
丹青靠在軟塌上,若有所思得看看我,又看看張嬤她們,偶然間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有默契的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原來的時光,丹青又是那個我熟悉的丹青了,我暗自希望著這時間停住。
一夜無夢,我竟在這陌生的環境裏香甜的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經有些微光了,淺紅色的朝霞印著窗欞,我沒來由的心情很好。自己起來梳洗收拾,推了門出來,就想去找丹青。
丹青向來淺眠,這個時候一般也都醒了。路過側房時,我放輕了腳步,秀娥向來愛賴床的,她睡不足一天都沒精神,我不想吵醒了她。來到丹青的屋子,伸手去敲門,才發現門是虛掩的,不禁一怔。
不管有沒有張嬤陪著睡,丹青向來都是別著門閂睡的,裏麵隱隱傳來一股我從未聞過的味道,就那麽若有似無的飄了出來。我愣愣的站在門外,不知為什麽,就是不敢再去敲門。
可門竟自己開了,一雙大腳先出了來,粗壯的腿,有我三個橫寬的腰部和肩膀,落腮胡剃的趣青的下巴,還有一雙應該是凶巴巴的雙眼,此時卻全是心滿意足,一個象熊一般的男人正站在我眼前。
我愣愣的盯著那張威武的臉,這人抬了抬眉毛,回手輕輕的關了房門,突然彎了身子下來,目光炯炯的盯著我看,我隻覺得一時之間都不能呼吸了,好像被野獸盯住了一樣,就那麽一動不動的與他對視。
“嗬嗬”,他卻突然輕笑了出來,“很有勇氣的小姑娘嘛,你就是清朗吧,雲清朗?”我輕輕點點頭,他抬起身來,“你姐姐還在睡,別打擾她了”。說完走下台階,身上的衣服也沒穿好,就這樣走了出去,推開院門時,他回頭望了丹青房門一眼,那眼中分明有著什麽。
我看不明白,直到幾年後有這樣一個男人也是這樣的看著我時,我問他這是幹什麽,他有些無奈的笑著對我說,傻姑娘,這叫留戀。
可我現在隻感到了傷痛,昨夜發生了什麽我並不十分清楚,身後轉來了動靜兒,我回身看過去,模糊中是張嬤那無奈心疼的臉孔,她看了看屋裏,深深的歎口氣,拿出手絹兒擦掉了我滿眼的淚水,伸手拉了我出門去。
臨出院門我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猛地一哆嗦,張嬤低頭問我怎麽了,我搖搖頭,剛剛竟仿佛看見丹青正站在門口,冷冷的向外看。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的過去,大少爺也早放了出來,可老爺還是賠了好大一筆錢,聽說連土地都賣了一半兒出去,可丹青對這些毫不在乎,隻是越來越淡漠,仿佛什麽都不放在心上,那個大熊督軍卻對她好的不得了,弄了無數的玩藝兒來給她,包括丹青想了很久的鋼琴,又請了一個老師每兩天來教她一次。
這似乎是丹青唯一高興的時候,隻有在音樂裏,她才能忘了一切,仿佛她還是那個心高氣傲,才華橫溢的徐丹青,那個幹淨純潔的徐丹青。
她跟我這樣說的時候,我當時正在讀詩詞,正好看到“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集一身”,不知為什麽,那時情不自禁的就看了丹青一眼,丹青正彈奏著鋼琴,突然回頭看我,說了那些話。
看著她的樣子,我心裏很不舒服,可也隻是靜靜的看著她,直到張嬤叫我出去幫一下忙,放下書我就出去了,等我回來正要進屋,突然看見丹青正拿著我剛才看的那本兒詩集,臉上的表情扭曲的甚至有些猙獰,我很害怕,悄悄的又退了出去。
到了晚上,丹青沒事兒人一樣的,還和我講笑話,我才放下心來,看天色晚了我也就回屋去休息了。路上無意間看見一堆碎屑灑在一叢竹子下,好奇的走過去看,竟是我的那本詩集,撕的碎碎的,碎的讓我感到一股寒意不可抑製的冒了上來……我飛快的跑回了屋子,用被子蒙緊了頭,也不知過了多久就睡了。
時間過得很快,隻要那督軍不來,丹青也還是會笑的,我就見過好幾次,督軍悄悄的站在一旁,偷看著丹青的笑容,我想他是真的喜歡丹青的。可就是這樣,我們也不能去督軍府,因為督軍的正房太太不讓,這夫人對督軍是有過大恩的,督軍強娶了丹青已是她的極限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督軍帶了丹青回大宅,她根本就不承認。
徐家已經很久沒來過信了,似乎丹青跟他們已沒了關係,隻有墨陽來了兩封信,他對這種賣妹妹的事情都快要氣瘋了,可也鞭長莫及,無可奈何。信裏隻說他不想回家了,現在正在上海,可這也是兩個月前的事兒了。
有一天陪丹青練琴時,她突然想起今天就是我十三歲的生日了,說一定要好好的熱鬧一下,好久沒看見丹青那麽高興了,我也很開心,一旁的秀娥和張嬤也鼓噪著,娘倆兒個忙的去吩咐下人們準備。
丹青讓我去換件兒喜興兒點衣服,我笑著去了,回到屋裏在我不多的衣服裏找出了一件,雖還是過年時做的,不過從沒上過身兒,紅豔豔的,總也找不到機會穿。
就是它吧,我把衣服穿好,正要出門,突然心裏不舒服起來,搖搖頭,還是快步的往丹青屋裏走,剛到門口,就已覺得氣氛不同了,我頓住了腳步,隱隱的聽見裏麵張嬤在哭泣。
等了會兒,我推門進去,看見丹青正站在窗邊,臉上有著微笑和悲傷兩種奇怪的情緒,張嬤隻是低著頭哭,見我進來,隻有秀娥悄悄的蹭了過來,在我耳邊輕聲說“老爺去了”。
我愣在了當地,那個陰沉的老爺,那個教我讀書的老爺,那個自己一人懷念著二太太的老爺竟然去了。
屋裏的氣氛沉悶暗啞,我的心突突的跳著,為什麽會這樣,難道還有……“嘩啦”,外麵突然傳來一聲兒響動,好像是什麽東西從房上掉了下來,我的心突然不再亂跳了,可丹青卻突然大步的走出了房門……
男人
“咕嘟咕嘟”,藥銚子裏已然開了鍋,一股苦澀的味道飄散在了四周,感覺眼前不禁有些迷迷蒙蒙的,秀娥耐不得熱,早就跑到了門外,半蹲著,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麽,隻是手指在地上一劃一劃的。
“藥熬好了嗎“張嬤探頭進來,順帶給了門口的秀娥一巴掌“讓你來幫忙,倒在這裏偷懶”轉過頭又向我笑言,“要是弄好了,就讓秀兒端來吧”,我點點頭,看著張嬤扭頭走了。秀娥扁著嘴巴揉揉頭,卻沒有回嘴,隻是躉進來,從廚架上拿了個青瓷碗遞到了我麵前。
我一笑,就著她的手慢慢地把藥倒了進去,“清朗”秀娥突然開口叫了我一聲,我沒抬眼,隻是揚了揚眉頭,秀娥卻沒再說下去,我也沒問,這丫頭最沒耐性,想說的話,一會兒就說了。
秀娥小心翼翼的捧了藥轉身出門去了,屋裏熱氣騰騰的,我走到一邊把扮演的窗扇全部打開,一陣涼風湧了進來,忍不住閉了眼感受著這份涼爽,思緒卻慢慢的飄向了前院,那裏有丹青,還有……
昨晚“嘩啦”一聲響動之後,丹青出了門去,我下意識想跟,卻被秀娥拽的死死的,看著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又順勢看了傻在一旁的張嬤,剛想開口,卻聽見丹青有些急切的聲音響起,“張嬤,快來,快來下”。
“哎,哎…小姐,來了”張嬤猛地醒過神兒來,一邊答應著一邊往外跑,秀娥倒是想跟了,卻被我一把拉住,她不解的看著我,我隻是搖了搖頭,她抓了抓辮子,有些好奇的向外探頭探腦,卻也沒有再出去。
我很久沒聽見丹青那樣急切的聲音,心裏不知怎麽的有些悶,隻是潛意識的告訴自己不要出門去。外麵傳來了張嬤的驚呼聲,不知道丹青說了句什麽,那聲低呼嘎然而止,夜晚又恢複了平靜,可我的心卻跳得越發厲害了。
“清朗”,“啊”我微微一抖,張開眼,就看見秀娥正扒在房門口,笑嘻嘻的衝我揮手,“想什麽呢,小姐找你,快去吧”。我笑著點了點頭,回身把灶火歸置好,這才轉身同秀娥出了門。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青石小路上也有了些潮意,一絲風也沒有,碧森森的竹葉靜靜的隱起一片幽暗,空氣也隨著涼了起來。
秀娥走路向來沒個片刻安靜,東看看,西瞅瞅,一會兒踢下路邊的小石子,一會兒又揪了下竹葉,弄來一片刷刷聲。我原本有些緊的心,隨著秀娥的手舞足蹈而慢慢的放鬆了下來。
張嬤曾無奈的說,什麽時候秀娥能有我一半的安靜,就是叫她少活幾年也甘心了。記得那時候秀娥吐著舌頭說,還是讓你老人家多活幾年的好,瞧我多孝順,說完撒腿就跑。
屋裏的人都笑了,丹青笑的更是花枝亂顫,我隻是抿著嘴笑,不作聲的遞了塊帕子給她擦眼淚。一向淡然的二太太臉上也帶了笑意,隻是眼風不經意的從站在一旁的我臉上掃過時 ,她一停,我低了頭,過了會兒,隱隱約約的聽到了一聲歎息,“還是像秀娥這樣好些”。
聲音是那樣的低,我忍不住豎了耳朵像聽清些,卻聞到一陣淡淡地香氣飄了過來,沒等我抬頭,一隻細白微涼的手輕輕的拂上了我的臉頰,二太太低了頭,有些憐惜的輕聲說“好孩子,想笑就笑吧”。
“清朗”,秀娥不曉得什麽時候跑到我跟前,輕輕在我眼前打了個榧子,手指搖啊搖的,眉梢眼底都是笑意。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秀娥一笑,反手握緊了我的手,快樂的拉著我往前走去。
越靠近門口藥味越重,一股股藥氣不停的從張嬤屋裏發散了出來,秀娥眼瞅著到了門口,反而不肯往前走了,一轉身跑去一旁的柴房裏。
我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快到門口卻猶豫了起來,一種莫名的感覺浮上了心頭,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個見到督軍的清晨。
門簾子一掀,張嬤出了來,伸手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卻怎麽也抹不去眉頭的皺起。她回頭看了看屋裏,一轉頭這才看見我,想笑笑,卻隻是低聲說了句,“快去吧,你姐姐等著呢”。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屋裏突然傳出了一陣輕微的笑聲,包含了那樣的喜悅。我下意識的又等了等,直到笑聲消失,這才慢慢的伸手將簾子撩起了一個角兒,丹青溫柔如水的神色就那樣不防備的落入了我的眼。我怔怔的看了一會兒,隻覺得如果她歡喜,我也應該歡喜才對,可是…
“姑娘好苦,姑娘好苦…”,屋外草垛子裏的鵪鶉叫了起來,我心裏一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昨天,秀娥跑來問我,你知不知道小姐這幾天為什麽這麽高興,自打咱們來了這兒,還沒見她這樣高興過。
沒等她說完,跟在後麵過來的張嬤一巴掌將她趕了出去打水,看著她有些急怒的表情,我什麽也沒說,轉身也跟著往外走。
下了台階,才發現我和秀娥都是兩手空空,秀娥揉著頭頂說什麽也不肯再進去挨揍。我笑著轉身上了台階,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張嬤重重的歎息了一聲,“唉,男人…”。
“清朗,是你嗎,幹嘛在門口站著,快進來呀”,屋裏的丹青輕喚了一聲,“哎”,我下意識的應了一聲,略用力推開了門。她的聲音裏包含了太多我無法明了的意味,我唯一能聽得明白的就是喜悅。
不知怎的想起了去年墨陽回家來的時候,帶著丹青和我,還有秀娥偷偷跑到廚房,弄了一個什麽叫火鍋的東西,吃的大家滿頭大汗。
吃到一半,墨陽笑眯眯的問我們感覺如何,丹青正輕輕的用手帕擦額頭的汗,樣子說不出的秀氣好看,她笑著說了幾句湯厚肉嫩,別有滋味雲雲。
我也覺得好吃,卻不知道該說什麽,見墨陽笑望過來,隻衝他抿嘴一笑,低頭去吃。倒是一旁埋頭大吃的秀娥,嘴裏塞滿了東西,還邊嚼邊說了句,“香”。墨陽狂笑,說丹青說了那些個成語,都不如秀娥這一句話明白。
突然覺得丹青的聲音也好像那日吃的火鍋一般,裏麵放了那麽多材料,卻也隻說得出一個香字而已。那時候墨陽的朗笑,丹青的嗔笑,秀娥傻乎乎的笑,仿佛就像昨日,我忍不住咧了嘴…
“小妹妹今天很高興啊”,一個醇厚的聲音響了起來,和墨陽清亮的嗓音不同,也不同於老爺那陰沉的語調。他音調略低了些,卻字字清晰,仿佛每個字都說在了你的心上,讓人不能忽略。
我抬起頭,看向那半依在床頭上的人,黑得發亮的短發,白皙的膚色,挺直的鼻梁,一雙溫和的眼正帶著笑意的看著我,雖然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就是覺得那溫和的眼神背後,是讓人不能與之抗衡的自信與強硬。
他沒有挪開視線,隻是那溫和的眼底,慢慢的有了一點驚訝,眼神也強硬了起來,我依然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突然他眼神一鬆,原本的溫和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心裏感覺怪怪的,這才垂下了視線落在了他唇上。
他的嘴唇豐厚飽滿,可線條卻極清晰,剛硬,嘴角微微的彎起,帶著一種氣質。我不會形容,雖然大少爺的嘴角也永遠是翹起的,卻隻讓人覺得心裏陰冷。低頭想了想,張嬤的那聲歎息在腦中響了起來,“唉,男人…”,這,就是男人嗎…
“嗬嗬,小妹妹終於肯看看我了,不過,徐小姐,你這妹妹還真有勇氣啊”,那人突然笑語了一聲,“霍某雖不才,倒也沒有幾個人,敢這樣與我對視”。丹青輕聲一笑,聲音清甜的好像冰過的蓮子羹,“那是當然,我二哥早就說過,清朗有大將之風,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
“喔…”那人好像很感興趣似的打量著我,“是這樣嗎,你真的麵不改色”?他打趣似的笑問了一句,坐在他身旁的丹青也是一臉笑意的看著我,仿佛都是不得答案不罷休的樣子。我低頭想了想,才清晰認真的說,“我沒看見泰山崩過,所以不知道會不會麵不改色”。
那人愣了愣,突然放聲大笑,接著又咳嗽了起來,一旁正捂著嘴笑個不停的丹青,忙站起身來想拍他的背脊又不敢,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我快步走到放在門口的水盆架子那兒,把裏麵的布巾撈出來擰幹,轉身走回去,輕輕扯了扯丹青的衣袖,見她回過神來,這才把布巾遞給了她。
“多謝”,那人輕喘著對丹青到了聲謝,順手接過了丹青手中的布巾,不經意中,他的手擦過了丹青的右手手腕,他一無所覺,丹青卻紅了臉,猛地收回了手,左手卻下意識的握住了右手的手腕摩挲著。
我快速的調轉了眼光,看向依然在擦臉的他,讓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靜,任憑丹青那探究的眼光從我臉上劃過。
我伸出了手,那人頓了頓,這才把手裏布巾交給了我,“謝謝了,清朗”,他認真地向我道謝。我眨了眨眼,這些天隻聽他小妹妹,小妹妹叫。我沒說話,隻是轉身走到門口把布巾放回盆裏,自己坐在了一旁的小凳子上,一聲不響的拿起張嬤落在這兒的鞋底,繼續納。
這是張嬤吩咐的,從丹青救回這個男人開始,屋裏必須有三個人。我低著頭,聽著床上的男人正溫言和丹青談論著一個叫德彪西的人。
偷眼看去,丹青的臉上都是光彩,他們並沒有在意我,丹青一直以為我不懂。每次那個鋼琴老師來上課的時候,我都躲了出去。雖然丹青沒說,但我就是知道她不希望我在那裏,就好像我不再吹簫一樣。
隻是每次我都靠坐在窗戶底下,聽著她們彈琴,講著那些我不懂地人和事,漸漸的,我知道了那些奇怪的人名都是誰,也知道了丹青最喜歡彈的那首曲子,叫《亞麻色頭發的少女》,它的作者就是德彪西。
那人懂得事情的很多,就好像墨陽。我一直以為墨陽是這世上懂得最多的人,跟丹青這樣說的時候,還被她嘻笑,說我是井底之蛙。
他是不是懂得比墨陽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墨陽這樣天南地北,說個不停的時候,丹青的眼,從來沒有這樣亮過。
“霍長遠”,我在心裏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這是秀娥偷聽到告訴我的,我生日那天,就是他渾身是血的暈倒在了前院裏,被丹青救了回來。
張嬤說,他腰上開了好大一條血口,腳腕也扭傷了,傷得很重,不過他的命也很大,在張嬤和丹青那三腳貓的救治之下,竟清醒了過來。
中間發生了什麽事丹青從未和我說過,張嬤更是決口不提,秀娥問我知不知道,那男人怎麽受的傷,又是從哪兒來,我隻能搖頭。秀娥不敢去問她娘,慫恿著我去問丹青,我也好奇,卻知道決不能問,隻能看著丹青越來越容光煥發。
張嬤私底下囑咐了我,萬不可隻留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也不要去和丹青說,我不明白,但還是點頭答應了她。每次丹青和霍長遠在一起的時候,仿佛都沒注意到我和張嬤似的,但我知道,他們明白。
“嗬嗬”,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麽,丹青又笑了起來,眉梢眼底都是溫柔。我不禁想著,要是那個大熊督軍看著丹青這樣對他笑,他一定歡喜的很吧。“啊”,我低叫了一聲,一個鮮紅的血珠兒從我針尖上冒了出來,心裏突然一冷。
“清朗,沒事吧,怎麽這麽不小心,痛不痛”,丹青快步走了過來,蹲下身,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指,放入口中吸了起來,我隻覺得姐姐的口腔暖暖的,心也跟著暖了起來。
丹青放開了我的手指,一抬頭,“你還笑,下次再這樣,可不管你了”,我咬著嘴唇一笑。這時屋外傳來了一聲輕咳,聽得出是秀娥的聲音。
我和丹青對視了一眼,心裏都有些奇怪,秀娥這丫頭搞什麽鬼,平時都是風風火火的闖進闖出的。丹青站起身來正要開口,就聽見秀娥吞吞吐吐的說了句,“小姐,阿娘讓我來告訴您,嗯,那位何,何先生來送信了”。
丹青的臉瞬時變得雪白,我也握緊了手裏的活計,在這兒,我們隻認識一個姓何的,何副官…
眼前人影兒閃了閃,我抬頭,丹青已經站起了身來,臉色平靜的一如井水,幽深,無波。她轉了頭輕笑了一聲,“霍先生,前麵兒來了客,我先過去看看,您休息吧”,霍長遠微笑著點了點頭“小姐不必客氣”。
看著丹青的笑,我突然心頭一陣揪痛,丹青笑的時候甜甜的,淺淺的一個酒窩彎著,可那清澈的眼底卻閃現著一絲痛楚和陰霾,那個男人看不出,我看得出疼痛卻不明白那絲陰霾意味著什麽。
直到幾年後,丹青又是這樣衝著他笑的時候,我才了解,那絲陰霾叫決絕。可是,這兩個同樣的笑容,卻代表著兩個截然不同的決定。一個讓人心痛,另一個,卻讓人心碎…
丹青嘴角兒一彎,垂了睫毛回了他一笑,略彎了彎身,就轉身往外走去。臨出門她突然偏頭看了我一眼,與我的眼神撞個正著。她眼光一軟,對我了解的笑了笑,就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我低了頭,靜靜的感受著丹青方才那毫無雜質的一笑,心裏一陣溫暖,繼續做著自己的針線。不知過了多久,“清朗,清朗”,一聲呼喚傳入了耳中,我有些迷糊的抬起頭,看見一張很好看的臉龐,正帶著笑意的衝我輕揮著手,“醒醒神兒啊,小妹妹”。
我站起身向他走了過去,他微微一愣,想來叫我名字也隻不過是想和我說兩句話,沒想到我卻走了過去。他一怔之下馬上回過神來,又咧開了一個笑容,他的牙齒很白,笑起來好像墨陽。
隻是好像,我不曉得該怎麽說,反正墨陽笑的時候看得見後槽牙,這位霍先生卻永遠隻能看見兩排潔淨的門齒而已。
我對他的白牙不感興趣,隻是伸過手幫他把身後背靠的幾個墊子和一團薄被重新調整了一下。進屋的時候就發現了,他坐得並不舒服,靠坐地姿勢有些僵硬,我卻知道那定是丹青幫他整理的。
也許他明白從來不曾伺候過人的丹青,那一番心意吧,所以寧可一直別扭著,可至於為什麽丹青走了,他還不動,我就不明白了。我為他整理的時候,他有些沉默的偏著頭看我,卻一言不發,隻是扶著他再靠回去的時候,他低低的呼了口氣。
心裏突然有些想笑,這位永遠坐有坐像,談笑有度的霍先生,也被丹青“照顧”的腰酸背疼了吧。如果說給墨陽聽,他會怎樣呢…他一定會放聲大笑,說什麽千金小姐的伺候,可不是誰都享受的起的。
一想到這句話,就不禁想起一年前,丹青突發奇想,非要和我學著做那個甜湯。一番忙亂之後,端到了眾人麵前,大太太他們雖不想喝,可是看老也端起了碗,也隻好跟著。
可是一入口,除了老爺繃緊了臉咽了一點下去,其他人都是一口就噴了出去。也不曉得丹青放了多少鹽,反正大太太的臉色看起來比鹽還白,大少爺卻嗆得從鼻子裏噴了出去。
他們看著丹青的眼神,仿佛喝的是毒藥,而丹青就是故意的。但是老爺隻是輕描淡寫的說了句,“上茶”,就把大太太一肚子的話給堵了回去。二太太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尷尬至極的丹青,沒再說什麽,就陪著老爺去書房了。
墨陽卻二話不說的就拉了我和丹青出門,邊走邊笑,一點兒也不在乎,屋裏的大太太他們會聽見。到了廚房門口,他笑著跟我說,“清朗,給我們煮碗甜湯出來吧,要甜的啊”,見我轉身,他又大聲地跟了一句。
我笑著點頭進去了,秀娥溜進來對著我做鬼臉,手裏還端著那個放著丹青傑作的盤子。就聽見門外的墨陽慘叫了一聲,“好妹子,你對親哥也下毒手啊”,就聽見丹青嬌嗔了一句,“哥,你真討厭,就會笑話我”。墨陽大笑,“這千金小姐的伺候,可不是誰都享的起的,大娘他們才沒這個福氣呢”…
“嗬嗬”,我忍不住低笑了出來,後來我們三個端著甜湯,那樣沒顧及的坐在廚房門口的台階上喝。墨陽還邊喝邊說,清朗的甜湯做的最好喝,可是要能看見老大那付德行,他寧願喝丹青做的雲雲…大家笑鬧著,那個時候的甜湯真的好甜,後來好像再也沒喝過,我也再沒見過墨陽。
“清朗,你這名字取得真好,笑起來真的是風清雲朗的感覺”,那個霍先生突然說了這麽一句。我茫然的看過去,才發現屋裏沒有墨陽,也沒有丹青,也再沒有那個時候…
我不知道該回答句什麽,隻有禮貌的笑了笑,這個名字就嵌在那個翠墜兒上,隻不過不知道是爹和娘哪個給的。這個名字好不好,我也不曉得,隻知道自己喜歡聽丹青,墨陽,秀娥她們那樣或高聲,或低呼的喚我一聲,“清朗”。
看我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的樣子,霍先生眼底的笑意更濃,他正想開口說些什麽,我的心突然猛地一跳。一種奇怪的感覺襲上了心頭,上上次這樣,老爺沒了,上次這樣,丹青把這個霍長遠救了回來,總不會再救一個…
突然發現,這麽半天了,丹青還沒有回來,怎麽會呢。丹青對於督軍身邊的任何人,都是深惡痛絕的,多一個字也不肯施舍。這句話是我無意間聽督軍跟何副官說的,他的語氣低低的,不像他一貫的高門大嗓。
我讓秀娥把端著的茶送進去,屋裏就沒了聲音,回來的路上,秀娥問我督軍那樣聲氣是什麽意思。我悄悄地告訴她,那叫悵然,秀娥不懂,我也不是很懂,但是二太太沒了以後,老爺就是這樣…
一想到這兒,就發現秀娥竟然也沒回來,就算張嬤要在那裏伺候,秀娥卻是最討厭立規矩,每次督軍那兒來了人,她都會溜了來陪我。
心裏慌得越發厲害,也不知道怎麽想的,我衝到霍先生的床前,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從我沉默開始,他就一直靜靜的打量著我,見我跑過來,他剛要說話,卻被我一把扯住,話也憋了回去。
我卻不管不顧,隻是說,“你,跟我來”…
名分
經過這些天的修養,霍先生的傷口早已愈合,那道傷口看著雖然瘮人,但畢竟是皮肉上,沒有動了筋骨。前天秀娥背地裏和我說,看見他趁著丹青不在的時候,自己下地走動了,還稍稍做了幾個勢子,怪模怪樣的。
張嬤也說過,這個男的雖然看起來一付小白臉兒的樣子,可身上的肉結實著呢,肯定練過武。秀娥就問,結實的就是練過的?怎麽個結實法?那時的張嬤正手不停的包著餃子,聞眼瞪了秀娥一眼。
她張嘴想罵,一閃眼看見我也站在一旁,安安靜靜的看著她,這臉上才回過笑容來。對我笑過再轉眼去看秀娥,又是凶神惡煞,“小姑娘家,問這個幹嘛,沒羞沒臊的,你學學人家清朗小姐,從來都不問東問西的,這才是大家閨秀的樣子”。邊說邊接過我遞給她的笊籬,在鍋裏輕攪著,還不忘再給我個笑容,然後繼續念叨秀娥。
張嬤對我從來都是笑臉,也是真心地疼我,平常也總是“清朗,你嚐嚐這個”,“清朗,別看書太晚,小心傷了眼”的照顧個不停。她似乎把我當作了她另一個女兒,另一個乖巧又不讓她操心的女兒。她總是那樣親切地喚著我,可又不象對秀娥那樣隨意,滿滿的疼愛憐惜中,卻總是若有似無地帶了分客氣。
她隻有在訓誡秀娥的時候,才會叫我清朗小姐, 叫的認真嚴肅,就好像她每次揍秀娥時,就會拿出的那個雞毛撣子揮舞著,用以表示她要動真格的了…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地想,是不是在張嬤眼裏,我和那個雞毛撣子的功用是一樣的,那個撣子張嬤照顧得也很好,過了這麽些年,還是杆子油亮,雞毛豐盈。
曾把這個猜測告訴過丹青,認真地問過她答案,丹青聽了就放聲大笑。真的,就是那種絕不屬於丹青那樣斯文秀雅小姐的大笑,笑得她肚子疼,卻又不告訴我猜測的對錯與否。
看她那麽開心,我也開心得很,有沒有答案也無所謂,原是個無聊的想頭。但心裏卻也暗自決定,這個問題決不能再去問墨陽,丹青尚且如此,我怕墨陽會“死”,會活活笑死。
要麽清朗,要麽清朗小姐,張嬤隻會這樣稱呼我。而“小姐”這兩個字永遠隻屬於丹青…那個時候的我分不清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差別,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清朗小姐四個字都是當不起的,更何況小姐兩個字,隻要張嬤對我好就夠了。可直到那一天,才明白這兩字之差,傷的人有多痛…
一旁的秀娥幾乎可以說,是習慣性的做了個鬼臉給她老娘看,又咕噥了一句,“你又沒把我生成個大家閨秀…”,然後不等張嬤轉過身來,掉頭就跑出了門去。張嬤氣的幹瞪眼,末了看了我一眼,那裏的包含的東西太多我看不太懂,卻能明白一件事兒,那就是張嬤絕對沒有生氣,於是我就對著她笑。
張嬤搖了搖頭,念叨了幾句,“孽障,沒心沒肺”的話,就轉身取了個盤子遞給我,兩塊熱乎乎的棗糕放在上麵。她笑說,“餃子還得一會兒才好,先拿這個墊墊,你出去吧,這怪熱的,你丹青姐姐也快醒了,吃完了你過去瞧瞧”。說完用她的衣襟兒給我抹了抹臉上的汗,端詳了一下我,又輕輕的幫我順了順劉海兒,這才笑著對我努努嘴。
張嬤的指尖有些硬繭,但卻暖暖的,我微笑著對她點了點頭,這才兩手端著盤子出去了,外麵仿佛寂靜得很,靜的似乎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拐了兩個彎兒走到牆角處,那堆著些稻草和碎磚。
還沒走近,一股子黴味就飄了過來,可這兒卻異常安靜,是個沒有人來的角落,也是我和秀娥的秘密所在。我剛揀這個幹淨的地方坐下,一隻小手已經飛快的從一旁伸過來,從盤子裏抓起了一塊糕就往嘴裏塞。
我轉過頭笑看著大快朵頤的秀娥,棗糕是她愛吃的,她也最耐不得餓,我不禁想起二太太對張嬤的那句話,“秀兒啊,你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人又太要強,這是女人大忌啊”。
那個時候的我還不太明白女人要強是大忌的這個道理,可是看著沒了男人的張嬤和憎惡督軍的丹青,我多少有些明白了。
“清朗”,秀娥含糊的喚了我一聲,我扭過頭去看她,她眨巴著眼問我,“你知道小白臉是什麽意思嗎”,我搖了搖頭,秀娥有些得意的湊過來小聲說,“我就聽大太太和三太太說過,偷聽”,說完又吧嗒吧嗒嘴,“不過我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不過肯定不是好話,她們的樣子怪怪的”。
我伸手拿起另一塊棗糕遞了過去,秀娥毫不客氣的接了過來,邊吃邊說,“你說,那個霍先生是不是也不是好人,要不然阿娘幹嘛也這麽說他”。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對那個霍先生之所以沒什麽好感,是因為丹青那不能掩飾的熱誠和張嬤竭力掩飾的不安,可他確實不象個壞人。
秀娥三口兩口解決的問題,一邊用袖子在嘴邊抹著,一遍轉眼睛,突然轉過頭來問了我一句,“你說,咱們要不要去問問小姐,她一定懂,萬一那個家夥是壞人怎麽辦”。
“不要”,我厲聲說了一句,秀娥嚇了一跳,我自己也是。看著秀娥眨個不停的眼睛,我壓低了聲音,“不要去,有你阿娘呢”。秀娥被我的臉色嚇住了,忙得點頭,我對她笑了笑,她立刻就放鬆下來了。
我轉回了頭,心裏覺得沉甸甸的,雖然不知道小白臉是什麽意思,但是我就是知道,這三個字絕對不能和丹青講。
“清朗,清朗”,已經把方才的問題拋之腦後的秀娥捅了捅我的肩膀,我下意識的轉過頭去看她,她臉上帶了些興奮的神采。見我回過頭來,她先把我拉起來,又快手快腳把黴爛的稻草堆往旁邊搬。
我不禁張大了眼睛,一個破舊的牆洞滿滿的露了出來,看著以前興許是個引水渠,但是因為年久失修,已然爛成個大洞了。看了一眼滿臉邀功神色的秀娥,我忍不住蹲下身子往外看去,蔥蔥鬱鬱的林木順勢映入了眼簾…
那個時候我拒絕了和秀娥出去探險,也告訴她千萬不要再去動那些我辛苦複員的稻草,秀娥的臉上寫滿了心有不甘,但是看著我一臉嚴肅的雞毛撣子表情,她還是點頭答應了。
那個時候我隻是想著,家裏的事情已經爛如亂麻,我和秀娥不能再去給丹青和張嬤添麻煩了,可沒有想到現在卻…
我氣喘籲籲的搬開了那堆稻草,回過身來,看向正無聲站在我身後的霍先生,他看看我,再看看那個破洞,眼中閃爍著什麽,臉上卻是一付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卻顧不得他到底在想什麽,隻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難受,那種感覺也越來越強烈,丹青的蒼白表情猛地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越發急切,伸手指了指那個洞口,低聲說,“快走”…
霍長遠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兒,這才一步步地走了過來,雖然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穩,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腿部的不適。可心裏那份壓抑的感覺越來越重,已經讓我顧不上他的感覺,就算他瘸的走不動了,我拖也要把他拖出去,拖出丹青的“地盤”,仿佛隻有這樣我才會感覺安全。
“小姑娘”,霍長遠走到了我跟前,略略的彎下了腰,眼裏竟帶了兩分戲謔,“難得看你這麽著急,不過,沒和主人打聲招呼就走,似乎不太禮貌吧”。禮貌不重要!!我在心底大聲地說,丹青才重要…
也許這些話就清楚明白的寫在了我的眼底,他眼中的笑意越發的濃了起來,就在我想著要不要動手推他的時候,他猛地直起了身子,嚇了我一跳。接著一隻手落了下來,輕拂了一下我的頭頂,一句話輕輕的從我額前飄落,“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姑娘,卻又讓人不由自主地去信任”。
不等我反應,他就轉過了身,好像在打量著那個破破爛爛的洞口,嘴裏喃喃地說了句,“沒想到,我霍某人也有這麽一天,哼…”。我不禁一愣,方才那冰冰涼涼的聲音是他發出的,那個永遠一臉微笑的霍先生?
“那我就走了,你和丹…徐小姐說一聲,這些天承蒙照顧,容當厚報了”,他回過頭一笑,依然是那口耀眼的白牙,溫和的笑容,“嗯…”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不送”。“哧”他噴笑了一聲,用手抹了把臉,嘴角兒還帶著一絲笑意地轉回頭去,在那個洞口前蹲了下來。
我順勢轉過了身去背對著他,不知怎的,心裏就覺著他應該不喜歡被人看見,從那個洞子裏爬出去的樣子。後麵靜了一下,我頸後的汗毛豎了起來,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任憑背脊僵直。然後一陣唏唏嗦嗦地聲音響了起來,那股沉默的壓力頓時消失了。
耳朵裏聽著他往外動作著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慢慢的轉回身來,洞口已經看不見人了,我抱起那堆稻草快速的恢複原樣。“啪”的一聲,一個東西落在了我的身後鬆軟的土裏。
我又整理了一下那堆稻草,這才回身從泥地裏把那個圓圓的東西揀了起來。輕輕抹掉了沾在上麵的青苔和泥土,才看出來是一塊鋥亮的金表,墜著一根細細的鏈子。表蓋光滑,好像經常被人摩挲,看著竟仿佛是老爺給我的那一塊,也帶著同樣的溫熱。
我忍不住往牆外的方向張望了一下,一片寂靜…我明白這個是給丹青的,也隱隱地明白,這和老爺給我那塊表的意義完全不同。可到底哪裏不同,我不知道,隻是緊緊地把金表握在了手裏,就快步的往回走。
天色有些陰沉起來,雖然心頭那股沉重的壓力依然存在,但是我的腳步卻輕快了不少,轉了個彎兒,小屋已近在眼前。我加快了腳步,推開門走了進去,屋裏還是方才我們離去時的摸樣,我毫不奇怪,丹青,張嬤和秀娥依然沒有回來。
把床上的被子,靠墊都歸置了一下,環視四周,我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仔細地前後看了看,才猛然發覺,這屋裏竟沒有什麽霍先生留下來的痕跡,因為張嬤每次都收拾得很幹淨,每次…
腦海裏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張嬤的那聲歎息“唉,男人…”,難道張嬤也像我一樣,會有這樣的感覺嗎,我的手不自覺地去摸了一下放在懷裏的金表。
一邊想著回頭要不要問問張嬤是否也和我有著同樣的感覺,一邊把床鋪摩挲平整,屋外隱隱傳來了腳步聲,我站直了身子。
聲音越來越近,那絕不是丹青她們的,我仔細的聽著…皮靴踩踏的聲音漸漸地清晰起來,其中偏偏又夾雜了一陣陣清脆的哢噠聲,仿佛什麽細細的東西,有節奏的從青石板路上走過,極快的節奏。
我覺得心跳又開始快了起來,手心也有些汗濕,一種害怕的感覺從心頭抹了過去,忍不住用手環住了自己。那雜亂的腳步聲到了門前,一下子就停住了,仿佛被什麽東西猛地勒住了一樣。
屋外傳來了幾聲粗重的喘息,然後就是一片寂靜,我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嚨,隻覺得門外的安靜仿佛一條細細的繩索,無聲無息的勒住了我的脖子,越來越緊…
“雯琦,你這又是何必呢”,吳督軍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有些低啞,渾然不若往常的高門大嗓。他的聲音裏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我不禁豎起了耳朵,屋外又安靜了起來,然後就聽吳督軍又說,“不是說了嗎,都是沒有的事兒,你何必…”
“哼”,我的耳朵仿佛被冰錐紮了一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就聽著一個清晰又緩慢的女聲響了起來,“何必…怎麽,吳孟舉,你有膽子背著我娶她,就沒膽子看著她養漢子嗎”…
屋外頓時傳來幾聲抽氣聲,吳督軍粗喘的氣息在其中分外清晰,“你…”,他聲音極低的說了一句,語氣卻不若方才的小心翼翼。就算是隔著一扇門板,我也能感覺到那聲音中,那強壓抑著的憤怒,就好像火上翻滾著的沸水,一不小心就會溢了出來似的。
我情不自禁的往後閃了閃,腿彎兒一下子就碰到了床沿兒,人也趔趄了一下。忙得穩了一下,那個不緊不慢的女聲又響了起來,“我什麽呀…你怎麽不接著說,說我無事生非,說我心懷不軌,怎麽,你是不敢說…”她拉長了聲音,頓了頓,“還是心知肚明,我說得對呀”。
她話音落後,屋外變得很安靜,靜得仿佛沒有人一樣。她的聲音很甜軟,帶了些蘇州女人特有的吳儂軟語的味道,可字字句句都象是裹了一層冰,砸到你心裏,又硬又冷。
“吱呀”一聲,那扇門慢慢的被人推開了,我卻明白,那並不是一種禮貌,而是一種折磨。屋外亮些,一個人影兒漸漸的現了出來,很高挑,竟給了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想看仔細。
沒等我看清,一道目光已經掃了過來,牢牢的盯住了我,上下打量著。也許是因為逆光的原因,我始終看不太清哪半隱半露的臉,也許是沒聽到那如刀似劍的聲音,心裏慢慢的安靜了下來。
打開這扇門,對那個女人也許意味著一場風暴的開始,但是對於我,卻意味著結束,因為這裏除了我,什麽都沒有,而我的心跳也已經平順了。
我看著她轉了頭,仔細的瀏覽著這屋裏的任何一個角落,剛開始是緩緩的,仿佛帶著一絲踱定,她定會找到她想要的…漸漸的,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目光也不停的從我身上劃過,落到這屋裏各個角落,一桌,一床,一椅…我低了頭。
“哢嗒”一聲,然後又一聲,我略略抬了眼皮,一雙深紫色的天鵝絨繡鞋瞬時映入了眼底,深色的鞋跟兒削得細細的,就那麽一步步地向我走了過來,淺紫色的緞子旗袍亮的有些紮眼。
離我還有三步遠的距離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呼吸有些急促,我越發的低了頭,隻看見她手裏握著的檀香扇子,合了又開…
“你是誰,在這兒幹什麽”,她聲音極淡地問了一句,可那語氣讓我忍不住一抖,我潤了潤嘴唇,抬起頭看向她想回話。
細眉,薄唇,白皙的臉,“啊”,我低呼了一聲,在心裏忍不住叫了一聲大太太,那個伴隨著我長大的厭惡眼神迅速的從我腦海中閃過。可再仔細的看看,才發覺她們長得一點也不一樣,眼前的這個女人年輕了許多,也更漂亮。
可方才那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不自禁的又看了她一眼,正好與她的眼光一碰,我雷擊般的低下了頭,隻覺得心怦怦的跳著,原來那熟悉感覺來自那雙眼,一樣的冰冷…
那時候的我隻是害怕,不敢再去看那雙眼,心裏卻不明白為什麽兩個人年紀差那麽多,卻能給我一樣的感覺。直到幾年後,有個女人冷笑著告訴我,怨恨是沒有年齡的。
“她是清朗啊,丹青的小妹妹,我上次不是和你說過了嗎”,吳督軍的大嗓門突然響了起來。
我一愣,抬了頭看過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吳督軍走了進來,正站在門口,兩腿叉開,巨大的身形塞滿了門框,屋外的光似乎都被他擋住了。
他竟然在笑,笑得一臉的釋然,仿佛著空空的屋子,讓他的壓抑憤怒都在瞬間煙消雲散了。他用手摸著剃得趣青的下巴,見我愣愣的看著他,就衝我溫和的一笑。
我們之前幾乎沒什麽交談,最多也就一句半句,“你姐姐在哪兒啊,小姑娘又在看書啊”什麽的,但是每次他見了我,都是這樣溫和的笑著。平時也沒什麽感覺,但是這會兒我卻不太敢看他,心裏有些不自在。
“這小姑娘很害羞,從來都是沉默寡言的”,吳督軍見我低著頭不說話,忙又對那個女人說了一句,好像怕那女人對我的沉默不滿意。說著他就往屋裏走了兩步,然後喊了一聲“何副官”。
“是”,何副官應聲進了屋子,屋外的人影兒頓時落入了我眼中,正在探頭探腦的秀娥,一臉大難得脫又竭力掩飾著自己表情的張嬤,還有丹青那雙深不可測的眼,正直直的盯著我…
“去,弄點水兒來,這天氣幹得很,喉嚨都快冒煙了”,吳督軍大大咧咧的吩咐了一句,就一轉身坐在了床上,伸手把領口的扣子扯開了一個,又拽了拽,吐了口大氣出來,額頭上微微的見了汗。
何副官利落的答應了一聲,就轉身出了門走到了張嬤的身邊,低聲說了兩句。張嬤有些吃驚的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往屋裏張望了一下,眼光恰好與督軍的一碰,嚇得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何副官沒再說什麽,隻是做了個手勢,顯然是讓她快去。張嬤偷偷摸摸的又看了一眼木然挺立的丹青,嘴裏囁嚅著些什麽的,有些僵硬的朝屋裏鞠了個躬,這才猶猶豫豫的去了。
“哼”,督軍夫人輕哼了一聲,刷的一聲打開了扇子,一下又一下,慢慢的搖著,看了一眼門外漠然的丹青,又看了一眼貌似什麽都沒發生似的督軍,一抹冷笑浮上了她眼底,一邊兒的嘴角兒也微微翹了起來。
吳督軍狀似隨意的調轉了眼光,向屋外看去,他的眼神漸漸的軟了下來…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句話,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原來看見這句話的時候,怎麽也想不明白,可現在…我覺得這個高高壯壯的男人,看起來順眼了一點,雖然隻有一點點。
屋裏的變得越來越安靜,也越來越冷,別人感覺如何我不知道,隻覺得自己的心窩子,被那把慢慢搖晃的扇子扇的冷颼颼的,好像腋下衣服破了洞,正在不停的漏風。
“阿嚏”,我一個噴嚏就打了出來,屋裏的空氣一滯,我揉了揉鼻子,正想開口說句抱歉。吳督軍揚眉一笑,大聲地說了句,“是不是受涼了,丫頭”,我輕輕搖了搖頭,“既然這樣,你先去廚房弄點熱的東西喝吧,小心傷風了,又讓你姐姐著急”,說完他對我笑著一揚下巴,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點了點頭,對他和那個女人略彎了彎身,就低頭轉身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身後的督軍夫人慢悠悠地說了句,“怎麽跟啞巴似的,話都不會說一句,這麽沒教養,不是說那徐家也是個大戶人家嗎,既然非要把自己家的女兒送上門來給人做小,就不能帶個健全的人來嗎,又說什麽琴棋書畫樣樣俱通,就教出這麽個‘妹妹’來”?
“雯琦”,吳督軍低吼了一聲,我隻覺得臉皮唰的一下熱了起來,猛地抬起了頭,目光卻與丹青的一碰。我不禁一怔,丹青那明潔的眼裏並沒有怨恨,不屑,冷漠等種種通常她看到吳督軍時,會有的情緒。而是一抹難言的無奈,重重的壓在她眼底,她看見我漲紅了臉,就對我微微一笑,柔軟的,安慰的,也是抑鬱的…
我突然很想哭,隻覺得丹青心上傷口流著的血,就那麽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我的心頭,很燙。我用力的轉過身麵向屋裏,行了個極標準的禮,然後對那個女人大聲地說,“這位尊貴的夫人,請您容許我告退,因為督軍大人說,我可能會傷風,傷風會傳染,而傳染是不分有沒有教養的”!
那女人嚇了一跳,手裏的扇子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那雙杏眼略略張大,手指還保持著握扇的姿勢,就那麽一眨不眨的盯著我。也許她想不到我敢這麽跟她說話,也想不到我一個“啞巴”竟然會有這麽大的嗓門。
我呼哧呼哧的喘了兩口大氣,身子卻不可控地在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突然肩膀上一暖,我低轉了頭去看,一隻細白的手握住了我的肩,“嗤”,一聲壓抑不住的悶笑聲響了起來,那個女人跟踩了電門似的,飛快的轉過臉怒視著吳督軍,胸膛一起一伏。
吳督軍清了清嗓子,不等那個女人再說什麽,就那麽一揮手,“何副官,你帶著她下去吧 ,啊”,“是”,何副官行了個禮,走上前來,對著丹青有禮的點了點頭,就拉起了我的手,想要帶我走。
我沒抬頭看丹青,隻覺得她的手在我肩上緊了緊,就聽她細細的說了聲,“何副官,這孩子麻煩你了”,“您別客氣”,何副官不卑不亢的應了一聲,就帶著我往廚房的方向走,秀娥悄沒聲的跟了上來。
我安靜的跟著何副官走著,聽丹青的聲音,已經恢複了一如往常的溫柔堅定,我想我方才的話,一定溫暖了她的心。能幫到丹青,心裏不禁有些開心,我忍不住彎了嘴角兒,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了。
至於那個女人如何生氣,會怎麽想我才不管,心裏隱隱約約也知道,有督軍在,那女人也不會把丹青怎麽樣,更何況,她沒有抓到那個“把柄”。
一旁的秀娥看見我們離那間屋子已經有段距離了,忙得趕上兩步,拉住了我的手。我轉頭看她,秀娥笑著做了鬼臉,她看何副官沒有注意,又對我伸了伸大拇指,我對她一笑,緊緊地握住了秀娥有些汗濕的手。
走了沒有多遠,就聽見那個女人尖聲喊了一句什麽,然後吳督軍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算了,一個孩子,你跟她計較些什麽,再說了她…”,後麵的話聽不太清,何副官的腳步明顯的加快了,我和秀娥有些小跑的跟著他走。
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對他這個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恭敬有禮卻很從容,吳督軍那麽大嗓門,也沒見過他怯懦,丹青的冷淡,他也一直是禮貌相對。他給我的感覺,就好像現在被他帶著白手套的手握住的感覺一樣,幹淨,不緊也無法掙脫,說不上溫暖卻很幹燥…
正想著,他突然低了頭看我,我眨了眨眼,他卻微微一笑,放緩了腳步,然後說了句,“清朗小姐的嗓門很大嘛,我倒是不知道”。我臉一紅,一旁的秀娥賊嘻嘻地笑了一聲,“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娘還老說我是個大嗓門,沒個女孩兒樣呢,剛才真應該讓她聽聽清朗的,她以後就不會再數落我了”。
嗬嗬,何副官輕笑了起來,我假裝生氣的瞪了一眼秀娥,手裏卻握的越發的緊,秀娥就笑得更開心了。正笑著,前麵腳步聲響了起來,何副官的笑聲一頓,我和秀娥同時轉了頭去看,不遠處張嬤正小心翼翼的捧了一個茶盤,朝我們的方向走來。
她臉上寫滿了憂心忡忡,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一時竟沒注意到我們,隻是皺著眉頭,腳步走的卻不快。我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上,很普通的一個紅漆茶盤,上麵隻放了一個紅釉漆的蓋碗兒。
我一怔,站住了腳,何副官順勢也停了下來,不知道他什麽表情,仿佛聽見他歎了一口氣。張嬤捧著茶盤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三太太,她生了二小姐將近十年之後,大太太才給了她個名分。
流浪
“清朗”秀娥輕推了我一下,“嗯”,我應了一聲,下意識的轉了頭去看她。灶裏的火焰正不停的跳動著,映得秀娥的臉也是一明一暗的,見我看她,她眨了眨眼卻沒說話,然後就低了頭啃起手指甲來。
我輕籲了口氣,調轉了眼光,看著灶火不時“劈叭”著迸出幾個火星子,屋外的天色早就沉了下來,昏昏暗暗地,何副官早已經回去了,臨走時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在門口站了會兒。背著光,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我和秀娥隻能傻愣愣的站在那兒,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好,正想著,他突然一個轉身就走了。
之後我就和秀娥悄無聲息地窩在了灶台邊,直到現在,外麵什麽聲響也沒有,也沒有人來找我們。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墨陽以前說過的一句話,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忍不住向那個方向張望了一眼,丹青…
“那個人呢,他走了”?秀娥細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了起來,不知什麽時候她靠了過來,眼裏閃爍著強烈的好奇,但卻本能的用了“那個人”來形容霍長遠,而不是提名道姓。我有些吃驚的看了她一眼,原來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有著危機感呢,連一向大大咧咧的秀娥都…
心裏突然產生了些有人能幫我分擔些什麽的放鬆感,我湊到秀娥耳邊,壓低了聲音說了句,“我也不知道”,她一愣,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我悄悄指了指外麵,又對她搖了搖頭,她瞪大了眼看我,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作了個捂嘴的動作,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閉上了眼。
感覺到秀娥擠的我更近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身體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溫暖的爐火,昏暗的房間,秀娥安靜的呼吸,都給了我一種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錯覺,我忍不住放鬆了下來。
“哢啦”,一聲輕微的響動,讓我和秀娥都好像被火燙了似的,猛地坐直了身子。“清朗,你是不是在裏麵”,張嬤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聲音壓得很低,渾不若平常的那份爽利。我和秀娥麵麵相覷了一眼,然後互相借力的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
我輕輕的掀開了廚房門上的布簾子,悄步走了出去,秀娥卻小心翼翼的隻從簾子裏探了個頭出來張望著。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在看向站在台階下的張嬤,她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我的出現,隻是在出神地想著什麽心事,眉頭皺得死緊,腰上係的圍裙已被她揉成了一團。
我沒說話,隻是安靜的站著,就這麽過了一會兒,張嬤突然歎了口大氣出來,一抬眼看見了我,怔了下。她掩飾似的整了整身上的圍裙,這才做了個笑容出來,“清朗啊,你在啊,你…”說了一半,她頓了頓,臉上不自禁的帶了些不知所措的為難,又胡亂的理了理自己的鬢發,才又笑說,“你過去…看看你姐姐吧”。
我點了點頭,邁步往下走,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突然一把扯住了我的臂膀,我不禁趔趄了一下,停下來回頭看著她,她忙得鬆了手,有點尷尬看著我,“那個我是想說,要是小姐已經睡下了,你就回來吧,別打擾她了,啊”。
“好”我輕聲應了句,想了想又說,“嬤嬤你別擔心,我要是看著姐姐睡了,馬上就回來”。張嬤愣了愣,眼眶突然一紅,她慌忙用手在臉上擦了擦,“好孩子,你快去吧”。“嗯”,我轉身往外走去。
夜晚的天氣有些涼,我忍不住摩挲著手臂,心裏卻想著不知道丹青有沒有…想著那碗茶,又想著丹青曾有的不屑,我心裏一冷,忙地加快了腳步。
屋門半掩,裏麵卻隱隱約約的露出了一絲光亮,我慢慢的放緩了腳步直到門前,她果然在這兒…屋裏安靜至極,想想方才張嬤那愁苦無奈的表情,我忍不住歎了口氣,舉起手卻猶豫著,到底要不要敲這扇門。
“清朗,你進來吧”,丹青輕柔的聲音傳了出來,平平滑滑的,卻沒有任何味道。我手忍不住一抖,慢慢的放了下來,隻覺得心頭一片空白,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
可是總站在外麵也不是個事兒,一咬牙,我推門進去了。眯了眯眼,才看見丹青背脊挺直地,正坐在白天她曾坐著的那個位置,那個…與霍先生笑眼相對的位置…
我悄悄地走了過去,站在了丹青的身後,她也沒有回過頭來,烏黑的發絲,雪白的頸項都一動不動,隻是肘臂輕微的在移動著,好像在床沿上撫摸著什麽或是比劃著…
過了不知道多久,丹青不經意似的微微轉過了身來看著我,我忍不住輕輕倒吸了口氣。一塊兒褐色的汙痕就那麽清晰的印在了丹青領口胸前,月白色的緞子已經被浸透了,我仿佛能聞見那淡淡的茶香。
眼眶不由地一熱,我用力眨了眨眼,原本麵無表情的丹青突然衝我微微一笑,笑容裏充滿了苦澀,也帶著一種解脫。她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將我輕輕的拉到了她身邊。“姐姐,我”,我低低地叫了一聲,“噓”,丹青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又攏了攏我的頭發,“什麽都不用說了,都過去了”。
“嗯”我低頭抱住了丹青的腰,她身上暖暖的,我一低頭就能聞到龍井茶那淡雅的香味。一直都很喜歡龍井的香味,可我現在卻想著,大概以後再也不會去喝了。
丹青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著我的背,我的眼皮漸漸的重了起來,“清朗”,她突然細細的叫了我一聲,“啊”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直起身來看向了她。丹青很認真地看著我,過了半響,才斂眉一笑,“困了吧”,“嗯”我點了點頭。
丹青拍了拍我的手,“那快去睡吧,順便告訴張嬤,叫她不要過來照顧我了,今天晚上,怎麽也能落個清靜了”,說到後來丹青的嘴角兒扯了扯。“好”,我沒在多說什麽,又輕輕抱了抱她,轉身往外走去,看來丹青今天晚上是要留在這個屋子了。
我沒覺得有什麽不好,隻要她高興就好了,不管她想著什麽,想著誰,哪怕是那個霍先生…霍先生,我一下子停住了腳步,伸手摸了摸懷裏。我轉過了身,丹青本來正笑看著我往外走,見我回身,她揚起了眉。
我幾步走到她跟前,伸手從懷裏掏出了那塊金表,放在了她的裙擺上,丹青一愣。她的裙擺有些滑,那塊金表往下溜了去,丹青一把抓在了手裏。見她隻是怔怔的看著那塊表卻什麽也不問,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轉了身往外走。
出了門口回身剛把門帶上,就聽見丹青在屋裏幽幽地問了一句,“清朗,如果我離開這兒,可能沒吃沒穿,你,會不會跟我走”。我的心一跳,丹青想離開這兒?可不管怎樣,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可以互相取暖的,我,隻明白這一點。“會”,說完我轉身往廚房的方向走去,屋裏靜靜的,丹青沒再說話,走了沒多遠,終忍不住回頭去看,一片昏暗,隻有虛掩的窗下,還跳動著一絲燭火。
終於回到了自己屋裏,我脫鞋上了床,背靠著床板看著窗外,心裏有些悶悶的,一張張臉不停的從我眼前閃過。老爺的,二太太的,丹青的,督軍的,霍先生的,甚至那個督軍太太的…不知坐了多久,突然覺得腰後麵有些硌,伸手往後摸去,一本書被我抓了出來。
《英吉利語編》,我默默地念著這幾個字,用手把有些褶皺的書皮摩挲平整,墨陽,這個名字令我心頭一暖,往日他嘻嘻哈哈叫我念英文字的情景不禁浮上了心頭。那個時候真快樂啊,總是大笑著的墨陽,輕笑著丹青,偷笑著的秀娥,還有…不知什麽時候,我微笑著睡著了。
“小姐,這是今天的報紙”,秀娥蹦蹦跳跳的從門外走了進來,距離那日已經過了多半個月了,那個督軍夫人沒再過來,就是督軍本人也沒有出現。那日的後來發生了什麽丹青從不提起,我不想問,秀娥不敢問,張嬤雖然竭力保持正常,但是她眼底的憂愁卻從沒有抹掉過。
丹青卻很好,氣色越來越好,好象掙脫了什麽一樣,有時候竟開心的大笑起來。這屋裏大概隻有秀娥懵懂不知,還偷偷的問我,是不是那個督軍不再來了,小姐才這麽高興。我和張嬤卻不會這樣想,因為,自從那天之後,丹青一直讓張嬤做著“離開”的準備。
“嘩啦”,丹青翻動報紙的聲音在我耳邊響動著,我回過神來,看著丹青正細細的讀著什麽,嘴唇輕微的囁嚅著,卻沒發出聲音來。慢慢的,她竟笑了起來,轉眼間看我愣愣的看著她,她一笑,把報紙遞了過來。
我接過來大概的瀏覽了一下,抬頭的大標題就寫著,“不平等條約,喪權辱國,學生抗議,燕京烽火,燒至蘇杭”,我喃喃的念了出來,每個字都認得,可卻不太明白這條新聞,丹青為什麽會笑。
“哼”,丹青冷冷的哧了一聲,“怪不得他最近不來了呢,原來是火燒轅門,趕著去鎮壓了,這幾天的報紙沒完沒了的報道,看來是越來越厲害,官樣文章都按不住了”,“姐姐”,我輕輕叫了她一聲,“嗯”,丹青轉了眼看我,微微一笑,伸手從桌上的碟子裏拿了一個蜜棗塞進了我嘴裏,“傻丫頭,你不明白嗎”,我含著棗子搖了搖頭,丹青轉過頭看向窗外的藍天白雲,一字一頓的說,“這意味著咱們有機會離開這鬼地方了”…
學生運動愈演愈烈,甚至我們都可以聽到牆外不停呼喊而過的口號聲,秀娥豎著耳朵聽了半天,終是忍耐不住。張嬤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兒了,而丹青又一直一個人在屋裏,不曉得在幹什麽,她就拉著我跑到門口去偷看。
跑到門口,正坐在大門裏抽煙的吳大叔一打眼,看見我們往門口跑,到跟前就說了句,“,丫頭們,你倆可別出去,外麵正亂著,小心磕了碰了,我沒法和小姐還有張嬤嬤交代”。“曉得曉得”,秀娥順嘴應了一句,“我們就在裏麵看看”。
說完拉著我踩上了門檻,輕巧地把大門開了一道縫兒,我眼前一花,隻覺得外麵人頭湧湧的。身後的吳大叔嘀咕了句,“那有啥好看的,都是那些個洋學生們瞎鬧騰,搞得人出門都不方便了”,我回了頭看他,他正拿著煙袋在鞋底磕著,一邊搖頭,一臉的不以為然。
“清朗,你快看”,一旁的秀娥興奮得扯了我一下,我轉回頭往外看去,一個穿著白衣藍裙的,卻剪著齊耳短發的女子,正在高呼,“抗議喪權辱國,抗議政府軟弱”,身後的人群紛紛響應怒吼著,很有氣勢。
我瞪大了眼看著那個姑娘,隻覺得她振臂高呼的樣子真是英氣勃勃,雖然她喊得口號我聽得不是很懂,但是我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巾幗不讓須眉”吧。“清朗”,秀娥伸手指了指他們舉的橫幅,小聲說“你看,他們還打著番兒呢,跟咱們老家的廟會似的,可是番上都是大字,怎麽沒畫畫呢”。
我輕輕笑了出來,秀娥聽見我笑,轉頭看了我一眼,又舍不得不看外麵,就一邊向外張望,一邊用手指輕捅我肋下,“你笑什麽,啊,快說”。我嬉笑著閃躲著,又用手抓住了她的手指,握住,才說“那個不是番兒,那是…”。
我話未說完,就聽見張嬤聲音響起,“清朗,快來,你姐姐找你呢”,“喔”我下意識的答應了一聲,秀娥也嚇了一跳,“砰”的一聲把門掩上了。回過身去,就看見張嬤正遞給吳大叔一瓶酒,嘴裏也在寒喧些什麽。
我拉著秀娥往張嬤身邊兒走去,秀娥期期艾艾的跟在我身後往前蹭,生怕她娘又罵她,我握緊了她的手。“張嬤,不用這麽客氣,還麻煩你破費”,吳大叔咧著大嘴客氣著,那瓶酒卻早揣到了懷裏。
張嬤一笑接著又一歎,“他吳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大太太一鬧,督軍老爺也不來了,小姐一氣之下這身子又不好了,我隻能時不時的出去買點順嘴的東西回來做,給她補補”。吳大叔點點頭,他撓了撓下巴,又諂笑的說了句,“您放心,平日我看著大人對小姐真是沒的說,也就是眼前那大太太那兒不好過,過不了幾天,準來”。
張嬤見我們走過來,就有些無奈的一笑,“那就借您吉言了,我這進進出出的也老麻煩你了,回頭廚房裏還有些個下酒菜,我讓秀兒給你送過來啊,那我們先走了,小姐還等著呢”。吳大叔樂得眼睛都眯沒了,“生受了,生受了”。
張嬤轉頭跟秀娥說,“你去廚房把小菜端來給你吳叔,我就放在灶台邊了”,秀娥見張嬤沒追究她看熱鬧的行為,忙得點頭走了。張嬤牽了我的手,又和還在點頭哈腰客氣地吳大叔說了兩句,拉著我就走了。
張嬤的腳步有些快,我加快了腳步的跟著她,隻覺得她的手攥的我緊緊地,手心裏一陣的汗濕。沒一會兒就到了丹青的屋子,今兒一早我還沒見到她呢。眼看著到了跟前,張嬤放緩了腳步,鬆開了我的手,走過去輕輕的敲了敲門,就聽裏麵丹青淡淡的說了句,“張嬤嗎,進來吧”。
張嬤輕輕地推開了門,回身對我招了招手,我跟著她走了進去。丹青正彎著身子在桌上寫些什麽,張嬤沒敢打擾,就站過了一旁。丹青也不說話,我就看著張嬤一會兒看看丹青,一會兒又看看案子上放的自鳴鍾。
“都辦完了”,丹青抬起了頭,看了張嬤一眼,又低了頭折著手中的那封信,“是”張嬤彎了彎身,“嗯,嬤嬤,那你做你的事兒去吧”。“好”,張嬤應了一句,轉身往外走,又猶豫了一下,轉頭看看仍沒有抬頭的丹青,一咬牙,轉身出門去了。
“清朗”,丹青喚了我一聲,我把眼光從門外收了回來,看丹青正笑著對我招手,我走了過去。“清朗,我們去找墨陽好不好”,我一愣,傻傻的問了一句,“真的嗎”?丹青“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傻瓜,姐姐什麽時候騙過你”。
我用力的點頭,我真的好想墨陽…丹青看我那麽認真急切,忍不住地取笑了我兩句,又遞過來一個信封,對我笑說,“來,這是第三封信了,你來寫封套兒,墨陽看了一定開心”。“嗯”我接了過來,拿起還帶著丹青指溫的筆,一筆一劃的認真寫了起來。
丹青在一旁笑看著,研墨的香味慢慢讓我平靜下來,想想就快要見到墨陽,還有越來越開心的丹青,以及秀娥張嬤,我對原本充滿著未知恐懼的逃亡沒有那麽害怕了,隻覺得心裏熱乎乎的。
那個時候的我心裏溢滿了對“團聚”這個詞的向往,根本沒想過也想不到以後會發生些什麽,為了那兩個字,丹青,秀娥還有我,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每每回想起與丹青對視而笑的那個時候,我的心總是一寒。
直到有一天那個人笑攏著我問“你那個時候怎麽有那麽大膽子”,我想了又想,卻隻能苦笑著說,“那時候我才十三歲”,正確的說,十三歲零一個月…
丹青示意我將信收好,我忙仔細的把信放入了懷中,“我們下午就走”,“啊”,我抬起了頭,丹青一笑,伸手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我知道裏麵隻是白水,自那日之後,不在喝茶的人並不隻有我一個。她用手指慢慢的摩挲著杯沿兒,若有所思地說了句,“幸好那個女人來了,要不然,這屋裏的狗還真不好收拾”。我一怔,接著就明白了她在說原本伺候我們的那幾個下人,雖然本來就不多,但是現在隻剩下一個吳大叔來看門了,好像他是督軍的一個遠房親戚,其餘的都被督軍夫人找借口打發走或帶回去了。
督軍可能想著眼下還是不要過於得罪他那大太太為好,也沒有多說什麽,丹青自然更不會。我最近總在想,丹青從什麽時候就打算要離開了呢,知道督軍要娶她,還是更早…
“沒人想到我們敢光天化日的就離開,我手裏的錢雖不多,但是支撐著出門也足夠了,原本不想拿那個人的髒東西,不過”,丹青咬了咬唇皮,看了我一眼,有些鬱悶的說,“張嬤說,窮家福路,還是帶上的好,以防萬一”。
我點了點頭,丹青一笑,伸手輕撫著我的頭頂,“這幾天,報紙上寫,姓吳的一直在督府與那些當官的商討,如何處理眼前的事態,而那些學生下午也還是要遊行的,張嬤放在酒裏的藥,估計下午就起作用了”,她收回了手,輕哼了一聲,“那個酒鬼,有了好酒是不會放過的”。
“藥”,我喃喃的重複了一句,丹青有些好笑的看了我一眼,“是睡覺的藥,你以為是什麽”,“喔”,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心底卻是一鬆。不曉得最近怎麽回事兒,總覺得丹青雖然在笑,可心裏卻越發凍得硬梆梆的,生怕她真的會做出些可怕的事來。
“好了,你去找秀娥吧,什麽也別說,那丫頭禁不住事兒,跟著咱們走就是了”丹青活動了一下脖頸,又用手捏了捏。“好”,我答應了一聲,轉身往外走。
心裏想著自己的包裹早就收拾好了,跟來的時候差不多,那本英吉利語編也還是牢牢地塞在了裏麵。有日子沒讀了,不曉得再見到墨陽的時候,再念給他聽,他會不會又大笑起來。我忍不住彎了嘴角兒,隻要能見到他,怎麽笑都沒關係…
“清朗”,我一隻腳剛邁出門檻,身後的丹青喚了我一聲,我回身,丹青正凝視著我,見我回頭,她微微笑了下,“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髒地方,髒事兒,髒人了,就是去流浪,也好過這裏”。我心裏有些憋悶,想了一會兒,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想到了一隻放在心裏的話,“姐姐去哪兒,我去哪兒,姐姐在哪兒,哪兒都是幹淨的”。
丹青怔了怔,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自失的一笑,對我揮了揮手,自己把眼睛閉上靠在了高背椅上,長出了一口氣。
我悄悄地帶上了門,回自己屋裏拿好了包裹,就去廚房找秀娥。張嬤正在那裏收拾著什麽,見我進來,剛要說話,眼光就掃到了我手裏的包袱。她目光定了定,又看了看我,就對我慈愛的笑了笑,又回身忙她的去了。
我放下東西站在她身後,看見她拿了個簡易的食盒正在裝食物,剛伸手想去幫忙,門簾子一響,秀娥跑了進來。“媽,我把東西放下了”,說完衝我一笑,做個鬼臉,我回她一笑。
張嬤沒回身,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你吳叔幹什麽呢”,秀娥聳聳鼻子,“還能幹什麽,喝酒呢唄,媽你沒看見,你給他的那瓶酒大概剩下一半都不到了,他讓我跟您說多謝,舌頭都大了呢”。
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張嬤,她也正低了頭看我,與我目光一碰,她調轉了眼光,等了等,又說“喔,知道了,不用管他了,你和清朗先吃飯吧,那桌上擱著呢”。“哎”秀娥痛快地答應了一聲,對我努努嘴,她一屁股就在桌旁大吃起來。
我走了過去,拿起筷子,卻沒什麽胃口,隻能扒拉些飯粒在嘴裏,慢慢嚼著。張嬤走過來放了碗燒肉在我們桌上。秀娥眼睛一亮,揮舞著筷子就撲了上來,剛夾了一塊兒到嘴裏,突然想起張嬤就在一旁,忙得狠嚼了幾下,抻脖咽了下去,才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張嬤。
張嬤卻沒像平日裏那樣數落她,我也不想笑,隻是拿了放在一旁的水碗遞給了她,她接過去小口的喝了起來,眼光還瞄著張嬤。張嬤歎了口氣,低聲說了句,“清朗,多吃點吧,啊,你得多吃”,我點了點頭,用力的往嘴裏扒了兩口飯。
秀娥加了塊肉給我,我衝她笑了笑,張嬤已經端著盤子轉身出去了。“出什麽事兒了嗎”,秀娥嘴裏嚼著飯含含糊糊的問我,我搖了搖頭,“快吃吧,要不都涼了”,秀娥點點頭,埋頭大吃起來,我也開始努力的往嘴裏塞。
“呼嚕,呼…”,還沒走到大門口,那震天響的呼嚕聲已經不絕於耳,我和丹青麵麵相覷,丹青嘴角兒冷冷的一翹,回頭跟張嬤座了個眼色,張嬤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
秀娥緊緊地拉住了我的手,自打方才告訴她我們要離開,這丫頭就興奮得很,半點也不怕。丹青換衣裳的時候還笑說秀娥有英雄潛質,膽大至極,張嬤應該多學學。張嬤一邊幫我們換衣服,一邊嘀咕兩句小孩子懂的什麽叫怕。
我隻覺得自己的手冰的利害,秀娥的卻極熱,我倆緊緊地握在了一起,緊的都能感覺到彼此的脈動,沒一會兒,張嬤門房走了出來,對我們招了招手,丹青帶著我倆往前走。
到了跟前,張嬤小聲說,“就是打雷都醒不了了”,丹青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兩步,到了門口站住了。我忍不住摒住了呼吸,門外學生們的口號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漸漸的人聲鼎沸起來。
丹青慢慢的伸出了手,“吱呀”一聲,大門被推開了,我咽了口口水,我們,要去流浪了嗎……
那個時候三太太激動的給大太太跪下行禮樣子我不太記得了,我隻記得當時丹青不屑的跟墨陽說了一句,“那碗茶就是名分了”……
旅途
我拉著秀娥輕巧的閃出了大門,門外一片紛亂,呼喊著口號的學生正群情激昂的從我們麵前走過,一股熱力從人群中發散出來,原本有些陰冷的空氣,仿佛也跟著燒了起來。眼見著湧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秀娥嚇的往後退了一步,又靠回了門邊,我被她扯得趔趄了一下。
丹青和張嬤忙的走到了我們的前麵擋著,生怕我們被亂糟糟的人潮擠倒,人影兒閃動中,一股熟悉的馨香傳來,我抬頭一看,丹青正背對著站在了我身前,一隻手彎到了背後,輕輕的攏住了我。
一線破雲而出的陽光灑了下來,落在了那不停揮舞著的條幅上,血紅的字體越發的醒目,也落在了丹青的烏絲上,反射出了點點金光,我不禁有些看住了。丹青仿佛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輕輕地側過了頭,垂下目光看著我,微微一笑。
一瞬間我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從前,丹青這樣純淨的笑容,我有多久沒看過了…,心神恍惚間,耳朵裏卻飄了丹青的聲音進來,“張嬤,趁現在看熱鬧的人多,我們趕緊跟著人群走,夜長夢多”。
“好的,小姐,可是得小心著點,人太多了,我怕…”,沒等張嬤說完,丹青做了手勢打斷了她,“顧不得那麽多了,我拉著清朗,你看著秀娥,走吧”,丹青快速的說完,就轉過手,把我拉到身側,低頭笑問了句,“怕嗎”?
我搖了搖頭,用力握緊了她的手,丹青什麽也沒說,拉著我小心的蹭進了跟著隊伍看熱鬧的人群裏。我忙回頭看了一眼,張嬤拿著包袱,拉著秀娥緊緊地跟在我們後麵,秀娥興奮地衝我一笑。
我剛想回她一笑,就被旁邊的一個人撞了一下,忍不住“哎喲”了一聲,差點鬆開了手,丹青忙的握緊了。也不知道是誰撞的,這會兒也顧不上那麽多了,丹青拉著我腳步快了起來,在人群中輕巧的穿梭著。
走了好一會兒,遊行的人群終於走到了火車站,丹青回頭和身後的張嬤做了個眼色,就拉著我無聲無息的退出了人群,順著一排鐵欄杆,往車站走去。“嗚”,一聲響亮的汽笛聲傳來,我的心也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身上呼的一下熱了起來,突然發覺丹青的手心也汗濕了起來。
身後張嬤和秀娥急促的呼吸聲,聽著分外清楚,眼見著驗票口就在眼前,丹青的腳步越發的快了起來。驗了票子,我們從那個狹小入口擠了進去,來來往往人群川流不息,腳步匆忙,不同的體味夾雜著煤炭燃燒過後的那種難聞味道,撲麵而來。
火車的車頭不時地噴著白氣,車廂外掛著的白牌子上寫著杭州開往上海,車廂裏已經有不少乘客了,有擠到窗前跟親朋道別的,有跟車下的小販買東西的,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們,我忍不住鬆了口氣。
“叮當,叮當”,一個穿著製服的站員,正在不遠處搖動著晃鈴,還扯著嗓子喊著,“去往上海的旅客,請趕快登車,還有二十分鍾,去往上海…”,“甲二”,我看著手裏的車票,喃喃的念叨著,正伸了脖子去找,丹青一拉我,“在那兒呢”,說完回頭叫了聲張嬤,就帶著我快步的往右側的一節車廂走去。
我們穿的衣服都很普通,幹淨但不高檔,丹青帶的帽子遮掩了她大部分麵孔。門口的乘員見我們雖然都是女人,但是衣不出眾,坐的又是普通的車廂,也就懶得理我們,隻是用手不停的擦拭著領口上的銅扣兒。
丹青打頭走了上去,我和秀娥剛上了車,就看見他突然利落的跳下了車廂,去幫一個打著陽傘,帶著女仆的中年女人搬行李,又搡了還沒上車的張嬤一下,讓她讓開,讓那個女人先上來。
丹青冷冷的哼了一聲,卻拉著我和秀娥往裏讓了讓,讓那個大搖大擺的女人從我們身前走了過去,香風撲麵,然後是她的女仆,最後是那個扛著箱子的乘員,一股汗味傳了過來。我皺了皺鼻子,秀娥卻從衝他做了個鬼臉,後麵張嬤已經上了車來,用手輕輕的打了秀娥的頭一下。
車廂裏的人已經不少了,但是還沒有坐滿,好在我們的座位就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四個人,正好坐在一起。秀娥擠到了裏麵靠著窗坐著,張嬤坐在了她身旁,丹青也坐在了裏麵,因為知道我暈車,不時地就得跑去車廂門口最透風的地方吹吹,不然就很想吐,上次來的一路,就是這麽過來的。
外麵的站員搖著鈴鐺從車外走過,邊走邊喊,催促著人們趕緊登車,馬上就要發車了,讓那些送行的人離開車廂邊,又驅趕著那些還在衝車子裏伸手賣東西的小販…秀娥饒有興致的看,張嬤也稍稍鬆懈下來,拿了手帕擦著臉上的汗,又把腳底下的包袱,往裏推了推。
丹青確實很鎮定地樣子,半閉了眼睛,靠在椅背上養神,隻是嘴唇抿地緊緊的。我似乎一直就不習慣車廂裏那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剛坐下一會兒,就覺得有些不舒服,車子沒開,車廂裏越發的悶起來。我拉了拉丹青的衣袖,“姐姐,我去門口一下”。
丹青睜開了眼,“,不舒服了?車快要開了,你過過風就趕緊回來吧,小心危險”,“嗯”,我點了點頭,就站起身往車門口走去,緊緊地靠在了門口邊,回頭往裏看,就能看見丹青的帽子和張嬤的頭頂。門口的空氣好了很多,我用力的呼吸著,可不時還有個別的乘客急急忙忙的跑上車來,我雖然緊縮著身體,但還是不時地跟乘客還有他們的行李蹭來撞去的。
那個乘員估計是嫌我站在門口礙事,等一個乘客上了車,轉過身皺了眉頭就想張口說些什麽,可他突然一怔,就那麽愣愣的看著門口。本來我正想著幹脆坐回去,省得他說些有的沒的,讓丹青聽了生氣,雖然還是不舒服,可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惹人注意。
但那個乘員愣在門口,正好擋住了我回去的路,我看了他一眼,見他不動,就奇怪的順著他的眼光瞧去,隻覺得自己的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上…何副官正挺直的站在門口,目光炯炯的看著我。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手也麻了,腳也麻了,甚至舌頭也是,腦海裏隻拚命的想著,叫丹青快跑,可嘴唇隻能不可抑製的哆嗦著。
好像過了很久,頭腦一片空白中,就聽見那個乘員唯唯諾諾又極謙卑的說了一聲,“呃,老總,這個,火車馬上就要開了,您看,您這是…”,他話沒說完,就緊張的用袖口擦了擦額頭。何副官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伸手入懷。
那家夥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後閃了閃,好像何副官要掏槍崩了他似的。雪白的手套上放著一個類似信封的袋子,隔著兩個台階遞到了我麵前,我一愣,看看何副官那沒有任何表情的雙眼,怎麽也不敢接。何副官就那麽舉著,好像根本不在乎火車就要開了,而他也無意上車來交給我。
“清兒,車就要開了,快回來吧”,張嬤稍稍探了身子,提高了聲音叫了我一聲,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我愣愣的站在門口往外看。我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就從何副官手裏,把那封信抓了過來,緊緊地攥著,生怕他聽到了張嬤的聲音。
“嗚”,火車的汽笛響了一聲,一聲長長的排氣聲響起,火車慢慢的移動了起來,何副官站在原地並沒有動。走了一段,那個乘員終於鼓起勇氣,輕巧的把車門關了起來,卻又不敢開口讓我回座位去,何副官的出現,讓他對於我的身分多少有些迷惑了,因此關上了門,他就轉身走開了,但還是能感覺到他偷偷刺探的目光。
我忍不住微微探了身往外看去,何副官依然還是那個姿勢站立不動,但我就是覺得他一直在看著我,我忙得縮回了身,靠在了過道的壁板上,心“咚咚”的劇烈跳動著。
我慢慢的做了幾個深呼吸,想用手揉揉跳得難受的心髒,一抬手,那個袋子飄到了地上,我忙蹲下身子去撿,卻看見一個很光滑,又有些厚的紙片露了個頭出來。
我站了起來,手裏握著那個袋子,下意識地回頭看看,丹青的帽子正隨著火車的前進微微地晃動著。我半側了身,輕輕的將那張紙片抽了一半出來,隻看見上麵寫著,“興盛銀行,壹千元”……
看著支票上那龍飛鳳舞的簽名半晌,我真的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就把支票塞回了袋子裏,放入懷中,決定還是不對丹青提半個字為好。
磨磨蹭蹭的走了回去,張嬤抬頭看了我一眼,顯然是對我這麽半天才回來有些不解,但她也沒說什麽,又低了頭去弄她手裏那個鞋底子。“舒服點了”,丹青輕聲問了一句,“啊”,我微微吃了一驚,突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沒敢看她,隻是低聲應了句,“嗯”。
一隻手輕輕撫上了我的頭頂,我脖頸一硬,就聽丹青輕笑著說,“你靠著我睡吧,睡著了就不會惡心了,這路還長著呢”,說完微微用力,我順勢靠在了丹青的懷裏。
淡淡的香氣,暖暖的體溫,清晰的心跳包圍了我,我慢慢的放鬆了下來,這時候才明白方才看到何副官的時候,我有多害怕。應該說從逃離那宅院的時候,我就一直恐懼著,那種感覺就像導火索一樣將我纏繞著,而何副官就是那可怕的火種,雖然未點燃,但是我已經快被那條導火索勒死了。
丹青的手有規律的輕拍在我肩上,火車依然咣當著前行,我的眼皮漸漸地重了起來,腦海中也模糊了起來,迷迷糊糊中,隻有何副官的臉和那張支票交錯出現著…“清朗,清朗,醒醒”,一隻手不停的推著我。
“嗯,啊”,我暈乎著應了一聲,突然明白過來,一下子坐了起來,又忍不住叫了一聲,脖頸一下子麻痛起來,我忙的用手去輕輕的揉捏,一邊問,“到了嗎”。“哧,嗤”,幾聲不同的笑聲響了起來。
我用另一隻手揉了揉眼睛,再看,才發現推我醒來的是秀娥,張嬤一臉的好笑,正在對麵看著我,車裏的旅客正在四處走動,呼朋喚友的,而火車已經停了下來,車外又是一片的叫賣聲。
“你睡的可真香,這是半途靠站,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旁的丹青笑說了一句,我轉頭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沒等我說什麽,對麵的張嬤一邊從包袱裏翻找著什麽,一邊笑說,“是啊,還沒完沒了的說夢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小姐,你聽清了沒”。
我揉著脖子的手一僵,夢話…丹青輕笑了一聲,“誰知道她做的什麽夢啊,嘟嘟囔囔的,我就聽清了一句,不要…”,說完衝我一揚眉,笑問,“你夢到什麽了,什麽不要,一邊做夢一邊咬牙”,然後又低頭指指我胸口,“看,你還死抓著胸口不放”。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果然,胸前的布料已被我攥得出了死褶。我舔了舔嘴唇,囁嚅著說了一句,“我也不記得了,好像是秀娥給我什麽,我不想要”。張嬤嗤笑了一聲,“那倒是有可能,秀娥這丫頭能給出什麽好東西來”,丹青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見她們不追究,何副官也沒有再追來,心裏一鬆,也笑。秀娥對我聳了聳鼻子,又轉頭和張嬤說,“媽,我肚子餓了”。
張嬤瞪她一眼,嘴裏嘀咕了句什麽,就轉手從包袱裏掏了個小包裹出來,打開來,裏麵放了一些帶餡兒的硬皮子點心。秀娥伸手要拿,被張嬤一巴掌打開,她先拿了一塊兒給丹青,丹青搖了搖頭,就把頭轉向窗外,用手撐著下巴,不知道在看什麽。
張嬤看著丹青的側臉,無聲的歎了口氣,一轉眼,見我正在看著她,安慰地衝我笑了笑,就把她手上的點心遞給了我。我接了過來,先掰了大半遞給秀娥,她大口吃了起來。我也覺得肚子有些餓了,吃了兩口,一塊兒酥皮子卡在喉嚨上,我忍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丹青伸過手來輕拍著我,我用力咽著口水,又清著喉嚨,希望趕緊把那塊兒點心皮兒咽下去,就聽張嬤說,“喝點子水吧,往下順順”。我已經咳嗽的滿臉通紅,忙接過了水,喝了兩口,才覺得舒服起來。
丹青看我沒事兒了,就伸手拿走了我手裏的水瓶子也想喝兩口,一入手,她眉頭一皺,“張嬤,沒熱水了嗎”。張嬤搖了搖頭,“這車上的熱水都緊著那些包廂了,要不我去車下買些好了,反正剛才那個乘員不是說了,要停三十分鍾呢,這也就才過了十分鍾”。
“也好”,丹青點了點頭,“這路還有的走呢”,“好”張嬤接過了丹青手裏的瓶子,起身往外走。秀娥跟我使了個眼色,一拉我的手,就想偷偷的跟上。張嬤就好像背後長了眼似的,猛地一回頭,“你給我老實呆著”,說完轉身走了。
看著秀娥噘了嘴,我和丹青相視一笑,丹青不知道什麽時候拿了本書出來,這會兒就低了頭去瞧書。我手裏的點心還剩一點兒,我小小的咬了一口,在嘴裏用唾液弄軟,慢慢的咀嚼著,隻覺得平常吃慣的東西,這會兒分外的香甜起來。
秀娥這會兒卻沒有吃東西的興趣了,看看我們旁邊座位上的乘客不知道去那兒了,她左右看看,就躡手躡腳的溜了過去,爬上了座位,往外麵張望著。看了兩眼,她回頭看看丹青沒有管她,就衝我用力的招手。
“清朗,快來,這邊有好多賣東西的”,我搖了搖頭,秀娥又做了個快來看的手勢,自己轉回頭去,伸著脖子往外麵看。嘴裏還不停的說著,“清朗,你看,那是什麽啊,好象很香的樣子…啊,那個女人穿的真好玩,清朗,快來呀”。
沒等我回話,一旁的丹青皺了眉頭看了秀娥一眼,我趕緊站起身來,想走過去讓秀娥不要那麽大聲。手剛扶上旁邊座位的椅背,就聽秀娥驚叫了一聲,“媽”,我一愣,忙得擠到了窗前,秀娥被我撞的叫了一聲。
我顧不上理她,一眼就看見了跌坐在地上的張嬤,那個水瓶子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流到了一雙大腳旁邊,粗壯的腿,粗壯的腰背,還有…我眨了眨眼,一個油亮油亮的光頭…
光頭
張嬤臉漲得通紅,低著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裏還死死地攥著那個水瓶子。秀娥緊緊地擠在我身邊,好奇的打量著對麵那個亮亮的光頭,丹青將披肩攏了起來遮住了大半的表情,臉上隻帶著些清淡的微笑,和那個光頭客氣著。
我的注意力卻放在張嬤和那個光頭大叔的中間,就看見那烏黑的頭發根根直豎,好像刺蝟似的,很好玩,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正想偷偷的和秀娥去說,眼光往下一滑,卻發現一雙漆亮的眼睛正盯著我瞧。
我臉不禁一熱,好像做什麽壞事被人抓到了似的,下意識地對他友善的笑了笑,那雙眼睛卻轉了開來,隻留下了一排長長的睫毛給我欣賞,我一愣
“還真是多虧了雲小姐了,要不這趟車還真擠,俺們爺倆兒就得一路站到上海去了,哈哈”.光頭大叔突然大笑著說了一句,我覺得耳朵嗡嗡的,恐怕半個車廂的人都聽到了,感覺到四周飄過來的眼神和竊竊私語,我覺得自己的臉又熱了
張嬤的臉更紅了,秀娥被那聲音嚇了一跳,擠得我更加的用力,眼神卻飄到了張嬤的身上,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正拿著呢子帽子扇風的光頭大叔,歪了頭,湊到我耳邊輕聲說,“我媽是怎麽了,平常要是有人在小姐麵前那麽大嗓門說話,她早瞪過去了,要是我,就打了”。
我不禁有些好笑,這怎麽能一樣呢,用手輕輕的扯了扯秀娥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說了,一旁的丹青卻恍若未聞似的說了一句,”趙先生不必太客氣,您幫了我家張嬤,我們能謝謝您的,也就是提供個座位了”。
光頭大叔顯然又要大笑兩聲,我正胡亂想著要不要堵上耳朵,那個男孩兒突然用手肘撞了一下他老爹,眼皮也不抬的說了一句,“你小聲點”,聲音清亮,卻也一點都不比他老爹的低,頓時幾聲竊笑傳了過來。
光頭一愣,接著就聳起了粗黑的眉毛,“你個…”,他剛嚷嚷了半句,突然回轉了頭往四下裏看去,原本那些不時掃過來的眼神登時就消失了。
轉回頭,他又衝我們憨憨的笑了兩聲,但還是盡量壓低了嗓門,“這小子沒規矩,讓您笑話了”,丹青微微一笑,“客氣了”。光頭大叔撓了撓他油亮的頭皮,像丹青這樣不鹹不淡的客氣,他顯然不知道該怎麽來接下茬兒,就低頭衝他兒子罵了一聲,“你個兔崽子,就知道扯你老子後腿”。那個男孩好像沒聽到一樣,眼光低垂,嘴角兒卻不在意似的撇了撇,秀娥“哧”的笑了一聲。
他一不說話,車廂裏頓時就安靜了起來,丹青低頭看起了她的書,張嬤的臉卻一直看向車外。方才張嬤去弄開水的時候,差點被人欺負了,幸好這位光頭大叔幫了一把。
正經賣開水的那個地方人圍的亂糟糟的,張嬤根本擠不進去,一旁的一個小販就和張嬤說,他那兒有,張嬤就跟著他去了。估計那小販見她是個外地人,穿得又一般,就黑心的想多詐她些錢,張嬤覺得不對,就說你要是這樣收錢那我就不要了,可那小販急了,一把把張嬤推倒在地,想要強搶了就跑。
這時候正好光頭大叔從一旁經過,也就算是英雄救美,反正最後他是跟著張嬤一起回來了,張嬤崴了腳,被他攙了回來。丹青道了謝,又聽他說是半途加的票,這趟車人多,估計找不到座位了,就客氣地說了句,要不一起坐吧。結果,他真的就坐了…
趙大勇和趙暉,這是光頭大叔和他兒子的名字,但他極豪爽的對我和秀娥說,叫他光頭叔,叫他兒子石頭就行。等待開車的功夫,他把自己介紹了個清楚,可能是怕我們一群女人對他有疑慮。比如他在上海一家貿易行裏幫工,老婆已經沒了,這趟是回去走親戚的,跟我們碰上還真是緣分雲雲。
我估計丹青和張嬤都對這種緣分沒什麽興趣,任憑他變著法的和我們閑聊,最多也隻是告訴他,我們是去上海投親的,姓雲。那是我的姓,也是二太太的,徐這個姓氏,恐怕從丹青走出徐家大宅的那天起,就不想要了吧。
光頭大叔顯然對我們這個隻有女人和孩子的出行隊伍有些好奇,但是他卻沒有多問,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們,應該說是和丹青閑聊,因為張嬤根本就不開口。
丹青多數時候隻是客氣的微笑,偶爾才回答個一兩句,看起來鎮定而禮貌,但是從她放在腿上交疊著的手指,我就知道她很緊張。丹青向來如此,隻要她一緊張,臉上雖然看不出來,但是中指和食指就會不自覺地交疊著。
說實在的,這個光頭大叔給我的感覺也有些奇怪,他說話豪爽直白,笑聲憨厚,好像沒讀過什麽書,可也不會讓人覺得粗鄙。他身上的對襟衫,裏夫呢的馬甲,呢子帽子,做工都很好,衣襟上綴著的表鏈所閃爍的光芒,也決不是鍍金的。
雖然他大咧咧的敞著幾個扣子,沒有徐老爺穿起來的那種風度,但是衣裳的質量樣式都擺在那裏。我雖然聽墨陽提起過,上海是個特別繁華的大地方,可難道在那兒做幫工的人,也能賺到很多錢嗎?
火車就這麽一路飛馳著,可能是因為心裏存了疑慮的緣故,我竟然沒有再暈車。隨著天色暗了起來,車廂裏越發的安靜,人們都困倦了起來,就連丹青和張嬤都合了眼小寐,我卻依然還是精神奕奕的,也許是下午睡的太多了,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看看四周的人都睡了,光頭大叔的呼嚕聲也響了起來,石頭閉著眼,嘴巴卻微微的張著。秀娥的頭沉沉的壓在我肩膀上,一點點地往下滑著,我輕輕地扶了扶,就往車窗外看去。
車廂內的燈雖然昏暗,卻映襯的車外更加地漆黑,隻有遠處隱約可見的幾許燈火,不時的一閃而過,帶來與黑暗些許的不同,天上的星子和月亮也被厚厚雲層遮擋著。
丹青和秀娥一左一右的夾著我,雖然昏暗,我卻有著一種被保護的感覺,火車規律的晃動著,我眼也不眨的盯著窗外,盯著偶爾見到的光亮,也盯著被厚實雲層包裹不見的未來…
“清朗,醒醒啊”,秀娥的聲音一點點地鑽進了我的耳中,“幹嗎又推我”,我喃喃的念叨了一句,“又”,心裏一激靈,立刻就清醒了起來。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秀娥正笑嘻嘻的站在我身旁,張嬤在對麵整理著包袱,車廂裏清靜了起來,而我頭下一片溫暖。
忽然覺得上麵有片陰影罩了過來,抬眼看過去,丹青正低下頭對著我笑,“起來吧,這回可是真的到站了,我的腿也麻得不行了”。
我趕忙直起身子來,看著丹青輕輕地用手在腿上捶著,我想伸手過去幫她,她笑著搖了搖頭,“沒那麽厲害,你去幫張嬤拿行李吧”,我點點頭,站起身來。
躺得久了,眼前有些暈黑,我用力按了按太陽穴,回頭看見秀娥手裏拿著我倆的包裹,就轉身想去幫張嬤。張嬤伸手遞了個小包到我手上,接過來我不禁一愣,“這個是”…
張嬤抿了抿嘴卻沒說話,秀娥伸脖子看了看,“這是那個光頭大叔落下來的,他忘了帶走了”。秀娥這麽一說,我才猛地想起來,那父子倆個已經不見了。
沒等我問,秀娥已經開口告訴我,“他們已經走了,那時候你還沒醒呢,小姐說暫時不想吵醒你,反正人這麽多,也不急著下車,就讓他們先走了”。
我“喔”了一聲,看看還在低著頭捶腿的丹青,心裏明白大概她是不想再和這父子倆有什麽聯係,正好借著我沒醒,好跟他們分開走。“行了,清朗,你先拿著吧,反正知道他是在什麽陸氏貿易行做幫工,回頭找個人給他送去也就是了”,丹青隨意的說了句,然後就站起了身子。
這時候車裏的人已經下得差不多了,我們幾個往車門口走去,那個乘員正好在門口站著。見我們過來,忙殷勤的給我們讓開了位置,還對丹青哈了哈腰,丹青一愣,看了他一眼,這才下車。
這就是上海嗎…我四處張望著,人群湧湧,燈火閃爍,不知道比我們來時的那個車站大了多少,空氣裏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汗臭的味道,脂粉的香氣,令我有些無措,一旁的秀娥緊攥著我的手,張嬤也不自覺的貼緊了丹青。
丹青臉上也帶了些興奮,又強自鎮定著,先伸頭四下看了看,才低了頭和我笑說,“我信裏都寫好了到站的時間,估計墨陽這會兒可能已經到了,在站口那邊等著我們呢”。我不禁高興起來,墨陽,我已經有一年沒見過他了,他變了嗎,他見到我後的第一句話一定是,丫頭,叫聲哥哥聽聽。
哥哥…我心裏一陣溫暖,大少爺從不讓我這麽叫,而墨陽卻一向如此,大太太為了這個,背後也不知道在老爺麵前詬病他了多少次,可墨陽依舊如故。
“咦”,秀娥輕叫了一聲,探頭往右邊看去,我心一跳,她看到墨陽了?忙得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一怔。那個光頭大叔正和幾個人在親親熱熱地說著話,那些人都穿著深色綢布長衫,有的還係了個雪白的汗巾子,周圍的人卻好像都在繞著他們走,四周有些古怪的空出了一塊兒地。
站口附近站了幾個維持秩序的警察,也瞄著他們探頭探腦的,沒一會兒,光頭大叔就帶著那幾個人往站口走去。那些警察見他們過來,忙得湊上去點頭哈腰的說了幾句什麽,就見光頭大叔哈哈大笑了幾聲,又拍了拍他跟前警察的肩膀,這才大搖大擺的走了。
我愣住了,張嬤也愣住了,下意識的抬頭看看丹青,她的臉色也不太好,見我看她,她做了個好像並不在意的表情。隻有秀娥看著他越走越遠,沒心沒肺的說了句,“小姐,我們要不要追上去,把他的包袱還給他啊”。
張嬤張口想罵,又擔憂的看了一眼丹青,丹青皺了眉頭,想了想才說,“算了,他走的那麽快,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再迷了路,還是等回頭見到墨陽,再找個人給他送去就是了”。
“就是,就是”,張嬤忙得點頭,顯然不想再跟光頭大叔有什麽直接接觸,“小姐,我們還是趕緊出站吧,省得二少爺等的急了”,丹青點了點頭,就帶著我們往站口走去。
站口的人不少,人們都排著隊,緩慢的往外走著。我們排在了最後,後麵已經沒什麽人了。看著那幾個警察也吊兒郎當站在出口,偶爾會把一些穿得破爛些的人叫出隊伍來盤查一下。
眼看著再過一會兒就輪到我們了,站口外不遠處閃爍著的霓虹燈,讓秀娥看呆了眼,看丹青她們排著隊,就偷偷拉著我往一旁走了幾步,好看個清楚。
張嬤也正好奇的四處張望著,沒注意到我們,丹青這會兒心情顯然很好,隻對我做了個別走遠了的笑容,就回過頭去和張嬤說話。秀娥正指指點點和我比劃著,這時一個警察從站口外擠了進來,走到我們的一旁不遠處站住。
我看著那幾個警察忙得圍了過來,殷勤的問候著,“隊長,您怎麽進來了”,說完有的就給他遞煙,見他用嘴叼了,又趕緊打火。
“嗯”,這隊長虛應了一聲,叼著煙,斜著眼睛看了看排隊的人群,我趕緊調轉了目光,秀娥卻根本就沒注意,那個警察隊長也沒把我們兩個小丫頭放在心上。“行了行了,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別圍著老子轉了”,他吆喝了一聲,揮了揮手,警察們趕緊散了。
“劉四兒”,他叫了一聲,一個警察忙得轉身回來,“頭兒,怎麽了”?我忍不住仔細去聽,就聽那個隊長皺了眉頭,低頭問了一句,“剛才我好像看見趙…”,沒等他說完,那個警察趕緊點頭,說了句“是,您沒看錯,趙禿子回來了”。
那個隊長抽煙的手一頓,意味深長的說了句,“原來真是他回來了...怪不得呢”,那個叫劉四兒的警察討好的問了句,“您說什麽怪不得”?那隊長瞪了他一眼,那警察縮了脖子,往後退了一步,他“噗”的一聲把嘴裏的煙頭兒吐在了地上,用鞋底碾了碾。
然後壓低聲音說了句,“我剛才看見葉老七的車了,就在站口外停著”,我正好沒聽清,他說什麽七…下意識的轉過眼去看他們,就看見那個劉四兒明顯的打了個哆嗦,脫口而出,“展爺,他來了”?
錯過
“秀兒,你們快點回來吧,該走了”,張嬤招呼了我們一聲,我看了她一眼,她正衝著我們招手,示意我倆趕緊過去。我扯了扯秀娥,讓她回過神來,就拉著她往隊伍中走去。
秀娥還在依依不舍的回頭看著,張嬤見她魂不守舍的,眼睛一瞪就要開口。丹青輕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秀娥的頭,“傻丫頭,等會兒出了門,有的是讓你看的,何必在這兒坐井觀天的”。
秀娥不懂什麽是坐井觀天,就吐了吐舌頭,然後老老實實的站在了我身旁。“清朗,想什麽呢”,丹青的聲音在我耳邊響了起來,我微微一驚,抬頭看她正彎了身,笑看著我。我搖了搖頭,“沒想什麽”,沒等丹青再說什麽,秀娥在我身後插了一句,“她肯定是在想二少爺呢”,丹青“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小姐,到我們了,快走吧”張嬤在前麵招呼了一聲,丹青直起身子,拉了我的手,帶著我們往出口處走去。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兩個警察方才說話的地方,可警察隊長已經不見了,那個叫劉四兒的警察也回到了原來執勤的地方,和另一個人在說著什麽。
他們管光頭大叔叫趙禿子,還有那個什麽展爺,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吧,要不然為什麽那兩個警察提他的時候,聲音裏包含了那麽多的畏懼,或者說是敬畏…我默默地隨著丹青走著,腦子裏卻是止不住地胡思亂想著。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到了站台的外麵,匆匆行進著的人群,一輛接一輛的黃包車一字長蛇的擺在路邊,不時地有車夫走過來,殷勤的問我們要不要坐車。
空氣有些濕冷,夜色深沉,車站四周人群湧動,可不遠處又是一片黑暗。偶見的幾絲光亮,還有那不時閃過的人影兒,顯示出那是個有人居住的地方,卻給人一種冷清蕭條的感覺。
可眼前閃爍著的霓虹燈,車站前密集的人群,還有那些從或明或暗處傳來的,我聽不懂的話語和吵鬧聲,又給這個地方帶來了無限的生機與活力。慵懶與急切,繁華和蕭條,亮麗與晦澀,這是我對這個地方的第一印象。
“怎麽樣,找到了嗎”,丹青有些急切的問了一句,我回過神來,看見張嬤已經回來了,正有些氣喘的拿衣袖擦著汗。她搖了搖頭,又咽了口幹沫,這才說,“沒有,我把接站的人群裏都找遍了,二少爺肯定沒在那兒,再遠的地方我就沒敢過去了,怕走丟了”。丹青聞言皺了眉頭。
“小姐,您信裏說的是不是今天這個時候啊,是不是弄錯了還是…”,張嬤有些著急的問了一句,丹青瞥了她一眼,張嬤表情一滯,忙把下邊的話咽了回去。
“會不會還有別的接站口”,我輕聲問了一句,張嬤一愣,丹青看了我一眼又去看她,她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急急地說了句“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就去問”,說完轉身就走。
丹青看著她離開,眉頭依然皺著,我和秀娥也私下裏張望著,希望能看到墨陽的笑臉或是另一個接站口的牌子。“清朗,上次墨陽是不是說他會和同學在這裏待上個一年半載的,若是回去北平,一定會立刻通知我們”,丹青輕聲地問了我一句。
我抬頭看她,她的眼光在車站裏遊弋著,尋找著,並沒有看著我。“嗯”,我應了一聲,那封信是一個多月前收到的,之前還收到過一封,也就是丹青被督軍安置在別苑沒有多久的時候。
第一封信上寫滿了墨陽對這件事情的憤怒和決裂,對大太太,大少爺,更是對老爺的,這封信就是老爺叫人帶來,轉交給丹青的。我到現在也不明白老爺為什麽要把這封信轉交給丹青,那封寫明了,從此以後和徐家再無瓜葛的信,可惜我再也沒有機會去問他了。
丹青按照上麵的地址回了信,然後過了沒多久,墨陽也回了信。第二封信卻充滿了墨陽特有的溫暖與力量,甚至還寫了一些,什麽這樣的婚姻是無效的一類的話,我看得不是很懂,丹青也無意解釋,隻是有空就把這封信拿出來看看。
雖然那封信的某些含義我大半都看不懂,但是墨陽確實說過他會留在上海一段時間,已完成他學業的一部分。後來丹青再寫的信就是那個督軍夫人來了之後了,但是我知道,她在信裏寫了不要墨陽再回信,以防那封回信在我們走了之後才送來,被人知道我們去了哪裏。
丹青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沒一會兒張嬤氣喘籲籲回來了,也帶來了沒有另一個接站口的壞消息。我們三個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丹青,等她拿主意,丹青低頭咬著唇皮考慮著,手指也在不自覺地交疊著。
四周若有似無的打量眼神漸漸多了起來,丹青顯然也感覺到了,她抬頭往一旁掃了一眼,就籲了口氣出來,下定了決心,轉頭和張嬤說,“我們不等了,這地方魚龍混雜的,不是久留之地,反正我手裏有墨陽的地址,怎麽也可以找到他的”。
張嬤一愣,顯然對沒有等到墨陽就擅自行動有些不安,可她也沒有更好的法子,這地方確實亂了些,因此也就沒再說些什麽,點了點頭,拉上我和秀娥,就跟著丹青往外走去。
我和秀娥還有丹青在一旁等著,看張嬤去和那幾個黃包車夫談生意,比手劃腳的。張嬤半句上海話也聽不懂,顯然那些車夫也聽不懂我們老家的話,不過還好,沒一會兒,兩個車夫拉著車子和她走了回來。
張嬤快走了幾步,上來和丹青低聲說,“老天保佑,還有一個拉車的聽得懂我說什麽,聽他說,二少爺住的地方離那個霞什麽路不遠”,張嬤邊說邊皺起了眉頭想著。丹青低聲了說了句“霞飛路”?張嬤忙得點頭,“對,對,就是這個路”。
“嗯”,丹青點了點頭,“那就證明這兩個車夫沒騙我們,墨陽的信上確實提過,那就走吧”。那兩個車夫好像很懂規矩似的,一直站在我們不遠處恭候著,這時見張嬤衝他們招手,才小跑著上來,先幫我們把包袱什麽的放好,然後靜候我們上車。
丹青帶著我,張嬤帶著秀娥各上了一輛車,黃包車夫快步拉著我們出了車站,上了一條大路,就開始小跑了起來。我張著嘴看向四周,越往前走就越繁華,對麵也不時的有黃包車跑過來。現在已經是晚上了,要是在老家,那早就已經歇下了,但在這裏,好像某種生活剛剛才開始似的。
我目不暇接的看著,造型洋氣的路燈,建築,一間接一間的店鋪,每家似乎都有個閃爍著花花綠綠顏色的招牌,不停的有人進出著。就聽見店鋪門口的鈴鐺叮當作響,西裝革履,嫵媚優雅的笑容,不時地從我眼前一閃而過。
“別張著嘴看了,小心吃了風,回頭肚子疼”,丹青貼近我耳邊輕輕地說了一聲,我開心地對她一笑,丹青的臉上也帶著些好奇,回我一笑,又幫我緊了緊領口,也抬起了頭往周圍看著。
我回頭看看後麵跟著的張嬤和秀娥,秀娥的臂膀被張嬤緊緊地抓住,可依然是伸頭探脖的滿處亂看。見我回頭看她,她興奮得衝我揮著手,身子也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嚇了我一跳,沒等我反應,張嬤已經一把把她按了回去,然後賞了她一個爆栗。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看見秀娥可憐兮兮的摸著頭,我轉回了頭。車子繼續前行著,沒走一會兒,就往右邊拐了過去,不遠處閃爍著幾個霓虹大字,雅德利西餐廳。
拉著我們的那個車夫略偏了頭說了句,“小姐,前麵就是您們要去的那個旅館了,就在雅德利西餐廳對麵的裏弄,那裏頭窄,車子進不去,您得走兩步”。
丹青略伸頭往前看了看,“是那個和升旅社嗎”,“對”,那個車夫腳步慢慢的放緩,先回頭衝我們咧了咧嘴,然後轉回去接著說“就是那兒,那家旅館不錯,價錢也還公道,住的一般都是些學生,老師,寫文章的那些文化人”。
丹青衝我點了點頭,當初墨陽的信裏說得很清楚,那家旅社不錯,他和那幾個同來的學生家庭出身都不錯,因此幾個人就合租了旅社的一幢小樓。
到了那個西餐廳門口,車夫將我們放了下來,張嬤趕過來付了錢,車夫就將車子拉到了不遠處,那裏還有一些黃包車在等生意。這鍾點好像是這餐廳生意最興隆的時候,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門口的侍者帶著奇怪的領子,正殷勤而禮貌的給那些客人開門,關門,叫車,丹青忙拉著我們閃到了一旁。
張嬤和秀娥目瞪口呆的看著那些衣衫靚麗的男男女女,我心裏也驚訝不已,原來女人還可以穿那樣的衣服,露出長長的脖頸,雪白的肩膀在各種材質的華美披肩下若隱若現,隻有丹青還好,麵色鎮定的看著。
就這麽傻看了一會兒,突然一個嬌笑聲從門裏傳了出來,聲音裏飽含著一種似無忌憚似的自信,偏偏又嫵媚的讓人不能不聽。我一怔,回過神來,就看見那餐廳門口的侍者急走了兩步,到了門口恭恭敬敬的把門打開,讓裏麵的人走了出來,但是他自己連頭都不敢抬。
一個窈窕的身影兒如眾星拱月般走了出來,腳步不緊不慢,好像還帶了些微的踉蹌,細細的高跟鞋聲,就那麽“哢,哢”的響著,一步步都好像走在了人們的心上。
就算離得她還有段距離,我似乎也能聞到一股極豔的香水味,不是濃,而是豔,就像眼前的這個女人一樣,雖然紗帽半垂看不見麵容,隻有一把青絲披在肩頭,在燈火中閃著比夜晚的星空更烏黑閃亮的光澤,可是給人的感覺隻有兩個字,絕豔。
我曾在書裏讀過這兩個字,卻想不出這兩個字變成活生生的時候應該是什麽樣,現在我才明白了…不知怎的,我抬頭看了一眼丹青,而她已經怔住了。
一輛汽車從我們身邊滑了過去,嚇了我們一跳,那輛車停在了門口,司機從裏麵鑽了出來,快步走到車的另一側,恭敬的把車門打開了,靜候那個女子上車。
丹青輕輕的哼了一聲,隱約帶了一絲不屑,把我們的注意力引了回來,“好了,咱們走吧,若是墨陽沒有接到我們,也許已經回來了,別讓他著急了”。我們點點頭,雖然大家心裏對那個女子都充滿了或多或少的驚羨,但是找到墨陽才是最重要的,因此都轉了身就要跟著丹青走。
剛走了沒幾步,“哎喲”,秀娥崴了一下,下意識的拉了我一把,我沒防備,手裏的包裹一下子掉在了路燈下。我先把秀娥扶好站住,然後趕緊把包裹撿了起來。這包裹是那個光頭大叔的,裏麵不曉得放了些什麽,也不知道怕不怕摔,要是弄壞了什麽的就糟了。
撿起來,我輕輕的拍了拍沾到的土,好像聽見後麵誰“咦”了一聲,我來不及多想,看見丹青已經走到了對麵的巷子口了,我忙得拉著秀娥追了上去。
巷子雖窄,但卻不黑,旅社上的霓虹燈已經照亮了眼前的道路,四周都是一些小樓,雖緊密,但是幾乎每個窗口都透出些光亮來,飯菜的香味隱約傳來,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身邊的秀娥,喉嚨也上下運動著。
到了門口,丹青讓張嬤先進去打聽一下,我們在外麵等著,我覺得又激動又有些莫名的擔憂。
張嬤進去的時間好像長了點,我不禁有些奇怪,剛想去問丹青,又看見張嬤的身影從旅社裏閃了出來,我和丹青相視一笑,下意識的都各自去攏了攏頭發,整了整衣裳,不想讓墨陽看見我們一絲的狼狽。
丹青的臉亮了起來,她笑著就想迎上去,剛一動就頓住了腳步,我也抓緊了秀娥的手,看著張嬤越走越近,卻帶著一臉的惶然。“怎麽了”,丹青極輕的問了一句,張嬤搖了搖頭,身子也跟著一晃,“他還沒回來嗎”,丹青又問,聲音很安靜,安靜得有些嚇人,我垂下了視線,看著她那握得漸白的指關節。
張嬤好像也被嚇倒了,一口氣的說了出來,“那掌櫃的說,姓徐的先生和他的朋友一個月前就走了,但不知道去哪兒了”,說完她急速的喘了兩口氣,一手撫上了胸口。
“他走了”,丹青喃喃的說了句,“怎麽會這樣,明明約好的,怎麽會…”,她有些怔仲的往後踉蹌了一步,嚇得我和秀娥趕忙去扶她。我有些害怕了,墨陽怎麽會不在呢,看著丹青慘白的臉色,我張了張嘴,覺得應該說些什麽才對,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一旁的張嬤早就沒了主意。
安靜中,“喀啦”一聲,一個小石子被踢得飛到了我們麵前,又滾動了兩下,停在了秀娥的腳邊。我愣了愣,飛快地回過頭去,心跳猛地加速,是不是墨陽回來了,他收到了信,又趕回來了…
丹青也聽到了腳步聲,慢慢的抬起頭來看去,也帶了些期待,可剛看了一眼,她一下子彈了起來,尖聲說,“你…”
等候
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個叫石頭的男孩子慢慢的從燈影裏踱了出來,在距離我們還有五六步的遠的時候站住了,臉上的表情很規矩,但眼睛裏卻帶了些許的不耐,手攥著腰上的汗巾穗子揉搓著。
但嚇人的並不是他的突然出現,而是他身後跟著的那幾個人,雖然隱在暗處看不清他們的長相,但是那高大的身材和一股若有似無的壓力,讓我情不自禁的往後退了一步。隻覺得身後一暖,一隻手撐住了我的肩膀,這才發現我靠在了丹青的身前。
石頭衝丹青略彎了彎身,然後才規矩又客氣的問了一句,“雲小姐,我爹是不是落了個包袱在您這兒啊”,丹青放在我肩上的手一緊,然後就聽她說,“是,原本想等我們落腳之後,再找人給你們送去的,既然你來了,就拿回去吧,清朗,給他吧”,說完她推了推我的肩膀,我一晃,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
石頭慢慢地走了過來,到我跟前,一伸手。我雙手捧著包裹遞給了他,他沒說話,隻接了過去,用手略翻動了一下包袱皮,好像在檢查著什麽。我有些不高興,他不說聲謝謝也就算了,居然還當著我們的麵檢查,當我們是賊嗎。
回頭看了眼丹青,她臉色也不好,眉頭皺著,我實在忍不住,就輕聲說了句,“我們沒打開過,就是方才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沾了些土,也不知道裏麵有沒有怕磕碰的”。
他翻動的手一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裏的包裹,突然有些調皮的一笑,“我知道你沒動,也知道這包裹掉在地上了”,說完突然把手裏的小包裹往後一扔,一個人影迅速的閃了出來,利落的接下了那個包裹,然後轉身又閃了回去。
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做了個想要伸手去接的動作。“啊”,秀娥忍不住叫了出來,身後的也傳來丹青倒吸氣的聲音。石頭看我傻乎乎的張著手看他,呲牙一笑,“現在你知道了,那裏麵的東西不怕磕碰,放心吧”。
我鬆了口氣,看著他賊兮兮的笑容不禁有些生氣,不想再理他,就會身往丹青身後走去。沒走兩步就聽丹青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兒”?
石頭好像很隨意似的說了句,“喔,我和爹就在那邊的雅德利吃飯,有人告訴我們,看見我們…”他頓了下,又說,“看見我爹落下的包裹,就進去告訴了我們,爹就讓我來取了”。
丹青一愣,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倆的眼裏閃著相同的問題,在上海,幫工也吃得起那麽昂貴的飯店嗎?他到底是在給誰“幫工”呢?
我站定在丹青的身後,看看與丹青輕鬆對答的石頭,突然覺得火車上的那個男孩和眼前這個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如果說在車上,他們還是一對穿得不錯,但是有些土氣的父子,但這會兒的石頭給人的感覺,是隻有那種見過世麵的人才就會有的自信和高人一等。
秀娥在我身旁嘀咕了一句,“花色的包袱皮多了,不過捆了個繩子,怎麽就能知道是他爹的”。丹青低頭看了秀娥一眼,秀娥一縮脖子,其實我們心裏都有著同樣的疑問。
對麵的石頭顯然是聽見了,但他的笑容更古怪了,眼裏閃爍著讓我說不出來的神色,有點好笑,有點不屑,還有點驕傲…趙禿子,展爺,這兩個名字一下子浮上了心頭,我突然發覺自己的手很冰。
丹青顯然也覺得不對勁,但是本能的也不想再和他們多有接觸,因此隻客客氣氣的說了句,“這樣啊,知道了,東西交到你手上就好,請代我問候你父親,告辭了”,說完轉過身,衝我們使了個眼色,就帶著我們往那個旅社裏走。
一時間背後沒了聲音,我們也不敢回頭去看,剛走到旅社門口,從裏麵出來個人,與我們擦身而過,丹青她們瞟了他一眼,就進去了。我也看了他一眼,他五官平常,剃著利索的平頭,看也不看我們,隻悶著頭往外走。
我原本也沒在意,隻是覺得什麽東西在我眼前一閃而過,讓我覺得有些奇怪。一邊琢磨一邊往裏走,丹青正在櫃台前和掌櫃的說著什麽,我沒太聽到心裏去。秀娥走過來悄悄拉了我一把,低聲問“清朗,咱們是不是要住在這兒,一直等著二少爺呀”?
“嗯”?我有些迷糊的看了她一眼,然後才反應過來她問的問題,看她的表情有些茫然無措,隻能她安慰笑了笑,“應該吧,別擔心,咱們一定可以找到墨陽的,丹青有辦法”。
秀娥點了點頭,有些放心的一笑,看著依然再和掌櫃的交涉著的丹青和張嬤,她不經意的問了句,“你剛才在想些什麽呢,眉頭皺得那麽緊,包裹也還回去了,那個什麽石頭不是說,裏麵的東西不怕摔嗎”。
“嗯?是啊,包裹”,我喃喃的念了一聲,“啊”,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終於想起是什麽不對勁了,忙的往門邊跑去,秀娥一愣,就緊跟著我過來了。大門外依舊是燈火閃爍,但是石頭和那幾個人已經消失了,方才出去的那個人也不見了蹤影,我輕輕的籲了口氣。
“清朗,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嗎”,背後的秀娥輕聲問了一句,我看看對麵不遠處,霓虹依舊的雅德利餐廳,沒有回答秀娥的話,隻是搖了搖頭,拉著她朝丹青走去。
那個包袱上捆著的繩子是青色的,剛才從我眼前閃過的那個人,腰上係著的也是青色的汗巾子,一如…石頭腰上係的。
上海的小洋樓和家鄉的大瓦房截然不同,我好奇地在屋中央站著,四下打量。細高的窗子,踩上去會咚咚響的木質地板,還有木板做的牆圍子,…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有些地方已經掉漆了,我卻覺得似乎還能摸到墨陽的溫暖。
原本四處亂竄的秀娥被張嬤拎進了臥室去幫忙收拾,我環視了屋子一圈,眼光最後落到了木然坐在窗前的丹青身上,她手上握著那封信已經好一會兒了,信封上寫著,“吾兄墨陽親啟”,封口依舊封的嚴實,從未開啟。
我低低的歎了口氣,丹青的那封信墨陽根本就沒有收到,那掌櫃的說,當時墨陽他好像有很緊急的事情,急匆匆的結了帳就走了,他的一些衣物還留在了這裏,說是回頭再來拿。
丹青寫了些字給那個掌櫃的去對過筆跡,又把墨陽給她的信拿了出來,他才把最後收到的那封信和那些衣服交給了丹青。正好墨陽之前住的那間屋子還沒有租出去,丹青帶著我們住了進去,就為了掌櫃的說的那句,墨陽說過,會回來取衣物的。
算算時間,墨陽走的時候,正好是老爺沒了之後一個星期,想必最終還是有人通知了他這個消息。我和丹青都明白絕對不會是大太太和大少爺,徐家的家產因為上次的事情受了不少損失,可依然是家大業大,大太太才不會白白的便宜了墨陽。
突然想起老爺之前把墨陽的那封信轉給了丹青,我猜想那封信的內容大太太他們一定不知道,否則正好給了他們更好的借口,一個子兒也不用留給墨陽,就如同他們對待丹青一樣,隻給了她一個冰冷的口信兒。反正老爺也沒了,要怎麽說全憑他們。
我有點為墨陽擔心,但是更擔心眼前的丹青,我慢慢地走過去站在了她身邊。丹青好像一無所覺,隻是冷冷的看著窗外,我想輕輕的碰觸她,安慰她,卻覺得她好像被一層無形的薄霜覆蓋著,寒如冰雪。
站了會兒,見她還是不想說話,我轉身往屋裏走去,那裏雖然不時地傳來張嬤的嘮叨和數落,卻還讓我覺得暖和些。“清朗,我們一定等得到他的,是吧”,丹青幽幽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站住腳,回了頭看她。
她依然側頭看著窗外,好像一幅剪影,我閉了閉眼,仿佛這樣可以感受到墨陽留在這屋裏的氣息,這可以給我勇氣。我走過去,握住丹青冰涼的手,緊密而堅定。過了會兒,她慢慢地回握住我的手,轉了頭看著我。
“我們一定會等到他的,就算等不到,我們也可以去找,老家沒有就去北平,一定會有人知道他在那裏”,我頓了頓,又說,“因為他也一定會去找我們”。丹青張大了眼看著我,過了會兒,她有些自嘲的一笑,對我說,“你說得對,我們一定會找到的”。
我點點頭,她的手有些回暖,我正想說要去幫張嬤的忙,丹青低低的說了句,“對不起,清朗,我應該保護你的,但卻還沒有你堅強”。我緊握了一下她的手,輕聲說,“因為姐姐堅強,我才堅強的”。
丹青怔住了,看了我半晌,突然微微一笑,站起身,對我眨了眨眼,“既然如此,堅強的我們快進去幫幫秀娥吧,不然她再堅強,也會被張嬤數落傻了的”。
“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和丹青手拉手的往裏屋走去,看著丹青臉上的笑容,我第一次覺得這屋裏溫暖了起來,心裏低低的說了一聲,墨陽,一定要回來啊。
日子平穩的過了幾天,大家都強迫自己安靜下來,靜靜等待,每個人都期待著下一刻墨陽就出現在我們麵前。張嬤最害怕的是督軍會派人把我們抓回去,我卻更擔心,那天碰到的光頭大叔和石頭會不會再來。那根青色的帶子,似乎一直在我眼前纏繞,我也不敢和丹青提起。自那天之後,丹青看起來一直都很鎮定,甚至還不時地和我們開個玩笑,我卻明白她心底的擔憂比我們每個人都要多。
“清朗,我媽讓你拿著這錢,咱們趕緊出門去吧”,秀娥從屋裏跑了出來,邊說邊把兩個大洋塞在了我的手裏。這幾天丹青都沒有出門,每天隻是看看書,寫點東西,一應出門跑腿的事兒,都由張嬤去做。
昨天晚上我和張嬤去打水的時候,碰到了住在我們樓下的房客女人,她皮笑肉不笑的說了些什麽鞋底子那麽硬,還咚咚咚地走來走去的,不怕腳痛啊。張嬤以為她是好意,忙客氣了兩句,那個女人哼了一聲,扭身走了。
結果我和張嬤回來的時候,就聽她在屋裏和她先生抱怨,說是樓上的那幾個土包子,在屋裏也不知道穿軟底拖鞋。吵得別人半死不說,估計那地板都要給硌壞了,應該和那旅社掌櫃的說一聲才對…
張嬤漲紅了臉拉了我回去,丹青見她那個樣子就問怎麽了,張嬤期期艾艾的說不出來,丹青就看我。我隻敢說那個女人說在屋裏最好是穿什麽軟拖鞋才好,丹青看看我又看看張嬤,猜到了那個女人說話顯然不會這麽委婉客氣,臉色不禁變得有些難看。
一晚上,我們都是躡手躡腳的走來走去,秀娥甚至脫了鞋子,光腳走。可天也涼了,雖是木地板,時間長了,秀娥也冰的齜牙咧嘴的,兩隻腳不停的搓動著。
所以今天一大早,張嬤就要出門去買那個拖鞋,可能是最近她的精神太過緊繃,不知怎麽就拉起肚子來,因此丹青再三的叮囑之後,就讓我和秀娥出門去買。
秀娥興奮得要命,拉著我就往樓下跑,我連忙扯住她,指指樓下那戶人家的房門。她咧了咧嘴,放緩了腳步,輕手輕腳的拉著我出門去了。等走過她家門口以後,她回頭衝那個房門吐了吐舌頭,我忍不住笑了,昨天晚上把秀娥的腳冰壞了。
住了兩天就發現這個旅社的位置確實不錯,離著繁華的地段不遠但又安靜,買東西也方便。而且很多報館就在這附近,因此有很多報館職員都租住和升的房子,我們樓下的那家也是,好像是從南方來的。
我原本有些奇怪的問丹青,既然是寫文章的,應該是斯文之家,那家的男主人我見過一次,很和善的,怎麽那個女人那樣的刻薄。沒等丹青回答,一旁納鞋底子的張嬤就說,“你沒聽過啊,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我和丹青一愣,接著就大笑。
出了門,按照張嬤告訴我們的地方,我倆拉著手朝巷子外走去。白天我們還沒出過門呢,眼前的一切和夜晚看來又有很大的不同,更加的繁華,也更加的喧鬧。
秀娥不時地大呼小叫,指指點點,我也很新奇,覺得眼睛好像都不夠用了,卻不敢忘了丹青的叮囑,趕緊把事辦好然後回家,千萬不要惹事端。
張嬤說的那個雜貨鋪子就在和升不遠的前街上,我和秀娥邊走邊找,一邊小心的躲著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人潮和黃包車。到了路口,我張望了一下,洪記雜貨的招牌就在路對麵,我忙拉著秀娥往對麵走。
剛走到路中央,一陣“當當”的聲音在我倆左側響了起來,我也沒太當回事,繼續往前走,那聲音越來越近,聲音猛地急促了起來,我倆嚇了一跳。
循著聲音看過去,就看見一輛巨大的車子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車上的一個穿製服的人正衝我們用力揮著手,喊著什麽。我倆都傻住了,想跑,卻覺得腿軟得要命,一動也不能動,就那麽眼睜睜的看著那車子像我們衝過來…“啊”!我尖叫了一聲,隻覺得一股大力傳來,一陣天旋地轉…
他和他
我隻覺得四周那些花花綠綠的招牌,快速的在我的眼前旋轉了一圈,就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隻覺得一陣風“呼”的一下從我麵前掃了過去,秀娥的尖叫聲卻嘎然而止,“叮當,叮當”的聲音漸漸的遠去了。
我覺得一口氣猛地噎在喉頭,就伸手用力的去扯著領口,想讓自己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但不知怎的,卻覺得好像越來越緊,有些想咳嗽。
過了一會兒,我覺得似乎周圍安靜了下來,一睜眼,隻覺得眼前黑了一下,一邊用力的眯眼,一手忙趕緊地去摸我的身旁,秀娥呢,她怎麽樣了…
“秀…”我剛張口想叫她,就聽見“哧”的一聲輕笑,我的手一頓,張開了眼,轉頭順著笑聲看過去,石頭正笑嘻嘻的靠在路邊的路燈上。“光頭大叔,你揪得我脖子好痛”,這時秀娥喃喃的抱怨聲傳了來。
我轉回頭看她,她正用手抻著自己的脖領子,一隻大手牢牢地抓在她的後領口上。我輕輕的籲了口氣,回頭衝那個亮亮的光頭苦笑了下,“大叔,我的脖子也很痛”。
“丫頭們,下次過馬路要小心些啊,被電車撞到可不是玩的”,光頭大叔笑嗬嗬的探身,各摸了我和秀娥的頭一下。我倆手裏都端著一碗酸甜可口的冰沙,是方才大叔讓石頭到街邊的冰店裏買給我們的。
本來我不想接受,可是在大叔救了我們之後,不要這句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隻好乖乖的跟著他,走到了街邊一家裝飾得很漂亮的餐廳裏,坐下吃東西。
好在這裏離著我們住的地方還不算遠,就在那家雜貨鋪的斜對麵,不怕一會兒找不到家。秀娥自然是跟著我,見我不反對,她樂得四處走走,見識一下。
“嗯”,我點了點頭,低下頭,加快了吃東西的速度,一方麵怕時間長了,丹青和張嬤等得著急;另一方麵,也怕這個大叔問起我們的情況,不太好講。
一旁的秀娥吃得不亦樂乎,對麵坐著的石頭,卻有一搭沒一搭的用勺子在碗裏攪和著,眼睛裏充滿了趣味的看著我倆,我覺得他看著我們吃的樂趣遠大於他自己去吃。
聽光頭大叔那樣說,秀娥忙得咽了嘴裏的東西,含糊的說“大叔,方才那個大鐵皮盒子可嚇死我了,怎麽城裏還開火車啊”?光頭大叔哈哈的笑了一聲,還沒說話,就聽見石頭噴笑了一聲,翻了翻眼皮,哼聲說了句“土包子”。
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輕輕地放下了勺子,一旁的秀娥則瞪圓了眼,怒視著石頭,手裏的勺子握的死緊,樣子就和她每次想要揍人的時候一樣。我覺得如果不是大叔用力地給了石頭後腦勺一巴掌,那小子恐怕這會兒就得有兩把勺子了,碗裏一把,喉嚨裏一把。
我輕輕的扯了扯秀娥的袖子,她這才狠狠的瞪了石頭一眼,然後把勺子“啪”的一聲,拍在了桌上,“不吃了”。昨天晚上,我偷偷地和秀娥說了樓下那個女人的刻薄話,這會兒恐怕我們最聽不得的三個字,就是“土包子”…
原本正不服氣的看著他父親的石頭揚了揚眉頭,轉了頭上下打量著秀娥,好像有些驚訝於秀娥那火爆的脾氣。光頭大叔則有些尷尬,“嘿嘿”他憨憨的笑了兩聲,“怎麽不吃了,別理這個臭小子,快吃吧”。
他話音未落,“叮咚”一聲,餐廳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個穿著灰色綢褂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就朝我們走了過來,我突然發現,這個餐館裏除了我們,竟連一個客人都沒有。
他快步走到光頭大叔的旁邊,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大叔點了點頭,那個人恭敬的彎了彎腰,又向石頭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往外走去。
大叔習慣性的搓了搓下巴,好像這是他想事情的習慣,石頭也坐直了身子,臉上帶了些興奮的表情。我推開碗,站了起來,秀娥毫不猶豫的就跟我站了起來。
那兩父子同時抬起眼睛看向我們,我拉著秀娥離開桌子,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光頭大叔的跟前,這時身後門上的迎客鈴又“叮咚”了一聲,我也沒放在心上。
我攥著秀娥的手朝大叔彎了彎身,秀娥雖然不明白,但也被我扯著做了,“大叔,謝謝您方才救了我們,回去晚了怕家裏著急,我們就先走了”,我認真地說。
“唔”,光頭大叔先一愣,然後伸了手想要扶我時,我已經站直了身子,伸手往兜裏掏去,他的手一頓,又收了回去。我掏出了一個大洋,伸手,輕輕地放在了石頭的跟前,他的眼神一直跟著我的手在動,最後落在了那個大洋上,一怔。
沒等他反應,我輕聲說,“謝謝你幫我們買冰,這是錢,還有,我們雖然是土包子,也知道要給小費,多餘的錢就是給你跑腿的小費”,說完我不管目瞪口呆看著我的大叔和脹得滿臉通紅的石頭,我拉著秀娥轉身埋頭就走。
“嗤嗤”,一聲輕笑傳來,我心裏一愣,沒想到他們居然還笑得出來,忍不住捏緊了拳頭,克製住自己的舌頭。突然覺得有些不對,這聲音的方向…沒等我抬頭找過去,一個很磁性的聲音戲謔的傳來,“石頭,原來你小子也有這一天”…
身旁的秀娥深深地吸了口氣,原本被我抓著的手突然用力地握了回來,我的手有點疼,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眼睛又瞪圓了,正眨也不眨的看著門口,我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
驀然,一個修長的人影映入了眼簾…漆亮的皮鞋,褲線筆直的呢子褲子,雪白的襯衫外套著一件亮銅色的馬甲,人就那麽閑閑散散半靠在門邊,我愣愣的看著,一個淡青色的煙圈緩緩地在他唇邊飄散開來。
見我和秀娥都是傻乎乎的看著他,那男人有趣的一笑,露出了咬著香煙的雪白牙齒。我隻覺得秀娥的手“乎”的一下子就熱了起來,我偷眼看去,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正用手揉著鼻子,臉紅紅的。
我順勢也轉開了眼,不想再看他的笑容。墨陽笑起來一如陽光,讓人看了就想和他一起開心,那個霍先生笑的卻是溫文爾雅裏帶了一絲調侃,但眼前這個男人的笑容卻讓我想起了張嬤常說的那句話。
張嬤老家是湖南的,形容什麽東西到了極致,就說是“到了點子上了”,我想想方才這個男人的笑容,真是可以說是俊俏到了點子上。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從來沒想過,男人也可以用俊俏兩個字來形容的。
正低頭胡思亂想著,就聽見光頭大叔恭敬的說了一聲,“七爺,您怎麽來了,剛才洪川過來跟我說,過一會兒六爺要過來”。我一愣,七爺?下意識的以為他是那個展爺。
不經意間,那個警察隊長的話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剛才看見葉老七的車了,就在站口外停著”,葉老七,展爺...“哢”的一聲輕響讓我回過神來,眨眨眼,就看見那雙纖塵不染的皮鞋,正立在我麵前,微微的反著光。
“嗬嗬,就是得到信兒,知道六哥要來,我才趕緊跑來啊,那樣的一把好牌都扔在了百樂門,倒是便宜那胡胖子了”,那磁性的聲音就在我頭頂上響起,聲音裏卻帶了些幸災樂禍瞧樂子的意思。
原本站在我身旁的秀娥悄悄往我身後躲去,手也攥緊了我的手肘,擠得我後背熱乎乎地,她溫暖的呼吸不時地吹過我耳邊,有些癢。我咽了口吐沫,卻不敢伸手去抓癢,隻微微縮了下脖子。
眼前的這個男人,一直帶著溫和的笑容,輕鬆的語調,甚至是閑散的態度。但是不知怎的,我卻有種被釘住的感覺,在他麵前一動也不敢動。
“嗯哼”,身後的光頭大叔咳嗽了一聲,“這個,七爺,這個,不太好吧”,他好像有些無可奈何,不知道該怎麽說,石頭卻“嘻嘻”一笑,聲音裏有著些興奮,“七爺,您就不怕被六爺知道了,他收拾您”。
“哼,收拾也是收拾你這種不長眼,專門管跑腿兒的小笨蛋”,這個七爺哼笑著回了一句,石頭頓時沒了聲音,光頭大叔卻嘿嘿的笑了一聲。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石頭一眼,他的臉又紅了,正憤憤不平的盯著我的後背。見我看他,他立馬瞪圓了眼,做了個凶狠的表情。
沒等我反應,隻覺得自己的下巴一陣溫暖,腦袋已順勢被人轉了回來往上抬。兩道斜飛的眉毛,刀刻似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扯著一抹,好像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笑容,下巴刮得很幹淨,帶著一股極淡的香味。
我眨了眨眼,那雙被濃密睫毛覆蓋著的眸子,正趣意盎然的打量著我,抽了半截子的香煙夾在他小指和無名指間,他的拇指和食指卻牢牢的掐住了我的下巴…“啪”,我下意識的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煙卷兒頓時飛了出去。
然後我就後悔了,隻覺得屋裏的氣氛一下子安靜了起來,我身後秀娥的呼吸仿佛一下子被什麽凍住了,忍不住猜測著,這屋裏的人是不是都能聽到我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嗬嗬”,那個男人突然輕笑了兩聲,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七爺,您別計較,她還是個孩子”,身後“咚咚”的腳步聲響起,光頭大叔快步走了過來,他臉上帶了些擔憂。
石頭也悄沒聲地走上來,把地上的煙卷撿了起來,站在了大叔的身旁,然後看了我一眼,眼中卻帶了些責備和緊張,我一愣。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才慢慢明白當日我到底做了些什麽,為什麽光頭大叔會擔憂,而石頭會緊張的看著我。如果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俊俏到了點子上的男人,也狠到了點子上,而且不分男女。別說他隻是掐著我的下巴,就是捏著我的喉嚨,我也不敢給人他一巴掌的,尤其在他笑的時候。
他隨性的擺了擺手,伸手從石頭的手裏把那隻煙拿了過來,渾不在意的又叼在了嘴上,我看到大叔和石頭都很明顯的愣了下。“勇叔,這就是你在火車上碰到的那家子女人”,他吐出了一個煙圈兒,偏了頭問大叔,眼睛卻還放在我身上。
“是,她們姓雲,這個女娃兒叫清朗,她身後的那個叫秀娥”,光頭大叔見他沒計較,這才放鬆了下來,恭敬地回答。“唔,這名字倒別致”,那個七爺含糊的說了一聲。
大叔忙又接著說,“她和她姐姐是來尋親的,現在就住在和升旅社那兒,不過”,大叔話音一頓,瞟了我一眼,然後才說,“她們沒找到,那位徐先生已經走了有些日子了,他們是兄妹,那位徐先生是北平來的學生”。
背後的秀娥驚呼了一聲,我瞪著光頭大叔那平靜的麵容,突然想起那日與我們擦身而過的那個男人,那個係著青稠腰帶的男人,心底一個勁地發寒,手也忍不住地抖了起來…
那個男人顯然看出了我的懼意,嘴角兒慢慢的翹了起來,我覺得他好像是在逗弄著小貓小狗似的,而且樂在其中,“哥哥姓徐,妹妹姓雲”?光頭大叔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是很清楚。
“不過看看這小丫頭的樣子,她姐姐應該長得不錯吧,漂亮嗎”,他玩笑似的隨意問了一句,說漂亮那兩個字的時候,加重了語音,帶了一種說不出的曖昧意味。光頭大叔微微一笑,“很不錯”。
我的手突然不抖了,一陣怒氣湧了上來,他怎麽可以用這種語氣來說丹青,這種…那個男人看我低了頭,就嘻笑著問了一句,“怎麽,突然害怕了,剛才不是很凶嗎”?
我搖了搖頭,“喔”?他拉了個長聲,我默默的等著,果然他問“那你怎麽不敢抬頭看我了”,我握緊拳頭,用一種聽起來很認真的聲音輕聲說了句,“您長得太漂亮了,看多了眼暈”,雖然明知不智,可漂亮兩個字我也加了重音。
空氣一滯,“撲哧”,石頭噴笑了出來,忙得用手掩住了,大叔又開始咳嗽了起來,屋裏的氣氛不禁有些詭異。我靜靜的等著,沒有哪一個男人喜歡別人誇他漂亮吧,就算他一巴掌打過來還是怎樣,我都不在乎,反正他不能那樣的去說丹青。
“有意思”,他輕哼了一句,我暗自屏氣等待著他下一步反應,門口突然“叮當”響了一聲,悄悄轉眼看過去,方才來報信的那個男人走了進來,一彎腰,“七爺,六爺他們馬上就到了”。
七爺轉頭問了句,“是那個蘇家小姐吧”?“是”那個人點了點頭,七爺一揮手,他轉身出去了。光頭大叔看看我,又看看那個七爺,躊躇的問了句,“七爺,您看,她們是不是”…看他的意思是想讓我和秀娥先離開。
七爺沒有回答他,隻是看著我,眼裏某種光芒一閃而過,沒等我看明白,他咧嘴一笑,側頭說了句,“石頭,知道該怎麽辦吧”,石頭嘻嘻一笑,“您放心”。
我不明白他們在打什麽啞謎,“撲”的一聲,他把嘴裏的煙頭吐在了地上,用腳碾了碾。然後衝我咧嘴一笑,“你的膽子很大,是吧”。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一把扯了我就往桌子底下鑽,我大吃一驚,身後的秀娥也驚叫了一聲。在桌布落下的一刹那,我看見石頭正把她往一扇門後拉,秀娥用力的掙紮著,然後就不見了,大叔卻是滿臉的苦笑,彎下身把那個煙頭撿了起來。
七爺盤腿坐在了桌子底下,縮著頭,樣子有些好笑,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看著他熟練的動作,顯然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了,不知道這個任性妄為的男人到底想要幹什麽。
我半蹲著很不舒服,手臂又被他握得牢牢的,根本掙脫不開,我剛想張嘴叫,他笑著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無聲的“噓”了一聲。
我頓了頓,正想不管不顧的掙脫出去找秀娥,門口的鈴鐺又響了,有人走了進來,而且不是一個,我下意識的安靜了下來。“嗬嗬”,幾聲刻意的嬌笑先飄了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隻覺得汗毛一下子就豎了起來,七爺眼中的笑意更濃了。
然後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響了起來,“陸大哥,你這間餐廳也不錯,不過我還是更喜歡雅德利,那裏的法式風格更濃鬱些”。“是嗎”,一個沉穩的男聲傳來,那醇厚的聲音讓我的心突然一跳。
“六爺,您來了”光頭大叔迎上,恭敬的問候了聲,然後又說,“蘇小姐好”,“嗯”,那個女人隨意的應了一聲。“請跟我來吧”,大叔引著他們往裏走去,眼看著就要走過我們這桌,那個女人突然停住了腳步。
“陸大哥,你看這兒的景色多好,正好能看見窗外,就坐這兒吧”,她嬌聲說。大叔尷尬的咳了兩聲,沒等他開口,那個六爺說了聲,“請便”,然後一雙精致的高跟鞋和一雙樣式簡潔的男鞋,就分在兩邊的坐了下來。
我愣愣的看著,忍不住轉頭看了那七爺一眼,他的眼珠正熠熠的閃著惡作劇似的光芒,見我看他,他衝我挑了挑眉頭,我轉頭不再看他。頭頂上傳來那個女人絮絮叨叨的聲音,沒聽一會兒我大致就聽清楚了,這應該是一次相親。
正確地說,是那個女人一廂情願的相親。我這才明白那個七爺為什麽非選這張桌子鑽,顯然他料定了這個女人就想讓別人看見她和這個六爺親熱地在一起,而這張桌子視野最好,不論是由內往外看,還是相反。
可那個六爺根本就沒有回答超過三個字的話,禮貌卻淡然,不急不躁,不論那個女人發出怎樣的“噪音”。他的聲音很好聽,那個七爺的聲音也很好聽,但是卻沒有這份醇厚。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看了七爺一眼,他正若有所思的聽那個女人說一些,拚命想拉緊彼此關係的話。他眼中的神情帶了三分的好笑以及更多的不屑,與冷酷。我舔了舔嘴唇,在他感覺到我的目光,轉過眼來看我之前,先轉開了眼。
正好聽到蘇小姐細聲細氣地說了句,“陸大哥,你的名字真好聽,那個承字是不是承諾的承啊,上海灘的人都知道你承諾過的事一定會做到,不論是對男人”,她頓了頓,以一種充滿了曖昧暗示的聲音,輕柔說道,“還是對女人,嗯”…
陸承?我腦子裏劃過了這個名字,沒等我多想,就聽見頭上那個淡淡的聲音說,“不是,城牆的城”。“哧”,我忍不住低笑了出來,想不出那個蘇小姐現在是什麽表情,一隻大手突然從我背後捂了過來,我嚇了一跳。
剛想用手去掰,就看見那個撞了南牆的蘇小姐站起身來,聲音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陸大哥,失陪一下,我去洗下手”。然後重重的踩著高跟鞋就往裏走去,我看見光頭大叔追了過去,“您這邊請”…
屋裏頓時安靜了起來,我一動也不敢動,那隻手還是捂在我的嘴上,我慢慢的用力的,掰著。雖然沒有回頭,但我就是知道那個七爺在笑,一股股熱氣不時地噴在我的脖頸上,但他的手還是堅持不動。
“覺得很有趣嗎”,那個清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一僵,一聲火柴摩擦的聲音響了起來,然後一股煙葉的香味飄了下來,味道和七爺方才抽的卻有所不同。
“老七,你還想躲到什麽時候,我一進來就聞到你雪茄的味道了,又不是六歲的孩子,二十好幾的人了,老是喜歡搞這種把戲”。那個六爺慢悠悠地說著,他等了等,又慢聲說了句,“葉展,要我親自請你出來嗎”?
他剛說完,我身後的男人就先扯著我往後閃了閃,然後伸手護住了我的頭往下壓。我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看見那個六爺的腳一晃,然後“咣當”一聲巨響,四周立刻亮了起來,而我們頭頂上的桌子已經被踢飛到了一旁。
“啊”,我的尖叫都被那隻手捂住了,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我覺得憋得難受,又用手去掰。剛想用力,身後的人突然鬆手,站了起來,我酸麻的腿一下子沒了支撐,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手下意識的撐了一把,一抬頭,眼光與一雙沉靜的黑眸對個正著,我一僵,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他的名字飛快又清晰的閃過了我的腦海,陸城。
他和她
我暈乎乎的坐在地上,眼睛卻眨也不眨的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著,心裏有著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他似的。
雪白的對襟褂子,一根樣式簡約的金懷表鏈子扣在了上麵,清爽烏黑的短發,濃密的劍眉,挺直的鼻梁,還有那略顯寬厚的鼻翼。他緊抿的嘴唇含著一抹威嚴,那雙黑眸卻一如湖水,安靜而深不可測。
他的長相不要說跟眼前的這個七爺比,就是墨陽和那個霍先生也強過他幾分,隻是…我眨了眨眼,突然覺得自己的臉一熱。
突然“砰”的一聲傳來,好像是什麽東西撞上了牆的聲音,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咚咚”的腳步聲朝我衝了過來,秀娥的臉猛地出現在我的麵前,我情不自禁的往後閃了一下。
她蹲下的太急,一時間失了平衡,手就順勢按在了我的腿上,“哎喲”,我忍不住低低的叫了一聲,方才因為驚訝而忘了的酸麻感覺,這會兒迅速地從我的小腿處蔓延了開來。
秀娥電擊似的挪開了手,忙忙的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後才急急的問,“清朗,你沒什麽事兒吧,那個男的沒把你怎麽樣吧”?我搖了搖頭,剛要張嘴,她又說,“剛才聽見好大的一聲響動,出什麽事兒了,嚇死我了,可那個爛石頭死活不讓我出來,你到底…”
她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四周,看著那張被踢飛的桌子,她瞠大了眼,然後眼光轉到了那個六爺的臉上,話音一頓,然後就是一哆嗦,剩下的半句話噎了回去。
我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溫和地說了句,“我沒事兒,就是蹲久了腿有些酸麻,你放心吧”,秀娥趕緊低下頭來看著我,見我微笑,這才稍微放鬆了點,伸了手輕輕的幫我按摩著小腿,我咬牙忍住了那種難受的感覺,不想她再擔心。
這時候聽見身後的七爺笑嘻嘻的說了一句,“石頭,你這是怎麽了”,我聞聲轉頭看去,石頭正齜牙咧嘴的站在一扇大開的門邊揉著腦袋。我仔細看了看,就是方才他強拉秀娥進去的那個小屋,隻是這會兒他臉上有幾道紅痕,領口也扯鬆了,露出裏麵的白色內卦,看著有些紮眼。
轉回頭我看了一眼正在幫我按摩的秀娥,這才發現她的頭發也有些亂了,臉上紅撲撲的,身上衣裳倒還好,隻是一雙眼睛晶亮,閃爍著虎虎的生氣,我忍不住低頭一笑,看來石頭吃了她不少苦頭。
聽見七爺的調侃,石頭翻了個白眼,朝我們走了過來,嘴裏還嘀咕個不停,“這個毛丫頭,爪子那麽利,要不是看她是個女的,我早就…”,到了我們跟前,他先恭敬的給六爺鞠了個躬,“六爺”,那個男人點了點頭,“唔”了一聲。
秀娥也聽到了,抬頭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活該”。身後傳來了“哧”的一聲輕笑,石頭聞聲直起身子,向我身後做了個不忿的鬼臉,然後又瞪向秀娥,大聲說,“你個臭丫頭說什麽,打人那麽凶,一點規矩都沒有,果然是鄉下來的土…”,他話沒說完,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一噎,沒了聲音。
我輕輕地握住秀娥地手,示意她不用按了扶我起來,秀娥點點頭,慢慢的攙著我站了起來。石頭這時才反應過來不能示弱,“瞪什麽瞪,你們打人還有理了”,秀娥回頭就大聲說,“因為你欠打,臭小子”。
頓時幾聲輕笑傳來,石頭的臉通的一下就紅了,他不自在地往四周看了看,顯然覺得自己在這些人跟前被秀娥掉了麵子。他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凶巴巴的說了句,“你個臭丫頭,你再說一遍,你叫我什麽,你敢侮辱我,嗯”!秀娥看他惡狠狠的表情,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
我一把把秀娥拉到了我身後,沉聲說了句,“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石頭一愣,瞪大了眼,然後困惑的衝我眨了眨,顯然沒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
“你說什麽,你什麽意思”他大聲問了句,我身後的那個叫葉展的,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石頭,讓你小子多讀書,你就是不肯,今天嚐到味道了吧,被人罵了都不明白”。
他的笑聲顯得無比的開心,我卻沒太放在心上,而是有些驚訝的看著一直默不作聲的六爺莞爾一笑,他居然…有酒窩。見我看著他,他收了笑容,抬手吸了口煙慢慢的籲了出來,青色的煙霧讓他的表情變得模糊了起來,銳利的眼神卻直穿過煙霧而來,我心猛地一跳,忙轉開了眼。
“七爺,您還笑,都是您出的餿主意”,石頭氣急敗壞的嘀咕了一句,“小子”,一聲粗喝傳來,剛才從後麵晃過來的光頭大叔快步地走了過來,“鬼扯什麽呢,七爺不計較,你就敢沒上沒下了”,他狠狠的瞪了一眼石頭,然後又說了句,“臭小子,那丫頭說得沒錯,你就是欠打”。
秀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也不禁莞爾,就這麽會兒功夫,石頭已經連著被兩個人說欠揍,他大張著嘴,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就剩下喘粗氣了。大叔看他還是一付不服氣的樣子,就張嘴還想罵。
“怎麽樣了,勇叔”,六爺淡淡的問了一句,光頭大叔咽下了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責罵,趕緊回過身,恭敬的彎了彎身,回說,“六爺,那位蘇小姐,我已經派人送她回去了”。
六爺還沒開口,葉展輕哼了一聲,溜達了兩步,站在我身前,從地上撿起了跌落在地的火柴盒,抽出一支擦著,然後點了顆煙,含糊地說,“她肯乖乖的走”?光頭大叔嘿嘿一笑,“那聲響動可能嚇著她了,怕是來尋仇的,就急忙走了”。
葉展咬著煙撇著嘴角一笑,“不是你和她說是來尋仇的吧,才把她嚇走的吧”,大叔憨憨的一笑,撓了撓自己光光的頭,卻沒說什麽。“好了,我還沒追究你跑到這兒來胡鬧的事兒呢”,六爺瞥了那個葉展一眼。
他嘻嘻笑了聲,湊到六爺跟前,“六哥,蘇國華打你的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麽今天被他逮到了,你可小心,那蘇家小姐可是出了名的黏人,一沾上就不好脫手了”,他話雖然輕鬆,可眼中卻流露出一抹認真的神色。
“你是怎麽知道,我們要來這兒的”,六爺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伸手把煙頭掐了,問了他另一個問題。葉展彎腰低頭在他耳邊說了兩句什麽,我隻隱隱約約的聽到百樂門,胡什麽的。
說完他直起身又笑說了句,“姓蘇的生怕別人不知道,恐怕這會兒,上海灘上有頭有臉的人,已經沒幾個不知道這件事的了”。六爺輕扯了下嘴角兒,“正好,反正這也是大哥和我的意思”。
葉展抽煙的手一頓,眉頭一皺張嘴想問,一轉眼卻看見了愣愣站在一旁的我們,就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六爺站起了身來,撣了撣身上根本看不出的煙灰,看了一眼我和秀娥,又看了看大叔。
大叔忙湊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六爺點點頭,沒再看我們,隻是側頭說了句,“老七,以後別隨便拉了外人來開玩笑”。葉展挑眉一笑,“知道了,”,他頓了頓,看了我們一眼,又笑說,“六哥,你不覺得這倆丫頭,一文一武的很有趣嗎”。
“不覺得”,六爺清淡的回了一句,伸手接過石頭遞過來的外套穿上,然後踱到了我們跟前。秀娥早就低了頭不敢看他,我也垂下了眼,隻聽他醇厚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著,“雲小姐是吧,今天的事情別放在心上”。
他的話語很客氣,我忙搖了搖頭,“這樣就好,我派人送你們回家吧”,我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他問,“勇叔,她們是住在和升吧”,“是”,大叔應了一句。“唔,正好我要去趟雅德利,離那兒近,就一起走吧”,“不用了”我趕緊抬起頭來,與那眼神一對,我咽了口吐沫,又低聲說,“我們還要去買東西呢,就不麻煩您了”。
方才出去吩咐人備車的光頭大叔笑了一聲,略低了頭和我說,“丫頭,你別擔心,那東西我已經讓人去買了,你拿回去就是了,不耽誤”,然後他轉頭和六爺說,“六爺,不如我送她倆回去好了,您和七爺先過去吧,我估計怎樣也要和她姐姐解釋一下的”。
六爺淡淡的掃了我一眼,再看看怯怯的秀娥,說了句“也好”就轉身往外走去。葉展笑眯眯的跟上,我下意識的轉頭去看他們挺拔的背影,正好那個葉展回過頭來,見我看他,衝我惡作劇似的眨了眨眼,我忍不住皺了眉。
他哈哈笑出聲來,走在他前麵的六爺腳步頓了頓,但沒回頭,慢步走出去了。光頭大叔一笑,“那丫頭們,咱們也走吧,這耽誤了有一會兒了,回去晚了,也怕你姐姐著急”,我用力的點了點頭,還不知道丹青和張嬤等得有多急了呢。
光頭大叔吩咐石頭去拿幫我們買的東西,然後就領著我和秀娥往外走,剛出門口,就看見那兩個男人正站在路邊,低聲交談著什麽。見我們出來,也沒回頭再多看一眼,不遠處,一輛車子正緩緩地從馬路的另一頭開了過來。
我輕輕的呼了口氣出來,拉著秀娥的手,跟著光頭大叔從他們的身後走了過去,後麵跟著不情不願的石頭。看著大叔寬闊的背,我不禁有些頭疼,心知肚明他們的身份一定很特殊,特殊到我們絕不應該和他們再有任何瓜葛的,可現在…回去見了丹青要怎樣說呢。
“唉”,我忍不住歎了口氣,秀娥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剛走沒幾步,就聽見後麵車子停下來,車門打開的聲音,然後就是六爺有些疑問的聲音,“你怎麽在車裏”?
一股暗香幽幽傳來,味道有些熟悉,好像在那兒聞過,這麽濃豔的味道,在哪兒呢…我正想著,就聽見車裏的人輕笑了一聲,那樣的嫵媚,又是那樣的不羈。
我倒吸了一口氣,立刻就想了起來,初到上海的那個夜晚,在雅德利餐廳門前,那個如眾星捧月般的女人,這個聲音,這個味道…前麵走著大叔聞聲停住了腳步,我們也跟著停了下來,我實在好奇的很,就悄悄轉回了頭去看。
一隻細白的小腿正在車門裏邁了出來,鑲著水鑽的紫絨麵高跟鞋閃閃發亮,就那麽慢慢的,優雅的輕放在了地上,然後一個人影兒輕巧的閃了出來,站直了身子。
她窈窕的身段上裹著亮紫色的軟稠旗袍,細致精巧的蕾絲披肩,圍在她的肩頭,臂間,又毫不在乎的被曳在地上。那頭在黑夜中依舊閃亮無比的長發,正隨意而又有序的披散在她雪白的肩頭,遮擋住了她的臉。
“六哥”,她愛嬌的喚了一聲,充滿了撒嬌似的意味,六爺好像有些無奈似的搖了搖頭。六爺看了一眼她,再看了一眼身旁的葉展,就轉開了眼,沒再多說什麽。
那個女人略轉了頭看向葉展,我隻看見那長長的睫毛閃了閃,然後就聽她叫了一聲“七哥”,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個聲音與方才她呼喚六爺得一點也不一樣。
當時我的根本就形容不出來其中的意味,直到日後長大了,也有個男人讓我懂得了什麽叫作男女情愛的時候,我才明白,在那個時候,她的聲音裏充滿了多少恨,也充滿了多少愛。
可是現在的我,隻能有些好奇的看著葉展微皺了眉頭,肆無忌憚的笑容也沒有了,他甚至沒有看她…過了會兒,他才低聲應了句,“青絲,你來了”…
看著她熠熠發光的長發,我不禁暗暗感歎著,是誰給她取了這麽美又這麽恰當的名字。隻是這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會如她的名字一樣,將我身邊的每個人都糾纏在了一起。
這個敢愛敢恨的女人,這個百樂門最紅的頭牌,這個上海灘最美的女人,這個用了六爺姓氏的女人---陸青絲…
再會
上海的秋天似乎拖得時間很長,朦朦朧朧的,總帶著一絲陰霾,清冷的空氣中卻含著讓人無法忽略的暗流湧動,尤其是在入夜的時候。
這幾個月來,我已經習慣在入夜之後,等大家都睡著的時候,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在靠窗的床上,看著不遠處巷外的霓虹閃爍,與巷內的星星燈火交相輝映。繁華與安靜,就這樣奇異而融洽的結合在一起。
“嗯”…我身邊旁的秀娥咕噥著翻了個身,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腿上,我輕輕的幫她放回去,又給她掖了掖被子,看著她一臉的無憂無慮,我突然有些羨慕。
隨著時間的流逝,丹青雖然什麽都不說,但是我知道她心裏越來越不安,也越來越寡言少語。墨陽依舊是杳無音信,就是他那些同學朋友,也沒有一個再回來的。
丹青不敢也不能寫信給老家的人去問,那樣未必能得到墨陽的下落,也許反而會暴露了我們逃亡的落腳點。想想大太太那冷冷的眉眼,我就覺得手指冰冷,若是被她知道了,就算督軍不去找她,她也會主動去報信的吧。
“清朗,你怎麽還不睡”?我轉了頭去看,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的秀娥,正揉著眼睛打哈欠。“你怎麽醒了”,我壓低了聲音問,“我吵到你了”?
她搖了搖頭,“不是,我覺得有點冷“,說完她吸溜一下鼻子,我一怔,這才想起方才想呼吸些新鮮空氣,就把窗子開了一線。這會兒夜深了,空氣自然冷了起來。
一邊低聲道歉一邊趕忙把窗子關了起來,秀娥拍了拍枕頭,又往一旁挪了挪,我微微一笑,躺了下來,蓋上了被子。秀娥半抬了身兒,扯著被子幫我掖嚴實了,自己裹著被子胡亂卷了卷,這才跟我麵對麵的躺好。
我閉上眼,等著秀娥的每日一問和我的每日一答,似乎隻有這樣,她才能真正睡的踏實。可等了一會兒,居然沒聲音,我疑惑的睜眼開去,以為她睡著了。
一睜眼,就看見秀娥烏黑的瞳仁,雖然視線是落在我身上,可心思卻完全不在這裏,不知在想什麽。等了會兒,她才回過了神來似的,突兀的問了一句,“清朗,你說咱們能等到二少爺嗎”,我一愣,下意識的說出了每日的答案,“當然”。
“唔”,秀娥點了點頭,翻身躺平了身子,呼吸也漸漸地平穩了下來,就在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自己剛想閉眼的時候,她說了句,“石頭說可能等不到”。
我猛地張開了眼,支起身子,輕推了她一下,“他怎麽知道的,你今天見到他了”?秀娥趕忙翻過身來,做了個噓聲的動作,仔細地聽了聽另一個屋的動靜,然後才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今天去巷子口給小姐買報紙的時候,他正好從那個西餐廳出來碰到的”。
“喔”,我慢慢的躺了回去,“他聽誰說的”,秀娥搖了搖頭,“那個臭小子沒說,就那麽翻著眼皮的說了一句就走了”,說著她撇了撇嘴,“反正他就喜歡嚇唬我,估計又在騙人呢”。
“你說的沒錯,所以不要理他就是了”,我笑著附和了一句,聽我也這樣說,秀娥好像放下了心事似的,踏實的睡覺去了,不一會兒,鼾聲輕響。
我靜靜的躺著,不禁回想起那日光頭大叔送我們回家,和丹青客氣的幾句話。其中就有說會幫著我們去查找墨陽的去處,雖然丹青婉言謝絕,大叔也沒有過多堅持,但那並不意味著他不會做,就如他之前對我們的調查一樣。
丹青心裏也明白,所以那日聽完我和秀娥說完所發生的一切,她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鄭重的告訴我們,以後千萬不能再和這些人來往,也不要再隨便出門了。我應了,秀娥雖不情願但也沒法子,撅著嘴點了頭。
想起那日,突然覺得心裏一悸,“城牆的城”…,那醇厚的聲音又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還有那個俊俏至極的笑容,他們到底是些什麽人呢…
“唉”我輕輕的歎了口氣,悄悄伸手拿出了壓在床墊下的那本語編,緊緊的抱在懷裏,還是這個讓我覺得溫暖,我堅定的告訴自己,一定會等到墨陽的,直到睡去…
這天下午很難得的天氣晴朗了起來,我幫著張嬤在過道裏曬被子,聽著她的絮絮叨叨和不時的歎氣。丹青好像昨晚睡得很不好,睡午覺一直未醒,我們都壓低了聲音。
張嬤還是有些不放心,看幹的差不多了,交代了我兩句就往屋裏走去,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秀娥輕輕拍了我肩膀一下,嚇了我一跳。不等我開口,她拉著我就往樓下跑,我忙扯住她,指指屋裏又指指樓下,她這才放輕了腳步。
合升旅社是由很多的居屋和小洋樓組成的,很像居住人家,彎彎繞繞的,要是路線不熟悉,很可能就會迷了路。不過這都難不倒秀娥,她似乎有著天生的方向感。
看她不說話,就拉著我鑽來鑽去的,我拽了她一下,“秀娥,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去啊”?我被她拉的有些氣喘,她頭也不回,隻笑說,“馬上就到了,你肯定感興趣”。
說完帶我上了一個小樓,我吃了一驚,忙扯秀娥,“這是別人家,不可以亂闖的”,“放心,這樓上沒人住,我都來過好幾趟了”秀娥回頭衝我一笑。
她拉著我走過走廊,然後轉回身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而且很用力,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到底幹嘛,神秘兮兮的”,就聽秀娥在我耳邊嘻嘻一笑,“再等一下啦”。
我輕扯著秀娥的手,“別鬧了,一會兒張嬤找不到咱們,會罵的”,正說著,突然聽到一陣女孩兒的笑聲傳來,我一愣。秀娥的手也放下了,眼前一下子光亮了起來,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
這才看清,原來這間樓下就是院牆,院牆外麵有一條很寬的馬路,馬路的另一麵有著高高的院牆,漆木的大門敞開著,一個個身穿白衣黑裙的女孩子,正言笑晏晏的往外走。服裝雖然相同,可是身上圍的披肩,卻樣式顏色各異,讓人看花了眼。
路邊停了數輛汽車,還有很多黃包車在守候著,不時的有人迎上去,恭敬的接過那些女孩兒手中的書包,有的急忙去開車門,等候她們上車。
那些女孩看起來都好漂亮,優雅,笑得又是那麽開心,我傻傻的看著她們,心想她們一定就是墨陽說過的那些女學生。他曾說過,在北平上海這些大城市,女孩子也是可以念書的,做很多新式事情。
當時就讓丹青羨慕的不得了,直嚷嚷著她也要去念書,為這還被二太太說了幾句。我雖然什麽也不能說,但是心裏也好羨慕,羨慕那些可以生活在夢境中的女孩們。
“清朗,你看那個”,秀娥興奮的用手指著,“還有個洋婆子呢,她那身鬥篷可真怪”。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修女正陪著一個女孩兒走了出來,在和她低聲說著什麽。那女孩兒長得很嬌俏,笑的也很甜,隻是看著好像有些麵善。
我微微一怔,但嘴上還是回答了秀娥的問題,“那是修女”,墨陽給我的那本書上有提過的。秀娥馬上就問什麽是修女,等秀娥弄明白了修女就是洋尼姑的時候,那門口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就剩下那麽零星的幾個人,還有那個一直在台階上和修女聊天的女孩兒,一安靜下來,她們的談話聲也清晰了起來。可惜我基本上就是聽不懂,我豔羨的望著那個女孩,她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兩歲,可是她的外文講得好流利。
正呆呆的看著,不遠處駛來了一輛汽車,那個女孩立刻停止了交談,往下走了兩步衝車子揮手。車子“呲”的一聲停住了,我和秀娥都不自禁的探了身子去看,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從車裏邁了出來。
“哇”,秀娥輕叫了一聲,“還是個軍官呢”,我沒說話,就看見那個女孩兒輕盈的跑下了台階,清脆的喊了一聲,“哥,你又來晚了”。那個軍官朗聲一笑,“抱歉了,今天實在是有個緊急會議脫不開身,才來晚了的”。
他話音未落,我不禁楞住了,那女孩兒愛嬌的回了一句什麽也沒聽清,隻是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秀娥,她正眨巴著眼看著那個背影,我倆目光一對,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疑惑。
沒等我再回過頭去看,就聽見一個漢語講得很艱澀的聲音響起,“霍先生,你來了”…
“你好,方修女,多日不見了”,那個軍官彬彬有禮地應了一句,然後又笑著說了句什麽,我也沒聽清楚。背對著他的我就看見秀娥的眼睛猛地一下瞪大了,脫口而出,“清朗,是他啊,是那個…”,她邊說邊伸手用力的指著前方。
我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一個箭步就衝了上去,捂住了秀娥的嘴,順便一把把她拉的蹲了下來。突然覺得周圍安靜了起來,樓下的交談聲一時間好像也聽不到了,我就看見秀娥的胸膛正用力的上下起伏著,一股股熱氣不時的噴到我的手心裏。估計我自己的樣子也好不到哪兒去,隻覺得心跳的厲害,有點憋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汽車啟動的聲音傳了過來,我看了眼秀娥,抬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看她點頭,這才慢慢地放開了捂著她嘴的手。
我悄悄的轉回頭側耳仔細聽了會兒,那個方向已然悄無聲息,我回頭對秀娥擺了擺手,示意她先不要動,這才半蹲著朝欄杆處蹭了過去,偷偷探頭看去。
那扇漆黑的大門已經關了起來,隻剩下兩個黃包車夫正蹲在不遠處的路燈底下抽煙聊著天,而那輛汽車已經不見蹤影了。我長長的出了口氣,背靠著欄杆滑坐在了地上,隻覺得背後一片濕冷。
一轉眼,看見秀娥還在瞪著眼睛,摒心靜氣的望著我,我對她微微一笑,她這才放鬆下來,胯了肩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著大氣。沒喘兩口,她趕緊站起身來,先跑到我身邊趴著欄杆往外看了看,然後才蹲在了我的身旁。
“清朗,真的是他,對吧”,秀娥急急的問了一句,臉上的表情有著吃驚,害怕,還有發現了什麽秘密似的些微興奮。“嗯”,我忍不住皺了眉頭,一手抓著欄杆站起了身。
秀娥也跟著站直了身子,嘴裏還在不停的嘀咕著,“天啊,那個霍先生居然是個軍官呢,看起來好威風的樣子,還開著洋車…剛才那個是他妹子吧,長的很好看呢,又會說洋文”,說著說著,她興奮的扯了我衣袖一下。
我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腦子裏隻想著,為什麽這個霍先生會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上海,還有著那樣特殊的身份。當初他為什麽會翻進我們的院子,丹青一直都沒有告訴我,張嬤也是閉口不言。
“清朗,你說他的官有多大,會不會比督軍還…”,秀娥的聲音突然飄進了我的腦海,督軍…我猛地回了頭去看她,嚇了她一跳,喃喃的說了句,“啊…怎,怎麽了”。
“秀娥,今天這事兒,你先不要和丹青還有張嬤提起,還有,以後不要再提督軍了,知道嗎”,我輕聲說了句,秀娥似懂非懂,但還是聽話的點了點頭。我籲了口氣,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那咱們回去吧,出來的夠久了”,說完拉著她往回走。
“你不想讓小姐知道,咱們看見霍先生了,是不是”?回去的路上,秀娥悄聲地問了我一句,我搖了搖頭,“不是,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想好了再說吧,現在為了墨陽的事情,她已經夠心煩的了”。
“喔”,秀娥輕輕的應了一聲,沒再開口,悶頭帶著我東繞西串的,不一會兒就回到了我們暫住的小樓,看看張嬤並沒在外麵,我和秀娥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
方才曬的被子好像已經吸滿了陽光,這會兒正蓬蓬鬆鬆的在風中微晃著,我伸手抻了抻被子上的皺褶,一股暖意頓時溫暖了我的手指,忍不住把臉埋了進去,陽光的味道撲麵而來,我下意識的做了個深呼吸。
“清朗”,秀娥的聲音悶聲傳來,聽起來她好像也學著我的樣子,把臉埋進了被子裏,剛想笑,就聽她問,“你是不是怕小姐不想見他”,我一愣,然後就在被子裏苦笑,恰恰相反,我怕的,是他也許不想再見丹青啊…
“我不想見誰啊”,一聲笑語從被子後麵傳了過來,我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來,和一旁的秀娥麵麵相覷。“怎麽不說話了”,丹青輕笑了一聲,慢慢的從被子的另一麵踱了過來。
秀娥咽了口唾沫,下意識的蹭到了我的身後,我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囁嚅著說了句,“沒什麽,就是再說那些你可能不想見的人”。丹青挑了眉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秀娥,秀娥的頭越發的低了。
看了我們半晌,她微微一笑,溫聲說了句,“我不想看見他們,也不想再提他們了,你們還小,不懂,那些人咱們招惹不得的,知道嗎”。
我一怔,繼而明白丹青以為我們說的光頭大叔那些人,我忙點點頭,秀娥也就跟著點頭。
“小姐,茶點都備好了”,張嬤從屋裏探出頭來,看見我和秀娥,就輕斥了聲,“方才發現清朗不見了,我就猜到是你這丫頭又把她帶跑了”,秀娥往我身後瑟縮了一下。
丹青輕輕一笑,“好了,張嬤,有事兒進屋再說吧”,說完她伸手拉了我往屋裏走去,又回頭對猶猶豫豫要不要跟進的秀娥笑說,“進來吧,有我呢”,秀娥對她討好的一笑,這才趕緊跟了上來。
我有些奇怪的望著丹青,突然發現她這會兒心情似乎好的很,就是張嬤嘴上雖然在數落秀娥,臉上也不見半分不悅,一反之前這些天的憂心忡忡。
難道…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我抬頭去看丹青,小聲問,“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墨陽有消息了”,丹青“撲哧”一笑,轉身坐下伸手接過了張嬤遞過來的茶,輕輕的吹著,卻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看這我著急的樣子,丹青臉上的笑意越發濃了起來,她偏了頭對張嬤笑說,“我媽以前說過,這丫頭性子就是八風吹不動的,隻有聽見二哥的事情才會這樣”。
一旁張羅著點心的張嬤笑道,“可不是,從小她就和二少爺玩的好,感情也深”,丹青點頭一笑,低頭喝茶。張嬤對我招了招手,我走到她跟前,她一邊用手捋著我的頭發,一邊笑說,“方才那掌櫃的來過了,說是收到胡先生一封信”,我眨了眨眼,什麽胡先生…
看著我不明所以的樣子,丹青伸手在我額頭一點,“你忘了呀,就是那個和墨陽一起來的胡先生,是他同學,上次也是他來信定的房間,這回在信上說,讓掌櫃的把原來他和墨陽住的房間收拾好呢,你說,這意味著什麽”。
我驚喘了一聲,然後就大大的咧了個無聲的笑容,眼前卻有些模糊,腦子裏一片空白,心跳的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我曾經設想過一百次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情景,我會尖叫,會大笑,也可能會大哭…可真的聽見的時候,我卻什麽也不會做。
丹青見我傻傻的樣子,越發開心的笑了,一邊念叨著傻丫頭,一邊拉著我坐到她身旁,又親手拿了點心給我吃,張嬤也不再往常那樣,去管秀娥的吃像了,任憑點心渣子掉了一地,就那麽開心的看著我們。
我們邊吃邊說著與墨陽相逢的時刻會怎樣,笑聲不斷,不知不覺的天色慢慢的暗了下來,張嬤說今天是個好日子,要多做兩個菜,就帶著秀娥去廚房了,雖然大家都不餓,可也沒人去反駁她。
丹青不經意的問了一句我們下午去哪兒了,我頓了頓,隻說看見那些女學生了,沉浸在喜悅中的她也沒再多問。“對了,光顧說閑話了,這個月的房錢還沒給呢“,丹青突然想了起來,她忙站起身走回裏屋,一會兒拿了些大洋出來交給了我。她微笑著說,“清朗,你趕緊去把錢付了,人家告訴咱們這個好消息,再沒有拖欠人家房租的道理”。
“好”,我笑著點頭應了,拿手絹包好了手中的大洋,就轉身往外走去。剛下樓梯,就碰見了樓下住著的刻薄女人,她習慣性地白了我一眼,我卻對她笑了笑,她一愣。
我開開心心的往前麵走去,一時間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老家時和秀娥走在田間隴頭時的感覺,那樣的無憂無慮,墨陽就快來了,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快步地往前走去。
路上不時的碰到其他的租客,直到第六個人也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才發現自己居然在哼著歌走。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學著秀娥平日裏的樣子吐了吐舌頭。
到了掌櫃的所在那間正屋的側門,我剛要掀起棉布簾子,就聽見裏麵有人說了一句,“是不是有個姓徐的小姐住在這兒,對了,她有個妹妹叫清朗的”。
隔著簾子聲音有些模糊,我心猛地一跳,難道說…我掀起簾子就往裏衝,剛要開口喚他,就看見櫃台前正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我不禁怔住了。
手指一鬆,一個大洋從手絹裏滾了出來,“叮當”一聲落在了地上,順著不平的地麵往前滾去,直到撞上了一隻雪亮的馬靴才停了下來。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把它從地上撿了起來,在指間轉了下,然後那人對我微微一笑,“果然是你,清朗”……
雲起
屋外的星子與霓虹依舊交相閃爍,可我卻再也沒有昨晚的心境了,霍先生已經走了,丹青屋裏的燈火卻依舊亮著。從門縫裏透出的那麽一絲光亮,我覺得那就好像是丹青的心,一片黑暗卻依然有著希望。
張嬤帶著秀娥去睡了,本來張嬤和丹青是睡在一個屋裏的,可自打霍先生走了之後,丹青還沒有出過房門。張嬤憂心忡忡的在門外走過來走過去,可就是不敢敲門,隻是時不時地偷偷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聽裏麵是否有動靜。
直到夜深了,她看見丹青屋裏的亮起了燈光,這才先帶著秀娥去睡了。進屋前她走到我跟前悄聲說,“興許你姐姐一會兒就出來了,想和你說說話兒什麽的,要是你困了,就來叫我”,我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她放心。
“清朗,我改天再來看見你們”,霍先生臨走的時候柔聲跟我說了一句,那一向都帶著分寸的溫和眼神裏,卻蘊含了些我不明白的深意。至於他和丹青在屋裏都說了些什麽,我不得而知,可是當丹青看見他時的表情,卻讓我很吃驚。
不是太激烈而是太平靜,她隻有在看見霍先生的那一刹那睜大了眼睛,然後就那麽安靜而溫柔的看著他,眉梢眼底帶著些許無奈,卻還在---微笑
我愣愣的看著丹青唇邊那極淡的微笑,從沒見過她那樣讓人心疼的微笑。他倆就那樣默然無聲的相望著,眼裏似乎再也沒有別人的存在了,屋裏靜悄悄的,好像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媽,那鍋都開了,你怎麽還不過來弄…啊”!從廚房跑過來的秀娥從門口探了頭進來,結果話說了一半就看見筆直站立著霍先生,她忍不住驚叫了一聲,頭也立刻縮了回去。
因為太過吃驚而一直傻站在一旁的張嬤,這時候才反應了過來,忙對霍先生彎了彎腰,霍先生卻恍若未見,一動也不動。張嬤悄悄地往後退了兩步,走到門口拉了我的手出了門,然後輕輕的把門帶上了。
轉身隨張嬤離開的一刹那,我隻聽見霍先生輕聲問了一句,“你怎麽來上海了,來了又為什麽不去找我”,我大吃一驚,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門扇依舊緊閉。張嬤扯了我一下,我下意識的抬頭看了她一眼,那緊皺的眉頭和疑慮的眼神顯示,她也不知道,霍先生就在上海。
在那個共用的廚房裏,張嬤心不在焉的熬著湯,我趁她不注意,悄聲安撫了有些不知所措的秀娥,然後就安靜的坐在一旁,掏出老爺給我的那塊金表,看著那表針滴滴答答地挪動著,十分鍾,二十分鍾,一個小時…
直到最後張嬤也忍不住了,叫我悄悄地過去看一眼怎麽樣了,我剛走到樓下,就聽見腳步聲響,一抬頭,霍先生穩步走了下來。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樓下的我,到了我跟前,彎下腰微笑著說了那句話之後,又回頭看了一眼樓上,就大步地離開了。
我一時之間有些恍惚,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做什麽,就定定的在樓下站了站,然後決定上樓先去看看丹青。看霍先生的表情他們應該談得不錯,可他的心情好並不代表丹青的也一樣好。
剛上了兩級樓梯,不經意間看見了樓下窗子開了個縫隙,我腳步一頓,隻覺得那窗戶後麵有個黑影一閃而過,我輕歎了一口氣,邁步繼續往樓上走去。
聽張嬤說過,那次光頭大叔送我們回來,租客們看我們的眼神已然有些怪異了,現在又來了個官階不低的軍官…從小到大我最有體會的四個字就是,人言可畏,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我蜷縮在椅子上,腦子裏卻不停地想著傍晚發生的一切,一陣倦意侵襲,閉了閉眼睛,突然感覺有股冷空氣吹了過來,鼻子有些癢,我趕忙用手去捂,“阿嚏”,一個噴嚏還是打了出來。“怎麽還沒睡,還穿的這麽單薄”,丹青細柔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
不知道丹青什麽時候出來的,我忙抬頭看去,昏暗中,卻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有一雙眸珠熠熠生光…我剛要說話,丹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伸手過來握住了我的手,拉著我往裏屋走去。
一進屋我才發現,被子什麽的都已經鋪好了,燭火的映照下,丹青卻是一臉的平靜,隻低聲和我說了句,“快睡吧,別把張嬤她們吵醒了”。“喔”我點了點頭,不敢再多說什麽,趕緊脫衣上床,然後打了個哆嗦,被子裏有些冰冷。
“冷嗎”?丹青輕笑著問了我一句,她示意我往裏挪挪,然後也掀被鑽了進來,掖好了被子,然後我就緊密的被她攏在了懷裏,她的手輕拍著我。我靠在丹青的肩膀處,她的呼吸就吹拂在我的頭頂,隻覺得身體立刻就暖了起來。
好久沒有這樣和姐姐親密的靠在一起了,她攏著我的手,讓我有一種被人緊密保護著的感覺,彼此的體溫,不僅暖了身體,更暖了心,我忍不住往前又蹭了蹭,丹青在黑暗中輕笑了聲,手卻攏的我更緊了。
這樣的溫暖,還有墨陽即將到來的消息,讓我一直繃得很緊的那根弦鬆懈了下來,一時間那個霍先生也被拋到腦後去了。
我大大的打了個哈欠,隻覺得眼皮漸漸沉重了起來,腦中還在胡思亂想著,要做個好夢,夢到和墨陽相會的一刹那就好了…“清朗”丹青輕聲地喚了我一聲,我迷迷糊糊的張嘴應了一聲,卻根本沒發出聲音。“這麽快就睡著了”丹青有些好笑的嘀咕了一句,稍微用力的拍了拍我,我實在困得不行了,不想在說話,幹脆就一動不動。
就在我即將沉入夢鄉的一刹那,丹青很輕很慢的聲音傳入了耳際,“如果做了華南軍需處副總長的正房太太,一定會是風光榮華,有權有勢的吧”,我的眼皮猛地痙攣了起來,人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忽然感覺到丹青的手正輕輕的撫著我的頭發,我一僵,然後極力讓自己放鬆下來。過了會兒,她熱熱的呼吸吹拂開了我額前的劉海,一個暖暖的吻輕落到我的額頭上,我一愣。
“等到那時候,再沒有人敢來欺侮咱們了,那些人強加給我的,我都會一一奉還”丹青低喃著,聲音又細又柔“清朗,你很想念書吧,墨陽提起的那次,你就想了吧,以後姐姐送你去念書,你不用再羨慕別人,姐姐不能經曆的,一定會讓你…”她聲音越來越低,呼吸漸漸的綿長起來,而我,一直努力的咬牙閉著眼,可怎麽也無法抗拒眼中的熱流和心底的寒意…
第二天,張嬤特地出門去買了個美人月曆回來,倒數著墨陽即將到來的日子,每天都畫個圈。而丹青卻是一臉的神情氣爽,一反從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隱居生活。
我看著正在梳妝打扮的丹青,翠綠的掐絲旗袍,一頭烏發輕巧的盤起,用一根翡翠簪子斜斜綰住,此外再無一件綴飾,幹淨的隻能讓人去欣賞那水嫩的肌膚,嬌豔的紅唇和修長的頸項。
低頭看看張嬤手裏捧著的那條兔毛披肩,即溫暖又光滑,“清朗”,在鏡前審視著自己的丹青喚了我一聲,她在鏡中看著我,笑嗔了一句,“又想什麽呢”,說完伸出了手。
張嬤趕緊把手裏的披肩遞給了她,丹青接過,把披肩隨意的圍上,然後輕柔的在鏡前轉了個圈。在鏡子裏打量了一下自己,突然把臉埋在了披肩裏用力呼吸了一下,然後抬頭對我笑說,“好暖和,你要不要試試”?
我搖了搖頭,對於霍先生送的披肩可沒什麽興趣,“為什麽”,丹青挑了眉頭問我,狀似隨意的問了一句。我老實的說,“也沒什麽,我隻是覺得曬過的被子更暖和,味道更好聞,不信,你問秀娥”。
丹青一愣,然後哈哈笑了起來,一旁的張嬤也笑,過了會兒,她拿手絹輕輕的擦了擦眼角,笑著說了句,“怪不得那個石頭說你們是土包子,哪有這樣的比較”。
我微微一怔,丹青原本那麽討厭的三個字,這會兒竟然這麽輕輕鬆鬆的就說了出來,那個霍先生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麽,能讓丹青如此自信的忘記從前。
“清朗,你快去收拾一下吧,一會兒車子就來了”,丹青吩咐了我一句,又讓張嬤去給她拿鞋子。我無聲的點了點頭就往自己的屋裏走,一進門,就看見床上那件漂亮的夾襖。
我把那件夾襖拿了起來,絲滑的綢緞冰涼如水,一朵朵桃花就那樣恣意自然得暈染在雪白的質地上,盤扣也是用絲絨盤出的桃花形狀。我輕輕地撫摸著滑滑的布料,這件襖子是和丹青的一起送來的,出自上海最大的製衣坊---老瑞祥。
“喲,你怎麽還傻站著,頭發也沒梳呢”,張嬤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我剛轉頭看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已經走了過來,一把拉過我坐在了椅子上。
“張嬤,不用了”,我別扭的想站起身來,很久沒讓人幫我梳頭了,那好像還是四五歲時候的事情。“別動”,張嬤稍用力按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隻能乖乖的坐下。
張嬤的手很巧,一會兒就把我的頭發,綁成了一個式樣簡潔卻漂亮的辮子垂在背後。她端詳了一下,一伸手把我手裏的襖子拿了起來,催著我換了衣服,然後拉著我左右的轉著看。
就在我轉得暈頭轉向之際,突然覺得耳邊一涼,下意識地用手去摸,一個圓圓的東西正掛在耳際。我轉頭去看鏡子,一副精巧的珍珠耳環正綴在我耳垂上,小小的粉紅色珍珠正閃著柔光。
我有些怔忡摸著自己的耳垂,這副耳環不是霍先生送的,而是丹青的,應該說是她十六歲那年的生日禮物,是二太太給她的。我看著鏡中張嬤的臉,她正微笑的看著我,“小心點,別弄丟了,你姐姐說,給你了,轉過年,你虛歲就該十五了,也是大姑娘了”,“嗯”我點點頭,心裏一時間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又酸又熱。
“清朗”,張嬤輕輕地將我拉了起來,站在她跟前,上上下下的看了我一會兒才說,“好孩子,照顧好你姐姐”,我微笑著眨眨眼表示知道。張嬤憐惜的摸了摸我的頭發,有些無奈的說,“你還是個孩子呢,可是你懂事,又讀過書,有些事兒,張嬤我不懂也管不了了”。
“我明白的”,我安慰的拍了拍張嬤的手,雖然張嬤不懂也管不了的事情於我亦然,但是這會兒我不能說不行。那天霍先生派人帶了口信和這些衣物來,丹青笑著收下了,她隻對有些不安的張嬤私下裏說了些話,然後就告訴我,今天要帶我出門,其餘的一句也沒有多講。
張嬤對我笑了笑就轉身出門去了,我輕輕歎了口氣,雖然我也不是很懂,但是那晚丹青說過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忘記。“清朗,你的鞋…”秀娥大叫著衝進門來,看見我,她頓住腳步,上下打量了會兒,才說,“你,真好看”。
我笑著接過了她手裏拎的鞋子,“你要是穿上這身也好看”,秀娥躉到我身邊看著我換鞋,然後嘀咕說,“那個霍先生才不會給我買衣服呢”。我係上鞋襻兒,坐起身子轉頭對她說,“等我回來脫給你穿好了”。
“真的”,秀娥興奮的張大了眼,“說話算數”,我一笑,“當然”,秀娥忙不迭的點頭,然後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快走,那個霍先生已經到了”,說完一把拉起我就往門外衝。
我被她拉著跑,“丹青呢”?秀娥頭也不回的說,“方才我一直在門口守著,看見霍先生的車過來了,就回來通知小姐,小姐讓我把鞋子給你拿過去,她先出門”。
“喔”我有些氣喘的應了一句,眼瞅著旅社大門即在眼前,秀娥停住了腳步,有些微喘的囑咐我,“你趕緊去吧,記得回來要告訴我,有什麽好玩的,吃過什麽,啊”。
“知道了”,我有些好笑的應了一句,其實秀娥才是萬分想去的那個,雖然現在都學什麽西洋新潮,可丹青這種情況,還是不方便一個人和霍先生出去,因此和張嬤說要帶上我,張嬤自然同意,而我和秀娥的個人意見自然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我苦笑了一下,看了一眼滿臉羨慕表情的秀娥,這才轉身向大門外走去。穿過前麵櫃台的時候,那個掌櫃的正伸著脖子往外張望,聽見我的腳步聲,這才縮回頭來,看見是我,他有些尷尬的一笑,然後低頭,故作忙碌起來。
我隻客氣的點了點頭,就往門外走,丹青正和半靠在車門上的霍先生在談話,陽光灑在她帶笑的唇邊,顯得分外的耀眼。霍先生卻是一身三件套的西裝,風流倜儻也不過如此了吧,我眨了眨眼。
他每次的出現都不同,長袍馬褂,軍裝,還有這會兒的西裝,雖然看著都很精神,我卻覺得有一種不確定感,就好像墨陽說過的變色龍,會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
想起變色龍,就想起當時鬧的笑話,墨陽向來喜歡說些新鮮事物給我聽,偏偏又故意說得不清不楚,讓我胡亂猜測。每每聽到我那些匪夷所思的猜想,都是他最開心的時候。
譬如說變色龍,我就認為是壁虎,想到這兒,我不禁微微一笑,把這個永遠一副合宜笑容的霍先生想成壁虎,讓我有一種“平衡”的感覺。正想著,感覺到我的存在的丹青和霍先生同時回過頭來,丹青一怔,霍先生卻是眯了眯眼。
我往前走了幾步,略低了低頭,“霍先生,您好”,霍先生一笑,“早啊,清朗”,然後他轉頭對丹青說了句,“清朗這名字取得真好,她也配得上這個名字”,丹青輕笑了一聲,有些驕傲似的說了句,“那當然,這可是我妹妹”。
霍先生哈哈一笑,“說的是”,然後他打開了車門,做了個瀟灑的手勢,“請吧,我的大小救命恩人”,我一愣,丹青卻是“撲哧”笑了出來,略彎腰坐進了車裏。看見我愣著,霍先生對我揮了揮手,做了個快上車的表情,我嚇了一跳,忙得就往車裏鑽,“哎,小…”,霍先生邊喊邊伸手。
沒等他的話音落地,“哎喲”,我痛呼了一聲,隻覺得額頭在門框上撞得生疼,車裏的丹青又心疼又好笑,趕緊伸手過來幫我揉。那個霍先生卻直接笑了起來,“人家小姐可都是等男士把手扶在門框上以後,才坐進去的,哪有像你這樣,好像衝鋒陷陣一樣,哈哈”。
聽見他有些嘲弄的語調,我臉一紅,就要下車,丹青一把拉住了我,那個霍先生也收起了笑容,歪頭看我“怎麽,生氣了”?我沒理他,隻轉頭對丹青說,“我要下車,然後再淑女的上一回,不然白磕了”,丹青“哧”一聲噴笑了出來,未等我再說話,車外的霍先生已大笑著把車門關了起來。
他轉身走到了駕駛的那一邊,開門上車,然後轉回頭跟我笑說,“還有回來的時候呢,清朗小姐”,我裝沒聽見,丹青好笑的示意他趕快走,他兩根手指並攏輕點額頭行了個禮,然後才笑著轉回頭坐好發動了車子。
我閉上了眼睛靠在了椅背上,反正額頭還是很痛,加在他們兩個人中間也沒什麽好說的。正隨意地用手指輕揉著額頭,就聽見丹青笑問,“咱們這是去哪兒呀”?,霍先生笑著回了一句,“先不告訴你,回頭你就知道了,反正是你想去的地方,你說過的,不記得了”?
丹青清脆的笑了一聲,“那時候和你說的地方可多了,我知道是哪個”,“不管是哪個,以後都會去的”霍先生溫聲答了一句。丹青頓時沒了聲音,我的手一頓,然後繼續揉,心裏卻想著,以後會有多久呢…
可能是昨晚睡得不好,身旁的秀娥比我這個要出門的還興奮,一直翻來覆去的,攪得我也睡不踏實。車子開得很平穩,搖搖晃晃的越發讓我困倦起來,隱約間隻覺得丹青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身上卻一陣溫暖。
正迷糊著,隻覺得車速好像漸漸的慢了下來,剛想睜開眼睛看看,“啪”的一聲脆響,我猛地就坐直了身子,眼前一陣金星亂冒,車子也“茲”的一聲停了下來。
丹青有些吃驚地問了一句,“這不會是槍響吧,出了什麽事了嗎”,我甩了甩頭,這才恢複了清醒。往外看去,好像是到了郊外,路的兩旁都是樹林,轉頭看看丹青,她正朝窗外張望著,霍先生也是。
我剛想伸手去扯丹青的手臂,就覺得什麽東西正往下滑,下意識的伸手一撈,丹青的那件兔毛披肩,正滑落在我的膝頭。“你們別動,我出去看看”,霍先生溫言吩咐了一句之後才開門下車。
我伸手碰了碰丹青,她回過頭來,看見我手上的披肩,笑著接了過去。“你醒了”,“嗯”我點點頭,往前湊了湊,正想問是不是真的槍聲,一陣馬蹄聲由不遠處傳了來,我和丹青麵麵相覷,然後同時伸頭往窗外看去。
沒一會兒幾匹駿馬從一側的樹林裏奔了出來,一匹打頭的棗紅色駿馬朝我們直直的跑了過來。眼看著到了跟前,它好像也沒有減速的意思,我和丹青不約而同地往後縮了縮,可站立在門邊的霍先生卻紋絲不動。
“噅”,一陣馬嘶響起,棗紅大馬揚著前蹄立在我們的車前,我隻能看清楚馬上騎士那雪亮的馬靴,和咖啡色呢子獵裝。“嗬嗬,原來是霍處長,把對麵的林子包場的是您啊,怎麽今天有此雅興啊”。
一聽見那聲音,我迅速地就往裏縮,丹青雖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太想見外人,也跟著往裏坐了坐。就聽見車外的霍先生打了個哈哈,“平時公務繁忙,今天難得有空,帶我妹妹和兩位朋友出來坐坐”。
我一怔,丹青看了我一眼,湊過來悄聲說,“我忘了和你說,他妹妹今天也來,就是在讀洋學堂的那個”,我無聲的點了點頭,那個笑容甜美的女孩從我腦海中一滑而過。
“喔?潔遠小姐也來了,那倒要打個招呼了”,話音未落,那人一偏身半臥在了馬上,一杆雙筒獵槍就那麽隨意的搭在肩頭,眼光已然射進了車裏。
看見丹青,他打量了一下,我迅速地轉過頭去,隻露個後腦勺給他看,外麵突然安靜了起來。我正低頭在納悶,突然覺得眼前黑影兒一閃,下意識地抬眼看去,一個俊俏到了點子上的笑容,正貼上了我那一側的窗戶笑眯眯的說,“咱們又見麵了,土包子小妹妹”…
我下意識的想往後躲,可那三個字就如同針刺一樣讓我挺直了背脊,瞪大了眼看著他,他也眯著眼看我,誰也不眨眼。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就在我們比著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嗯哼",車外的霍先生適時地咳嗽了一聲,聲音不大不小,但是車裏車外剛好都聽得到。
窗外的葉展眉頭一挑,嘴角兒輕撇了下,浮上一抹混合著不屑和挑釁意味的嘲弄,隻不過一閃就不見了,轉眼間還是那付笑眯眯的憊懶模樣,我忍不住皺了眉,今天碰到的“壁虎”還真多呢。
正在心裏腹誹著,就看他衝我眨眨眼,然後又略歪了頭,朝車裏一笑,“雲小姐吧,初次見麵,鄙姓葉,小妹妹有提過吧”,“您好”,丹青柔聲答了一句。我一愣,下意識回頭去看,暖融融的兔毛立刻蹭上了我的鼻頭。
這才發現丹青不知道什麽時候,緊緊的靠在了我的身後,保護似的緊握著我的肩膀,見我回頭看她,她衝我微微一笑,然後才放開我靠回了自己的座位。
車外的葉展已經站直了身子,不過手還是搭在車門框上,人就那麽懶洋洋的半靠在車子上。“霍處長,潔遠小姐怎麽不在呀,不過這大上海還真是小,這兩位美女我也算是認識呢”?葉展揚聲問了一句,好像生怕對麵的霍先生聽不到似的。
“哈哈,這上海灘的美女就沒有你葉老七不認識的,再說人家霍處長帶著紅粉知己出門,你幹嗎還非要追根究底的,真是不識趣”,一個略帶沙啞的大笑聲響起。
我悄悄偏了頭從另一側車窗望去,一個矮胖但健壯的男人,正坐在一旁的馬上搓著下巴笑著,他身側還停著兩匹油光水亮的高頭大馬,上麵坐著的人麵無表情,每人都帶著一把獵槍,看著好像是護衛,他們的腰間都係著一條青稠。
就聽霍先生朗聲一笑,“胡會長,你這話我可當不起,霍某一介武人,還敢談什麽紅粉知己,風花雪月的”,他頓了頓又玩笑似的說,“葉先生,舍妹等會兒就到,上次舞會上你給她講了那些打獵的趣事,結果到現在她還鬧著要去,鬧得我頭疼,這回正好,解鈴還須係鈴人,不用她煩我了”。
葉展和那個胡會長同時大笑,其中還夾雜著那個胡會長的打趣聲,他們開始寒暄了起來。霍先生顯然並不奇怪葉展認識我們,想來丹青都已經和他說過了,可他還敢帶著丹青出門…聽著那個胡會長的大笑聲,胡…我突然想起那日葉展提過的那個胡胖子,還有什麽門的…“想什麽呢”,丹青湊到我耳邊輕聲問了一句。
“喔,沒什麽,就是…”我剛開口,前麵的車門打了開來,霍先生探頭進來,微笑著說了句,“丹青,碰上了幾個熟人,你們先過去,我一會兒就來”,“好,那你快點”,丹青柔順的應了一聲,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我看不懂的眼神,霍先生這才縮回身去。
方才騎在馬上的一個男人彎腰進了來,先對丹青和我客氣地點點頭,然後才坐上了司機的位置,車子啟動,緩緩地向前開去。丹青姿態優雅的靠坐在窗邊,我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霍先生已經上了一匹馬,正在調轉馬頭。
那個葉展仿佛知道我在看他們似的,對著車子揮了揮手中的獵槍,離得遠了,隻看得見一口白牙閃亮,霍先生和那個姓胡的也跟著他轉身看了過來,我嚇得趕忙把頭擰轉了回來。
心裏撲通撲通的跳著,我暗自籲了口長氣,總覺得霍先生和那位葉七爺之間有些奇怪,也不曉得霍先生會怎麽解釋丹青和他之間的關係。正想著,一隻細白的手伸了過來,悄悄在我的膝蓋上輕輕拍了拍。我抬了頭去看丹青,她示意我往外看,不遠處一棟乳白色的洋房正在綠蔭中若隱若現的,後麵卻是波光粼粼。
我忍不住張大了嘴,二太太嫁給老爺做妾的時候,家道已經中落了,不過她對墨陽,丹青和我,不知道描述了多少次她家舊宅的模樣。白色的洋房,綠蔭環繞,碧波瀲灩,那是二太太心底最幸福的回憶,也是丹青最喜歡聽的…
我悄悄看了一眼心旌搖動的丹青,連這些她也告訴霍先生了嗎…思緒飄轉間,車子已經繞過一個樣式新奇的拱門,朝著房子的大門處開去。“咦”,丹青低低的叫了一聲,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已經有一輛洋車停靠在了門口的台階邊。
沒一會兒,我們的車子也駛到了門口停住,立刻有人過來幫我們打開車門。丹青先下了車去,這回我長了記性,慢慢的蹭著下了車,丹青見我出來,一邊整理著披肩一邊說了句,“清兒,這麽慢,幹嗎呢”。下意識的揉了揉額頭,我苦笑著回了句“在淑女的下車啊,你不想我再被磕一次吧”。
“哧,哧”,兩聲哧笑不分先後的響了起來,我和丹青一愣,我抬頭,她轉頭往身後看去,台階高處一個鵝黃色的纖巧身影頓時讓人眼前一亮。做工精良新潮的洋裝,還有輕巧的羊絨圍巾襯得她膚白如雪,精致的眉梢眼角中卻都是笑意,讓人覺得很親切。
她輕盈的往下走了幾階台階來到我們麵前,沒開口先笑,仔細地看了看丹青才笑說,“你就是丹青姐姐吧”?丹青立刻反應過來她是誰,有幾絲慌亂的用手攏了攏頭發,然後才笑說,“我是,你就是霍小姐吧”。
她輕脆的笑了一聲,“對,霍潔遠,姐姐叫我潔遠就是了,不用叫得那麽生疏”。說完她伸出手來拉住丹青的手輕輕搖了搖,然後說“你可比我哥說的還要漂亮和有魅力,他隻大概說了你的容貌,卻沒說你這麽有女人的成熟味道”。
丹青的笑容幾不可見的僵了一下,她掩飾的垂睫一笑,然後略偏了頭打量著霍潔遠,我低頭在心底歎息了一聲,丹青一直都那麽漂亮,可那股味道卻是在嫁了督軍之後才有的。
就聽她笑說“你過獎了,你才是真的漂亮呢,你哥哥說你在洋學堂裏念書,洋文也說得好,我們這樣的小鎮姑娘可比不了”。霍潔遠爽朗的一笑,“行,那我就多謝誇獎了,咱們也就別再誇來誇去了”,丹青淺淺一笑,“說得是”。我突然發現丹青和霍先生在某些方麵有些相似,他倆都很會---克製,或者說掩藏自己的情緒。
而這個霍小姐給我的感覺卻很好,她的個性爽朗,令人不自覺地想親近,“你是清朗吧,風清雲朗,這名字真好”,霍潔遠漂亮的臉孔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我微微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閃了半步。
她卻不管不顧的跟了上來,雙手捧住了我的臉仔細打量著,我不禁呆住了,隻能任憑她上上下下的看。“嗯,你還真配得上這個名字”。我張口無言,一旁的丹青卻笑了起來,“看來你們果然是兄妹,說的話都一樣呢”。
霍潔遠嘻嘻一笑,轉頭對丹青說,“真的嗎,我哥那個笑麵虎說的?他可是很少誇人的”,丹青撲哧一笑,點了點頭。霍潔遠放開了手,對我笑說,“我就叫你清朗好不好”,我忙點點頭,“潔遠姐姐好”。
她輕笑著拉起了我的手,然後走到丹青身旁,攙了她一隻手臂,就帶著我們往屋裏走,邊走邊說,“你也叫我潔遠就好,我比你大不了幾歲,我的老師方修女說,在西洋,大家都是互相稱呼名字的,因為那樣更親切,更平等”。
丹青抿嘴一笑,“是嗎,既然這樣,那你也叫我的名字好了”,霍潔遠調皮的一吐舌頭,“還是算了吧,要是這樣叫你,我豈不是要直呼我哥為長遠,太可怕了”,“嗬嗬”,她故作怕怕的表情讓我和丹青忍不住都笑了出來。
“對了,我哥呢,怎麽沒和你們一起來”,她突然想起來似的問了一句,丹青告訴了她,她渾不在意的點點頭,就又開心的和丹青東拉西扯了起來。我心裏卻充滿了好奇,霍先生那樣有分寸的人,怎麽卻有著這樣一個爽朗如晴空的妹妹。
想想方才霍潔遠形容他哥哥為笑麵虎,我不禁一笑,看來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忍不住看了一眼丹青,大概霍先生在丹青麵前,永遠都隻有“笑麵”兩個字吧。
帶著黑領結的侍者領著我們進了一個視野開闊的房間,可以直通陽台,陽台下麵就是湖水映著藍天白雲,我傻傻的看著,丹青也有些鎮住了。霍潔遠卻是輕車熟路的樣子,吩咐了侍者端一些飲料上來,就招呼著我們坐下,丹青雖然也好奇,但還是顧及著身份,矜持而優雅的坐下了。
我沒有這樣的顧慮,徑直走到了陽台上,趴著欄杆往外望去。鬱鬱蔥蔥樹林環繞四周,湖水平靜一如鏡麵反射著微光,偶爾還有小魚躍出水麵,帶來一串串漣漪。
“清朗,小心點,可別掉下去”,丹青揚聲吩咐了一句,“嗯”,我回頭衝她和霍潔遠一笑,然後又繼續回頭看風景,想著回頭怎麽講給秀娥聽,就聽見屋裏霍潔遠和丹青正在不停的聊天。
聽了一會兒我就明白,原來霍先生對他妹妹說,丹青是他好朋友的妹妹,到上海來投親雲雲,丹青自然不會否認,隻是順著她說。聊了一會兒就把技巧的把話題轉到了霍家,我也就知道了霍家在上海也是書香世家,祖上都是學醫的出身,到了霍長遠這一代,卻偏偏出了個軍人。
我偷眼看去,顯然霍潔遠說的事情,丹青有的知道,有的也不知道。但還好,重點是,霍長遠並沒有結婚,丹青大概也隻在乎這一點吧。“我哥怎麽還不過來呀”,霍潔遠邊說邊抬頭看看了屋角處的座鍾,“也不曉得葉大哥帶他去哪兒了”。
丹青笑著說了句,“不會是去打獵了吧,男人不都喜歡這個嗎,方才我看那幾位先生都帶著獵槍呢”。霍潔遠一邊招呼著我進屋喝飲料吃點心,一邊琢磨著說了句,“應該不會,一來他知道咱們都等著他呢,再說我大哥對那個不感興趣,他常說,一個軍人,開槍就是要朝著敵人才對”。
她放粗了聲音學著霍先生的樣子說話,丹青嫣然一笑,“就應該是這樣嘛”,霍潔遠轉頭看了看她,然後探過身子,促狹地說了句,“你喜歡我大哥這樣的”?丹青的臉唰的一下紅了起來,她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兒,然後才很鎮定地說,“對啊,我就是敬重這樣的軍人”。
“喔…”霍潔遠拉了個長聲,坐直了身子衝我眨了眨眼,我微微一笑,走到了桌前。看著丹青有些別扭的神色,我端起杯子又拿了一塊點心,跟丹青說,“姐姐,我想去外麵看看,那裏好漂亮,你和潔遠姐姐聊吧”。
丹青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霍潔遠,她一聳肩膀,說了句洋文,然後對我說,“清朗,那你可別走遠了,一會兒大哥就該來了,這的法國菜最正宗了,可涼了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好,我知道了”,我又看了一眼丹青,她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做了個小心安全的眼色,我點頭表示知道了,就轉身往外走,順便幫她們帶上了門。
丹青那晚說過的話始終卡在我的心底,而且很多事情她也沒有告訴過我,所以涉及到霍先生周圍的人和事,我都不太想接觸。盡管我很欣賞霍潔遠這個人,不隻喜歡,而是欣賞,我想墨陽要是見了她,也一定很欣賞。
想起墨陽,我的心情立刻好了起來,再過不久我就會見到他了,突然覺得屋外的樹看起來越發的綠,天也越發的藍了。這裏的侍者都很有規矩,也看不見他們在哪兒,隻有在我出門的時候,才有人閃出來幫我開門。
屋外的一側就是個小樹林,我順著一條小路往裏走去,也不敢走得太深,找了個空氣新鮮卻又能遠遠看見大路的地方,就靠著一棵大樹就坐了下來,這樣一會兒就算是霍先生來了,我也能看見聽見。
喝了口冰涼的桔子汁,我閉上了眼睛,任憑暖暖的陽光斑斑點點的穿過濃密的樹葉落在了我的臉上,“呼”,我用力地做了深呼吸,空氣中的清甜味道直入胸臆。“嘩啦”,一個輕微的響動讓我猛地張開了眼,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卻什麽也沒看見。
剛鬆口氣,就看見一個好像鬆雞似的小動物,正在我左手不遠處的草窠裏盯著我看,羽毛很漂亮。我趕緊掰了些點心放在手心裏對它輕輕搖晃著,它隻是定定地看著,卻一動不動。
我嘴裏輕輕的噓著,想引誘它過來,要是秀娥在這兒,一定有辦法抓到它。“小東西,快過來,有好吃的點心喲,法國點心”,那小動物低頭在地上啄了些什麽,根本就不在看我。我歎了口氣,喃喃說了句,“看來法國點心對你沒效果,隻對秀娥有效”。
“哼”,一聲淡淡的哼笑在我身邊響起,我吃了一驚,飛快地轉過頭去看,一個修長的身影正在我的另一側站立著,臉上的表情在陽光的照射下看的卻不是很清楚。我愣了下,然後就手忙腳亂的想站來,卻被他一把按住了,眯了眼示意我不要動,然後他慢慢半蹲了下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是什麽時候來的,要幹什麽,隻能後背緊貼著樹幹坐著。不經意間,突然看見距他身後一段距離的矮樹叢裏伸出了一支槍,正對著他的方向,我大驚,嘴裏的聲音還沒喊出來,人已經下意識的撞了過去,同時“啪”的一聲槍響。
我撲的太猛,一時間隻覺得頭一陣熱一陣冷,好像要裂開一樣,胸口也憋著一口氣死活喘不上來,好像快要窒息了,趕忙做了幾個深呼吸,才覺得好些了。
我用力眨了眨眼,覺得眼前的事物慢慢的清晰了起來,身子底下突然感覺到溫暖,一種很結實的溫暖。還沒等我仔細看,矮樹叢後麵鑽出幾個人來,打頭的大笑著說,“六哥,怎麽樣,最後還是我打中了吧,你今天的賭可…”,他話說了一半就突然頓住了,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們,一向掛著的痞子笑容也僵在了臉上。
我看著他身旁呆若木雞的那個胡會長和啞口無言的霍先生,再回頭看看不遠處已變成兩腳朝天的那隻鬆雞…我幹幹地咽了口唾沫,低頭苦笑,“對不起啊,六爺”……
那雙向來平靜的眼眸帶了些訝然,又帶了些好笑,好像一時間有些不明白,他怎麽會被我這麽個小丫頭給撞倒在地,但是他一隻手還是穩穩的托住了我的腰,讓我免於因為用力過度而摔倒在地。
“砰,砰”,那有力的心跳帶著暖暖的體溫在我手下震動著,一下,一下的,突然給我一種很穩定很安全的感覺。他的眼眸在陽光的照射下,顏色變得有些淡,我怔怔的看著,感受著這從沒有過的感覺,連圍過來的腳步聲都沒聽到。
那雙黑眸一瞬間恢複了如常的冷靜,微翹的嘴角也緊抿了起來,我不禁一怔,突然聽見葉展那油腔滑調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小丫頭,你還要在我六哥身上趴多久啊”。
聽他這麽一說,我才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這麽半天竟然一直趴在了六爺的身上沒動窩,隻覺得臉“騰”的一下就熱了,手忙腳亂的就想趕緊站起來。
沒等我動作,就覺得腰間一緊,眼前一花,眨了眨眼,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穩穩當當的站好了,而一旁的六爺正在好整以暇的檢查著手中的獵槍,好像他從沒摔倒過似的。
“陸爺,您沒事兒吧”,“陸老弟,你還好吧”,胡會長和霍先生同時問了一句,六爺搖了搖頭,瞥了一眼嬉笑著想張嘴說什麽的葉展,就淡淡說了句,“我沒事兒,還是回去吧,別讓霍小姐她們等得太久了”,說完頭也不回的朝我來時的方向走去。
看著他們一群人說說笑笑的往屋裏走,我悄沒聲的跟在了最後麵,葉展打趣的聲音從前麵飄了過來,“六哥,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人,你今天來了個正相反哪,隻可惜那美人小了點,哈哈”。
六爺不置可否的繼續往前走,我偷偷地瞪了那討厭家夥一眼,雙筒獵槍就架在他的肩膀上,而那隻可憐的鬆雞正招搖的在他的槍管上晃來晃去,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綁上去的。
“清朗”,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我身旁的霍先生輕喚了我一聲,“啊”,我聞聲抬頭看去,他正微笑的看著我,“你沒事兒吧,剛才是不是嚇到你了”。我趕忙搖搖頭,“沒有”,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前頭,那個背脊挺拔而又步履悠閑的身影,忍不住嘀咕了句,“沒嚇到那位陸先生就好,從剛才到現在,他話也沒多說半句”。
“嗬嗬”,霍先生有些忍俊不禁的笑了出來,他輕咳了一聲才淡淡說了句,“放心好了,你嚇不到他的,再說”,他頓了頓,“那個人大概就是見了天皇老子,也是沒話說的”。我一愣,霍先生的話裏帶了些我分辨不出的情緒,是敬佩還是不以為然…
“葉大哥你也來了,咦…”,霍潔遠清脆的聲音從不遠處響了起來,“啊,陸先生,您也來了,還有胡會長,你好”。“潔遠小姐,幾日不見,越發得漂亮了”,那個胡會長大笑著說了句,六爺則溫和有力地說了聲“霍小姐,你好”。
站在台階上出迎的霍潔遠嫣然一笑,“會長說話的口氣怎麽越來越像葉大哥呀,也甜言蜜語起來了”,眾人大笑,葉展則似笑非笑的說了句,“潔遠,你這話聽起來可有問題,說得我好像就會說甜言蜜語似的,敝人一向都是很保守的”。潔遠聳了聳鼻尖,“你一向保守?你可是上海灘出了名的紅粉殺手,還怕別人…”。
“潔遠”,我身邊的霍先生輕喝了一聲,然後快走了幾步,笑說了句“小丫頭,越說越過了,好了,還不快請陸爺他們進去,今天難得碰上”。說完他一擺手,笑言“陸爺,展爺,胡會長,請”,六爺客氣的點了點頭,帶著眾人往裏走去。
霍潔遠也走到了他哥哥身旁,挽住了他的手臂,優雅的做了個請進的手勢,然後俏皮的對從她身旁經過的葉展說了句,“保守的葉下惠先生,請吧”,大家都笑了起來,葉展卻是一臉渾不在意的表情。
霍長遠略帶責怪的笑看了潔遠一眼,她笑眯眯的做了個鬼臉,又抓著她哥哥的手臂輕搖了兩下。霍先生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正要跟進去,潔遠一把拉住他,問了句什麽。霍先生站住腳,低聲說了幾句,然後指了指我,這才進門去了,霍潔遠笑嘻嘻的朝我走了過來。
“喲”,還沒到我跟前,她奇怪的叫了一聲,然後快步走上前,伸手拉起了我的手臂,“清朗,你這衣服怎麽髒了,沾了這麽多土”。我微微笑了笑,“沒事兒,不小心跌倒了”。潔遠幫我撣了撣,又笑說,“怎麽那麽不小心,沒摔傷吧,疼不疼”?
我趕緊搖了搖頭,心裏卻在想,要疼也應該是那位六爺疼,想起方才的發生的事情,我的臉又是一熱…霍潔遠卻沒想那麽多,就拉著我往屋裏走去,“聽丹青說,你和葉大哥他們見過一麵”,她隨意地問了我一句。
“嗯”,我點了點頭,卻不想多說,潔遠歪頭打量了我一下,“撲哧”一笑,我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有些好笑地說,“我一提到葉大哥,你的表情就好像是,嗬嗬”,她湊到我耳邊壓低了聲音說,“就好像踩了什麽髒東西一樣”,“哈哈”,我倆同時笑了出來。
我的心情為之一鬆,輕笑著說了句,“也不是了,隻不過不是很喜歡就是了”,潔遠咂了咂嘴,“果然是小孩子,你可不知道,別說那個交際圈子,就是我學校裏,迷他的女生就數不過來了呢”。
霍潔遠做了個很誇張的表情,逗得我又笑了起來,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出身世家卻平易近人的女孩兒。跟她在一起,我覺得很輕鬆,不自覺地會說很多話,而這種感覺我隻有在墨陽身上感受過,就連丹青也沒有。
門口的侍應恭敬的幫我們開了門,霍潔遠拉著我邊走邊笑說,“你別不信,你們剛到上海,時間長了就知道了,我們的葉展,葉七爺,展少,那可是上海灘上至名門閨秀,下至交際名媛眼中的紅人呢,就是那個陸青…”。
她話說了一半突然咽了回去,一時間轉不過來,表情不禁有些尷尬。我微微一笑,輕聲說了句,“是嗎,這位葉先生的花名還真不少呢,我都聽過他五六種稱呼了,不是還叫紅粉殺手嗎”,潔遠一怔,就“哈哈哈”的笑了起來,然後邊擦眼角邊說了句,“丹青很漂亮,可你更可愛”。
我腳步一滯,沒明白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是什麽意思,餐廳的門已經打了開來,葉大少那張俊俏的臉露了出來,“潔遠妹子,什麽事情那麽好笑,遠遠地就聽見了你的笑聲”
潔遠和我對看了一眼,她笑得更大聲了,我也抿嘴一笑,從被我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葉展身邊蹭了過去。屋裏的人已經圍著桌子坐好了,見我們進來,在座的男人們都站起身來,而正靠在陽台門邊抽煙的陸先生也回過了頭來,看見是我們,就掐掉了煙,點了點頭。
我聽墨陽講過,在西洋都講究個女士優先什麽的,這是一種禮節。丹青正對著我招手,我快步走到她身旁,霍先生幫我拉開的椅子,我輕聲說了句謝謝,就坐在了丹青的身旁。
丹青挑眉看了一眼我的衣袖,然後看了我一眼,眼中帶著詢問,我微微搖搖頭示意沒事,她皺了眉頭,可也不好再多說什麽,正好霍先生低頭和她說話,她忙轉身和他去談笑了。我鬆了口氣,眼光隨意的在桌上掃了一下,不禁愣住了,一排亮閃閃的餐具正擺在我麵前,可我唯一看的眼熟的就是勺子,三把大小不一的勺子
“看什麽呢,餓了"?在我身旁不遠處坐下的霍潔遠笑問了一句,“不是,沒什麽”我喃喃的答了一句,偷眼看了一眼笑得一臉嬌美的丹青,她吃過一次西餐,不過是和督軍一起去的。
有一次那個上過洋學堂的鋼琴老師和丹青聊起西餐來,丹青和一旁的我都聽得一頭霧水,半句話也插不上。隻能看著那個老師侃侃而談,什麽紅肉配紅酒,海鮮配幹白,法國的葡萄酒最好雲雲。
丹青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意,但是不再接下茬,任憑那個老師一個人說,直到她也覺得不對勁兒了,這才訕訕的告辭而去。晚上的督軍來了,丹青也沒個好臉色,督軍也沒多問,但是第二天中午,何副官就來接了丹青,說是督軍在省城最大的西餐廳定了位子。
那次回來丹青隻清淡地說了兩句西餐不太和她的脾胃,倒是盤子換得挺勤的,但是她沒說過吃個飯還要用這麽多的餐具啊…我幹咽了口口水,低頭看著桌上那亮閃閃的一排發愁。
“清朗”?霍潔遠輕輕的喚了我一聲,我一抬頭才發現侍者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正有禮的微笑著。見我直起身子,他恭敬的彎下腰,把我麵前一個疊成花狀的綢布打了開來,輕輕地放在了我的膝頭上,然後對我一鞠躬,我下意識地說了聲謝謝。
見我們都已經坐好了,男士們也紛紛入座,我這才發現一男一女都是隔著坐的,我左手坐的是霍長遠,右手卻是六爺,他已經脫了外套,隻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套著一件駝色馬甲,領口的扣子卻沒係,對麵的葉展和胡會長卻挨著坐在了一起,隻不過一個旁邊挨著潔遠,另一個挨著丹青。
侍者們忙碌卻有序的幫他們也都鋪好了那塊布,我突然有了點如坐針氈的感覺,隻能裝作不在意的瞄著丹青和霍潔遠的動作,以免做錯了什麽,讓丹青難堪,尤其是在霍先生他們麵前。
正盤算著,就聽葉展調笑地說了一句,“胡胖子,就你多餘,要不然我們都是美人伴兩旁了”,霍潔遠嘻嘻的笑了一聲,丹青卻隻是微微一笑,胡會長毫不在意的打了個哈哈,“你看我多餘,我還看你多餘呢”,眾人大笑。
正說笑著,一陣香氣傳來,我轉頭看去,一個侍者推著個小車正緩緩地走了進來,車上一個個骨瓷碗白得透亮,食物的香氣從碗蓋下不時地飄了出來。侍者先將一個瓷碗放在了霍先生麵前,霍先生做了個手勢,他立刻機靈的把碗轉到了丹青的麵前,丹青嫣然一笑。
我雖然不懂西餐的禮儀,但也大概猜得出第一份餐品,應該是先給主人而不是客人的,難道霍先生的意思是讓丹青作女主人嗎?我看了一眼霍潔遠,她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似的,正悄聲和葉展說著什麽。看看丹青優雅的笑容,我正想著,一個瓷碗也擺在了我的麵前,一揭蓋,一股濃香頓時飄入鼻端。
我垂眼看了看,原來是一碗奶白色的湯,隻是看著很粘稠,正想著是不是勾芡勾多了,霍潔遠問了我一句,“清朗,怎麽不喝啊,是不是這奶油濃湯不合你的胃口,這個可是這家餐廳的招牌呢”。
她這樣一問,滿桌子的人都看我,我臉微微一熱,忙搖頭,“不是,挺好的,就是有點燙”。“嗯哼”,丹青清了清嗓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轉回了她身上,就看見她優雅的拿了三把勺子中的一把,由內而外的舀了一口湯,輕輕地放入了口中,然後笑著對霍潔遠,“果然不錯”,說完她不落痕跡的看了我一眼。
霍潔遠一笑,“我就說嘛”,說完她轉頭對我說,“快嚐嚐吧,要涼了,就真不好喝了”。我點點頭,趕忙學著丹青的樣子,拿起了那把勺子,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放入了嘴裏。一時間什麽味道也沒嚐出來,隻覺得熱騰騰粘乎乎的,偷眼看了下丹青,她眼底帶了些讚許的笑意,對我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我悄悄的呼了口氣出來。
看著霍潔遠伸手拿了筐子裏的麵包,撕成小塊蘸著桌前的碟子裏的東西吃,我也有樣學樣,倒也沒出什麽紕漏,麵包以前是吃過的,隻不過沒這麽斯文,都是掰了兩半,分給秀娥直接啃著吃。漸漸的放下心來,邊吃邊學,知道了那個叫叉子,這個叫餐刀,那個叫黃油,這個叫果醬。
霍潔遠在和葉展聊著天,不時的嬉笑一聲,胡會長卻是和霍先生還有丹青聊著,說一些我基本上聽不太懂的事情。我不知道丹青聽不聽得懂的,但是她聽得卻很認真。
這桌上安靜吃飯的看來就剩了我和六爺,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正不緊不慢的嚼動著,薄薄的嘴唇依舊緊抿,下巴卻刮得很幹淨,隱約間似乎可以聞到淡淡的刮胡水味道。突然那下頜不動了,我一愣,下意識地抬眼,與那雙平靜的眸子對了個正著。
我嚇得趕緊低頭,胡亂的扯了塊麵包就往嘴裏塞,“咳咳”,我盡力壓低了聲音幹咳著,隻覺得臉上漲得通紅,可那塊麵包就像塊膠一樣,牢牢地粘在我的喉嚨裏,怎麽也咽不下去。
“清朗,你怎麽了”,霍潔遠擔心地問了一句,我抬了頭想衝她笑笑,一杯冰水送到了我跟前,看著那握杯的修長手指,我猶豫著接了過來喝了一口,然後衝六爺的方向低聲說了句“謝謝”。
“清兒,你沒事兒吧,怎麽會噎到呢”,丹青輕聲問了我一句,一桌子人都轉了頭看我,我臉一紅,趕緊搖搖頭,哪敢說是因為偷看六爺被嚇倒才噎著的。對麵的葉展卻笑嘻嘻地說了一句,“不是嚇到了吧,我剛和潔遠說到蝸牛,她就噎到了”。
桌上的人都哈哈一笑,潔遠笑著問我,“清朗,你不喜歡蝸牛嗎”,我一愣,方才根本就被聽見她和那位葉七爺在談什麽,什麽蝸牛?我愣愣的說了句,“還好吧,我挺喜歡看著它爬的,雖然慢點”。
屋裏安靜了一下,然後就是放聲大笑,連丹青也拿手絹捂著嘴笑個不停。我臉大紅,可說什麽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說了什麽好笑的事,霍潔遠邊笑邊指著我說,“哎喲,我的清朗妹妹,你可真有趣,笑死我了,葉大哥說的是吃的蝸牛,不是爬的”。
“吃”!!我的調門不自覺的揚高了三度,想想蝸牛出鍋的樣子,背著殼子,豎著兩隻觸角,卻是熟的,我不禁一陣反胃。看著我這副樣子,似乎大家笑得更開心了,霍先生臉上帶著止不住的笑意,卻側頭溫言對我說,“放心,今天的主菜是牛排”。
我幹笑著對他點了點頭,牛排也沒吃過,但是聽起來比蝸牛可好太多了。一回頭,看見六爺的臉上也帶了些笑意,正拿著稠布擦嘴角,不若往常的嚴肅,我臉一紅,卻發現自己不太在乎別人笑不笑了。
這時輕輕地傳來了兩聲有禮的敲門聲,然後侍應們托著一個個銀盤魚貫而入。我聞到一股肉香,大概就是霍先生說的牛排吧,侍者把盤子往我跟前一放,一大塊又香又厚的肉片正放在盤中,旁邊點綴了些配菜,花花綠綠的,我卻不太認得。
我揚了頭悄悄的看向丹青,偏偏她這會兒在和那位胡會長聊著什麽,並沒有去動那塊牛排。正想轉頭去看霍潔遠,霍先生歪了頭和我輕聲說了句,“我給你要了個八分熟的,你姐姐說你未必吃得慣嫩的,可肉太老了,也是不好吃的”,我唯唯諾諾地點頭說了聲謝謝,他微微一笑,又轉回頭去聽丹青他們的談話。
似乎這會兒大家都對談話產生了興趣,人人都在聊天而不急於吃東西,就連六爺都在和葉展說著什麽。我沒了辦法,隻好拿起了眼前的玻璃杯,悶頭喝水,眼光隨意的在眾人臉上轉來轉去。
不經意間看見霍潔遠正柔柔的看著一個人,我不禁一愣,眨了眨眼,再看,她已經調轉了目光和丹青笑說,“丹青姐姐,牛排涼了就不好吃了,別理這些男人,他們一說起事情來就沒個完,咱們先吃吧”。
她這樣一說,丹青一笑,轉眼看見愣愣的我,這才反應過來什麽似的,從那堆餐具裏挑出了要用的,然後緩慢的切了起來。她的動作和霍潔遠比起來,遠稱不上熟練和自然,但是看起來也沒什麽不對。
我學著她倆的樣子,用左手的叉子按住肉,隻覺得右手的刀子怎麽都別著勁兒,輕輕的一切,牛肉上多了一道壓痕,肉卻還是一整塊。我悄悄轉眼看看霍潔遠,她已經切了一塊下來,優雅的放入口中咀嚼著。再看看丹青,沒錯啊…我皺了眉頭,用了些力氣一刀剌下去,“吱”的一聲,我從來不知道刀子從盤子上劃過的聲音有這麽刺耳,而且,這麽大聲。
屋裏頓時安靜了起來,我握緊了刀叉的手心開始出汗,低了頭苦笑,裝了半天的樣子全白費了,忍不住偷看了一眼丹青,她臉上有些訕訕的。“哼哼”,對麵的葉展突然哼笑了一聲,端起手邊的紅酒淺嚐了一口對我說,“雲小姐不會是第一次用刀叉吧”,丹青的臉一紅,然後又一白,我原本熱的可以再烤一次牛排的臉迅速的降了溫。
他身旁的霍潔遠悄悄地在桌底對他做了什個麽動作,然後對轉頭我笑說,“我第一次吃的時候,也特別的不習慣這些玩意”,她指指我手裏的刀叉,我勉強一笑。
那個胡會長也開始跟著打哈哈和稀泥,葉展嘻嘻一笑,“我就那麽一說,雲小姐這樣的大家出身,刀叉怎麽會用不好呢”,丹青不自在的一笑,霍先生微微皺了眉頭,潔遠則有些好奇的看了她和我一眼。
我不知道霍先生是怎麽介紹我們的,但是葉展他們未必會信,他們多少也算知道我們一些事情,隻是沒想到,我們居然和堂堂的霍副處長有聯係。
我對霍潔遠微微一笑,“我不太喜歡吃這個,所以以前姐姐去馬克姆餐廳吃的時候就沒帶著我了”,丹青聽我這樣說,臉上才又帶了笑意。我說的那家餐廳就是督軍帶丹青去的那間,很有名,而最大的店就開在上海。
葉展一撇嘴角,沒再說話,霍潔遠了然的一笑,“那間餐廳不錯呢”,丹青笑說,“是啊,我倒是挺喜歡那裏做的鵝肝的,可清朗向來都不喜歡”。
說完她轉頭對我玩笑似的說了一句,“清朗,你小心點,別再叮當亂響了”,我咧了咧嘴,低聲說“要是能用筷子,我肯定不出聲”,霍潔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丹青笑瞥了我一眼,桌上其他的人也都莞爾。
隻有葉大少爺油腔滑調的說了句,“土包子小妹妹,用筷子,你想笑死我呀”,丹青眉頭一皺,我轉眼看他,這家夥又…“如果我用了筷子,您真的會笑死嗎”?他一挑眉頭,不管霍潔遠怎麽捅他,就那麽吊兒郎當的說了句“當然會了”。我點點頭,回頭對站在我們身後的侍者客氣地說了聲,“麻煩你,給我拿雙筷子來”。
葉展一愣,周圍的人已是放聲大笑,胡會長笑得邊喘邊說,“葉老弟,沒等你笑死,我先笑死了,哈哈”,霍潔遠一邊笑一邊說肚子疼,還用手推著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的葉展,霍先生隻是轉了頭幹咳,六爺用餐巾擦著嘴,臉上還好,雪白的牙齒卻輕咬著嘴唇。
丹青用手捂住嘴笑了會兒,才強忍著笑意輕斥了我一聲,“清朗,胡說什麽呢,趕緊吃吧”,“嗯”我應了聲,忍不住又瞪了一眼對麵的葉展,他的臉色卻已經回轉了過來,隻是眼中帶了些若有所思,見我看他,他突然一笑,對我揚了揚手裏的杯子。
我趕忙垂眼低頭,心裏想著他不會又在盤算什麽吧,可不管怎麽樣,一低頭就看見那塊牛排依然完整的放在我麵前。我握緊了手裏的刀叉,正想著該怎麽下刀呢,突然兩個盤子同時放到了我跟前,我一怔,裏麵放著的是已經切好了的牛排…
傷疤
“清朗,你回來了呀",我和丹青剛走上樓梯,聽到動靜的秀娥就竄了出來,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聞聲跟出來的張嬤“啪”的一聲,給了她後腦勺一下,“丫頭你喊什麽,沒深沒淺的,這麽大嗓門”。秀娥的臉頓時皺了起來,揉著頭,趕忙規矩的站在了張嬤的身後。
丹青微微一笑,“好了,張嬤,你們還沒吃飯吧,我們帶了些點心回來,正好給你們嚐嚐”,說完她回頭一笑,“不過這可是托清朗的福”。我臉一紅,丹青調皮的衝我眨眨眼,轉身進屋去了,我緊走了兩步跟著她進了屋。
丹青一進門就把身上的兔毛披肩順勢甩給了秀娥,然後往自己的屋裏走去,張嬤緊跟著走了進去,幫她換衣服,洗臉。秀娥悄悄門口聽了聽,又對我做了個手勢,我點點頭,悄無聲息的跟著她往我們的屋裏走去。
剛進門,秀娥跟做賊似的趕緊把門掩好,轉身衝我跟前,急切地問“清朗,你帶什麽好吃的點心回來了,快給我看看,今天你們去哪兒了?怎麽這麽久,好不好玩”?我好笑的看著她火燒火燎的樣子,轉手把帶回來的點心遞給了她。
秀娥急慌慌的拆著包裝,結果繩子扣越拉越緊,她急得就想生扯,我趕忙接了過來,小聲說“張嬤還沒吃呢,回頭看見把包裝紙扯破了,你又該挨罵了”。秀娥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又伸手推我示意我快些動手,不要顧著光說話。我一笑,仔細地把繩子解了開了,拆開包裝紙,再把那個漆著西洋景物的精致盒子打開。
“哇”…秀娥低低的叫了一聲,聲音裏仿佛還帶了些敬畏,看她瞪大了眼睛看卻不敢伸手去碰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拿了一塊蛋糕遞給她,示意她快吃。
秀娥小心翼翼的拿在手裏,看看又聞聞,然後喜滋滋的說,“清兒,這個可真軟,味道還那麽甜,比以前督軍拿來給小姐吃的那個好多了”,“噓”,我做了個噤聲手勢,怎麽又說督軍。秀娥一縮脖子,吐了吐舌頭,就轉了頭,專心的吃起蛋糕來。
我一笑,轉身走到床前,把那件外套脫了下來,換上了平日裏穿的那件淡藍色的夾襖。正想把外套疊起收好,不經意間看見袖子上的汙痕,那股結實的溫暖似乎一下子湧了上來,在我手心裏燒著,我有些愣的看著自己的手。
“清朗”秀娥含糊的叫了我一聲,“嗯”,我一醒神,胡亂地把那件外套折了折,“這蛋糕真好吃”,我回頭對她一笑,她正舔著手指,意猶未盡的樣子,“你要是喜歡就再吃一塊吧,我覺得那個太甜,不是很喜歡”,我好笑的搖了搖頭。
秀娥顯然對這個提議很動心,但是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門外,還是猶豫的說,“算了吧,到時候我媽看我吃的多,她又得嘮叨”,說完她對我齜牙一笑,雪白的牙齒閃亮,嘴角還蹭著一塊奶油的痕跡。
我轉手遞了塊手絹給她,又指指嘴角,秀娥趕忙去擦,一邊擦一邊還說“那你要是真不喜歡,就把給你的那份給我吃好了”。我笑著點了點頭,回身坐在桌前,把左耳的珍珠耳環小心翼翼的摘了下來放在桌上。
“清兒,小姐剛才說這點心是托了你的福,什麽意思啊”,秀娥走到我身後,撚起了那隻耳環欣賞著,又不在意地問了一句。我摘耳環的手一頓,抬眼對秀娥一笑,“其實應該說是托了你的福才對”,“啊,我的福,你說什麽呢…”,秀娥瞪大了眼看著我。
沒等我再解釋,張嬤的聲音在外間響了起來,“秀娥,快過來幫忙,跑哪兒去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正打那盒子點心的主意,啊”,秀娥一咧嘴,對著鏡子裏的我做了個鬼臉就往外跑。跑到門口,想起什麽似的,轉身跑回來,把手裏的耳環輕輕地放在桌上,這才轉身跑出去了。
我把那對耳環放入了盒子裏,順手把鏡子擦了擦,突然發現自己的臉紅撲撲的,用手摸了摸,有些熱。轉頭看看一旁放著的點心盒子,那是上車之前,餐廳的人追過來給我送上的,隻帶了句話“鬆雞不喜歡吃這個,還是給那個喜歡吃的人就是了”。
我傻乎乎的接了過來,沒想到那時候小聲嘀咕的話,他居然還記得。丹青有些好奇地望著我,正想開口,車外拉著那個侍者說了兩句話的霍先生探頭進來,在丹青耳邊笑著悄聲說了幾句。
丹青先是一愣,回過頭來打量了我兩眼,眼裏有些不可置信,還有些我無法形容的意味。見我傻傻的看著她,她撲哧一笑,轉回頭對霍先生說,“那位陸先生還真是客氣,方才給切牛排,這回又給點心”。
霍先生一笑,轉身向前拉開車門上了車,回頭對丹青笑說,“陸城這個人對誰都客氣,隻不過…哼”,他話說了一半,頓了頓,然後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了句,“恐怕沒人想看見他不客氣時的樣子”。
我和丹青對看了一眼,又去看他,霍先生一抬眼,看見我倆就那麽直直的看著他,他一笑,對丹青說“以後你慢慢的就知道了,這個人不是壞人,但也決不是善人,還有那個葉展,別看他油腔滑調,長得比女人還俊俏,千萬不要招惹他們就是了”,丹青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有些擔憂的瞥了我一眼。
霍先生順著她的眼光看過來,對我溫和的一笑,說,“像我們清朗這麽可愛的小妹妹,有人緣得人意,那也是自然的”,說完他安撫的對丹青說了一句,“別擔心,我看他們沒惡意,再說”,他壓低了聲音說了句“還有我呢”。
丹青表情一軟,給了他一個輕柔的笑容,霍先生揚眉一笑,轉回身去發動了車子。車子越開越快,我微微側頭看去,那幢白色的房子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了,今天發生的一切仿佛也淹沒在了車子揚起的塵土裏。
霍先生穩健的握著方向盤,他還不時地和丹青聊著天,兩個人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怎麽有那麽多話說,丹青的臉頰眼底都是光彩,亮得讓人挪不開眼,我忍不住想起了以前丹青視督軍如無物的樣子。
我悄然的縮在了一旁,越來越覺得,自己當時拿起六爺的牛排就吃是正確的,盡管又被葉展嘲笑了幾句,盡管霍先生麵子上有些訕訕的收回自己的盤子,盡管…我下意識地往座位裏縮了縮,盡管霍潔遠的眼光裏充滿了怔忡…
霍潔遠並沒有跟我們一起回去,她本來就約好了晚上要和朋友聚會,聽說她那個朋友馬上就要和家人去西洋了。臨走時,潔遠和丹青寒暄之後看見我,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隻是對我溫柔的笑了笑就上車走了,我心裏有些別扭,因為真的很喜歡她這個朋友,想到這兒,忍不住歎了口氣。
“清朗”屋外的丹青嬌聲喚了一句,我輕輕打了個哆嗦,“你在屋裏做什麽呢,不是想把那些點心自己一個人獨吞吧,那麽甜,小心變膩蟲”。我趕忙答應了一聲,把自己大概又收拾了一下,就拿著那盒點心出去了。
丹青已換了平日的衣服,正坐在桌邊喝茶,臉上就好像被陽光抹過一樣,亮麗非常,唇角含笑。我順手把手裏的盒子交給秀娥,又去幫忙張嬤端些小菜上來,張嬤手裏忙著,不經意地打量了我一眼,突然笑問了句“,清朗,你臉怎麽這麽紅”?
“呃”,我伸手摸了摸臉,果然還是很燙,一旁幫著擺點心的秀娥大咧咧的說了句,“媽,我方才問她點心怎麽來的,她臉就紅了”,我立刻覺得臉更熱了,丹青吃吃的笑了起來。
她在走過去放盤子的張嬤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張嬤一愣,看了我一眼然後又笑,隻說了句,“是啊,我老看著她是孩子,可轉過年就十五了,也是個大姑娘了”。
說完她瞪了一眼正死盯著點心的秀娥,“你比清朗還大兩個月呢,一天到晚隻知道傻吃傻玩的”,秀娥沒說話,隻是張嬤剛一轉身,她就對著她老娘的背影聳了聳鼻子。
丹青悠悠的說了句,“是啊,大姑娘了”,說完對我一笑,我回她一笑。轉身卻想起方才在門口,我謝過霍先生之後先下車往裏走,好一會兒之後丹青才追了上來,臉上帶著一絲緋紅。見我停下腳步等她,趕上幾步拉住我的手,笑意盈盈的帶著我往裏走,她手熱的卻如火燙一般。
張嬤笑著招呼我們坐下,我依約把自己的那份給了秀娥,她是不管張嬤怎麽瞪她,自己吃得不亦樂乎,還不忘問今天發生什麽有趣的事兒沒有。看來就連秀娥都看得出來丹青心情極好,若是平時,她隻會來問我,哪有膽子去打擾丹青。
果然丹青毫不介意,她笑著撿了一些新鮮別致的事物說給她們聽,就連張嬤都聽住了,連連感歎這大城市富貴人的排場果然非同一般。秀娥聽得似懂非懂,但她也絕不多問,讓丹青心煩,有什麽不明白回頭問我就是了,這點眼色她自然有。
就這樣說說笑笑的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臨睡前,我悄悄地走到月曆牌前,看著那個日期又近了一天,還有不到六十天,就可以見到墨陽了,我用筆在今天的日期上鄭重的畫了個叉。
想想墨陽暖如冬日的笑容,我忍不住也微微一笑,輕手輕腳的走回屋裏掀被躺好,秀娥的鼾聲輕而規律的響著,我安心的閉上了眼,睡夢中,有一雙溫暖的眼一直在注視著我,可我總也看不清,那到底是誰。
一周…還有一周那個胡先生所說的日期就要到了,那意味著墨陽馬上就要出現在我們麵前了。隨著日期的臨近,我們每個人都興奮起來,不過都強按捺著,隻是把屋子收拾的幹幹淨淨,又陸陸續續的買了些墨陽喜歡吃的食物料理起來。
這期間,丹青和霍先生幾乎每個星期都見幾次麵,霍先生送來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丹青眼底曾有的陰霾幾乎已經消失不見了。不論是和我們說起墨陽的歸期還是偶爾和我談起霍先生,她都是一臉的溫柔笑意,有時看得我不禁恍惚起來。
丹青再也沒有帶我一同出去過,雖然第二次她曾問過我,我隻說不喜歡出門,她也就不再勉強,而張嬤也沒有阻擋。倒是秀娥覺得有些可惜,聽不到那些新鮮事兒了,我唯一覺得有些可惜的是,沒再見到那個爽朗愛笑的霍潔遠,不知為什麽,我也不想再去那個小樓上偷看那些女學生,盡管秀娥提了好幾次。
“清朗”,張嬤伸手遞給了我些錢,“二少爺最喜歡吃醉雞,我已經和巷口那家雜貨鋪子的老板說好了,讓他給我上些陳年紹興酒來,你去取回來吧,按說今天也該到貨了,我差點忘了,你趕緊拿回來咱們就做,下周二少爺來了正好吃”。
“好的”,我應了一句就往外走,秀娥被張嬤打發到廚房看火去了,要不然一定會嚷著跟出來。丹青還沒有回來,好像是去聽什麽歌劇,我也不是很懂,隻知道一早丹青就穿的極洋氣的和霍先生出去了。
來上海已經有三個月了,初到時那種手足無措,不合時宜的感覺漸漸的消退了下去,我快步往巷子外走去。華燈初上,那種我已然熟悉的迷醉暗影也漸漸的覆蓋住了街頭巷尾,和形色各異的人群身上。
剛出了巷口,一輛車子從不遠處駛了過來,我腳步一頓,下意識的往陰影裏靠了靠,那車子看著有點眼熟,上海有錢人雖多,也不是人人都開得起洋車子的。果然,那輛車停在了雅德利西餐廳的門口,餐廳裏麵迅速的奔出了幾個人,恭敬的站在車門前等候。
駕駛的門一開,那天在餐廳見過那個人靈巧的閃了出來,另一邊光頭大叔那顆亮亮的頭也冒了出來。那個司機彎腰打開了車門,一隻雪亮的皮鞋伸了出來,一身唐裝衣褲,六爺一彎腰從車裏閃了出來,嘴裏含著一支雪茄,薄薄的煙霧讓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
那些人齊齊的鞠躬,六爺隨意的揮了揮手,就緩步往餐廳裏走去,一隻手卻放在太陽穴上輕揉著。我微微一怔,上次吃飯沒人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用手不時地揉著太陽穴,黢黑的眉頭也緊皺了起來,可別人一出現,他立刻就沒事兒人一樣,依然客氣有禮的與人閑聊。
我知道那是偏頭疼,二太太也這個毛病,痛起來的時候恨不得拿頭去撞牆,後來還是墨陽弄了個偏方回來後才好些,那偏方雖簡單卻有效,我眼瞅著他們都進了去,過了會兒才趕緊往鋪子那邊走去。
來來往往這些個日子,那家鋪子的老板早就與我們熟悉了起來,我們買東西大方,又從不拖欠。因此見了我他忙笑,“小姑娘,你家嬤嬤要的酒一會兒就送來了,得稍微等等,要不過會兒我讓人給你們送去吧”。
我想了想,丹青不喜歡見外人,就客氣地說了聲,“不用了,何老板,我先出去一下,過會兒再來拿就是了”,那何老板連聲答應,緊著說一會兒就來了。
我出了門不清楚該往哪兒去,就隨意的溜溜達達,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出了藥鋪子的門才回過味來,低頭看著手上的藥發呆,不明白自己這是犯什麽傻。
“清朗”,一個聽著有些耳熟的聲音喚了我一聲,我一愣,聞聲找去,一眼就看見馬路對麵的石頭正咧著嘴對我揮手,然後他回頭和身後的人說了句什麽,就往我這邊剛跑來。
看著他輕快的身影,我突然反應過來剛才他居然叫我的名字,感覺有點怪異,雖然土包子不好聽,可是…看著他越來越近的笑容,我在心裏聳了聳肩膀。
不管怎樣,他勉強也算得上是我在上海認識的熟人之一,這些天都沒怎麽出門,偶爾見到個“熟人”感覺還不錯,要是他又連嘲帶諷的,大不了我掉頭走人就是。
“清朗,好久沒見了”,石頭笑嘻嘻的麵孔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微微一笑“石頭,你好”,石頭聽了扁扁嘴,皺著眉頭說,“我比你大一歲,你應該叫我石頭哥才對”。
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前些日子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怎麽今天這麽親熱。見我翻著眼皮不說話,他賊嘻嘻的一笑,“聽說上次吃飯,你把七爺氣得不輕”。
我眨了眨眼,葉展那付比眼前的石頭還要賊上十倍的笑容立刻出現在眼前,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可能是看我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石頭摸著鼻子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那野丫頭沒和你一起來嗎”。
聽他問起秀娥,我不禁想起了那次他被秀娥抓的一臉血道子的模樣,忍不住一笑。石頭見我笑,雖然不明所以但也跟著傻笑了兩聲,我突然發現他笑起來和秀娥有些相像,都笑得那麽純粹。
“你家誰不舒服啊,你來買藥”?石頭伸頭看看我身後的藥鋪,又垂眼看見了我手裏的藥包,就隨口問了一句。聽他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來手裏還有這包藥,看了他一眼,正好,他在這兒,倒省得浪費了。
我一伸手,把藥包塞到了石頭的手裏,石頭一愣,低頭看看藥包,又抬頭看我,“啊,給我的”。我點點頭,他撓了撓後腦勺,莫名其妙的嘀咕著,“我又沒病,這給我,治什麽呀”。
我嘿嘿一樂,“治笨的”,石頭傻乎乎的“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我在開玩笑,他眉頭一皺就要把手裏的藥包扔還給我,“這個是治頭痛的,一個偏方,很有效”,我輕聲地說了句,石頭的手立刻頓在半空,臉上的表情嚴肅了起來,他看了我一會兒,才慢慢的把手縮了回去。
“那我走了,藥怎麽煎,包裏麵有方子”,我跟石頭擺擺手,就轉身往雜貨鋪子的方向走,再耽誤下去,張嬤該出來找我了吧。“哎”石頭在我身後叫了一聲,“你去哪兒啊”,我頭也不回地說了句,“雜貨鋪子”,然後大步地往前走,至於那包藥,他是扔是留就隨他的便了。
身後的石頭一時沒了聲音,我也懶得再去看他,緊著步伐往雜貨鋪走去。一進門,那老板趕忙迎了上來,把一小壇子密封好的黃酒從一旁的條案上拎了起來,“來,給你,這個可是最好的紹興酒了”,我一邊把錢遞給他,一邊用手牢牢地捧住了酒壇“謝謝,那我走了”。
見我轉身就往外走,那老板叫住了我“小姑娘,你拿的動吧”,我點點頭,“沒問題”。他嗬嗬一笑,伸手從櫃台裏抓了把奶糖包好,放在了酒壇上,“來,拿回去和那個小丫頭一起吃吧”,見我要開口推卻,他忙著揮揮手,笑說“一把糖而已,你們多光顧光顧小店就行了”。我一笑,又說了聲“謝謝”,這才轉身往門外走。
出了門,想著秀娥最喜歡吃這個奶糖,回去她見了一定很高興,手裏的壇子也有點分量,就低了頭快步往家走。眼瞅著離巷子口不遠了,我加快了腳步,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我吸了吸鼻子,下意識的抬頭去看,巷口陰影裏一個煙頭正一明一暗的閃著。
我一愣,腳步緩了下來,就看著一個人慢慢的從陰影裏踱了出來,亮的能照見人的皮鞋,寬鬆的衣褲隻會讓人覺得他溫文有禮,卻不覺得瘦弱,當然也不是壯碩,表情還是那樣溫和,溫和的拒人於千裏之外。
看他慢慢地走到我跟前,雪茄煙的香味越發的濃了起來,我的頭越來越低,從那雪白挽起的袖口一直看到那閃亮的皮鞋,囁嚅的叫了聲,“六爺”。
“唔”,過了會兒,才聽他含糊的應了一聲,眼前什麽東西一閃,我眨了眨眼,這才發現手裏輕了起來,東西都不見了。一抬頭,就看見六爺叼著煙,一手拎著酒壇子,一手捏著那包糖,然後他把那包糖遞了回來,我趕忙接住了。
“你們家誰喝這麽重的酒”?他隨意地問了一句,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又想幹什麽,我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沒人喝,用來做醉雞的”。
“喔”?他一手夾了香煙,吐了個煙圈出來,我閉住了呼吸,頭也不自覺地往後閃了閃,雖然這煙一點也不嗆,可我還是不習慣。六爺看見我的動作也沒說什麽,隻是把手裏的煙卷扔到了地上,伸腳用力地碾了碾,“那是你老家的名菜嗎”。
“啊”,我正愣愣的看著那個被碾碎的煙卷,聽他問,趕緊回答“是的”。那壇酒好像沒重量似的掛在他兩個手指上,我死死盯著,萬一要是掉下來,我好撲過去搶救。
“那包藥也是你老家的方子嗎”?六爺慢聲說了句,臉上卻沒什麽表情,我立刻覺得身子一寒,不知怎麽突然想起那天霍先生說的那句,“恐怕沒人想看見他不客氣的樣子吧”。
我咽了口幹沫,緊著嗓子說了句,“以前的二太太,就是我姐姐的娘,她也有這個毛病,後來用了這個偏方就好很多了,上次看到您頭疼”看他眉頭一皺,我趕忙強調,“我是偶爾看到的,知道那個很痛,所以,我想…那個藥”我囁嚅著不知該怎麽繼續。
他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微微一笑,那次看到的酒窩若隱若現了一下,我張大了眼。“那謝謝你了”,他低聲說了一句,臉上又是那付溫和有禮的表情,可不知怎的,我卻覺得與方才的疏遠不同,但是又說不出哪裏不同。
隻能客氣地說了句,“不用謝的,我還沒謝謝您的蛋糕呢”,六爺嘴角一扯,“不用謝那個蛋糕,要是那樣,那我還要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呢”,他玩笑似的回了一句。我忍不住一笑,六爺的笑容讓我有一種極安心的感覺,又嘀咕著說了句,“那您還幫我切牛排呢”。
六爺微微一笑,說了句“既然如此,就兩不相欠了,走吧”,我一愣,走哪兒去。他下巴一揚,“你不是要回家嗎,我正好喝的有些高了,出來走走,散散酒氣”,說完他側身示意我先走,那壇酒他依然拎在手裏。
再借我一個膽子我也不敢說個不字,隻能乖乖的跟著他往裏走,靠的近了,才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經過巷子口的時候我又吃了一驚,那個保鏢似的人物竟然就隱在黑暗裏,如果不是走到他跟前,我根本就發現不了。
腦海裏不自覺地反芻著霍先生當日說過的話,“這個人決不能惹…”,還沒想清楚霍先生還說什麽了,就聽六爺問了一句,“你多大了”?我下意識的就回答了出來“轉過年就十五了”。
“唔”,六爺點點頭,他的個子高,巷子裏又不亮,我看不太清也不敢仔細看的表情,隻是聽著他口氣還好,“不到十五就會照顧人了,不覺得辛苦嗎”?
六爺的聲音聽起來很隨和,步履悠閑,眼瞅著旅社大門就再不遠,我一直揪著的心也慢慢的放下了。以前墨陽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所以玩笑似的就說出了以前的答案,“不會很辛苦啊,十五歲就照顧人總比十五歲去殺人要好吧”,話一出口,我就覺得周圍的空氣一下子冷了許多,六爺的腳步也停住了。
我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也跟著停住了腳步,在我惴惴不安時,六爺突然自嘲似的說了句,“說的沒錯,照顧人可比殺人好的多了”,也不知道是說給我,還是說給他自己聽,我咬住了嘴唇。
那隻酒壇子突然遞到了我跟前,我愣愣的不敢接,六爺看著我一笑,“小姑娘,你到家了”,“啊”,我應了一聲鈍鈍的轉頭去看,果然已經到了門前,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趕忙伸手去接。
一手抱住了壇子,另一隻手輕輕去把繩結從六爺的手指上摘下來,就著路燈,忽然發現他手心裏有一道極深的傷疤,看不出是為了什麽受傷的,但是那道疤,深得就好像要把那隻手劈成兩半似的。
心髒突然一陣痙攣,我怔怔的看著那道疤,當時他一定很痛吧…“嘎嘎”,不知那冒出來的一隻大鳥撲楞著從旅社房頂飛走了,我一驚,猛地發覺自己正不自覺地用手指摩挲著那道傷疤,六爺卻默然無聲。
一時間就聽見自己的頭轟的一聲響,立刻手忙腳亂起來,差點把酒壇子摔在地上,還是六爺眼疾手快的一把接住,然後輕輕地放入我的懷裏。我覺得自己耳朵根子燒地都快要和頭分家了,趕緊抱緊了懷裏的壇子,然後就那麽手足無措的站著,不知該做什麽才好。
六爺倒像是沒什麽感覺似的,隻是收回了手,看了看,然後很隨意似的說了一句,“怎麽,你也有治傷疤的藥嗎”。看著他好像並不在意我失禮的舉動,我悄悄的吐了口長氣出來,搖了搖頭,認真地說“沒有,不過先治頭疼,治好一樣算一樣”。
六爺一愣,挑眉看看我一臉的認真表情,他笑了,然後對我揮揮手,“你回去吧,謝謝你的藥”,說完轉身大步向外走去。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這才轉身進了門。
方才出了一身的熱汗,這會兒被冷風一吹,我覺得心口背後都是涼颼颼的,趕緊加快腳步往回走,估計丹青應該也回來了吧。想著六爺的那道傷疤,我依然有心疼的感覺,不曉得石頭知不知道那道疤是怎麽來的,葉大公子肯定知道,但是我絕不會去問他。
一路上胡思亂想,直到走上了樓梯,一個人與我擦肩而過,他麵貌斯文,而且很有禮貌的讓我先過去,我趕忙說了聲謝謝,他點了點頭就下樓去了。
“秀娥”,我喚了一聲,“快來幫我,我有好東西給你”,一邊說著,一邊就想用肩膀頂開門,門從裏麵打開了,我一笑,“謝謝啊,秀…”,秀娥有些驚慌的看著我,我一愣。
邁步進了門,才看見張嬤靠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眼神呆滯,臉上明顯帶著淚痕。丹青呢,我下意識的就轉頭去找,窗前一個俏麗的身影讓我心頭一鬆,然後又是一緊,那個背影僵直的一如岩石。
我想走過去卻發現自己根本邁不動步子,隻好轉頭去看秀娥,秀娥走到我身邊帶著哭腔地說了一句,“方才那個胡先生來說,他陪著二少爺回老家奔喪的時候遇見了土匪,然後就失散了,二少爺也沒回咱老家,他一直都在找,可是…”
“啪”的一聲巨響!!我手裏的酒壇子一下子摔到了地上,秀娥說什麽……
初學
冬日的風輕輕地吹著,冷冽卻清澈,讓人心胸為之一淨,我悄悄地把頭靠近門邊,感受著從車子的門窗縫隙中不時吹進來的絲絲涼風。“清朗,你說霍先生這是帶咱們去哪兒啊”,身旁的秀娥靠了過來輕輕捅了捅我,小聲問了一句。
沒等我說話,坐在前座的張嬤輕輕咳嗽了一聲,秀娥趕緊坐直了身體,轉頭往窗外望去。吹進來的冷空氣中帶著些塵土的味道,那是前麵那輛車卷起的灰土,丹青就坐在那上麵,和霍先生一起,我下意識的抱緊了懷裏的盒子。
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一滴眼淚也沒掉,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墨陽會死,我心裏一點也沒有那種感覺,那種親人會發生什麽大事的感覺。以前我總覺得那種感覺並不可靠,可從這天晚上開始,我堅信我的感覺不會有錯。
丹青也沒有哭,隻是一句話都不說,她周圍的空氣硬的好像石化了一般,讓人無法靠近。哭得昏昏沉沉的張嬤最後被我和秀娥攙著回屋休息了,秀娥的臉色很白,眼神卻很堅定,她默默地照顧著張嬤,好像在得到那個消息之後,瞬間就長大了。
那天晚上真的很冷,冷空氣和酒糟味夾雜在一起的味道,讓人覺得窒息。我蜷縮著靠在床頭看著已然入睡的張嬤和秀娥,以為自己根本就睡不著,墨陽的笑容和以前的種種往事,就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
“嘶”,突然驚醒的我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隻覺得後背和脖頸酸麻的有如針刺,伸了手去脖子後麵輕輕地揉著。看著熟睡著的張嬤和秀娥,我悄悄地挺直了背脊,靜靜地等待那股酸痛的感覺過去。
看看窗外,夜涼如水,正想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幾聲竊竊私語不經意的竄入了耳中,我捏著脖子的手不自覺的一頓。豎起耳朵聽了會兒,聲音壓得很低,可在這安靜的夜裏,隱隱約約的還是聽得到。
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鞋也沒敢穿,悄悄地走到了門口把耳朵貼了上去。“丹青,別哭了,我也相信你哥哥不會有事的,那邊我有人,是我曾經的部下,就是掘地三尺,他也會幫我把人找出來的,你相信我,唔,好不好”。
霍先生低沉的男中音在門外響起,聲音一如既往的穩定,裏麵還夾雜了些往常沒有的溫柔細致。“嗯,我現在隻有你了”,丹青極低的應了一聲,聲音裏還帶著哭音,我不禁一愣。
外麵傳來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好了,好了,別哭了,你一向都那麽堅強,你現在這個樣子,弄得我的心…也不好受”,霍先生低聲的勸慰了一句。丹青語帶唔咽的說了一句,“我堅強嗎,那是因為我沒有軟弱的權利”,她頓了頓,仿佛有些無奈似的低歎了聲“我還有清朗,張嬤她們要照顧,我隻能堅強,沒得選擇”。
“從那天起,你就有這個權利了”,霍先生輕聲卻很堅定地說了一句,丹青沒有說話,屋裏一片默然,我忍不住摒住了呼吸。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丹青極細極低,又帶了些顫音的聲音響起,“我,真的有嗎”?
“當然,你有”,霍先生定定地答了一句,“長遠”,丹青輕呼了一聲,霍先生好像和丹青耳語了兩句什麽,然後腳步聲響,就聽見丹青的屋門開了又合,屋裏頓時安靜了下來。我慢慢的轉了身,靠著門坐在了地上,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第二天早起,眼睛腫得和桃子一樣的張嬤被丹青拉入了房裏,秀娥卻很奇怪的問了我一句,“清朗,你探頭探腦的看什麽呢”。我一怔,隨便應付了秀娥兩句,就轉身出去洗漱了,霍先生自然已經不見蹤影了。
張嬤從丹青的屋裏出來之後,臉色好了些,隻是拉著秀娥張羅著收拾行李,秀娥趕緊跑進去幫忙。我猶豫了一下,正想跟進去,“清朗”,身後傳來了丹青的一聲輕喚。
我站住了腳,然後轉身朝站在門口的丹青走去,“你昨晚上也沒睡好吧,臉色這麽差,沒事吧”?丹青歪了頭打量了我一下,憐惜的說了句,然後輕輕的幫我捋了捋頭發。我抬眼看了她一眼,她臉色有些蒼白,可眉梢眼底卻別有一番清麗,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丹青扯了扯嘴角,伸手拉了我往屋裏走,“跟我來”,她的手指冰涼,手心卻很熱。一進屋,丹青示意我先去坐在床上,她轉身拿茶壺倒了杯水。我剛走到床邊,就看見一隻皮製的軍用手套正掉在床下,在床單的遮掩下,若隱若現的。
我裝作沒看見,趕忙偏身坐在了另一邊的凳子上,順手拿起了丹青放在床頭的一本書隨意的翻了下。“給”丹青從我背後遞了一杯茶過來,“謝謝姐姐”,我接了過來,丹青微微一笑,沒說話,隻是坐在了一旁的床上看著我出神。
我手裏雖然拿著書,心思卻根本不在那上麵,“清朗”,過了一會兒,丹青輕聲叫了我一聲,“我相信墨陽沒事,我們一定會等到他的,所以,我們都要堅強,哭是沒用的”,丹青神色淡然卻堅定地說了一句,我一愣,然後用力的點了點頭,“我就是這樣想的,我沒哭”!
丹青衝我肯定而用力的點了點頭,然後溫婉一笑,“不過這兒我們是不能長住了,跟姐姐去別的地方住好不好”,我心裏一頓,頓時想起了昨晚的霍先生,然後點頭說,“好,姐姐去哪兒,我當然就去哪兒”。
丹青見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她好像很開心,然後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翩然起身,彎身想從床下拿什麽東西。我站起身剛想幫她,就想起了床下的那隻手套,丹青的動作好像頓了頓,然後就抽出了一個大盒子來。
丹青笑著把那個盒子放在了床上,然後對我招手,“過來啊,幹嗎站那麽遠,過來看看”,我趕忙點點頭,走到了床前,眼光不自覺地落在床下,那隻手套已經不見了。
“想什麽呢,趕緊打開啊”,丹青輕輕的推了我一下,“這個是…”我猶豫的問了丹青一句。丹青得意又神秘的笑了一聲,“本來昨天晚上就要給你的,大家高興一下,可是…”,她話沒說完,臉色又暗了下來,顯然想起了昨夜那個讓人心碎的訊息。
我的心裏一疼,丹青已經回過了臉色,強笑著說了句,“你快看看吧,喜不喜歡”,我趕忙點點頭,解開係的牢牢的繩子,然後揭開了盒蓋,“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一套幹淨簡潔的白衣黑裙製服,正整整齊齊的擺放在了盒子裏……
“清朗,快看啊,你想什麽呢,快看…哇,好漂亮”,身旁的秀娥突然興奮的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回過神來,順著秀娥手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車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駛入了一條安靜的林蔭路裏。
張嬤也抻著脖頸向外麵張望著,一時間都顧不上去管管秀娥的大呼小叫了。兩旁的樹木又直又高,寬闊的葉子已經變成了深黃色,錯落有致的散在枝頭,偶有一兩片枯葉不時地隨風飄落在地麵上,別有一番零落的風情。
樹幹的背後不時有一幢幢宅第從我的眼前閃過,看著好象都是仿西式的建築,精巧的花園,別致的陽台若隱若現,安靜得卻仿佛沒有人在居住一樣,與我們之前所住旅社四周那種繁華而又擁擠不堪的氣氛截然不同。
“清朗,這是什麽樹啊,葉子挺大,不過好象都受了傷似的,坑坑窪窪的,不是爛了吧”,秀娥一邊扒著窗子往外看,一邊喃喃的問了我一句。前麵突然傳來了一聲極輕微的憋笑,我聞聲抬頭看去,那司機的嘴邊還有著來不及收回去的笑容,多少有些尷尬。
張嬤自然也聽到了,她臉色一紅,回頭斥了句,“傻丫頭,胡說八道些什麽,不懂就別開口”。畢竟是當著外人的麵,秀娥麵色上有些訕訕的,她摸了摸鼻子,沒再開口。我對她笑了笑,輕聲說,“那個是法國梧桐樹,樹上那些瘀斑正是它的特色,這種樹一般都是用來觀賞的,倒是沒什麽實用價值”。
這種樹杭州城裏也有種,我曾經問過丹青,秀娥聽了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又向外張望。我知道那個司機從後視鏡裏打量了我幾眼,隻裝作不知道,倒是張嬤的臉色換了回來,她略帶得意的瞟了一眼那個司機。
看看四周的環境,我隱約能想到,這裏必定是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居住的地方,忍不住探頭往前張望了一下,前麵那輛車子依然平穩的行駛著。影影綽綽的能看見丹青那件雪白的皮褂子,和霍先生那頂皂色的呢子帽,兩種顏色靠得很近,黑白分明,卻又那麽的融合。
我輕輕的籲了口氣,不曉得霍先生是不是要帶著丹青回自己家去,如果是那樣,那證明他對丹青真的是一往情深,可多少我又覺得唐突了些,霍先生的家裏人會怎麽看我們呢?
那夜丹青說過的話猶在耳邊旋繞,軍需處副處長的正房夫人…丹青真的能如願以償嗎。想的我有些頭疼,忍不住伸了手揉揉太陽穴,看看一旁東張西望的秀娥,一時間不禁有些羨慕她的無憂無慮。
“清兒,你看那個…哎,你怎麽了,頭疼了”?秀娥一回頭看見我正看著她,剛要笑著說些什麽,就看見了我按在太陽穴的手指,趕忙湊了過來,伸手幫我捋著腦門。秀娥的手可能一直扒在車窗上,冰冰涼涼的,卻讓我覺得很舒服,我對她微微一笑,就閉了眼任憑她按摩著。
“好點了吧,要不要再用點力氣”,秀娥一邊按摩一邊看我的臉色,過了會兒我覺得好多了,就點了點頭,輕輕地把她的手拿開,“好多了,謝謝你”。秀娥聳聳鼻子,一笑,反手握住我的手,然後湊過來在我耳邊說,“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了,這才想的頭疼”?
我一愣,轉了眼看她,秀娥先偷眼看了看前頭的張嬤,見她看著窗外並沒有注意到我們,這才低聲在我耳邊說,“你肯定是在擔心小姐吧,我看你是多餘,小姐從小就那麽聰明又有主意,她想幹什麽一定能幹成,根本也不聽別人的,老爺不是也說過,說她有,有那個…”,秀娥皺了眉頭想了想,趕緊加了句,“有那個男子之風”。
我愣愣的看著秀娥上下翻動的嘴皮,從來沒想過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也是這樣敏感的,秀娥對我做了個大家心知肚明的鬼臉。我看看她,看看好像什麽都沒聽見的張嬤,再看看前麵車子裏那個靚麗的側影,我突然有些自失的一笑,原來大家對未來的路都看得很清楚。
秀娥對我眨了眨眼,顯然不明白我笑什麽,她皺眉說了句,“怎麽,我說的不對嗎,可老爺就是那麽說的”。我稍稍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你說得對,是我庸人自擾了”,秀娥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嘻嘻一笑,“別四個字四個字的賣弄學問,你知道我說的對就行了,以後省得頭疼”,我笑著做了個了解的表情。
秀娥可能是第一次用道理教訓了我,顯得高興又得意,我好笑的瞥了她一眼,就轉頭往外看。見我不理她,她又湊過來低聲說,“你呀,就是像二太太說的那樣,說得少,做得多…”她故意拉長了聲音,“可想得更多”。
我一下子轉過頭來看著她,見得到了我的注意力,她咧嘴一笑,“真的,是二太太和我媽說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幹咧了咧嘴“行了,行了”。秀娥瀟灑地聳了聳肩膀,這個洋氣的動作是她前兩天跟丹青學來的,“本來就是,你有的時候活得比我還不如,二少爺不是都說過你,八歲看著就像八十似的”。
“嗯哼”,沒等我再說什麽,前麵的張嬤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秀娥,你別和清兒嘀嘀咕咕的了,看樣子快到了,安靜些吧”。“啊,真的呀,這就到了”,秀娥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人也貼在了窗子上,恨不得鑽出去看。我跟著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車子已經開始轉向,往一條看起來好像是私家道路的小路上駛去。
看看一臉好奇興奮的秀娥,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秀娥怎麽會知道,有的時候,我的身分處境本來就比張嬤和秀娥這些傭人還不如。八歲像八十嗎,墨陽這樣說過?我苦笑了一下,不曉得我們再見的時候,他會覺得我看起來會有多少歲呢。
想到墨陽,我振奮了一下,不管怎樣,哪怕我到時候老得像八百歲呢,我也要笑著見墨陽,就如同我們每次的相聚一樣。墨陽曾經說過,見到我的笑容,他才覺得自己真的回家了。
車子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一幢外牆裝飾著花崗岩的房子頓時映入了眼簾,隱約有兩三個人影,正恭候在大門前。霍先生他們的車子先停住了,我們隨後,迅即有人過來恭敬的幫我們打開了車門,那個司機也趕緊下車,幫張嬤開了車門。
“清朗,快來”,台階上的丹青正笑著對我招手,她挽著霍先生的手臂,跟前卻站著一個畢恭畢敬的中年男人,穿著打扮很得體,他好像在和霍先生報告些什麽。我回頭看了眼秀娥,她對我微微點點頭,我轉身快走了幾步,上了台階。
正好聽到那個中年男人說,“先生,房間全部都準備好了,一會兒請小姐們看看,若是有什麽不滿意,我立刻去換”。霍先生滿意的點點頭,丹青柔聲說了句,“周管家,還真是謝謝你了,從今以後還要麻煩你”,那個周管家趕緊彎腰,“雲小姐,您千萬別客氣,有什麽需要,您隨時吩咐”。
丹青笑著點了點頭,見我走了過來,她伸手拉了我過去,對周管家笑說,“周管家,這是我妹妹,清朗”。那個男人微笑著看了我一眼,就適度的鞠了個躬,“清朗小姐,您好,您的房間也已經準備好了”,我趕忙點頭回禮,“周管家,您好,麻煩您了”,他連道不敢。
霍先生一笑,“行了,就別在這兒客氣來客氣去了,怪冷的,有什麽事進去說吧,你讓他們把東西趕緊搬進去”,說完帶著丹青往裏走,周管家趕忙去給他們開門,身後自有別的仆人去拿我們的行李,張嬤和秀娥在一旁指點著。
我遲疑了一下,丹青已經回頭示意我跟進去,我隻能邁步往屋裏走。一進屋,一股暖香撲麵而來,正對著大門處有一個西洋壁爐,上麵放著個別致的自鳴鍾,爐裏正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四周的家具很多都是我從沒見過的,但是也看得出這裏主人的品味,風格洋氣卻簡約,和那天去的那家餐廳的奢華風格迥然不同,我傻傻的打量著四周,有些合不上嘴。
一個麵貌清秀,打扮利落的丫頭趕緊從裏麵迎了上來,輕巧幫著丹青脫下了那件皮褂子,周管家也接過了霍先生的帽子和外套。“清朗小姐”,周管家輕聲喚了我一聲,“啊”,我趕緊轉頭看他,他略低頭,微笑著說,“您這個盒子,我讓人幫您拿去您的房間吧”,“啊,好,謝謝”,我愣愣的答應了,一時間有些不太適應,周管家客氣的一笑,接過了我手裏的盒子交給了另一個女傭。
丹青已經坐在了一個包裹著繁複花紋洋緞的沙發上,霍先生則走到一旁的茶幾上拿起了一個錫製的煙盒,抽出一根煙叼在了嘴上,周管家快步走了過來,從兜裏掏出火柴給他點上。丹青一笑,“清朗自打前天拿到了那個盒子,一直就不肯鬆手,寶貝似的收著,連秀娥都不讓看呢”。
霍先生嗬嗬一笑,叼著煙卷踱到丹青坐著的沙發旁,倚著寬厚的扶手坐下,先垂眸笑看了丹青一眼,他們彼此交換著我看不懂的眼色,然後對我笑說,“清朗,你喜歡嗎”。我點點頭,“非常喜歡,謝謝霍先生”,霍先生挑了挑眉,故意做了個不滿意的表情給我,然後低頭對丹青笑說,“你看,清朗對我還是這麽客氣”。丹青笑嗔了他一眼,然後笑著對我意有所指的說,“清朗”?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謝謝霍大哥了”,“哈哈”,霍先生放聲大笑,笑了會才對丹青說,“清朗不去讀書,實在是浪費了”。丹青點點頭,笑說,“那是當然,清朗這麽聰慧又愛讀書,當然要送她去”,說完她有些自失的一笑,好像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我答應過她,我不能經曆的,一定會讓她去”。
霍先生臉色一軟,掐滅了煙卷,一轉身坐在了沙發上,用手臂攏住了丹青,輕聲說“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個最好的姐姐,所以,你做不到的,我幫你做”,丹青抬眼定定地看著霍先生良久,然後對他婉轉一笑,輕輕地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謝謝你”,霍先生沒說話,隻是手臂一緊。
他們好像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我不禁有些尷尬,雖然好奇但還是不敢看,眼光隻能在屋裏飄來飄去,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聲音,我悄悄地站起身來,側著臉不看沙發方向,就想往門外移動。“哧哧”,一聲輕笑響起,我下意識的轉頭看去,霍先生和丹青已經分開了,正在好笑地看著我怪模怪樣的動作。“清朗,你幹什麽呢”,丹青好笑的問了我一句,“啊,沒什麽”,我撓了撓頭,看著他們似笑非笑的表情,心裏一急就脫口而出“那個,非禮勿視”…
丹青和霍先生一起大笑,我也跟著幹笑了兩聲,霍先生笑著對丹青說,“好了,好了,讓咱們古板小姐去她房間看看吧,看她喜不喜歡”,丹青“哧”的又笑了聲,拿手絹點了點眼角,這才點頭對我笑說,“小丫頭,快去吧,別逗笑了”。我趕緊點頭就轉身往外走,丹青在我身後追了一句,“向左,二樓盡頭的那間就是”,“哎,知道了”,我順口應了一聲。
走出門外,我才反應過來丹青怎麽對這裏這麽熟悉,剛想到這兒,腦海裏就響起了方才秀娥說過的話,趕緊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再多想。一抬頭,就看見周管家正帶著兩個丫頭正站在門外候著,手裏都端著托盤,放了些飲料點心。見我出門,周管家趕緊讓一個丫頭帶著我上樓,我謝過了他,就跟著那個丫頭往樓上走。
“呼”我用力的做了個深呼吸,雖然夜已經深了,空氣寒涼,我依然裹緊了披肩站在涼台上往外看去,不遠處的人家也都是燈火點點,與天上的繁星交相輝映。這間房子屬於霍先生,他父母都住在城裏老宅,霍先生卻單獨住在這兒,霍潔遠也樂於住在這裏,按照霍先生的說法,就是省得他們父母嘮叨。
霍潔遠今天不在,本來她是在這兒等我們的,說是突然被霍夫人一個電話給召回去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客人來訪,讓她去作陪。我又做了個深呼吸,感受一下這安靜清澈的氣氛,這才走回屋裏,回身關上了落地窗的門。
暄軟的大床,磁漆金邊的書桌,刻滿了枝蔓花紋的衣櫃,還有那飄逸柔軟綴著蕾絲花邊的窗簾,這是我住過的最好,最奢侈的房間。我環視了四周一遍,一時間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間屋子屬於自己,我掀被上床,將大披肩蓋在了腿上,然後閉上了眼。
霍先生也許真心實意想娶丹青吧,不然他不會這樣大張旗鼓地把丹青帶到自己家來,那些仆人也不會如此恭敬,不要說我,就連張嬤和秀娥都有自己的房間。我真替丹青高興,不管她是不是什麽處長夫人,隻要霍先生真心對她好就行,抻了抻被子,心裏想著要是再能盡快找到墨陽,我真的就什麽也不求了。
臨睡前,我勉強著張眼又看了一眼掛在那兒的衣服,明天我就可以上學了,霍先生晚餐的時候說的,以後就可以和宜遠在一起上學了,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滿意足的睡著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以後,霍先生派人送我去上學,張嬤早就給我收拾好了書包,那邊學校吃的喝的都有,也不用帶上午餐什麽的。丹青隻悄悄囑咐了我兩句,行為舉止要注意,我認真答應了。秀娥一直滿眼羨慕的摸著我的製服,可當丹青開玩笑說,要想穿這個,得讀一百本書才行,她立刻就跑得遠遠的了,眾人都笑。
“清朗小姐,前麵馬上就要到了”,前麵的司機客氣地提醒了我一句,“知道了”,我點點頭,隻覺得心越跳越快,手心也汗濕的緊。不遠處,雅德利餐廳的門臉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突然想起,有些日子沒見六爺他們了,自從那日之後,一道深深的疤痕瞬時從我的腦海中滑過…
“清朗小姐,已經到了”,司機輕輕的叫了我一聲,我一轉頭,果然到了,那陌生又熟悉的黑漆大門正半開著,不時有女學生魚貫而入。司機下車幫我開了門,等我下車後又把書包交給了我,這才恭敬的說,“清朗小姐,霍先生說了,潔遠小姐就在甲一班等著您,您進去找她就行了,回頭下學,我再來接您們倆”。
“謝謝你了,王先生”,“您別客氣,快進去吧”,他恭敬的做了個手勢,我點頭和他道別,然後往院子裏走去。路邊還有別的車子送人來,不時地有女生從我身邊經過,各種猜測的目光齊齊的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握緊了拳頭,隻覺得手指冰涼,但還是挺直了背脊往裏走。
“哎,那女孩兒誰呀,以前沒見過啊,長的倒挺秀氣的”,“不知道,不過送她來的那輛車我可認識,那是霍宜遠她哥哥的車”,“不是吧,霍長遠?難道說,她就是那個…”,“噓,你小聲點”…竊竊私語聲不時地在我身後耳旁此起彼伏,我隻能當作沒聽到,硬著頭皮往裏走。
這間院落比我想象的大多了,青石路麵,漆黑廊柱讓這個院子顯得幹淨而開闊。從我身邊經過的女孩兒,或遮遮掩掩,或光明正大,都要打量我一下,我客氣地回以笑容,卻很少得到回應,多是看我一眼,就自顧自地走了,然後就是一陣私語聲。
原本想找個人打聽一下甲一班在哪兒,可這兒的女孩看起來都很不好接觸,我不禁有些膽怯,隻能自己摸索著往前走。好在每間屋子上都寫著牌子,我順著號碼往前走去。“甲三,甲二…”,我數著牌子上的號碼,“啊,甲一”,我仰頭看著頭上的牌子,不禁鬆了口氣,潔遠應該就在裏麵吧。
門是虛掩著的,裏麵不時傳來一陣嬉鬧聲,我正猶豫著是推門而入,還是需要先敲門呢,身後傳來一聲嬌斥,“喂,堵在門口幹嗎,你是那個新來的吧,沒聽說過好狗不擋路嗎”?
學堂
我暗自籲了口氣,走了這麽半天一直沒人理,心裏有些沒底,身後突然有這麽一嗓子,我反而覺得好些。還沒等我轉回身去看,教室的門一下子打了開來,潔遠那張宜嗔宜喜的俏臉露了出來。“清朗,你可來了,我等你半天耶,剛才在大門口站了半晌,覺得冷得受不了了才進來,結果我剛進來你就來了,真是的,你知道嗎,我…”,潔遠的話連珠炮一般讓我插不進嘴,隻能對著她不停的笑。
“嗯哼”,身後轉來了一聲重咳,潔遠眼光一閃,還是笑著對我把話說完“我都和方修女說好了,咱們就坐在一起,你放心吧,沒人敢欺侮你的”。說完見我乖乖點頭答應,她才一揚臉,好像一付剛看到我身後還有別人的樣子,嘴角一翹,“早啊,蘇三小姐,喉嚨痛啊,天幹物燥小心身體,反正你家糖水多,多喝點潤潤喉嘛,省得咳嗽的那麽大聲”。
“嗤嗤”,屋裏屋外幾聲竊笑響起,我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潔遠一把拉進了屋裏,裏麵原本有些嘈雜,一見我們進來立刻就沒了聲音。潔遠好像一無所覺似的,笑嘻嘻的拉著我往後麵走。行走間我大致打量一下,屋裏散坐著十幾個女生,人人都是白衣黑裙,膚色細致,眉眼端莊。可是頸上的絲巾,肩上的披肩,耳上的墜子,還有頭上的飾物卻各自不同,或精巧別致,或華貴耀眼。
人人的眼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從頭到腳打量的無一疏漏,我覺得方才消失的緊張感又湧了上來,臉一下子熱得很,手也不自覺地在顫抖。“清朗”,潔遠停住了腳,指著一張長桌說,“你就坐在這兒,挨著我,好不好”。“好”我趕忙點頭,潔遠低頭看看我緊抓著她的手,她了解的一笑,湊到我耳邊悄聲說,“不用害怕,有我呢,在這兒地方,隻要端出小姐架子來就行了,就這樣”。
潔遠做了個眼皮上翻十分高傲不屑的動作,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潔遠繃不住了也笑,“哎,潔遠,不給我介紹一下嗎”。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我們右手邊傳來,我和潔遠同時轉頭去看,一個有著深深酒窩的女孩正笑看著我們,見我回頭,她對我點了點頭,然後往前走了兩步,大大方方的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方萍,潔遠的好朋友,初次見麵”。
我趕忙伸出了手,剛想握上,突然想起方才手心出了不少汗,一下子縮了回來,方萍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我手忙腳亂的從書包裏把張嬤出門前塞進去的手巾找了出來,仔細擦了擦手,這才伸手過去握住了方萍的手,“你好,我是雲清朗”,方萍的手幹燥而細滑,她一怔,然後有力的回握了一下,又笑,“幹嗎握手之前還要擦手啊,這是什麽規矩”。我記得老爺曾說過,握手穩重又堅定的人,人品定然不差,這個方萍給我的感覺很爽朗,怪不得她會是潔遠的好朋友。
沒等我作答,一旁的潔遠“嘻嘻”一笑,小聲說“方才緊張的,我拉著她進來,手心都被她弄濕了”,方萍撲哧一笑,我臉一紅,趕緊把手巾遞給了潔遠,潔遠嬉笑著接了過去擦著手。方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番,但她的眼光直率並不讓人討厭,“清朗,你是哪兒的人啊,聽口音好像蘇杭一帶的,聽潔遠說,你哥哥和霍大哥是過命的至交,那你多大了,我和潔遠同歲”。
“我虛歲十五了,老家在南鄉,那地方產好酒,家裏是開酒廠的”,這番話丹青早就囑咐過我了,雖然現在那裏的一切已經與我們無關,但那畢竟是事實,現在一個拿得出手的出身對丹青,或許也對我實在是太重要了。“萍,看來你是遇到同行了”,潔遠一邊用手指挑著手巾轉,一邊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方萍。方萍推了她一把,潔遠就勢半靠在了我的肩上,見我不太明白的樣子,方萍一笑,不以為意的說了句,“我家在上海也是開酒廠的”,潔遠咂了咂舌,接了一句,“是上海最大的酒廠”。
“這南鄉是什麽地方啊,怎麽聽都沒聽過”,之前門外那個嬌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充滿了不屑,“大概是個鄉下小地方吧,我也不曉得,不過鄉下不就是小酒坊最多嗎”,立刻有人接上,然後是一陣絕非好意的笑聲。她們講上海話,我隻能聽個大概,我身邊的潔遠眉頭一揚,站直了身子就想往那邊走,方萍一把拉住了她,“老師就快來了,理她們做什麽,清朗,快坐下吧”。
潔遠哼了一聲,轉身坐下了,又拉了我一把,我跌坐在了她身旁,方萍則繞到了我的另一邊坐下。我左右看看,突然覺得很安全,就衝她們笑,潔遠對我擠擠眼做了個一切有我的眼色,方萍卻一笑,低聲說,“潔遠說得沒錯,你很可愛”。說完她將我的書包推了過來,我低聲說了句謝謝,就按照潔遠桌上擺的書籍名稱,把書拿了出來,看來我的第一堂課是國文,這讓我多少放下些心事。
前幾排的幾個女生正嘰嘰喳喳的聊著閑話,其中那個愛嬌的聲音分外清楚,我忍不住探頭往前看了看。那女孩兒膚色雪白,細細的眉頭挑著,嘴唇小巧,總是輕抿著,帶著那麽一絲高傲,四周的女孩好像都是她的陪襯似的,可不知為什麽,她給了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叫蘇雪瑩,家裏開的是上海最大的食品公司,舉凡是吃的東西,就沒有她家不伸手的,不過,確實是糖水最出名”,方萍湊到了我耳邊輕輕說了句,然後對潔遠眨了眨眼,潔遠冷哼了一聲。
方萍好笑的搖了搖頭,“她家裏有的是錢,幾個舅舅又都在警察署,稅務局那些有權勢的衙門裏做官,所以蘇家在上海灘也是個有頭有臉的大戶了,那個丫頭高傲的不行,以後你離她遠點就是了”,我感激的點了點頭。一旁的潔遠沒說什麽,隻是冷淡地瞥了一眼前麵唧唧呱呱的那些女人就伸手去翻書。
方萍一笑,“不過你放心,她不敢惹潔遠的”,我一怔,轉頭看看正低頭看書的潔遠,她沒抬頭,隻從鼻子哼了一聲,一旁的方萍接著說,“蘇家三姐妹,那可都是上海灘上流社會的名媛,其中二姐蘇雪睛…”方萍有些促狹的一笑,“就對咱們的霍大處長一往情深,非君不嫁呢”,我一下子愣住了,她說什麽。
“行了行了,方萍,你什麽時候變成碎嘴婆子了”,原本看書的潔遠抬起了頭,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了方萍。她瞟了我一眼,想了想又說,“這都是沒影兒的事,我大哥要是喜歡那女人,早就娶她了,隻是有人一廂情願罷了”。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也拿起了書,翻開了卻不知道裏麵寫的是什麽,心裏想著丹青是否知道這些呢…潔遠湊了過來,輕聲說,“你放心,這世上還沒人能強迫我大哥做他不願意做的事呢”,我抬頭看她,她一臉的驕傲肯定,我衝她一笑。
一旁抻著頭聽我們說話的方萍突然笑了聲,我和潔遠一起轉頭去看她,她壓低了聲音笑說,“咱們這圈子裏沒秘密,聽說前段日子,蘇家大小姐蘇雪嶺去和陸城相親,被蹭了一鼻子灰回來了”。我一愣,怪不得我看著蘇雪瑩眼熟,那天的那個蘇小姐是她姐姐,那她肯定是知道些什麽了,所以才對我如此厭惡吧…
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潔遠,果然她的臉色已經暗了下去,看著方萍若有所指的笑容,她整了整臉色,嘀咕了句,“自取其辱”。方萍捅了捅我,我隻能幹幹的一笑,又聽她說“就是說,這上海灘的好男人,難不成都得讓她們蘇家占了不成,這蘇三小姐心裏的白馬王子,卻是葉展葉七爺呢”,方萍說完撇了撇嘴。
“她想的美”,潔遠不屑的一笑,方萍點點頭,“可不是,你是沒去上次蘇家的酒會,那個陸青絲也去了,然後這個蘇…”,聽到陸青絲的名字,我忍不住也豎起了耳朵,那個風華絕代的女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旁的潔遠也放下了書看著方萍。“吱嗄”一聲,教室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方萍下意識地停了嘴,我抬頭看去,一個五十歲左右,穿者藍布長衫,帶著眼鏡的儒雅男子走了進來。
“噓,吳先生來了,上課了”,方萍和潔遠迅速坐直了身子,我也趕忙有樣學樣。這個吳先生很有風度,跟屋裏的人打過招呼之後並不多話,就開始上課,說是複習一下前天講的書,要人來讀。我剛翻到那一頁,就聽到有人說,“吳先生,今天咱們這兒來了個新學生,不如讓她讀吧”,我一怔。
“喔,好啊,那位新同學你來讀一下這篇文章,讓我看看你的水平怎麽樣”,那個吳先生抬頭笑著說了一句,然後目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對我微笑著點頭示意。我手腳冰涼的站了起來,屋裏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落在了我的身上,“咱們也聽聽南鄉味的之乎者也吧”,幾聲暗笑傳來。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刺在了我的身上,我轉頭看去,蘇雪瑩正挑著眉眼看著我,一抹嘲諷毫不掩飾的掛在嘴邊。
潔遠和方萍都皺了眉頭,但又不能做什麽,我輕輕地咳了一聲,說了聲是,吳先生對眾人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我輕輕做了個深呼吸,第一千次的念著墨陽的名字,多虧他那些詭異的教學樂趣,讓我從他上大學開始,就跟著他的腔調念書。“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的念著,四周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屋裏隻回響著我標準地北平官韻……
“好清朗,你幫我再畫一幅好不好,就這一幅了,拜托了啦,多謝,多謝”,我盯著那隻伸到我鼻子跟前的手還沒來得及說話,“餘淑蘭,你們家要開扇子店啊,這些天你都讓清朗畫了多少幅扇子了,還有完沒完”,隨著潔遠的聲音,一隻手伸了過來“啪”的一下拍開了餘淑蘭的手。
“就是說,再說了,就是你們家真開扇子店,那清朗也不能幫你白畫啊,是不是,晴朗”,我回頭對著潔遠身旁的方萍微微一笑。“哎,你們這兩個哼哈二將,人家清朗還沒說什麽,你們倆抱怨些什麽”,餘淑蘭一邊吹揉著被潔遠拍紅的手,一邊嘀咕著。
潔遠哼了一聲,以一種大馬金刀但是決不粗魯的方式坐在了我的身邊,她斜了一眼餘淑蘭,“那是,就是因為清朗什麽都不說,你又一向老實不客氣的,我們才要說”,餘淑蘭一瞪眼,“什麽不客氣,我滿嘴的謝謝,你聽不到呀”。
跟在潔遠後麵的方萍笑嘻嘻的走到了另一側坐下,順手塞給了我一杯子冰糕,然後抬頭笑說,“小氣吧啦的,你每次都白使喚人家,謝謝兩個字又不當飯吃,多說少說又有什麽差別”。
認識潔遠和方萍也有些日子了,我發現潔遠很有男子之風,也許是因為特別崇拜霍長遠的原因,有些尚武之意,她有什麽事情都是明來明往,決不藏頭露尾的。方萍人也爽朗,遇事卻從不衝動,隻是言辭如刀,談笑間敵人就灰飛煙滅了,這是潔遠的原話,當時她還哼著說了一句,方萍你這隻狐狸…方萍聽了就笑,笑得像一隻長了酒窩的狐狸。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一笑,潔遠和方萍最相似的一點就是,她們如果喜歡一個人,就會掏心窩子的對人家好,要是不喜歡…我轉眼看了下已經被方萍噎的臉漲得通紅的餘淑蘭,這個女孩兒雖小氣了些,喜歡占點小便宜,但是人不壞,跟我們處的不錯,屬於說得上話的那種。
眼看著餘淑蘭有些下不來台,我看了眼方萍,她微微一笑,我把手裏的冰糕放在了椅子上,然後伸手拿過了那把扇子,“於姐姐,你什麽時候要,很急嗎”?餘淑蘭訕紅的臉色回轉了過來,借著我這句話下了台階,“不急,下周末陸家不是有個宴會嗎,上海灘有頭有臉的都去,趕在那兒之前就行了,我原來那幾把都被家裏的那些女人們搶走了,我也是沒法子才又求你的”,一旁的潔遠鼻子裏“嗤”了聲。
餘淑蘭清了清喉嚨,一副不得已的樣子,“好了啦,就隻再畫這一把扇子,而且今天下午放學,我請你們吃下午茶總可以了吧”。方萍看了我和潔遠一眼,笑說“那好啊,鐵樹開花了,你請什麽我們都吃”,餘淑蘭一張嘴想說話,潔遠趕在她之前懶洋洋的說,“我可沒有方萍那鐵胃,吃釘子都消化,裴氏或雅德利,也就隨便將就了”。
“裴氏和雅德利,你還隻是隨便將就…”,餘淑蘭拔高了聲音,“霍大小姐,要不你把我吃了算了”,潔遠嘿嘿一笑與方萍對視了一眼,然後陰陽怪氣地說,“這我可不敢,我又不是你的梁大公子,我吃了你,他吃什麽去呀”。“啊”,餘淑蘭尖叫了一聲,撲上去和潔遠撕鬧起來,方萍笑拉著我往一旁坐了坐,然後打開了冰糕杯子遞給我,“快吃,不然一會兒就該化了,弄一手怪髒的”。
我笑著接了過來,打開杯子蓋,先挖了一勺遞到方萍嘴邊,她毫不客氣的就咽了下去,笑著對我抿抿嘴,示意我快吃,然後就搖著扇子看潔遠和餘淑蘭打鬧,順便煽風點火,他手裏的那把扇子也是我幫她畫的。六月下旬的上海天氣濕潤,溫度適宜,我半靠在廊椅背上,往嘴裏塞了一勺冰糕,然後閉上眼感受著微風拂麵,嘴裏卻滿是冰涼的奶香的愜意。
來上海已經半年多了,上學也已經四個多月了,原有的不適漸漸的消逝過去,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有著如魚得水的感覺。就好像方萍說的那樣,從那天我字正腔圓的讀書之後,她就知道我肯定適合這裏。自小打下的國文功底,二太太親傳的一手工筆,和丹青學的笙簫音律還有墨陽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識,讓我成了老師眼中的寵兒,也沒有一個人再說我隻是一個鄉下來的土包子。
看著因為嬉鬧而漲得秀臉通紅的潔遠,還有一旁怡然自得的方萍,我心底一陣暖流滑過,這兩個優秀的女孩兒給了我最真摯的友情。從小我就隻有秀娥一個朋友而已,可和她們比起來,秀娥更像是我最親的親人,彼此依靠。而潔遠和方萍,卻是能和我推心置腹,海闊天空,談古論今的知交,她倆出身世家,見多識廣,教給了我很多丹青和墨陽都不曾教給我的東西。
在這個學校裏,每個女孩兒的背景都可以說上一個小時,但大致上,跟著蘇雪瑩的算一派,人也比較多。潔遠和方萍還有我算是特立獨行的一派,還有就是像餘淑蘭這樣比較圓滑,左右都不得罪的一些人。原本簡單的校園裏,有很多事情卻很複雜,就像是一個小的交際圈子,誰家的權大錢多,出身高貴,誰的調門就高些,亮麗的衣衫鬢影之下,也有著不為人道的陰暗。
丹青已經隨著霍先生在上海灘的交際圈裏亮過幾次相了,跟別人講的出身背景就如同她之前囑咐我的一樣,父母雙亡,家境富裕,隻是失蹤的墨陽變成了霍先生的舍命知交,而且已經出國留洋去了,而她的身份則是霍長遠處長的未婚妻。
前兩個月,霍先生已經帶著丹青回了老宅,見過他的父母,也說了一番早就與丹青相識,隻是一直沒敢表白,現在墨陽出國留洋,老家沒人老房子也都賣了,因此將丹青托付給了他的話,所以現在才帶丹青回來。
聽潔遠講,霍老先生對優雅溫柔的丹青很滿意,而且對她父母雙亡,哥哥又遠在國外表示憐惜。霍老太太雖語多保留,但是也沒明確反對,隻是說自己的兒子覺得好就行,不過要結婚,最好還是等墨陽回來再說,畢竟娘家還是有人的,那樣才合規矩。霍先生和丹青雖然著急結婚,但是一來老太太說的在理,二來墨陽還不知所蹤,終是擔著一塊心事,急著結婚也不好。
丹青帶著我們逃離別苑之前,帶了督軍給的首飾銀鈔還有以前二太太悄悄塞給她的私貨,她讓霍先生給換成了現錢,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並且故作無意的讓潔遠知道了這件事。
後來丹青還囑咐我,給霍潔遠看看墨陽在燕京大學時和他的洋老師,還有同學們一起照的照片,但也要裝作無心的時候,我還不明白為什麽。但是後來霍老太太親自登門來看丹青,又帶著丹青,潔遠和我一起去逛街買東西,我才隱約明白些了什麽。
與出身書香世家,有些學究氣的霍老先生不同,聽說霍老太太家一直都在四川做買賣,想來這買賣人家出來的小姐也都是精明的吧,丹青一連串的舉動,多少讓老太太對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兒媳婦放下了些心事。
自從霍老太太帶著丹青出門以後,霍先生就名正言順的帶著丹青穿梭於上海的交際場所,在百樂門飯店,丹青現場演奏了一曲鋼琴之後,上海灘就沒有人不知道,軍需處霍副處長有個風情萬種又知書達禮的未婚妻了。
丹青這些日子過的真是春風得意,霍先生的真心相待,外人的羨慕眼神,都讓丹青有著揚眉吐氣的感覺,每日裏都能看見她用比花還嬌豔的笑容,迎著霍先生下班歸來的身影,隻除了談到墨陽的時候。
現在的墨陽對於丹青而言,不隻是一個依靠,更是一個她能和霍先生結婚的憑據,雖然霍先生說過,要是真的不行,也不用管那麽多了,可終究還是不太好,更何況,這是霍老太太唯一堅持的。霍先生派去的人一直沒有找到墨陽,但是也傳回來話,在那次土匪打劫中,有人受傷但是沒人送命,這讓丹青和我多少輕鬆了些。
霍先生除了命他手下的人繼續在我們老家附近查訪,也派了人去北平尋找,同時讓人去找了墨陽的那個同學胡先生。說了什麽不知道,反正霍先生那天晚餐時和丹青說,不用擔心他胡說八道了。丹青隻是笑著點了點頭,滿眼都是信任,霍先生瀟灑的回了一笑,就是我看著,也極有男子氣概的,更不用說眼裏隻有他的丹青了。
一切仿佛都很順利地按照丹青的想法進行著,學校裏雖然也是大小衝突不斷,不過有潔遠和方萍在,又能學到很多知識學問,這裏對於我就是一個最好避風港了,我隻期待著墨陽馬上能出現在我的麵前,笑咪咪的對我說“丫頭,我回來了”。
“笑什麽呢”,方萍歪頭看了我一眼,我眨了眨眼,“喔,沒什麽,就是覺得這冰糕真甜”,方萍還沒說話,已經鬧累了的潔遠推開趴在她肩膀上喘氣的餘淑蘭,“這個算什麽,等會兒放了學,跟餘六小姐吃好的去”。餘淑蘭攏了攏頭發,難得豪氣地說了句,“就是,一會兒我請你吃好的,她們倆,沒份兒”,我忍不住一笑。
“清朗,你的英文功課交了沒有”?潔遠站直身子伸了個懶腰,我點點頭“方修女說一會兒就看完,讓我過會兒再去找她,所以我才在這兒等著”,潔遠點點頭。英文課是我所有課程裏最差的,雖然墨陽教過一些皮毛,可和這裏的學生所學的一比,就差得遠了,可是也沒有人嘲笑我,嘲笑一個在三個月裏幾乎是從零考到良的我。
方修女認為我的發音很好,潔遠和方萍的英文都很優秀,平時沒事就幫我練習口語,背單字,講要點,所以我進步得很快。方萍的工筆花鳥扇子,潔遠的刺繡化妝包,都是我為了感謝她倆精心做的。當時她們雖然說我太過客氣,可還是欣喜萬分的收下了,畢竟這兩個洋氣的大小姐不會畫畫,更不會去學什麽女紅,現在上海的大戶人家小姐誰會去學這個。
這學校裏的女生多少都是比著誰更洋氣,像這種中國傳統的東西反而很少見,因此當潔遠和方萍得意的給其他同學看我送的東西之後,就產生了一些後遺症,譬如眼前的餘淑蘭。
她家裏是開貿易行的,本身做的就是買進賣出的差價生意,她父親在上海灘的名聲也響,第一是因為他的精明小氣又出了名的要麵子,第二就是因為他有七八個老婆,十多個孩子,於淑蘭排行老六,但好在她是正房所出,上麵還有兩個同母的哥哥,她爹對她還是很疼的。
“這回感覺怎麽樣”,方萍關心地問了我一句,“還行,寫完了方修女給我出的功課,回來看看書,應該有八成都對了”,方萍滿意的點點頭,站了起來。“清朗,你夠厲害了,小小年紀,要是什麽都行,還讓不讓我們活呀”,餘淑蘭也跟著站起身來。潔遠瞪了她一眼,“說什麽呢,都和你似的,得過且過就行了”,餘淑蘭撇了撇嘴,“那又怎麽了,我爸說了,這女孩子隻要認得字就好了,學得再多不也還是要嫁人的”。
潔遠朝天翻著白眼又搖了搖頭,“那你幹嗎還來上學,直接跟你的梁公子結婚就是了,何必費這個神”,餘淑蘭扁扁嘴,“還不是我爸,死要麵子,說什麽上海灘的大家小姐基本上都來這兒念過書的,我是正房大小姐,當然也得來,學費貴也認了”。方萍伸手拉我站了起來,一邊笑說,“恐怕不光是你爸的麵子問題吧,梁公子家裏雖然是開銀行的,那也是書香世家,他又留過洋,要是弄個隻認得幾個字的媳婦,恐怕是說不過去”。
餘淑蘭聳了聳肩膀,“也許吧,反正子鴻他不在乎”,“喔,子鴻啊…”,潔遠和方萍同時拉長了聲音,餘淑蘭猛地跺了一下腳,“你們倆個臭丫頭,給我站住”,潔遠她們倆早哄笑著跑了,一邊還招呼著我,“清朗,快來啊”,我笑著拿起了放在長椅上的書和杯子,加快了腳步追了過去,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剛轉過一個彎,正想著怎麽這三個人跑這麽快,就看見潔遠她們著站在一棵玉蘭樹下,與一群人對峙著。我腳步一緩,雖然離的還有些距離,但我還是認得出,打頭的那個是蘇雪瑩。自打丹青公開亮相以後,蘇雪瑩並沒有來找我的麻煩,隻是每次見了我都是一副冰冷的模樣,不屑多看我一眼。
對潔遠也還是從前的樣子,敬而遠之,好像並不因為她二姐的美夢破碎,而對潔遠不客氣起來。方萍雖然也覺得奇怪,但隻是猜測,蘇家可能不想得罪霍先生這樣有很深軍方背景的人,因而約束了蘇雪瑩,倒是潔遠根本就不在乎姓蘇的想怎樣,以前是,現在更是。
我拖著腳步往前走去,“怎麽,霍潔遠,餘淑蘭你也要去陸家的宴會”?蘇雪瑩嬌軟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哼,那是自然,我們早就收到帖子了”,潔遠揚聲打了一句,聽到我的腳步聲,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擠了擠眼,我一怔,她已經回過頭去了,“我大哥和丹青姐也會去,方萍,你和你哥哥他們也會去吧”,方萍微笑著答了句,“當然”。
聽到丹青的名字,蘇雪瑩臉色一沉,但也隻是抿了抿嘴角,沒說話,潔遠哼笑了聲又說了句,“對了,清朗也會去”,蘇雪瑩眉頭一皺,蘇雪瑩眉頭一皺,下意識的瞥了我一眼,潔遠笑嘻嘻的接著說,“葉七爺那天還說要親自請她跳舞呢”……
驚豔(上)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梔子花特有的香味頓時縈繞於鼻端,遠眺天邊,隻剩下一抹晚霞帶著絲絲白雲渲染出一些亮色。環視四周,林蔭道邊的路燈及屋內的燈火早就亮了起來,影影綽綽的伴著花香,給人一種心神迷醉的感覺。
“清朗,清朗…”,秀娥在走廊裏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她的聲音伴著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又用力地做了個深呼吸,就轉身往屋裏走,“清朗,你看…咦,人呢”,房門“砰”的一聲,被人用力推了開來,秀娥的大呼小叫嘎然而止。
我好笑的搖了搖頭,邁步從陽台跨進了屋裏,“我在這兒呢,什麽事兒呀,你叫那麽大聲,小心張嬤…”,結果我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張嬤在走廊裏尖聲說,“趙秀娥!你這丫頭要瘋啊,這麽沒規沒矩的,你…”,秀娥習慣性的吐了吐舌頭,趕緊悄沒聲的把門關上,轉了身躡手躡腳的走到我床邊,把手裏的大盒子輕輕放下了,這才對我招手,示意我趕緊過去看。
看著她急的抓耳撓腮的樣子,我忍不住一笑,然後慢悠悠的踱了過去,故意想讓秀娥多急一陣子。她盼望今天比我可熱切多了,一早就等著人把我的晚禮服帶來,霍先生說過,今天晚宴我們這些霍家女人的衣服他都包了,上海做禮服最出名的培羅蒙的裁縫,早就親自登門為我們量好尺寸,然後製作了。
見我不著急不著慌的,秀娥衝過來一把把我扯到了床邊,“快點了啦,要不是我媽說我要是敢把這盒子打開,就敲折我的腿,我早就打開看了”。我嗬嗬一笑,伸手去拆盒子上的包裝絲帶,那顏色雅致的絲帶上也印著培羅蒙招牌的花體字。“清朗,你快點打開,試穿看看,那家禮服店的裁縫就在樓下等著呢,要有不合適的馬上就改,我媽也在幫小姐試穿,聽那個裁縫說,潔遠小姐的他們也已經另派人送去了”。
秀娥一邊幫我扯著帶子,一邊順口嘮叨著,“嗯,那我知道”,我隨意地應了聲,潔遠今天會和霍老太太一起出席,霍先生則帶著丹青和我直接過去。今天是陸家主人陸仁慶的四十歲生日,上海灘舉凡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出席這個宴會,沒人敢去駁這個手眼通天,黑白身份卻不分明的大亨的麵子,這是方萍那天說的。
“哇”,秀娥的低呼聲把我從回想中拽了回來,我下意識的看了眼秀娥,她正微張著嘴,眼神迷離的看這盒中的禮服,手指懸在半空中移動著,卻遲遲不敢落在衣服上。我的眼光隨著秀娥的手指落在了那件禮服上,那柔美的顏色也令我一怔,過了會兒,才慢慢的將那件禮服拿起來,輕輕一抖…
被晚霞籠罩著的梔子花…這是我的第一印象,隻覺得方才在陽台上看見的天邊最後的那抹晚霞,正淡淡的暈染在了這件禮服的領口,裙擺,腰際,上身卻是蕾絲鏤空成一朵朵梔子花的圖案,內裏襯著薄紗。輕紗質地的裙子如雲般層層疊疊,卻輕得讓人感覺不到重量。“清朗,這件裙子好美啊”,秀娥喃喃的在我耳邊說了句,“是啊,確實很美,看來潔遠的眼光果然好”,我一笑,順手把裙子遞給了秀娥,看她手忙腳亂的接了過去,然後輕輕地撫摸著。
我伸手去解身上穿的薄褂,秀娥也放下了那件裙子過來幫我的忙,這件衣服是那天量身的時候,潔遠特意為我選的。當時裁縫帶的布料樣子裏還沒有這個,說是沒了,但是潔遠有次和方萍去逛街的時候見過,一口咬定隻有那個適合我,然後又大概說了式樣給他,那個裁縫忙畢恭畢敬的應了,說馬上就會另外定製。
已經選好了料子式樣的丹青就在一旁笑著和霍先生說,她怎麽覺得潔遠更像是我的姐姐似的,霍先生笑著點頭同意說,這丫頭對他這個親哥哥都沒這麽上心。潔遠聽了隻是嘻嘻一笑,說要是霍先生肯穿裙子亮相,她保準比這個上心一百倍,屋裏的人頓時都大笑。
“這個應該是係在這兒的,對…就這麽圍過來,哎,怎麽看這不對呀,剛才那個裁縫是這麽說的…”,秀娥一邊幫我穿著那件禮服,一邊嘴裏嘀嘀咕咕個不停。偏她又不讓我插手,說是我不知道該怎麽穿,我隻能好笑的紮著手站在那兒任她擺布。“對了,腰帶應該是這樣係…然後再這樣一結,嗯,好了”,秀娥有些興奮地高叫了一聲。
“好了呀”,我正想低頭去看看,秀娥一把蒙住了我的眼,我嚇了一跳,“哎,秀娥,你幹嗎”?秀娥笑嘻嘻的跟我說,“別叫,這邊來,這邊來”,然後不由分說地扯著我往一邊走,我隻能跌跌撞撞的跟著她移動。“好了,你…看”!沒走兩步,秀娥扶著我站穩了身子,然後猛地一鬆手,眼前頓時亮了起來,有些明晃晃的,眨了眨眼,然後我就愣愣的與那個站在大穿衣鏡裏,看著有些茫然的女孩對視…那,是我嗎?
蕾絲鏤空的無袖上裝柔軟細密的貼在我的身上,雖然沒有那些成熟女子穿來的風情,卻分外的顯出少女清瘦纖巧的曲線,緊貼鎖骨領口和肩頭那些不規則的鏤空梔子花圖案,更顯得我脖頸雪白,手臂纖長。下麵的紗裙翻滾著雪白和嫣紅,腰際上縫著一條顏色略深的輕紗,如同那抹晚霞一樣,輕柔地在我腰上繞了一圈,然後隨意的打了個結,垂在了裙擺上,正隨著吹進屋來的夜風微微搖曳著。
“清朗…”,一旁的秀娥啃著手指喃喃的叫了我一聲,我一怔,這才回過神來,看看張大眼睛看著我的秀娥,我微笑著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子,裙擺飛揚,“秀娥,怎麽樣,好看嗎”。秀娥用力的點著頭,“好看,特別特別好看,你那裙子一轉,看著跟朵花兒似的”。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一把拉了秀娥的手,開心地在原地轉起圈子來,秀娥尖叫了一聲,然後就和我一起扯著手,邊笑邊轉。
“哎喲,我的兩個小祖宗,老遠就聽見你們的尖嗓門了,這是幹什麽呢”,張嬤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了起來,我趕忙停住腳步,秀娥一時沒站住,腳一軟,扯的我也踉蹌了一下。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張嬤趕緊又叫,“哎,哎,小心裙子,要是弄破了怎麽辦,哭都沒地方,趙秀娥,肯定又是你鬧的”,說完她恨恨地盯了秀娥一眼。
我趕緊拉了一把秀娥,讓她站好,秀娥的臉紅撲撲的,聽見她老娘的話正偷偷的翻白眼。想來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我隨意的攏了攏頭發,然後訕訕的衝著張嬤笑,“張嬤,您別罵秀娥,是我拉著她玩的,真的”。張嬤歎了口氣,剛要張嘴說話,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她一怔,然後就什麽話也不說地盯著我看,我不禁有些毛毛的感覺,卻也不敢動…
“媽,清朗穿上這件裙子特好看吧,我幫她弄的,這裙子的腰帶特難弄”,秀娥在一旁邀功似的說了一句。張嬤閃了閃神,下意識的“嗯”了一聲,又上下看了我一眼,往前走了兩步,幫我整了整那條飄帶,然後才對我笑說,“清朗,你真漂亮,現在看著,可完全像個大姑娘了,個頭快追上你姐姐了”,我微微一笑。秀娥也蹲下身幫我整理那層疊的裙擺,聽張嬤這麽說,她抬頭就笑,“媽,我們本來就是大姑娘了,到年底我就算十六了,清朗過了年也就是了,隻有你老拿我們當小孩看”。
張嬤若有所失地一笑,低聲說了句,“是啊,都大了,有主意了,要飛了”,秀娥一愣,瞧了瞧我,顯然不明白她媽媽這話是什麽意思,她無所謂的扁扁嘴又低下頭去幫我整理裙擺。我卻覺得張嬤這話並非在單純的說我們,恐怕她一直都在為丹青擔著心事吧,自然也還有墨陽和我,隻不過眼前的一切都已經由不得她就是了…我伸手輕輕握住了張嬤的手,張嬤的手一抖,然後暖暖的回握過來,一用力,一笑。
“對了,清朗,你想梳什麽發型,張嬤幫你弄,這些日子我可學了不少洋氣的發型,絕對不比那些美發店的師傅差”,張嬤拍了拍手,好像要甩掉什麽似的,輕鬆的問了我一句,然後又擺弄著我的臉琢磨著。
秀娥站起身來跟著一起打量,“清朗是標準的瓜子臉,梳什麽都好看,不過…對了,那天小姐帶回來的,就那個洋畫雜誌上畫的洋婆子梳的頭,我覺得那個挺適合清朗的,樣子簡單,我不是給您看過嗎,您當時還說好看來著,就那個…”。張嬤想了下,“對,對,我想起來了”,然後連連的點頭,我隨口問了句,“什麽雜誌呀,我怎麽沒看見”。
秀娥一聳肩,“一堆洋文,我也不認得,收拾小姐房間的時候看見的,就是覺得那畫上的人打扮的不錯,就拿給我媽看了眼,那天你上學了,等你回來我就給忘了”。張嬤拍了秀娥一巴掌,“好了,別說了,時間不多了,你去樓下園子,剪幾朵梔子花來,快去”,“哎,就去”,秀娥清脆地答應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跑,張嬤則拉著我做到了梳妝台前。
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霍先生第一次帶我們出去的那天,張嬤也是這樣幫我梳妝,隻不過不再是那間有些陰暗的小屋,一麵模糊不清的鏡子。而是精雕細刻的梳妝台,清澈如水的鏡子,屋子裏燈火輝煌,讓人毫發必現,我突然有種恍如夢中的感覺,有些不真實。
身後的張嬤手不停的用硬鬃刷子把我的長發刷的又亮又直,她輕巧的把頭發在我後腦處挽了個結,用卡子別好,然後把長發捋順了垂在我的右肩上。“媽,給你花”,秀娥人還沒進來,聲音已經先到了,張嬤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和秀娥好像,我低頭咬緊了嘴唇不敢笑出來。
一陣濃鬱的清香霎那間包裹住了我,我一抬頭,秀娥已拿著麵精巧的鏡子站在我身後照著,雪白的梔子花正疏落有致的插在了我的發結上,散發著香氣。我用手指輕觸了下那柔嫩的花朵,然後在鏡中對張嬤和秀娥笑說,“張嬤,秀娥,謝謝,這個好漂亮”。秀娥開心的咧嘴一笑,張嬤則溫和的說了句,“清朗呀,我看你還是帶你姐姐送的那副耳環吧,顏色式樣和你這身都配,嗯”。
我點了點頭,也沒多想,“好”,說完拉開了一格抽屜,裏麵散放著四五個耳環盒子,有霍先生送的,還有霍老太太給的,自然也有潔遠和方萍送的。我挑出那副珍珠耳環戴上,再仔細看看,果然很配。張嬤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想起什麽似的從圍裙兜裏掏出個小盒子,“這個胭脂膏子很淡很薄的,你用著試試,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擦點這個也就夠了,多了反而俗了”。
我點頭接過,打開盒子用手指弄了一點,在嘴唇上輕輕抹著,一陣甜香侵入口齒,嘴唇頓時變得嫣紅柔軟起來。張嬤回頭和秀娥說了句,“你幫著清朗把鞋子什麽的穿好,配衣服的手套我叫裁縫就放在樓下的沙發上了,還有拎的手袋你也別忘了給她拿著,時間差不多了,就下去吧,六點鍾要走的,不能叫先生小姐他們等你們,知道嗎”,秀娥緊著點頭。
張嬤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才往外走,臨出門又停住了腳,說了句,“清朗,那胭脂膏子你得帶上,隨時好補妝的”,“哎”,我幹脆的應了一聲。眼看著張嬤出門去了,秀娥鬆了一口氣的樣子,眼睛就開始嘀裏咕嚕的轉,我一笑,伸手把口紅盒子遞給了她,看她高興的往唇上抹了,我又說了聲“好看”,她這才跑去櫃子旁邊拿了雙鞋子過來給我。
這鞋也是定製的,鞋跟小巧卻不高,丹青和潔遠都擔心我穿不慣高跟鞋,出醜倒在其次,那可是要站一晚上的,要是不舒服,就受大罪了。“清朗,你別動,我來幫你”,秀娥一手按住了我,她自己蹲下身幫我穿鞋,一邊叨咕說,“你要是一低頭,我媽幫你梳的頭發就白弄了,你好好坐著”。
我笑了一聲,“那照你這麽說,我豈不是就得這麽挺著一晚上”,秀娥幫我係好鞋帶,站起身來嘻嘻一笑,“你以為呢,要漂亮就得這麽挺著,你看那些個大小姐不都是這樣”,說著她低了頭好像說什麽秘密似的,悄聲說,“你沒發現嗎,原本我以為那些小姐她們是看不起人,所以才老揚著頭,後來才發現,她們是怕一低頭把發型弄壞了,不好收拾”。我“哧“的一聲噴笑了出來,“豈有此理”,秀娥也笑,笑了一半,五鬥櫥上的自鳴鍾叮叮當當的敲了六下,秀娥趕忙止住笑聲,“呀,光笑了,已經六點了,快走,快走”。
我倆忙忙叨叨的收拾了一下,就趕忙往樓下走,秀娥手裏拎著個小巧的緞質化妝包跟在我後麵,這個是霍老太太買給我的,丹青早就囑咐了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帶著。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丹青的嬌笑聲傳來,“怎麽,你今天晚上吃了蜜了,嘴巴這麽甜”,“嗬嗬”,霍先生爽朗一笑,“那倒沒有,我實話實說嘛,原本總覺得那些個禮服店就是個黑店,花那麽多錢也覺不出個好來,今天看了你,我才知道,這錢花的,值了”,“呸”,丹青輕笑著啐了他一聲,然後說了句,“清朗那丫頭怎麽還不下來”?
我悄悄地做了個深呼吸,拎起裙子,帶了些期待的慢慢朝樓下走去,丹青正背對著我斜靠在沙發上,鵝黃色的西式長裙,襯著她微露的雪白頸背,烏黑發髻,雖然隻是個背影,卻嫵媚的讓人根本移不開眼,晶亮的鑽飾在她的發際,耳垂,脖頸,手腕處不時地閃著光。
對麵坐著的霍先生一笑,伸手取了隻煙叼上,正想劃火柴點火,一抬眼看見了正在下樓的我,他的手頓時停住了,隻是定定地看著我。我下意識地站住了腳步,丹青顯然覺得有些不對,直起身子看了霍先生一眼,就順著他的目光慢慢的轉過了身來…她一怔,愣了半晌,隻喃喃的叫了句,“清朗”…
屋裏方才的笑語連連頓時就消失無蹤了,一時間我有些進退維穀,不知道該上還是該下,手心也潮熱了起來,隻能僵僵地站在台階上對著樓下的眾人微笑。丹青的無語和霍先生的訝然讓我覺得有些別扭,我不自在地掉轉了眼光,正好落在站在壁爐前捧著丹青披肩的張嬤身上,她正有些擔憂的看著丹青,然後就轉過頭去,好像歎了口氣。
“嗬嗬”,霍先生突然笑了起來,屋裏有些僵硬的氣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張嬤一愣,轉回頭去看霍先生,丹青也好像被驚醒過來似的,她有些迷惑似的眨了眨眼,就扭回了身子看著霍先生,“你笑什麽?”霍先生把煙從嘴裏拿了下來,一邊往煙盒裏塞,一邊笑說,“真像,雖然你們隻是遠房的表姐妹,可是真像,清朗這副樣子讓我想起了你給我看的那張照片”。
丹青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又轉回頭去有些遲疑的說,“喔,是嗎,哪張?我怎麽不記的”,霍先生用手搓了搓下巴,“你忘了,就是你穿著那件紅色裙子,白色洋裝的,好像是你哥哥幫你照的,不記得了。”丹青好像一怔,又轉回頭來看我,眼神有些怔忡,一旁的張嬤突然拍了拍手,“可不是,今天幫著清朗換衣服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還是先生提醒了我。”
丹青仔細的又看了我兩眼,突然微微一笑,半側了臉對霍先生說,“還真是,那是我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墨陽幫我拍的,那套衣服還是我媽讓人特別給我訂製的,仿的是當時上海最時髦的式樣。”說完她對我一招手,“傻丫頭,在那兒站著幹什麽,還不快過來”,我一愣,趕忙笑著點了點頭,拎著裙子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丹青站起了身朝我伸出手,我快走兩步握住了她的手,丹青的手細細軟軟的,隻是手指稍微有些冰涼。丹青嘴角含笑的打量著我,眼底卻依然流轉著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緒,她伸手摸了摸我腦後別著的梔子花,然後輕輕吸了一口氣,“嗯,好香呀,這花不論是樣子還是香味都很配你。”我輕笑了下,“是張嬤和秀娥幫我配的”,丹青點了點頭,一邊幫我理了理頭發,手不經意間落在了我的耳環上,她的手一頓。
“怎麽又戴上這個了?你不是還有好幾付呢嗎”她挑眉碰了碰我耳際上微微晃動著的珍珠,笑著問了一句。我順手摸了摸,然後笑說,“我喜歡這個,而且又配這衣服,再說其他人送的總覺的不是自己的,覺得有些不自在”,說完我抻了抻裙子上的輕紗。丹青怔了會兒,隻是看著我的笑臉,她突然嫣然一笑,眼中陰霾散盡,又用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果然是個傻丫頭。”
一旁的霍先生打了個哈哈,“果然還是姐妹親,什麽都是姐姐給的才是最好的,像我們這樣的,就算弄了這麽漂亮的一條裙子來,也隻是白獻殷勤罷了。”聞言我臉不禁一熱,連忙轉身對他屈了屈膝,“霍大哥,謝謝你,我從來沒穿過這麽漂亮的裙子,我真的特別喜歡,謝謝”。霍先生微微一笑,在沙發上彎了彎身表示回禮,又對我眨了眨眼,“清朗,我這可不是在趁機邀功啊,不過,這裙子確實漂亮。”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身後的丹青已輕哧了一聲,“還說不是邀功,不就是一件裙子嗎,就這麽想聽人家說謝謝啊,再說,什麽裙子確實漂亮,這也就是穿在清朗身上才這麽漂亮的。”說完丹青伸手拍了拍我的肩頭,“清朗,從明天起你每天都跟他說上十次八次謝謝的,這樣你下半輩子的衣服就都能置齊了。”屋裏的人都笑了起來,霍先生用手撫額往沙發背上一倒,呻吟著說“可冤死我了”,看著他那副看似無奈的樣子,丹青一時間笑的是花枝亂顫。
張嬤也陪笑著走了上來,輕聲說“小姐,這時間不早了,該準備走了”,丹青止了笑聲,轉頭看了看一旁的座鍾,“可不是嗎”,她對霍先生嬌聲說了一句,“長遠,咱們該走了,這宴會本來就不能遲到的,更不能比你母親妹妹到的還遲,那樣可說不過去。”霍先生點了點頭,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你說的是”,然後接過來胡管家遞上的外套,邊穿邊笑說,“你總是想得比我周到些。”
一閃眼間,我突然發現霍先生穿的居然是軍裝,不禁有些驚訝,因為平時他回來這裏的時候,穿的都是便裝,說是生活和工作要分開什麽的。這會兒看他軍服筆挺,軍帽,手套一戴,看著確實是英姿勃勃,威武剛強,極有男子漢之風。丹青愛嬌的斜了他一眼,然後對我說,“清朗,可別忘了你的手套”,“啊,好”,我朝一旁的張嬤走去。
張嬤伸手想幫我把手套戴好,卻發現我手心裏有些汗濕,我笑著把手套接過去,“沒事兒,有點熱,一會就好了,等手幹了我自己帶”,張嬤說了句也好,就把蕾絲質材的手套遞給了我。我正欣賞著這副做工精致的手套,身後傳來了丹青幽幽的聲音,“看清朗這副樣子,我就想起了我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樣子,就跟她現在一模一樣,就像朵梔子花似的,潔淨而清香。”
“你就是我心中的梔子花,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晚開始,一直潔淨而清香”,霍先生柔聲說了一句,他的男中音壓得低低的,極有磁性,“長遠”,丹青細細的叫了他一聲。背對著他們的我看不見他們此時的表情,可他們聲音裏包含的意味,卻讓我心跳有些加速。我對麵的張嬤早就低下頭去,假裝忙碌的幫我隨便整理著什麽,其他的傭人也都退了出去。
“清朗,你弄好了沒有”,丹青語調輕快的叫了我一聲,張嬤抬頭對我做了個快去的眼色,我趕忙轉身,“好了。”身後的丹青已經挽上了霍先生的右臂,她優雅的笑著,臉上卻還殘留著未退的嬌羞紅暈,霍先生則笑著對我紳士的伸出了左臂。我一手攥著手套快走了兩步,輕輕地挽上了他的手臂,霍先生左右看看,突然豪氣的大笑了一聲,“兩位雲小姐,我有種預感,今晚定當是一個驚豔之夜…”
驚豔(下)
車子平穩的行駛在路上,路旁的點點霓虹迅速的被甩在身後,曳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長影。我將頭輕輕地靠在半開的車窗上,望著車外明暗不定的光影下籠罩著的形形色色的人群,他們或恣意或無奈的進行著自己的夜生活。“清朗,你別靠著那窗子了,今天晚上涼,小心風吹了頭,再頭痛。”後座的丹青柔聲說了一句,“喔,好”,我應了一聲,趕緊坐直了身子。
她身旁的霍先生笑著說了一句,“你呀,就是什麽都惦記著,怪不得老是說精神不夠用”,“唉”丹青輕歎了一口氣,半開玩笑的說了句,“我就是這個操心的命”,霍先生“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在丹青耳邊說了句什麽,丹青嗤的一聲噴笑了出來,然後嬌嗔了句,“你胡說些什麽呢。”
我身旁的司機眼也不眨,就那麽專心致誌地開著車,我自然也是裝聾作啞,視若罔聞。後背感覺有些僵直,一來因為要保持發型,不想把腦後的花壓壞,因而不敢靠在椅背上;二來下意識地想離後座的丹青和霍先生遠些,去聽別人的竊竊私語畢竟不太禮貌,所以一直就這麽挺胸抬頭的坐著。突然想起方才自己和秀娥玩笑時說的那句,‘是不是一晚上都得這麽挺著’,忍不住苦笑了出來,果然飯可以多吃,話不可以亂說。
正胡亂的想著秀娥臨來之前的吩咐,就是一定要回去把今天發生的一切講給她聽,“先生,馬上就要到了”,突然聽見一旁的司機畢恭畢敬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你就把車直接開到噴泉那兒就行,還是老規矩”,霍先生沉聲吩咐了一句,“是”,司機趕忙答應了,一打輪,車子向著我右手邊一處燈火輝煌的建築駛去,速度也慢了下來。
我忍不住向外張望著,前方一幢灰白相間的大理石建築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它的建築風格偏向於英式田園風格,這是前兩天方修女剛給我們講過的。
四麵圍滿了鬱鬱蔥蔥的林木,而這幢房子的周圍甚至看不到其他有燈火閃亮的建築,成片的綠色草地,修剪的一如地毯。前麵還有幾輛車子在平順的行駛著,我從後視鏡裏看到我們車子後麵也還有其他的車跟著,想來都是那些應邀來赴宴的達官貴人們。
燈火越來越亮,林蔭路邊的柱燈上,還都另外掛上了一盞紅燈,正隨著夜風輕輕搖擺。沒走兩分鍾,前麵的車子速度緩慢了起來,我仔細看看,才發現前麵有數個穿著筆挺白色製服的傭人,在指揮著車子的行進路線,所有的車都排隊等著。
“晚上好”,到了跟前,司機把窗子打開,一個侍者快步迎上來,然後彬彬有禮的彎身衝車裏打了個招呼,司機二話沒說,就把請柬遞了過去。那個侍者打開看了一眼,就彎身笑說,“霍處長,晚上好,歡迎您的到來,另外,方才霍夫人和小姐的車子剛剛才過去。”
“唔,知道了,老王”,“是”,司機麻利的從一旁的暗袋裏掏出了一個紅包遞了過去,那個侍者恭敬的謝過了,但樣子並不低聲下氣,他向司機指了行車的方向之後,就鞠了躬,又朝下一輛車子走去。
“謔,好大的架子,傭人都這麽不卑不亢的”,丹青輕笑著說了一句,“是啊,回頭你就知道了,這陸家跟之前你去過的那些人家可不同,要說上海灘一跺腳就能晃三晃的人物,那是屈指可數,這位陸先生卻是那些屈指可數人物中排前頭的”,霍先生笑著說了一句。“是嗎,那麽厲害,那我怎麽不知道,好像也沒聽你提過”,丹青隨口問了一句,“你或許不知道他,但總該知道陸城和葉展這兩個人吧”,霍先生淡淡地說了一句。
六爺和那個花花公子?我忍不住微微側了頭,路燈映的霍先生的臉色有些明暗難辨,似乎每次說到或碰到他們的時候,霍先生的表現都有些奇怪。一旁的丹青驚呼了一聲,“你是說上次我們見的那個陸城是陸家的人?”“也算也不算,他…”霍先生話還沒有說完,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我身子隨之微微一晃,下意識地往外看去,一座壯觀的噴泉猛然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正噴灑著細細的水滴,在燈火的映射下,如夢如煙,周圍卻不時傳來一陣陣鶯聲燕語,許多女子都圍著噴泉在說笑。
我傻傻的看著,“哢”的一聲輕響,我猛地轉頭,才發現車門已經被人打開了,“小姐,晚上好”,一個侍者正彎腰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另一隻手遮在了車門框上,“喔,謝謝”,我衝他點了點頭,邁步從車裏走了出來。
“盧太太,您也來了,有日子沒見了,聽說您去香港了”,“杜局長,上次滿園春的堂會您沒去呀,周督辦,王司令他們可是都到了,還問起您呢”,“瑞華,你可來了,喲,你這裙子真漂亮,是不是…”,周圍四起的寒喧聲頓時充斥於耳,微濕的空氣中卻夾雜著一種讓人難以形容的味道。看看四周晶亮閃爍著的珠光寶氣和綾羅綢緞,脂粉,香水,雪茄以及花草樹木的自然清香裹在了一起,大概那種味道的名字叫奢靡吧…
“清朗”,丹青走到我身旁,悄悄的扯了一下看得有些目眩神迷的我,我一回神,才看見霍先生已經和門口的幾個人打起了招呼,正回頭笑著示意我們上前。丹青昂起了頭,步履優雅的走了過去,我遲疑了一下,跟了上去,但還是和他們保持了一定距離,站在了門口廊柱下的陰影裏。
霍先生對我揚了揚眉,我笑著微微搖了搖頭,用手套誇張擦了擦額頭的汗,表示我很緊張,他有些好笑的撇了撇嘴角,但也沒有強迫我過去,隻是伸手扶住了還想要回頭叫我的丹青的腰際,然後向那群人介紹起來。
隔著一段距離,他們的話我聽得不是很清楚,隻能看見丹青婉轉得體的應對著,她笑的一如午夜綻放的水仙,嬌豔卻含蓄,周圍的女人雖然看起來都很漂亮,但真沒一個比得上丹青的。
霍先生臉帶驕傲地說著什麽,他那幾個熟人看著也都是斯文人,雖然對丹青都是滿眼的欣賞,言談舉止卻還是彬彬有禮。隻不過其中的一個也穿著軍裝的,趁丹青不注意,給了霍先生一肘子,然後靠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霍先生很得意地笑了一聲。
沒一會兒,這大門口的人越來越多,那幾個人向丹青致禮之後都轉身進屋去了,霍先生這才衝我招了招手。我剛走到他們身邊,丹青已回過頭來笑嗔,“你這丫頭,躲哪兒去了,怎麽也不知道過來打個招呼,讓人家笑話。”我抿嘴笑了笑,還沒開口解釋,霍先生已經哈哈一笑,“好了啦,清朗向來不喜歡和外人接觸,再說了,把你這大美女介紹給那群好色之徒,我已經是不得已而為之了,咱家的小美女,還是保護起來的好。”
丹青和我同時笑了出來,丹青正要開口說話,就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潔遠的叫聲,“清朗,丹青,哥,你們來啦”,我一回身,就看見穿著一件由淺漸深藍色洋裝的潔遠,正從台階下朝我們輕巧的跑來,一頭長發用一條閃閃發光的藍色絲帶編了起來,在燈火的映射下,看著就像童話書裏說的海洋公主一樣。
我笑著踮起腳尖向她招手,突然聽見身後的霍先生有些慨歎的和丹青說了句,“你聽見沒有,我在這丫頭心中的位置越來越低,連叫我都排在最後了,唉。”丹青“嗤”一笑,“你嫉妒呀?”,沒等霍先生再開口,潔遠已經跑到了我們跟前。
“呼,終於看見你們了”,潔遠略微有些氣喘的說了句,“你看看你,跑這麽快,一點都”,“一點都不像個大家小姐,是不是”,霍先生剛開口就被潔遠一下子堵了回去。我微微一笑,潔遠用手裏薄薄的袋子扇著風,“媽她們已經來了,就在下麵,正好被餘家的大太太絆住了,我看見你們就趕緊跑過來通知,你們總不想比媽她們後進門吧,真是好心沒好報”,說完她瞪了她哥哥一眼。
“是嗎,喲,那咱們趕緊進去吧,沒有比長輩來得還遲的道理”,丹青一聽就有些著急,趕緊就要拉著霍長遠往裏走。我明白丹青的心事,霍老太太現在雖然算是認了丹青這個未來的兒媳婦,但在一切還未成定局之前,丹青是一步都不能走錯的。
看著霍潔遠還有些不高興的樣子,霍先生趕忙陪笑著哄了兩句,“好了,好了,我的大小姐,多謝你的通風報信,啊。”一旁的丹青悄悄給我使了個眼色,我點點頭,上去拉了潔遠的手,笑問“潔遠,方萍呢,她在哪兒,還有餘淑蘭,她來了沒有?”
潔遠這才轉回頭衝我一笑,剛要說話,眼神突然一滯,然後就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我,手指也習慣性的去扣著雪白的門齒,她想事情時候一貫如此。“嗯哼”,丹青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她對霍先生指了指他腕上的金表,意思是說時間不多了。
霍先生點點頭,剛要開口,“清朗,你看起來可真美”,潔遠極認真地低喃了一句,她抬起了頭,眼睛晶亮地說,“我就知道這件布料,那樣的花紋,還有這種簡潔的樣式適合你,可是沒想到,你穿起來是這麽的…”
雖然今天已經好幾個人誇過我看起來很漂亮了,可潔遠毫不遲疑,充滿了真誠地讚美還是讓我很開心,我對她大大的一笑,伸手抻抻裙子,笑說“那都是因為你的眼光好。”“胡說,這要是換了別人,未必穿的出這個味道來,對了,方萍已經進去了,她還說我給你選的未必好呢,這回得讓她心服口服才行”,她一轉頭說了句,“哥,我們先過去找方萍,你們自己進去吧,一會兒我們再來找你們。”
說完她風風火火地拉著我就往一邊的側門裏走,我聽著霍先生“哎”了一聲,然後就聽見丹青說,“算了,長遠,那咱們先進去吧,她們小姑娘願意在一起,就讓她們去吧。”丹青的話音還沒落呢,我已經被潔遠扯進了一旁的側門裏,頓時感到安靜了許多,隻有一些侍者在穿梭不停,手裏捧著的托盤裏,放滿了各種各樣的酒類。
見我們進來,他們都停下來微微鞠躬行禮,潔遠隻隨意的點頭應付,就拉著我往裏走。這邊好像是一個挺深的走廊,兩旁都是屋門,門扇間隔處掛著一幅幅西洋油畫,我雖然不懂,但是估摸著,肯定也都是名家名作吧。
“這邊是用來做女賓休息室的,不過現在宴會還沒開始,都沒什麽人來,剛才要不是方萍的舞鞋帶子有些鬆,我就和她一塊兒去找你了,她哥哥們也來,她二哥可逗了,回頭介紹給你認識。”
潔遠邊說邊走,我就隻有點頭的份,正說著,前麵一扇門突然打開了,穿著雪白洋絲裙子卻罩著件翠綠蕾絲長袖馬甲的方萍走了出來。她一手推著門,卻還在低頭用腳點著地扭動,“萍,你的鞋子弄好了?”潔遠揚聲問了她一句。
方萍聞聲一抬頭,正要笑,一眼就看見了我,一怔。她用手攏了攏頭發,邁步迎了過來,一把拉住了我,先仔細地看過一遍之後,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轉頭對得意洋洋的潔遠說,“你還別說,這衣服也就穿在她身上好看,總覺得清朗的氣質偏於古典,沒想到穿起著西式洋裝來卻別有一番味道”
“那是當然,我是什麽眼光”,潔遠衝她做了個不屑一顧的鬼臉,然後硬拉著我轉了一圈,好像在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似的,咂咂連聲。一旁的方萍翻了個白眼,一把扯過了我,拉著我往回走,“你少得意,那是因為清朗坯子好,穿什麽都漂亮,就是穿麻布片也漂亮,跟某人的所謂眼光倒是沒什麽關係。”
“喂,你什麽意思,我…”,追上來的潔遠不服的瞪著笑嘻嘻地方萍,我趕緊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然後對方萍苦笑著說,“你可別再說了,不然咱們的霍大小姐真敢讓我穿著麻袋片出場比較,以證實她的眼光好壞。”方萍哈哈笑了起來,潔遠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拉緊了我的手說,“這姓方的丫頭最壞了,挑撥離間,讓咱們出醜,她卻在一旁偷笑。”
方萍賊賊的一笑,“那是你笨,我挑撥你就信呀”,“喂…”,耳朵聽著潔遠和方萍沒完沒了的鬥嘴,我的左右手卻被她們拉的緊緊地,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從我心底深處浮起,我也用力地回握了過去。“哎,咱們抄近道,從那邊進去吧,要不還得和那些長輩們羅嗦,煩都煩死了”,潔遠嘟囔了一句,方萍努嘴想了想,“也好,估計我哥他們都已經進去了。”
說完潔遠打頭往一扇由紫紅絲絨遮擋著,開了個縫隙的偏門走去,剛到跟前就聽到一陣音樂聲從裏麵飄了出來,看來這扇門直接連著大廳。潔遠回頭對我笑說了句,“我以前來過,這扇門就通著大廳,而且是在樓梯下麵,很隱蔽的,我們進去了正好可以觀察一下。”我一愣,“觀察什麽?”跟在我身後的方萍一笑,“觀察一下上海灘的達官貴人們們啊,沒有什麽比一場宴會更能產生流言蜚語了。”
“喔”,我不感興趣的點了點頭,潔遠一閃身進了去,我也跟進,果然迎麵是一個樓梯的轉彎處,潔遠拉著我一轉躲在了暗處,方萍站在了我身後,我往前看去,眼前頓時一亮。
一個寬闊而又燈火輝煌的大廳瞬時展現在我的眼前,雕金的樓梯扶手,如同鑽石一樣閃爍的巨型水晶吊燈,柔軟而鮮紅的地毯,印滿了異域風情花朵的牆壁,落地的窗子全部打開,不遠處舞台上的樂隊正在演奏著上海最時髦的樂曲…還有仿佛數不清的盛裝男女,或飲酒,或賞景,或竊竊私語,或放聲大笑。
“怎麽,看傻了”,方萍在我身後輕輕地用指節扣了一下我的頭,“嗯,我從來都沒進過這麽奢華的地方,這…”我輕輕的呼了口氣,“太不可思議。”潔遠回過頭來大咧咧的說了句,“這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你見多了就好了,其實就那麽回事兒。”
我衝她微微一笑,但是心裏卻覺得對這種輝煌的場麵沒什麽好感,人人都暴露在燈光之下任人評判,可人人又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隻想評判別人而不是自己。
“哎,萍,你看,那不是你二哥嗎,我的天呀,他居然去對蘇二小姐獻殷勤,真是…”,潔遠頓了頓,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我順著潔遠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和方萍的圓臉很相似,穿著一身條紋西裝的年輕人正在和一個一身桃紅旗袍的女子談笑,不遠處,蘇雪瑩一身雪白,正和幾個年輕的男女在聊天。
倒是我身邊的方萍毫不在意的一笑,“我二哥那個人,隻要是女的都會去打招呼的,他說這叫紳士風度,不過我大哥說,他這叫嗅覺失調症”,我和潔遠同時轉了頭去看她,她嘻嘻一笑,“香臭不分唄”,“哈哈”,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哼,蘇家三姐妹果然出風頭,那身打扮下來,得花多少大洋啊”,潔遠不屑的哼了聲。“人家有錢,人家願意,你又不是她爹,你操什麽心啊”,方萍嗤笑了一聲。“是啊,打扮的跟妖精似的,好去找婆家”,潔遠撇了撇嘴,方萍悄悄湊到我耳邊輕笑,“怎麽樣,是不是聽出點酸味來?”,我偷偷一笑。
“喂,快看,陸青絲來了”,潔遠頭也不回的衝我倆招手,我和方萍趕緊擠了過去,“哇”,潔遠低低的感歎了一聲,“這日子也就她敢穿黑的,不過…真漂亮。”我愣愣的看著那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正從不自覺分開道路的人群中走過,一頭長發依然飄散於肩,什麽多餘的裝飾也沒有,她嬌笑地和熟人打著招呼,又似乎把誰都沒有放在眼底。
“是啊,我向來認為在上海,最起碼現在,還真沒有那個女人的風情蓋的過陸青絲的,她那頭頭發可真美。”方萍說完摸了摸自己的卷發,對我無奈的一扁嘴,“我這個天生就卷,怎麽也弄不直”,我輕輕碰了碰她的頭發,“卷卷的很漂亮,像洋娃娃,再說,那個陸青絲說不定是因為弄卷發不好看,才一直留長發的”,我悄聲說了句。
方萍一笑,“多謝安慰,不過那個陸青絲可不是因為弄卷不好看才留長發的”,我疑問的看了她一眼,前麵的潔遠說了句,“那是,為了這頭長發可是死過人的”,“啊”,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看我傻傻的看著注意力又跑到大廳裏去的潔遠,方萍一笑,“你不知道陸家的事啊?我聽潔遠說你不是跟他們有過幾次交往嗎?”我喃喃的說了句,“點頭之交而已,而且都是碰巧遇到的。”
“喔…”方萍用手中的扇子衝我招了招,示意我靠近,然後才低聲說,“這陸家大爺是獨生子,聽說祖上原來就是混碼頭的,後來太平天國的時候不知怎麽發了洋財,又經過幾代人,這才成了大戶人家,陸城是他父親收養的孩子,說是養子,其實原來不過就是個跟班聽使喚的,不過後來實在是有了大出息,好像陸家暗門裏的那些生意都是他弄的。還有那個葉展和陸青絲,聽說都是陸城從碼頭上撿回來的,情同手足,隻不過現在沒人敢當麵再提這些事兒罷了”,說完方萍聳了聳肩膀。
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那道極深的疤痕霎那間從我眼前滑過,六爺,他是養子嗎?突然覺得他的身世好像和我有點像…“好了,好了,我又沒說別的什麽,不說就是了”方萍求饒似的說了句,我聞聲抬頭,看見潔遠正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才回過頭去。方萍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一說到他,你就這樣,人家認得你是誰呀”,潔遠動也不動,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呼”,方萍吐了口氣出來,湊到我耳邊悄聲說,“反正你千萬要小心,別去動陸青絲的那頭長發,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唔”,我趕緊點了點頭,不自覺地又去看了一眼,正在談笑風生的那個絕色美女,突然覺得她那頭閃閃發光的長發變成了一束束利刃,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主角來了,咱們別躲在這兒聊了,趕緊過去吧,大家都開始祝壽了”,潔遠站直了身子,順便整理了一下頭發衣物,我和方萍也照做。潔遠一手拉了我就往人群裏紮,我下意識的低了頭,聽著潔遠和方萍不時地和熟人打著招呼,自然,各種含義不同的目光也紛紛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陸老弟,今天可是個高興的日子,我先祝你長命百歲,財源廣進了,啊,哈哈”,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突然響遍了全場,方萍湊到我耳邊說,“蘇國華,蘇家三姐妹的老爹,上海灘最有名奸商,吃人不吐骨。”
“哎,我們快走,大哥在那兒呢,方萍,你哥叫你呢”,潔遠側頭和方萍說了一句,我一看,果然左手邊那個穿條紋西裝的男子正笑著衝方萍招手,他身旁站著另一個年齡身高和他相仿的男人,隻是看著更穩重些。
他倆顯然都認識潔遠,紛紛笑著點頭和她打招呼,然後目光就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迅即地調回了眼光,和潔遠往霍先生他們所在的位置走,卻依然能夠感受到背後一直黏著的目光。“你們去哪兒了,這半天才來”,一身醬紫旗袍的霍老太太慈祥的問了一聲,潔遠早就粘了過去,在她媽媽身邊撒嬌。
我往前站了一步,“霍夫人,您好”,霍老太太伸手拉住了我,“哎喲,清朗今天可真漂亮,真是女大十八變,上次見她還像個小孩兒,今天這麽一打扮,看著就是個大姑娘了”,說完她看了丹青一眼,笑說,“姐姐長得漂亮,妹妹看著更出色,看來你們老家是專出美人的。”
潔遠膩聲說了句,“媽媽,這衣服是我幫她選的,好吧,要我說,清朗本來就比丹”,她話說了一半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就訕訕的一笑,“比我漂亮”,我的心一跳,下意識地看了丹青一眼。
丹青卻嫣然一笑,一手撫上我的肩頭,“潔遠,她未必比你漂亮,卻肯定比我漂亮,人家不都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你以為我家清朗的清字是白叫的”,說得眾人都一笑,霍先生欣賞的看了丹青一眼,潔遠則做了個鬼臉,我看著丹青毫無芥蒂的眼底,也不禁釋然,霍老太太笑說,“好了好了,咱們也該過去了,走吧。”
一大堆人圍在大廳中央,霍先生他們不時地和周圍人打著招呼,眼瞅著就要到了跟前,一道冷冷地目光射了過來,我轉頭去看,蘇雪瑩和幾個女人正站在不遠處盯著我看。那個穿粉紅色旗袍的女人目光同樣冰冷,她嘴角高傲的翹著,見我看她,她不屑的轉開了目光,但是一看到走在我前麵的丹青,目光立刻變得怨毒起來。
我一愣神間,霍夫人都已經走入了人群中,我有些尷尬的站在了那個圈子之外,不曉得該怎麽辦。“霍夫人,您親自前來,實在是讓陸某人受寵若驚啊,霍先生還好吧?”一個寬厚的聲音在人群裏響了起來。“陸先生,您別客氣,外子最近風濕又犯了,不然他也會過來的,還請您見諒”,霍老婦人溫和的說了一句。“這個不敢當,啊,霍處長,可有日子沒見了,這位小姐就是你那位驚動上海灘的未婚妻吧?”
“正是,我來給您介紹,雲丹青,我的未婚妻,丹青,這位就是陸氏企業的掌門人,陸仁慶先生”,霍先生爽朗的聲音響了起來,“陸先生,您好,祝您生日快樂”丹青溫婉的問候了一句。“好,好,雲小姐果然是國色天香,怪不得我們心如鋼鐵的霍大處長也動了凡心啊,哈哈”,四周的人都跟著陪笑起來。
“大哥,雲小姐的美貌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你還不信”,葉展那懶洋洋的聲音突然傳了出來,那個陸先生嗬嗬一笑,“算了吧,在你眼裏,不漂亮的女人有嗎?要是老六說的我還會信。”“哈哈…”周圍聽到的人沒有不笑的,“喲,這不是潔遠嗎,幾個月不見,出挑的越發好了”,陸先生笑著說了一句,然後就聽見潔遠嬌聲給他祝壽,他也笑著應了。
“雲小姐,怎麽,那個小丫頭沒來嗎”,葉展揚聲問了一句,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什麽小丫頭?”陸先生笑問了一句,然後就聽見潔遠笑答了一句,“陸先生,他說的是丹青姐的妹妹”,然後又嗔了葉展一句“什麽小丫頭呀,今天讓你開開眼,咦,清朗呢?”我忍不住咽了口幹沫,隻覺得口幹舌燥的,手裏的手套也都快被我攥出水來了,心裏撲騰亂跳。
“清朗,哎,你怎麽站在外麵呀,快來啊”,潔遠從人堆裏探出了身子來,見我愣愣的站在外麵,趕忙走出來拉著我往裏走,“喂,葉大少爺,你看看,這是誰…”,我被潔遠扯入了人群,突然覺得四周好像安靜了起來,就是一直演奏著的音樂聲好像也在瞬間消失了,隻有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燈一樣地在我身上掃射著。
我低垂的眼光從一雙雙樣式各異的的鞋子上滑過,最後落在了丹青那雙特製的銀色天鵝絨高跟鞋上,我立刻反應了過來,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場合給丹青丟臉。
我在心裏咬了咬牙,抬頭微微一笑,有禮地說了句“陸先生,您好,我是雲清朗,祝您生日快樂,心想事成。”話一出口,我自己也是一愣,原以為聲音會哆嗦破碎的不成樣子,沒想到聽起來卻是分外的清晰明朗。
陸仁慶看起來三十出頭,頭發整齊的向後梳著,國字臉,濃眉深目,長相不要說比葉展,就是比六爺爺差著幾分,可眉宇間帶著的那份尊貴自恃,卻是旁人所不及的。
他看見我的樣子隻微微一愣,然後就含笑的打量著我,一旁的葉展卻斂了笑容,隻是眯了眼睛,瞬也不瞬的看著我,卻不說話,他的目光讓我多少有些不自在,我又轉了眼去看那位陸先生。
“嗬嗬,好清雅的小姑娘,多大了,在上學嗎?”陸先生突然笑著問了我一句,我微笑著回答,“快十六了,我和潔遠一起在聖心女子學堂讀書。”“唔”,陸先生點點頭,又轉而對丹青笑說,“令妹斯文有禮,不卑不亢,果然有乃姐的風範呀”,丹青嫣然一笑,“您實在是過獎了。”
路先生哈哈一笑,旁邊的人也都心思各異的笑著,“大哥,時間差不多了,舞會是不是可以開始了”,六爺低沉的嗓音突然從我身後傳來,我身子一硬,心跳突然開始加快。“喔,還真是的,這一說話就忘了時間,那就開始吧,來,各位,請”,陸先生極有風度地一擺手。
眾人都跟著他往大廳中央的舞池裏走去,我對召喚我一起過去的潔遠點了點頭,還是再等了會兒,才慢慢的轉了身。六爺正在我身後不遠處,跟幾個人在低聲吩咐著什麽,說完他一揮手,那幾個人連連點頭轉身去了。
六爺好像有些疲倦,他用右手輕輕捏了捏額頭,然後好像突然感覺到了什麽似的,迅速側頭向我的方向看來,我來不及收回自己的目光,就這麽生生地與他的撞了個正著。
他原本淩厲的目光呆愣了一下,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臉色一柔,嘴角微微翹了起來,我下意識的就回了他一笑。六爺步履悠閑的踱到了我身前,然後上下看了一圈,然後溫和地說了聲,“挺好。”我嘻嘻一笑,做了個受寵若驚的表情“真的嗎,謝謝誇獎了”,六爺展顏一笑,唇邊常年因為緊抿留下的嚴厲紋路好像也變淡了。
不曉得為什麽,這一晚上那麽多人誇獎我,我都隻是覺得高興而已,可六爺隻說了兩個字,卻讓我有種心花怒放的感覺,一時間看著他淡然卻真實的笑容,我好像隻會傻笑了。”喲,小丫頭,今天真是不敢認了,一會兒可否賞光跟在下共舞一曲呀”,葉展笑嘻嘻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他眼光又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我幹笑了一聲,“七爺您過獎了,既然您賞光,那我先去排個隊,失陪了”,說完我對著他和六爺行了個屈膝禮就掉頭往潔遠所在的方向走去。背後傳來了六爺的一聲輕笑,極輕,但我還是聽到了,我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翹。早就聽說潔遠和方萍說過,葉大少的桃花債太多,因此每次舞會那些小姐們都是排了順序的,省得打起來。
“哼,這小丫頭,今天看著變了樣,跟朵梔子花似的,原來還是那個牙尖嘴利的梔子花”,葉展故意揚高了嗓門說了句,可他的聲音裏並沒有惡意,我也隻是吐了吐舌頭,就笑著向潔遠和方萍走去。然後就聽六爺問了他一聲“青絲呢?”“她去換裝了,準備開舞”,葉展輕鬆的答了句。剛走到她倆跟前,就聽見音樂一變,舞池裏的人群也都散了開來,我伸頭看去,陸先生瀟灑地領著換了一身亮片舞裙的陸青絲往舞池中央走去,做了一個漂亮的花勢之後,兩個人翩翩起舞。
我正欣賞著他們嫻熟而優雅的舞技,一旁的方萍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了我一句,“清朗,有人來邀請你跳舞嗎?”我一愣,搖了搖頭,潔遠也愣住了,“糟了,把這件事給忘了,第一隻舞是特別留給未婚男女的,這是規矩,等陸先生他們領舞結束之後,就得下場的,萍,你哥哥呢,有伴了嗎?”
方萍難得有些粗魯的翻了個白眼,“我大哥帶著女朋友來的,二哥不知道發什麽瘋,早就邀請了蘇雪晴,而且她居然答應了,真是見鬼了。”她環視了一下四周,嘀咕了句,“這可怎麽辦,估計現在大家基本上都找好伴了”,潔遠眼珠一轉,“你們等著,我去找人”,說完轉身就往人群裏鑽,就剩下我和方萍麵麵相覷。
過了一會兒,眼看著陸先生他們的舞已接近尾聲,潔遠竄了回來,沒等方萍開口問,就恨聲說,“氣死我了,那些我認識的都有伴了,剩下的都是蘇家姐妹的朋友,他們寧可閑著也不肯來幫忙,我說方才蘇雪瑩笑得那麽陰險,原來她早就算計到了,真可惡。”
方萍一皺眉頭,“實在不行,我把我二哥強行拉過來就是了”,“方萍,千萬別”我趕忙搖頭,“我本來就不太會跳舞,你們也知道我剛學了沒幾天,說不定跳了更出醜呢,再說,別為了這點小事得罪蘇家人,你也得替你哥哥想想,出爾反爾畢竟不好。”
方萍皺了眉頭,潔遠咬了咬嘴唇剛要開口,一陣熱烈的掌聲響起,我們同時抬頭看去,陸青絲正在陸先生的引領下,輕巧的旋轉著向全場致禮。兩個我不認識年輕男孩子,風度翩翩的朝潔遠和方萍走了過來,看著還在猶豫的她們倆,我笑著推了她們一把,“快去吧,我在這兒等你們,放心。”她們倆有些猶豫的去了,我笑著擺擺手,一轉眼看見丹青也和霍先生下了場,葉展卻是領著蘇家的大小姐。
舞曲聲響起,比之前那首歡快了許多,舞池裏都是些年輕男女,氣氛一下子就熱烈了起來。我往四周看看,果然還真沒什麽像我一樣的年輕女孩就這麽幹站著,不遠處也都是一些上了年紀或是結了婚成雙成對的人,我仿佛都能聽見人們的竊竊私語,我用力的握緊拳頭,挺直了背脊,對舞池中的潔遠,方萍,丹青,甚至是餘淑蘭微笑著。
蘇雪瑩跟著她的男伴從我跟前舞過,她嘴角微翹,眉梢眼角地嘲諷從我眼前一滑而過。丹青的臉色卻變得有些不好,她也明白過來了事情有些不對勁,她悄聲在霍先生耳邊說了些什麽,霍先生回頭看了我一眼,眉頭也皺了起來,可顯然他們現在也沒什麽辦法。我對他倆安慰地笑了笑,然後就挪開了眼光,突然發現葉展在擠眉弄眼的跟我做鬼臉,我忍不住一笑。
我發現他的女伴蘇大小姐好像也有些心不在焉,眼光一直就在人群裏飄忽著,也不知怎麽的,她的眼光突然落在了我的身上,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我一愣,順著她的目光左右看看,突然發現我身旁兩側空了起來,一轉頭,六爺正安靜地站在我身後。
我趕忙轉過身子,“六爺,有事嗎?”他平靜地看了我一眼,“怎麽不去跳舞?”我一笑,左右看了看,“沒人請,而且也不太會跳,您呢?”,他嘴角一彎,“沒人請,而且也不太會跳。”
我撲哧一笑,然後就傻傻的看著那隻伸出來的修長手掌,“那咱倆湊合一下吧,如何?”六爺溫和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答了些什麽,明白過來之後人已經在舞場裏了,我不知道自己踩著的是什麽樣的步點,隻是隨著六爺在舞池中晃動著,音樂聲也仿佛離我很遠,隻能感覺到的六爺溫熱的手掌,緊密地裹住了我的手,我恍惚覺得我甚至能感覺到他那道疤,而放在我腰際的手,則讓我覺得腰部好像著了火。
“這花兒真香”,六爺隨意地說了句,“啊”,我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溫和,眼底卻含了些笑意,顯然認為我埋著頭跳舞的樣子很好笑,我臉不禁一紅。
“這花我也很喜歡,而且比那些香水的味道聞起來舒服”,我喃喃答了一句。六爺點了點頭,“沒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自然的就是比刻意的要好。”
斷斷續續的他又很輕鬆地問了我一些關於學堂裏的事,慢慢的我也放鬆了下來,等到舞曲停下的時候,我正在跟他說一件學堂裏的趣事,他也含笑聽著,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笑聲有些突兀,這才發現音樂已經停止,人們正在向四周散去。
我臉大紅,趕忙往後退了一步,六爺也不在乎,鬆了手,微微朝我彎了彎身,沒等我回禮就轉身往陸先生他們所在的地方走去,離我們不遠的葉展正微皺了眉頭地看著這邊,臉上帶了些少見的嚴肅。
我往旁邊看了一眼,原來六爺已經體貼的帶我舞到了舞池邊,我看著丹青,潔遠她們就站在一旁,忙笑著向她們走去。走著走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些人的眼光比我之前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時更加古怪,我不禁有些遲疑的往四周看看,人人都是眼光閃爍,交頭接耳。我加快了腳步往丹青她們那裏走去,丹青的臉色還好,隻是其他人的多少都有些古怪,潔遠更是神色怔忡。
“潔遠,方萍,你們…”,我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潔遠勉強一笑,“我先去找我媽,一會兒就回來”,說完轉身匆匆走了,方萍想拉她,一伸手又縮了回來。丹青有些奇怪,她湊到霍先生耳邊輕聲問了句,霍先生臉色多少也有些古怪,他在丹青耳邊輕聲回了句什麽,丹青一怔,就轉了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方萍,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我剛才跳舞出錯了?大家幹嘛這麽看著我?”我伸手拉了方萍的袖子一下,輕聲問她。方萍看了我一眼,又轉頭向潔遠過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咬了咬嘴唇,在我耳邊說了句,“那倒不是,隻是這上海灘誰不知道,陸家六爺從不跳舞……”
重逢
寒風初至,好像天一下子就冷了起來,枝頭的葉子被風吹的一片片地從樹上跌落了下來,飄飄散散地落在廊邊,房下,水池中央…我伸手撿了一片起來,葉片的邊緣已經枯黃了,卻脈絡分明,筋骨突起。
我把葉子捋了個幹淨,隻留下很有韌性的葉柄,抻了抻,正想再找一根來,一隻圓潤的手突然從我背後伸到了眼前,指尖還捏著一根粗粗的葉柄,“清朗,要不要比試一下呀?”
我輕笑了聲,直接就把自己手裏的套了上去,兩下裏一用力,我的完好無損,可那根已折成了兩半,“切,真是中看不中用,我特意撿了個粗的呢”,方萍一揮手,把斷掉的葉子杆兒扔了出去,一偏身坐在了我的對麵,放下了手中的袋子,順便撿起了我放在長椅上的信,挑眉問道,“潔遠的?”我點了點頭。
方萍捏了捏那封不算薄的信,“哼”了一聲,“這丫頭,給我寫信的次數屈指可數不說,每次也就那麽幾句不鹹不淡的話,跟你倒是有一籮筐的話似的,寫這麽厚,虧她還好意思每次都抱怨我。”
順手扔掉了葉子,我拍了拍手一笑,“你看吧”,方萍一撇嘴,“算了吧,我才沒興趣看那個話癆的信呢,再說,估計這封信裏麵少不了說我的壞話,看了更生氣。”我奇怪的問了句,“你怎麽知道的?”方萍做了個一切盡在掌握的表情,然後才靠近我低聲說“因為在上封信裏,我剛回罵了她。”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們倆還真是…”,我好笑的搖了搖頭,方萍得意一笑,“來而不往非禮也,再說,誰讓這丫頭去了那麽久,還不回來。”聽她這麽說,我的笑容一僵,方萍也自覺失言,趕忙從袋子裏掏出包開花胡豆來,“清朗,你嚐嚐,我剛從餘淑蘭手裏搶來的,還熱的呢,剛爆的。”我勉強一笑,方萍的表情也有些尷尬。
伸手接了過來,我一邊解著紙袋上的封口,一邊對她說,“是你騙過來的吧,要是潔遠才會去搶。”話一出口,我倆同時一愣,你看我我看你,又同時笑了起來,方才那點別扭頓時煙消雲散了,方萍輕輕歎了口氣,“那丫頭,去了也快半年了。”
我捏揉著手裏的豆子沒說話,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自從那場晚宴之後,我就再沒見到潔遠。第二天去上學,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什麽稀有動物,比第一天來上學時的糟糕感覺還不如,學校裏隻有方萍依然如故,和我有說有笑的,其他人那些驚訝,揣測,妒嫉,不屑還有冷嘲熱諷的眼光簡直能把我活生生地吞沒。
一曲不到十分鍾的舞蹈,破了六爺十幾年的規矩,也打破了我勉力維持的平靜日子,閑言碎語就如同疫病一樣在一夜之間傳遍了上海,而潔遠卻如同風一樣的消失了。我和方萍都以為潔遠是因為心裏不舒服才沒來上學,結果我一回家就聽說,潔遠陪著霍老太太回四川老家了。
霍老太太的長兄因為生病,想要見見自己唯一的妹妹這件事我們都知道,霍先生也早就買好了火車票,就等宴會結束的第二天送老太太上火車,可沒想到潔遠也跟著一起去了。
“長遠,你說笑呢吧”,那天我放學回家因為心情不好,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剛推開門想進去,就聽到二樓的小客廳裏傳來了丹青的聲音,我下意識的停住了腳。“那個丫頭說什麽也要去,說是不放心我媽,還讓我去給她學校請假,這會兒已經在火車上了,估計過不了多少日子就回來了”,霍先生有些疲憊的答了一句。
我不禁愣住了,潔遠她走了…難道是因為,我放輕了腳步往客廳的門口走去,“不會是為了昨天陸城請清朗跳舞,所以她…”丹青喃喃的問了一句,聲音越來越低,“唉,女孩子大了,有心事了”,霍先生長歎了一聲,“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沒什麽大不了的,充其量就是個小女孩兒的單戀,所以讓她去散散也好,轉過頭也就忘了,再說陸城那樣複雜的人,本來和她就是南轅北轍,她連想都不要想。”
“因為那個陸城是養子嗎,身份不配?”丹青有些好奇的問了一句,我也豎起了耳朵用力聽著,霍先生淡淡的說了句,“那倒不是,如說能力,陸城這個人不可小覷,雖然隻是個養子的身份,各個方麵卻很優秀,人品也不差,隻不過”…
霍先生頓了頓,聲音裏多少帶些不屑,“陸家那些不能拿到明麵上來做的生意都歸他,要不然這上海灘有錢的,有權的那麽多,憑什麽他陸仁慶就可以在上海灘呼風喚雨,卻沒人敢去動他,咱們霍家雖不是什麽皇親國戚,卻是書香世家,向來規矩做人,我可不想和那些手裏不幹不淨的人結什麽姻親,敬而遠之也就夠了”,說完他冷哼了一聲。
“不幹淨?”丹青訝異的問了句,“你認得葉展吧,那小子的臉俊俏地連女人都自愧不如,一天到晚總是笑眯眯的,可他十三歲的時候,就在東碼頭憑著手中一把匕首闖出了名號,那個陸城更是…”霍先生仿佛有些慨歎的出了口長氣,“算了,這些血腥事我也不想多說了,總之,陸城這個人做為男人我很欣賞他,是條漢子,隻可惜,我們是做不了知己啦。”
“原來是這樣…哎,那清朗怎麽辦,他昨天還請清朗跳舞來著,你不是說他從不跳舞嗎,那他是不是…”,丹青有些惶急地問了一句。“你別急嘛,聽我說”,霍先生沉穩的打斷了丹青,我心跳猛地快了起來,“雖然我不知道陸城為什麽去請清朗跳舞而破壞他自己的規矩,但是他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清朗還是個孩子,再說,我早就聽說他…”霍先生的聲音壓低了起來,我不自覺地貼在了門上,隱約感覺下麵這些話很重要。
“咦,清朗,你回來了”,背後突然傳來了秀娥的叫聲,屋裏的聲音頓時嘎然而止…
我趕忙轉身對秀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迅速的閃到了一旁的落地窗簾裏,然後在縫隙中對秀娥又擺了擺手,秀娥瞠大了眼看著我一連串的動作。“哢嗒”一聲,一旁的客廳門被推了開來,“清朗回來了?在哪兒呢?”丹青露出半個身子來,她邊問邊四下裏看著,我使勁地往裏縮了縮。
“哎,秀娥,問你話呢,傻站著幹嗎呀”,秀娥一醒神,“啊…”,她趕忙衝著丹青咧嘴一笑,“喔,小姐,我看著清朗的屋門開著,還以為她回來了呢,就叫了一聲”,說完她伶俐的跑到我的門口,往裏一探頭,然後轉頭吐了吐舌頭,“沒人在,估計是方才李嬸上來收髒衣服,門沒關好。”
丹青一愣,轉頭往四周又看了一遍,這才笑說,“你這丫頭,老是這麽大驚小怪,一驚一乍的,怨不得你媽罵你”,秀娥摸著腦袋嘿嘿一笑。“對了,先生回來了,你去和你媽說,把我今天買的點心熱過之後拿來,再讓她衝壺好茶,另外,要是看見清朗回來了,就讓她來找我,我有話和她說,快去吧”,丹青說完就轉身進屋去了。
“哎,我這就去”,秀娥脆脆的應了一聲,她看著丹青關上了門,又等了會兒,這才躡手躡腳的走了過來,“清朗,你這是幹嗎呀?”她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我搖了搖手,悄聲說,“你快去吧,回頭再說”,秀娥點了點頭,對我做了個有難同當的表情,然後輕巧的下樓去了。
我悄悄地靠回了小客廳的門,“秀娥這丫頭,不曉得什麽時候才能穩當些,不要說張嬤,就連我都發愁,這以後可怎麽嫁人”,屋裏的丹青有些無奈地抱怨了一句。霍先生“哈哈”一笑,“我倒覺得這丫頭挺好,明快爽利沒心機,有什麽說什麽,和潔遠有點像,隻可惜書讀得少了些。”
丹青輕笑了聲,“秀娥讀的書都是清朗教的,她倆從小就玩得好,我二哥老是說,這倆丫頭一個是炮筒子,一個是悶葫蘆,也不曉得怎麽就那麽合得來。”說完她歎了口氣,“一說到這兒,我就擔心,清朗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了,若是她真的對陸城動了心可怎麽辦,處了這些日子,你多少也應該知道,這丫頭平日裏最隨和不過,可一旦拗起性子來,那可真是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的。”
霍先生“唔”了聲,過了會兒才說,“這個我知道,可是這丫頭心裏把你,把秀娥還有張嬤,對,還有你二哥,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是真有什麽,你去和她講明道理,她不會不聽的。”“但願如此吧”,丹青歎息地說了句,霍先生一笑,“你放心,清朗的雖然個性堅持卻不任性妄為,是非輕重分的極清,人又重感情,所以不會出什麽事的。”
屋裏靜了一會兒,就聽丹青哼笑了一聲,她玩笑似的說了一句,“看樣子你還真是欣賞她,我可是很少聽你這麽誇人的。”我忍不住咬緊了下唇,“嗬嗬,怎麽,你吃醋了”霍先生笑嘻嘻的問了一句,“呸”,丹青輕啐了他一聲“胡說些什麽”。
霍先生輕笑了一聲,再開口聲音卻變得有些認真,“你知道我最欣賞清朗什麽嗎”,我在門外一愣,屋裏的丹青也沒再說話,“她會為了別人的喜悅而喜悅,因為別人的憂傷而憂傷,我父親說過,這是一個人最為寶貴的情操,她是個會讓別人感覺到溫暖的小姑娘,我想那個陸城之所以會接近她,也許就是為了這份溫暖,你也知道,冷血動物最喜歡的…就是陽光了”,說到最後,霍先生的聲音裏又帶上了一絲嘲諷。
丹青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幽幽的說了句,“你說的是,在老家的時候,墨陽,還有我媽都說過類似的話,就連我那個性子古板冷漠的父親,也私下裏去教她讀書認字,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真有些羨慕她,雖然人人都在誇獎我,但是每個人卻都會對她吐露心事,連我…也不例外,哼,這很可笑吧”,我在門外已經聽得怔住了,從沒想過在我心裏一直高傲自信的丹青,居然會說羨慕我。
屋裏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響起,霍先生柔聲說了句,“這一點也不可笑,這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外表是那麽的聰明高傲美麗,內心卻又那麽的柔軟脆弱,清朗讓人覺得溫暖,你卻讓我覺得心痛,隻想一輩子讓你不在這樣故作堅強。”
丹青輕輕地抽泣了一聲,霍先生又低聲說了句,“再說,你就讓我覺得很溫暖,這就夠了”,丹青吸著鼻子悶聲問了句,“是嗎,怎麽個溫暖法?”“這麽抱著你還不夠溫暖的呀,又暖又沉,特實在”,霍先生調笑著說了一句,丹青頓時嬌嗔不止,屋裏笑鬧成一片。
後麵的話顯然已經不適宜再聽下去了,我悄悄地轉過了身子往自己的屋裏走去,剛要關門就聽見秀娥上樓的聲音。我輕輕的關上了門,燈也沒開,把外套一脫扔在了椅子上,人就往後一倒,重重的摔到柔軟的床鋪裏,兩眼發直的看著雪白的天花板。
昨晚還有今天發生的一切,就跟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轉著,六爺的邀舞,潔遠那慘白臉色,眾人意欲難明的眼神,還有丹青那從未說出口的心事,都讓我有種難以招架的感覺。想著昨夜,突然覺得腰部那種火熱的感覺又燒了起來,我忍不住舉起了自己的右手看著,昏暗中,那條深刻的紋路讓我有些悵然。
方萍說過,這條紋路代表的是人一生的感情,她說我的紋路又深又重,一定會有一場水深火熱的戀愛。我忍不住苦笑,水深火熱嗎…雖然我還沒有弄明白什麽是戀愛,可是那種水深火熱的感覺,我已經深有體會了。恍惚間,那條深深的紋路突然變成了一道疤痕,我嚇了一跳,猛地握緊了拳頭…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那條深刻的紋路依然和那個晚上一樣,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淺,一顆焦黃的胡豆正壓在上麵。一隻手伸了過來,把我掌心上的豆子撿了過去,“你再盯著看,豆子也變不成兩個”,方萍把豆子放入嘴裏,咯嘣咯嘣的嚼了起來,一邊嚼一邊說,“哈,最後一個,便宜我了,先下手為強。”
我一笑,低頭把手裏的空袋子折好,輕聲說了句,“潔遠在信上說,她快要回來了。”方萍一愣,嘴也不動了,我把那封信遞給了她,衝她點點頭。方萍又看了我一眼,這才打開了信,快速的瀏覽了一遍,然後又挑著其中的一段,仔細的看了兩遍,然後慢慢的將信折好,交到我手中。
“這可真是太好了”,她如釋重負般的一笑,“我好怕她想不開,就隻為了一個虛幻的夢。”我點了點頭,潔遠幾乎月月都給我來信,收到她第一封信時,我激動地手抖個不停,一旁的方萍好笑的看著我把信紙顫的嘩啦亂響,卻什麽也沒說,隻是安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明白我有多害怕失去潔遠這個朋友。
潔遠的信裏絕口不提那天晚會上的事兒,隻是說四川那邊有多麽的漂亮,果然是天府之國,讓她流連忘返,人文地理曆史給我講了個遍,可就是不說什麽時候回來。我則把學校還有家裏日常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的一一給她寫在信裏,我們依然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卻像是隔著一條河在熱情地打著招呼,卻沒人去過不遠處的那座橋。
上一封信隔的日子有些長,讓我有些擔心,之前我還問過方萍,她也沒收到。可等我收到那封信之後,我卻感覺潔遠有些不同,說不出什麽道理,隻是覺得潔遠的字裏行間多了些輕快,而不是刻意的作出一幅愉快的樣子,現在這封信則很快就到了,囉裏囉唆一大堆,而我在乎的隻有那一行字,“我準備回家了。”
方萍放下心事之後,也可能因為潔遠就要回來了,她話忍不住多了起來,我就在一旁聽她滔滔不絕的講著。她說她早就知道潔遠的單戀不會有結果,先不說霍家根本不會同意,就是陸城也不會看上潔遠的,不是因為潔遠不好,而是早就傳說,陸城心裏有一個女人,他一直在等那個女人。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麽震驚的感覺,那天偷聽霍先生和丹青的談話時,霍先生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句話,大概就是這個吧。
可沒有人知道,這半年來我和六爺從未見過麵,可也沒斷了聯係,石頭總能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找到我,或者給我帶些吃的,或者給我一些書本,或者隻是來看看我好不好。我猜得到是六爺讓他來的,雖然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意思,可是我發現我自己根本無法拒絕,拒絕這些不值幾個錢,卻讓我覺得溫暖的禮物。所以我也不時地把配好的治頭痛或者是醒酒的藥,讓石頭帶回去,至於他用沒用,我從不問,石頭也從不說。
方萍看著我無動於衷的樣子,好像也放心了不少,她的觀點和霍先生很相似,陸家的人敬而遠之就可以了,深交則沒有半點必要。想來這些話,方萍都曾經和潔遠說過,隻是潔遠聽不進去,經過跳舞那件事,潔遠傷心離去,方萍反而認為是好事,這樣可以讓她認清現實。
方萍也順便講了一下陸家的複雜情況,給我提個醒,因而我知道了六爺從小就沒了母親,他父親原本就是青幫裏出了名的打手。自從他父親因為一場混戰而送了命之後,他就一個人在江邊碼頭流浪討生活,人雖小,卻是出了名逞勇鬥狠。後來好像是因為一件意外,而被當時陸家的小姐,也就是陸仁慶的姑姑帶回家交給陸老爺收養了,當時也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
具體的經過知道的人極少,大多也都是陸家關係很親密的人,後來大家隻知道他跟了陸家老爺的姓氏,後來還帶回了從小一起和他長大的葉展及陸青絲。葉展自小就被扔到碼頭上,父親是個船工,聽說母親是妓女戶的人,可現在沒有人敢去提這件事,這個人也奇怪,並沒有改了姓氏,而是一直用著自己母親的姓氏。
陸青絲不是六爺的親妹妹,而是陸城和葉展在碼頭作混混的時候撿回來的棄嬰。她的名字還是當時的陸老爺給取的,小姐一樣地送進學堂裏讀書認字彈鋼琴,十六歲那年卻在百樂門一舞成名,成了上海灘最有名的交際花。聽方萍說,這上海灘的達官貴人們,都以能和她舞一曲為榮,陸家的生意也不曉得有多少是經過她打通的門路。
方萍說這個話的時候,還感歎著這男人都好色,見了美女就忘了姓氏,什麽話都講了出來。我的心裏卻冰冷了起來,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丹青,那個被大太太她們逼迫著給人做妾時的丹青。十六歲之前的陸青絲應該也是個純真不知愁的女孩子吧,一如當初的丹青,我用力的甩了甩頭,把這個不吉的聯想拋到了腦後。
“喲,今兒高興,光顧著說話了,清朗,我請你吃飯,反正明天沒課也要休息,你打個電話和你姐姐說一聲,好不好?”“好吧”,我笑著點了點頭,高興的事有人一起分享,那種幸福的感覺會加倍,這些日子我很感激方萍一直陪在我身邊,“我請你吧,剛才方修女給了我一些獎學金”,我站起身順便拉起方萍。“真的呀,你可真行,這回蘇雪瑩可氣死了,以前都是潔遠拿的,這回她好不容易盼到潔遠不在,卻還是沒有她的份,嗬嗬”,方萍開心的笑了起來。
我和潔遠手拉著手往外走去,學校每隔半年都會評選出最優秀的學生,然後發些獎金以示獎勵。以前幾乎都是潔遠在拿,我曾經問過方萍,以她的能力拿個第一並非難事,可她為什麽總是拿第三。方萍笑眯眯的說,她能力有限,又不喜歡和人較勁,所以拿個第三意思意思也就行了。一旁的潔遠卻嗤之以鼻,說這隻狐狸最喜歡的就是推別人去衝鋒陷陣,她自己躲在一旁看熱鬧。
千年的老二就是蘇雪瑩,想來她被潔遠和方萍夾在中間的滋味並不好受,可潔遠不在,我卻覺得屬於她的東西我就一定要幫她看好。如果她回來知道蘇雪瑩占了那個彩頭,一定會氣個半死的,因此我更加拚命的學習,直到方修女非常滿意的將這個紅紙包交到我手上。
“走,打電話去”,方萍高興地拉著我往門房走,那裏有一部電話,供學生們使用。一路上陸陸續續的碰到不少下學的學生,有人跟我們打招呼,有人卻裝著沒看見我們,扭著頭從我們身邊走過,我早就習慣了,方萍更是不放在心上。
“姐姐,我知道,我不會很晚回家的,啊?不用了,方萍家的司機會送我回去的,不用王先生來接了,嗯,好,姐姐再見”,我輕輕撂下了電話,回頭對方萍一笑,“好了。”方萍做了個鬼臉,“有時候我覺得你有姐姐疼,真的很讓人羨慕,可是聽她嘮叨的時候,我又覺得沒什麽好羨慕的。”
我忍不住一笑,“丹青才不嘮叨呢,她隻是囑咐我…”我話還沒說完,方萍急忙做了個認輸的手勢,“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完美無缺,行了吧。”我一笑,剛要說話,就聽見門外傳來幾個女孩子唧唧喳喳的聲音,“雪瑩,真沒想到,方修女竟然把獎金給了那個鄉下丫頭了,真是太過分了,她哪兒點比得上你啊”,“就是,就是”一陣附和聲響起…
“行了,都別說了,她是什麽東西,拿來跟我比”,門外的蘇雪瑩嬌喝了一聲,那些吵鬧的聲音頓時安靜了起來,方萍眉頭一皺,我對她輕輕搖搖頭。“好了,別管這些不開心的了,我請你們去雅德利吧,我聽我爹地說那兒新來了個法國廚子,做的鵝肝可地道了,咱們走吧”,蘇雪瑩招呼了一聲。
外麵順時又熱鬧了起來,“雪瑩,要我說,那鵝肝倒不重要,去看你的心肝才重要吧”,一個和我同班的女生嬌滴滴的說了一聲,其他的女孩兒都尖聲笑了起來,蘇雪瑩“哼”了一聲,“要你管,不願意去就算了”,說完“哢哢”的踩著高跟鞋就往外走,那些女生趕忙笑鬧著追了上去。
“呸”,方萍輕啐了一口,“拿著肉麻當有趣,什麽鵝肝心肝的,自己又是什麽好東西了,惡心”,我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紅包,“重點是這個,反正她是去惡心葉老七,跟咱們沒關係。”方萍撲哧一笑,“說的是,那咱們去哪兒,對了,去貝克麵包坊怎麽樣,那兒的起司最好了”,“行,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說起來潔遠最喜歡吃那個了”,我笑著點了點頭,和看門的張先生打過招呼後就和方萍往外走。
“回頭饞死她,誰讓這個丫頭無情無義的一走那麽久”,方萍一皺鼻子,然後拉著我上了她家的車子。“老周,去貝克”,她吩咐了一聲,司機忙恭敬的答應了。“對了,你那個完美無缺的姐姐,什麽時候和霍大哥結婚啊,他們都訂婚很久了吧”,方萍隨口問了我一句,我一怔,“喔,那個啊,可能等霍夫人和潔遠回來之後,就辦吧。”
“唔,那不等你哥哥了?”方萍轉頭看了我一眼,我搖了搖頭,“不知道他能不能趕回來,如果能的話,當然好,可是霍先生他已經不想再拖了”,“喔…”方萍點了點頭。我假裝整理書包,把頭低了下去,墨陽到現在還沒有消息,霍先生每每安慰我們說,碰到了這種事兒,有時候沒消息反而是好消息,我和丹青雖然知道這話沒有半點意義,卻也隻能這麽想。
霍先生原本就打算在年底之前還找不到墨陽,就和丹青結婚,再這樣拖下去,天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丹青的心裏一直很急,卻不能說出口,我明白,張嬤明白,霍先生自然也明白,因此上個星期他突然和丹青說讓她去培羅蒙挑婚紗,當時丹青是驚喜交集,而我收到潔遠的信後才明白,霍老太太要回來了,而霍先生打算破釜沉舟了。
“小姐,到了”,司機恭敬的說了一句,我一抬頭,果然貝克那紅色的招牌就近在眼前,方萍和我下了車就往裏走,門口的鈴鐺“叮當”一響,立刻就有係著雪白圍裙的侍者迎了上來,我和方萍選了靠近窗邊的一張桌子。點好了茶點,我們就隨意而輕鬆的聊起天來,這些日子的擔憂與不快,都隨著潔遠的即將歸來而煙消雲散。
盡管後麵跟著的就是丹青的婚事,也許霍老太太還會反對,但我相信霍先生是真心實意對丹青的,他一定會想盡辦法說服他母親的。聊著聊著,我總覺得有人在什麽地方盯著我們看似的,因此忍不住四下裏瞄著,方萍見我這副樣子,就笑著問我是不是因為請客花錢,心疼地坐都坐不住了。
“叮當”,門口的鈴鐺一響,我對麵原本言笑晏晏的方萍臉色突然一暗,她不自在的側過了臉,和我說了聲,“清朗,我去洗洗手,一會兒就回來”,“喔”,我剛點頭,她就起身匆匆地朝屏風後的盥洗室走去。我目送她的身影從屏風處一閃消失,忍不住好奇的回身朝門口的方向張望了一眼,方萍看見誰了,臉色這麽不好。
一個粉紅色的身影讓我一愣,竟然是一個身穿和服的日本女子,容貌清秀,一臉和順地跟在一個一身藏清色西裝的青年身後。那個男人帶著一付金絲眼鏡,膚色白皙,他鏡片的光芒一閃,我嚇得趕緊回過了頭來,順手抓起茶杯胡亂的啜了一口。
“小姐你好”,一個聽起來有些別扭的柔軟口音在我身邊響了起來,我忍不住嗆了一下,一抬頭就看見那個日本女人正恭敬的站在我身邊。見我抬頭看她,她深深地鞠了個躬,嚇了我一跳,正不知該做什麽好,她又鞠了個躬才說,“小姐,我家先生想去你過去坐坐”,說完她肅手一指,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個青年男子正舉杯對我點頭示意,表情溫和,可整體卻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我微微皺了下眉頭,“不用了,我並不認識你家先生,多謝他的好意了,你請回吧。”那個女人一怔,張了張嘴還想說話,但是看我毫無商量的表情也就沒再多說,轉身走了。那道灼然的目光一直刺在我身上,讓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就伸手撚了片蛋糕放進嘴裏,轉頭望向窗外看著暮色慢慢降臨,這時對麵慢速駛過了一輛汽車,我看著有些眼熟,忍不住伸了頭去看。
“小姐,你好,我是源清和”,一個略微有些低啞的聲音在我身側響了起來,我猛地轉回了頭,那個年輕的男人竟然站在了我的身旁,正衝著我微笑。見我回頭隻是瞪著他,他笑了笑,微微彎了彎身,“初次見麵,請多關照”,說完一轉身,竟然坐在了我的對麵。
“你…”,我心頭一陣怒意,他是誰我不知道,可多少能猜出他是個日本人,盡管他中文講得毫無瑕疵。可不管是我以前聽墨陽說的,還是我來了上海之後經曆的,我對他們一點好感也沒有。看著他笑吟吟地坐在了我對麵,一幅閑適的樣子,我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就想站起身走人,“雲小姐,上次的舞會我也參加了,您和陸城先生那一曲舞,可是驚動上海灘呀”,那個源清和見我想走,就不緊不慢的說了一句。
我心裏一怔,上次陸家宴會,那些租界的洋人也去了不少,可我根本就沒放在心上,誰認得他是誰,我皺了眉頭,正想著不顧一切的轉身就走,他轉頭向屏風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頭笑說,“方才和您坐在一起的是方萍小姐吧?”這時候門口又是叮當響了一聲。
我眼瞼跳了兩下,剛才方萍那難看的臉色從我腦海中一滑而過,“不是”,我下意識地答了一句。他一挑眉,“不是?難道您不是在這兒等她嗎,那您在等誰?”他語調溫和,可神情就仿佛在嘲諷著我不堪一擊的否認。
我隻覺得臉騰的一下漲紅了,正想站起來大聲說一句,‘我在等誰關你什麽事’,就聽見六爺清遠的男中音在我身後響了起來,“她是在等我,原少佐,好久不見了。”我大驚,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隻有力的手已經握住了我的手肘,輕巧的將我拉了起來,然後那隻手就落在了我的腰間,輕卻緊密地扶著我,“對不起,我來晚了”六爺低頭微笑著和我說了一句,我隻能傻傻的點了點頭。
六爺一笑,“我們還有事,就先行一步了,改日再敘了”,源清和見到六爺也有些吃驚,可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站起身行了個禮,眉梢眼底卻帶著些挑釁。“原來如此,看來坊間傳言原來是真的,陸先生的破例一舞,果然不是心血來潮呀。”六爺揚眉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那我告辭了”,說完看都不看那個人一眼,就帶著我轉身就往外走。
門口早有人打開了門,那亮閃閃的光頭我再熟悉不過,我下意識的衝他一笑,光頭大叔憨憨地回了我一笑,然後表情立刻嚴肅了起來。一出門,兩三個人迅速把我們圍在了中間,我一抬眼,就發現我方才看著眼熟的那輛車正停在街對麵不遠處。
光頭大叔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然後低聲說,“六爺,咱們還是先回去吧,這小鬼子出門向來帶的人多,咱們私底下在碼頭卡了他們商會不少貨,雖說現在還沒撕破臉皮,但還是小心為妙。”
“嗯”,六爺點了點頭,拉著我就往對麵走,我趕忙拉了他一把,“不行,方萍還在裏頭呢”,六爺被我拉的頓住了腳,光頭大叔忙說,“丫頭,你別急,我讓人去後門把她領出來,你放心吧。”“喔”我胡亂地點點頭,雖然不太清楚發生什麽事了,但是眼前的緊張氣氛還是讓我明白少說為妙,乖乖跟著走就是了。
“那個治頭疼的藥,你有沒有再吃呀”,六爺的手很熱,讓我心裏慌慌的,突然鬼使神差的問了這麽一句,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自己都有點神經不正常,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問這種鬼問題…“哼哼”,六爺突然輕笑了一聲,“嗯,我有在吃,多謝掛念”,我臉大紅,低頭疾走。現在也分不清到底是我的手燙,還是六爺的,隻感覺到那種滾燙的溫度緊緊地包裹著我倆的手。
路邊華燈初上,有的燈泡好像壞了,一閃一閃的,眼瞅著就要走到車子旁邊了,六爺突然轉身撲向了我,然後我就聽見一聲脆響。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六爺一把把我推到了車後,“蹲在那兒別動”,他低喝了一聲,然後迅速轉到了另一邊。
這時我聽見街上的人群一陣驚慌亂喊,其中還夾雜著幾聲脆響,車裏的司機也迅即的下了車,一把烏黑的手槍已握在了他的手中,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那把槍,一閃眼間,他已靈巧的轉到了車子的另一邊。
我抱著頭驚慌的緊靠在車邊,心裏驚恐至極,子彈呼嘯的聲音讓我不自禁的哆嗦著,又擔心著六爺的安危,突然想起不知道方萍怎麽樣了。剛稍微鬆了鬆身子,“啊”我尖叫了一聲,一個驚慌失措的人邊跑邊回頭,一下子撞到了我身上,將我從車邊推到了一旁的空地上,我趕忙用手撐了一下。
在地上搓過的手頓時火辣辣的燒了起來,還沒等我起身,一股大力傳來,頭暈目眩間,我被一個人攔腰抱了起來,往一旁的裏弄裏跑了進去。我大驚,連踢帶叫的,也不知道踢到了那裏,那個人輕呼了一聲,我一愣。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腰上的手臂勒的更加用力,我緊緊地貼上了他的胸前,一股熱熱的氣息頓時噴到了我的耳邊。
沒跑幾步,他猛地站住了腳,抱著我氣喘籲籲的,“朋友,不管你是誰,放開她,不然”,六爺在我們身後淡淡地說了一句,伴隨著他聲音的是一聲輕微的“哢嗒”聲。那個人又喘了兩口大氣,然後輕輕的將我放下了,我慢慢地轉過了身,裏弄裏有些昏黑,我的眼前也模糊了起來,好像什麽也看不清,就哆嗦著手去摸那個人的臉。
那人好像根本不在乎六爺頂在他腦後的那支槍,就那麽大大地咧開了嘴,隻有一口白牙閃著微光,“丫頭,我回來了…”
交心(上)
“嗯,這個好吃…這個也不錯…清朗,你也嚐嚐這個,陸先生,我可就不客氣了”墨陽邊吃邊嘟囔著,臉上還帶著笑,額頭也稍稍見了汗。坐在一旁抽煙的六爺聞言挑起眉頭,夾著煙的手輕輕一擺,示意墨陽隨意就好,然後就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又看看我。
我趕緊捧起碗接過了墨陽夾過來的一塊魚,然後對六爺有些尷尬的笑了笑說,“您別介意,他從來都是這個樣子,吃飯不耽誤說話,口齒卻還清晰的很。”六爺一愣,然後輕輕地嗽了嗽嗓子,仿佛被煙嗆到了似的,他嘴角帶了些笑意,瞥了斜對麵的墨陽一眼。
墨陽卻好像被我的話噎住了一樣,臉色有些紅,他抻脖瞪眼地把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然後苦笑著對我說,“丫頭,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呀。”我幹幹的一笑沒再說話,趕緊遞了杯茶給他順順,心裏卻想著該怎麽打破眼前有些的尷尬局麵,六爺自打進了這個屋子,還沒開口說過話,隻是一直在抽煙。
墨陽倒是鎮定自若,仿佛和我隻是一早分開,現在約在一起吃晚飯似的,一直說著些無意義的閑話,但決口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我坐在他們兩個中間是說不出的別扭,雖然一個是滔滔不絕,笑臉迎人,另一個雖沉默寡言但不失風度,隻是…這兩個人卻沒有半點交談的意思。
“吱呀”,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光頭大叔輕步走了進來,他先對我和墨陽笑了笑,然後才走到六爺身邊,彎腰輕聲說了兩句話。六爺點了點頭,將手裏的煙摁滅了,然後對我們溫和地說了句,“抱歉,我有點事,失陪一下,雲先生,您且慢用”,說完他推桌站了起來,墨陽也起身客氣的說了句,“您太客氣了,請便。”
我情不自禁的站起了身,看著轉身要走的六爺,不知怎的,心裏突然又慌了起來,“六爺…”,嘴裏喃喃地叫了一聲,卻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六爺聞聲回頭,見我愣愣的不說話,他看了我一會兒,目光一閃,低聲說“你先陪你哥哥吃飯,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對我輕輕點了點頭,就帶著光頭大叔出去了。
我頓時覺得心裏平靜了許多,正想坐下,轉眼間,看見我墨陽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眼底好像帶著幾分怔忡。我輕輕地坐下,然後拿餐巾在他眼前晃了晃,笑說“墨陽哥哥,想什麽呢?”六爺一走,我感覺好像又回到了昔日歲月,人立刻放鬆了下來,就如同之前在家一樣的稱呼起墨陽過來。
墨陽神情一恍,仿佛剛被我從夢中叫醒似的,眨了眨眼,那些恍惚的神情立刻不見了,他突然給我做了個鬼臉,“小丫頭,一年多沒見,我突然發現你長成大姑娘了,今天在那西餐廳外麵,我看了你好久都沒敢認。”
“真的嗎”,我開心的一笑,剛想說話,突然想起他剛才說的話,“等等…墨陽哥哥,你說你剛才一直就在餐廳外麵看著我?”墨陽點了點頭,然後又夾了筷子什麽放入嘴裏嚼著,“怪不得,我就一直覺得有人在看著我,可是又找不到人,結果還被方萍取笑”,我喃喃地說了句。聽見方萍的名字,墨陽嚼東西的動作好像停了下,我眨了眨眼,想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清朗,你怎麽都不問我發生了什麽事”,墨陽放下手中的筷子,伸手拿餐巾擦了擦嘴,臉上的神色也略微嚴肅了起來。我仔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輕聲說,“沒見到你之前我很想問,可現在,我知道你沒受傷,沒生病,好好的站在我跟前就行了,其他的事,如果你想告訴我,我當然想知道。”墨陽無聲地盯了我好一會兒,突然一笑,伸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頰,“小丫頭,再見到你,真好”,我微微一笑,感覺著墨陽溫暖的手,一如從前。
現在的這些話,我說起來是風輕雲淡,可方才在那條寂靜的街巷裏,我抱著墨陽放聲大哭,不去管他如何柔聲安慰。一直積壓在心裏的委屈和恐懼,如同洪水一般,隨著眼淚奔流而出而不可止,直到我看見六爺漠然的轉身往外走,這才不自覺地停止。
一直以來,我真的很想知道墨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每天都為他的平安歸來而祈禱,可現在看他完好無損的站在我麵前,跟我說‘丫頭,我回來了’,我卻很知足,一點也不想去問他之前的種種。墨陽,丹青,張嬤還有秀娥都在我的身邊了,我還有什麽不知足…
丹青…這個突然浮上心頭的名字讓我驚醒過來,一直沉浸在與墨陽重逢的喜悅中,竟然忘了那個迫在眉睫的大事。“墨陽哥哥,你知不知道丹青她現在…”,墨陽輕輕擺了擺手,我剩下的話頓時噎了回去,傻傻的看著他。他微微一笑,“你們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要不然,我怎麽會回到上海來找你們呢,幸好你們都沒事,要不然…”,墨陽有些後怕的皺了眉頭。
“你知道,你怎麽會知道,你回過家了…”,我感到很驚奇,難道說他碰到督軍了?那壹千塊大洋的支票登時從我眼前滑過,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是督軍有意放我們一馬,還是何副官自作主張…或者是他回了老家,可是老家的人並不知道我們在這兒…一時間,各種念頭讓我頭痛欲裂。
“嗬嗬”,墨陽輕笑了兩聲,“別胡思亂想了,丫頭,回頭你就知道了”,說到這兒,墨陽臉色一暗,“別再提什麽家了,那裏我已經沒有親人了。”看他麵色不善,我趕緊點了點頭,他臉色一緩,對我笑說,“墨陽,丹青,清朗,我們才是一家人,以後也永遠生活在一起,好不好”,我趕忙用力的點頭,“當然好”,心裏突然感覺到,墨陽和以前多少有些不同,雖然還是那樣開朗愛笑,可是…我搖了搖頭,我和丹青都與以前不同了,想來這些日子,墨陽的生活也是波濤洶湧吧,有些改變也是正常的。
墨陽哈哈一笑,“行了,一會兒我們回去見丹青,反正這丫頭也不會放過我,她可不像你這麽好說話,肯定會盤問我個清清楚楚,到時候你自然也就什麽都知道了。”我一笑,雖然好奇,心裏也有些不踏實,但還是沒再多問。墨陽雖然個性比丹青開朗許多,但這兄妹倆有一點很像,像二太太,很有主見,他們不想說的事,誰問也沒用。
“對了,你跟那個陸城很熟?”墨陽狀似隨意地問了我一句,我一愣,方才我隻給墨陽介紹說,六爺姓陸,是朋友,其餘的也沒來得及說,就被六爺帶到這家餐廳來了。見我呆呆的,墨陽一笑,“傻丫頭,我畢竟在上海呆了半年多,陸城這樣的風雲人物,我怎麽可能不認識”,說完他舉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一想也對,“嗯,不算很熟,但是…”,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說。要說熟,半年我們也沒再見麵,要說不熟,彼此間的聯係也從未斷過。更何況,今晚與六爺再見,那種讓我無法形容的安全感覺,也讓我說不出不熟這兩個字。看著若有所思轉著茶杯的墨陽,他給我的感覺依然是那麽溫暖,可六爺…
“但是什麽呀”,墨陽看我久久不說話,挑眉笑問了一句,我揉了揉鼻子,“就是不算很熟,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墨陽看了我一會兒,猛地把身子探了過來,幾乎與我鼻子頂著鼻子,他的鼻息頓時與我的交融在一起,我嚇了一跳,好笑的看著他,“幹嗎?”
“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就這樣?”墨陽眯眼做了個嚇人的表情,我忍不住一笑,“是啊,就這樣”,他把身子縮了回去,看了一眼六爺方才離去的方向,微微一笑,嘀咕了句,“看來還不晚。”什麽不晚,我好奇地往前湊了湊,“你是說你回來的還不晚?確實是,你不知道,霍老夫人她…”,墨陽一伸手,就像以前一樣捏住了我的耳垂揉搓,“我知道的,放心吧,回頭你就明白了。”我看著他胸有成竹的樣子,隻能一笑。
“扣扣”,門被輕輕的敲了敲,然後六爺緩步走了進來,光頭大叔也跟在身後,一進屋,六爺的腳步一頓,他沒說話,光頭大叔卻愣愣地瞧著我和墨陽。我有些奇怪,剛想站起身來,突然覺得耳垂被人扽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墨陽的手還捏在上頭,瞬時就紅了臉。
墨陽收回了手,站起來對六爺一笑,“陸先生,今天的事真是多謝您了,有些事情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回頭我定會好好謝您的,現在我想帶著清朗回家去了。”那個家字,顯然讓六爺有些觸動,他漠然地跟笑眯眯的墨陽對視了一眼,才慢聲說,“雲先生別客氣,您是雲小姐的哥哥,自然就是我的朋友,趙叔,你開車送他們回霍家吧”,說完一擺手,製止了想客氣一下的墨陽,墨陽也就一笑,“那我就不推辭了。”
“清朗,咱們走吧”,墨陽對我一招手,我趕緊站了起來,六爺一讓,“我送你們出去”,“不敢勞駕”,墨陽客氣了一句,六爺一挑嘴角兒,率先出門去了,墨陽帶著我隨後跟上。一路上,大家隻是安靜的走著,我雖然想說點什麽,可是看著墨陽的側臉,還有六爺沉默的背影,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一到門口,光頭大叔已經在車邊候著了,六爺站在了車門處,墨陽一伸手,“謝字就不多說了,改天咱們好好聊聊”,六爺淡淡一笑,“隨時恭候”,說完兩個人用力的一握手。鬆開手,墨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沒說什麽,就示意我先進車去。
路燈在六爺的臉上打了一道側影,他的表情有些看不太清,見我猶豫著,他和聲說了句,“方萍我已經讓人送回家了,你不用擔心。”“嗯,謝謝您了”,我低喃著說了一句,也不能總站在這兒,一彎腰,我鑽進了車,墨陽從另一側的車門,坐了進來。
眼瞅著車子啟動就要開走,我趕緊搖下車窗,伸頭對寂然一人站在路邊的六爺說了句,“六爺,讓石頭有空來看我”,六爺好像一怔,對我點點頭,然後衝司機做了個手勢,車子立刻開走了。我覺得心裏好過了些,“石頭是誰呀”,墨陽笑問了一句,沒等我說話,前麵的大叔哈哈一笑,“是我那個兒子,歲數和清朗秀娥差不多,皮的很,跟秀娥那丫頭見了就打。”
“喔,是嗎”,墨陽笑了笑,就隨口和大叔聊了起來,我心裏亂糟糟的也沒聽進去。想著一會兒墨陽就要和丹青見麵了,還有霍先生,我心裏又害怕,又興奮…本來就不遠的路程,在我的自尋煩惱中變得越發的短,一聽大叔說已經到了,我覺得自己的手心立刻汗濕起來。
我有些磕絆的下了車,墨陽趕在大叔前頭扶住了我,“別怕,有我呢”,他衝我微微一笑,“嗯”,我點了點頭。大叔沒再多說什麽,打過招呼之後就上車走了。霍家的傭人見我回來了,雖然不認識墨陽,但還是恭敬的幫我們開了門,一進門,就聽見客廳處突然傳來一陣笑聲,我的心跳猛地快了起來。
傭人接過我脫下的外衣,又趕緊去幫墨陽,我先往客廳走去,剛到門口就聽霍先生笑說,“你這任性丫頭,說走就走,說出現就出現,什麽都不提前說一聲。”“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好了啦,哥,不是要給你們個驚喜嗎,信發了沒多久,我就和媽回來了”,潔遠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丹青姐,清朗怎麽還不回來,我還有一個更大的驚喜要給你們呢,真是急死人了。”聽著潔遠那輕快的聲音,我眼前有些模糊,今晚的驚喜真是太多了。
丹青笑了起來,“你突然出現就夠讓她驚喜的了,還有什麽大驚喜,還是給我們兩個人的?”潔遠“嘻嘻”一笑,“現在保密,回頭你就知道了。”墨陽走到了我身邊,輕聲笑說,“準備好了嗎,我們嚇唬她們一下”,我忍不住一笑,揉了揉眼睛,又對墨陽點點頭,墨陽一伸手,輕輕地推開了門…
屋裏安靜了一下,然後幾聲尖叫響了起來,正對著門口的丹青,臉色變得煞白,她不敢相信盯著墨陽,搖搖欲墜的站起身來,手隻是哆嗦,一旁的霍先生趕忙站起身扶住了她,然後就仔細地打量著墨陽。壁爐邊的張嬤和秀娥驚叫過後,張嬤看著好像就要暈倒了,一旁的秀娥趕緊抱住了她,然後就淚眼模糊地看著墨陽。
一道翠綠的身影卻衝我們跑了過來,我眼眶一熱,剛要笑著伸手去擁抱她,就聽見潔遠興奮地叫了聲,“墨陽,你不是說要在成都處理事情,會晚些回上海,怎麽和清朗一起進來了,我還說要給她倆驚喜呢”……
她話音未落,“丹青!”霍先生大叫了一聲,站在門口的墨陽一閃身從潔遠身邊擠了過去,壁爐前的張嬤和秀娥也急慌慌地跑了過去,嘴裏胡亂地叫著。看著一大堆人圍著昏倒的丹青,我反倒插不上手去,隻能站在人群外伸頭張望。倒在霍先生懷裏的丹青臉色如雪,嘴唇的顏色發白,細細的眉頭緊蹙著,但胸口仍在微微起伏。
“大家散開點,她沒事兒,應該是一時驚喜過度,厥過去了,張嬤,你去把那個嗅鹽瓶子拿過來”,霍先生抱著丹青沉聲吩咐了一句。墨陽微皺了眉頭,輕輕地蹲在了沙發旁,摸著丹青的頭發,額頭,眉眼,他眼底帶了深深的憐惜。張嬤手忙腳亂的把嗅鹽瓶子拿了過來,墨陽順手接了過來,在丹青鼻子底下輕輕一抹,“呼…”,丹青輕輕地吐了口氣出來,這才慢慢地張開了眼。
“哥…”,丹青的眼定定地落在墨陽的臉上,充滿了不可置信,喜悅,委屈等等情緒,眼淚就那麽一滴滴地順著臉龐落了下來,讓人看著心碎。“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哥對不起你,回來晚了,別哭了啊,乖”,墨陽一邊輕聲哄著,一邊用秀娥塞給他的手絹給丹青擦著眼淚。
“就是,墨陽回來了就好,你別哭了,你們兄妹倆這麽久見麵肯定有很多話說吧,進屋去聊吧”,霍先生一笑,扶著丹青坐起身來,又拿過桌上的熱茶遞給丹青,丹青的喝了幾口之後,氣色立刻紅潤了起來,她柔柔地對霍先生一笑,墨陽則無聲地打量著霍先生,看著他與丹青之間的一舉一動。
丹青看了看四周,“哥,咱們進去說吧”,她輕輕扯了扯墨陽的衣袖,“嗯,也好”墨陽點了點頭,跟著站起身來,又對霍先生一笑,“您...一起來吧。”霍先生和他對視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丹青,丹青握著他的手腕,又期待地衝他點點頭,他一笑,“那好呀,咱們去書房聊吧。”“大哥..."看著他們三個人起身往霍先生的書房地方向走,潔遠下意識地喊了一聲,我m忙輕輕地扯了一下她。
霍先生站住腳回頭對她一笑,“潔遠,你不是一直念叨著清朗嗎,你們倆幾個月沒見了,一定也有很多話說,今天晚上你就住在這兒吧,我會和媽說的,啊。”“是啊,清朗,你肯定也有好多話和潔遠說,墨陽就先讓給我吧”,丹青笑著跟了一句,見我點頭就拉著墨陽往裏走,墨陽回頭衝我和潔遠安慰地一笑。
我拉了有些不情願的潔遠往樓上走去,進門我先脫了外套,一回頭就看見潔遠四仰八叉的倒在了我的床上,我忍不住一笑。“唉”,潔遠長長的歎了口氣,我剛要說話,門口有人輕輕敲了兩聲,“秀娥,你進來吧”,我揚聲說了句,潔遠半支起身子看著門口,衝我說了句,“你神機妙算啊”,結果她話音未落,秀娥習慣性的就先把頭伸了進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對著潔遠笑,“潔遠小姐好。”
潔遠朝天翻了個白眼,嘴裏喃喃說了句“unbelievable”就又倒了回去,秀娥端著一盤熱的茶點進了來,我順手接了過來,秀娥擠在我耳邊問了句,“潔遠小姐說什麽呢”,我哧的一笑,秀娥做了個鬼臉,“肯定是洋文,別以為我聽不懂。”
“秀娥,我哥他們去書房了?”,半躺著的潔遠隨意地問了一句,“是,門關著,就我媽送了趟茶水進去,然後出來和胡管家說,誰也不讓進去呢”秀娥說完強調地又用力點點頭。我伸手拿了茶杯去倒茶,秀娥就幫我來切蛋糕,“秀娥,你先去忙吧,謝謝你送這些點心來,回頭我哥他們談完了,麻煩你再來告訴我一聲好不好”,潔遠客氣卻不容置疑地聲音從我們背後傳了來。
我回頭一看,她已經坐起了身子來,臉上寫滿了我有話要和你說,我轉頭對秀娥輕聲說,“那你先去忙吧,一會兒要是有信兒就來通知我們”,秀娥乖巧的點了點頭,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又對潔遠彎了彎身,就轉身出去,順帶把門掩嚴了。我一手端了一杯茶走到床前,“給”,潔遠一笑,一手接了過去,然後又拍了拍身旁的床鋪,示意我坐下。
我貼著她坐下了,兩個人挨的緊緊地,隻是誰也不說話,屋裏屋外頓時安靜起來,隻有壁爐裏的木柴偶爾發出些“劈啪”聲,還有就是我和潔遠喝茶時發出的聲響,感覺著實有些怪異。又過了會,我含了口茶,忍不住看了潔遠一眼,沒想到她正看著我,目光一對,“撲”,我倆同時噴了出來,“哎呀,咳咳...”,我們一邊咳嗽一邊笑又趕緊找東西擦著彼此身上的茶水。
“行了,行了,別擦了,反正這衣服得洗了”,潔遠拿手絹隨意地在我身上又擦了兩下,就把手絹塞在了我手裏,我抓著手絹正想扔到門後的洗衣籃子裏,“清朗,你是怎麽遇到墨陽的”,潔遠很直白的問了我一句。我轉身看著表情認真的她,歪頭想了想,一笑,“這話是不是應該我先問你呀?”
潔遠愣了愣,看著笑眯眯的我一會兒,她突然轉身走到了落地窗前,用手指纏繞著窗簾上的穗子,輕輕地說了句,“清朗,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有些事情隻有在書裏才會發生
我坐在床邊,看著因為激動訴說太久,感到困倦而蜷縮在床頭睡著的潔遠,她可能覺得有些冷,正不自覺地縮著手腳,我小心翼翼的從她身下抽了條毯子出來,輕輕地蓋在了她身上,順便扯了毯子邊角搭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後慢慢的靠在了床頭板上。
武侯祠旁,錦裏小街,人潮湧動中,在燈下不經意地碰撞,讓潔遠說起來竟是那樣的如詩如夢。初識地尷尬,一再的相遇,心靈相通的交談,以及無意間發現彼此還有著深深地聯係---我和丹青時的驚喜,對於潔遠而言,一切都是那麽的不可思議。墨陽的開朗,墨陽的博學,墨陽的誌氣,墨陽的…我忍不住揉了揉額頭,我這些日子每天都會想墨陽十幾次,卻從沒想過有一天這個名字能讓我聽到頭痛。
“嗯…”睡著的潔遠喃語了句什麽,她一翻身,把我腿上的毯子也裹走了,頓時就覺得腿涼了起來。我弓起腿用手臂抱住,下巴放在膝頭,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依然熟睡的潔遠,她臉色紅潤,一如我初識她時的甜美,而不再是舞會那晚蒼白失落。方萍曾經說過,潔遠天性開朗熱情,良好的家世和所受的教育又讓她很清高,所以一旦她喜歡或欣賞什麽人,不論男女,都會燃燒其所有去對待。
對陸城那份朦朧的好感也是緣自於一次無意間的邂逅,細節連方萍都不是很了解,隻是聽潔遠回來說,像六爺那樣的才算是男子漢呢。霍長遠,陸城,這兩個性格外表一點都不一樣,但潔遠都很欣賞的男人,隻有一個共同點,驕傲,他們骨子裏都充滿了一個男人應有的驕傲與自尊。我忍不住苦笑了出來,這就怨不得潔遠會對墨陽有種別樣的情懷,雖然墨陽總是笑容滿麵,但是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的傲骨。
“扣,扣”,兩聲輕響從門口處傳了來,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轉頭去看卻不想說話。等了會兒,門被輕輕地推開了條縫,沒人進來,隻有一隻畫著鬼臉的蛋殼對我搖晃著,我雖然心情複雜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墨陽,你進來吧”,我壓低聲音說了一句。
門外一聲輕笑,墨陽探頭進來衝我做了個鬼臉,他正想說話,一眼就看見熟睡著的潔遠,他怔了一下,表情有些遲疑。過了會兒,他好像歎了口氣,然後就衝我招招手,示意我出去,我點點頭,輕手輕腳的下床,出門。我輕輕地把門帶上,一回身就看見墨陽正靠在小客廳的門口衝我笑,見我已經看見他了,他一轉身進屋去了。
見我進來,墨陽示意我不要關門,從這兒一眼就能看見我的房門,和樓梯口,我點點頭。“你們都談完了?”,我走到壁爐旁,跪坐在了墨陽的對麵,他點點頭,“丹青和長遠還在說別的事情,我就先出來找你了”,他邊說手指還在不停地搖晃著那個蛋殼,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那個鬼臉被他晃的好像在哭似的。“潔遠告訴你,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了?”墨陽突然問了一句,“啊”,我愣了下,目光從那個蛋殼移到了他臉上,雖然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帶著笑容地看著我,可是眼底卻有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是啊,可她沒說,你怎麽會去四川的,還有,你見到霍夫人了嗎?她知道你是誰嗎?”我一連串的問了出來。墨陽仿佛覺得很有意思似的揚起了眉頭,笑問了我一句,“你不是說不想問我的經曆,隻要我好好地站在你麵前就好了。”“是,可我不知道你居然會和潔遠碰到一起,而且潔遠她對你…”,剩下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潔遠一個字也沒說喜歡墨陽,可是字字句句都讓我摸到了她的心。
墨陽原本笑著的臉色一整,他看著認真的我,咬了咬嘴唇,一笑,不答反問,“潔遠是你的好朋友,你很…很重視她?”,我點點頭,他一撇嘴,玩笑似的又問了句“比重視我還要重視?”我皺了眉頭,這什麽鬼問題,正想著該怎麽說,墨陽好笑地摸了摸我的頭,“傻丫頭,我開玩笑的,不過,多少還是有些失落啊。”
我忍不住一笑,“這怎麽會一樣呢,一個是朋友,一個是親人”,話剛出口,就覺得墨陽的手在我頭上一頓,然後就聽他笑說,“說的是,不過這親人朋友,有時候還真分不清。”我伸手拿過了那個蛋殼,套在自己手指上玩,又笑說,“有人不是說過嗎,親人是父母給你找的朋友,朋友是自己給自己找的親人,本來就不好分清。”
“哈哈”,墨陽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我趕緊“噓”了一聲,“你小點聲,小心吵醒了潔遠。”墨陽又低頭悶笑了兩聲,然後溫柔地捏了捏我的鼻頭,“小丫頭,你果然長大了,居然懂得說這些道理了。”說完他手往後一撐,眼睛望著壁爐裏跳躍著的火焰,沉聲說,“我接到了家裏鋪子主管的來信,我媽對他有恩,他是悄悄給我報的信,我這才知道爹…沒了,我和老胡一路著急的往回趕,卻沒成想碰到了劫匪,我和老胡失散了,要不是遇到了那個人,我可能真的就沒命了。”
說到老爺的時候,墨陽的聲音沙啞了起來,我悄悄地伸手蓋在了他的手背上,墨陽轉頭對我感激地一笑,然後說出了讓我心驚肉跳的一句話,“那個男人姓吳,你認識的。”“啊”,我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地想站起來,隻覺得腿一軟,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墨陽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放心,他現在已經不是督軍了,身邊隻跟了個姓何的隨從。”
我大驚,“你說什麽,為什麽他不是督軍了…”,墨陽衝我擺了擺手,示意我低聲,我忙用手掩住了嘴。“現在軍閥割據,城頭旗幟朝紅夕綠,變幻莫測,有槍有人就有權,反之…”墨陽冷淡地笑了下,“吳孟舉這回跟錯了人,聽說他的頂頭上司都被人算計掉了,手裏的隊伍也改了姓,能跑出來已算是他命大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啊”,我隻覺得自己心亂如麻,那日遇到何副官難道…“你們走了沒幾個月,其實苗頭早就有了”,墨陽有些煩躁地用手胡亂捋了捋頭發,“當初知道爹他們把丹青沒名沒份的嫁給他,我曾經很憎惡這個姓吳的趁火打劫,可現在,我隻能說,他是條漢子,笑對生死,而對丹青,也是真心的,不然,不會在他就要失勢落敗之前讓你們走,哼,有的時候我真分不清,這人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
看著有些感慨地的墨陽,我隻覺得太陽穴漲漲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突然眼睛一陣酸熱。“丫頭,你哭什麽呀,那個姓吳的什麽都沒有了,還是大口喝酒,大聲談笑呢”,墨陽雖然嘴裏嘲笑,卻還是靠過來用手臂攏住了我,輕拍著。“那,那個督軍夫人呢,她不是很有背景嗎?為什麽不幫他…”我吸了吸鼻子,“哼,他們本來就沒什麽夫妻情份了,再加上丹青的存在,一看不對頭,那個女人立刻就帶了家當回娘家去了,說是從此恩斷義絕”,墨陽冷笑了一聲。
“是嗎…”我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隻覺得心裏一陣的發苦,那個有著如熊般身材卻總是憨憨笑著的男人,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嗎…“那他去哪兒了,你又怎麽會去四川,他和你一起去了?”我抬頭看向墨陽。墨陽一笑,“我們處了幾天,我受了點傷,他有他的想法,也許還想東山再起吧,他不肯多說,我也不好問,他還給了我些錢,又告訴了我丹青的去向,不管怎麽說,終是欠了他一個大人情,希望有一天能還上吧。”
墨陽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對我一笑,“我知道丹青走的時候帶了不少錢,何副官也給你了吧,而且他派了人一直跟你們到了上海,所以你們應該是安全的”,我忍不住瞠大了眼,他說什麽…墨陽的表情又好氣又好笑,他低聲說了句,“天真的太天真,多情的也真多情。”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臉,“好了,別發傻了,你還要不要聽下去呀?”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可和吳孟舉分手之後,又出了些別的事,所以我來遲了,一時半會我也和你說不清楚,以後慢慢的講吧,至於和潔遠的相遇,倒是個意外,反正現在我們團聚了,以後日子還長的很,嗯”,墨陽用額頭抵了一下我的,“丫頭,別發楞了。”我愣愣地看著墨陽漆黑的眸子,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急急地問了句“那你和丹青說過了,督軍他…”,墨陽搖了搖頭,“怎麽可能,就算是吳孟舉不讓我說,我也不會說,現在丹青過得很好,何苦再讓她知道,有些話我隻能告訴你,當然,也更不會讓霍長遠知道。”
我點了點頭,“我明白,我不會說的,她現在心裏隻有霍先生…”,說到這兒,我忍不住張大了嘴,督軍既然知道我們要逃,那我當時讓霍先生逃走…墨陽看了我一眼,看他的表情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麽,他搖了搖頭,低喃了句“為什麽女人總以為男人是傻子呢…”我皺緊了眉頭,墨陽回頭衝我一笑,“行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管怎樣,吳孟舉現在也不會想見丹青的。”
我揚了眉頭看著墨陽,他微微一笑,“沒有男人想讓心愛的女人看見自己落魄的樣子,這是男人的驕傲,丫頭,你雖然長大了,但你還是不懂。”男人的驕傲…一聽到這個我就頭疼,我撇了撇嘴,沒好氣地說了聲,“是呀,我也不想懂,是女人就喜歡自作聰明,是男人就驕傲”,墨陽撲哧一笑,剛要說話,“小姐,剛才二少爺上去找清朗了,那我去請他們下來”,秀娥的大嗓門從樓下傳了來。
我和墨陽對視了一眼,墨陽利落地用手一撐站起身來,一邊伸手把我也拉了起來,我順口問了一句,“後來你沒回家去拜祭老爺呀。”聞言墨陽的背脊硬了下,他頭也沒回的說了句,“回家…哼,一次土匪還不夠嗎。”“你說什麽”,我沒太聽清,墨陽一回頭笑說,“沒什麽,我不是說了嗎,丹青和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們才是一家人,你忘了。”我一笑,心裏一暖,就開玩笑的說了句,“沒忘,那以後我可不可以也和丹青一樣,叫你哥,我一直覺得她那樣叫很親,才像一家人”,墨陽眯眼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一笑,“小丫頭,隨你。”
“二少爺,清朗,小姐請你們下去呢”,秀娥蹦跳著出現在門口,墨陽笑了一聲,“知道了”,說完拉著我往門外走去。剛走到樓梯口,就可看見丹青換了一件桃紅色的外套,正坐在霍先生的旁邊,心滿意足地聽著他說話,一臉的溫柔。“呼”,一旁的墨陽長呼了口氣,我抬頭看他,他苦笑著說了句,“秘密太多的滋味不好受啊”,我也苦笑,“我懂”。
“哥,清朗,你們快下來呀”,丹青笑著招呼了我們一聲,墨陽嗬嗬一笑,衝她招了招手,就邁步下樓。這會兒的丹青是極幸福的吧,她的夢想就要實現了,那個大熊般的影子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忙搖了搖頭,快步跟上了墨陽,走向掩不住一臉笑容的丹青,至少,我們現在是幸福的吧…
“潔遠,你哥的婚禮準備的怎麽樣了”,方萍一邊翻著書,一邊問旁邊埋頭寫字的潔遠。潔遠快半年沒來上學,拉下的課程不少,雖然她底子厚,但這兩個星期還是玩了命地在補習,當然,我和方萍就成了當仁不讓的陪客。“喂,問你呢,你怎麽不說話”,方萍見潔遠不理她,就輕推了她一把,“哎呀,看你幹的好事”,潔遠尖叫了一聲,我低頭一看,好好的一篇字,寫歪了一個。
方萍閃電般地躲到了我的身後,潔遠一把沒抓住她,正要跳起來,我忙按住了她,笑說“沒事,沒事,就歪了一點,周先生不會在意的,你快寫吧,你不是還要去買書嗎,回頭去晚了,該關門了。”潔遠恨恨的指著方萍說了句,“臭萍,你給我等著”說完繼續寫字,一邊還用眼剜方萍。
方萍嘻嘻一笑,“誰讓你不理我的,天天都陪你這麽玩命,跟你說句話都不成”,“你不會問清朗嗎”潔遠恨聲說了句,“我比較喜歡問你嘛”,方萍做出一副對你情有獨鍾的樣子,潔遠翻了個白眼,不再理她,我輕笑了聲,“你別氣她了。”方萍一笑,“哎,到底準備的怎麽樣了,聽說整個百樂門大飯店都給包了,現在上海灘上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霍大處長要一撒千金討美人一笑呢。”
我笑了笑,“我也不是很清楚,這些事都是丹青和霍先生他們在忙,也不讓我插手,說是我好好讀書就行了,潔遠也一樣,霍先生也不讓她摻和”,“喔,是嗎…對了,聽說是訂婚宴,為什麽不直接結婚啊”,方萍有些好奇地問了一句。我有些尷尬地一笑,這也是丹青最近最擔心的事,但是霍夫人就是這麽堅持的,先訂婚再結婚,盡管她對墨陽的翩翩風度和一口流利的英文沒有懷疑,而且很欣賞。
“萍,幾天沒見,你怎麽變得這麽婆媽”,已經寫好功課地潔遠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我家就是這個規矩,我爸媽當初也是先訂的婚,然後才結婚,再說老家的親戚也要過來人,立刻就說結婚,很多事情趕不及,反正名分都定下了,回頭結婚的時候也更從容些。”方萍眼睛轉了轉,“說得也是,要是馬上就結,時間是夠緊的,不過,你哥可真行,一個訂婚宴,就要花這麽多錢。”
潔遠得意的一笑,“我哥有錢,我哥願意,就是要訂婚大辦,結婚大大大辦。”我在一旁幫潔遠收拾著書包,聽潔遠這麽誇張也忍不住一笑,但是心底對這場盛大的婚宴並沒有什麽期盼,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倒不是錢的問題,我是替你著急”,方萍笑咪咪的說了一句,潔遠一邊帶圍巾一邊問,“替我著急,我有什麽好著急的”,“因為訂婚宴沒伴娘呀,結婚時才有,結婚時的伴郎應該是墨陽哥哥吧,你這個伴娘…”方萍拉長了聲音,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潔遠總聽我這麽叫,結果有一次當著大家的麵也這麽叫了出來,墨陽當時也是一愣,但還是笑著答應了,在場的人都快笑死了,潔遠羞的躲在了屋裏一晚上。
“死方萍,就知道你說不出好話來,剛才的事還沒跟你算帳呢,現在又敢胡說八道,你給我納命來”,潔遠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的朝早就逃了的方萍追了過去。我笑著跟了上去,兩個人跑得很快,我也加快了腳步,好在已經放學了,沒什麽人在學校,也就沒人管我們。眼瞅著到了大門口,潔遠一把扯住了方萍,方萍尖叫了一聲“清朗,快來救命啊”,我趕忙笑著跑了過去。
趕到門口,我氣喘籲籲的剛要說話,卻發現她們兩個人已經放了手,愣愣的看著門外,我順著她們的目光看去,一雙雪亮的皮鞋頓時映入了眼簾。六爺穿著一件駝色呢子的風衣,正站在門口,手裏夾著隻煙,卻好像一直沒抽,燒了很長的一截煙灰,見我看著他,他衝我點了點頭。
我下意識的回了他一笑,“六爺,您好,真巧,又碰到您了”,六爺用手撚滅了煙,淡淡說了句,“不是碰巧,我在等你…”
交心(下)
我微微張大了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看著台階下平靜自如的六爺,我不禁有些手足無措,就聽見身旁傳來了抽氣聲,一轉頭,潔遠盯著六爺驚訝的張大了眼,方萍則用手捂住了嘴,眼光卻在我和六爺之間轉來轉去。見我轉頭看她,她眼珠轉了轉就開口笑說,“清朗,不是說去買書嗎,要不,我們在那邊等你…”,“清朗,你去吧,不用管我們,有方萍陪我去買書就行了”,一旁的潔遠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然後笑嘻嘻的對我說了一句。
“啊…”,我嘴唇動了動,還沒等我開口,潔遠已微笑著轉了頭對六爺說,“陸先生,你可要平安把清朗送回家喲,不要太晚了,雖然大事用不著我們,可這些天晚上,我和清朗都要幫著丹青收拾些零碎,您也知道,我哥他們下個星期就要訂婚了,雜七雜八的事情很多。”六爺溫和一笑,“我知道,不會很晚的”,方萍拍掉了潔遠的手,眉頭微皺,不讚成地看著潔遠,卻沒有再開口。
潔遠聞言點了點頭,然後就轉頭對我做了個眼色,示意我快去,臉上的神情帶了些鼓勵,還有些微興奮。方萍的不讚同在我意料之中,可潔遠的釋然甚至鼓勵卻讓我有些驚訝,同時也讓我覺得很貼心。我一直擔心潔遠心裏多少有些芥蒂,這些天我也是小心翼翼地不提任何關於六爺的話題,可今天潔遠用她的言行告訴我,心裏有疙瘩的那個人是我不是她。
我對她微微一笑,“潔遠,那回頭你幫我跟家裏說一聲”,潔遠點點頭,“沒事,今天出門的時候我就和家裏說了要去西洋書局買書,晚飯也在貝克吃,不到八點回不了家的,說不定倒時候咱倆還一塊兒進門呢。”方萍在一旁悄悄翻了個白眼,看似豪爽的潔遠其實很細心,她把今天會去的地方和時間都告訴了我,就是暗示我到時候去找她,和她一起回家,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兄長對陸家人的惡感。
看我點頭表示明白,她笑著對六爺擺了擺手,就拉著方萍下台階上了汽車。看著那輛車子絕塵而去,就剩下我和六爺,一時間我有些尷尬。六爺一笑,禮貌地問了句,“可以走了嗎”,“啊,好”,我趕緊下了台階,然後老老實實地站在了他的身邊,低頭看著他鋥亮的皮鞋,耳朵覺得熱熱的,他的呼吸仿佛就吹在我耳邊。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好像開始起風了,我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脖子上突然一暖,六爺身上的氣息立刻圍繞了我。“我們走走吧,好嗎?”六爺輕聲地問了一句,“嗯”,我點點頭,用手攏緊了脖子上那條駝色的圍巾,跟在六爺的身邊往外走去。一出裏弄口沒多遠,我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人跟在我們身後,抬眼看了一眼鎮定自若的六爺,應該是保護他的人吧,也就沒有回頭看。
就這麽慢慢地走了一段,六爺一言不發,我也隻是低頭安靜地跟著他走,天氣依然很冷,數著他規律的步伐,我心裏卻覺得很安穩。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覺得空氣越發的冷,一股濕冷的潮氣迎麵而來,遠處卻是人聲鼎沸的,我抬頭一看,居然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江邊,昏暗的江麵上星火點點,不時響起船工們的號子聲,同時還夾雜著叫罵聲和笑聲。雖然來了上海這麽久,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看過這樣的景象,忍不住走到了圍欄邊,向下好奇地張望著。
“沒見過嗎,我小時候就是在這兒長大的”,不知什麽時候走到我身後的六爺淡然地說了一句。我轉回頭看著他,卻隻能看見他線條分明的側臉,我眨了眨眼,在路燈的映射下,第一次發現他的睫毛居然很細密。“你應該聽人說過我的過去了吧”,六爺低轉了頭看向我,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一雙眸子熠熠生光。
“嗯,版本很多,但大同小異”,我輕聲說了一句,六爺揚了揚眉毛,“嗤”,他輕笑了一聲,轉手遞了一杯熱熱的果子汁給我。我接了過來,愣愣地看著杯子上蒸騰的熱氣,“這哪兒來的”,六爺一笑,“你猜啊。”說完他靠在了一旁的橋柱上,默然地看著橋下江邊的喧鬧,我無聲的捂著手裏熱熱的果汁,杯子裏的熱氣飄散著,隻覺得自己被這甜甜的溫暖包圍著。
“哎喲”,一聲痛叫突然從離我們不遠處的黑暗中響了起來,六爺仿佛沒聽見似的,我則迅速轉頭望去,暗黑中傳來一陣廝打的聲音,“臭混蛋,你放開我…”,我一愣,然後就聽見那個男孩子的髒話連綿不絕,其中大部分我都聽不懂,個別能聽懂的,隻能讓我紅了臉。“石虎”,六爺突然抬高了聲音叫了一聲,“是”,剛才那個痛叫的聲音趕忙應了一聲,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刻就從黑暗中跑了出來,手裏還連拉帶拽地扯著個人影。
“六爺”,那個大個子幾步就走到了我們跟前,憨實的臉上帶了些慌張,他鞠了個躬,“真對不起,打擾您了吧,這他媽渾小子屬狗的,偷錢被老子逮到了,還敢上嘴咬,你個小王八崽子…”,他說一半,眼光無意間與聽的目瞪口呆地我一對,臉立刻紅了起來,期期艾艾地住了嘴。“嗤嗤”, 他身後突然傳來了幾聲壓抑的笑聲,“老虎,你嘴巴放幹淨點”,一個低沉卻強忍著笑意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了過來。這個大個頭立刻回頭大吼,“洪川,都是你們幾個混蛋,看這小子偷我錢不提醒就算了,還讓我在六爺跟前出醜。”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這個石虎雖然嗓門大,但是人很直率有趣,至於那些髒話,我就當作沒聽到好了。聽見我笑,這個大個子馬上就紅了臉,衝我不好意思的笑,又不敢多看我,“好了,這怎麽回事兒啊”,六爺溫潤地問了一句,依然側頭看著江麵,聽聲音並沒有生氣。一個靈活的身影從黑暗中閃了出來,他眉目精明,我立刻就認了出來,一般守在六爺身邊的都是他---洪川,想來他們從學校那開始就一直跟著我們吧,那時我的感覺並沒有錯。
“六爺,方才老虎去買果汁,不知怎麽地被這個小子蹤上了,我們看見的時候,他已經下手想偷了,手藝還真不錯,老虎差點都沒發現,我們想抓著他帶到一邊的時候,他突然咬了老虎一口,這才打擾到了您”,洪川一本正經的報告著,嘴角卻還是向上翹著。石虎在一旁氣呼呼地說了句,“臭小子,你屬狗的啊”,一直在跟他掙蹦個不停的小男孩又罵了他一句,我還是沒懂,石虎的大臉氣得發白,洪川卻笑了出來,六爺的嘴角也微微一翹。
看著石虎那蒲扇般的手掌高高舉起,六爺淡淡說了句,“行了,你被這麽個孩子蹤上了都不知道,還打什麽”,石虎那大塊頭立刻縮了起來,嘴唇蠕動著卻什麽也不敢辯解,“他幹淨嗎”,六爺看了眼那個身型細小的男孩子,“幹淨,我搜過了”,洪川點了點頭。“唔,那讓他走吧”,六爺一揮手。“哎…”,石虎又吼了一聲,一下子把那個孩子甩到了我麵前,自己卻用力甩著手,“你個小混蛋,又咬我。”
摔到我眼前的孩子臉上髒兮兮的看不出長相,身上穿的雖有些油汙但不算很破爛,雖瘦但那道濃眉卻顯出他倔強的性格,突然覺得他和石頭有點像,都是倔倔的。他麻利的從地上爬了起來,衝著石虎“呸呸”了兩聲,又用力擦了擦嘴唇,我仔細看了看,他的嘴唇幹燥地都是破皮,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分外蒼白。
他轉頭很渴望地看著我手中的果汁半晌,接著抬頭順便似的打量了我一眼,一怔,然後就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有些尷尬地掉轉了目光,洪川閃電般地一巴掌打在了他頭上,“看什麽看,還不走。”這個男孩怒視了他一眼,洪川收起了笑容,臉色一沉,那個男孩哆嗦了一下。
“行了,讓他走吧”,六爺轉回身來,衝洪川一揚下巴。男孩聞言看了六爺一眼,他一愣,眨了眨眼,然後好象剛認出六爺是誰似的,他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就想跑。“哎”,我下意識地出聲叫了他一聲,他雖然停住了腳步,卻防備的看著我,我一笑,把手裏的杯果汁遞給了他,“這個,你拿去吧,我還沒動呢,真的,幹淨的。”
他無聲的看著我,“咣當”突然橋下一聲巨響,我嚇得一哆嗦,忙回了頭去看,洪川快走兩步往下探頭看了一眼,對我和六爺一笑,“沒事的,駁船靠岸而已,看來是個新手。”我點點頭,再回過頭來,那個男孩已經不見了,我伸了頭往遠處看,一個人影都沒有,“小姐,您別找了,那臭小子已經跑了”,一旁的石虎憨聲說了句。“喔…”,我點了點頭,總覺得那個孩子好象很想要那杯果汁,所以他才想要偷錢吧。
“你們幾個都散了吧,退遠些,不用跟的這麽緊,沒事的”,六爺吩咐了聲,“是”,洪川一躬身拉著石虎又閃回了暗處。一切又恢複了之前的安靜,突然覺得冷了起來,我悄悄地啜飲了一口果汁,胃部頓時暖和了起來。“為什麽要把果汁給他,可憐他?”,我一抬頭,六爺正凝神看著我,我搖了搖頭,“不是,我隻是覺得他很想要,所以就想給他了,沒什麽可憐不可憐的。”
六爺微眯了眼看著我,卻一言不發,氣氛有些詭異,我別扭地抿了抿嘴唇,沒話找話地問了句,“那您為什麽放他走?他可是想要偷東西的”六爺眼光閃了閃,“偷東西也是活下去的一種方法”,我一愣,從來沒聽過這種論調。“是嗎?”我喃喃說了句,“那幹嘛不給他些錢,這樣他就不用偷了,不是更好”,六爺看了我一眼,轉回了身子去看著江麵,冷冷地說了句,“沒人能靠著施舍過一輩子”,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反駁。
“那個時候我還不到十三,跟剛才那個小子也差不多”,我正想著六爺方才說的話,他低沉緩慢地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一怔,抬了頭去看他。六爺背對著我,看不見表情,“我爸在我八歲那年沒了,我也從沒見過我媽,我記得那個時候隻想著,每天能吃飽肚子,然後有一天能夠出人頭地,像我爸曾經擁有的那樣,葉展也是如此,他什麽也不顧地跟著我,還有青絲…”
說到這兒,他回頭看看我,嘴角拉出一抹譏誚的弧度,“為了這個目的,我什麽都幹,多髒多苦都不怕,就是流血我也在所不惜,不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直到有一天,我差點連命都沒了。”聽著他輕描淡寫地敘述著過往,我的心卻越來越痛,恍惚間,方才那個瘦小的男孩與眼前的六爺合二為一。
說到這兒,他臉上的表情變成了我從沒見過的柔和,甚至說我從未想過,在六爺的臉上能夠看到這個表情。“我無意中幫了一個人,其實一開始並沒打什麽好主意,結果最後卻是她救了我,還把我帶回了家,請醫生來救命,九死一生之後,我發現,我從沒睡過那麽軟的床,吃那麽美味的東西,她讓我去讀書識字,她讓我知道了什麽是溫暖,更重要的是,最後她還讓我帶回了葉展和青絲。”
我安靜地聽著,心跳卻越來越快,那天霍先生未說出口的秘密,方萍意有所指的忠告,‘陸城心底一直有個女人…’,那句話就在我腦海裏回響著,震得頭嗡嗡的,“我知道,她姓陸,對吧”,恍惚中突然聽見自己啞啞了問了一句,不禁嚇了一跳,人立刻警醒了過來。六爺緩緩地回過了身,他的表情有些悲哀,“對,她姓陸,陸風輕,陸家的大小姐,我大哥的親姑姑,你的笑容,和她很像…”
“喔…”我鈍鈍地點了點頭,這個名字對於我並非陌生,也許不管是上流社會也好,下層社會也罷,人與人之間沒有永久的秘密,方萍早就跟我提過了這個名字,十幾年前,這個名字代表的是一種風尚,她的穿著打扮,她的妝容發型,她喜愛的樂曲,甚至是她彈琴時的習慣動作,都是上海灘的淑女們競相模仿的。
陸風輕帶陸城回家的那年已經二十三歲了,按道理說應該早就嫁人了,可是為了一個父母之間的誓約,她一直都在等待著,等著那家的少爺從國外留學回來之後結婚。她曾和我現在一樣,也上洋學堂,琴棋書畫什麽都學,雖然容貌品行出眾,但為人卻是開朗大方,而那時候陸家的當家人,還是陸仁慶的父親,陸風揚。
方萍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臉上做了一個咧嘴的表情,雖然這些閑言碎語是聽上一輩人們講的,但是這個陸老爺好象極其的不好惹。具體的經過她也不是很清楚,好象那位陸小姐愛上了別的男人,就如同丹青一樣。隻不過丹青成功了,而這位陸小姐一番抗爭之後,卻依然還得去嫁給那個素未謀麵的未婚夫。
嫁到哪兒去沒人知道,上海灘最風光的女人卻嫁得悄無聲息,隻是嫁到那家沒有多久,她就和陸家斷了聯係,陸家想盡了一切辦法卻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嫁過去的那戶人家就好像是憑空消失了。雖然這一切都隻是人們私底下的傳言,但是方萍玩味地說了一句,傳言往往就是真相,隻是對某些人有益,某些人無益罷了,更何況從那以後,在上海沒人敢在陸家人麵前再提陸風輕這個名字。
現在聽六爺這麽說,我心裏多少有些別扭,可看著他的表情我又覺得很難過,忍不住對他伸出了手,六爺愣了下,看著我伸出的手半晌。他手突然一動,我的手立刻被冰涼地觸感包裹了起來,那種冰涼似乎不是因為寒冷的空氣,而是從心底裏泛上來的。我笑了下,翻手握緊了六爺的手,然後把果汁塞到了他手裏,一起用力握緊,他順勢靠在了我的身邊。
我輕輕地朝我們緊握的手上哈了幾口氣,“現在感覺好些了吧”,六爺無言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見我抬頭問他,他怔忡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從回憶的迷霧中醒了過來,微微一笑,“嗯,很暖和,謝謝你。”我嘿嘿一笑,低頭想了想,還是決定問他,不然憋在我心裏難受,“您今天找我來就是想和我說這個嗎” 六爺眸光一閃,“也不是,隨便聊聊。”
“喔”,我囁嚅地又問了一句,“那,我和那位陸小姐長得很像嗎”,六爺沒說話,隻是上上下下的仔細看了我一遍,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長相…倒不是很像,隻是你們笑起來給人的感覺,太相似了,都是,嗯…很溫暖”,六爺邊說邊皺起了眉頭,好像這樣柔軟的詞匯讓他說出來有些別扭。
聽他這麽說,我心裏多少覺得好過了些,雖然打從心底裏希望看到六爺的出現,但如果隻是因為我和某個人長得像他才出現的話,我心裏就不隻是尷尬和難過兩個詞可以形容的了。‘你也知道,冷血動物最喜歡的…就是陽光了’霍先生那天說過的話,不期然的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不覺的六爺很冷血,況且我自己也很喜歡靠近溫暖,而六爺,他給我的感覺就很溫暖,如果我的笑容讓他覺得暖和,他喜歡靠近我又有什麽不對。
想到這兒,我覺得自己的解釋很說得通,心裏立刻釋然了起來,我看著六爺的臉色,小心地問了一句,“那她現在…”,六爺下顎一緊,過了會兒才說,“她嫁人了,而且離你的家鄉並不遠。”說完他轉頭盯住了我,慢慢地說了句,“清朗,雲,是你的本姓嗎?”
看著六爺帶了一點點期許的眼神,雖然隻有一點點,卻讓我心裏一扯,我什麽都沒說,隻是輕輕地放開了他的手,把他手裏的果汁拿走放在了一旁,然後扯鬆圍巾,解開領口的口子,把那個翠牌從我貼身的衣物裏拉了出來,放在了六爺的手上。
六爺瞬也不瞬地看著我的動作,直到我把翠牌放入他手中,他的手輕顫了一下,好像被我的體溫燙到了一樣。他就那樣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東西半晌,然後才慢慢地拿到了眼前仔細地翻覆看著,眉頭越皺越緊。
我忍不住垂了眼,那牌子上正麵就刻著兩個篆字,‘雲氏’,另一麵則是我的生辰八字,林叔說過,這是我出生後,我母親親自給我戴上的。如果我長得像那位陸大小姐,也許還有別的可能,但現在…看著眉頭卻皺越緊地六爺,唉…我低低地歎了口氣,他注定要失望了。
那塊翠牌突然出現在我鼻子底下,“還給你,還有…謝謝”,六爺啞聲說了一句,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六爺麵無表情,隻是臉色在燈光的映射下,多少有點蒼白。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能點點頭,把那塊翠牌收了回來,“嘶”,我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那塊翠牌正冰冷的貼在我的胸口,涼的讓我的肌膚覺得有些刺痛。
六爺卻仿佛什麽也沒聽見似的,就那麽安靜地看著我齜牙咧嘴的,眼光卻好象穿透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他眨了眨眼,突然用力抹了把臉,然後衝我一笑,好像強把自己從什麽東西裏掙脫出來了一樣。他低頭看了看放在一旁的果子汁,“這個好像涼了,要不要…”,我搖了搖頭,“不用了,我不冷了,而且不也不是很喜歡喝甜的。”
六爺“唔”了一聲之後就不再說話,扭了頭去看江麵,一時間我也找不到其他的話來說,長時間的沉默讓人覺得尷尬,看著六爺顯得有些寂寞的背影,我喃喃地說了句,“對不起”,聲音雖然低,他還是聽到了。六爺轉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有些好笑地說了句,“幹嗎道歉,這個,不關你的事。”看他肯跟我講話,我放鬆了些,心底的問題脫口而出,“您和那位陸小姐失去聯係了嗎?”
六爺一愣,然後扭回頭不再看我,我懊惱自己怎麽會問這個蠢問題,正心慌地想著怎麽補救,“沒錯,我隻和她相處了不到一年,老七和青絲來陸家沒有幾天,她就嫁人了,就為了那個約定,哼。”六爺說到最後,聲音變得越來越冷。
我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下意識地說道,“也許有一天就找到了,好人都會有好報的,那位陸小姐一定是個大好人,所以老天爺會保佑她的,墨陽也很好,所以雖然有了那麽可怕的經曆,他依然沒事的回來了,所以,所以…”
一時間我有些詞不達意,那些心裏想說的那些安慰的話怎麽也說不清楚,一開始六爺隻是麵無表情的聽著,看我緊張地一直所以所以的,他淡淡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明白的,不過,我不信老天,我隻信自己,我一定要找到她,那怕隻有一點可能,我要報答她那份恩情,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我,那時候不能幫她的,現在我可以…”,六爺的聲音越來越低,緊握的拳頭也“喀吧”作響,最後的一句話我伸著耳朵也聽不太清了。
看著六爺麵沉如水,顯然不想再多說半個字,我就想把這個話題轉開,可說什麽呢,“喔…啊,對了,七爺是不是從小就長得很好看啊,我們學校裏好多女生都特別的,嗯…特別的欣賞他”,我皺著眉頭想了一個比較溫和的詞匯。說實在的,那些女生說起葉展時的樣子,按照潔遠的說法就是,肉麻的你雞皮疙瘩掉一地都帶響兒!
這個問題讓六爺怔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嗬嗬”輕笑了出來,聽我提到葉展,多少讓他的臉色回轉了起來,他顯然明白我方才說的那個形容詞有多保留。不再說之前的那個話題,他的神色明顯地輕鬆了起來,他回憶似的說了句,“是啊,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還以為他是個女孩呢,雖然臉髒了點。”我“噗哧”一笑,“真的啊,那後來怎麽知道他是男孩的?”六爺嘴角一勾,“沒有哪個女孩會上來就給我那麽重的一拳,然後被我打得起都起不來,還不哼一聲的”,說完六爺好像有些不忿地又說了句,“要不是以為她是女孩,哪有機會讓他打我那一拳。”
看著六爺臉上居然帶了些孩子氣,“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想想那種狀況一定很好笑,六爺見我笑得開心,人也輕鬆了起來,翹起的唇邊有著一個淺淺的酒窩。“那你們為什麽打架呀”,我好奇地問了一句,“還不是為了青絲,當時他誤會了,這小子,從小到大也不知道為青絲打了多少架”,六爺說到這兒搖了搖頭,笑容又斂了起來,好像是想到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我也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潔遠她們以前說過的,為了那頭長發,曾經有人送過命…
眼看著六爺眉頭皺起又要冷場,“嗯哼”,我趕忙清了清嗓子,就開始說起了我小時候的一些趣事,六爺顯然很感興趣,他認真地聽著,偶爾還會發問,也許他還想從中尋找些蛛絲馬跡出來。我也無所謂,隻要他想聽,聽了又會笑,那我就說,隻不過關於墨陽和丹青的情況我都是一帶而過,好在他也沒多問,其間六爺也或多或少地說起一些他和葉展,陸青絲的一些往事,但對於陸風輕卻隻字不提了。
說著說著,原本刻意而為之的談話,漸漸變成了沒有拘束的閑聊,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說話,我也從沒想過自己這麽能說,隻是看見六爺偶爾閃現的笑容,就讓我停不了嘴。正說到小時候第一次和墨陽學英文的趣事,六爺聽到我把英文誤認為廣東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嗚”,一聲響亮的汽笛聲突然從不遠處傳來,讓我嚇了一跳,立刻停了嘴。
六爺還好,他回頭看了看江麵,又看看四周,微笑著和我說,“好久沒這麽輕鬆的聊天了。”他一邊笑著,一邊伸手從懷裏掏出塊金表,輕輕一按,“啪”的一下,鐫刻著繁複花紋的表蓋子立刻彈了起來,“嗯,快七點了”,他低頭看了一眼,“竟然和你說了這麽久。”
我不禁有些尷尬,突然發覺今天的自己好絮叨,就用力清了清嗓子,“對不起啊,讓您聽我嘮叨了這麽久”,我不好意思地說了句。六爺有些訝異地看了我一眼,就“嗬嗬”輕笑了起來,“傻丫頭,我要謝謝你才對,今天和你聊天,我…覺得很開心”,說著他突然伸手幫我攏了一縷碎發到耳後,我微微吃了一驚,卻不想躲,隻是對他一笑。
六爺好象比我還要吃驚似的,手放在我耳邊,臉上的表情不免有些尷尬,但是我的笑容卻讓他放鬆了下來,他慢慢地收回了手,那個酒窩又淺淺地彎在了嘴角,我傻傻地看著。“哧哧”,突然一陣壓抑地悶笑聲從一旁的黑暗裏飄了出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六爺用手指捏了捏眉間,然後有些無奈的籲了口氣,他沉聲說了一句,“老七,你怎麽過來了?”
我大驚,葉展來了,那方才六爺幫我攏頭發,我又傻笑什麽的,這葉大少爺不就都看在眼裏了嗎,想想那個無賴至極的笑容,立刻我就覺得自己的臉熱的都能蒸餅了,心慌地把身子背轉了過去麵向江水。雖然這很傻,但是眼不見心不煩,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六爺見了我的舉動也沒說什麽,隻跨前一步擋在了我身前。
“六哥,我發現你很討小姑娘喜歡,原來有個霍家小姐,現在又有…”葉展嬉笑的話音越來越近,可說了一半突然沒了下文。我忍不住皺了眉頭,潔遠的那點心思在他們眼裏就是一目了然吧,雖然葉展隻是玩笑著說,並無半點惡意,可我還是不高興他這樣說。正想著,肩膀突然被人輕拍了下,我下意識地回頭,葉展那張俊俏的臉豁然就在眼前,他咧嘴一笑,整齊潔白的牙齒閃著微光,“小丫頭,看我六哥都看傻了吧。”
“胡說些什麽呢,一天到晚老沒個正經”,六爺蹙起眉頭說了一句,葉展“嘻嘻”一笑,“六哥,你那是假正經,男人喜歡看美女,女人喜歡看俊男,這是人之常情,所以說,這很多挺正經的事,就是被你們這些老古板給說得不正經了”,說完他衝我一笑,“是吧,清朗。”第一次聽他這樣叫我的名字,我不禁一愣,一旁的六爺卻沒好氣地說了句,“歪理。”
葉展對六爺做了個無賴的笑容,然後對我說“清朗,你以後就光明正大的看吧,嗯”,“嘻嘻”,他身後不遠處站著的洪川幾個人都跟著笑了起來,突然發現石頭也站在那裏,見我看過來就衝我擠眉弄眼,我臉一紅。葉展見我說不出話來,就帶了兩分得意,幾分逗趣地看著我,六爺瞪了他一眼,他也不在乎。我突然發現葉展雖然總是一副好象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花花公子模樣,但是他其實也挺孩子氣的,在六爺麵前,我甚至覺得他的行為就像耍賴。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一笑, 葉展卻是一愣,“你笑什麽,覺得我說的對還是不對”,看著他那張俊俏到點子上的臉龐,卻帶了點防備,我突然覺得今天晚上那些話題所帶來的沉重消散了好多,也有了些玩笑的心思,就點點頭,“您說的對,不過我對美女沒興趣”,說完故意地掃了他一眼,葉展先一愣,沒等他風雲變色我立刻把頭轉向了一邊。“嗯哼”,六爺清了清嗓子,“好了,別說閑話了,老七,有事嗎”,他的嗓音好象被什麽噎住了。
“喔,也沒什麽,上次答應了霍大小姐送她一套英國骨瓷花瓶,本來想派人把東西送到府上,不過正巧遇到你們,就想著讓我們的雲小姐拿回家去也就是了。”葉展的聲音懶洋洋的響起,聽著好象沒有生氣,我偷眼看了他一下,他正眯著眼盯著我看,我忍不住一笑,他沒想到我會笑,眼光閃了閃,就對我說,“好了,你去找石頭吧,東西就放在我車上”,說完他對不遠處的石頭做了個手勢。
“好”,我衝他們點了點頭,就轉身往石頭的方向走去,身後傳來了葉展的嘀咕聲,“六哥,這小丫頭怎麽見了你就那麽乖巧”,我臉不禁一紅。六爺輕哼了一聲,然後他們說話的聲音就低了起來,我明白茶具不茶具的隻不過是個把我支開的借口,我快步走開了。
見我走了過來,洪川他們都恭敬的彎了彎腰,石頭笑嘻嘻地跟我說,“清朗,那你跟我來吧,車子就停在前邊了”,我笑著點點頭。石頭領著我往外走去,看著石頭的背影,我突然發現石頭高了很多,也壯了很多,看著就像個大人了。“清朗,你最近好嗎”,石頭頭也不回的問了我一句,“嗯,挺好的”,我順口答了一句,“喔”,石頭悶聲應了一聲,過了會兒才又問,“那,其他人好嗎?”
我腳步一頓,然後快走幾步追上石頭歪了頭看他,“其他人,你指誰?”石頭瞥了我一眼,他摸了下鼻子,“沒誰,我就是隨便問問”,看著他不自在的樣子,我強忍住笑容,故作正經的說了句,“這樣啊,那,其他人都挺好。”石頭一愣,扭頭看了我一眼,見我似笑非笑的,他腳步快了起來,喃喃說了句,“七爺說的對,大小姐都難纏。”我微微一笑,在他身後說了句,“那可不一定,秀娥也不是大小姐,可是她很難纏吧。”
石頭好象被什麽拌了一下似的,身子突然踉蹌了一下,我忍不住哈哈笑了出來,這兩個人見麵就打,上次秀娥去接我放學,正好遇到他,結果又是一番唇槍舌劍,就差動手了,沒想到這會兒,石頭竟會主動問起她,回去一定要說給秀娥聽。那花瓶的盒子不小,東西卻不沉,我知道這種瓷器很薄,雖然遠比不上宋代的官窯,但也算是精致了,而且因為船舶運輸不易,隻有上海那些大戶人家才會有這種東西,也不曉得潔遠什麽時候跟葉展要的這東西。
雖然和石頭開了玩笑,但他還是很有風度的幫我把東西拿了回來,我順便問了一下光頭大叔怎麽沒來,石頭卻隻是嬉笑,三言兩語的支吾過去了。看著不遠處的葉展正和六爺說話,他們背對著我,也看不清他們在做什麽,我猶豫了一下,看了眼洪川,他卻沒有攔我的意思,我就慢慢地朝他們走了過去。隔著還有幾步遠,就聽見葉展難得認真的語氣,“別想了,六哥,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找到她的,我雖然和她相處的時間沒有你長,但我和你一樣敬重她”,六爺什麽也沒說,隻是重重地拍了拍葉展的肩膀。
葉展和六爺同時回過了身來,對於站在不遠處的我並不意外,葉展對我一笑,六爺卻是無聲的看著我,我不禁有些尷尬,好像偷聽別人的談話被抓到了似的。正別扭著,葉展打了個哈哈,“六哥,那我先走了,就按剛才說的辦,那個小鬼子還是我先去會會他吧。”六爺點了點頭,又囑咐了一句,“你千萬小心,別莽撞”,葉展瀟灑一笑,“放心吧,我要是莽撞,就不會正好碰到你了,再說還有趙叔呢”,說話的時候他還衝六爺眨了眨眼,特意強調了‘碰巧’兩個字,六爺衝他一揮手,他笑著一閃。
“清朗,咱們訂婚宴上見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葉展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對我笑說了一句,“一切順利”,我喃喃地複述了句,他什麽意思,是指他自己,還是指…我迅速的回過了身,卻隻看見葉展修長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裏,石頭對我揮了揮手,就轉身追了過去。
“咱們也走吧,快八點了,我送你去貝克”,六爺走到了我身邊,輕聲地說了一句,“喔”,我答應了一句,趕忙追上了他的步伐。直到坐上了車,我還在想著方才葉展那句意猶未明的話,可又不敢去問六爺,隻能安慰自己一定是多想了。恍恍惚惚間,就聽見洪川說了聲,“六爺,馬上就到了”,我抬頭往外一看,果然,不遠處貝克的招牌正閃著霓光。“唔,別停到門口了”,六爺吩咐了一聲,然後側頭對我溫和的說,“清朗,一會兒到前邊你就下車吧,這樣,你也方便些”,“好”,我點了點頭,突然發現一路胡思亂想中馬上就要和他分手了。
“六爺…”,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問他,“什麽”,看我吞吞吐吐的,六爺微微笑了笑,就略低下頭靠近我,一股極淡的煙草味道飄了過來,我一咬牙正想豁出去問他,就聽見前麵坐著的石虎憨聲憨氣地說了一句,“咦,那不是大爺和小姐嗎。”我就看見六爺眸光一閃,他坐直了身子向車外看去,洪川的車速立刻慢了下來。我也順勢扭頭向窗外看去,果然是陸仁慶和陸青絲,陸仁慶正在和一個身材略胖的男人說著什麽,我仔細看了下,發現是蘇三小姐的老爹蘇國華。
看樣子他們是吃完晚飯正在送別寒暄,站在車邊的陸青絲帶的帽子垂著一襲麵紗,看不太清表情,她好像正在送女眷。車裏有人影晃動,車外還有兩個女人正等著上車,其中一個正是蘇雪瑩,站在她前麵的那個女人正在彎腰上車,我不禁愣了下,車子從他們跟前一滑而過,我回過頭死死地盯著那輛車。
“怎麽了”,六爺問了一句,“啊”我回過了神來,“喔,沒什麽,我好像看見蘇雪瑩了”,我強笑了下,心裏卻開始發慌,方才一閃而過的那個身影,不像是蘇家的另兩位小姐,但我為什麽覺得她似曾相識呢…
婚宴(上)
“啊...”,我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明明很困,困的太陽穴生疼,卻說什麽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被子都被我絞成了一團。沒辦法,我還是推了被子坐起來,將枕頭墊到了背後,然後再把被子拉到下巴上,就愣愣地看著壁爐裏跳躍著的火焰發呆,今天發生的一切,立刻就如同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轉著。
心裏亂亂的,今晚和六爺交談的點點滴滴不時地回響在我腦海中,葉展臨別前那意有所指的笑容,還有一閃而過的那個女人彎腰上車的側影。我怎麽想著都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到底是誰,隻能告訴自己也許是哪個蘇雪瑩要好的親朋,我曾見過一麵的。
和六爺分別的時候,因為那個女人的側影,搞得我有些心煩意亂,也就沒有再把原本想說的話說出來,六爺也沒追問,隻是在車子臨開走的時候,從車窗裏探頭說了一句,“下次有機會帶你去坐船”,然後不等我說話,就吩咐洪川開車走人。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一笑,原來一晚上我對那些駁船,漁船,運貨船探頭探腦的樣子,他都放在了心上。再後來見了潔遠和方萍,自然又是一番拷問,雖然笑鬧居多,但也不乏試探,好在潔遠見我語言簡潔,顯然不想多說,就攔了方萍,不讓她問東問西的。
見方萍蹙著眉頭還是不放心的樣子,我隻拍拍她的手,告訴她,“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的,放心吧”,雖然我對六爺他們的看法和方萍,霍先生這樣的人截然不同,但我還是很感激和珍惜方萍對我這個朋友的關心。
方萍聽我這麽說,也就展顏一笑,“清朗,你這麽聰明,當然明白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不像某人”,說完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正拿著花瓶左看右看的潔遠。潔遠聽見這話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方狐狸,就你聰明,我倒要看看,等你哪天碰到這些事的時候,有多清醒。”方萍嘻嘻一笑,推了碟點心到我麵前,順便也從盒子裏拿起一個花瓶玩賞著。
潔遠瞥了她一眼,“你小心點啊”,她自打見了那套花瓶,就是萬分的喜歡,我問她什麽時候和葉展要的,她看了我一眼,有些神秘兮兮的一笑,“這是個打賭的彩頭”,說完欣賞地拿著那個花瓶在燈光底下看成色,邊看邊說,“葉大少爺雖然是個花花公子,不過言而有信這點還是很讓人欣賞的,謝謝你啦,清朗。”她衝我擠了擠眼,我一愣,“喔,別客氣,隻是順便幫你拿回來。”
一旁啜飲著咖啡的方萍輕笑了一聲,“她可不是謝你這個”,“啊”,我看看方萍又看看潔遠,她什麽意思?潔遠用手肘推了方萍一下,然後對我說,“別聽她胡說,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走吧。”我也無所謂,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潔遠和方萍之間的擠眉弄眼我也不想探究,隻是安靜的跟著潔遠回了家。
到了家,潔遠把帶回來的蛋糕交給了秀娥,就聽見秀娥跟我講,丹青今天收到了定做好的一些禮服,正在驗看,說是我們一回家就讓我們過去找她。潔遠一聽就興奮的拉著秀娥往樓上衝,一邊跑一邊衝我叫,讓我快點。我苦笑著看著手裏的花瓶盒子,想著還是先把這個東西給她放好再說,潔遠珍惜的東西向來不喜歡外人碰,家裏的傭人都知道。
她原本的房間就是我現在住的那個,自從我和丹青搬來了之後,她就讓給了我,我原本很不好意思,但是潔遠笑眯眯地說,反正她也不經常住,留著也是浪費。現在她要是過來留宿,就住在了霍先生書房邊的小套間裏。我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霍先生從書房裏走了出來,後麵還跟著一個穿軍裝的人。
我歪頭看了那個人一眼,一下子就認出了是那天晚宴上,和霍先生很親密開玩笑的那個年輕軍官。霍先生好像要出門,他一邊穿外套一邊回頭說,“啟鬆,這件事就這麽定了,咱們先過去看看,過幾天就知道結果了,一旦成功,你我…”,他話沒說完,那個跟在他身後的軍官一眼看見了我,他停住腳步看著我,霍先生話音一頓,立刻轉了頭來看向這邊。
見是我,他微微怔了下,就笑著走了過來,“清朗,你回來了,潔遠呢,你們要的書都買到了?”“是,潔遠去找丹青了,我幫她把東西放好就上去”,我微笑著說了一句。“唔,這樣…”,霍先生點了點頭,他話未說完,身後的那個軍官走上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微笑著說了句,“長遠,不給我介紹一下嗎?”
“喔,瞧我,差點給忘了”,霍先生輕笑了下,對我招招手,“來,清朗,我介紹一下,這位是郭啟鬆,是我們軍需處的科長,年輕有為,我們是至交”,郭啟鬆一笑,“長遠,你這可是高抬我了”,說完對我“啪”的敬了一個禮,“雲小姐,其實我在陸家晚宴那天就見過你了,隻是一直沒機會自我介紹而已。”
我被他那個立正嚇了一跳,聽他這麽說,我隻能禮貌的點了點頭,“您好,很高興認識您。”“好了,好了,你再嚇到我們清朗,改天有機會你們再聊,咱們先去辦正事要緊”,霍先生玩笑似的說了一句,然後扭頭對我說,“清朗,回頭跟你姐姐說一聲,我出去一下,有點急事,晚上有可能不回來了。”
“喔,我知道了,那您路上小心”,我點點頭,霍先生一笑率先而行,郭啟鬆則對我笑說了句,“雲小姐,希望下次有機會和你好好交流下,我聽長遠說你畫的一筆好丹青,我對那個也很感興趣”,聽他這麽說,我客氣地笑了笑,“您過獎了,隻是興趣罷了,不值一提”,他微微一笑,沒再說話,利落地轉身走了。
不曉得當時霍先生急匆匆地去辦什麽事呢…“扣扣”,房門突然被人輕輕敲了兩聲,我一怔,下意識地問了句“誰呀?”“清朗,是我,你要睡了嗎”,丹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姐?喔,沒呢,你進來吧”,我趕緊鑽出被窩就在地上找鞋。門輕輕一響,丹青已經輕巧地閃身進來,“哎,你別起來,小心著涼,聽到沒,快回去”,丹青快走兩步按住了我,就把我往棉被裏推,自己也跟著鑽了進來。我一笑,拍好了枕頭,再拉上被子,我和她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我倆對視了一眼,同時“撲哧”一笑,“好久沒在一起睡了,清朗,你今天怎麽這麽晚還沒睡”,丹青邊說邊幫我又掖了掖被角兒。我一笑,自然不能說今天發生的事太多,想得頭疼所以睡不著,“沒事兒,可能是在貝克咖啡喝多了,雖然困,但就是睡不著。”“喔,那東西是得少喝,睡覺不好而且還傷胃呢”,丹青在被子底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乖乖地點頭,順口問了一句,“姐,你怎麽也沒睡,霍先生還沒回來嗎?”,“嗯”丹青應了一聲,然後想起什麽似的看著我,“哎,你怎麽還霍先生霍先生的,應該叫…”,話說一半,她自己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我嘿嘿一笑,悄聲說,“應該叫什麽?”“你個小丫頭,居然敢來消遣我”,丹青挑高了調門,然後就伸手到我腋下撓癢癢,我邊扭邊“哈哈”地笑了出來,丹青趕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噓…”
雖然她的手拿開了,我還是忍不住的又笑了兩聲,丹青笑著瞪了我一眼,幫我把頭發往後捋了捋,然後就和我又靠在了一起。“我也不知道,反正今天晚上就是睡不著,可能是看見那些禮服,再想想過幾天的婚宴…”,丹青又開心又含蓄地一笑,“因為睡不著,就來找你,想看看你睡沒睡。”
“喔…對了,姐,我忘了問你,你日子定了沒有”,我靠在丹青的肩頭輕聲問了她一句,丹青歪頭用臉頰親密地蹭了蹭我的額頭,“也就是最近了,因為請帖什麽的都要提前印製,長遠說,一定要讓我有個風風光光的婚禮,訂婚就先當練習了”,說完她幸福地歎了口氣。我抬眼看了看丹青,爐火的微光折射在了她臉上,顯得她的麵部表情萬分柔軟,那樣柔和的線條真是難描難畫。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一句詩突然從我腦海裏冒了出來,我趕緊用力地甩了甩頭,怎麽會想到這個,真是…“清朗,你沒事吧”,丹青奇怪的問了我一句。“啊,沒事,沒事”,我趕緊說了句,“切”丹青輕哧了一聲,沒再說話,隻是靠得我更近,我倆就這麽安靜的靠在一起看著爐火。
“對了,清朗,你覺得今天那個郭啟鬆怎麽樣啊”,丹青突然問了一句,我一怔,“他,呃…還好吧,我又不了解他。”丹青撲哧一笑,“以後說不定就了解了”,聽著丹青好像話裏有話似的,我直起身子看了她一眼“什麽意思?”丹青一笑,“沒什麽意思,我就是隨口說說,今天咱倆一起睡吧,明天周末,你陪我,再叫著潔遠,對了,也帶上秀娥那丫頭好了,咱們去看看百樂門飯店的那個宴會廳,還有梳妝室什麽的,長遠說已經和飯店的經理打過招呼了。”
“喔,好呀”,我點點頭,丹青轉手扯出了我們背後的枕頭,用手拍鬆了,這才拉著我躺下,又把被子給我裹好,甚至像小時候一樣,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部。我本來想笑,卻發現自己眼睛酸熱起來…我啞聲說了句,“姐,你一定會幸福的”,丹青聞言睜開了眼,看了我一會兒,她秀麗的臉龐上都是溫柔,“嗯,我幸福也一定會讓你幸福的”,說完她做了個鬼臉,玩笑似的說了句,“也給你找個好丈夫。”
我咧了咧嘴,“無所謂,隨緣吧”,丹青嗬嗬輕笑了聲,“瞧你,上了幾天洋學堂,倒學得深沉了”,我微微一笑,又問了句,“墨陽什麽時候回來,不會趕不及吧。”墨陽在上海一家報館找了份體麵的工作,那裏的主管很器重他,前兩天說是跟著總編輯去了天津,好像要在那邊開個分館什麽的。“當然了,他要是敢遲到,我一輩子都不理他了”,丹青說完一笑,“估計下個星期二三也就回來了,好了,睡吧。”說完丹青伸手攬住了我,我心裏依舊有著七上八下的感覺,但不知不覺中就在丹青熟悉味道的包圍中睡著了,居然一夜無夢…
“天啦,這裏好漂亮,清朗你看,那個好亮,還有那個,還有…”秀娥興奮的都有些哆嗦了。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不時地指著百樂門飯店那些金碧輝煌的裝飾發出驚叫,身後的張嬤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謹小慎微的生怕走錯了地步,一時半會兒倒顧不上秀娥的大呼小叫了。丹青心情極好,她和潔遠手拉著手走在前麵,那個飯店經理一直畢恭畢敬的在給她們講解些什麽,潔遠偶爾還會問些問題,丹青卻是一直優雅矜持地笑著。
“雲小姐,這裏就是化妝間了,您的禮服和其他用具都可以提前派人送過來,來,請進”,飯店經理輕輕推開了一扇門,我跟著丹青她們走了進去,這間屋子非常的寬敞,裝飾成了英式田園風格。我沒有仔細地聽飯店經理的講解,就走到窗邊拉開了落地窗簾,波濤滾滾的黃浦江立刻出現在了眼前。各種各樣的船舶正雜亂又有序的在碼頭進出著,想想昨天六爺曾答應我,帶我去坐船,我忍不住仔細打量起那些船來,我知道六爺手下有一個不小的船務公司,不知道那艘船是屬於他的呢…
“清朗”,秀娥突然悄悄走上來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頭看她“怎麽了”,“我想那個了,你陪我去茅房好不好”她湊在我耳邊說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我咧嘴一笑,轉身看著正指揮侍者們上茶的經理,也沒太好意思問他,就對潔遠和丹青做了一個我們這些學生才明白的手勢。潔遠點了點頭,丹青卻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潔遠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丹青一笑,衝我一揚下巴,我拉著秀娥就出去了。
可能是快到中午了,進飯店的人明顯的多了起來,秀娥這會兒倒安靜了起來,我找了個侍者問明盥洗室的方位,就帶著秀娥順著走廊找了過去。一到地方,秀娥就急匆匆地奔了進去,我對方才經過的大廳裏,擺著的那些山水畫比較感興趣,想著秀娥怎麽也還需要一段時間才會出來,我就溜達著走了回去。
剛要進入大廳,門口的侍者恭敬的領了幾個人進來,我隨意的掃了一眼,一愣,領頭的竟然是蘇雪瑩,我下意識地躲在了厚重的簾幕後麵。“雪瑩,咱們今天吃什麽呀”,一個我也認識的女同學一邊摘著自己的皮手套,一邊問,旁邊的幾個女孩隨聲附和著。蘇雪瑩揮退了侍者,有些不耐煩地說,“我怎麽知道,等我那個堂嫂來了問她吧,今天是我爹出錢叫我請她來吃飯的,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唄。”那幾個女孩看她臉色不佳,彼此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一個女孩才小心地說,“雪瑩,你們家怎麽還有那樣的親戚啊,看著挺…嗬嗬”,她幹笑了起來。
“行了,你們不用說得那麽客氣”,蘇雪瑩白了她一眼,“她是我鄉下堂哥剛娶的媳婦,送來上海見見世麵,本來就是小地方的人,也不是正室生的,家境勉強還配得上,我也懶得問她具體情況,無非就是個小地主罷了。要不是我那個堂哥體弱多病,需要衝喜,那輪得到她呀,大字都不認得幾個,哼。”
蘇雪瑩一屁股坐在了大廳的長沙發上,其他的女孩也都不敢坐,隻是圍著她說笑。“那你爸對她還挺好,還讓你來招待她,聽說昨天晚上你們家請陸家大爺吃飯,還帶著她去了”,一個女孩聳聳肩說了句。
“別提了,還不夠丟人的呢,要不是我爸看在我鄉下叔叔的份上,才不會管她呢,你們不知道,我家裏工廠進的那些原料,都是我那個叔叔田裏收上來的,他可是個大地主,擁有多少土地,你們想都想不到,他的東西又好又便宜,畢竟是自家親戚嘛,所以了,怎麽也得招待她一下啊…好了,說點別的行不行,今天請你們來做陪客,你們光吃就好了,別那麽多話啊”,蘇雪瑩皺著眉頭吩咐了一句,那些女孩忙訕訕地答應了。
聽她這麽說,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看到的那個女人身影,應該就是蘇雪瑩說的那個堂嫂吧,可我為什麽會看著眼熟呢…那些女孩的話音剛落,一個苗條的身影就從飯店正門走了進來,隻是低著頭,給人感覺好像不太自信,有些畏畏縮縮的。蘇雪瑩優雅的站起了身,似笑非笑地說了句,“堂嫂,你可來了,我們都等你半天了”,那個女人趕緊快走了兩步,有些討好似的抬頭一笑,“對不起啊,雪瑩,我來晚了。”
我瞠大了眼睛,“啊”,一聲驚呼在我身後響起,我如雷擊般回身,一把捂住了秀娥的嘴,就看見她的眼睛死命的瞪大了,呼吸一下下的噴到我手上,熱的燙人。這時耳邊傳來了蘇雪瑩那有些刻意的笑聲,她們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我倆,聲音漸行漸遠,我扭回頭愣愣地看著那個苗條的身影,隻覺得自己的腦袋一陣陣發脹,怎麽會是她,怪不得...怪不得我昨天看著她那麽眼熟,徐丹萍,在那個家裏,她曾經是那樣的不起眼
秀娥用她冰涼的手指掰下了我緊捂住她嘴的手,她驚恐地看了看我,又膽戰心驚的看了一眼那遠去的背影,然後哆嗦著說,“清,清朗…我沒看錯吧,二小姐,她,她怎麽會在這兒呀…”
我瞪著眼睛看秀娥,秀娥也瞪圓了眼睛看著我,一時間隻覺得眼前的東西都虛幻了起來,秀娥的臉也變得模模糊糊的,仿佛剛才一切看到的應該都是一場夢。“清朗…”,秀娥看我睖著眼睛盯著她不說話,有些害怕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如雷擊般的打了個哆嗦,調頭就往回快走。
“清…”,秀娥嚇了一跳,剛要大聲喊我,自己忙把聲調降了下去,快步跟了上來,一邊小跑一邊問我,“清朗,咱們去哪兒,啊,清…”,我顧不上和她講話,隻想趕緊找到丹青。眼瞅著那間化妝室就要到了,我加快了腳步,“砰”的一聲,我用力的把門推了開來。
屋裏的人顯然被這聲巨響嚇了一跳,張嬤嚇得驚叫了一聲,手裏的披肩外套也落在了地上,那個經理端著個茶盤好像正在和潔遠說什麽,這會兒他彎著腰,扭頭吃驚的看著我。潔遠手裏正端著一杯茶慢品,她半張著嘴,喃喃地問了我一句,“清,清朗,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我迅速的環顧了一下四周,丹青竟然不在屋裏,“潔遠,丹青呢?”我強自鎮定地笑問了一句。“丹青?”潔遠眨了眨眼,下意識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喔,她也去盥洗室了,你們沒碰到嗎,哎…清朗,你別走啊,到底出什麽事兒了,秀娥…”,“哎喲,潔遠小姐,你的茶都灑在衣服上了,快站住別動,我給您擦下”…不顧潔遠在身後的叫喊,我轉了身飛快地往盥洗室的方向衝了過去。
一路上我極力克製著自己急切的心情,腳步雖快,卻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身後隻傳來秀娥有些粗重的呼吸聲。“清朗,這邊,這邊近,我剛才就是從這兒插過來的,不用經過大廳”,秀娥突然扯了我一把,不等我說話,就領著我往一扇半開的門裏麵一紮。這好像是一間很大的宴會廳,有很多樣式精美的門與之相連,現在沒有人,四周的窗子上又都掛了很厚重的天鵝絨簾子,多少顯得有些陰暗。
一邊快步走著,我下意識地打量著四周,“秀娥,你怎麽知道這兒的”,秀娥頭也不回地說了句,“剛才出來看不見你,心一慌,就記不清來時的路了,誤打誤闖進來的,沒成想,一打開門我就看見了你的背影,啊,到了,就是這個門,它就在廁所的旁邊”,她邊說邊往一扇門跑去,我趕緊跟上。
“吱呀”,這扇門多少有些沉重,秀娥費了點力氣才把它退開了,她邁步前行,我緊隨其後。“哎喲”,我忍不住低叫了一聲,前麵的秀娥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停住了腳,著急跟上的我猛地就撞上了她的後背,她頭上別的花卡子一下子掃過了我的眼睛。
我頓時疼得叫了出來,“秀娥,你幹嗎突然停下…”,我一邊揉眼睛一邊伸手去推秀娥,秀娥卻不說話也不動,話未說完我也沒了聲音,淚眼模糊中,就看見丹青臉色煞白地站在盥洗室門口,她秀麗的杏眼睜得大大的,嘴唇卻抿得很緊,胸口上下起伏著,眸光淩厲,看起來好像恨不得一下子讓她眼前的那個人消失。
她對麵那個苗條的人影卻好像打擺子一樣的哆嗦著,她背對著我們,無法站穩似的用一隻手撐在牆上,用力到指關節都發白了。聽到我的聲音,她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一下子就不抖了,等了會兒才慢慢地轉過了頭…她的眼睛瞬間就睜大了,好像見到了鬼一樣,秀娥有些害怕的往後退了一步,我下意識地扶了她一把,秀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隻覺得她手指冰涼。
走廊裏一時間沒了聲音,隻能偶爾聽到我們克製不住地粗喘聲,徐丹萍不可置信的看了我和秀娥好一會兒,才漸漸相信了我們是真實存在的。她一手攥緊了胸前的衣服,大力的呼吸了幾下,然後仿佛鼓起了全身勇氣似的,轉回了頭去看麵色冷冽的丹青,我就聽見她嗓音抖顫地說了一聲,“姐…原來,你們還活著”
丹青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似的,隻是冷冷的看著她一言不發,徐丹萍哆哆嗦嗦地也說不下去了,我摒住了呼吸,耳邊突然傳來了很響的“咕嘟”一聲,我一愣,抬頭看去,這才發現是秀娥正在不停的咽口水。“哢噠,哢噠”,丹青慢慢的朝我們走了過來,她的高跟鞋一步步的踩在光滑的地磚上,回響的聲音很清脆,或者應該說是清冷吧…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我也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經過徐丹萍身邊的時候,丹青停住了腳,卻看也不看身旁的徐丹萍,隻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位小姐,你認錯人了”,原本有些瑟縮的徐丹萍一愣,抬起了頭去看丹青,囁嚅著說“啊,姐,我是丹萍啊,你…”,丹青眼風一掃,她剩下的話頓時憋了回去。“我再說一次,你認錯人了”,丹青灼然地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著,徐丹萍的嘴張了又張,最後還是怯懦地垂下了眼,不敢再與丹青對視。
丹青盯了她好一會兒,徐丹萍根本不敢抬頭,隻是用手指不停的揉搓著衣角,一如從前在老家的時候,她見了丹青也是這副模樣。也許是因為各自母親的地位不同,雖然丹青也是妾室所生,但是丫頭出身的三太太又如何能與備受寵愛的二太太相比較呢…我和秀娥大氣也不敢喘地看著她倆。
突然丹青一笑,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起來,她慢聲說了一句,“不過,就算認錯人了,你叫我一聲姐姐,那也算是緣分,我收下就是了,這位妹妹,老話說得好,相逢何必曾相識,我也就不和你多說了吧,嗯。”看著丹青溫和的笑容和毫無笑意的眼底,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徐丹萍怔怔地聽完了丹青的那番話,眼睛一眨再眨,然後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丹青話裏的意思,就用力的點著頭,急於表白似的說“我,我明白,明白,姐…不是,我,我是說,我明白…”
聽著她辭不達意的表白,丹青微微地皺了眉頭,一股混合了厭煩與無奈的表情從她臉上一閃而過,她勉強笑了笑,“好了,好了,我也隻是隨便說說,不用這麽認真吧,說不定,你今天晚上就把我忘了呢。”她這樣一說,徐丹萍立刻捂住了嘴,隻會傻傻地點頭,我和丹青對視了一眼。徐丹萍向來膽小,就和她母親一樣,唯唯諾諾的隻會縮在人後,從來不會做出頭和出格的事,屬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那類人,所以她應該沒膽子去揭露丹青的來曆。
丹青說完這些話本來想走,猶豫了一下她又站住了腳,看了看四周,低聲問了一句,“你怎麽來這兒了,還有其他人來嗎?”徐丹萍下意識地點點頭又趕緊搖了搖頭,丹青眉頭一皺,見丹青不高興,徐丹萍趕緊解釋說,“我是說,我是跟我丈夫家的親戚來的,咱們家裏,啊,不是,我是說我家裏的人並沒有來上海。”
丹青一愣,“你結婚了?”“嗯,大太太答應的親事,家裏的境況不錯,隻是我,我丈夫身體不是很好,但是對我…對我還好,這回是公婆讓我來這裏長長見識,順便再帶些貨物過來,這裏的親戚對我也很好,帶我四處見識…”徐丹萍的回答顯得有些零亂,她似乎在拚命表明自己過得很好,說完她又做小服低地笑了下,笑容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應該是一種認命之後的幸福感。我不禁愣住了,認命也會變的幸福嗎,我忍不住看了丹青一眼。
丹青的表情變得有些怔忡,看著徐丹萍小心翼翼地笑容,她突然輕歎了口氣,但沒有再說話,抬腳就想走,“真受不了,我那個堂嫂不是掉茅坑裏了吧,這麽半天還不回來”,一個熟悉的抱怨聲從不遠處傳了來,嬌笑聲中,就聽見一個女孩戲謔的說,“雪瑩,你講話怎麽這麽難聽,看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跟鄉下人才呆了才幾天啊,你也粗魯起來了,嗬嗬。”
徐丹萍一愣,她迅速的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頭發,盡管那些一點都沒有淩亂,然後就緊張地向走廊盡頭處張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臉色陰沉起來的丹青,趕忙低了頭。丹青回頭往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就上下打量著徐丹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說的那些所謂親戚,就是指蘇家人?”“是啊,你也認識…”,徐丹萍有些驚喜地的抬頭看向丹青,丹青冰冷的表情卻讓她再也說不出來話來。
那邊的說笑聲越來越近,丹青冷冷地哼了一聲,“你好自為之吧”,說完衝我和秀娥使了個眼色,抬腳就走。我和秀娥趕緊跟了上去,正想著要不要拉丹青抄近路,就聽見蘇雪瑩嬌氣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堂嫂,你在這兒幹什麽呀,我們等你半天了,你…”,她話說一半突然沒了聲音,然後又聽她調高了調門,“喲,你怎麽跟她們撞上了,還真是出門遇貴人啊,嫂子,雖說你嫁入我們家已經算是攀了高枝了,不過還是比不上有些人,那可真是麻雀變鳳凰啊,你們說,是吧。”幾聲竊笑聲頓時響起。
秀娥拉了拉我的手,又偷眼瞄了下丹青,丹青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似的,依舊不緊不慢的走著,隻是背脊挺得筆直。前麵拐個彎就是大廳了,我忍不住加快了些腳步,想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雪瑩,你別拿我開心了,什麽麻雀鳳凰的,咱們走吧”,徐丹萍賠笑的聲音響了起來,蘇雪瑩哼笑了一聲,然後說了句什麽,我也沒聽清。看著丹青已經轉過了彎去,我和秀娥趕緊就跟了過去,剛轉過彎,就聽見徐丹萍驚叫了一聲,“你說什麽,她就要結婚了?!”丹青的腳步頓了一下…
“哎,丹青到底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坐在我左手邊的潔遠湊到我耳邊悄悄地問了一句,我看了一眼另一側麵無表情望著車外的丹青,隻能壓低了聲音說,“不知道,可能她真的不舒服吧。”潔遠扁了扁嘴,“喔,難道是吃壞肚子了,她從盥洗室回來之後就怪怪的,這可要小心,過幾天就是她大好日子了”,我幹幹地笑了下。她大大的呼了口氣,歪頭又看了一眼恍如未聞的丹青,就衝我做了個鬼臉,然後托著下巴無聊地看著車外。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方才回到化妝室的丹青再也沒有心情,去聽那個飯店經理的喋喋不休,隻是怔怔地望著窗外一言不發。潔遠不一會兒就覺得不對,找了個借口先讓那個經理出去了,“丹青姐,你沒事吧”,她關心地問了一聲。丹青愣了愣神,才笑著說了句,“沒事,喔,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潔遠,要不然我們先回家去吧,回頭再來。”“啊”,潔遠一愣,趕緊站起身來走到丹青身前,“不舒服,哪兒不舒服,很厲害嗎?”
丹青一笑站了起來,“沒什麽大事兒,放心吧,就是不太舒服,咱們走吧,清朗”,“哎”,我趕緊應了一聲,站起身來拉著一頭霧水的潔遠往外走。一出門碰上了那個經理,丹青卻連話也懶著說,倒是潔遠客氣地找了個理由然後說過兩天再來,那個經理自然是個精明人,不會多問,就畢恭畢敬的送了我們出去。到了門口,張嬤也臉色蒼白得跟了上來,丹青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我看到她身後的秀娥就知道,這丫頭一定是把碰到徐丹萍的事情告訴她了。
徐丹萍應該不會說出去吧,這對她沒什麽好處啊,在老家的時候丹青雖然和她不親,可也從來沒有故意欺侮過她,隻是彼此間沒什麽來往罷了。如果她是大太太生的,那現在肯定就麻煩了,一時間心頭亂糟糟的,我忍不住捏了捏眉間,丹青一動不動,潔遠卻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衝她笑了笑,示意我沒事。
突然想起方才徐丹萍說的,“原來你們還活著”那句話,不知怎的覺得很奇怪,最多應該也隻是說我們失蹤了才對,墨陽說過的,督軍本來就有意放我們逃走,根本不會去老家找我們…想到這兒我不禁想起,那天我問墨陽他有沒有回家去祭拜老爺時,他曾說過的那句話,“回家…哼,一次土匪還不夠嗎。”難道說…我突然覺得自己手腳冰涼起來,大太太那張蒼白冷漠的臉瞬時從我眼前閃過。她,有這麽恨丹青和墨陽嗎,或者說是恨那個奪走她丈夫的二太太,還有自己那個無情的丈夫,所以要毀了一切跟他們有關的人…
“清朗,清朗”,潔遠用力推了我一下,“啊”,我轉頭看向她,她有些好笑地看著我,“想什麽呢,我都叫了你好幾聲了”,“喔,對不起啊,有事嗎?”我趕緊笑著問了她一句。潔遠一愣,然後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不明所以的看著她,潔遠邊笑邊指著我後麵,“到家了,我的大小姐,你不下車,我怎麽下去啊,笑死人了,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傭人正在門口恭敬地等著我下車,我臉一紅,也顧不上在身後笑個不停的潔遠,趕緊下了車,丹青卻已經看不見了,見我伸頭找,傭人機靈的說了句,“丹青小姐已經進屋去了。”“喔”,我點了點頭,跟著出來的潔遠卻奇怪的說了聲,“咦,我媽怎麽來了?”我一怔,扭頭看去,果然霍家的那輛汽車正停在一旁,心裏突然一擰,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讓我心跳加速了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我在心裏默念著,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有多久沒出現了,自從送走了霍先生那天開始,就再沒有過了,就算是聽到墨陽失蹤的消息時也沒有,我也一直都是靠這個安慰自己,墨陽沒事,因為我並沒有這種感覺,可現在…“清朗,你怎麽了”,潔遠溫暖的手握住了我的,她驚叫了一聲,“喲,你的手怎麽這麽冰啊,沒事吧?”我趕緊笑著搖頭,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潔遠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你們是怎麽回事兒啊,剛才丹青的臉色簡直就是烏雲罩頂,這會兒你的又白的跟活鬼似的。”
“我沒事,可能是天太冷了,咱們別在門口站著了,趕緊進去吧”,我一邊說一邊拉著潔遠往屋裏走。潔遠嘴裏嘀嘀咕咕地跟我往裏走,“真是的,不知道你們姐妹倆個搞什麽鬼,算了啦,對了,我哥回來沒有?”她扭頭問了跟在我們身後的傭人一聲,“是,您們剛走沒一會兒,先生就回來了,不過…”,傭人不知道為什麽猶豫了一下,沒有再繼續往下說。潔遠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今天到底是怎麽啦,明明出門的時候都還好好的,怎麽一回來一個個都吞吞吐吐的,你們…”眼看著潔遠的小姐脾氣就要發作,我趕緊拉著她往屋裏走。
剛一進門,就看見丹青直直的站在不遠處的樓梯口發愣,她細白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兩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樓梯旁邊就是霍先生的書房,那裏麵正隱約傳出一些好像爭執的聲音。我立刻停住了腳步,一臉不忿的潔遠也安靜了下來,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一動不動的丹青,就想邁步往前走。
我剛想扯住她,就看見門“哐”的一下被人推開了,霍老太太一臉怒色的走了出來,“你到底要我說幾次,現在事情弄成了這樣,你讓我能有什麽辦法,原本你是那麽聰明的一個人,可自從遇見了那個女人就沒有好過…”我從沒見過一向雍容華貴的霍夫人,有著這樣氣急敗壞的表情,她的表情裏混合了太多的憤怒,驚惶,無奈,以及深深地失望。
她沒走兩步,一眼就看見了樓梯口處站立的丹青,一抹怒色立刻燒上眼底,她冷冷地看著丹青一會兒,一抬眼看見了我和潔遠,她眯了眯眼,我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隻覺得她的眼神有如刀劍一樣穿透了我。潔遠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前站了一步,“媽,你怎麽了…”,“好了,你別說話”,霍夫人厲聲說了一句,潔遠被嚇得哆嗦了一下。“媽,你不要這樣…”從書房裏跟出來的霍先生眉頭緊鎖地說了一句,他的臉色很難看,與昨晚意氣風發的那個人判若兩人,一向修飾整潔的他這會兒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
“不用說了,你也不要當我什麽都不知道”,霍夫人沉聲說了一句,她慢慢的轉回身看著自己的兒子,我看不見她的表情,霍先生卻好像被什麽東西刺痛了一樣,“長遠,該說的我都說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承擔的義務不僅僅隻針對你自己,這個不用媽媽和你多講了吧,再說”,霍夫人頓了頓,轉回身來看著潔遠,竟是一臉的淚痕,“你就算不為你自己,不為這個家,你也要為潔遠想想吧,她以後怎麽辦,她不是你,她隻是個小女孩,你一直捧在手心上的那個小女孩,你,要讓她為了你犯的錯誤受懲罰嗎?”霍長遠身子一抖,他痛苦地閉上了眼,潔遠喃喃地叫了一聲,“媽,你到底在說些什麽啊,哥他怎麽了…”
“潔遠,我們走,跟我回家”,霍夫人拿手絹胡亂地擦了把臉,就快走幾步,一把扯住了潔遠往外走。“哎,媽,到底怎麽了,媽,你別拉我…”潔遠一邊被扯著走,一邊回頭看向我們,眼看著霍夫人頭也不回的出去了,屋裏頓時安靜了起來,傭人們早就機靈的離開了,我卻覺得自己的心比方才跳得更厲害了。
突然發現丹青一直就那麽直直的站著,不論霍夫人說什麽她都不曾動過,一如雕像。好像過了很久,霍先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轉身看向丹青,臉上的表情我難以形容也不想形容,丹青在那樣的眼光下,慢慢地哆嗦了起來,她的表情變成了一種恐懼,可她還是強笑著問,“長遠,出什麽事了嗎?”那樣的恐懼讓霍先生很心痛吧,他閉了閉眼部在看丹青,隻啞聲說了句,“丹青,對不起。”
我原以為他在為霍夫人方才說過的話而道歉,丹青卻像是被人狠狠地摑了一掌似的踉蹌了一下,她用手一把撐住了樓梯上的扶手,然後不可置信的盯著霍先生,顫聲說,“長遠,你和我說什麽?”霍先生別轉了頭沒有說話,丹青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身子也晃了起來,就在我以為她要摔倒想要跑過去扶她的時候,她突然尖聲喊了起來,“你和我說對不起!!你居然和我說對不起,你說過的,你永遠不會和我說對不起,因為你根本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永遠!!!”
我被狂喊著的丹青嚇到了,一動也不敢動,“啪噠”一聲,一個做工精巧的發卡跌落在了我的腳邊,丹青一縷頭發散了下來,正隨著她劇烈的呼吸起伏著,人也搖搖欲墜。我嚇壞了,正想不顧一切地衝過去,突然被人從背後抓住了我的手臂,他在我耳邊低聲說,“別過去了,過去也沒用,你跟我來”…
婚宴(中)
“是你…”我扭回身看著郭啟鬆那張英氣卻不掩疲憊的臉,“你怎麽會在這兒?”方才竟然沒有看見他,我有些吃驚的張大了嘴,可手還是下意識的跟他擰著勁兒,想從他手中掙脫開。“別說了,跟我去客廳,我仔細跟你說”,郭啟鬆見我不停地扭動著自己的手臂,可能是怕我弄傷了自己,他手一鬆,“我不拉著你了,跟我來好嗎,不要…不要打擾他們了”,他又輕聲說了一句,聲音裏有著難以掩飾的疲乏。
我回頭看了看微閉著眼睛卻麵無表情的霍先生,再看看一旁的丹青,她的眼睛隻是瞬也不瞬的盯著霍先生,對於我們這邊發生了什麽事兒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她身體還在微微搖晃著,突然覺得她就好像在初冬寒風中的枝頭殘葉,搖搖欲墜卻還強守著那份對生的堅持,可…我眼底一陣濕熱,可又有誰見過能枯守枝頭一冬的葉子呢。轉回頭對郭啟鬆點了點頭,我率先往客廳走去,身後寂靜一片,可丹青那種參雜著一絲絕望的情緒,卻讓我覺得後背冷汗細密地冒了出來。
我輕輕的推開了客廳的大門,一股冰涼的空氣迎麵而來,我一怔,對麵壁爐裏燒得正旺的爐火,就在我的眼前跳躍著…“清朗?”,身後跟來的郭啟鬆輕輕喚了我一聲。“喔,對不起”,我下意識地道了聲歉,就木木地往沙發那兒走去,直到人陷進鬆軟的沙發裏,才反應過來郭啟鬆剛才居然在叫我的名字。看著他站在門口輕聲吩咐管家幫我們端兩杯熱飲,然後步伐利落地走到我身邊,在我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之後,才對我安慰地笑了下。
我勉強回他一笑,發現他在某些地方和霍先生很像,都有著軍人明快利索的風格,而且他看著比霍先生還要年輕,也沒有那麽深沉。正想著,門輕輕地被人推開了,胡管家輕巧地閃了進來,手上端著兩杯熱飲,他安靜的走到我們跟前,恭敬的把手裏的飲料遞了過來,我的是一杯熱熱的果汁,郭啟鬆的卻是一杯清茶。放下東西他就轉身想要出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腳,“郭先生,先生和小姐去書房了,要是沒什麽事兒,我就叫下人們散了,我在廚房那邊伺候著。”
郭啟鬆點了點頭,“胡管家,辛苦你了”,胡管家不卑不亢地彎了下腰,“那我下去了”,說完轉身出去了,順便給我們仔細地關好了門。郭啟鬆對我一笑,“放心吧,胡管家是霍家的老人了,他的父親就是霍家老宅的管家,大概你也知道,所以他口風很緊的,也自然會去約束其他下人。”“嗯”,我點了點頭,隻覺得自己的心頭好像被糊上了塊爛泥巴,沉甸甸的,濕乎乎的,又粘又膩…
見我一言不發,郭啟鬆有些尷尬的在沙發上挪了挪身子,好像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始,想了想,他看著我手裏熱果汁說了句,“我發現你不太喜歡喝茶,好像也曾聽長遠提過,你是從小就不喜歡嗎?不會是上了洋學堂之後才變了口味的吧。”他本意可能是想說笑一下,好緩解眼前別扭的氣氛,可聽他這麽一說,我立刻就想起了為什麽不願意再喝茶的原因,原本想附和著笑一笑的心情都沒有了,隻是低著頭看杯子裏的熱氣蒸騰。
可能是看我的臉色越發陰沉,“嗯哼”,郭啟鬆刻意地清了清喉嚨,他扯了扯軍服領口,仿佛下了決心似的說,“清朗,直說吧,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立刻抬了頭去看他,他一愣,有些尷尬的說,“對不起啊,你不介意我叫你名字吧,總覺得叫你雲小姐有些別扭。”我趕忙搖搖頭,“沒關係的,想叫什麽隨便你”,我現在隻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哪裏還在乎他叫我阿貓還是阿狗。郭啟鬆聽我這樣說本來想笑的樣子,可能馬上又想到了眼前的事態,他容色一肅,輕輕噓了口氣,低聲說了起來。
“你也知道,長遠是上海警備區的軍需處副處長,我們處長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眼瞅著就要病退致休,可副處長並非隻有長遠一個人,還有一個人,他也很有機會去搶那個位置,而他們兩個一直就不對付,明爭暗鬥的,不過,拜他所賜,長遠也因此認識了你姐姐”,說到這兒郭啟鬆眉頭皺得越發的緊,“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更何況,長遠這麽做多少也是為了他和你姐姐的將來,如果被那個姓洪的爬到了頭上,以後肯定沒好日子過”,郭啟鬆看了我一眼,“清朗,你來上海也不少日子了吧,多少應該知道,在這個地方,隻有權勢和金錢才是最好的保護。”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他說得沒錯,潔遠和方萍都是正直而善良的人,可她們敢於得罪像蘇雪瑩那樣的人,並不是隻靠著自己的品德,而是因為她們背後家族所代表的權勢和財富。“就這樣,長遠這些日子一直在和那個姓洪的明爭暗鬥,所以上峰給了那個任務之後,長遠毫不猶豫的就接了,因為那是處長直接交代給他的,而處長一直對他是青眼有加,我們都以為這是處長給長遠一次戰勝的機會,可沒想到…”郭啟鬆頓了頓,麵色陰沉的將手中的清茶一飲而盡,“這會是一個圈套。”
“圈套,什麽圈套…”,我急急地問了一句,郭啟鬆閉了閉眼,吐出兩個字,“軍糧。”他長長的吐了口氣,好像這樣能去掉心中的塊壘,“軍馬未動,糧草先行,現在是什麽時期,東三省陷落,長江沿岸的態勢也一觸即發,所以戰備的事情迫在眉睫,軍糧是第一等要務,哼,可是我們籌備來的軍糧卻全都發黴了。” “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覺得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雖然我不是軍人,但是這種事情會產生什麽後果,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明白。
郭啟鬆有些自嘲地說,“長遠和我都自以為是見多識廣,精明強幹之人,可最後還是落到了那個老狐狸手裏”,他話音未落我就聽見細微的“嘎吱”一聲,閃眼看去,他手裏的白瓷茶杯竟然被捏得裂了一條縫。“老狐狸,你是說那個處長嗎?”我盯著那個杯子喃喃地問了一句。郭啟鬆冷冷地一笑,“他也應該算是吧,不過,我說的不是他,是蘇、國、華”,他一字一頓的說了出來。
“什麽”,我手一鬆,手裏的杯子頓時跌落在了地毯上,果汁飛濺上了我的裙擺和郭啟鬆的皮鞋上,但沒人在乎,郭啟鬆陰鬱地說了一句,“原來上海灘都在傳言,說是沒人能拒絕蘇國華那個人,我還隻當是在誇大其詞,可沒想到,他為了他的目的居然能布局這麽久。”他看著有些不明所以的我,無奈地笑了一下,“蘇國華一直就想要和霍家聯姻,一來是因為蘇雪晴一直對長遠情有獨鍾,二來長遠確實是個非常有前途的軍官,更何況他出身書香世家,正好可以掩蓋一下蘇家那種一身銅臭的味道。”
說著他瞟了我一眼,“你姐姐的出現,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盤,之前長遠雖然不會答應,卻也因為不想得罪他而沒有直接拒絕,可後來…”,郭啟鬆撇唇一笑,“長遠從小就被女人包圍著,說真的,我也不曾想過他喜歡上一個女人,會這麽的執著,這麽的投入,這麽的不顧一切,他為了讓你們光明正大的出現,可真是費盡心思啊。”“啊”,我低叫了一聲,差點從沙發上彈了起來,郭啟鬆卻對我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你不用害怕,我會知道這些,是因為當初幫長遠,去為你們尋找兄長下落的那個人,就是我。”
“喔…是嗎,那,那謝謝你了”,我一時間覺得頭昏腦脹的,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對,郭啟鬆一擺手,“不用客氣,其實當初也沒幫上什麽忙”,說完他往沙發裏一靠,“總之,有些細節我沒辦法告訴你,可現在長遠的前途,事業,甚至性命,都捏在那個姓蘇的手裏了”,看我還是有些不解,他無奈的搖了搖頭。
“現在除了姓蘇的,沒人能籌集出那麽多糧食了,那個奸商,他早就算計到了,所以才會囤積了這麽多糧食,就算我們再去別的地方籌糧也不太可能了,一來那些地方也有駐軍,糧食也是最重要的,二來,連年戰亂,年景荒蕪,想要在短時間內弄到足夠的糧食,真的就是天方夜譚,還有,籌集軍糧的最後期限就在下周,軍令如山倒,如果到時候還是沒辦法弄到,那可就,唉…”他長歎了一聲。我身子一軟,靠在了沙發裏,看著低頭用力揉著額頭的郭啟鬆,“那個蘇國華,他想要什麽?”
郭啟鬆一怔,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目不轉睛地與他對視著,過了會兒,他苦笑著移開了目光,“長遠說得沒錯,你真的很…”,他後麵的低喃我沒有聽清,他噓了口氣,抬頭清晰地說,“他隻要霍長遠。”我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心裏並沒有什麽意外,可丹青怎麽辦,我用力的握緊了拳頭,指甲刺的手心生疼,丹青的心應該比這個還要痛吧。
郭啟鬆看著爐火,語氣平直地說,“娶了蘇雪晴,蘇家就願意無償提供所有的糧食,同時長遠也可以登上處長的寶座,否則…”他冷冷地一笑,“你可能不知道,蘇家連糧食都讓人從鄉下送來了,擺在我們的眼前,就看長遠要不要了。”
“霍先生他,怎麽想…”,我低低地問了一句,郭啟鬆聞言看了我一眼,眼裏帶了些不確定與些微的同情,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如果沒有霍家,我相信他寧願接受軍法處置,也決不會低頭,可現在…你也聽到伯母的那番話了,長遠背後還有家族義務,他是長子,是個男人,更何況還有…潔遠”,他看著我突然說不下去了。
我無力地看著眼光躲閃的郭啟鬆,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和那晚好像,依舊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些不得不為的理由,都是為了家人,為了家族,可犧牲的卻還是同一個人---丹青。突然“哐”的一聲巨響從門外傳來,我和郭啟鬆麵麵相覷了一眼,正想站起身來,就聽見咚咚的腳步聲響起,霍先生喊了一聲,“丹青!”
我來不及多想,從沙發上跳起來就往外跑,一推開門就看見丹青的身影在二樓的樓梯口處閃過,霍先生一臉惶急地正要上樓,看見我他一愣,我沒管他,從他身旁擠了過去,趕忙上樓。隻聽見背後的郭啟鬆說了一句,“長遠,你別上去了,讓她們姐妹自己去談談吧,長遠!你冷靜一點好不好!”
顧不上身後那兩個男人的撕扯,我飛奔上了樓梯,朝著丹青的屋子衝了過去,門被我一下子推開了,我氣喘籲籲地看著裏麵,紗簾低垂,暗香浮動,卻沒有丹青的身影。我愣了愣,喘了幾口大氣,慢慢轉身走到了我自己的房間,等了會兒,才試探地推開了房門,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味道頓時包圍住了我,我怔怔地看著那個撲倒在床的苗條身影半晌,才拖著腳步走到了跟前。
我悄悄地跪坐在床前,看著丹青,她把臉深深地埋在了被子裏一聲不吭,隻有肩膀偶爾輕微地聳動著。我猶豫了半天,還是伸手去輕輕地摸著丹青散亂的頭發,丹青慢慢的轉過了臉,雙眼無神地看著我。她的淚水就像是沒有窮盡一樣的順著臉龐流了下來,沒有哭泣,沒有憤怒,隻有無聲的眼淚流淌著,濕潤了她的臉和我的手,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丹青仿佛要流盡一生的眼淚。
“清朗”,丹青突然沙啞地喚了我一聲,“嗯”,我輕輕應了一聲,想要堅強的,可聲音裏的哭腔怎麽也壓不住。丹青卻好像什麽也沒聽出來似的,隻是自顧自地說著,“我聽人說過,建立在謊言上的幸福總是容易破碎,可我一直以為善意的謊言不會,我隻是想要幸福才說謊的,老天爺應該明白呀,我沒想過,去害任何人,我隻是想要幸福,這樣…也不行嗎?”說完她轉了轉眼珠,看住了已然淚眼模糊的我,“清朗,前些日子你從學堂裏回來說,修女告訴你們,如果上天給你關上了一扇門,必然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我曾經很欣賞這句話,也用這句話來安慰我自己,因為那就跟我的經曆一樣,我以為,我找到了自己的那扇窗…”
“姐…”,我隻能傷痛地叫了一聲,就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被丹青嘶啞的聲音磨得鮮血淋漓。丹青好像被我這聲低啞的呼喚驚醒了一樣,她坐起身子,伸出那細白修長卻毫無溫度的手,輕輕地撫上了我的臉,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清朗,你告訴我,為什麽被舍棄的…又是我?”我無言以對,隻能淚眼相望,她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閉上了眼,仿佛用盡了身體裏所有的力量,不停地嘶喊著“啊!!!!!!啊!!!!!!”
“姐…你不要這樣,不要…我好怕…”我驚慌失措的撫摸著丹青的頭發,肩頸,背脊,希望能給她哪怕是一點點的安慰。“你不要傷心,也許還有別的辦法,霍先生那麽能幹,說不定明天很多事情就改變了,古人不是說,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所以,你要堅強,不能放棄,不能…”,我語無倫次地說著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心裏卻深深的明白這次與上次不同。
丹青就像是一個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當她已經認命的時候,突然得到了救贖,而在欣喜若狂之後,卻發現自己還是被帶到了刑場上。對丹青來說,如果上次家人的遺棄對於她是一種深刻的傷害,那霍先生這次的舍棄卻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背叛…丹青突然安靜了下來,隻是大睜著一雙秀眸盯著爐火,我悄悄地握住她冰涼的手,她不掙脫也不回握,我喃喃地說著一些自己也聽不清,聽不懂的話,隻覺得屋裏的空氣越來越冷,呼吸間,心髒好像結了冰…
“清朗,清朗,你醒醒啊”,秀娥急切的聲音突然傳入了腦海,我昏沉地搖了搖頭,“秀娥…怎麽了”,秀娥用力拍了拍我的臉,“你快起來呀,小姐跑出去了”,她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小姐…丹青!!!”我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最後隻記得我不停地在講話,而丹青一言不發,我緊緊地抓著她的手。看著自己已然空無一物的手,我猛地站了起來,顧不得眼前金星亂冒,我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去,秀娥從後麵趕上來一把扶住了我。
“丹青她去哪兒了”,我一邊急走一邊扭頭問秀娥,秀娥臉孔雪白,“天已經晚了,你們一直沒下來,我媽就讓我上來看看你們怎麽樣了,我悄悄進門一看,你睡著了,小姐就那麽坐著不說話,也不理我…”,“說重點”我厲聲打斷了她,秀娥被我凶地哆嗦了一下,“我剛要關門,小姐突然問我霍先生在哪兒,我就說他和郭先生出去了,小姐猛地就從床上跳了起來,死命地拉著我問,他們去哪兒了,你看”,秀娥伸出手臂給我看,兩道烏青的瘀痕分外的顯眼。
顧不得安慰秀娥,“你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嗯”秀娥點點頭,“我一直躲在門口,他們上了郭先生的車,我聽見郭先生吩咐司機是去百樂門飯店”,我腳步一頓,“百樂門?”秀娥用力地點頭“是啊,我肯定沒聽錯,小姐聽了之後,就衝出去了,我和媽都拉不住她,她一上車就吩咐司機開車,這可怎麽辦啊。”我腳步踉蹌的下了樓,樓下的張嬤正手足無措地在大門口轉磨,一旁的胡管家皺緊了眉頭,卻什麽也沒說,別的傭人都不在。
“清朗”,張嬤一抬頭看見了我,好像見到救星一樣的跑了過來,“清朗,你快想想辦法,小姐她,小姐…”,張嬤抓得我的手很痛,我也顧不上,“胡管家,家裏還有車嗎”,胡管家一愣,然後搖了搖頭,不等我再問,他皺眉說,“現在去叫黃包車也要好一會兒,要不…”,他話未說完,大門外突然傳來了汽車停車的聲音,大家都一愣,難道是丹青回來了,還是…我輕輕推開身前的張嬤,打開大門往外走去,“清朗,你們怎麽都守在大門口?”潔遠從車窗裏探出了頭來,奇怪的問了一句。
看她就想下車,我跑下了台階,打開車門就擠了進去,“趕快開車,去百樂門”,“哎,怎麽了,清朗你…”潔遠被我擠得歪了身子,“潔遠,拜托,回頭我給你解釋,現在你讓他開車好不好”,見我聲音裏都帶了哭腔,潔遠一愣,轉頭就吩咐,“楊師傅,快開車,去百樂門”,“是,小姐”,司機立刻打火,車子慢慢的滑行了起來,我對車外站著的張嬤秀娥她們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開出了一段距離,潔遠拍了拍我的手,“哎,我是悄悄跑出來的,因為媽一直不肯跟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一直在書房,好像在和爸吵架,又好像一直在打電話,清朗,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兒了,啊,我都快急死了。”看著一臉急切的潔遠,我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無聲地望著她,“你還是不肯說嗎!”潔遠怒喊了一聲,“楊師傅,停車!”
“不要”,我大叫了一聲,轉手死死的拉著潔遠的臂膀,“潔遠,你相信我,一會兒你可能就什麽都知道了,你哥哥也在那兒,我們快點過去好不好,不然來不及了,求你了。”潔遠死死地盯了我一會兒,她扭過了頭去,一個字也不說了,我放開了她的手,輕輕地將頭靠在了車窗上,任憑額頭的火熱與車窗的寒冷交織著,刺痛著…
“小姐,我們到了”,司機回頭說了一聲,百樂門那三個紅色的大字在燈光的反射下,鮮紅如血,我來不及多想,車子“吱”的一聲停了下來。我不等門童過來開門,自己麻利的下了車,迎上門童,鎮定了一下,才客氣地問,“我們是來找霍處長的。”
我沒問丹青是否來了,隻要找到霍先生,應該就會找到她吧,門童上午見過我們,不疑有他的恭敬回答說,“是,霍先生他們就在梅花間,蘇老板也在那裏,今天上午和您們一起來的那位小姐剛剛進去,我帶您過去吧。”
果然,我頭一暈,忙強自克製住了,“不用了,我認識,我們自己過去就行了”,那個門童趕忙去幫我們開門,我邁步往裏走,一言不發的潔遠也跟了上來。沒走多遠,就聽見潔遠一聲低呼,丹青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扇門前,來往的侍應不時地偷看著她,卻沒有人敢上前搭話。
“姐…”我快步走上前去,輕輕地叫了一聲丹青,丹青恍若未聞,我正要上前拉住她,就聽見屋裏傳出一陣大笑,“哈哈,那就這樣說定了,霍處長,不,我應該叫你一聲賢婿了,哈哈哈。”
丹青身子一晃,我一把扶住了她,潔遠走到了門前,看看裏麵,又看看我們,遲疑地說了一句,“剛剛裏麵那個人說什麽?”她話音未落,一陣嬌笑聲傳了來,丹青木然的沒有反應,我和潔遠迅速的轉頭看去,蘇家二小姐蘇雪晴正領著蘇雪瑩,徐丹萍,還有其他幾個女人,正妖嬈的向這邊走來。
蘇雪晴穿了一件粉紅洋裝,配著一件雪白的狐皮為披肩,看起來甚是雍容華貴。蘇雪瑩已經不是上午那件衣服了,她正嬌笑著說,“二姐,我說呢,你為什麽又把我們叫到這兒來,本來我有件好事要告訴你,可沒想到你居然先得手了,看來還是爹厲害,哼哼,我就說嘛,土雞怎麽可能變鳳凰,對了,你就不擔心,我未來的姐夫忘不了那個狐狸精。”
蘇雪晴冷冷一笑,“男人嗎,有過幾個女人也沒什麽稀奇的,既然做了我蘇雪晴的丈夫,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了,再說,處的時間久了,柔情以待,我就不信這百煉鋼化不成繞指柔。”“哇,二姐,你真厲害,看來我得多跟你學學”,蘇雪瑩扁了扁嘴。
蘇雪晴掩嘴一笑,“怎麽,想學了去,好對付葉大公子啊。”旁邊的女人登時笑了起來,蘇雪瑩不依地扭著身子,正笑鬧著,蘇雪晴一眼看見了我們,臉色一硬,頓時站住了腳,其他的人立刻就注意到了我們。蘇雪瑩先是一愣,然後就笑了起來,她笑容裏充滿了幸災樂禍,惡毒,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興奮。
“哼”,蘇雪晴輕笑了一聲,慢步走了過來,“喲,這不是雲小姐嗎,怎麽在外麵站著呀,要不要一起進去呀,長遠和我父親都在裏麵,大家好好聊聊嘛。”這時裏麵又傳出蘇國華那很有特色的大笑聲,蘇雪晴臉上的笑意越發的濃了,她看著麵無表情的丹青笑說,“也不曉得我父親他們為什麽這麽高興,雲小姐,你知不知道啊。”丹青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她死死地咬著嘴唇,卻還是高傲地揚著頭看著那扇門,好象對蘇雪晴說的話根本就不屑一顧。
蘇雪晴眼睛一眯,嘴角冷冷地翹起,她掃了我一眼,然後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潔遠。她換了副表情,輕柔地和潔遠說道,“潔遠,你也來了,對了,我聽雪瑩說,你們在學校處的不是很好,我知道我們家雪瑩有些小脾氣,你應該比她大幾個月,以後就多擔待吧,我們畢竟是一家人了。”
潔遠一愣,“什麽一家人?”蘇雪晴身後的一個女人立刻笑說,“喲,看來霍小姐還不知道呢,你馬上就要管我們雪晴小姐叫嫂子了。”丹青身子一硬,潔遠看了看她,又轉頭瞪向那個女人“你胡說些什麽,我哥馬上就要和丹青姐結婚了。”蘇雪晴微微一笑,她身後的幾個女人竊聲說,“還結婚呢,當妾都不行了。”
我隻覺得丹青的身子又是一顫,腦子一熱,正要不管不顧的衝過去理論,就聽見蘇雪瑩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哼,你們可別這麽說,雲小姐對於做妾應該不陌生吧,對了,還是我應該稱呼你一聲,徐小姐啊”,說完,她回頭一笑,“是吧,堂嫂”。
我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轟”地一聲響,丹青卻一把推開了我,往前走了兩步,她死死的盯著躲在蘇雪瑩身後不敢抬頭的徐丹萍。潔遠湊了過來,低聲問了我一句,“她說什麽,什麽徐小姐?”我木然地站在原地,看著蘇雪瑩湊到蘇雪晴耳邊低聲地說著什麽,蘇雪晴的表情由吃驚變成恍然大悟再變成了不屑一顧,這姐們倆就冷笑著打量著丹青。
“你們怎麽都在門外站著,嘰嘰喳喳地,咦,雪瑩,你也來了,還有丹萍”,身後的門突然打開了,蘇國華略帶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他一出門,就看到了我,潔遠,還有丹青,一抹利芒迅速地從他眼中劃過。
他一笑,對身後的霍先生說,“你看看,這些丫頭,聽見點好事就坐不住了,全都跑來這裏,要不是我那大丫頭陪她母親出門去了,肯定也來了,哈哈。”霍先生安靜地站在蘇國華身後,臉上的表情鎮定自若,隻是臉色多少有點蒼白,丹青慢慢地轉了身看著他,我看不見丹青的表情,蘇國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丹青,霍先生卻麵無表情地看著丹青,隻是眼中的焦距有些含糊。
“霍處長,我給你介紹個人,這位是我堂嫂”,蘇雪瑩嬌俏地說了一句,然後一把拉過了躲在她身後的徐丹萍,“堂嫂,這位是霍長遠,霍處長,他也是我未來的姐夫,我沒說錯吧”,她衝霍先生愛嬌地眨了眨眼,霍先生有些尷尬地一笑,顯然不想回應,隻是衝向他行禮的徐丹萍彎了彎腰還禮。“啊,對了,忘了說,我堂嫂叫丹萍,徐丹萍,名字很好聽吧”,蘇雪瑩笑著補了一句,霍先生身形一頓,他看了一眼瑟縮著的徐丹萍,立刻就轉頭眼向臉色蒼白如鬼的丹青。
“好了,好了,大家都進去吧,外頭怪冷的”,蘇國華打了個哈哈,給他兩個女兒做了個眼色,率先進門去了,還拉著一直站在門口無聲觀望的郭啟鬆,說是要再幹三杯。郭啟鬆擔憂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進門去了,蘇家姐妹也麵帶嘲諷地掃了我們一眼就進去了。
蘇雪晴在門口還柔聲說了一句,“長遠,我等你”,霍先生僵硬地點了點頭。看著蘇家的人都進了門去,潔遠走到霍先生身邊輕聲問,“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呀,你們…”,“別說了,你快回家去”,說完他轉頭看向我,“清朗,先帶你姐姐回去。”
沒等我說話,丹青嘶啞地問了一句,“你真的要和她結婚嗎”,霍先生看著丹青,他閉了閉眼,“是”,說完他立刻往前跨了一步,低聲快速地說,“丹青,理由我都和你說過了,我必須這麽做,請你理解,也請你相信我”,丹青看了他半晌,突然微微一笑,“我已經理解過一回了”,然後慢慢地轉身往外走去。霍先生的手一動,五指微張在半空中半晌,終還是緊握成拳的收了回去。
潔遠瞪了他一眼,轉身追了出去,我看著霍先生那緊鎖的眉頭,這個一向驕傲的男人居然如此無奈,我什麽也不想再說,轉了身就想走,“清朗,好好照顧你姐姐,相信我,我一定…”,我什麽也沒說,隻是加快了腳步向外走去。剛到門口,就看見潔遠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清朗,不得了了,丹青不見了,她也沒上車,我追出去的時候人就不見了,這可怎麽是好呀。”
“你說什麽”,我隻覺得好像挨了一記重拳,人搖晃了一下就一把推開潔遠,瘋狂的向外跑去,丹青會去哪兒,她不會是…百樂門飯店外一派歌舞升平,我不時地推開眼前的人流,四處高喊著丹青的名字,可根本就看不見丹青的影子,跟在我後麵跑出來的潔遠也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
“丹青!”我嘶吼著這個名字,嗓子裏好像吞了把沙子一樣的疼,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抓著個人就問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海藍絲絨外套的女人,結果那些人不是搖頭說沒看見,就是把我當瘋子看,一把推開。
“啊”,我被人推的一下坐在了地上,腳腕處一陣火辣辣的疼,突然想起飯店的門童會不會看到丹青的去向了,剛才急昏了頭,竟然忘了問。顧不上腳腕生疼,我一瘸一拐地往百樂門跑去,那個門童正在往一輛車上放東西,我一把拉住了他,“你,你有沒有,有沒有看到那個穿海藍色絲絨外套的女人去哪兒,啊?”那個門童被我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有看到”,“真的嗎!!你好好想想”,我搖晃著那個門童的襟口,“這位小姐,我真的沒看到,經理叫我進去辦事,我剛剛出來,我…”
“謔,怎麽,因為美夢破碎,就跑到大門口來發瘋了“蘇雪瑩冰冷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一愣,轉頭看向飯店大門,蘇家兩姐妹正帶著人站在門口,蘇雪晴的臉色很不好,那個門童乘機從我手裏掙脫了出來。蘇雪瑩瞥了我一眼,“真受不了,要不是因為她們來鬧,哪至於連飯都吃不好,就要趕我們先回家,堂嫂,她們是不是從小就這麽沒規矩啊。”
我立刻看向躲在一邊的徐丹萍,她可能被我的目光嚇了一跳,連連搖頭說,“清朗,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是因為太吃驚,太害怕了,就給我媽打電話,雪瑩剛好聽到了,她非得…”,“好了,別說了!”蘇雪瑩斷喝了一聲,徐丹萍立刻閉了嘴,“假的真不了,就算你不說,你以為她們能瞞一輩子嗎,笑話!”一旁的蘇雪晴也冷笑了一聲。
蘇雪瑩瞪了一眼門童,“你幹什麽吃的,還不快讓她起開,我們好上車,你以為她是什麽大小姐呀,快點呀!”那個門童唯唯諾諾地應了聲,就來請我離開,我隻覺得怒火直衝腦門,正想著衝過去跟她拚了,要不是她們,丹青怎麽會心灰意冷,又怎麽會消失不見。
那門童見我不肯離開,就伸手扯住了我的手臂往外拉,正和他拉扯著,“啊”那個門童突然痛叫了一聲,一下子放開了我的手臂,一時沒防備,正和他別著勁的我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小腿上,原本已經受傷的腳腕被重重地一坐,疼得我頓時叫了出來。
“小姐,你沒事兒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急切地響了起來,我一抬頭,竟然是洪川,他正死死地掐著那個門童的手臂,那個門童齜牙咧嘴地求著饒。
蘇雪瑩她們吃驚地張大了嘴,我喃喃地問了句,“你怎麽在這兒呀”,洪川一把將門童扔了出去,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指指身後的車,笑說,“青絲小姐說讓七爺來接她,七爺正好有事出去,所以…”他話未說完,就聽見一個沉著的聲音響起,“洪川,出什麽事兒了?”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原本幹涸的眼睛立刻又濕潤了起來,我哭叫了一聲,“六爺…”人影一閃,六爺已經站在了我身邊,他眉頭一皺,立刻脫下了身上的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他蹲下身子看著涕淚橫流的我,沉穩地說,“清朗,你先別哭,出什麽事了。”
我一把抓住了他手臂,哭喊著,“丹青不見了!丹青不見了!我找不到她了,我…”說到一半,胸口一陣氣短,我抓緊了胸口的衣服,用力的呼吸著。
六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你別著急,她是在哪兒不見的,就這兒?”我說不出話來,隻能用力地點點頭,六爺轉頭叫了一聲,“洪川”,“是,我知道了”,洪川不用六爺多說,立刻叫來了其他人低聲吩咐著。
六爺站起身想拉著我起來,腳腕一痛,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六爺低頭看我,我揉了揉腳腕,正想努力地站起來,突然覺得身上一輕,一股淡淡地煙草味瞬時飄入了鼻端,我傻傻地看著六爺,他嘴角微微一翹,抱了我轉身就往車上走。
“陸先生”,一直在旁邊看著的蘇雪瑩突然叫了一聲,六爺腳步一頓,轉了頭看向她。蘇雪瑩被他的目光一掃,不禁有些瑟縮,一旁的蘇雪晴悄悄拉了她一把,但是她看到我之後還是鼓起勇氣說,“陸先生,你可不要被她騙了,她和她姐姐根本就不是什麽千金小姐,而是一個滿嘴謊言的野丫頭。”
陸城聞言揚起了眉頭看著蘇雪瑩,然後低頭看了我一眼,我淚眼模糊地看著他,他突然微微一笑,然後轉頭對蘇雪瑩說,“蘇小姐,你以後對她最好客氣些,她可不是什麽野丫頭,她是…”,六爺低頭看向我,淡然卻清晰地說了一句,“她是我的女人…”
心跡
“哎喲,好痛…”我嘶著涼氣叫喚了一聲,六爺抬頭一笑,手裏還不停地揉著,“你忍一下,淤血揉開了就好了,不然過幾天更痛。”我半靠在貴妃榻上,六爺不顧我反對,牢牢摁住我的腳腕按摩著,空氣中漂浮著藥油的刺鼻味道。我覺得腳腕紅腫的地方好像著了火似的,臉也熱得發燙,但卻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六爺寬厚的手掌。
“怎麽樣,現在感覺好多了吧?”六爺低頭問了一句,“啊”我胡亂地點了點頭,“好多了,我自己來吧,謝謝您了”,突然發現自己說話的聲音裏都是破音,哆哆嗦嗦的,臉越發的熱了起來。六爺聽見我的聲音,手一頓,抬頭看了我一會兒,眼裏閃過一抹了然,他垂睫微微一笑,我的心跳立刻又快了兩拍。
“六哥,還沒弄好啊,還沒見過你這麽細心呢”,一個略帶磁性的女聲從門口處傳了來,我下意識地想縮回腳,卻被六爺一把按住了,他毫不在意地抬頭看向斜倚在門口的陸青絲,“就快好了,有事嗎?”陸青絲慵懶一笑,“洪川回來了,就在樓下。”
我一怔就想抽回腳站起來,六爺對我搖了搖頭,“你別動,老實在這兒呆著,我去去就來”說完他輕輕的把我的腳放好,然後站起身來往外走。我直起身子,“六爺,我…”,六爺腳步一頓,回頭看著我輕聲地說了一句,“你相信我,你姐姐不會有事的,你就在這兒等,好嗎?”
他的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嗯。”他對我一笑,轉身出去了。
六爺肯定不會騙我的,他說丹青沒事就一定會沒事…我在心底複述著,也安慰著自己。“還痛嗎,看樣子你扭的還挺厲害的”,不知道陸青絲什麽時候走到了我跟前,一抹暗香頓時包圍了我,“已經沒事了,好多了”,我囁嚅地說了一聲,然後把腳悄悄地縮回了裙底,想蓋住那股子藥油味。陸青絲卻毫不在意的一笑,一轉身坐在了榻子的另一邊,輕抿著手裏紅酒,就那樣笑咪咪地打量著我。
我第一次離這個在上海灘聲名赫赫的美女如此之近,可在那雙細細的丹鳳眼的盯視之下,我卻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她。“哼哼,雲清朗,真是久仰大名啊”,她突然輕輕哼笑了一聲,聽她的語氣裏有些挑釁的意思,我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她輕撇著嘴角,對我舉了舉杯。
也許是今晚經曆的蔑視眼光太多了,我對任何惡意或刺痛都很敏感,看著陸青絲嬌豔的麵龐,我下意識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陸青絲一愣,就微眯了眼睛看著我不說話,一抹寒光閃爍在她眼底。我原本對脫口而出的話有些後悔,陸青絲在上海灘出名的原因大家都知道,當麵說出來多少有些傷人,可看著陸青絲冰冷的眸光,我反而倔強地與她對視,我再也不想忍受別人敵視與不屑的目光了,最起碼今晚不要。
我正和陸青絲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了起來,笑得那麽恣意,根本就不怕外頭的人聽到,一頭長發也微微的搖動著,閃出一波波亮澤。看我呆呆地盯著她看,她收起了笑聲,姿態優雅地捋了捋頭發,“七哥說得對,你是個外表看起來有多柔弱,內心就有多倔強的小姑娘,真有趣,怪不得六哥會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
“呃,對不起啊,我剛剛…”見她笑得開心,一反剛才陰沉冰冷的模樣,我反而覺得愧疚起來。“你不用道歉,我本來就是個交際在一堆男人中的女人啊,而且是最漂亮的那個,你自然聽說過我的大名,怎麽,你看不起嗎?”陸青絲目光直率地看著我,眉頭輕揚,眼神清亮。
我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認真地搖了搖頭,“不會”,她瀟灑一笑,“那就不用道歉,我十六歲那年就明白了,有些事實是怎樣也無法改變的,掩飾謊言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所以了,既然無法改變,那就接受它。”不知怎的,她這番話說起來輕描淡寫,神態輕鬆,可其中卻帶著一股無法掩蓋的悲傷,我下意識地伸手輕輕蓋住了她的手。
陸青絲一愣,然後毫不客氣地抽回了手,瞪著我“喂,小丫頭,我跟你說這個,可不是讓你來可憐我的,自以為是的憐憫更傷人,難道你不懂嗎。”我趕緊搖了搖頭解釋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陸青絲的性格好像六月的天氣,說變就變,一時間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算了,不過…你那個漂亮姐姐大概不會接受我這番論調吧,雖然我隻見過她幾次,聽說越高傲的人越自卑,再加上一點點愛昏了頭的天真,這回她一定很難過吧,真可憐呢,癡心女子負心漢…哼”,陸青絲事不關己似的說了一句,她轉著手裏的玻璃杯,專心地欣賞著杯中紅酒那醇厚的色澤。我怒視著她,雖然是不關她的事,可聽她這麽說丹青,我還是很生氣。
“切,你不用這麽瞪著我”,陸青絲瞥了我一眼,“相信我,你那個姐姐絕對比你想象的還要堅強的多,不會那麽脆弱的,再說六哥既然答應了,會找到你姐姐,他就一定會做到,我六哥可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放心吧”,陸青絲微微一笑,拍了拍我肩膀。
陸青絲的喜怒不定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能瞪著她看,她卻混不在意地湊了過來,一臉神秘地問,“喂,告訴我,你喜歡我六哥嗎,他可比你大十歲呢,你有十六歲,是吧”,我皺眉說了一句,“馬上就十七歲了”,“哈哈”,陸青絲笑了出來,笑得花枝亂顫的,“看來你還真喜歡我六哥呢。”
我被她一會兒笑一會兒惱的搞得有些糊塗,隻覺得陸青絲比丹青還要難以捉摸,丹青或許有些任性,但是她隻能稱為是恣意妄為了。雖然隻相處了一會兒,我也多少摸到了一些她的性格,因此她說出我喜歡六爺的話,我也沒顧得上的臉紅,就等著她下一句。
果然,她笑完了之後,又不經意似的說了一句,“你不在乎我六哥是不是真喜歡你嗎,也許他隻是憐憫你,也許他心裏還有別人,你現在還小,可能不懂,可總有一天會因此而受傷害的,你不怕嗎?”說完她嘴角冷冷地一撇。
聽她這麽說,我心上好像被人紮了一刀似的,如果昨天她跟我說這番話,我可能還不會這樣痛,可今晚聽到六爺聲音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也許自己也找到了一扇窗,雖然不知道那扇窗是否願意為我開啟。陸青絲也不逼問我,隻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似乎我的眉頭鎖的越緊,她就越高興似的。
“陸小姐,我不知道六爺他喜不喜歡我,可我願意親近他,他的心裏既然能有別人,自然也會裝的下其他人,他的心,很軟的…我現在還小,可我總有一天會長大啊,也許到了那個時候,我就有足夠的力量去接受你所謂的傷害了呢,或許那根本不是傷害”,我一字一句的對著陸青絲說。當聽到我說六爺的心很柔軟的時候,她好像想笑出來似的,可不知為什麽,最後隻是麵無表情的扯了扯嘴角。
過了半晌,她慵懶地說了一句,“你可真不像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啊,對了,是快十七歲了”,她略帶嘲諷地看了我一眼,“聽你說話,就像七十歲的,不過,倒是挺敢說的,不像那些喜歡裝腔作勢,故作清白的小姐們,呼…”她長長的出了口氣,我這時候才覺得臉上發燒,方才熱血上頭隻想著辯駁陸青絲那些讓我心痛的話,這會兒才明白自己到底都說了些什麽。
“其實,我也沒想過太多,隻是想陪在我喜歡的人的身邊就夠了,陪著丹青,陪著六…”,話未說完,我自己不好意思的住了嘴,陸青絲卻反常的沒笑,隻是一言不發的看著我,神情卻有些怔忡。我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覺得氣氛別扭了起來,“隻要陪在身邊就夠了嗎…”她喃喃地念了一句,語氣裏似乎充滿了悵然,我眨了眨眼去看她,她卻已經站起了身來,對我嘲諷的一笑,“果然還是個小丫頭,才會說出這麽幼稚的話”,說完她轉身就往外走。
我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看著她體態曼妙的背影,卻給人一種落寞的感覺,突然發現這個驕傲的女人,似乎並不像她言語中所表現的那樣刻薄冷酷,她言語直率可又心機深沉,她好象對什麽都不在乎,卻又不肯讓別人拿走。快要走到門口的陸青絲猛地站住了腳,我一愣,以為她又要說什麽刻薄話,卻聽見六爺的聲音響了起來,“怎麽,還滿意嗎?”我大吃一驚。
陸青絲突然“咯咯”一笑,腰肢款擺地走到了門邊,我這才看見六爺不知道什麽回來了,他正抱臂斜靠在門邊看著陸青絲。“六哥,這小丫頭不錯,我挺喜歡的,很敢說,至於敢不敢做,六哥,那可就得看你了,可別傷了小姑娘那顆純潔的心啊,今天晚上的那句話,明天可就會響徹上海灘了”,陸青絲嬌笑著用手指點了六爺的心口,仿佛話裏有話。
六爺眉頭一皺,“胡說些什麽,你今天喝得不少了,快去睡吧,總是不知道保養自己”,“遵命,六爺”,陸青絲嬌聲答了一句,六爺忍不住一笑,好像拿她沒辦法似的搖了搖頭。剛走出沒幾步,她突然轉回身對我一笑,“對了,你以後叫我青絲吧,我就叫你清朗好不好,反正早晚是一家人”,原本正在手足無措的我,聽她這麽一說,下意識地就想點頭答應,可聽了她最後一句話,頓時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青絲!”六爺沉了臉色,陸青絲嬌笑著去了,隱隱約約地聽她說了一句,“六哥,這麽著急轟我走呀,就是想老牛吃嫩草,也別急於一時啊,哈哈…”我隻覺得自己的臉燙的用手一搓就能掉下一層皮來,一時間恨不能立刻消失在這間屋子裏,方才說的那些話,六爺都聽到了吧。
“別在意青絲說的話”,六爺踱到了我的身邊,略低頭看著我麵紅耳赤的,表情頓時變得柔和了起來,他轉身坐在了我身旁,溫言說了句“青絲就這樣,言詞如刀,可若是不喜歡的人,她連理都不會理的,看樣子,你聽對她脾氣的。”我點了點頭,然後立刻抬頭看向六爺,現在重要的不是陸青絲的喜好,而是…“六爺,我姐姐她…”我囁嚅地問了一句。
六爺沒說話,隻是從馬甲的兜裏,掏出了一樣物事遞到了我眼前,我的眼睛立刻睜大了,一把將那個小巧的物事拿了過來,白金的底座,如海水般的小巧藍寶,這正是丹青成年的時候,二太太親自為她戴上的尾戒,她從不離手的。難道…“丹青她…”我哆嗦著嘴唇卻怎麽也問不出下麵的話,六爺伸手握住了我的肩膀,“清朗,鎮定一點,你姐姐沒事。”
看著六爺表情嚴肅,我知道他沒有騙我,稍稍鬆了一口氣,“那,這個,您是哪兒來的?丹青從來都沒摘下過的…”六爺穩定地看著我,又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沉聲說“我手下的人找到了她,但她不肯回來,也不讓我們告訴你她在哪兒,隻是給了這個戒指作為憑證,她讓人轉告你,不用擔心她,到時候她自然會來找你的。”我定定地盯著六爺說話時的表情,臉色平和但眉頭微皺,顯然丹青沒事,但是六爺並不太讚成她的舉動。
“六爺,她到底在哪兒?”我輕聲問了一句,丹青決絕的個性我很了解,如果她做了一個決定,那麽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去達成,一個傷心的丹青,會不顧一切地逃亡,那一個心碎的丹青,會做什麽呢…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聽我這麽問,六爺眉頭皺得又緊了些,他有些為難的看了我一眼,語調安慰地說“清朗,我可以保證你姐姐她先在待的地方很安全,可我真的不方便說,而且,如果有必要,我會帶她回來你麵前的”,他盯著我的眼睛說,“我保證。”
我瞬也不瞬地與他對視了一會兒,他始終沒有挪開目光,隻是沉穩平和的看著我,我眼中一熱,哽咽地說了句,“好。”六爺微微一笑,伸手幫我抹去了眼淚,我感受著他寬厚略帶薄繭的手掌,在我臉上輕柔的擦過。“留下來吧,一切有我”,六爺突然說了一句,我一愣,“啊。”
他收回了手,好像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似的揉了揉下巴,但還是看著我認真地說,“清朗,對於我而言,你還是個小姑娘,但是…今天晚上說的話,我並不是信口開河,我,希望你留下來,嗯哼,反正你很快就會長大,到時候,如果你想做什麽…我決不會攔你的。”
六爺的一字一句就這樣敲在了我的心裏,這算是表白嗎…我的心不規律地跳著,原來總覺得霍先生和丹青說的某些話,讓人聽起來隻覺得尷尬,丹青卻是一臉的甜蜜暈眩,現在六爺所說的意味不及霍先生的三分之一,我卻有種喝酒上頭的感覺,頭暈,臉熱,心跳過速…
六爺說完之後就安靜了下來,我總覺得應該說些什麽,卻又什麽也想不起來,就喃喃問了句,“做什麽都可以嗎?”,六爺一愣,琥珀色的眸子閃著微光,他點點頭,正色說,“對,什麽都可以,我說過的話從不反悔。”
我低下頭吸了吸鼻子,悶聲說,“好呀,那先這樣吧,反正聽起來我也不吃虧”,六爺一時沒了聲音。過了會兒一隻修長的手指輕輕抬起了我的下巴,把我燒的赤紅的臉抬了起來,我雖滿眼羞澀,卻還是望著他微笑。六爺也跟著笑了起來,眼中毫無陰霾,我第一次見他這樣純粹地笑著,看起來眼角唇際的紋路也淺了許多,彼此之間的那份尷尬感覺迅速煙消雲散了。
一整天緊繃的心情稍稍有些放鬆下來,覺得自己的手心汗濕得厲害,剛想偷偷在裙子上蹭蹭,一低頭,就看見了那個戒指,正微微地閃著光,清澈,深邃,卻冷硬,一如丹青現在的心。
“唉…”我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來,我抱你到床上,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今天夠乏的了,別想那麽多了”,六爺聽到了我那聲歎息,他卻沒再多說些什麽,隻是伸手攏起了我的肩背和雙腿,往隔壁的套間裏走去。
我安靜地倚靠在六爺的懷裏,他抱我,我被他抱,一切竟會是這樣的自然,他的呼吸,體溫和味道給了我莫大的安全感。那個冰冷的戒指就像是丹青深深的絕望,我緊捏在手裏,小小的鑽石刺痛了我的手心…我忍不住伸手攬住了六爺的脖子,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緊閉著雙眼,卻還是止不住那股熱流,丹青瘋狂的嘶喊,木然的轉身離去,霍先生的無可奈何,他的卻步不前,蘇家姐妹的冷嘲熱諷,一幕幕的在我眼前轉著…我曾在書上看過一句話,大意是說,沒經曆過痛苦是無法品味真正的幸福的,可經曆過幸福的人要怎樣才能再去承受痛苦。
“唉…”六爺突然輕輕歎了一口氣,我隻覺得自己的身體晃了兩下,勉強睜開眼睛看看,六爺已經抱著我坐在了床上,他自己半靠在床頭,正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見我眼淚模糊地看著他,他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塊兒手絹來,一邊在我臉上擦著,一邊笑說,“女人的眼淚怎麽這麽多,手絹都快擦不過來了,看來我得給你擰條毛巾去。”
聽出他話裏笑意,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偏了偏頭,從他手裏奪過手絹自己隨意的擦了幾把,下意識地回了一句,“你以前沒見過女人哭嗎?”六爺任憑我有些粗暴地從他手裏把手絹拿走,看我擦得差不多了,就悠然說了一句,“見過,可從沒安慰過。”
他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我心裏一暖,方才難以忍受的疼痛頓時被撫平了些,不再一味地感受著那種絕望的心情。不管怎麽說,心情雖然依舊低落,但是眼淚卻慢慢地收了回去,頭上突然一暖,六爺溫厚的手掌就那樣輕輕地在我頭發上撫摸著。
我靜靜地靠在他的胸前,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感覺自己的心情漸漸的平複下來,雖然腦海中一片空白,心口依然堵得很,可眼淚卻再也流不出來了,隻覺得眼眶又幹又澀。
“說說你以前的生活好嗎,但…不隻是你昨晚告訴我的那些”,六爺平靜地說了一句,我隻覺得他胸口傳來一陣共振,“嗡嗡的”,我知道他是想換個話題讓我不再去想丹青,當然也還是要弄清楚我們的底細,我們的來曆已經被蘇家人知道了,很快就會傳遍上海了吧,更何況,從六爺今晚的言辭閃爍中,我已經猜到,丹青做的決定絕不會是善罷甘休,隱姓埋名。
六爺收留了我決非是一件簡單平常的事,弄明白我們的來曆,多少也好為以後的風波做些準備。我知道有些事情再也瞞不住了,理了理思緒,就開始從那個哭泣的夜晚講起,督軍的執著,家人的無情,丹青那曾有的認命到後來霍先生的出現,督軍夫人的刁難,一直說到我們的出逃…這期間,六爺一直安靜地聽著,可環著我的手臂卻不曾放鬆過,偶爾回想起那時曾有的驚恐會讓我不自覺地顫抖,也慢慢在六爺更加緊密的手臂中放鬆下來。
聽我說到我們如何逃亡,我又曾經遇到何副官的時候,六爺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笑,“你那個時候怎麽有這麽大的膽子?”我一愣,想了又想,隻能苦笑著說“那時候我才十三歲,什麽都不懂,甚至,不懂得什麽叫害怕。”六爺微微一笑,什麽都沒再說,就這樣我不停地說著說著,直到自己在六爺的懷抱裏睡著,而我一直以為,在這個充滿了背叛,憎恨,蔑視和絕望的夜晚,我是不可能睡著的…
“喂,你的書拿反了”,陸青絲在我耳邊吹了口氣,一股子酒氣頓時飄入了鼻腔,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了捂鼻子,“陸小姐,你回來了?”一夜未歸的陸青卻跟沒聽見似的,轉身一下子就倒在了沙發裏,順便踢掉了腳上的高跟鞋。我站起身走到桌邊,倒了一杯熱茶,然後走到攤在沙發上的陸青絲跟前,遞給她,“陸小姐,熱茶很解酒的,你快喝吧。”
陸青絲媚眼如絲地看著我,“青絲”,“啊?”我端著茶發楞,她也不再說話,就那樣的瞧著我,我等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些別扭地說了句,“青絲,你快喝吧。”陸青絲嘻嘻一笑,以一種我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慵懶姿態坐起了身子,伸手接過了杯子,慢慢地啜飲了一口。
我安靜地走回了床前的躺椅上,拿起那本從一早看到現在,卻一頁未翻的書又看了起來。第三天,我已經留在六爺的家三天了,外麵的風起雲湧我根本就不在乎,六爺也從不講,聽說張嬤和秀娥已經被接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可最重要的是,我還是不知道丹青在哪兒,六爺帶回來的口信永遠隻有一個,她還不想見你,“唉”,我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別唉聲歎氣的了,你就是愁死又有什麽用,雲大善人”,陸青絲懶懶地說了一句,語意嘲諷。我什麽也沒說,隻當做沒聽到,雖然已經和她相處了三天,但是陸青絲的個性卻古怪得讓人猜不透,說話刻薄至極卻一針見血,對於自己的生活中的陰暗又毫不掩飾,甚至能拿來玩笑。
可你要隨她的話起舞,說不定下一句又會被她毫不留情的傷到,絲毫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但是這個女人有一個好處,她從不說謊,想什麽就說什麽。
陸青絲十六歲之前也是單純又驕傲的吧,可現在卻變得這樣放縱,一種拋棄了自己的放縱。聽著她的聲音,我不禁想到了丹青,我不能想象跟她一樣驕傲卻已經不再單純的丹青,會變成什麽樣。“哼,說實在的,我還挺欣賞你那個姐姐的,有個性,夠執著,原來隻以為她是個攀附著男人而活的藤蔓,可現在看著,竟然是個…”陸青絲哼笑著說了起來。
我迅速地回過頭看著她,她知道丹青的下落嗎…陸青絲正把下巴放在沙發扶手上盯著我看,見我回頭看她,她好像很得意地一笑,“喲,你在聽我說話呀,剛才還理都不理的。”說完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對我激怒的眼神視而不見,轉身就往樓上走,邊走邊說,“困死我了,跟那些個臭男人周旋了一晚上,可累死我了。”
我雖然一直告訴自己要冷靜,可積壓了三天的擔憂讓我有著失控的感覺,我死盯著陸青絲婀娜的背影,用力握緊了拳頭。走到樓梯一半,她想起什麽似的回過身子,半靠在扶手上笑說,“我沒辦法告訴你,你那個寶貝姐姐的事,這是六哥吩咐的,要問你就去問他吧,這可不能怨我。”
我恨恨地轉開了眼,低頭握緊了手中的書,隻覺得那本書都快被我握爛了,突然又聽她說了一句,“喔,對了,雖然不能講姐姐,但是可以講哥哥吧”,我一怔,她在說什麽,抬頭去看她,她聳了聳肩膀,“我回來的時候,一個男人正攔著六哥去路在說什麽,我見過你哥哥一次,他長得跟你哥哥挺像的,哎,你那哥哥叫什麽來著…”再顧不得聽她說什麽,我扔了書,轉身飛奔了出去。
跑出大廳沒多遠,我就看見了洪川正安靜地站在路旁,不遠處的花園裏傳來了人聲。洪川一眼就看見了我,隻是恭敬的彎了彎身,卻根本沒有攔阻我的意思,我腳步停頓了一下,還是放緩了步伐走了過去
冬日裏的花園一片凋零,視野極好,已經幹涸了的水池旁邊站著兩個人,六爺兩手插在褲兜裏一言不發,他對麵的墨陽卻是滿臉怒色,一身灰呢子中山裝領口已經扯了開來,急促的呼吸間白霧蒸騰。兩個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隔著這麽遠我還是覺得到,猶豫間,人已經下意識地躲到了一旁的廊柱後。
“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陸先生,清朗跟著你不合適,我要帶她走”,墨陽陰沉地說了一句,我有些發怔,好像還從沒見過墨陽這副表情。沒等我多想,六爺語氣平和的說了一句,“是嗎,你說了半天我的生活有多危險,那你的呢,徐先生,如果我是在鋼絲上跳舞,你的腦袋已經別在褲腰帶上了吧。”
我一愣,六爺什麽意思,墨陽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了起來,他的眼瞼有些危險的跳動著,“你說什麽?”他緩慢地問了一句,語氣中的冰冷讓我一抖。六爺卻毫不在意地衝他一擺手,“細節我不知道,但大概也猜到了,我隻能說,你的選擇我很敬佩,但是,那要犧牲掉太多的東西,也許我做不到你那樣,但我有我的方式,話說到這兒,也就夠了吧,徐先生。”
墨陽死死地盯著六爺看,呼吸卻比方才平穩了起來,我一頭霧水地看著這兩個人,實在猜不透他們打什麽啞謎,墨陽到底做了什麽…“我不明白你再說什麽,我也沒有什麽可需要犧牲的”,過了良久,墨陽恢複了鎮定的表情,冷冷地說了一句。六爺卻哼了一聲,說出了一句讓我心膽俱裂的話,“既然你這麽說,別告訴我你不知道軍糧的事。”
我用力捂緊了自己的嘴才讓自己沒有驚叫出來,墨陽卻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閉了閉眼,他握緊了拳頭粗喘了兩下,才嘶聲說,“你到底都知道些什麽”,“該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該我知道的,哼,我也不想知道,就如同你剛才說的,我就是一個混黑道的,那些政治什麽的玩意,我不懂”,六爺漠然地說了一句。
我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如果那晚是一個美夢破碎的夜晚,那麽現在整個世界都在我麵前顛覆了起來,我閉緊了雙眼,頭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任憑那種暈眩的感覺衝擊著。想著要是能暈過去也無所謂,我甚至開始害怕聽到後麵的話,可耳邊傳來的聲音卻依然清晰無比地在我腦海裏回響著。
“這件事…是個意外,原本不是這樣的…”,墨陽沙啞地說了一句,聲音裏不知道有多少痛,我微微抬眼看了他一下,他那原本俊朗的麵容看起來都有些扭曲了。看得出來他根本不想解釋什麽,可那種撕心裂肺地痛苦卻讓他不能不解釋,哪怕麵前站著的是個可以稱之為敵人的人。
“我不想聽這個,要解釋你解釋給你自己的妹妹聽吧,我隻想說一句話,徐先生,你應該清楚你自己的選擇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你妹妹的事就算是個意外,但也是意料當中的事,早晚會有這一天,不是嗎”,說到這兒,六爺原本淡漠的口氣突然強硬了起來,“你妹妹怎樣我管不了,但是清朗,絕對不行!!!”
墨陽的臉色灰敗了起來,他仿佛被人擊倒但又不甘心服輸似的說了句,“是嗎,那你又能為清朗做什麽?哼,對呀,誰不知道陸家的六爺是無所不能的。”墨陽的譏刺地一撇嘴角兒,六爺卻視而不見,隻淡然地說了一句,“我並非無所不能,我能做的,就是讓她在十六歲的時候活得是個十六歲的樣子。”
墨陽聞言怔怔地看了六爺一會兒,肩膀突然垮了下來,“她們是我的家人,我唯一的…”他喃喃說了一句,“啪噠”一聲,我的眼淚跌在了地上,卻驚不起任何波瀾。我知道每個人都變了,包括我自己,也再回不去過去的歲月了,我一直以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為了逃離痛苦,可沒想到最後的結果卻是…
“家人…”六爺低低地念了一聲,“如果隻能給自己的家人帶來苦難,你還是堅持嗎?如果這樣的話,清朗就在屋裏,你可以去見她,要說什麽也隨你,隻要你不在乎…”六爺頓了頓,“你不在乎可能會再失去一個妹妹。”墨陽蒼白的嘴唇翕張了一下,終還是什麽都沒說,他突然轉身往外走去,沒走幾步又站住了腳,“丹青…”
“你放心,這件事我會盡力而為,不過,你妹妹的個性你應該了解,我無法阻止她做什麽,但是我會保證她安全的,至於你的事…”,六爺遲疑了一下,“隻要你不說就行了”墨陽冷冷地說了一句,“我自己會找機會和她們講的,我相信,她們會明白的”,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了。
墨陽…我在心裏狂叫了一聲,可嗓子就像是被火堿燎過了一樣,嘶啞的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下意識地伸手想抓住那個大步離去的背影…不要走,你現在就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不管我明不明白,我都不要再被蒙在鼓裏!我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想追過去,眼前卻突然一黑,隻依稀聽到了一聲熟悉地呼喚,“清朗!”
愛與恨
“唔…”,我長長地出了口氣,眼前有些閃爍,眯了眯眼睛才發現閃爍的是床頭上台燈的昏黃光芒,發生什麽事兒了。正迷糊間,一聲溫和地問候傳入了耳中,“你醒了”,我順著聲音轉頭看去,六爺正拿著一本書,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我。
我默然地看著他,一看到他,我立刻想起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兒的理由,心頭劇痛。六爺見我不說話隻是看著他,就輕輕地合上了書,探身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低聲說,“你昏睡了一下午了,別難過,你想問我什麽,我都會告訴你的”我閉了閉眼睛,讓自己穩定了一下,才問,“你早就知道軍糧的事?”六爺眼光閃了閃,可能是沒想到我先問的居然是這件事,而不是墨陽。
他搖了搖頭,“不是早就知道,而是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其實我們也不想看到這個結果,如果事先知道,怎麽會讓蘇國華那隻老狐狸稱心如意,要知道,我們也一直在做軍需的生意,而蘇國華想搶生意已經很久了,不曉得他怎麽樣買通了那個處長,原本他一直是…要怪就怪霍長遠高估了他自己,雖然他是個軍人,可還是太過書生意氣,或者說,他太嫩了。”
六爺語速平和,目光也毫不躲閃的直視著我,我們對視了良久,還是我先移開了目光,胸臆間的壓抑讓我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我閉上了眼睛,怪不得那天葉展說了那句話,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猜到結果了吧。
“清朗,我希望你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用道理和情感來左右的,霍長遠遇上的這種事,在上海天天都會發生,他既然做出了選擇,就得去承擔後果”,六爺平靜的聲音並不能讓我信服,雖然我知道這並不是他的錯。
我猛地張開了眼,厲聲問道,“那丹青呢,她又有什麽錯?!”看著我氣喘籲籲的樣子,六爺把身子靠回了椅子,看了我一會兒,才淡然地說,“在這件事上她或許沒錯,但是,是她自己選擇了霍長遠不是嗎?沒人逼她。”
我嘴巴開了又合,卻說不出半個反駁的字,明知道六爺說的都是事實,可事實往往最傷人。屋裏一片靜默,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我下意識地掙了一下卻沒掙脫,就任憑他握著。過了一會兒,六爺低聲問了我一句,“清朗,你為什麽不問你哥哥的事情?”
我轉頭看向他,他的麵容在燈光的反射下有些虛幻但溫暖,我緩緩地搖了搖頭,“我要聽他自己跟我說。”六爺一怔,突然一笑,“好,我知道了,但是我可以保證,你哥哥他不是壞人,他有他的無奈,還有,我會盡力保護他安全的,如同你姐姐一樣”,說完對我點了點頭。
我輕輕扯了嘴角一笑,六爺似乎總知道我在擔憂些什麽,比起墨陽那些隱藏的秘密,我真得更擔心他的安危,還有他是否走上歧途,現在聽六爺這麽說,讓我多少安心了些。
想起昏倒前那聲呼喊,我輕皺了眉頭,但是立刻告誡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就真心誠意的對六爺說,“我又給您添麻煩了。”六爺聞言,一揚眉頭,“放心吧,你哥哥不是說了嗎,我是無所不能的”,我忍不住一笑,當時墨陽那句話可真夠酸的。
一想起墨陽,心裏頭立刻又憋悶了起來,可六爺的一句話立刻讓我顧不上想墨陽了,“你收拾一下,一會兒我帶你去個地方”,六爺的聲音平淡表情也平淡,我愣愣地問了句,“去哪兒?”
“你一直想去的地方”,六爺一撇嘴角兒站起身來。“我一直想去的地方,難道…丹青!”我猛地抬起頭來看向已經走到門口的六爺,他腳步未停,隻說了句,“我在樓下等你。”
車子飛快地在街上奔馳著,看著曾經那麽熟悉的街景我突然覺得有些陌生,人群依舊是熙攘喧鬧,我轉回頭,不想再去看那些燈紅酒綠,六爺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膝蓋。雖說不想再看,可越走我就越覺得不對,眼前的景色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不熟悉,但絕對來過。
前方一幢灰白相間的大理石建築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如同那天一樣,我忍不住驚喘了一聲,所有的地方我都想過了,可我從沒想過這裏,想到丹青會跑來這裏,怪不得六爺說起來的時候一臉的不讚同。我側轉頭看了一眼雙唇緊抿的六爺,他麵無表情的直視前方,我慢慢地轉回了頭,看向窗外,看著那幢離我越來越近的宅邸---陸府。
車子的速度慢了下來,一拐彎朝大門駛去,遠遠的看著,門口好像站了一個人,隨著車子的行使,那個人影越來越清晰,我含糊地低喊了一聲,車子還沒有停穩我就跳下了車,朝那個人衝了過去。
原本苗條婀娜的身材現在看起來卻是單薄瘦弱,嬌豔如花的麵容也隻剩下了蒼白苦澀,隻有那一雙杏眼,依然亮著,就那麽木然地站在大門前。我衝到她跟前,氣喘籲籲地看著她,卻根本不敢碰她,最後隻能哽咽地叫了一句,“姐…”,眼前也模糊了起來。
丹青卻像根本沒看見,也沒聽見我似的,隻是盯著那扇門,背脊挺直,我的手伸在半空中猶豫著。“徐小姐,我們進去吧”,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的六爺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後拉住了我的手,對我搖了搖頭。這句話就好像咒語一樣讓丹青有了反應,她緩緩地轉頭看向六爺,然後目光又落在了我們交握的雙手上一會兒,才啞聲問,“陸先生,肯見我了嗎?”
六爺什麽都沒說,隻是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就拉了我就往屋裏走,我剛想回頭去喊丹青,六爺的步伐突然快了起來,我踉蹌的跟了進去。一進屋,暖風習麵,一個身穿白衣黑褲的女傭趕緊上來,殷勤地接過我們了的外套,然後說,“六爺,老爺在書房裏。”
六爺什麽都沒說,帶著我往裏走,我回頭看了一眼,丹青已經無聲的跟了過來,麵無表情,我突然覺得背脊一陣的發冷。恍惚間,六爺推開了一扇門,領著我進去,然後恭敬的叫了一聲,“大哥,我來了。”
我一醒神,抬頭就看見一張巨大的梨花檀木桌子,上麵放滿了紙筆書籍,一盞琉璃材質的台燈正放射著柔和的光芒,一個人正站在書桌後,手執毛筆寫著什麽。
聽到六爺的聲音,他沒應聲,又寫了幾筆之後才抬頭一笑,“老六,你來啦,雲小姐,好久不見了”,他麵相雍容卻難掩威嚴,我咽了口幹沫,禮貌的彎了彎身,“陸先生,您好。”
“唔”,陸仁慶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對我身後笑說,“丹青小姐,快請進。”我哆嗦了一下,就聽見背後響起慢慢地腳步聲,“陸先生,您好”,丹青低啞地問候了一聲。
“嗬嗬,大家也不要客氣了,來,都隨便坐吧”,陸仁慶微笑著一擺手,六爺領著我坐在了一旁的棠木椅上,我覺得自己的手腳僵硬,坐下的一刹那,六爺不著痕跡的在我耳邊說了句,“隻聽不說。”
沒等我理解他這話什麽意思,他已經好整以暇地坐下了,目光放在了木然站立的丹青身上。陸仁慶自己也坐在了那張寬大的座椅上,笑看著丹青,卻不說話,丹青不坐,走到離那書桌隻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站住,然後大睜著雙眼看著陸仁慶。
一時屋裏的氣氛詭異之極,陸仁慶突然微微一笑,“丹青小姐,你在我的門外等了三天,現在我肯見你了,有什麽話就直說吧。”丹青臉色一暗,她不自覺地看了我和六爺一眼。
“你不用管他們,你要跟我說的事情應該不用背人吧”,陸仁慶語氣溫和,可說出的話卻給人一種綿裏藏針的感覺。丹青突然冷冷一笑,“我現在沒什麽需要背著人的了”,我心裏立時一痛,這三天丹青都經曆了些什麽。
陸仁慶一挑眉毛,做了個請說的手勢,丹青閉了閉眼,然後毫不猶豫地說,“我要報複,報複他們,為了這個我願意付出一切”,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丹青在說什麽呀,我下意識地就想站起來,六爺不經意似地用腳踢了我一下,我立刻反應了過來,順勢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
“哈哈,丹青小姐真會說笑,我一介商人能有什麽法子幫到你,更別說去摻和那些兒女情長的事了”,陸仁慶打了個哈哈,仿佛覺得丹青說的話就如同兒戲一樣,說完他指了指一旁的六爺和我。
“我今天之所以請你進來,是因為陸城求我,而陸城是為了誰,我相信你心裏也有數吧,所以,如果你隻是想跟我說這些事情的話,那麽我隻能說聲愛莫能助了”,他轉頭對六爺說,“老六,看看有什麽能幫的,你就幫一下,我想休息了”,說完了就想起身。
“洪剛應該是您想捧上軍需處處長寶座的人選吧,可現在那個位置已經注定是霍長遠的了”,丹青聲音細細的說了一句,陸仁慶身形一頓,又慢慢地坐了回去,我突然感覺一旁的六爺也變得有些不同了。
丹青卻恍如未見一樣,隻慢慢地說著,“您和蘇家人也是麵和心不和,軍需的生意原本一直是那個處長交給陸家做的,我聽霍長遠說過,這是陸家最賺錢的一項生意,你們和軍需處合作很久了。這回讓蘇國華一箭雙雕得了益處,也非您所樂見吧,軍需這塊肥肉想要的人應該很多。”陸仁慶上下打量著丹青,淡淡地問了一句,“那又怎麽樣?”
丹青突然嫵媚的一笑,我隻覺得眼前一亮,心裏卻一冷,陸仁慶卻眯了眼,“如果新任軍需處長的前未婚妻,變成了上海灘又一個出名的交際花會怎麽樣呢?霍長遠的軟肋我最清楚,而且我什麽都願意做,隻要他們下地獄…”丹青細軟的聲音如同一把遲鈍的刀子,緩緩地從我心上劃了過去,後麵的話我甚至沒有聽清,突然間有了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忍不住低頭捂住了嘴。
“清朗,你先出去”,六爺突然沉聲吩咐了一句,我確實不想再留在這裏,可是…我哀求地看了一眼丹青,但她根本不看我,隻是瞬也不瞬地和陸仁慶對視。我緩緩地站起身,走向門口,推門出去,回身關門的一刹那,隻看見丹青細瘦的背影僵在那裏,冷硬卻孤寂。
我順著大門跌坐了下來,裏麵的談話聲我已經聽不太清楚了,原本以這些天已經快哭幹的眼淚又一次泉湧了出來,我知道丹青的屈辱和不甘心,也知道她狠著背叛了她的霍先生,還有毀了她一切的蘇家人,可我不知道她連自己都那麽的恨。
眼淚擦幹,流出,再擦幹,再流出,到最後我都懶得再去管了,頭腦裏一片空白,隻任憑眼淚不停的流著,滑過嘴角,滴落心頭…“吱呀”,我身後的書房門突然被推開了一扇,六爺先走了出來,他一低頭就看見了癱坐在地上的我,原本眉頭緊鎖的陰鬱表情變成了無奈,他蹲下身來看著我,剛想伸手過來幫我擦,我就聽見屋裏傳出了陸仁慶的笑聲,“好吧,丹青小姐,那麽我們就這麽說定了,請!”
丹青苗條的身影先走了出來,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笑得那麽甜蜜可讓人看了就想哭。她也看到了我,我眼前模糊得很,隻覺得眼淚又開始不停的掉,根本不受控製。丹青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她默然地看了我良久,突然頭也不回的轉身往另一邊走去,一霎那我想起了墨陽,他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決絕。
“丹青”我嘶吼了一聲,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丹青站住了腳,但沒有回頭。六爺一皺眉頭站直了身子,又看了一眼涕淚橫流的我,他漠然地叫了一句,“雲小姐。”丹青慢慢地回轉了身,卻隻看著六爺,並不看我,“什麽事?”她語氣平直的問了一句。
“我隻是有些好奇,你這麽做就隻是為了報複?值得嗎,霍長遠雖然娶了別人,可心還是在你的身上吧,他應該不會放棄你的,你不是不顧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嗎,既然如此,那做妻做妾或是別的又有什麽分別?”六爺意有所指地說,站在書房門口的陸仁慶聞言卻有些玩味地看著六爺。
丹青聞言隻是清冷一笑,那樣的笑容仿佛冷的能把人的肌膚凍裂,她看著六爺,又掃了一眼陸仁慶,嘴唇輕啟,一字一頓,緩慢而清晰地說,“寧願為妓,不再做小。”
這句話一直拚命地在我腦海裏敲打著,一時間頭痛欲裂,“啊…”我忍不住低叫了一聲,彎身用力抱住了自己的頭。一隻有力的手臂抱住了我,將我攏向他的肩頭,“清朗,對不起,我原本以為帶你來,能讓她改變主意,不會這麽的…”六爺輕歎了一聲,“不會這麽的決絕。”
我緊靠在六爺的肩窩處,眼睛也是酸澀,卻再也擠不出半點淚水了,過了一會兒,“六爺”,我沙啞的喚了他一聲,“嗯?”他應了一聲,“眼看著丹青做了這樣的選擇,我卻隻能哭,什麽辦法也沒有,我是不是很沒用?”六爺握著我肩膀的手指突然緊了緊,過了會兒他才答道,“不是,你會哭,證明你還給了自己退路,可一個不會哭的人,連退路都不要了。”他聲音裏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我聞言一怔,抬起紅腫的眼看著他,六爺眉頭微鎖,低垂了眼來看我,眼底也有著難以掩飾的傷痛,他低聲說了一句,“青絲從十六歲之後也不曾再哭過了…”再也無須多說,彼此都有著一樣的傷痛,隨著車子的輕微晃動,我們安靜地靠在一起,無言地汲取著對方身上的溫暖。
“清朗,你喝點粥吧”,秀娥端著一個托盤從門外走了進來,她輕巧地走到我床前,把托盤放在了床頭櫃上,然後幫我坐起身來,又弄好了背後的靠枕,好讓我舒服些。“謝謝啊”,我對她笑了笑,秀娥嘿嘿一樂,拿起碗,輕輕地吹著,然後不顧我的反對,一勺勺地喂我。
一邊喂一邊說,“你看看你,病了整整一個星期,瘦得臉上都沒肉了,再不知道保養,以後會落下病的”。
我“嗤”地一笑,秀娥瞪了我一眼,“你還笑,這可是醫生說的,他說…”“好了好了,我曉得了,有你天天盯著我,我還能不保養,快點了啦,我餓了”,我張大了嘴,做出一副饑餓的樣子,秀娥做了個你別以為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的表情,但手裏的勺子還是送到了我的嘴邊。
也許人的改變真的就隻在一朝一夕,墨陽,丹青,還有眼前的秀娥,從她被六爺帶回來見我的那一刹那,我就發覺她改變了很多。雖然對我還是那樣的單純直率,可有外人在的時候,她行動間卻帶上了一抹讓人心疼得小心翼翼,人也穩重了許多。
張嬤堅決的選擇去陪留在陸府的丹青,秀娥卻情願來和我作伴,而我被六爺從陸府帶回來的那天夜晚就病倒了,燒了整整三天,燒得人事不知,噩夢連連,而一睜開眼,就看見了秀娥那張擔憂的臉。
看我吃得差不多了,秀娥放下了手中的碗,轉身坐在了床邊的軟椅上,“唉…已經過了七天了,也不知道媽那邊兒怎麽樣了…”她忽然長出了一口氣,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秀娥對我一笑,然後小聲問了一句,“清朗,咱們能不能去看看小姐,順便我也可以看看我媽,六爺對你那麽好,應該會讓我們去的。”
我看著秀娥期待的樣子,卻沒辦法告訴她,丹青已經不想再見我了,不是因為憎恨厭惡,而是因為愛護,六爺曾說過,也許這是她能為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就是在自己沉入深淵的時候,遠離我…或者說,丹青堅決的把自己心裏最後的那塊柔軟,生生挖掉了。我眼底頓時又澀了起來,不想再說話,就閉上眼往後靠了過去,秀娥不敢再多說,隻幫我掖了掖被角。
“啊,對了,七爺回來了,他昨晚還來看過你呢,不過你睡著了不知道”,秀娥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了一句,我一愣,睜開眼看她,葉展回來了?她衝我點點頭,“前天就回來了,忘了告訴你了,真的,他和六爺一起來的,六爺見你睡著了,沒讓他多呆,就拉著他走了”,說到這兒,秀娥神秘兮兮的一笑,“六爺走之前還摸了摸你的臉呢。”
我臉一紅,“有什麽稀奇的,他可能是想看我燒不燒吧”,秀娥嘻嘻一笑,“是嗎?”然後又說,“我送他們出門的時候,聽見七爺問六爺,你真的說了那些話嗎,我的女人…嗬嗬,看不出來啊,六哥,現在上海灘三大新聞,你這個得占個頭條…”秀娥學著葉展的聲音說著,然後又問,“他說的什麽意思,六爺有女人了嗎,那…你可怎麽辦呀?咦,你的臉怎麽這麽紅,又燒了嗎?”
我被秀娥的一番話說得麵紅耳赤,六爺那天說的這句話,我一直珍藏在心裏,連對秀娥都沒有提起,這會兒聽她這樣問,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了。“嘀嘀”,一聲清脆的汽車喇叭聲響起,秀娥先跳了起來,“應該是六爺回來了吧”,她走到窗邊踮腳張望,“不是,是七爺呀,哎,又來了一輛車,讓我看看…這回是六爺,啊!天啦,那個陸小姐怎麽又來了。”
聽著秀娥有些戒懼又有些無可奈何的聲音,我忍不住一笑,這幾天秀娥不知道跟我抱怨了多少關於陸青絲的惡毒刻薄,好像因為我病了,陸青絲就把所有逗弄的心思,都放在了更為單純的秀娥這個新麵孔上了,以看她手足無措,張口結舌,落荒而逃為樂。
這幢房子是屬於六爺的,他一般都會住在這兒,陸府雖然也有他的房間,但他很少回去。葉展和陸青絲則是時不常地來小住,正確說,是陸青絲住在陸府的時候,葉展就來這兒住,如果陸青絲來了這裏,葉展甚至會回去雅德利的專屬包房過夜的,但是最近,陸青絲好像都住在這裏。
秀娥回頭跟我報告說,“還真是難得,看見他們三個人一起出現,這幾天都沒碰上的,不過…好像七爺的臉色不太好”,說完又轉頭往下看,嘴裏還念叨著,陸青絲的那身衣服可真漂亮,得多少錢雲雲。
雖然六爺從沒有詳細說過那段過往,但是從陸青絲的態度我就看得出來,她和葉展之間,夾雜著千絲萬縷的糾葛,六爺不是也曾說過,從小不知道葉展為了陸青絲和別人打了多少架,而且他們初次相逢的時候,陸青絲就是跟著葉展的。
陸青絲好像有著酗酒的惡習,雖然不嚴重,但見到她的時候,總是帶著幾分醉意的時候多,我已經習慣於從她說話的刻薄程度,來判斷她的醉意了。不過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女人並不讓我討厭,也許真話本來就不好聽,霍先生和丹青不知道說了多少好聽的話,可最後又能怎樣…還不全是假的嗎。
六爺好像並不喜歡她喝酒,一看她喝酒就眉頭緊鎖,可最多也就是看她喝得確實多了,把酒瓶拿走,然後一再告誡跟她的人,要看嚴一點而已。原來我多少有些奇怪六爺為什麽不管她酗酒的事,因為這個對身體一點好處也沒有,直到我無意間看到她喝醉了抱著七爺的一件外套,哼唱著在屋裏旋轉起舞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那麽的柔軟甜蜜,我才多少明白六爺放縱她的無奈…
“不會哭的人,連退路都沒有了”,這是六爺那晚曾說過的話,我低低地歎了口氣。“哇…”秀娥輕呼了一聲,“六爺他們買了不少東西呀,哈哈,那個臭石頭弄掉東西了,我看他怎麽拿…”
秀娥正笑著,“喀喀”的兩聲,我屋子的房門被人敲響了,她以雷擊般的速度竄了回來,安靜站好,我忍不住一笑,“請進。”門一開,六爺走了進來。他的外套都還沒有脫,走到我跟前彎腰先打量了一下,這才笑說,“看起來氣色好多了”,我微微一笑,“是,已經沒事了。”
一旁的秀娥恭敬的問候了一聲,然後看六爺要脫外套,就趕緊過來幫忙,六爺客氣的一笑,脫掉外套之後和秀娥說,“我買了些東西回來,你去和石頭整理一下拿上來,都放在他那兒了。”秀娥溫順地點了點頭,放好外套,就撿起托盤出去了,隻是臨關門的時候對我做了一個意有所指的鬼臉。
她那是什麽表情,好像我和六爺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似的,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的瞪了她一眼,她一笑,立刻縮頭關上了門。正瞪著那扇門,一隻微涼的手放上了我的額頭,我一頓,就聽到六爺說,“嗯,果然已經不熱了,西醫治病的速度就是比中醫快,不過要說鞏固,還是中醫的好,過幾天找個中醫來看看吧,吃些藥補一補,嗯?”說完他順手捋了捋我的頭發,然後轉身坐在了方才秀娥坐的椅子上。
我看著他溫和的表情,隻覺得心裏暖洋洋的,我微微點了點頭,“好。”六爺一笑正要開口,“喀”的一聲,門被人推開了,葉展大步地走了進來,臉色果然有些不豫,但是一眼掃見了我,眼睛一眨,那副懶散嬉鬧的表情立刻又轉了回來。
“雲小姐,貴體安康否?吾憂心已久啊”他笑嘻嘻跟念道白似的問了一句,我忍不住一笑,“一切尚好,區區小事,有勞掛念,愧不敢當。”葉展聞言哈哈一笑,身子一歪,沒正形的倒在了床邊的躺椅上笑看著我。六爺好笑的瞥了他一眼,跟我說,“別理他,他剛從北平回來,突然迷上了京戲,以前聽那個他就頭疼。”
葉展半躺著嘻嘻一笑,“六哥,人總是會改變的嘛,我突然發現京戲也有著獨特的韻味呀”,六爺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我卻覺得他那句人總是會改變聽起來分外的刺耳。“哇…”突然石頭叫喚著從半開著的門口擠了進來,他手裏抱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盒子,一副隨時都會掉在地上的樣子。
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盒子放在了一旁的書桌上,先對我一笑,然後扭頭對葉展嘻笑著說,“七爺,不是那京戲有韻味,是那個戲子有韻味吧。”我一愣,轉了眼去看葉展,葉展卻混不在乎地笑罵了一句,“你個臭小子懂什麽,少聽石虎他們胡說八道,我隻是很欣賞她而已,你再敗壞我清譽,小心我揍你。”
石頭假裝害怕地一縮頭,六爺卻哼了一聲,“你還有清譽可以敗壞嗎?難得。”“嗤”,石頭立刻噴笑了出來,我也抿嘴一笑。葉展好像往石頭身後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就一翻白眼,頭仰在躺椅靠背上大叫,“你們這些俗人,怎麽會理解我,不過…”他話音一轉,有些回味地說了句,“那個女人真的很可愛,六哥,你不知道,她…”
他話未說完,突然門口傳來秀娥喃喃地叫聲,“陸小姐…你不要進去嗎?”我嚇了一跳,石頭也立刻閉上了嘴,偷偷摸摸地往身後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尷尬。
門被推開了一點,卻是秀娥,她抱著一堆東西訕訕地走了進來,石頭快步走過去,先接過了她手裏的那堆東西,皺眉低聲說了一句,“不是讓你不要拿那麽多上來嗎,又逞能。”
聽到石頭那有些埋怨但是又不舍得似的語氣,我睜大了眼睛,難道他…秀娥先瞪了他一眼,轉頭看見我瞪大了眼,就別扭的一笑,“陸小姐,她好像是回自己房間去了,我,我剛才不是要故意打攪她,實在是有些拿不動了,所以…”
“嗯,知道了”,六爺唔了一聲打斷了她,他轉頭看了一眼四仰八叉歪在躺椅上的葉展,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葉展卻好像什麽也沒聽到似的,就那樣半閉著眼躺在那兒。屋裏一時安靜了起來,方才的笑鬧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突然有種感覺,葉展知道陸青絲方才就在門外。
“好了,好了,咱們就別在這兒惹人厭了”,葉展突然從躺椅上一躍而起,伸了個懶腰,先對秀娥說,“小丫頭,我肚子餓了,你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吃的,好不好。”秀娥一愣,下意識的瞥了我一眼,然後就趕緊應了出門去了。
葉展走到床的另一邊,俯下身來,笑眯眯地看著我不說話,一股子雪茄煙特有的香味頓時飄了過來。六爺也不說話,就那樣平和的看著我們,這麽僵了一會,我終於還是有些不自在地往後挪了挪,說實在的,雖然對他沒什麽特別感覺,但是被那雙桃花眼盯著,還真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葉展好像勝利了似的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側椅子上的六爺,見六爺不動如山,就又低頭挑眉笑說,“怎麽,害羞?”,聽著那磁性的男音,我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清晰地說,“不是,煙臭。”“撲哧”,石頭一下子笑了出來,然後迅速的背轉過了身,肩背輕微聳動著,六爺卻莞爾一笑,挑眉看著葉展。
葉展用一副不忿地凶狠表情看著我半響,那副表情很有趣,凶巴巴的臉,含笑的眼。見我不為所動,他突然一笑,用手摸了摸我的頭,“小丫頭,要一直都這樣開朗勇敢啊…”我不禁一愣,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沒等我細想,葉展往對麵探了探身子,隔著我靠近了六爺,嬉笑著說了一句, “六哥,你可有的等了,不過…”他瞟了我一眼,“值得…”
六爺微微一笑,錘了他肩頭一下。
葉展嘿嘿一笑地縮了回去,幾步走到石頭身邊,從他背後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不管石頭怎樣齜牙咧嘴的掙脫也沒用,“臭小子,都是因為你胡說八道,快走,我要好好給你上一課”,說完卡著石頭的脖子就往外走,石頭被他勒得“哎哎”直叫。
“老七…”六爺突然叫了一聲,但是臉上有些猶豫沒再往下說,葉展沒回頭,隻是沉聲說了一句,“知道了,六哥,你不用管了”,他頓了頓,“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說完他回頭一笑,“小丫頭,回頭見啦。”
我點點頭,“好,謝謝您的問候”,葉展有些輕浮的一擠眼,“這麽客氣幹嘛,隻是來打個招呼而已,我可什麽都沒問”,我微微一笑,認真地說,“謝謝您的什麽都沒問。”
我說的是真心話,經過這些日子,我越發的覺得陸青絲那晚說的話是對的,‘自以為是的憐憫更傷人’,所謂的關心問候有時就是在一遍遍地揭了別人的傷口撒鹽,這也是我為什麽沒有堅持留在丹青身邊的原因。野獸受了傷,都會自己一個人去舔舐,這是本能,如果還有力氣把傷口曝露給別人哭訴祈求同情,那一定是因為傷得不重,不夠痛。
葉展聽了一怔,與六爺對視了一眼,突然對我柔和地一笑,轉身就拎著石頭出去了。關門的時候還在聽他說,“來,石頭,我得好好教你怎麽才能做個好男人,這樣你才能得到那小丫頭的心啊,跟我學準沒錯…”石頭好像掙紮著說了一句,“要學也得跟六爺學,跟你學…啊!!”然後就是一陣子雞貓子鬼叫。
我不自禁地笑了出來,六爺也好笑的搖了搖頭,他站起身走到放滿了盒子的桌邊,低頭找了起來。我有些好奇地看著他,沒一會兒,他抽出了一個盒子,然後走到我旁邊坐下,把盒子遞給了我。看我隻是愣愣地拿著,就努了努嘴,示意我打開看。
“哇…”我低叫了一聲,一件很漂亮的絲綢襖子在盒子被疊放得整整齊齊,我輕輕用手摸了摸,“這個…”,我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抬眼看向一直微笑著的六爺,他看我滿臉的驚喜,顯然很高興。
他笑著伸手拿出那件衣服,放在我手裏,然後把盒子扔到了一邊才說,“這些天,你穿的都是青絲以前的衣服,本來想帶你去買的,可你又病了,隻能拜托青絲陪我去了,你看看,喜不喜歡,嗯?”
我輕輕地撫摸著那件絲光水滑的外套,雪白的錦緞,暈染的幾朵梅花,看起來分外別致,突然覺得看起來有幾分眼熟,這才想起當初霍先生送我的那間外套跟這個有幾分相似。
我怔怔地看了一眼六爺,六爺微微一笑,“我一直記得你在那個樹林裏,穿著雪白的外套,上麵灑著朵朵桃花,然後跟那隻鬆雞說,我請你吃點心…”,想起那天,我因為誤會把六爺撲倒在地,忍不住笑了出來,“你還記得呀。”
“嗯”,六爺點了點頭,“今天青絲一眼就看上了這件衣服,大概這樣的衣服真的很適合你吧,她的眼光向來很好”,六爺斜斜地靠坐在椅子裏,一手放在了扶手上,撐著下巴笑看著我,樣子很放鬆。
“謝謝…”,我喃喃說了一聲,心裏明白,我和丹青離開霍家的時候,什麽也沒有帶走,包括那些衣物,就算是可以拿走,我也不會拿的。聽秀娥說,六爺派洪川來接她們的時候,張嬤很有骨氣地拒絕了胡管家打包好的行李,隻拿了屬於我們的那幾個包裹,我們在那裏生活了一年多,最後帶走的還是一如當初去的時候,還是當初那幾個包裹。
我用力咬了咬嘴唇,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抬了頭想和六爺再說些什麽,卻看見他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眼神卻沒有放在我身上,他下意識地用手指關節輕敲著雪白的門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神色有些飄忽。
“六爺…”過了會兒,她還是不說話,我試探地叫了一聲,“嗯?”六爺眼光一閃,立刻恢複了平常的精明,他凝眸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好像下定決心似的從懷裏掏出了什麽,看著好像是張紙片。
他把那張紙片在手裏捏了會兒,終還是一探身,把那張紙片遞給了我。看著他麵無表情的樣子,我有些遲疑,但還是接了過來,低頭看去,大紅燙金,上麵恭楷寫著‘請柬’兩個大大的金字。我愣了愣,立刻反應了過來,下意識地就想把手裏的東西撕個粉碎,再從窗子裏扔出去,可等了半晌,還是慢慢打開了那張請柬。
“霍長遠,蘇氏雪晴…”我無意識地念著那上麵每一個字,一句一字,一字一頓,直到看到最後那幾個字,我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敬請蒞臨…百樂門大飯店!!”,讀出最後那幾個字,我甚至聽到了自己磨牙的聲音。
我覺得眼前一陣紅光閃過,胸膛和鼻腔裏熱得好像要燒起來一樣,那張請柬就在我的手裏抖個不停,我用力的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片…“清朗…”一直寬厚穩定的手握住了我顫抖個不停的手,六爺什麽也沒再說,隻是堅定地握著我的手,直到我一點點地鎮定下來。
我看著六爺的眼睛,輕聲說,“治人一服不治人一死,他們欺人太甚了”,六爺微微點點頭,皺眉說,“聽說這是蘇家特別要求的。”我覺得自己的眼瞼在不停的抽動著,六爺看著我憤怒的樣子,突然歎了口氣,有些唏噓地說了句,“不過,你姐姐也不逞多讓啊。”
我怔了下,看著六爺,突然想起那天丹青和陸仁慶的談話,交際花…難道丹青的報複是…我張大了嘴,直起身子顫聲問了一句,“丹青,她,她會去參加是不是…”,六爺默然地看著我,然後,微微點了點頭。
“唉…”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出來,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抽光了渾身的力氣,身子立刻軟了下去,癱倒在靠枕裏,一時間胸口憋悶得不行。想想丹青那天冷硬的眼神,她早就這麽打算了吧,蘇家堅持要在百樂門飯店舉行婚禮,隻能讓丹青的報複變得更堅定吧。
六爺頭疼似的用手揉了揉額頭,他下意識地從身上掏出個煙盒來,摸出隻煙叼上,又伸手在身上摸火柴,不經意間看到了呆坐著的我,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手又把煙收了回去。一時間,深沉如他,也好像不知道應該跟我說些什麽才好,隻能無聲地看著我,眉宇間帶了些擔憂。
“我也要去”,我啞聲說了一句,六爺挑了挑眉頭,我又大聲說了句,“我說,我也要去!!”不管丹青怎麽想,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個地方,那個會讓她心碎的地方,現在我沒有辦法拉她回頭,那最起碼也要站在她身旁。
六爺輕歎了一口氣,站起身走到桌旁,拿了一個大個的盒子過來放在我腿上,然後慢慢地解開包裝帶子,打開了盒蓋,一件顏色素雅的禮服頓時出現在我眼前。
我傻傻地看著那禮服,又看六爺,嘴唇囁嚅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六爺有些無奈地對我一笑,“我知道你會去的,所以先把衣服給你買了回來,雖然那種場合我根本就不想去。”
我心裏一熱,“謝謝您,我總是給您添麻煩…”我話沒說完,六爺拍了拍我的手,悄聲說,“以後不要跟我說什麽添麻煩的話,第一,我不覺得做這些是麻煩事,第二,如果是因為有情有義才產生了你所謂的麻煩,那我根本就不介意這種麻煩,嗯?”
心中的一陣熱流激蕩,但我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六爺一笑,有些玩笑似的說了句,“好了,不管怎樣,到時候你想去那裏動嘴也好,動手也罷,總得先把身體養好吧,先別想那麽多了”,我無力地咧嘴一笑。
六爺順便把我腿上的那個盒子拿開了,我想了又想,終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丹青,她好嗎?”六爺看了我一眼,“嗯,還好吧。”我無聲地看著他,還好是什麽意思…六爺看我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最終還是放棄了似的呼了口氣,“清朗,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你姐姐吃得好,睡得好,保養得好,什麽看起來都很好,心情似乎也很好。”
“可是…”他猶豫了一下,也許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丹青的樣子,我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您不用說了。”六爺交握著活動了一下手指,正想說些什麽,門口傳來輕輕地敲擊聲,六爺臉色一整,“進來。”
秀娥中規中矩的走了進來,恭聲說“六爺,七爺問你要不要一起吃飯”,“唔”六爺點了點頭,又問了一句,“青絲呢?”秀娥咽了口口水,“陸小姐說她不想吃,想喝酒,可是七爺不讓我送,就讓我給她端些點心上去,陸小姐什麽也沒說,看了沒酒就把門給甩上了,她…”
六爺一擺手,示意秀娥不必再說了,然後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下去陪陪葉展,可又不放心我,就勉強笑了笑,“您快去吃飯吧,別讓七爺等久了”,然後我對了秀娥說了句,“秀娥,你吃了沒,要不你端些東西來,我們一起吃吧,我好像還有點餓。”
秀娥自然是樂不得和我一起吃飯,她剛想點頭,又想起六爺還在這兒,就偷眼去看六爺。六爺看我笑著示意他快走,就站起身來,在我耳邊說了一聲,“那我過會兒再來看你,別亂吃東西。”說完他轉身往外走,秀娥忙去給他開門。
聽著他離開的腳步,我打發了秀娥去樓下廚房取食物,就自己一個人安靜的靠在床頭,看著窗外,隱約好像下雪了,偶爾飄下的幾個雪花,看著並不潔白纏綿,反而有一種灰暗零落的感覺,什麽都無法掩蓋。“什麽都好嗎…”我喃喃地念著,這世上似乎有一句話叫物極必反,“唉…”,我深深地歎了口氣,丹青,是否也在某個角落,看著這枯雪飄落呢…
汽車平穩的奔馳著,我看著飛快後退的光影街景,心裏泛起一股苦澀,又希望早點看見丹青,看看她究竟怎樣了,又想永遠都不用去那個地方,眼睜睜地看著丹青去承擔那注定的苦痛。“行了,行了,你別苦著一張臉了好不好,今天真正難受的又不是你”,坐在我身旁的陸青絲聽到我又在歎氣,就不耐煩地說了一聲。
“青絲!”坐在前麵的六爺輕喝了一聲,陸青絲卻不在乎的嘻嘻一笑,“六哥,你心疼了,我這可是為她好”,然後她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看似認真地跟我說,“大小姐,讓我告訴你一件事,若想讓你的敵人不自在,笑可比哭有用多了,明白嗎?哼。”
她說完就鬆手甩開了我的下巴,扭頭看向窗外,六爺這回卻什麽都沒說。我無言的扭過了頭,看著窗外的霓虹搖曳,恍然間,有一種時光飛逝的感覺,不禁暗自想著,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或是飛快的前進數年,隻要沒有今晚,我都寧願拿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去交換。
心思怔忡間,車子向著那個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地方拐了過去,霓虹依舊,門口的人群擁擠熱鬧,不時地有打扮入時,華貴雍容的男女從車子中走出來,或相攜步入飯店,或與左右親朋打著招呼。車子的刹車聲,開關門聲,問候聲,嬉笑聲混成一片。
“喲,姓蘇的可真下本錢,這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估計他都請來了,看來很想和大爺的那場壽筵別別苗頭嘛,看樣子他是覺得自己終於有了和咱們一較高低的底牌了,哼,也難怪,新任的軍備處長是自己的女婿,這種一箭雙雕的好事,可不是天天都有,喂,你說是不是呀?”陸青絲看著熙攘的人群膩聲說了一句,最後用手肘推了我一下,我沒有理她。
“六爺,我看見大爺的車了”,洪川突然說了一句,“唔,我們也先開過去”,六爺沉穩的說了一句,我的心立刻狂跳了起來,丹青應該就在那裏…六爺微微回頭想說什麽,可終究沒有回過頭來。
車子好像一下子就開到了一旁,隔著數步的距離停了下來,我坐在車裏看著六爺下了車,朝著那輛車走了過去。葉展先從那輛車裏走了出來,看見六爺過去,他懶懶地一揮手,然後往車裏瞧了一眼,衝走到跟前的六爺聳了聳肩,可他臉上的表情卻不是平時的好像什麽都不在意似的,有些凝重,六爺沒說話隻點了點頭,就走到另一邊的車門彎下身說著什麽。
“喂,你不下車嗎?”陸青絲突然在一旁說了一句,我嚇了一跳,她看我好像被誰捅了一刀似的戒懼表情,不屑的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要下車,剛一邁腿,又轉回身來說了一句,“不管你那個寶貝姐姐今天晚上要幹什麽,你這副驚慌失措,泫然欲泣的表情都不會是她想要的,要是不能控製自己,你幹脆就留在這兒好了”,說完不等我說話,一低頭下車去了。
扶著車門的洪川猶豫地看了我一眼,還是輕輕地把車門合上了,我看著陸青絲搖曳生姿往那輛車走去,葉展看了她一會兒,一轉身轉到了六爺的那一側,一瞬間,我覺得陸青絲的腳步好像僵了一下。六爺那邊人影一閃,陸仁慶從車裏閃身出來,葉展靠過去說了句什麽,陸仁慶笑著給了他一拳,六爺卻看了我這邊一眼。
陸青絲突然停住了腳,而我隻覺得眼前一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丹青…”我喃喃地念著,那一身火紅,雪背半露的女人是丹青…她的長發高高盤起,發髻慵懶地半垂在腦後,幾縷碎發輕掃鬢邊,看著好像是剛剛睡醒一樣,星眸半掩,朱唇微啟,一件雪白的狐皮長圍,就那樣半披半掛在肩頭臂間,一直垂到了地上,身上沒有多餘的首飾,隻有一個大大的紅寶如火焰般掛在了小巧的左耳上,卻越發襯得她肌膚如雪,眉似青黛。
真美…我從沒見過這麽美的丹青,原來她也很漂亮,可並沒有陸青絲那種動人心魄地風情,可是看看今天的她…我用力抓住了胸口,一股窒息的感覺瞬時溢滿了心底喉頭。陸青絲突然回身看了這邊一眼,衝我意有所指的一笑,然後朝丹青走了過去。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她喝醉之後和我說的那句話,“你知道女人什麽時候最美嗎,是複仇的時候,那時的女人會發光,因為燃燒的是自己的生命。”燃燒自己的生命嗎…我看著陸仁慶很有紳士風度地扶著丹青向這邊走來,丹青不時地和他說笑著,神態親密,談笑間,她眼波流轉,身姿婉約。
我一咬牙,推門下了車,“咯咯”,不知陸仁慶說了句什麽,讓丹青嬌笑個不停,她不經意間看到了我,笑聲立刻頓住了。陸仁慶也看見了我,停住腳,對我微微一笑,然後俯在丹青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丹青聽了之後,有些不情願地衝她一笑,然後就曼步朝我走來,在我跟前站定,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隻覺得一股寒氣撲麵而來,囁嚅著叫了聲,“姐…”,丹青淡淡地點了點頭,“你也來了,要是沒什麽事兒,我先走了”,看她的表情就好像我是個陌生人似的,說完轉身就想走。
“姐,等等”,我急促地叫了一聲,丹青站住了腳,臉上帶了些不耐煩。我定了定,“姐,我隻想說一句話,你記不記得姨娘曾跟我們講過的那個故事”,丹青一愣,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她曾經說過,人的心就像是一幢房屋,如果長久沒有人去住,去打掃,那麽很快就會荒蕪敗落的,最後坍塌的”,我粗喘了口氣,看著默然的丹青又說,“所以,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對待自己…”我話未說完,丹青突然冰冷一笑,下邊的話我頓時說不出口了。
她輕輕地俯過身來,臉頰靠著我很近,一股熟悉的香味傳來,我心一沉,這個香水的味道…是霍先生最喜歡,不曉得曾買了多少瓶給丹青。“我的心裏的那間屋已經坍塌了,沒法再住人了,所以,不用你再費心”,丹青的聲音極低的在我耳邊響起,細細的,可那股熱氣吹拂到耳邊,竟讓我打了個冷戰。
丹青緩緩地直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圍巾,然後不在意地說,“你來就是跟我說這個嗎,還有嗎?沒有的話,我可要走了”,她唇角掛著一抹嘲諷,卻不知道是在諷刺我,還是在諷刺她自己。
我閉了閉眼,“對,還有一句話,我今天來,隻是想讓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我定定地盯著她,一字字地說了出來。丹青微微眯了眯眼,她好像掩飾什麽似的攏了攏頭發,然後看了一眼身後正盯著我們瞧的六爺說,“你隻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用管我。”
她回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一會兒,垂眸低聲說了一句,“照顧好自己,清朗”,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挽上陸仁慶的手,靠在他肩頭邊笑說了句什麽,陸仁慶看了我一眼,笑著領著她往飯店裏走去,我知道丹青再也不會回頭理我了。
葉展和六爺相覷了一眼,陸青絲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六爺邁步朝我走了過來,“清朗,你還好吧?”他低聲問了一句。我看著他有些擔憂的表情,苦笑著搖了搖頭,方才丹青的那句話,讓我多少心安了一點。
不管怎樣,她心裏還是有著柔軟地一點點不是嗎,就算隻為了這一點點,我也要堅強,陸青絲說得對,今晚最不需要的就是軟弱,不論是對自己恨的人,還是愛的人。
“我們進去吧”,我用力地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對六爺伸出了手,六爺一笑,伸出了他的手臂,我緊緊地挽了上去。“青絲,我們也進去吧”,一邊站立的葉展突然說了這麽一句,不要說我,連六爺都微微吃了一驚,我們一同轉頭看向他們。
葉展難得的表情嚴肅,陸青絲卻怔在了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葉展扭頭看看不遠處,正在神情自若地和眾人打招呼的陸仁慶和丹青,又回過頭來對陸青絲伸出手,笑得有些勉強地地說了句,“來吧,今天晚上大哥有他的事情,六哥需要照顧清朗,所以這護花使者的位子就讓你七哥坐吧。”
陸青絲無聲地看著那隻伸出來的手半晌,我甚至以為她會拒絕的時候,她突然走了過去,小心翼翼的將自己的手臂挽了上去,然後巧笑嫣然地說,“不管是什麽理由,這還是我十六歲之後,第一次你邀請我呢。”我怔怔地看著陸青絲如花般的笑靨,純然一如初雪,我做夢也想不到她會有著這樣單純的笑容,隻為了葉展一句話。
葉展看著她的笑容怔忡了一下,然後迅速恢複了常態,豪爽的一笑,“那我們進去吧,看戲也得占個好位子不是”,說完衝我一眨眼。我怒視了他一眼,他卻毫不在意的笑著挽著陸青絲走了,一身黑色的陸青絲這會兒看起來卻像是彩色的,我喃喃地說了一句,“真像呢…”
看我瞪著葉展,六爺捏了我的手一下,“你生氣的表情比難過的要好多了”,我一愣,看著六爺含笑的眼,我扁了扁嘴,沒好氣地說,“想讓我和他說謝謝嘛。”六爺微微一笑,挽著我的手臂追了過去,葉展他們已經走到了陸仁慶和丹青的身後。
看著陸青絲與往常截然不同,但依舊魅力無邊的慵懶笑容,我忍不住說了句,“她真的很開心呢。”聲音那麽低,可六爺還是聽到了,他輕歎了一聲,“很久沒看她這麽開心了,隻有一晚也是好的。”
聽見他有些悵然的聲音,我情不自禁的緊了緊自己的手臂,六爺感受到這股力量,他側頭看了我一眼,對我點頭一笑,然後加快腳步,追上了葉展他們。
“我的天呀,那不是,那不是霍處長以前的未婚妻嘛,她怎麽會和陸家人一起出現的,你看她笑的…”“喲,還真沒看出來,霍處長這麽有豔福,老婆有錢不說,以前的女人身材也這麽得有味道…”“你說她來幹什麽,不是來砸場子的吧,那今天可有好戲看了…”“你瞧,那女人緊緊地挽著陸先生,笑得那麽風騷,說不定不是霍長遠甩了她,是她另去攀了高枝也未可知呢…”
周圍的人群的竊竊私語聲迅速充斥我的耳際,或好奇,或驚歎,或惡意,但陸仁慶,丹青,葉展,陸青絲還有六爺,每個都人好像沒聽到那些交頭接耳,也沒看到那些閃爍不定的眼神似的,就那麽揮灑自如的和熟人招呼著。
看著他們,要麽雍容自恃,要麽巧笑嫣然,要麽爽朗瀟灑,要麽鎮定自若,好像隻有我一個人在緊張,他們真的就好像隻是在參加一場普通的夜宴一樣。六爺不著痕跡地握緊了我的手,我吞了口口水,我可能做不到那麽自如,隻能竭盡全力讓自己保持著麵無表情的樣子。
眼瞅著到了大門前,侍應生快步地走了上來,剛要和我們打招呼,他一眼看見了我。居然還是那晚的那個門童,他吃了一驚似的退了一步,手也下意識的護住了自己的衣襟,樣子很好笑,可惜今天晚上我一點想笑得心情都沒有。
“喲,陸先生,您來了”,一個圓滑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抬頭看去,一個長相精明的中年人笑著快步迎了過來,到了跟前他先恭敬地鞠了個躬,一抬頭看到丹青,他神色變了變,顯然他認得丹青是誰,但他迅速的又換回了原來的笑臉。
陸仁慶一笑,“高經理,看來今天蘇老板確實是要大操大辦啊,連你這個頭號的得力助手都派出來了,怎麽,不是聽說你一直在江南籌糧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那個姓高的人眼光一閃,然後“哈哈”笑了兩聲,“陸先生說笑了,我就是一個給蘇老板上工的,賺個苦力錢,什麽得力不得力的,前段時間我去江南也是回老家看看,好些日子沒回去了,這要不是老板家有大喜事,我還要多呆些日子呢。”
說完他轉眼看到了葉展和六爺,趕緊彎了下身,“六爺和七爺也來了”,葉展隻是一笑,六爺點了點頭。他又對陸仁慶笑說,“今天陸先生真是給我們老板麵子呀,老板一定很高興。”陸仁慶微微一笑,“高經理客氣了,我今天可不隻給你們老板麵子呢。”陸青絲“嗤”的一笑。
陸仁慶說完就“哈哈”一笑,帶頭往裏走去,那姓高的愣了愣,卻沒有跟上來,我眼角掃到他伸手招來了一個人,低聲吩咐了些什麽,那個人一彎腰,快步地離開了,他自己這才快步地跟了上來。
“陸先生,請您跟我來吧”,他笑著趕到了陸仁慶的身旁,陸仁慶一揮手,做了個請便的手勢。他趕忙幫我們打開了飯店大門,然後引著我們朝那條走廊走去。我一愣,突然想起那天秀娥拉我穿過去的那間宴會廳,不會就在那裏吧…
宴會廳大門敞開著,音樂聲,談笑聲不時地從裏麵飄出來,食物的香氣混合著香水的味道,一派地合樂景象。我看不到丹青的表情,隻能看著她一步步地向那裏走去,背脊卻越挺越直,我的心卻越來越冷。
一進入大廳,原本喧鬧地人群迅速的安靜了一下,然後就是一陣交頭接耳的反應,但是都不自覺地往兩邊站立,給我們讓出了一條路來。站在不遠處蘇國華那微胖的身影迅速露了出來,他看到我們並沒有吃驚,也許剛才那個人已經告訴過他了。
“哈哈”,他大笑了兩聲,帶著一個珠光寶氣地中年婦女快步走了過來,“陸老弟,你今天居然如此賞臉,要知道,在上海能夠同時請到你們三個人的,還真是不多呀。”到了跟前他熱情的伸出了手來,陸先生也是滿麵笑容,伸手重重地握住了蘇國華的手。
“蘇老板客氣了,今天這樣的喜事,我怎麽不出席,我不給誰的麵子,也不能缺了你老板的呀,真是恭喜你了,新任軍需處長的老丈人,看來以後在這方麵,兄弟還得仰仗你,在霍處長跟前多多美言幾句了”,陸仁慶邊說邊搖著蘇國華的手,一臉的真誠羨慕。
“哎呀哎呀,陸老弟你這麽說,可就是寒磣我了,原本軍需的生意就是你們在做馬”,說完他瞟了一眼丹青,“我那個女婿,人可是正直的很,早就說了,這公是公,私是私,鐵麵無私的很,你要是讓我在這方麵幫你美言,我還真是頭疼呢,哈哈”,蘇國華一陣大笑,他身旁的人都跟著笑,看著蘇國華得意的樣子,陸仁慶卻是很有涵養的微微一笑。
聽著他們兩個人唇槍舌劍,明來暗往,我隻覺得自己汗毛一陣陣地直立,真想拉了丹青離開這是非之地。丹青卻隻是乖巧地挨著陸仁慶站著,葉展看蘇國華笑得差不多了,就隨意地轉頭看看,“咦,蘇老板,今天的那對新人在哪兒呢,怎麽不請出來讓我們見見”,陸青絲也嬌笑著說,“就是呀,這新人不出現,我們可怎麽送禮呀“,說完她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丹青,然後就笑看著蘇國華。
蘇國華眼光閃了閃,他嗬嗬笑著,從一旁的侍應生捧著的托盤裏取了一杯紅酒,又示意陸仁慶和六爺他們自便。看得出來他是要借著這個動作讓自己有個思考的空間,剛才雖然言語上沒有吃虧,可陸家在上海灘根深蒂固,家大業大,蘇家這回徹底搶了陸家最賺錢的生意之一,他也不敢再往深了得罪陸家人。
雖然做生意的多少都會和黑道有所接觸,但是陸家背後的青幫不是誰都惹得起的,就算蘇國華現在攀上了軍隊這棵大樹,也不見得就有軍隊來保護他。一來,霍長遠隻是個軍需處長,並沒有什麽兵權,二來,就算他有,我也很懷疑他會讓人來保護這個背後算計他的人。
“喔,小晴剛去換衣服了,這丫頭非讓長遠陪著去,估計過一會兒就出來”,蘇國華身邊的那個一直盯著丹青看的女人突然笑著說了一句,聽到這句話,在場的眾人臉色各異,蘇國華趕緊跟著一笑,“是啊,是啊,都不好意說,這姑娘大了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心裏沒有別人啦,夫人,要不你再去催催,弄好了就趕緊出來吧,客人們還都等著呢。”
蘇夫人一笑,又看了一眼丹青,轉身就想走,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鼓噪聲,我迅速地抬頭看過去,右後方的一扇拱門被人推開了,穿了一件白色西洋長裙的蘇雪晴,正笑意盈盈地挽著霍長遠走了出來。她身後跟著蘇雪瑩,還有一些女眷,徐丹萍也在其內,蘇家大小姐一時倒沒看見
我抿緊了嘴唇瞪了那個唯唯諾諾地身影一眼,實在不想再看她,眼光剛一轉,一雙清亮的大眼正瞪圓了看著我,其中充滿了不可置信。我本來想笑一笑,卻發現自己根本扯不動嘴角,隻能微微點了點頭。潔遠臉色很不好,雖然穿著喜氣,臉上的不情願卻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這會兒她傻乎乎地看著我們一動不動,倒是一旁陪著她的方萍,吃驚過後,臉上閃過一抹了然。
人群下意識地就把道路給他們讓了出來,不可避免地,霍長遠和蘇雪晴正麵對上了我們。霍長遠原本是麵無表情,嘴角隻是僵硬的抿出一抹弧度對四周的人打著招呼,他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這邊,猛地一下停住了腳步,好像一瞬間被人施了咒術似的,一動不動
被他挽著的蘇雪晴原本正在和旁人說笑,也被他扯的踉蹌了一下,臉色一沉,不解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再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來,立刻雙眼大睜,臉上的表情很驚訝,好像根本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看到丹青。她掃了一眼丹青和陸仁慶緊挽的手臂,又看了一眼麵沉如水的霍先生,眼底掠過一抹怨毒,卻聰明的沒有開口。
這時候整個宴會廳都安靜了下來,連舞池裏的樂隊也不明所以地停止了音樂,諾大的一個廳堂安靜地讓人覺得詭異。我忍不住秉住了呼吸,忽然覺得旁邊人影一閃,暗香飄動間,丹青一步步地走了過去,腰肢款擺,不急不躁。
霍先生臉上的線條越發得僵硬,從側麵看著好像是在緊緊地咬著牙床,蘇雪晴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原本強裝出的那份笑意,也隨著丹青的一步步接近而一寸寸地消失。她身後的蘇雪瑩看這仿佛是要衝到跟前打抱不平的,但她最後卻一步也沒敢上前,我不想去看丹青此時的表情,四周的人卻都在興奮地盯著丹青的一舉一動。
丹青走到了霍長遠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看了他一遍,然後不理一旁惡狠狠瞪視著她的蘇雪晴,聲音嬌軟如被美酒浸過一樣的說,“長遠,祝你新婚快樂,永結同心”,霍先生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閉了閉眼,卻沒有開口說話,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丹青,眼裏有著難以掩飾的傷痛。
那抹傷痛顯然激怒了一旁的蘇雪晴,她冷冷地說了句,“徐小姐,真是謝謝你的光臨了,看樣子,你這些天過得不錯呀,原本是個逃妾卻總有人照拂,怎麽,不是又要給人做小了吧”,她這話一出口,四周圍觀的人立刻“嗡”的一聲。
我身邊的陸青絲卻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低低說了句,“蠢女人。”霍長遠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他克製地握了握拳頭,蘇國華卻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一聲,又偷眼看了一下好像在欣賞一出戲的陸仁慶。嫉妒的女人說出的話總是不經過頭腦,她對丹青的冷嘲熱諷,隻會讓霍先生對她更加厭惡憤怒,甚至得罪了陸仁慶。
丹青仿佛對周圍的交頭接耳恍若未聞,嬌笑了一聲,“蘇小姐,瞧你說的,我倒想給長遠做小呢,要是你願意的話”,周圍頓時有人驚呼出來,我吃驚的捂住了嘴,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打死我也不相信,這話會從丹青的口中說出。
“你…”蘇雪晴被丹青一番話氣的臉色鐵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有胸膛劇烈的起伏著,霍長遠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似的,隻是無言的望著丹青,任憑她發泄,好像隻有這樣,他才會覺得好過些。
“真不要臉”,蘇雪瑩終於忍不住地站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她的姐姐,丹青輕笑了一聲,“三小姐,可別這麽說,光是要臉可就找不到丈夫了,女人就得學會死纏爛打,不擇手段才行,你說是不是啊,二小姐。”
我無言的望著神態自如的丹青,她跟蘇家姐妹說話的時候,卻一直看著霍長遠,瞬也不瞬,好像眼前的這個男人越痛,她就越開心。丹青就象是握了一把無柄的利刃,一刀刀刺向霍長遠的時候,也讓自己的手變得鮮血淋漓。
心口越來越堵,我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一個溫暖的懷抱輕輕靠了過來,六爺溫暖有力的手緊握住了我的手肘。蘇家姐妹的臉色都已經變得猙獰了,丹青卻越來越高興似的,她對霍先生嫣然一笑說,“對了,差點忘了說,我今天隻不過陪伴陸先生來的,如果霍先生以後有需要,歡迎你隨時登門啊,隻要你出得起價錢”,說完,她纖巧的手指摸了摸左耳墜著的的紅寶石。
周圍眾人抽氣的聲音簡直可以把會場的空氣抽光,這句陪伴,沒有人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一直無言的霍先生臉色突然扭曲了起來,他往前跨了一步,看樣子好像要衝上來給丹青一耳光一樣,一旁的蘇雪晴卻用力的扯住了他,不願意讓他靠近丹青。
看著霍先生噴火似的眸子,丹青一步不退,送了他一個婉轉的眼波,就嫋娜地轉身往回走,剛走了兩步,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頭對蘇雪晴笑說,“真不好意思,蘇小姐,你也知道我現在是身無長物,所以也沒什麽結婚賀禮好送,實在不行,如果你想知道某人的一些私密習慣,可以隨時來找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完垂眸一笑,回頭就走。
“姐!”蘇雪瑩突然驚叫了一聲,蘇雪晴好像要昏倒了似的晃了一下,一旁的霍長遠卻沒有發覺,隻是哀傷地看著丹青的背影一動不動。一旁的蘇雪瑩憤怒得叫了聲,“姐夫!”,一隻手拍了拍霍長遠的肩,他一醒神,回頭看著麵色沉鬱的郭啟鬆,郭啟鬆對他做了個眼色,他這才發現蘇雪晴正搖搖欲墜地靠在蘇雪瑩身上。
他下意識的伸手扶了一把,蘇雪晴順勢靠在了他的身上,已經走到陸仁慶身邊站好的丹青,看見這一幕卻麵無表情,隻是突然眯了眼輕倚在了陸仁慶的身邊。
屋裏的氣氛萬分尷尬,看著麵色各異的賓客,蘇國華的一向帶笑的臉色終於變了變,他看了一眼怡然自得的陸仁慶,突然大笑了兩聲,“好了,好了,大家都站著幹嘛,今天可是個好日子,樂隊,趕快奏樂。”四周的人群靜了下,然後就開始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畢竟,今天已經看到了難得一見的場麵了,再傻傻地站在那兒不動,可真就要得罪人了,樂隊指揮也機靈的開始指揮演奏。
沒一會兒氣氛後恢複如常,熱鬧了起來,我看著在一起談笑風生,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蘇國華和陸仁慶,隻能打心眼裏開始發寒,丹青和陸青絲又那樣笑靨如花的在一旁嬌笑打趣,讓一旁的那些男人不時地跟著笑了起來。
蘇雪晴卻拉著霍長遠離的這裏遠遠的,但是臉色比方才要好得多了,畢竟是商人之女,察言觀色,強顏歡笑的本事還是有的。霍長遠木然的臉色她仿佛也不在意,隻是笑著和霍長遠緊貼在一起,和她自己的朋友說笑著,也許這隻是女人的本能,知道怎樣做才能打擊到對手吧。
我默然地站在一旁的落地窗邊,看著言笑晏晏的男男女女們,他們依舊笑得很開心,丹青心裏所流的血,隻能是給他們增加一些飯後茶餘的話題而已。
潔遠和方萍一直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我,幾次想走到我這邊來,都被霍老婦人用嚴厲的目光給製止了。自從看見丹青開始,霍夫人就一直冷冷地看著她,而丹青的一言一行,更讓她恨到咬牙切齒。
突然樂曲聲一變,四周的光也暗了下去,大家自覺地開始散開,蘇雪晴麵有得色和霍長遠步下相對明亮的舞池,她輕柔地靠在了霍長遠身上,她的朋友們更是大聲地在一旁起哄叫好。蘇國華也笑眯眯地看著翩翩起舞的兩人,蘇雪瑩則挑釁地盯著丹青,丹青卻隻是唇角微翹地看著舞池中的兩人。
過了一會兒,舞曲聲又是一變,節奏變得快了起來,蘇家舉辦的這個晚宴半中半洋的,按說這個曲子是邀請大家一起下場跳的,可這會兒哪兒有人會下場去搶一對新人的風頭啊。
蘇雪晴顯然學過跳舞,霍長遠本來舞跳得就很好,雖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可兩個人的配合還是奪得了一陣滿堂彩。剛跳了三分之一,突然舞池中人影一閃,葉展帶著陸青絲以一連串的旋轉進入了舞池,四周的人頓時激動了起來,先別說這兩個人是出了名的舞王舞後,就是這個時機也夠讓人再添些話題的了。
蘇雪晴的舞姿立刻被陸青絲的狂野不羈給壓了下去,她狠狠地瞪了陸青絲一眼,霍先生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的目光一直有意無意的放在蘇雪晴的肩膀上,不看她,也不看丹青。按規矩,樂曲奏到三分之一的時候,確實應該由另一對舞者還和他們共舞,蘇雪瑩拉著個英俊的男孩正咬牙地站在舞池外,那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陸青絲轉著轉著,突然做了一個側滑的動作,然後紅影一閃,丹青下了舞池。周圍的人好像約好了似的齊聲低叫,我驚訝的張大了嘴,從來不知道丹青會跳這種快步舞,她以前並不喜歡跳舞,隻是為了陪霍先生,才勉強學了兩隻慢舞。
滑步,旋轉,下腰,廝磨,喘息,碎發,我愣愣地看著那飛起的紅舞裙圍著舞池飄揚著,丹青魅惑的身姿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就連本來在跳舞的霍長遠和蘇雪晴也不自知的停住了腳步,目光隨著那飛舞的裙擺轉動。
丹青身姿狂野卻眼波婉轉,她隨著音樂做著各種花式,眼光卻不是放在霍長遠的身上,不是凝視,就那麽偶爾輕飄飄地一掃,一下,又一下…霍長遠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蘇雪晴卻是嫉恨難當地顫抖著身體,丹青卻越發笑的風流嫵媚。
看著丹青的如花笑靨,我突然想起起方萍說過的一句話,“這人呀,是這世上最奇怪的生物,愛著的時候,甚至會把所有的自尊都拋在地上,自己用力去踩以搏愛人一笑;可恨起來的時候,又巴不得那個人立刻死掉,又算他沒錯,也會挖個坑讓他跳下去,直到他橫死在自己麵前,才淡淡地說一句,算了,便宜他了…”
你知道女人什麽時候最美嗎,是複仇的時候,那時的女人會發光,因為燃燒的是自己的生命…,“燃燒自己的生命嗎…”我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看著隨著節奏旋轉得越來越快的丹青,最後一個音符響起的時候,她身子如水蛇般繞住了葉展的腰身,頭用力地向後一甩,發髻頓時如瀑般飛散開來,她仰望著未知的虛空,脖頸如雪,媚眼如絲,紅唇微翹,那一刹那的丹青…風華絕代。
夠了,我再也忍受不了,轉身從人群裏擠了出去,心痛的都快要裂開了,不顧別人驚疑的眼神,隻埋頭往外跑去,我一定要離開那裏。丹青的心,已經碎了吧,就算是有一天能縫補,也要承受一針針縫合的痛楚吧。
一出飯店大門,一股冰冷的寒氣撲麵而來,我貪婪地呼吸了幾下,方才在宴會廳裏,空氣沉重地讓我窒息。“清朗!”,隨著一聲低喝,一隻手握住了我的手肘,將跌跌撞撞的我一把扯了回來,“啊!”我用力的尖叫掙紮,“清朗!”六爺稍微用力地搖晃了我一下,我一怔,這才看清是他,腿突然一軟,六爺一把撈住了我,我開始幹嘔。
“六爺”,一直等在外麵的洪川跑了過來,“去,把車子開過來,我們先回去”,六爺輕輕拍撫著我的背,低聲安慰說,“好了,好了,沒事了。”車門一響,洪川已經把車子開了過來,六爺抱起我鑽進了車裏,洪川輕輕地給我們關上車門,然後麻利的上車啟動,車子緩緩地滑了出去。
拍著仍不時幹嘔的我,六爺輕聲說,“已經離開那兒了,沒事了,來,深呼吸一下。”我蜷縮在他懷裏,慢慢地鎮定了下來,六爺有些無奈的摸著我的頭發,“你臉白得嚇人,原本不應該讓你來才是。”
我搖了搖頭,“我要來的,我來是想讓丹青知道,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我,可是…”我抬頭看向正專注看著我的六爺,“她不要,她隻要仇恨,她不要我,不要我了…”我哽咽著說了一句,想著丹青的決絕和放縱,不禁心痛如絞。
我忍不住抽泣著,六爺抱著我的手臂突然緊了緊,他伸出一隻手,抹去我頰邊的濕潤,然後輕輕抬起我的下巴,柔軟卻堅定地說了一句,“別哭了,她不要,我要。”
同心
陽春四月,微風拂麵,桃李芳菲,初春的感覺總會讓人不自覺地心動,好像忍耐了一冬的寒冷陰暗,在春風拂麵的那一刹那,都得到了救贖。“啊,臭石頭,看你幹的好事,我又得重新洗了”,趁著好天氣正在曬衣服秀娥尖聲叫著,她從地上把石頭不小心碰掉的衣物撿了起來,然後追著石頭要往他臉上抹。
石頭笑嘻嘻的左躲右閃,圍著花園裏的廊柱轉著圈,秀娥則是嘴裏一直不停的叫罵著,我忍不住一笑,靠在欄杆上看著他倆嬉戲追逐,突然覺得心情好了很多。秀娥追得氣喘籲籲地,她不經意抬頭看見了陽台上的我,就對我招手喊道,“清朗,別在那兒看書了,要不要下來走。”
不遠處的石頭也站住了腳,神情自如地靠在柱子上,衝我招了招手,我想了想,突然覺得今天天氣很好,胸中激蕩著什麽情緒似的,就彎身下去對他們說,“好呀,你們等我”,說完放下書,往樓下跑去。
距離那場晚宴已經整整五個月了,我一直默默地祈禱著,等待著,希望有一天丹青會覺得累了,然後來告訴我,她放棄了,不再為難別人,同時也放過了自己…
可是我等了這麽久,卻從沒看見丹青的身影,隻有唯一一次張嬤來看秀娥,我悄悄地跟了去。張嬤見了我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噓寒問暖,她好像有著說不出的疲憊,不堪重負,神色陰鬱,隻問了幾句我們身體如何,對於丹青的事情卻隻字不提。
到了最後,她要回去的時候,才把我單叫了過去,跟我說,清朗小姐,你隻要保重你自己就好了,小姐那邊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有我。從來沒有聽張嬤這麽生分的說過話,可沒等我再開口,她已經轉身上了黃包車,絕塵而去。
秀娥躲在一旁不敢說話,最後見我怔怔地站在原地,還是她拉了我回去,一邊喃喃地說,“清朗,你有沒有覺得,我媽變了好多,也不曉得小姐受不受得了她。”聽她這麽說,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丹青不再見我的原因,也許她早就知道自己會變得憤世嫉俗,充滿了陰暗,然後就會影響到自己周圍的人,就好像…張嬤一樣。
“清朗,你還磨磨蹭蹭地幹什麽”秀娥跑過來一把拉住了我往外跑,臉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我笑著任憑她拉著。雖然丹青和張嬤都變得無法再接近,可秀娥卻漸漸地恢複了以前的性格,六爺,七爺對她都不錯,陸青絲的冷嘲熱諷她也已經無所謂了,還有石頭,石頭是真心真意對她的。
“清朗,你應該多出來走走,你現在又不上學了,總悶在屋裏不好”,石頭晃了過來,他假裝咬牙咧嘴地挨了秀娥一拳,然後才笑眯眯地跟我說。我對他微微一笑,就伸手盆裏拿衣服,幫秀娥晾。他的那番話應該是六爺讓他說的吧,自從那天晚上回來之後,我已經足不出戶整整五個月了。
秀娥衝石頭一吐舌頭,趕緊過來跟我一起幹,石頭笑咪咪地溜達了過來,“你們知道嗎,每個周五都是碼頭上的交易日,漁工們會把他們打來的各種鮮貨進行交易,如果買了立刻就煮的話,哎呀,那個味道真是…”,他邊說邊咂巴著嘴。秀娥幹活的手慢了下來,顯然被石頭描述的景象吸引住了,石頭得意地笑了笑。
我好笑地看著他對著秀娥擠眉弄眼的,抻平了手裏的襯衫晾好,然後回頭笑說,“你們倆個別鬧了,把東西晾好之後,我們再出去好不好。”石頭一愣,然後就喜笑顏開的說,“好呀,那我先去準備,對了,這個你們不要晾了,我叫阿嫂來做”,說完他轉身就跑。
秀娥“撲哧”一笑,我扭頭對秀娥說,“一說出去,石頭怎麽這麽高興,好像在屋子裏悶了幾個月的是他不是我似的。”秀娥一邊抻著一件綢布外套,一邊悄聲和我說,“你不知道,是六爺和他說過,如果能說動你出去走一走,就有重賞。”
“啊”,我愣愣地看了一眼秀娥,秀娥用肩膀輕拱了我一下,“依我看,六爺對你可真好,比霍先生對小姐還…”,話未說完,她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閉上了嘴,偷眼覷著我。聽到丹青的名字,我心裏一痛,用力的抻著手中的衣服,借著手上的動作,靜待那股灼人心扉的熱潮退去。
過了一會兒,感覺好多了,我轉頭對秀娥笑說,“那也比不上石頭對你好呀,大叔可是已經把你當作未來兒媳看了。”我說的秀娥一怔,趁她發呆,我撒腿就跑,秀娥這才反應了過來,在我後麵尖叫著追來。
沒跑幾步,興衝衝的石頭回來了,手裏卻抓著我和秀娥的外套。我趕忙躲在了他身後,秀娥撲上來抓我,卻被不明所以的石頭攔住了。
“喂,都是因為你啦,討厭”,秀娥看怎麽也抓不到我,就衝石頭發脾氣,石頭倒也無所謂,看著我們高興就行,他哄著秀娥說,“是,是,都是我不好,車子已經備好了,咱們趕緊走吧,這樣中午就可以吃河鮮了。”
秀娥衝他咧了咧嘴,衝我一伸手,我一笑從石頭背後走了出來,拉住了她的手,石頭有些愣,秀娥一揚頭,“你不是說時間不早了嗎,倒是走啊”,說完拉著我往大門的地方走,石頭在我們身後嘀咕著,“女人心海底針”,我和秀娥相視一笑。
一到門口,就看見憨厚的石虎正站在車旁,那是葉展的車,我認得,最近局勢很混亂,日本人的勢力越來越猖狂,彼此之間的那根弦,繃得是一觸即發。
現在沒什麽比軍備更重要的了,可蘇家卻幾乎包攬了軍需方麵的大部分生意,所以六爺和葉展他們一直在上下打點,昨天葉展剛剛又去北平打探消息了。
見我出來,石虎憨笑著去幫我打開了車門,然後恭敬的叫了聲,“小姐”,我笑著點點頭,隨口問了一句,“你沒有跟著七爺走嗎?”他咧開了大嘴,“沒有,魯三兒他們跟著去了,我留下來照顧您。”“照顧我?”我一怔,轉頭看他,“什麽意思?”
石虎眨巴眨巴眼,卻摸著腦袋不說話了,後麵趕上來的石頭衝我一樂,“就是出門這一類的事唄,總得有人照應著不是,老虎他也會開車”,說完他給了石虎一肘子,“趕緊上車走吧”,石虎趕忙答應了一聲,竄上了司機的座位,石頭坐在了他旁邊,秀娥則興奮的靠近了我坐。石虎雖然粗手大腳的,但是駕馭起車子來卻很靈巧,車子一溜煙的朝碼頭的方向開過去了。
幾個月沒有出門,四周看著好像也沒有什麽變化,隻是記憶裏冬天的陰冷變成了生機勃勃的溫暖。穿著打扮入時的男女依然和窮酸落魄的市井小民們走在一條街上,看似涇渭分明又偶爾交織在了一起。秀娥不時發出驚喜地叫聲,拉著我看這兒看那兒的。
石虎在石頭的明示暗示下,故意把車子開得很慢,好像想讓我多看看這外麵的繁華世界,而不要再把自己一頭紮進殼子裏,不問世事。一時間車裏的每個人都心情很好的樣子,我也就讓自己暫時什麽都不要想,隻專心的去享受這樣一個上午。
又走了沒一會兒,黃浦江水突然出現在了眼前,秀娥竟然興奮得叫了起來,石頭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秀娥不忿地去掐他。看著他倆嬉鬧,我這才想起,自從秀娥來了上海,還沒有機會去江邊看一看,就是我,也是上次六爺帶我來的。
白天的江畔和夜晚的看起來仿佛是兩個地方,晚上漁火點點如繁星閃爍,一切行動都掩蓋在夜色下,給人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而白天的江邊則是熱鬧非凡,船隻穿流如梭,碼頭上也擠滿了熙攘的人群,號子聲,呼喝聲,算賬聲,叫罵聲,甚至重物落地的聲音交織在了一起,讓人聽起來萬分的雜亂,卻不孤獨。
看著和秀娥,石虎說笑個不停的石頭,我忍不住一笑,他是故意帶我來這兒的吧,應該是六爺吩咐他的吧。六爺一定是認為這裏這麽熱鬧,可以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想到六爺,我心中一甜。
經過這半年的相處,我越發的發現,在他冷靜溫和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柔軟的心。他對自己身邊的每個人都盡力地照顧著,漸漸地我也懂得了為什麽他對陸風輕的下落那麽執著,這個男人總是喜歡默然無聲地扛起一個又一個責任,他不輕易許諾,但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這些日子我幾乎是足不出戶,每日裏就是看書,彈琴,畫畫,甚至刺繡,按照葉展地說法就是,過去那些家規嚴謹古代千金小姐的生活作息也不過如此了,可人家最起碼還會借去廟裏上香的機會出去走走,而我則完全把自己禁錮在那個小天地裏。
這個天地裏有秀娥,石頭,偶爾出現的葉展和毒舌的陸青絲,最重要的是,這個天地裏有六爺。看我喜歡讀書,他就幾乎搬空了一個書局,這是葉展說的;我隨意地用寫字的毛筆畫了一幅花園寫意,第二天,我的書桌上就出現了全套的繪畫工具和顏色。他不開口,卻會把一切看在眼裏,放在心上
現在六爺喜歡在家穿著我做的布鞋,他喜歡吃紅燒魚,喜歡穿寬鬆的衣服,每當他不忙的時候,或者看我畫畫,或者讓我幫他抄寫一些私人的東西,或者什麽都不做,隻是各自占據著一把椅子,安靜的看書,悄然無聲中,隻有不經意的眼波交流和會心一笑。
我們的生活在不經意間交織在了一起,難解難分,可漸漸卻發現,越了解對方就越放鬆,之前的生疏感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慢慢地消失不見了。也許我在他眼中還是個孩子,我們也沒有什麽山盟海誓,可是每當他回到家,敲響我的門,彼此相視一笑的那一刹那,那種安心的感覺讓人眷戀,我和六爺都很珍惜。
“清朗,馬上就到了”,石頭回頭衝我一笑,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笑著點了點頭。如果說之前的我無意識地禁錮了自己而不自覺,直到前些日子無意間聽到陸青絲和六爺說的話,“這姐倆可真有意思,一個用扒了皮,留著血的方式來懲罰別人和自己,另一個卻畫地為牢,自己判了自己的罪,哼。”
正是陸青絲這句話讓我警醒了過來,我一直堅信自己可以等到丹青回心轉意,但在那之前我也許就會先消沉下去。後來慢慢的出了屋子,去了花園,跟別人的交談也多了起來,雖然我還是拒絕再去讀書,但是六爺顯然放心了許多,但他並沒有強求我什麽,就像他曾對我許諾的那樣,我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他最多隻是鼓勵我多出去走走而已。
“吱”的一聲,車子平穩的停了下來,石頭跳下車來幫我們開門,秀娥靈巧地閃了出去,然後歪頭對我招手,我一低頭,邁出了車。“呼”我用力的呼吸一下,空氣中有著江海特有的水腥氣,我們一出現,周圍原本熱鬧的人頓時都安靜了起來,甚至往後退了推,給我們騰出了很大一個空場,而且沒人敢多看我和秀娥一眼。
“喲,虎哥,暉少,你們怎麽這個時候來了”,一個精瘦的年輕男子快步地從一間屋裏走了過來。石虎一笑沒說話,石頭一揚眉頭,沉聲說了句,“麻杆兒,怎麽就你在這兒看著,顧大頭呢?”
那個叫麻杆兒的年輕人趕緊彎腰掏出煙卷來要給石虎點上,一邊還說著,“暉少,下頭那些漁船有點子小問題,顧老大帶人過去看看,我留守,剛走,沒想到您們就來了,我已經讓人去叫了,今天的鮮貨可不少。”“唔”,石頭點了點頭。
秀娥有些吃驚的看著那個對石頭不停諂媚的男人,而石頭沉穩冷漠的樣子也似乎讓她很驚奇。我知道光頭大叔是六爺手下的總管,而石頭十二歲就出來跟著葉展了,對於我們他也許還是那個沒長大,會和我們一起笑鬧的大男孩,可在他們所謂的黑道上,提到趙暉這個名字卻不知道的人還真沒幾個。
六爺曾經說過,石頭盡得葉展的真傳,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臉上總是笑嘻嘻的,對待敵人卻隻有一顆冷酷的心。我看著石虎一擺手拒絕了那隻煙,那個麻杆兒訕訕地收起了煙卷,卻偷眼看了我一眼。“啪”的一聲響起,我隻看見那個麻杆兒的臉上多了一道瘀痕,疼得他嘴角抽搐,卻連摸都不敢摸。
石頭沒事人似的一笑,“自己的眼珠子最好管好了,省得哪天不小心被人挖出來”,麻杆兒帶著哭腔地應了,我和秀娥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石頭再扭回臉看我們,已是平時的調皮笑容,“清朗,秀娥,咱們先下去看看,也讓你們開開眼”,說完他帶頭往碼頭下麵走。
我和秀娥跟著他往前走,然後石虎也跟了上來,我餘光看見麻杆兒拉住了石虎,討好的問了一句什麽,石虎大嘴一咧,快速地做了兩個我看不懂的手勢,那個麻杆兒立刻變了臉色,退了一步低頭站好。“清朗,快走啊”,秀娥在前麵叫了我一聲,我趕緊答應著快步跟上了。
我從沒見過這麽多漁船,所有的人都在忙碌著,一陣陣魚腥味衝鼻而來,但還是阻止不了我和秀娥好奇的目光。不遠處一個身材敦實的男人帶著一些人趕了過來,看起來他和石頭都很熟,他不停拍打著石頭的肩膀,然後又玩笑的說著什麽。
我和秀娥站在一間倉庫的屋簷下,石虎高壯的身軀就擋在我們麵前,他抱臂而站,那些漁工顯然都認識他是誰,結果沒有一個人敢往我們這邊看一眼的,一如方才下車的時候。
石頭不曉得和那個男人說了些什麽,那個男人快速地抬頭看了一眼這邊,就點點頭離開了。石頭笑眯眯地走了回來,“放心吧,一會兒我們就有好東西吃了,對了,你們要不要到棧橋那邊去看看,那邊風景好,有很多客船,空氣也沒這麽腥。”
秀娥先轉頭看我,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石頭對石虎低聲說了句什麽,然後就衝著我們故作瀟灑的一甩頭,秀娥笑罵著帶我跟了過去,我發現石虎並沒有跟上來。
繞了幾個彎子,前麵頓時安靜了起來,景色和空氣跟剛才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不遠處就是客船駁口,不時地有穿著得體的男女在這裏上下船隻,或散步聊天。
我忍不住皺了眉頭,石頭立刻明白了我的心思,“咱們再往下走走,那裏安靜也沒什麽人,還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豪華客船”,我趕緊點頭,伸手拉了秀娥跟著他往下走。
到了底下,甚至可以摸到江水,秀娥興奮地衝了過去,石頭趕忙跟過去保護她,好像生怕她會跌落江裏什麽的。他一邊看著秀娥,一邊回頭看我,我偏身坐在了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對他擺手示意不用管我,他一笑,揮揮手表示知道了,就轉身去看秀娥從石縫裏抓小螃蟹,他倆不時地發出笑聲,那笑聲是如此的愉快,讓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嗚”一聲汽笛聲響起,遠處一艘汽輪飄著白色的煙霧駛過,四月的江風還是很涼,但是吹拂在臉上,卻讓人因為微寒的感覺而清醒。那些精致的客船都是為了有錢人們附庸風雅的,小的也就能載個三五人。早春的到來,讓這些貴婦小姐們迫不及待的穿了上新穎別致的春裝,互相炫耀著,攀比著。
我隨意地看著那些正在上船或下船的小姐們,不遠處一艘客船正緩緩地駛了回來,個頭不大,突然發覺那些人有些騷動,我不禁好奇的伸頭看,那船一靠岸,立刻有棧橋服務的船員跑過去接纜繩,然後恭敬地站在船邊伸手扶客人下船。
兩個男人陸續抵下了船,那個胖得我根本就不認識,稍微瘦些的那個看著有幾分眼熟,也許在什麽地方見過吧,可他們有什麽好值得別人騷動的。看著那個船員還在伸手等著,我知道後麵還有人,果然,一隻素手緩緩伸了出來,我突然覺得心猛地一跳,一個纖細優雅地身影隨後現了出來。
“啊…”我低呼了一聲,下意識地用雙手緊緊捂住了嘴,腿雖然一陣陣發軟,我還是勉力站了起來往上走去,秀娥和石頭正玩得開心,並沒有注意到我。
“喂,你看,那個就是現在上海最紅的女人徐丹青,聽說她前任未婚夫就是軍需處那個霍處長”,“天啦,她那身衣服得值多少錢呀,哼,有人花錢養活還真好呢,瞧她那風騷的樣子”,“聽說,現在上海灘的名流達貴們,都以能邀請到她相陪出行為榮,哼哼,不是誰都能跟軍需處長的前任未婚妻一親芳澤的啊”,“聽說她很難請的,不過隻要有霍大處長或是蘇家人在的地方,她就一定會出現”,“好了,你們說話小心些,誰不知道她身後的靠山是陸家人啊,別胡說八道了,小心惹麻煩…”
我麻木地站在竊竊私語的人群背後,看著嬌豔一如玫瑰的丹青,風情萬種地從不遠處走過,那兩個男人殷勤備至,一直陪著小心,丹青卻隻是偶爾賞個笑容,漂亮的杏眼裏卻仿佛罩著一層迷霧,她如眾星捧月般地被送上了車。
嘰嘰喳喳地人群登時散去了,我目送著那輛車遠離,陸青絲說過的那句話不停地在我腦海中回響,“可真有意思,一個用扒了皮,留著血的方式來懲罰別人和自己…”我按住額頭,不知道是不是江風吹得久了,太陽穴一陣陣地抽動…
我命令自己轉身,回去找秀娥她們,什麽都不要想,“啊”,暈頭脹腦間好像撞到了人,我踉蹌著倒退了一步,“對,對不起啊”,我喃喃地道歉了一句。
“真是的,走路怎麽不長眼啊,撞得我痛死了”,一個嬌縱地女聲響了起來,我身子一硬,居然是她…“謔謔,這是誰呀,不是雲清朗小姐嗎?”蘇雪瑩冷笑著說了一句,“你們不知道她是誰吧,她就是大名鼎鼎遞交計花徐丹青的妹妹,姐妹倆還真厲害呢,一個攀上了陸仁慶,另一個卻又被陸城收了私房,怎麽樣,最近過得如何,我奉勸你小心些,陸城是走黑道的,心狠著呢,說不定哪天煩了你,就把你賣到妓寨去…”
聽她一句接一句的刻毒言語,我本來是咬緊牙關不想理她,可聽到她最後說六爺的那句話卻讓我怒火中燒,本來丹青的出現已經夠讓我心碎的了,現在蘇雪瑩還來火上澆油,要不是因為她們蘇家的陰險卑鄙,丹青又怎麽落得如此地步。
我隻覺得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然後人已經朝蘇雪瑩衝了過去,我這輩子還從沒動手和別人打過架,也許是看秀娥和人幹架多了,下意識地就學了她的方式,一時間,蘇雪瑩被我連踢帶打,又抓又扯得鬼哭狼嚎的。
周圍的人好像都愣住了,蘇雪瑩的那幾個朋友看著我瘋狂的樣子也不敢過來幫她,蘇雪瑩似乎被我的憤怒打懵了,隻會不停的尖聲哭叫。我正打得痛快,突然一隻手用力地擰上我的手臂,然後把我甩了出去,我一頭撞在了一旁的欄杆上,頭一陣眩暈,手臂的劇痛卻讓我連暈倒都做不到。
“小姐,三小姐,你沒事吧”,幾個保鏢似的人物緊緊地護著蘇雪瑩,她那幾個朋友也如夢初醒似的跑了過去,圍著她沒用的尖叫。蘇雪瑩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一抹正在流血的鼻子,突然就跟瘋了似的吼起來,“臭丫頭,賤女人,你居然敢打我,你們都是吃幹飯的,還不給我動手。”
那幾個保鏢立刻如狼似虎的撲了上來,我下意識地抱頭蜷緊了身子,等待著拳打腳踢的到來,突然傳來一聲大吼,然後就聽見皮肉遭痛擊的聲音,還有蘇雪瑩的尖叫聲,“你這個大胡子,不要多管閑事,你知道我是誰嗎?啊,你要幹什麽,來人啊,啊!!!”
我頭越發的暈起來,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的,隻隱約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形正擋在我麵前,和蘇家那幾個保鏢對打,蘇雪瑩卻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清朗”,我突然聽見秀娥的急喊聲從下麵傳來,周圍突然安靜了起來,打人的,被打的,還有看熱鬧的,好像一下子就跑掉了似的。不一會兒有人過來一把扶住了我,“清朗,你沒事吧”,石頭氣急敗壞地問了我一聲。
秀娥也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來,“清朗,你哪兒痛,是不是受傷了”,她一邊說,一邊急切地檢查著我。我強忍著頭暈惡心說,“沒事兒,頭被撞了一下,右邊手臂好像有些扭傷。”
秀娥馬上用力推了一把石頭,“我們趕緊回去請王醫生過來看看吧”,“好”,石頭將我輕輕地抱了起來,我靠在石頭的肩頭,勉力睜眼向後望去,那個高壯的身影卻再也看不見了,他到底是誰…
“哎喲”,手臂的抽痛讓我清醒了過來,我睜開眼左右看看,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額頭上的疼痛,還有手臂上包裹的白巾,證明我不是在做夢,我真的痛打了蘇雪瑩一頓。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出來,值了,要是能多給她幾下,我情願左手也扭到。
“你居然會笑,傷成這樣很可笑嗎”,六爺有些暗啞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我尋著聲音一轉頭,他正靠坐在窗邊抽著煙,見我看他,就把煙掐掉走了過來。
他慢慢俯身在了我上麵,手臂撐在我身子兩側,我們臉對著臉,近的我都能聞到他呼吸中濃重的煙草味,可他向來冷靜的眸子,這會兒卻燃燒著狂怒,“誰幹的?”,他從牙縫裏擠出了這三個字。
那抹狂怒突然抹平了我心中殘留的憤怒,我微微一笑,抬起沒受傷的左手去輕輕撫摸他有些粗糙的臉頰。六爺一眯眼,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緊緊的,但臉上的表情卻寫著,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不問。
“如果我告訴你,打我的人下場絕對比我慘,你會不會不這麽生氣?”我笑問了一句,六爺一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投降的說,“好了,我說就是了,是蘇雪瑩,不過是我先打的她,她家的保鏢就把我扔了出去,所以才受傷,後來她想讓那些保鏢來打我,但是,有一個人救了我”,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了那個高壯的身影,當時頭暈目眩的,看著有些模糊。
“唔,怎麽會和她打起來?”六爺沉靜地問了一句,“啊”我眨了眨眼,“因為她說到丹青壞話啊…”“是嗎”六爺這會好像又恢複了平常的冷靜,“隻為了那個你就和她打起來了,還是你先動手的?這可不像你…”看著六爺懷疑的表情,我扁了扁嘴,“因為,因為她也說你的壞話了呀,你別讓我重複啊,想起那些話,我就想再揍她一頓”,我忍不住又皺了眉頭。
六爺有些怔忡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俯下了身,將他的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怔,看他一動不動,隻有炙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肩頭,我輕輕叫了聲,“六爺?”
六爺聞聲慢慢抬起了頭,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著我,我突然覺得臉熱了起來。就在我開始心慌意亂的時候,他嘴角微微一彎,啞聲說了句,“你是第一個為了我打架的女孩兒。”
看著他柔軟的眉梢眼角,我隻覺得自己又羞又喜,一時間,好像連手腳都沒有地方放了,六爺看著我手足無措的樣子,臉色越發地溫柔,他突然一笑,“看不出來,你很厲害嘛,還會打架。”
聞言我的臉更加的燙了起來,那個時候一定是氣瘋了,我囁嚅著解釋說,“其實不是的,我一向都是讚同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和平主義者,這次要不是因為丹青和你…”話說到一半,我覺得不對又咽了回去,這話聽著好像是自我表白外帶邀功似的。
六爺看著我的樣子,眼裏有著壓不住的溫柔,他玩笑似的說了句,“能讓清朗小姐為了我破戒,在下實在是榮幸之至啊”,“哧”,我笑瞪了他一眼,得了便宜還賣乖,六爺眸色突然一深,一道陰影壓了過來,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一個幹燥溫暖的吻輕落在了我的眼皮上,良久…我覺得自己的眼皮和那薄薄嘴唇一起輕顫著,那絲顫抖一直傳入了心底,讓我的心緊緊纏繞了起來,一個微啞的聲音輕輕在我耳邊響起,“以後叫我陸城…”
時間飛逝,轉眼就到了七月,北平的一聲槍響,整個中華大地都為之震動,上海表麵上似乎還是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但是私底下卻是風雲詭異,暗潮洶湧。在租界那些或經商,或抱有不同目的的日本人,也越發的蠢蠢欲動,這些我都是聽六爺說的。
私底下我喚他陸城,當著別人還是執著的稱他為六爺,陸城對我這種別扭的行為也是聽之任之,隻是每次都用一種了然的目光嘲弄著我的羞澀。陸城,嘴唇稍稍噘起,舌尖輕抵下頜就能叫出這個名字,我從不知道簡單的唇齒碰觸就能說出那麽甜蜜的兩個字,陸城。
“清朗”秀娥叫著我的名字一下子推開了我的房門,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畫著畫。秀娥咚咚地跑到我跟前,氣喘籲籲地說了一句,“那個陸老爺來了。”我一愣,陸仁慶,他來幹什麽,那…丹青!!!我手裏的毛筆“啪”的一下掉在了桌上,畫了一半的畫頓時被汙了。
秀娥看我這副樣子,她了解的搖了搖頭,“沒有,小姐沒來,隻有她自己一個人,七爺也跟著回來了”,“喔…”我無意識地應了一聲,身子突然有些酸軟。
秀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石頭帶了好玩的東西回來,你快跟我去看,走呀,別管那個了,反正你這畫已經毀了,回頭再畫一幅就是了,快跟我來”,說完她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外走。
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陸仁慶那永遠不急不緩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有確鑿的證據嗎,這種掉腦袋的事情,可不是隨便說說的,紅口白牙,說了別人也不信”,我停住了腳步,秀娥則小心地貼在了我的身後。
葉展的聲音跟著響了起來,卻不若平常的懶散嬉鬧,而是多了幾分嚴肅,“大哥,這種事情我怎麽敢胡說,無商不奸,那個姓蘇的天生黑心也就罷了,可這是軍需,他拿來做手腳,跟賣國又有什麽區別,更何況,我早就聽過傳聞,他跟那個源清和來往密切,說是生意來往,眼下兩國之間,早晚得有一戰,要不是政府軟弱…”
“好了,有什麽事情我們進書房去說吧,大哥,我給你看看證據你就明白了”,六爺打斷了葉展越來越激昂的聲音,“趙叔,別讓其他人靠近書房”,“是,我知道了”,光頭大叔豪放的聲音頓時傳來。一陣腳步聲響起,然後就聽到書房沉重的關門聲。
樓下沒了聲音,秀娥輕輕的捅了捅我,我示意她別動,等了一會兒之後,才邁步往樓下走。聽到腳步聲,原本站在大門口抽煙的光頭大叔立刻抬起了頭,看見是我們,嚴肅的臉孔頓時軟化了下來,他笑著衝我們招了招手,並示意我們小聲。
我和秀娥安靜地走到了他跟前,“大叔好”,我倆乖巧的問候了一聲,光頭大叔笑得眼睛都眯沒了,“好,好”,他看了一眼秀娥,可以壓低了嗓門笑說,“你們倆是去找石頭吧,那趕緊去吧。”我們點點頭,剛要往外走,大叔好象想起什麽似的攔住了我們,然後從自己兜裏掏出了一塊包裝紙上都是洋文的巧克力給我,這才努努嘴,讓我們走了。
我和秀娥相視一笑,光頭大叔總是拿我們當小孩子看,他自從知道我們住進六爺家之後,就四處跟人說什麽,早就知道和我們有緣份,當初在火車上就知道了雲雲。
秀娥帶著我走到了廚房,我這才發現石頭帶回來的是幾隻小狗,聽說是德國種,長大了很厲害的那種,可現在看著,卻如毛絨玩具一樣可愛。我們三個聊了很久,又分享了那塊巧克力之後,我和秀娥就抱著各自喜歡的小狗準備回去睡覺。
臨走的時候石頭不經意地說了一句,碼頭上的工人又和日本船員起衝突了,這幾天大叔他們都在處理這些事,那些船員很囂張雲雲。我知道六爺對政治爭鬥沒什麽興趣,但他和葉展對日本人向來沒有好感,這些年在船運碼頭那邊,不知明爭暗鬥了多少次。
更有一次,秀娥無意間提起陸青絲的頭發怎麽會死人被她正好聽到,她陰惻惻地笑到秀娥麵無人色,才轉身離去,嘴裏卻冷冷的說了一句,“那小鬼子該死。”所以現在世道混亂,日本人那麽猖狂,我真的有些為六爺他們擔心。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抱著小狗坐在床上,伸手逗弄著它,隻感覺它的牙床乳牙用力的含在我的手指上,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扣扣”,門輕響了兩聲,我猜到是六爺,他每天回來都會來探望我一下,就算很忙,哪怕隻能打個招呼,他也會來。
可一時間我抽不出手指來,那隻小狗很有力氣,我甩了半天手指竟然甩不掉,隻能笑著揚聲說,“快請進。”陸爺一推門走了進來,原本的他表情有些沉重,一進門看見我正笑著和那小東西纏鬥,他也笑了下,回身關好門走到我身邊坐下,用手指揉搓著小狗細軟的額頭絨毛。
小狗立刻被吐出了我的手指,去追逐著新的玩具。
看著六爺不自覺鎖緊的眉頭,我輕聲問了句,“陸先生走了?”“唔”,六爺點了點頭,他收回了手指,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我看他不舒服的樣子,就伸手去幫他按,六爺微微一笑,就閉上眼任憑我按摩著。
“我和老七今天見到了霍長遠”,過了會兒,六爺突然開口,我一愣,按摩的手指停了下來,六爺拉下我的手握住,他有些感慨似的說了句,“他是個真正的軍人,也是個男人,可惜…”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抿了抿嘴唇,“他和他那個所謂的老丈人不一樣,蘇國華那個人眼裏隻有金錢權勢,卻沒有道義良心,要不是霍長遠堅持原則,沒有和他沆瀣一氣,有些事情可能會變得失控的。”
我隨意地點了點頭,六爺歪頭看了看我,“怎麽,你不想聽這個嗎?”,“不是”,我搖搖頭,“我當然很高興聽說他是個正直有責任心的人,可這對丹青有用嗎?他的正直和責任心又沒有分給丹青一點”六爺揚了揚眉頭看著我,我苦笑了一下,“也許我說得太苛刻了,我曾經看過一本書,裏麵說所謂的英雄就是矗立在廣場上的雕像,對敵人不再有威脅,卻讓親人痛苦一生。”
六爺聽我這麽說,原本玩笑似的表情漸漸嚴肅了起來,“我知道,男人一定要有抱負,可為了這些抱負犧牲的永遠都是最親的家人和所愛的人,霍先生這樣,墨陽也一樣”,我長出了一口氣,玩笑著問六爺,“陸城,你的抱負是什麽?
六爺聳起眉頭想了想,“吃飽穿暖,全家平安”,“啊”我一愣,怎麽也沒想到六爺會說出這樣基本上不可以稱之為“抱負”的話。他認真地衝我點了點頭,“真的,我從小到大都這麽想。”我們對視良久,“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不管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肯這樣說,我已經很高興了。
陸城笑著笑著突然說了一句,“對不起啊,清朗,你姐姐的事我幫不上忙”,我立刻搖了搖頭,“不是的,你能照顧她的安全我已經很滿足了,也許不用多久,她就回心轉意了呢”,我無奈地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看著我的表情,六爺輕歎了口氣,“我曾經跟你哥哥說,會讓你活得就像個十六歲的女孩,可現在看,好像我說了大話了。”我一愣,看著有些憤懣的他,我輕輕握住了他的臉,“第一,我虛歲已經十七歲了,所以看起來不象十六歲也是可能的,第二,張嬤曾經說過,男人要是不對女人說大話,那就根本不是個男人。”
六爺被我說的話搞得一愣,想了想才明白了過來,他輕笑出聲,攬著我的頭靠入他懷裏,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一個溫暖的吻落在了我的額頭,我心裏甜甜的,雖然臉紅,還是忍不住抬頭去看他,他正用一種很特別的表情看著我,恍惚間我突然想起了督軍,他似乎也曾這樣看著丹青,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幹嗎這麽看著我,有什麽問題嗎”,六爺無言地看了我半晌,有些無奈的笑著說,“傻姑娘,這叫留戀…”
一句留戀讓我一夜甜睡,直到第二天秀娥叫醒我為止,突然覺得今天真是個好天氣,風清雲朗。六爺和葉展也早已經離開了,他們現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聽秀娥說,昨天陸仁慶離開的時候臉色很不好,他上車的時候隻對六爺和葉展說了一句,他要對得起祖宗留下的那份家業,不能任意妄為。
秀娥還說,陸仁慶的車開走之後,葉展冷冷地說了一句,到時候國都不成國了,還提什麽家業,後來被六爺強拉了回去。“清朗,你今天還要做那件衣服啊”,幫我收拾著衣物的秀娥皺眉說了一句,“嗯”,我笑著點了點頭,拿起那件對襟衫縫了起來,過幾天就是六爺的生日了,我沒什麽可準備的,隻能悄悄做了這件禮物。
“我今天要上街一趟,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嗎?”秀娥慫恿地說道,“不了”我搖了搖頭,“時間不多了,我還是先把這個做好。”秀娥聳了聳肩,隨你了,反正我就是去那家常去的雜貨鋪子,你有沒有什麽要帶的,每次讓石頭幫忙帶些東西,他總是弄得驢唇不對馬嘴的,這回我要一起去。”
我一笑,“我沒什麽好帶的,你們什麽時候去?”,“吃過午飯吧”,秀娥隨口答了一句,我也沒放在心上,她出門前又說了句,“六爺說了,今天晚上有個宴會,他和七爺都去,會回來的晚些。”“喔”,我應了一聲就埋頭縫了一上午,吃過午飯又匆匆地回去接著做,直到覺得腰酸背痛,光線也漸漸暗了下來,這才發現已經是晚上六點鍾了。
放下手裏的東西,我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突然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後一陣心悸,我用手揉了揉胸口,正在想自己是不是針線活做久了,才會這樣,難道…
“喂,你們快點去把東西放好”,石頭的聲音突然從樓下傳了來,我暫時放下心事站起身來,秀娥他們終於回來了嗎?這一趟去得可真夠久的,肯定是去別的地方玩了。
我捏著酸痛的肩背走到窗邊,看見石頭正站在中庭逗弄著小狗,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麽似的抬頭看向我的方位,笑著揮了揮手,我正要笑著回答,他下一句話立刻讓我笑不出來了,“清朗,秀娥呢,你們倆快下來呀。”
我眼前黑了一下,趕緊用力抓住了窗簾,想想方才那一陣心悸,我掉頭就往樓下跑。衝到石頭跟前的時候,他的笑臉已被我的表情嚇了回去,我一把抓住他,“秀娥不是和你一起出去買東西了嗎?!”
石頭扶了我一把,原本有些不明所以地表情迅速變成了嚴肅,“沒有啊,我今天臨時有事出去了,剛剛才回來,沒看到秀娥,我還以為她在生我的氣躲著我。”說完他大喊了一聲“阿嫂”,負責打掃的大嬸連忙跑了出來,她說的話讓我和石頭都倒吸了一口冷氣,秀娥已經整整走了三個多小時了,而且她是自己走的。
顧不得埋怨阿嫂為什麽不早講,我轉頭就往大門外走,石頭趕緊跟了上來,今天宅子裏留守的人很少,因為這些天,時事動亂,一部分人都跟著六爺和葉展,另一部分則被派去加強保護陸仁慶了。
“秀娥說,她去那家雜貨鋪了,石頭,你知道在哪兒吧,快帶我去,真的不對勁,你別問了”,我急聲對石頭說,心裏不好的感覺越發的強烈起來,強的我根本不敢去想。石頭原本是想阻止我的,看我真的急了眼,他一抹臉,叫上留守的那幾個人,就帶著我往外跑去。
那家雜貨鋪離這裏不遠,我們衝進去的時候把那個鋪子老板嚇得夠嗆,最後終於哆哆嗦嗦的說明白,秀娥兩個多小時前就走了,我和石頭臉色蒼白的對視了一眼,秀娥雖然愛玩,但決不會自己一個人去別的地方,或停留很久。
我和石頭剛要走,那個老板扒著櫃台又說了句,“那小姑娘好像看見什麽人了,急急忙忙地拿了東西就頭也不回的往西邊追過去了。”石頭臉色一沉跟我說,“那邊都是些爛房子,住的都是些下九流的人,有的很久都沒人住了,不過去那兒來回就隻有一條路…”
沒等他說完,那老板就指天發誓,他絕對沒看見秀娥從那邊再回來,今天沒什麽生意,他一直都盯著外麵。石頭扭身出門吩咐一個人去多找些人手來,再把秀娥可能會去的地方告訴了他,這才帶著我們往西邊找去。
果然如他所言,那邊越走越荒涼,而且天也慢慢地黑了起來,視線有些昏暗,我和石頭還有同來的幾個人,不停的大喊著秀娥的名字。這就像一場賭博,上海這麽大,我們隻能相信老板說的話是對的,可是誰又知道三個小時的時間裏,秀娥會不會又去了別的地方呢,也許那老板沒看見…
心跳得越來越快,我用力的喘息著,那種不好預感的心悸讓我忍不住哭了出來,我手腳並用地攀上一段已經碎倒的磚牆上,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喊,“趙秀娥!!你到底在哪裏!!!”“清…”,突然一聲極微弱的聲音從我腳下的地方傳了來,我僵了一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雖然呼吸都覺得困難,我毫不在意,隻是豎起耳朵聽,“清朗…”
“秀娥!!!”我大喊了一聲,聲音果然從下麵傳來,我跳下那個爛磚頭堆,開始用力的扒著,聞聲趕來的石頭也撲了過來,小心的扒著那些碎磚。“唔…”秀娥吃痛的聲音越來越響,她的腿,她的手都慢慢露了出來,看樣子好像是被碎倒的磚牆壓在了地下。
“秀娥”,我哭喊了一聲,秀娥滿臉的血汙,一動不動的側躺在地上,她居然還微笑的看著我,神誌看著還算清醒。我顫抖著手幫她輕擦著那些血汙,還好頭上的傷口並不是很大,血流的不是很多,我用手帕按住了那個傷口。
不過石頭去檢查她手腳的時候,她卻不時地痛呼著,石頭皺著眉頭說,“應該是骨折了,不過倒是沒什麽嚴重的外傷,我現在就帶她回去看醫生。”
我趕忙點頭站起來,石頭俯身向要抱她的時候,秀娥卻勉強地推開了他的手,然後吃力的開口說,“清朗,我,我看見二少爺了,我…”聽她提到墨陽,我吃了一驚,看她說話那麽費力,卻還堅持開口,不曉得墨陽是不是出事了,我趕緊把頭低下去,俯在秀娥嘴邊,聽她吃力地說著。
從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知道她買東西的時候看見了墨陽,驚喜之下就跟了過去,因為我一直沒有和她提過墨陽的事情,她也不敢問,跟到了這兒之後,發現墨陽在跟一個陌生人見麵,那個人告訴墨陽有關於什麽舞會,暗殺,日本人的事情,她不敢離得太近,隻聽了個隱隱約約,兩個人話說到一半,她突然發現有人從另一側靠了過來,拿槍偷偷指著墨陽和那個陌生人,她就大喊了一聲小心,然後一陣槍響,她慌不擇路的逃跑時,突然被什麽東西壓倒了,再醒來的時候,就聽見我不停的喊她,直到被發現。
秀娥拚盡全力說完了這些話,就再也支撐不住的暈了過去,我跌坐在她身旁,墨陽他…不會有事吧,可方才石頭他們並沒有發現什麽特別狀況。石頭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有些焦急地示意我,是不是可以把秀娥帶走了。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幫著石頭小心翼翼的抱起了秀娥,走出這條破爛裏弄的時候,我突然想起秀娥說的舞會,暗殺什麽的,心裏打了個突,一把拉著石頭的胳膊,“石頭,今天晚上有什麽重要的舞會嗎?”
石頭一直憂心忡忡地看著秀娥,聽我問他,他心不在焉地說,“有啊,今天是那個霍處長辦的,就在軍需處的空場上,大爺,六爺,七爺,青絲小姐都接到邀請了”,我瞠大了眼睛,登時想起了早上秀娥是曾說過,六爺說他會晚些回來…石頭又加了一句,“估計你姐姐肯定也會去。”
我掉轉頭就往另一側的大馬路上跑,“哎,清朗,你去哪兒呀,回來!”石頭氣急地喊了一嗓子,我頭也不回的喊了聲,“石頭,照顧好秀娥”,就一鼓作氣的衝到了相對繁華的大街上,攔了一輛黃包車,氣喘籲籲地說,“快,軍需處!”那個黃包車夫不敢怠慢,調過車頭,撒開腿就跑了起來。
一路上我心如擂鼓,腦袋卻好像上了籠屜一樣,熱的想要爆炸,我嘴裏似乎隻會說一個字,“快,快!!!”暗殺,日本人,他們想暗殺誰,掌管軍需的霍先生,還是私底下經常與他們為難的六爺和葉展,還是有誰要殺日本人…猛然想起六爺說過,墨陽幹的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的事,想到這兒,我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更何況六爺還在那兒,丹青也一定會去的,因為,霍長遠在那兒。
眼瞅著上海警備區軍需處的大牌子都隱約可見了,裏麵燈光閃爍,音樂聲不時地飄了出來,我稍稍鬆了口氣,看來沒事,最起碼現在沒事。離軍需處大門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站著的都是些持槍的士兵,黃包車夫不敢再往前走,就把車子停了下來。
這會兒我腦子清醒了起來,才想到自己根本沒帶錢,下了車正想著跟他說明天去宅子那兒找我要車錢,“啪,啪”兩聲脆響突然從院子裏傳了出來,我猛地一哆嗦。
“啊!!!”裏麵立刻響起了人們驚恐的叫聲,人群開始從裏麵往外湧,你推我擠,全然不再顧什麽風度,臉麵的,那些士兵則挺著槍往裏衝,卻被跑出來的人群衝得七零八落。
尖叫奔逃的人群都拚命的往外跑,突然院子裏麵“砰”一聲巨響,一道火光衝天而起,人們更是恐懼萬分的大叫起來,爭相逃命。槍響之後,我轉身就朝著大門奔了過去,剛開始出來的人多,擠得我東倒西歪,我一邊小心的不被人撞倒,另一邊卻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大力氣,就那麽不要命的往裏闖,一邊瘋狂地喊著丹青,陸城他們的名字,腦子裏隻剩下了這一件事,就是找到他們。
大部分的人都跑了出去,我正掙紮著往裏跑,一隻手臂猛地扯住了我,“清朗,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胡鬧!!”葉展衝我吼了一聲,他向來梳理得整整齊齊地頭發,這會兒已經亂得不成樣子,陸青絲卻臉色蒼白的緊靠著他。
“七爺,你們沒事吧,六爺呢,丹青呢,他們在哪兒?!”我一把抓住葉展的手臂大聲地問,“你不用管,趕緊回去!!”葉展再沒有往日的輕鬆,一揮手就想拉著我出去,“他們到底在哪兒!!!”我歇斯底裏地狂喊了一聲,嗓子都帶了破音,葉展被我嚇了一跳,他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六哥應該沒事,我們和大爺衝散了,他回去找大爺了,徐丹青好像沒有出來,我也不是很清楚,一直沒看到她”,一直閉口不言的陸青絲突然說了一句,我掉頭就往裏跑。“雲清朗!!!”葉展在我身後怒吼了一聲,我也顧不得了。
沒跑幾步,突然看見霍先生正在那兒指揮著士兵們在救火,疏散人群,看樣子他也沒事,突然有個當兵的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跟他報告說,“長官,郭科長已經帶著人追過去了,那兩個人跑不了”,霍長遠皺眉點了點頭,他還沒開口,那個當兵的指指身後又說,“可是,您說的那位徐小姐困在那間屋子裏了,火勢太大了,兄弟們過不去,哎,長官!”
霍長遠大驚,扭頭就跑,那裏的房屋燃燒得很厲害,我心神俱裂,跌跌撞撞地跟了過去,剛跑到跟前,就聽見“嘩啦”一聲響,屋子的玻璃窗被人從裏麵撞開了,一個壯碩的身影從裏麵翻滾了出來,他彎著腰,好像在保護著什麽人。
他落地之後,順勢做了個翻滾,壓滅了身上殘留的火焰,然後小心翼翼的拍了拍懷中人的臉,“丹青!”霍先生大叫了一聲,就想撲上去,那個人影利索的一個側身,抱著丹青站在了一旁,霍長遠反應極快地掏出手槍,指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厲聲說,“你給我放開她!!”
“督軍…”我沙啞的叫了一聲,霍長遠的手抖了一下,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對麵那個高大的男人,我亦然,原來那天在江邊救我的人就是督軍,怪不得…他跟了我們很久了吧。
“清朗,丹青她沒事,隻是被煙嗆昏過去了而已,我先帶她走,回頭去找你,我保證她沒事,你自己小心”,督軍衝我一咧嘴,被火熏黑的臉上現出了一排白牙,他好像根本不把霍長遠放在心上,說完轉身就要走。
“喀啦”一聲,霍長遠把手槍上了膛,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抓他的手臂,“不要!”霍先生與我撕扯的時候,督軍趁亂消失了,霍先生大怒,“清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知不知道丹青有多恨他!”我放開了手,冷靜地說了一句,“不會比恨你多”,霍先生好像被我打了一巴掌似的目眥欲裂。
我沒有時間再去管他,隻是瞪大了眼睛四下裏尋找著,“啊”我低叫了一聲,石虎那壯實的身影就在我前方不遠處晃著,他們好像在保護著什麽人,我飛快地跑了過去,石虎聽到腳步聲迅速地回過身來,一看到是我,原本凶狠的眼神立刻變成了錯愕。
“小姐,你,你怎麽會在這兒…”,他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我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陸仁慶被圍在中間,可這些人裏卻沒有六爺的身影,我瞪著石虎,低聲喝問,“六爺呢?!”他被我嚇了一跳,表情突然一變,喃喃的就是說不出話來,其他人也隻是瞪著我不說話。
難道…我踉蹌了一下,不會的,六爺不會有事的,一抬眼,突然看見一臉塵土卻依然神態自若的陸仁慶正看著我,都是為了他,六爺才回去的,他現在居然這麽悠閑自在,一股怒火直燒胸臆。
我一個箭步竄了上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領,衝他大聲地吼叫著,“陸城呢,他在哪兒?!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他才回來的,他在哪兒?!到底在哪兒!!!”石虎他們嚇得一擁而上,我的手卻像是長在了陸仁慶的脖領上似的,怎麽也扯不下來,我心裏有著太多的怒火…“清朗!放手!”一聲低喝響起,我頓時僵在了原地,一隻修長有力的手伸了過來,把我的手指輕輕掰開,然後說,“大哥,你沒事吧。”
陸仁慶整了整衣領,看著石化的我,似笑非笑的對六爺說了一句,“老六,你有福氣”,說完帶著石虎他們轉身往外走,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兒,一瞬間好像所有的勇氣都隨著六爺的那聲喝斥消失了。
六爺轉到我跟前,表情好像有些哭笑不得似的,眼裏閃爍著光芒,但是說出的話卻很嚴厲,“誰讓你來的,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你…”他話未說完,我膝蓋一軟,六爺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我,我眼淚止不住地湧了上來,又哭又笑的說,“太好了,你沒事,丹青也沒事,大家都沒事。”
六爺麵色一軟,剛要說些什麽,一陣玻璃破碎的“劈叭聲”突然響了起來,他突然一把把我壓在了樹下護住,我隱隱覺得有什麽東西飛射了過來,落在我們周圍。“六爺,你沒事吧,有沒有紮傷?”,我趕緊推著壓在身上的六爺,剛才飛過來的應該是玻璃碎片吧。
六爺抬起頭定定的看了我一眼,我剛要開口,一個柔軟卻幹燥到破皮的物體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唇上,然後飛快地離開了,我傻傻地看著眼含笑意的六爺,心裏卻隻是想著,原來吻的味道是這樣的,混合著煙草,塵土和鮮血的味道,卻讓人沉醉。
六爺一把拉起了我,與我麵對麵的笑說,“好了,咱們回家吧”,家…我好像第一次聽他把自己的住的地方稱之為家,周圍依舊混亂,濃煙四起,人聲慌亂,空氣中充滿了危險的味道。
丹青,墨陽,霍長遠,督軍,葉展,陸青絲,潔遠,秀娥,石頭甚至陸仁慶的身影卻從我腦中一一滑過,以前不知道在那兒看過一句話在猛然躍入腦海,“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緣份天空,也許就在那不經意地回眸。”
我看著四周紛亂的景象,不知道以後還會有多少險途,突然發現在霍光的映射下,六爺的影子完全地罩住了我的,嚴絲合縫…我抬頭看向一直含笑靜待的六爺,微微一笑,反手握緊了他寬厚有力的手,“好,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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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熱的火焰恣意而猙獰的舞動著,那麽的猛烈,那麽的燙,我仿佛都能感受到頭發被燎的卷曲起來,那特有的焦糊味道飄入鼻端,身邊不時地跑過些跌跌撞撞的男女,臉上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表情,隻有從那急促而又壓抑地粗喘中,能感受到他們無盡的恐懼。
不遠處的建築物被燒得“劈劈啪啪”地炸響著,不時飛過一些碎片,擦得我臉生疼…丹青呢,六爺呢,他們在哪兒,到底在哪兒?!我驚慌失措的尋找著,想抓住個人問問,可一伸手間,不是一把抓空,就是人影詭秘地消失不見了。
我想放聲尖叫,大喊丹青和六爺的名字,可用足了力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眼前依舊是模糊一片,隻有熊熊的火焰清晰的燒在我的眼底,“砰!”直到一聲巨響在身後響起…
“啊!”我猛地張大了雙眼想要逃開,眼前突然一片暈黑,人一下子又跌回了床鋪,“呼哧呼哧…”,自己的身體瞬間感到了脫力,小腿正在抽筋,很痛,一陣陣地痙攣著,隻有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我閉上眼,命令自己安靜的躺著別動,過了會兒,腿上那種難耐的痛苦慢慢地消失了,聽著自己劇烈的呼吸聲平緩了下來,張開眼,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我環視了一下四周。
書桌,衣櫃,梳妝台依舊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披肩也靜靜的搭在躺椅上,一切都是那樣的悄然無聲,隻有落地窗上半掩的紗簾被夜風吹的輕輕飄動著,帶著一絲生氣。
額頭感覺有些涼,我順手摸了一把,一手的冰涼,身下的睡衣也被冷汗濕透,這會兒後背已變得涼浸浸的,“呼...”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又作噩夢了,自從那天的驚險紛亂之後,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
雖然睡衣冰涼地塌在身上感覺並不好受,可我依然不想起身,隻翻了個身,回手掖了掖被角兒,又蜷起小腿去輕輕揉捏著因為痙攣而有些僵硬的肌肉。
也不知丹青到底怎樣了,自從那天她被督軍帶走之後,六爺就沒放棄去尋找她,我知道霍先生也一直在暗地裏尋找著,因為他一直派人偷偷盯著六爺這邊,六爺很清楚,卻隻裝做不知道。
“清朗,丹青她沒事,隻是被煙嗆昏過去了而已,我先帶她走,回頭去找你。我保證她沒事,你自己小心…”這是督軍那晚說過的話,我一個字都沒有忘,可都快過去三個月了,他並沒有依約來找我。
我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六爺說他可以肯定督軍並沒有帶著丹青離開上海。車站,碼頭,交通要道,早就布滿了六爺的人,要想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把丹青帶走,除非那姓吳的會飛,這是葉展的原話。
那天跟我說這話的時候,葉展的臉上寫滿了不容置疑,可一旁的秀娥小聲地嘀咕了句,“那為什麽還是找不到人”,又讓他立刻冷了臉色。
想到秀娥,我就立刻想到了墨陽,墨陽也如同會飛一樣,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裏,我知道六爺和葉展曾私下裏仔細詢問過秀娥那天發生的一切,同時也在讓人尋找著他的下落。
丹青消失了,墨陽也消失了,那晚的一聲巨響,似乎炸飛了我和親人之間的一切聯係,我拚命奔向火場,想找到所有我最重要的人,我最終找到了六爺,可也隻找到了六爺。
想想六爺越來越深蹙的眉頭,外麵是紛亂的時局和關聯微妙的生意場,回到家又要麵對我極力掩飾下期望或失望的目光。那晚無言的一吻,讓我和六爺彼此間係的更緊,我不想他著急,所以從不問,而他也明白我的這份心意,隻是更加派了人手去尋找。
這些日子,那些難以遮掩的疲憊就那樣的掛在他的眉梢眼角,日本人,蘇家,很可能一觸即發的戰爭,日子過得就像在天平上加砝碼,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種平衡,一根稻草,就可能打破眼前的一切。內憂外亂,就連那個總是神采奕奕,麵帶笑容的葉展也會不自覺地捏著眉間,臉色嚴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思緒紛擾間,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朝霞映著雪白的窗紗,帶上了一抹淡淡地粉色。我眨了眨幹澀的雙眼,推開被子坐起身來,用力的搓了搓雙頰,讓自己清醒一點。
除了丹青和墨陽,還有一個秀娥躺在我隔壁,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個丫頭也算幸運,被那些亂磚碎石的砸下來,居然隻是壓斷了右腿的腿骨,其他隻是皮肉傷,並沒有傷了內髒。這些天一直是我在照顧她,秀娥雖然總是笑眯眯的跟我談天說地,但是她眼底也有著憂愁,因為張嬤也不見了。
那時葉展和陸青絲都說過讓其他的仆婦來接手照顧秀娥,卻都被我拒絕了,秀娥冰涼的手一直拉著我不放,雖然她不說,但我知道她害怕,不想我再離開她。其實我的手也一樣冰涼,因為我也一樣的害怕。
正想下床去梳洗,然後好去幫秀娥,“咚咚”一陣腳步聲從樓梯處傳來,我不禁有些奇怪,這宅子裏還真沒見過有人敢這樣沒規矩的跑動,就連一向莽撞的秀娥都不敢。
正想著,那個急切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突然停在了我的門前,我的心猛地一跳……
門外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我有些緊張,手指也捏緊了睡衣的領口,“扣扣”,門上輕輕傳來兩聲敲擊,我眼皮一跳,“清朗…清朗?你醒了嗎?”石頭壓低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隔著扇門,聽起來有些模糊。
“石頭啊,我起來了,你有事嗎…”,我下意識的應了一聲,剛想起身往門口走,突然想起自己穿的還是睡衣,“哎,你稍等一下啊”,我揚聲說了一句,就趕緊去撿了放在一旁的衣服往身上套。
邊穿邊想著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會讓石頭這麽早跑來找我,是不是秀娥有什麽不舒服了?難道說,找到丹青和墨陽了嗎?還是說…他倆出事了?!
“嘶…哎呀”我齜牙咧嘴地吸了口涼氣,一想到丹青,手裏的動作就亂了,領口的卡子一下子和頭發鉤纏在了一起,頭皮被扯得生疼。心裏亂成一團,也顧不得疼了,用手硬扯了幾下,係好扣子,隨手攏了攏頭發,鞋都來不及提好,就趿拉著趕緊去開門。
“是不是找到丹青和墨陽了?!還是說他們倆出什麽事了…”我一把拉開門,話已衝口而出,門口站在的石頭被我嚇了一跳,身子不自覺地往後一仰,退了半步, “啊,沒有啊,不是,不…”他結巴著說了一句。
不是…我頓時覺得心裏一灰,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的感覺。亂世裏,總是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我皺緊了眉頭,把那個不吉祥的字眼強自從腦海中趕走。
心依舊赤裸裸懸在半空中,任憑那股名為擔憂,懷疑,恐懼的寒風吹割著…我低低地籲了口氣,定了定心,然後勉強做了個笑容看向石頭,“那你找我有什麽事兒?”
石頭咧了咧嘴,可笑得比我還刻意,我一愣,剛才急赤白臉地衝出來也沒仔細看,現在才發現石頭的臉色很不好,一向健康的膚色這會兒帶了些暗啞的青灰。
他臉色怎麽這麽差,又是這麽的小心翼翼,我的眼睛忍不住張大,心髒瞬間仿佛停跳了,一口氣噎在喉頭,六爺…見我哆嗦著嘴唇死盯著他,石頭趕緊俯過身來,低聲說“你別瞎想,六爺他沒事兒,我小聲說話是怕吵醒了旁邊的秀娥。”說完,他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旁邊緊掩的房門。
“啊…”我用力的喘了口氣,可能是心情起伏太大太快,一時間心裏堵得要命,就這麽會兒功夫,我覺得自己的心髒簡直就和葉大少爺用來練拳的靶子一樣,狠狠地被打上幾拳,剛剛擺正,接著又是幾拳。
石頭這臭小子,一大早裝神弄鬼的就是怕吵醒秀娥,他怎麽不替我想想啊,嚇都被他嚇死了。一手揉著胸口,正想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接下來的一句話不抵於真給了我一拳。
“清朗,七爺受傷了,不輕,人已經從北平回來了,醫生正在治療呢,可六爺的樣子看起來好像要殺人似的,我爸讓我上來找你去看看,嗯…有沒有什麽能幫忙的。還有,我是怕讓秀娥知道了,這丫頭又該呆不住了去添亂…”石頭眉頭越皺越緊,聲音也越來越低。
石頭語氣低促地話我都不確定自己聽明白了沒有,愣愣地與他對視了一下,我轉身就往樓梯處跑,石頭在我身後低喊了句什麽我也沒聽清,飛快地就往樓下走,差點被自己趿拉著的鞋拌了個跟頭。
剛過了樓梯拐角處,樓下的景象頓時讓我慢了腳步,從來沒見過那麽多人在樓下客廳裏出現,門口洪川和石虎正警戒著,門外也是人影憧憧,光頭大叔正站在壁爐前,低聲和一些人說著什麽。那裏麵隻有一兩個是我曾見過的,他們都是六爺和七爺的得力手下,想來其他人也是青幫裏身份不低的管事吧。
強自壓抑的語調,緊蹙的眉頭,難看的臉色,空氣中漂浮著一種充滿了驚慌和憤怒的味道。“哢拉”,樓下客房的門響了一聲,大叔那群人迅速的回過身去,一個穿著淺色條紋西裝,戴著眼睛的斯文中年男子悄聲從裏麵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手裏拎著一個藥箱。
“博易老弟,七爺怎麽樣了”,大叔快步的迎了上去,後麵眾人也趕忙跟上。孫博易,我認得他,或者說是很熟悉了,他是陸家的私人醫生,我上次受傷還有秀娥這次,都是他給治療的。
醫術和人品都很好的一個人,醫學世家,聽說曾經去德國留過洋的,在上海非常有名,自己開有一個很大的診所。至於說他為什麽成了陸家的私人醫生,卻不是因為陸家的財勢,而是因為和六爺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交往。
孫博易溫和的一笑,從口袋裏掏出塊兒手帕輕輕地擦著額頭的汗,態度還是一如以往的不急不緩,隻是有些散亂的頭發看得出,他也是急慌慌的被人拉到這兒的。
“老趙,還好,七爺之所以還在昏睡,是因為在發高燒,不過這是好事,熱毒發出來就好多了,七爺受的是刀傷,外傷是重了些,可內髒並沒有受損,要不是他非硬挺著從北平回到上海,而是直接在北平休養,就不會弄得現在這樣了。”孫醫生安慰的拍了拍光頭大叔的肩膀。
“喔…那就好”光頭大叔長出了一口氣,四周圍的緊緊地一幹人等也照做,一時間空氣中充滿了長籲短歎,空氣中凝重火爆的氣氛也放鬆了些。“孫醫生,那什麽時候七爺能好起來,不會留下什麽其他的問題吧?”一個看起來長得很精明的管事恭敬的問了孫醫生一句。
這一句話把大家的注意力又拉了回來,孫博易一笑,“七爺的體質好,估計靜養兩三個月也就沒事了,因為他很少生病,所以一旦生病,看著就比較嚇人罷了,王掌櫃的,你放心好了,外傷我已經給他重新處置過了,內在調養就得慢慢來了。”
大叔他們都點了點頭,要不是現在情況緊急,看著這些跺跺腳,上海灘就得抖三抖的人如此乖巧聽話的樣子,我真的想笑出來。方才有些惶急的心也慢慢的安靜了起來,孫醫生人品穩重,說話向來不摻水分,他既然說沒事,那葉展就一定不會有事。
“好了,我還得趕回去配藥呢,各位兄弟,鄙人先告辭了”孫博易拱了拱手,旁人趕忙回禮並給他讓開一條道路。大叔親熱地把住了他的手臂,“老弟,我讓石虎送你回去,這些天就讓他跟著你,現在亂,而且你要去哪兒有車也方便些,嗯。”
“好”孫博易點了點頭,沒有過多推辭,我想他也明白,一方麵是為了配藥尋醫的方便,另一方麵也是一種保護吧,想來現在是非常時期,要是連七爺都有人敢下手,再放倒個家庭醫生也沒什麽大不了。
“老虎,孫醫生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眼睛放亮點,”大叔邊走邊向站在門口的石虎吩咐了一句。“您放心吧,有我在,誰也別想動孫先生一根汗毛,”石虎憨聲說了一句。
走到他身旁的孫醫生溫文一笑,“石老弟,那就拜托了,”石虎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憨憨地笑著,隻是嚴肅地衝他們點了點頭,又恨聲說了句,“要是這次我跟著七爺去,非把那些隻會偷襲的狗日的腦袋給擰下來不可,七爺也就不會…”他話未說完,我在樓上看見一旁的洪川不為人知的捅了他一下。
“好了!”大叔低喝了一聲,孫醫生也是微聳了眉頭,看向大叔,“這回傷了七爺的人…”大叔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麵容平靜,隻淡淡的說了幾個字,“那個,就是我們的事了。”字字清晰而冷酷,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孫博易明了的點了點頭,回握了一下大叔結實的臂膀,就頭也不回的往外走,石虎幫他打開了門,那個年輕的助手也趕忙跟了出去。門一關,一時間沒人說話,屋裏又恢複了原來那種安靜壓抑的氣氛,讓人覺得喉嚨發緊。
洪川關好門,無意間一抬頭,看見了我,他眼光一閃,隻恭敬的對我輕輕彎了彎身,我也禮貌的點頭回禮。大叔剛要說話,洪川做了個眼色給他,大叔順勢抬頭看見了我,他絲毫也不意外,隻衝我和藹一笑,然後對四周其他人說,“這樣吧,我們去書房談吧,在這兒說話,容易影響七爺休息。”
四周圍著的都是人精,早就有人看見了我,卻不會多看多問半句,都低聲附和著跟著大叔往書房走。不一會兒屋裏的人走了個精光,隻有洪川依舊守在門口,我悄步走了下來,洪川對我笑了笑,又專心致誌地守護在門口。
剛走到客房的門口,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和血腥味就飄散了出來,我用嘴做了個深呼吸,剛想推門,門卻自己打開了,管家帶著一個女傭正端著一盆髒水和一些帶著血汙的紗布往外走。見到我都是一愣,卻沒人說話,隻是恭敬的點點頭,偏身幫我把門打開,讓我先進去。
我安靜的走了進去,“嗒”的一聲,門輕輕地在我背後合上了。這是一件很大的套房,這時屋裏有些昏暗,天色尚未全明,厚重的紗簾也沒有攏起,家具什麽的都是朦朦朧朧的,沒等我多看,一聲低泣突然從隔壁的臥房傳來,低微卻清晰。
我知道這間客房是個套間,臥室在裏屋,心裏越發地難過起來,想來葉展的傷勢肯定不輕,不然不會直接把他送到這裏,而不是送到樓上他自己的房間去。這間屋子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少走幾步路而已。
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除了讓我對六爺接觸得更深之外,葉展和陸青絲亦然,心裏多少對他們也有了感情,所以葉展受了傷,我心裏並不好受。
又讓自己鎮定了一下,這才走了過去開門。“吱呀”,盡管我竭力地小心翼翼,門扇被推開的瞬間,還是發出了些微的響動。這間屋開著燈,藥味血腥味也更重,我忍不住眨了眨眼,陸青絲那一頭烏發瞬時映入眼簾。平時那麽閃亮,那麽烏黑的長發,這會兒卻像沒了生氣似的散落在被上,床邊。
葉展的臉被那頭黑發襯的更加蒼白,健壯的胸膛和臂膀被滲著血色的紗布緊緊圍裹著。一抹高燒引起的潮紅暈在顴骨上,卻讓人覺得他臉頰消瘦不已。那雙總是光芒閃爍的桃花眼緊閉著,劍眉微蹙,隻有輕薄的鼻翼不時地顫動著,讓人知道他還在呼吸。我用力握緊了嘴,不敢相信床上這個毫無生氣的俊俏男人,是那個永遠神采飛揚,嬉笑戲謔間就滅敵於無形的葉展。
陸青絲的頭深深地埋在葉展的枕邊,一隻纖手毫無血色的緊握著葉展放在被外的手,指甲上塗的丹蔻,紅的刺眼。她一動不動,隻偶爾傳出一聲難以壓製的哭泣時肩頭微聳。
等了會兒,我輕輕地走到床的另一側,彎身想伸手摸摸葉展的額頭,手剛伸出去,陸青絲猛地抬起頭看著我,我微微吃了一驚,手也僵在半空,那雙有些紅腫的鳳眼裏射出的光芒,我隻能用凶狠來形容。
這會兒的陸青絲,就像是一頭受了傷想要擇人而嗜的野獸,如果現在那個傷害葉展的人出現在她麵前,我毫不懷疑陸青絲會親手把他一條條的撕成碎片。
盡管心裏被那目光看得發毛,我還是伸手過去探了探葉展的額頭,很熱,熱得燙手,可這熱度也證明了一件事,他還活著,我眼睛一熱,輕輕呼了口氣,隻希望孫醫生的判斷和醫術都沒問題。
再轉頭去看,陸青絲又如同我來時一樣的埋頭在葉展身旁,仿佛她從來沒有抬起頭那樣凶狠地看過我。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我直起身走到了窗前,那裏的紗簾半垂,不知不覺間天色又亮了些,透過紗簾半明半暗地投射在六爺淡漠的麵容上。
從我進來開始,六爺就沒有回過頭看我,隻是一個人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著哪裏,又想些什麽。他背脊挺直地站著,站姿一如平常,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覺得他的肩膀仿佛被壓上了千斤重擔,隻是他倔強地不肯說,就這麽硬挺著。
站在他身側,我偏頭看著他,嘴巴張了又閉,卻什麽也說不出口。方才石頭說,六爺的臉色看起來像是要殺人,可現在,連這個表情也消失了。我明白,他現在不是那個平時總與我微笑相對的陸城,而是“六爺”了。
看著麵無表情的六爺,我不禁想起了陸青絲說過的那句,“自以為是的憐憫更傷人,”可我現在不是想要憐憫他,而是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我鼓足了勇氣,去握他的手,甚至想著,就算他衝我發火,或是毫不留情地把我甩開,也好過現在這樣一個人承受。
一向溫厚的大手有些冰涼,我的手指一個一個與他的緊握了起來,給他足夠的時間把我甩開。他沒動,我隻覺得自己的手也開始冰涼起來,突然一個輕輕地回握,我心頓時被熱血燙了一下,用力的握住了那隻大手,他,明白我的。
我們就這樣無聲地站著,我卻感覺自己不安的心漸漸的平靜了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人聲,與這裏的安靜有些格格不入。六爺眉頭一皺,臉色寒了起來。我下意識的轉頭去看,心想這會兒誰有那麽大膽子,敢在門外喧嘩。
陸青絲卻突然放開葉展的手跳了起來,披頭散發的就想朝門外衝去,“青絲!”六爺低喝了一聲,陸青絲身形一頓,“呼哧,呼哧…”,她低低地喘著粗氣,頭發遮了臉,看不見臉色,隻能看見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老六,怎麽現在才讓人來告訴我”,門一下子被人推開了,陸仁慶臉色陰鬱的走了進來,他一眼看見躺在床上的葉展,不禁一愣,頭也不回的說,“你們不要跟進來”,聲音卻放低了些,他身後的幾個人影也立刻閃了回去,門輕輕地被關上了。
陸仁慶一把推開了正木立在他身前的陸青絲,走到葉展床邊彎下身,仔細地打量著葉展的傷勢,又探了下他的額頭,輕輕叫了聲,“老七,我是大哥,你聽見嗎?”
“大哥,老七在下火車的時候就不行了,他強挺著一上汽車就暈了過去,他太倔了,不過博易說,應該沒有大礙,燒完了,清醒過來就沒事了,主要是外傷,剩餘的也就是靜養。”六爺轉身走到了床邊,手卻沒有鬆開,我隻能跟著他一起走過來。
“唔…”陸仁慶點了點頭,“孫博易的醫術我信得過,不過,要是有什麽問題,也要及時地去找別人來看。”六爺恭敬的點頭,“我知道,不過這件事不想讓別人知道,孫博易咱們信得過。”
“你考慮的周詳,不過,要是真有什麽不好,咱們也顧不得這麽多了,老七的身體要緊”,陸仁慶皺眉說了句,又伸手輕觸了下葉展的幫帶,葉展好像有感覺似的動了下,陸仁慶慢慢地收回了手。“我明白”,六爺低聲說。
這時陸仁慶才抬頭看向六爺,我們相握的手讓他揚了揚眉頭,他繼而溫和的看了我一眼,我趕忙低頭行禮,“陸先生好。”“唔”他笑著點了點頭。
自從那次抓了他脖領子狂吼亂叫之後,每次見到他都不免有些尷尬,我也因為那件事“出了名,”大叔他們覺得好笑之餘對我竟然都有了一絲敬佩,不同於以前。以前大家對我也很好,可現在就是有不一樣的感覺,我聽石頭說,大叔還私下裏跟洪川那些人誇耀,自己的眼光好,雲雲。
陸青絲也因為這件事對我態度有所改變,雖然還是那樣陰晴不定的,但脾氣裏卻沒了那些惡意。至於葉展,他卻抓著自己的衣領故作害怕的對我說,“以後我可不敢惹你了,看來以前你對我還真是客氣啊,雲大俠女,”當時被他說的我是麵紅耳赤,周圍的人哄堂大笑,六爺也跟著笑,笑得卻很溫暖。
可現在…我低頭看了一眼昏迷著的葉展,“老六,到底是怎麽回事,”陸仁慶突然淡淡地問了一句,我回過神來,看著麵沉如水的他。六爺突然放開了我的手,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手離開的時候,又不落痕跡地稍稍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看了他一眼,他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但我明白他的意思,隻對陸仁慶客氣的點了點頭,就轉身往外走,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參與的,更何況我也不想參與。
關門的一刹那,我聽見陸仁慶問,“聽說老七是被一個女人救回來的?”我一愣,關緊了門,心裏卻想著,什麽女人。一邊又想著趕緊出門去,估計這會兒秀娥已經醒了,沒看見我一定會起疑心,不曉得石頭正怎麽糊弄她呢。
剛一回身,就覺得屋裏有些不一樣,迷瞪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有人把窗簾拉開了,屋裏變得亮堂起來。眼光一轉間,突然發現窗邊站著一個窈窕的身影,那熟悉的背影讓我猛地倒退了一步,後背一下子撞在了身後的門上,“丹青…”,我情不自禁地喃喃叫了一聲。
床前的那個人影兒聞聲頓了頓,姿勢優美地回過了身來,她仔細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後笑問,“你叫我?”一口十分好聽的京片子,我怔怔地看著她那雙似曾相識的鳳眼半晌,同時問了一句,“你是誰?”
那個娟秀的女子聽到我問的話隻是抿唇一笑,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那雙仿佛被清晨霧氣籠罩著的鳳眼,就安靜地盯著我看,帶著幾分估量也有一分了然,好像她知道我是誰似的。
“你…”我話未說完,背後突然感覺一空,原本身後緊靠的房門突然被人打開了,措不及防之下,我一下子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的圈住了我。
六爺身上熟悉的味道迅速包圍了我,我隻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就安心地放鬆下來,借著他的手臂站穩了身子。原本以為六爺會放開我,可他隻是鬆開了一隻手臂,另一隻手輕摟著我的背脊往前帶了一步,然後回手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六爺輕摟著我走到了窗前站住,卻並沒有放開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六爺的下巴上冒出了一些青青地胡茬兒,難得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在人前六爺一向都很有分寸,從不會對我表現出什麽親密的舉動,雖然私底下會抱抱啦,摸摸頭啦。
記得有一次被正要出門的陸青絲和葉展看見了,葉展摸著下巴一臉的壞笑,六爺還好,隻是若無其事的放開了我,倒是陸青絲對我沒好氣地哼了聲,“你臉紅什麽,六哥抱你那樣,就跟當爹的抱小丫頭似的,還摸頭…哼,有什麽好害臊的。”
我雖然覺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可那個時候已經很熟悉陸青絲刀子嘴的個性了,對她的冷嘲熱諷也早就不放在心上,隻是紅著臉微笑說了一句,“我知道了,謝謝青絲阿姨提醒。”陸城要是我爹,那她不是阿姨是什麽?
“哈哈哈…”那時的葉展是放聲大笑,原本鎮定自若的六爺也是“撲哧”一聲,然後就是幾聲幹咳。陸青絲惡狠狠地瞪了我一會兒,什麽話都沒說,扯著笑得隻見牙不見眼的葉展轉身往外就走,細細的鞋跟跺的木地板是“哢哢”作響。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陸青絲雖然看起來是怒衝衝地走了,但是我並沒有忽略她眼底的那抹溫柔,雖然那溫柔隻是因為葉展的大笑聲和六爺的笑容而不是因為我。
“清朗…”六爺輕輕叫了我一聲,“嗯”我眨了眨眼,六爺正看著站在我們對麵的那個女子,“介紹一下,這位是袁小姐,唔…”六爺語氣遲疑了一下,“北平名媛,這次就是多虧了她救了葉展回來。”
“喔…”我下意識地衝她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那位袁小姐卻嫣然一笑,“陸先生太客氣了,其實我也沒幫上什麽大忙,再說…”她垂下眼睫,有些自嘲地一笑,然後抬眼看向我,“陸先生太抬舉我了,名媛這兩個字我可當不起。”
邊說她邊往前走了兩步,站到了我和六爺的跟前,微笑著挑了挑眉梢,“雖說名媛當不起,名伶兩個字還是當仁不讓的”說完她向我伸出手,“你就是雲清朗小姐吧,我聽七爺提過你好幾次了,你好,我是袁素懷,不過,一般大家都叫我另一個名字,鳳蘭。”
鳳蘭…我微微吃了一驚,這個名字我一點也不陌生,早就聽石頭給我和秀娥繪聲繪色的描述過,北平京劇名伶,十三歲入行,十六歲時憑著一折遊園驚夢,紅遍北平城和天津衛,和上海虹濟戲園齊家班的薑瑞娉南北呼應,唱得比她們好的不是沒有,但是長得比她們漂亮的卻不多,今天一見,果然不錯。
石頭那時口沫橫飛的,說的好像自己親眼看見過似的,其實都是聽石虎他們閑聊時說的。據說七爺每次去北平,肯定都會去大柵欄那邊的老劇場捧她的場,那邊早就謠言滿天飛,說她名義上說是七爺的紅顏知己,其實早就暗度陳倉了。
看著那隻伸在我跟前的纖纖素手,不知為什麽我遲疑了一下,又忙伸出了手與她輕輕一握,幹幹地說了一句,“袁小姐,你好。”袁素懷點頭微笑,“你好,對了,我看起來很像雲小姐的某個熟人嗎?”我一愣,想起方才叫過她“丹青”,但還是搖了搖頭,不想再多說。
袁素懷也不追究,她收回了手,又看向六爺,關心地問了句“陸先生,七爺現在怎麽樣了?”六爺禮貌的一笑,“有勞袁小姐掛念,應該沒什麽大事,隻是需要靜養,對了,你怎麽不去好好休息,是不是管家給你安排的屋子住得不舒服?還是…”
“啊,不是不是,您誤會了,可能是一路上奔波,有些累過勁兒了,根本睡不著,二來也是擔心七爺的傷勢,所以忍不住來看看…”袁素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又想起什麽似的加了句,“我是不是打擾到七爺休息了?”
袁素懷的聲音清脆中又帶了一絲磁性,咬字清晰,一口京片子讓人聽起來非常舒服。六爺對她微一擺手,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們身後的門“哢”的一聲打開了,我和六爺同時回頭看去。
陸青絲探頭出來,她臉色雪白,眉頭淡的幾乎看不出顏色。她看也不看袁素懷,隻對六爺平板地說了句,“六哥,大哥等著你呢,”說完也不等六爺回答,徑自縮身回去了。
六爺眼光閃了閃,低頭先看了我一眼,然後回頭,“唔,袁小姐,真是抱歉,按說你是客人,我們應該好好招待才對,可…”袁素懷溫柔的笑了笑,做了個很漂亮的手勢表示理解,“陸先生千萬不要客氣,您快去忙吧,不用管我。”
六爺點點頭,又低頭對我說,“清朗,你去告訴趙叔,讓他好好招待袁小姐,然後,你就去照顧秀娥吧。”六爺的聲音有些低啞,我乖巧地點頭從命,六爺在抬頭的一霎那,悄聲在我耳邊說了聲,“我沒事,放心。”說完他轉頭衝袁素懷一點頭,一轉身又進了臥房。
“那個,袁小姐,您跟我來吧”,不想站在這兒跟這位名角大眼瞪小眼,我做了個請的手勢,就率先往門口走去。我剛把門轉開,就差點和石頭撞了個正著,“哎喲”,我用手擋了石頭一下,石頭趕緊扶住了我,“清朗,沒碰著你吧?”他壓低了聲音問。
我搖搖頭,示意他沒事,往外走了幾步才問,“秀娥醒了?”石頭呲牙一樂,“什麽都瞞不過你,”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除了秀娥,還有誰能把暉少您支使的團團轉啊。”石頭衝我做了個鬼臉,他正要開口,臉色突然一整,很客氣地說了句,“袁小姐好。”
他一說我才想起後麵還跟著個袁素懷,回身看去,她一臉淡淡的笑容,正倚門而立,默然無聲地看著我們。見石頭和她打招呼,她點頭為禮,“趙先生,你好。”
石頭咧嘴一笑,“您別客氣,叫我趙暉就好。”袁素懷聞言一笑。石頭語氣雖然客氣,但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對眼前的這個美女並沒什麽太多的反應,遠不如他跟我和秀娥瞎白話時,對袁素懷感慨讚歎的如同天女下凡似的。
但現在沒時間去探究石頭的想法,我輕輕拽了拽石頭的衣袖,“六爺說讓大叔好好招待袁小姐,我就先去看秀娥了,”石頭聞言一揚眉,“行,你快去吧,要是有什麽事兒我再去找你。”
“嗯,好”我點點頭,繼而對袁素懷客氣一笑,“袁小姐,這兒有趙暉陪著您,那我就失陪了,見到您很高興。”袁素懷溫和的點了點頭,“我也是,你請便。”
我轉身往樓梯上走去,身後傳來石頭麵子上的那些客氣話,袁素懷間或應著一句半句的,顯得矜持卻不失禮貌。走到樓梯轉角的時候,我順勢看了一眼樓下,石頭正領著她朝書房那邊走去,那苗條的身影真的很像丹青,我的腳步忍不住遲緩了下來。
原本背朝著我的袁素懷好像感應到了什麽似的,突然回過了頭來,與我的目光撞了個正著。但她卻沒什麽吃驚的表情,隻是對我點頭一笑,眉梢眼角帶了一絲嫵媚風情,那一刹那我突然發現她那雙鳳眼我為什麽會覺得似曾相識,這雙眼,很像陸青絲……
賭局
“清朗,你可回來了,石頭那小子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跟我說實話,還緊著往外跑,那臭小子,氣的我拿鞋子丟他,清兒啊?是不是找到小姐了?還是…”我剛推門進去,秀娥急促的話語已撲麵而來,問得我一怔。
看著她帶著期盼又帶著些微恐懼的麵容,我衝她安慰地笑笑又搖了搖頭,然後回身把門輕輕的關上。心裏明白秀娥為什麽如此急切,我倆一直都堅信,張嬤就在丹青的身邊,督軍既然找得到我們,自然也找得到張嬤,他很了解張嬤對丹青的那份忠心。
這麽多天找不到丹青,張嬤也消失的無影無蹤,若不是在丹青身邊,她應該早就自己找來或者被找到,畢竟這裏還有秀娥和我。我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間,讓自己的表情放鬆了些,這才轉身往秀娥身邊走去。
剛一邁步,一腳就踢在一隻緞子拖鞋上,我愣了下,轉而想起剛才秀娥說的,“那臭小子,氣得我拿鞋子丟他。”我忍不住苦笑出來,怪不得石頭那樣急火火地去找我呢,秀娥的脾氣在石頭的放縱下是越來越火爆,當然,也隻限在石頭麵前。
“這小子可是甘之如飴啊,”這句話是葉展說的,那時候我和六爺他們正在樓上,看著花園裏被秀娥追掐的鬼哭狼嚎,連滾帶爬的石頭笑個不停。“唉…”我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彎腰撿起了那隻鞋,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看見受了重傷的葉展之後,想起以前的他竟都是些嬉笑開心的事情。
走到秀娥床前,我把那隻鞋子悄悄地放在了地上,順勢坐在了秀娥的身邊。秀娥臉上已沒有剛才激動的神情,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已經放鬆地靠回了床頭,臉上的表情帶了幾分茫然和怔忡。
“今天好點沒有”,我伸手幫她攏了攏散在肩膀上的發辮,“一會兒收拾收拾,我端早點來給你吃好不好,嗯?”我心裏雖然也很煩亂,可還是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溫和平穩,一如往常。
秀娥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隻覺得她的手微涼,我握緊她的手,輕聲說,“秀娥,你別擔心,我相信丹青和張嬤都沒事,眼下最重要的是養好你自己的傷,說不定明天就有好消息了,你總不想張嬤看見你這副模樣,再替你操心吧?”
秀娥聽話的點了點頭,帶點慚愧又有些委屈地悄聲說,“對不起啊,清朗,我總是讓你安慰我,照顧我,其實我,我不是…”話說一半,她眨巴著眼睛,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了。
我一笑,“好了,我明白的,再說,以前你照顧我的也不少啊,現在就當我還債好了,你隻要別故意賴在床上個三年五載的就行…更何況,我真的很高興,有你讓我照顧。”
秀娥聽我說到三年五載時忍不住撲哧一笑,聽到最後又眼圈一紅,卻沒說什麽,隻對我用力的點點頭。“好了”,我稍稍用力拍了拍她沒受傷的那隻腿,“起床吧,我的趙大小姐,讓小女子伺候您早膳。”
秀娥笑著接過我遞來的衣服裙子,一邊穿一邊含糊的問了一句,“對了,石頭找你到底什麽事,你倆在門口唧唧咕咕的時候,我已經醒了,可沒等我叫你,你已經跑下樓去了,石頭那小子又不肯說實話。”
我伸手過去幫她套裙子,秀娥的腿恢複的不錯,老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月休養下來,她已經可以拄著拐在花園裏散步了,隻是那條腿還不能著地而已。
“哎喲,”秀娥撐起身子讓我幫她穿裙子,聽到她的問題我愣了下,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那條傷腿,她忍不住叫了出來,我趕緊停住了手,“怎麽了,碰到傷處了?很疼嗎?對不起啊。”秀娥混不在意的一笑,“沒事兒,我又不是泥捏的,就是有點麻麻的,你不用擔心。”
說完她自己把裙子調整了一下,“清朗,你甭管這腰帶了,我自己來弄,你幫我把那個拐杖拿過來好不好?”“好,”我站起身來去拿那隻靠放在床邊的拐杖,這個也是石頭親手做的。
“嘿咻…”秀娥接過拐杖,接著我肩臂的力量,喊著號子站了起來,雖然她總是說沒事,腿已經好了什麽的,可起來這一下,額頭上還是微微的見了汗。可孫醫生說,現在多走動沒有壞處,反而有利於恢複,所以秀娥這些天都堅持自己走動。
“行了,”秀娥衝我一笑,“放心吧,對了,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石頭找你幹什麽,你有那麽急匆匆地跑下樓”,她一邊說一邊低頭調整著腋下的拐杖,“原本我以為是有了小姐的消息,你才那樣著急,可現在又不是,難道…”她突然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我,結結巴巴的說,“不,不會是,是六爺他…”
我搖了搖頭,看著秀娥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我不想瞞她,也知道肯定瞞不住,“是葉展受了重傷,剛從北平回來…”我話未說完,“咣當”一聲,拐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秀娥臉色雪白的跌在了床鋪上,盯著我喃喃說了句,“七爺…”
自那天之後,六爺,大叔,石頭他們基本都不著家,整個宅子雖然空曠安靜,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氣氛盤旋著。葉展終於在第五天徹底清醒了過來,連孫醫生都沒有想到會這麽快,連呼他體質好,可體質再好,這回葉展也是傷了元氣,連衝我們笑一笑,好像也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陸青絲從葉展清醒過來的那天起,臉上才有了表情,之前她的麵容就像一幅二流的油畫,漂亮卻沒有內容和生氣。幾乎是不吃不喝的守了葉展五天,她居然沒有一絲疲累的跡象,還要繼續照顧下去。
到最後六爺忍不住火氣和心疼,一把將她從屋裏拽了出去,低聲喝罵了起來。陸青絲不哭不鬧,低垂了眼眸,安靜的聽六爺罵完,一轉身就要回葉展的身邊去。
六爺氣的臉都變了顏色,可又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又想跟上去拉她,聽說葉展醒來就馬上趕來的陸仁慶一直無聲的在一旁看著,他伸手攔住了六爺,隻做了個眼色,門口守候著的保鏢就快步走過去,技巧的一掌砍昏了陸青絲。
葉展和陸青絲之間的關係讓我難以用語言形容,剛一有好轉的葉展就恢複了平常嬉笑詼諧地習慣,能說十個字就不說九個字,六爺和陸家大爺也拿他沒轍。
可他見了陸青絲卻一句話也沒有,陸青絲也不難過別扭,該喂飯喂飯,該喂水喂水,葉展就埋頭的吃。吃完了兩眼一閉開始休息,陸青絲則安靜地陪在一旁,直到有別人進來,葉展又開始胡說八道為止。周而複始,日日如此……
“清朗?雲大小姐?”葉展一聲比一聲高的叫喚讓我回過神來,“啊,怎麽了?”我愣愣地問了一句,看向靠在床頭的葉展,他的臉色已恢複了紅潤,那雙桃花眼正熠熠生輝的看著我,隻是臉上的表情帶了些好笑。
見我不明所以得看著他,他無奈地指指臉頰,我順著他的手勢看去,這才發現自己要喂給他的桔子已經杵到他臉上了。“嘿嘿,”我幹笑了兩聲,趁他開口之前,一把把桔子塞進了他嘴裏。
葉展一遍咀嚼一邊含糊著說,“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就算我不是六哥,也不能這麽對我啊,心不在焉的,一看就是不情不願來陪我的。”我一笑,確實是自己理虧,也就任由他半真半假的抱怨,卻不想告訴他是因為看見了陸青絲落在這裏的披肩,才走神的。
“清朗,鳳蘭小姐最近怎麽樣了?”葉展擺手拒絕了我手裏剩下的桔子,突然問了這麽一句。我愣了愣,葉展不提,我差點忘了那個有點神秘的女人。第二天,陸仁慶就以感謝為理由,接那位小姐去大宅小住了。
她走的時候我正好和秀娥在一起,直到晚飯的時候不見人,才聽六爺提了一句,六爺顯然不想多說,我也不想多問。雖然那位小姐給我很神秘的感覺,可我自己已經夠焦頭爛額的了,自然不會再放更多的精神在她身上。
“嗯,袁小姐應該還在大爺那兒吧,六爺沒和你說起嗎?”我隨口答了一句。葉展一笑,“六哥現在恨不得把我的嘴封上,什麽都別說,就天天睡覺養著才好,見了我,沒別的,就兩句話,你今天感覺怎麽樣?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看著他學六爺皺眉責備他時的樣子,我忍不住一笑,葉展雖然誇張了點,但也差不多,他們之間唯一一次長談是在葉展醒過來的第三天。那天本來我是要送藥過去的,卻發現陸青絲,石頭還有陸仁慶的手下都守在門外,不讓人進去,我隱約猜到他們再談葉展受傷的事。
看我隻是笑不說話,葉展故意皺著眉頭說,“我好不容易哄了青絲走,換個新鮮麵孔來,你還不和我說說話。”“是嗎?”我揉捏著剩下的桔子,“我還以為你是看她太辛苦,才哄她去休息。”
葉展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然後迅速恢複了常態笑說 ,“對了,你知不知道,那天我跟秀娥說我英勇戰鬥的事,小丫頭興奮的不得了,我問她要是我殺人了呢?她說那殺的也都是惡人,殺得好,哪像你,我沒說兩句,你就問是不是死了人?都是女孩兒,差別怎麽這麽大?”
我無聲的一笑,他還在耿耿於懷那天我對他英勇事跡的拒絕,可我真的不是秀娥。秀娥或許認為葉展說殺了人是在開玩笑,可我知道那是真的,不然他怎麽會活著回來,盡管我為之而慶幸,但我對那個殺戮的過程並不想聽。
“女孩子也不一樣啊,你和六爺都是男的,難道你們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嗎?”我有些好笑的問。葉展一揚眉頭,見我願意說話,他顯得很開心,“這話怎麽說?”我聳聳肩膀,半玩笑著說“嗯,就拿你的英勇事跡來說吧,”葉展咧嘴一笑,做了個洗耳恭聽的動作。
我慢聲說,“那件事,在秀娥眼裏看到的是善惡,在我眼裏看到卻是生死,”葉展微微一愣,臉上帶了些沉思的表情,我咬咬嘴唇,憋在心底的一句話脫口而出,“可在青絲小姐的眼裏,看見的隻有…”我看著葉展的臉色微變,仍鼓起勇氣說了下去,“你,隻有你…”
說完我不敢再去看他的表情,站起身輕聲說,“你該吃藥了,沒水了,我去弄點水來,”說完拿起水瓶轉身就往外走,身後的葉展安靜的仿佛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這些天陸青絲的表現讓人很心疼,那個好像連全世界都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卻憔悴蒼白的好像玻璃,透明而且易碎。也許是六爺為他們兩個人擔憂操心的樣子讓我難過,“唉”,我低低地歎了口氣,推開門,也許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回手輕輕地把門關上,一轉頭卻嚇了一跳,一個人影兒正靜靜地站在門邊,一滴眼淚正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陸青絲的那滴眼淚讓我整個下午都有些恍然,心裏感覺堵得慌,那時她看也不看我,隻是盯著那扇門,也隻流了,那一滴眼淚。可那一滴眼淚卻讓我張口無言,陪著她呆立了半晌才想起走人,自然那瓶水我也沒有勇氣再送進去,反正陸青絲不會忘記讓葉展吃藥的,我也就不用擔心了。
“唉…”忍不住又歎了口氣,捏捏有些酸痛的脖頸,時間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我竟然畫了一下午。午飯時秀娥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讓我幫她畫一幅工筆牡丹,說是想要按照那個樣子來刺繡。
葉展那裏一時半會我是不會去了,應該也用不著我,因為一直沒見到陸青絲再出來,因此也就答應了秀娥。我半開玩笑地問,難道是給石頭繡的,秀娥卻隻是嬉笑著說,“你覺得呢,是給他繡個花坎肩好,還是花裙子好?”
想想石頭穿著刺繡裙子的樣子,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秀娥玩笑間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看她不想說,我也就不再追問。工筆非我所擅長,也已經很久不畫了,偏偏秀娥指定的牡丹又是一種花瓣繁複,線條細致的花卉,因此打草稿的時候,就不知道費了我多少工夫。
秀娥原本還興致勃勃地在一旁看著,嘮嘮叨叨地說點有用以及大部分都沒用的建議,結果沒過一個小時,看見我還隻是細細地畫底稿,她就不耐煩了,拄著拐在屋裏溜達,偶爾會消失一下,然後拿著些點心或是飲料什麽的給我。
方才她又出去了,不曉得是去方便還是…正想著,聽到背後門聲一響,我一手捏著脖子,一手伸過去拿水杯,頭也不回的笑問了句,“秀娥大小姐,你可回來啦,我的草稿已經打好了,請您來評賞一下,這樣的構圖合不合心意啊?”
“嗯,不錯,很漂亮,”六爺微啞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了起來,嚇得我正要去拿水杯的手一哆嗦,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瞅,偏偏他正低了頭從我的肩膀上往下看畫,一抹溫熱從我唇邊掠過。
我隻覺得自己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六爺自然也感覺到了,他的眸子一轉,看向我。我不自覺地就往邊上退了一步,碰到了一旁的椅子,人趔趄了一下,椅子刮過地麵的刺耳聲也頓時響起。
六爺還維持著原先的姿勢,見我往後退,一伸手握住我的腰一轉,一放,正心慌意亂的我就結結實實的坐在了他的腿上,一時間人還沒有轉過彎兒來,隻覺得臀下,肩背處都暖乎乎的…我微微縮了縮脖子,還有耳邊。
六爺溫暖的呼吸就吹拂在我耳邊,“嗬嗬,別害羞了,你耳朵紅的都快熟了”,他戲謔又刻意壓低的聲音弄得我的耳朵越發的癢,正想伸手撓撓,一個幹燥的吻落在了上麵,“好了,這下咱倆扯平了,唔?”
聽著六爺聲音裏難得的愉悅,讓我把那點子不好意思也慢慢的壓了下去,自打葉展回來那天起,他還從來沒這麽放鬆過呢,再說,他這麽抱我也不是第一次了,雖然陸青絲說過,就像那什麽抱那什麽。
“今天怎麽回來得早了?”我抬起頭輕聲問了一句,看著六爺雖放鬆卻難掩疲憊的臉色,我伸手一如平常的幫他輕輕按摩著太陽穴。六爺舒服的微微閉上了眼,“唔,沒什麽事兒就回來了,你那幅牡丹畫的真細致,隻知道你喜歡畫山山水水,可不知道你工筆也畫得這麽好。”
六爺一邊說,一邊睜眼衝我一笑,順便按住了我忙碌的手,拉下來握在自己手裏輕輕揉捏著。“我畫得一般,其實二太太畫得才真好,她…”我順口答了一句,可一提到二太太,我就不自禁的聯想到丹青,剩下的話登時噎了回去。六爺神色不變的點了點頭,他詳細的了解過丹青的身世來曆,自然明白二太太是誰。
“這是秀娥那丫頭讓你畫的?剛才我回來,看見她窩在客廳的沙發上睡得正香,手裏還捏了個這麽大個的梨子,石頭抱她回去的時候,她都死不鬆手,”六爺自然的轉了個話題,順便還形容了一下,那個梨子的個頭。
我嘿嘿笑了出來,“秀娥是狗年尾生的,從小就護食”,六爺聞言一笑,上下看了我兩眼,然後笑問,“屬狗的就護食啊…對了,好像你比她小幾個月,是吧?”我自然的點了點頭,“是啊,我過了年生的…”還沒說完,看著六爺似笑非笑的樣子,我反應了過來,臉一熱,頭埋在了他懷裏,聽著他穩定的心跳。
“清朗?想什麽呢?怎麽不說話了”六爺含笑的聲音從胸膛裏震了出來,我悶聲說,“哼哼哼…”六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聽著他純粹的笑聲,我忍不住咧開了嘴。
笑了一會兒,六爺隨意地說了句,“今天老七的氣色看著又好了很多,他複原的很快,看來博易說得沒錯,過兩天他就可以下床活動了,也應該不會落下什麽後遺症。”聽他提到葉展,我頓時坐直了身子,“那個,青絲還在那裏吧?”
六爺一揚眉,“在啊”,“喔…”我猶豫的應了一聲,“怎麽了?”六爺伸手擰起了我的下巴,讓我看著他,“有什麽不對嗎,幹嘛皺眉頭?”我扁了扁嘴,還是把上午說的那些話告訴了六爺,也包括了青絲那無聲的哭泣。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還是根本就不該說?”說完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六爺的臉色沒變,可眉梢眼底已經沒了笑意。他默然地坐著,過了一會兒才好像從某些思緒中脫身出來,看著有些惶然的我,一彎嘴角,笑容裏多少有些苦澀,“清朗,你沒說錯什麽,隻是…”六爺頓了頓,“以後不要再說了,你知道刀子插在心上會是什麽樣的後果嗎?”
我一愣,為了這個聽著就讓人心寒的問題而不知如何回答,六爺清冷一笑,“不拔,會慢慢流血,疼痛到死,可拔了,就會死得更快。”六爺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嘴,我則怔怔地想著,那上午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到底是又插了一刀,還是拔刀呢…
“好了,好了,”六爺輕輕拍了拍我的臉,“別想了,事情也未必有那麽糟,沒人知道明天會有什麽變化,”說到這兒,他衝我微微一笑,“就像我,以前也從沒想過會碰到一個執著卻又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可現在…”他微笑著緊了緊手臂,我覺得心裏多少好受了些。
“你還想不想去上學?”六爺突然問了我一句,我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他問什麽,想了想,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六爺有些好笑的用食指輕輕彈了一下我的額頭,“想什麽呢,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你是不是怕遇到蘇家那丫頭?還是怕別人的閑言碎語?”說到後來,六爺的語調平淡了起來。
“不是,”我趕緊搖了搖頭,“我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潔遠和方萍。”六爺聞言仔細的瞅了瞅我,“因為徐丹青和霍長遠的事?”說完他又笑,“你連蘇雪瑩都打了,還怕她倆?”我澀澀一笑,“我不怕麵對敵人,可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朋友。”
六爺怔了下,突然對著我的歎了口氣,伸手將我的頭攏到了自己的懷抱裏,他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輕聲叫著我的名字,“清朗…”,我閉上眼,靜靜體味著六爺的撫慰。“扣扣”,門突然被人輕敲了兩下,我下意識的一躍而起,腿一陣酸軟,差點沒一屁股坐在地上,忙伸手扶住了身後的書桌。
六爺好笑的看著我手忙腳亂的整理頭發衣服,看看差不多了,這才揚聲說,“進來。”石頭一推門走了進來,臉色卻不太好,往常見了我多少都會做個鬼臉什麽的,今天卻表情嚴肅的走了過來。
“六爺,蘇家的請柬”,他沉聲說了一句,我吃了一驚,蘇家,蘇國華?他為什麽要邀請六爺,這次葉展受傷,他鐵定脫不了關係,大叔他們一直在追查,他居然敢…
六爺卻沒說話,隻伸手接過了那張請柬掃了一遍,“百樂門賭場?今天晚上,”六爺喃喃念了一句之後,就捏著那張請柬思考著什麽。百樂門賭場我也知道,霍先生曾經帶丹青去過,丹青回來之後還給我講了一通什麽百家樂,什麽加勒比,記得那次丹青還小贏了一筆…
正想著,石頭又皺著眉頭說了一句,“來送帖子的人還說,最好請您帶著清朗一起去。”我一愣,讓我一起去?六爺聞言抬頭看了石頭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沉聲問,“什麽意思?”石頭臉色更加難看地說,“那個人說,蘇先生聽說雲小姐一直在尋找一件至寶,說不定,他能夠幫得上忙”……
書房的門一直緊閉著,六爺和大叔他們已經在裏麵呆了一個多鍾頭了,石頭,洪川和石虎也被匆匆叫了回來,洪川在書房裏呆了沒多久,又出門去了。
“你一個人在這兒坐著幹什麽,六哥呢?”陸青絲冷媚的嗓音突然在我身後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看,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從葉展的房間裏走了出來,正微挑著眉頭看著我。
看我隻是瞪著眼睛看她卻不回話,她身姿妖嬈地從沙發後麵繞了過來,坐在了另一側的沙發上。她明明是慵懶已極的攤靠在沙發上,可就讓人不覺得粗俗,沒教養。
我愣愣地看著她翹起腳上,那搖搖欲墜的高跟緞子便鞋,一晃一晃的,心裏覺得有什麽東西怪怪的。過了會兒才突然反應過來,現在的陸青絲又恢複了平常那付懶散嬌媚卻狂野不羈的樣子。
自從葉展受傷之後,她一直是蒼白易碎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可現在看著她又開始流光溢彩的眸子,我心裏一時間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不知道她是因為葉展傷勢大有好轉才恢複平常,還是因為我的那句話,讓她得到了什麽或…放棄了什麽。
“小丫頭,我問你話呢?”陸青絲突然伸腳捅了捅我,“六哥呢,他不是去看你了嗎,現在人呢?你幹嗎一個人傻乎乎地坐在這兒。”我下意識的拍了拍裙擺她踢過的地方,“六爺在書房裏。”
話一出口,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因為緊張憂慮而變得很低沉,陸青絲卻誤會了,以為我是對她用腳捅我的行為不滿,她吃吃笑了一聲,伸手繞了一綹頭發在指尖纏繞著。“你知道嗎,六哥走了之後,七哥突然跟我聊起了一些過去的日子,那時我們還小,正過著苦日子,不過,”她頓了頓,“那份快樂卻讓人記憶猶新。”
陸青絲唇邊扯出了一絲淡淡的笑,眼神軟的能滴出水,她看著我,卻仿佛在自說自話,“我一直以為隻有我還記得,六哥,七哥他們都不願意記住或是說回憶那些朝不保夕,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說到這兒,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人也從回憶中醒了過來,“清朗,你曉得嗎?七哥足足跟我說了十幾分鍾,要不是他不能多說話…”陸青絲甜蜜地聳了聳肩膀。
我無聲的聽著陸青絲訴說著,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對,也明白她隻需要一個聽眾而非交心者。驕傲如她,能跟我講這幾句話,可能完全是因為我下午的那一句話。
可說實在的,一直以為我多少了解了她的性格,可眼前這個就為了七爺和她多講了幾句話,就心滿意足的陸青絲,還是讓我吃了一驚。我實在想不出葉展和她之間那條不可逾越的鴻溝究竟是什麽,忍不住籲了口氣,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我的眼光忍不住又轉回了書房的大門。
“出什麽事兒了嗎?”陸青絲的聲音突然硬了起來,我下意識的含糊了一句,“沒有啊。”“沒有?!”陸青絲輕哼了一聲,坐直了身子,眯了眼看著我,“小丫頭,我學會口不對心的時候,你真話還說不利落呢。”
說完她瞪了我一眼,站起來就往書房裏走,“哎…”我反射地伸手想拽住她,卻隻抓到一把空氣。陸青絲輕輕敲了房門兩下,“六哥,是我,青絲,”等了等,房門無聲的被打開了三分之一,石虎憨厚的臉露了出來,他恭敬的做了個請陸青絲進去的手勢。
陸青絲閃身而入,關門的一刹那,石虎看到了憂心忡忡的我,他對我寬慰的笑了笑,眉頭卻依然緊皺,他隨即就消失在門後。諾大的客廳裏頓時又隻剩了我一人,空曠,寂靜的讓人想尖叫,一瞬間我甚至想要麽衝進書房裏…
“小姐,清朗小姐?”樓上傳來一聲輕呼,“唔?”我怔了怔,抬頭看去,一個仆婦正在樓上探著身子叫我,“小姐,秀娥醒了找您,請您過去一趟。”“喔,我知道了,謝謝你啊,張嫂”我扯出個微笑對她點點頭。
如果再在這裏坐下去,我真的會發瘋的,從接到那封請柬開始,我就不停的想。假如姓蘇的說的是真的,丹青或者是墨陽落在他手裏的景象讓我不寒而栗,可如果是假的,他隻是想騙六爺過去,然後就像對付葉展那樣對付六爺…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這個讓自己的血液都會結冰的可能性。
我大步地走上了樓,找到了秀娥,聽她嘰嘰喳喳地抱怨個不停,為什麽睡得好好的,被石頭弄醒了,又為什麽難得好心分東西給石頭吃,他居然拒絕了,而且轉身就走,簡直是膽大妄為,不可饒恕…
“清朗,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啊!”秀娥半真半假的伸手擰了我臉一把,“我說什麽,你都隻是瞎點頭,你到底有沒有把人家的話聽進去。”我一笑,“我聽到了,你是在抱怨石頭不識好歹,難得你大小姐賞他口東西吃,他還敢拒絕。”
秀娥見我說的一字不差,滿意地點了點頭,“你說,那小子是不是很過分?”看著無憂無慮的秀娥,“唉…”我忍不住歎了口氣,真的想跟她一樣,可以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當成正經事來抱怨。“過分的是你吧,”我輕聲說了句,秀娥依舊嘀咕個不停,又說了兩句才明白過來,“什麽?你說我過分?你…”
秀娥的眼睛瞪得溜圓,看著我的樣子好像我瘋了似的。我無奈的搖搖頭,“你和他分的是什麽?”秀娥眨眨眼,“分什麽?梨子啊,那麽大個我吃不了,所以就說跟他分吃,怎麽了?”
看著一臉理所應當如此的秀娥,我忍不住苦笑了出來,石頭還真可憐呢。“分梨,分離…”我喃喃地念了兩句,一股寒意突然襲上了心頭,秀娥也琢磨過味來了,臉上帶了些尷尬和心虛的衝著我傻笑。
我正要開口,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隨即推開,石頭往裏走了一步,“清朗,你先回房間去吧。”他表情嚴肅地對我說了一句,我心猛跳了下,胡亂地點點頭就站了起來。
秀娥一把拉住了我,我低頭看她,她不停地跟我做著眼色示意我不要走,顯然她以為石頭是來和她算帳來了。我拍了拍她的手,彎腰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句,“放心,不關你的事。”
說完我站直身子,往外走去,石頭看也不看秀娥的跟著我走了出來,他帶上門的瞬間,屋裏秀娥的表情有些無措。石頭從不曾這樣對她視而不見,雖然秀娥她誤會了,我卻沒有時間跟她解釋,隻能對她安慰地笑了笑,就轉身走進了隔壁自己的房間,石頭輕巧地在我身後把門關上了。
六爺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他一手插兜,一股淡淡煙草味道,隨著窗隙間吹進的風,在屋裏飄散著。我安靜地走到了六爺的身後,“清朗,也許這是一個騙局,”六爺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
“嗯”我點了點頭,“可我還是要去”六爺慢慢地轉回了身,他臉上的表情依舊鎮定,隻是香煙燃燒著火光明暗不定的閃動著。我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覺得心裏油煎的一樣,原本害怕六爺不管丹青他們,因為危險兩個字分明的寫在那請帖上,可現在他真的要去冒險,我又想一拳打昏了他讓他不能出門。
也許是我臉上的表情太過糾結,六爺竟笑了起來,“傻丫頭,放心,我去那裏可不全是為了你的家人,”他伸出手將我拉進他的懷裏,我抬頭看著他,心裏認定這隻是安慰。
六爺拿掉嘴裏的煙,低下頭認真地看著我,額頭相抵,“清朗,你還記不記得墨陽的事還有軍糧的事?”我微微一愣,不明白他怎麽會突然提起這些事,六爺卻不說話,隻是牢牢地盯著我看。
我垂眸想了想,這兩件事千絲萬縷的糾纏在一起,可對於我而言,共同點隻有一樣,隱瞞。六爺都事先知道,但他並沒有告訴我,事後坦誠相告之後,都隻問過我是否信任他,而沒有多作解釋。
我閉了閉眼,再看向六爺,他依舊是瞬也不瞬地看著我,眼底閃著咄咄逼人的光芒,“我記得,而且,”我輕聲說,“我相信你”說完我也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不再挪開自己的眼神。
六爺慢慢地笑了出來,他在我額頭印下一吻,然後將我的頭攏在他的心口,“謝謝你的信任,清朗,雖然有些事情我不能也不想告訴你,但我向你保證過的事,我一定做到。”他的聲音從胸膛裏震了出來,帶著斬釘截鐵的保證。
我點了點頭,頭發和六爺胸前的衣料蹭得沙沙作響,六爺伸手幫我攏了攏“我們什麽時候出發?”我悄聲問,六爺放在我耳邊手一頓,轉而抬起了我的下巴,帶著欣賞又有些無奈的說“清朗,你很聰明。”
我撇唇一笑,“不是我聰明,是蘇國華設的誘餌太蠢,既然指明了我,要是沒我的話,戲就不好唱了吧,雖然我現在還是不明白,叫我去幹什麽,當你的軟肋?”
六爺眉頭微皺,他搖了搖頭,“這是我唯一沒想明白的,不過”六爺咧嘴冷冷一笑,雪白的牙齒露了出來,“我保證他沒這個機會。”六爺說完掏出懷表看了看,“五點半了。”
聽他這樣一說,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雖然知道六爺有著萬全的準備,可這世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六爺,丹青,墨陽,傷了哪一個,也是我所不能承受的。更何況,現在的事態這麽的凶險,葉展橫行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受這麽重的傷,唯一可安慰的就是,上海不是北平,想要暗算六爺實在太難了。
“害怕了?”六爺輕聲問了一句,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表情溫和鎮定,可語氣裏卻多少夾雜了些未知的情緒。我咧了咧嘴,老老實實的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心裏頭覺得不踏實,心跳不規律,手腳冰涼,眼皮亂跳,如果說這就是害怕的表現,那我,就是害怕了。”
六爺聞言一愣,然後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能這麽細致明白地說明自己心情的人,應該算不上是害怕吧”,我苦笑,“對不起,我一緊張就話癆,你知道的,沒有經曆過這些。”
“嗬嗬”六爺輕笑了兩聲,突然抱住我,低頭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可這就是我的生活,你,害怕嗎?”六爺的臉上還殘留著方才的一些笑意,可笑意中卻帶了些嘲諷,正確的說,應該是自嘲。
我不禁一愣,盡管我和六爺的關係已經很緊密了,但他從不跟我談論這樣的話題,記得有一次和陸青絲談起六爺,她曾冷嘲熱諷的說了一句,“你真的了解六哥嗎,還真是自以為是啊,天真的小丫頭。”
天真嗎?我以為自從我知道寄人籬下四個字是什麽意思開始,已經早就失掉了天真,可現在看看六爺的表情…也許我之前真的很天真吧。“害怕什麽?”我輕聲問了一句,六爺眸光一閃,幾乎一字一句的在我耳邊說,“也許有一天,我上午出門去,你下午就得幫我去收屍了。”
這句話他說得帶了幾分戲謔,卻依然讓我五髒六腑狠狠地擰了一把,我低促地喘息了兩下,才覺得呼吸順暢了些,可心裏疼得依然說不出話來。
六爺說完那句話,看了我一會兒,就放開手,直起身子看向窗外,“看來今晚是個好天氣啊。”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仿佛剛才那句血淋淋的話,他從未說過一樣。看著他挺拔卻突然顯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我突然明白如果現在不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也許我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嗯哼”,我幹幹的清了清嗓子,“陸城,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我的聲音突然變得又啞又澀。六爺聽到我叫她的名字,依舊沒有回頭,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唔,好啊。”
“很久以前,有一個出色的男子,他最驕傲的是有一個如花似玉,善解人意的未婚妻,但是他這個未婚妻就在他們快要結婚的時候,嫁給了另一個男人,雖然他的未婚妻是和那個男人真誠相愛,可他依然不能理解,而且為之痛苦頹廢”,我緩緩地敘述著,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六爺雖然一動不動,我卻知道他在認真傾聽,“後來,他遇到了一個遊方僧人,那個僧人有一件寶物,是可以窺視到過去的鏡子,這個村僧人就拿了那麵鏡子給他看。”
“那麵鏡子裏顯現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她在荒山邊遇難了,第一個經過的人,隻探看了一下,搖搖頭就走了;第二個經過的人,卻脫了外套將她遮掩了起來;而第三個人…”我頓了頓,“他則將她掩埋了起來,那個僧人說,這個女子就是你的未婚妻,她與你相戀是為了還你用外衣將她遮蓋的恩情,可他現在的丈夫,卻因為幫她收屍掩埋,而造就了這一世的緣分。”
我的眼眶熱了起來,就如同那天我看到這個故事一樣,我嘶啞了聲音說,“所以,就算那樣,我們也隻是,又多了…多了一世的緣分而已。”說完這句話,眼淚已經模糊了我的視線,六爺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抱住了我,我突然有些憤怒,憤怒於這個見鬼的問題,可不論我怎麽掙紮,那雙手再也不曾鬆開過…
我一下下的刷著頭發,借以讓自己放鬆,直到頭發刷得又直又亮,以前需要外出的時候,都是張嬤和秀娥幫我收拾的,現在卻隻有我一個人了。鏡子裏映射著的人影麵色紅潤,眉目安靜,可我自己卻明白自己有多緊張,臉上也第一次擦了胭脂。
將頭發牢牢地綁了一個長辮垂在右肩,我轉身走向床邊,拿起早就準備好的衣服鞋子穿戴起來,一件件仔細的扣好。都弄完了,自己站在落地鏡前打量時不禁一愣。
雪白的襯衫,淡紫色的杭緞貼身馬甲,米黃色長褲,棕色的短靴,還有那綁的緊緊的辮子,突然發現自己做的一切準備,似乎都是為了逃命時比較方便,忍不住苦笑了起來,可心裏頓時輕鬆了些。
頭一次穿這身衣服,這還是潔遠送我的,也是我從霍家帶走的,唯一一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潔遠自己就很喜歡做男裝的打扮,因此送給我這套衣服的時候,方萍還笑說,自己喜歡扮男人就罷了,還要禍害別人。
從霍家走的時候即匆忙又悲憤,可不知道為什麽居然帶走了這套衣服,可我也無意把它扔掉,潔遠和方萍的友情是我永遠珍惜的。在今晚之前,我從未想過會穿起它,因為這會讓我想起潔遠,進而想起霍長遠,還有…丹青。
一想起丹青,我頓時覺得自己的心堅強了許多,今晚不論是真是假,最不需要的就是我的患得患失,我衝著鏡中的自己打氣的點點頭。這時門口突然傳來輕輕的敲擊聲,隨後石頭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清朗,你準備好了嗎?六爺在客廳等著你呢。”
“好,我知道了,馬上就來,”我揚聲應了一聲,石頭沒回答,隻聽見腳步聲“咚咚”的往樓下走去。我正想跟出去,突然看見梳妝台上放著的那個絲絨盒子,我伸手拿了起來用拇指一頂,“啪”的一下,盒蓋彈了開來,一個瑩潤如月光的貓眼石耳墜,正靜靜地別在裏麵。
這是六爺上個月送給我的,我還納悶的問他,不是生日也不是什麽特別日子的,幹嗎送我這個。葉展意有所指的嗤笑了一聲,六爺卻隻是一笑,說是這貓眼石看著不錯,就買了,我要是不要,就給青絲好了,她喜歡收集這些。
陸青絲那時候也在,聽六爺這麽說,就伸頭看了看我手中的貓眼石,“喲,東西還真是好東西,有位名女人不是說過嘛,敢帶貓眼石的女人,都是神秘而自信的,不過,送我就免了,我可沒興趣吃別人的剩飯。”
想起陸青絲那時說過的話,我將貓眼石拿了出來,戴在了左耳上,這個時候我最需要的就是自信。貓眼石在我耳邊反射著柔和的光芒,一瞬間我真的覺得自己和方才有些不同了,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自信,我對自己一笑,轉身出門。
樓梯剛下了一半,我覺能感覺出樓下的氣氛有些不同,在轉角處停了一下,我伸頭看去,六爺正靠在壁爐前抽著煙,側臉被淡淡煙霧遮掩著,看不太清,大叔就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後,陸青絲卻看不見人影。
石頭和洪川背對著我站在了一起,還有數個我看著眼熟就叫不上名字的人,大家都安靜地站著,似乎都能聽到六爺香煙燃燒時的“嗞嗞”聲。可屋裏的氣氛卻如同漂移在海裏的暗流,平靜的水麵下是致人於死地的漩渦。
我正想往下走,屋子的大門突然被人推開了,石虎大步地走了進來,他的表情雖然平穩,卻帶了一分難以掩飾的興奮。衣衫飄動間,我甚至能看見他腰間別著的盒子炮,他快步走到六爺跟前,壓低聲音說,“六爺,都準備好了。”
“唔”六爺點了點頭,最後吸了一口煙,就用手指把煙掐滅了,他回過身來,看向石頭,“趙暉,清朗呢?”聽到六爺叫石頭的本名,我知道六爺隻有去做正事的時候才會這麽叫,我趕緊走了下去。
靴底再軟,踩在木製的地板上,還是有輕微地響動,別人都還沒動,六爺卻迅速的抬起頭望過來,目光與我的撞個正著。我下意識地對他一笑,他卻微微一愣,他身旁的大叔,石虎也跟著看了過來。大叔還好,一怔之下,就微笑了起來,石虎卻張大了嘴。
我心知這身裝扮可能嚇到了人,可也顧不上這麽多,趕緊加快腳步走了下來。經過石頭身邊時,他用力眨了眨眼,喃喃說了句“清朗,你這身打扮…”我衝他咧咧嘴,低頭走到了六爺跟前站住,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石頭接著說,“可真漂亮。”
我一怔,還是第一次聽石頭當麵誇獎我,一直以為在他眼裏隻有秀娥是好看的,哪怕她穿著抹布呢。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衝我做了個鬼臉,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咂咂有聲。洪川隻是微笑,見我目光轉向他,他衝我有禮的一點頭。
“你戴上這個了”,六爺溫厚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了起來,溫熱的手指撫過我的耳邊,我回頭看向他,他神色如常,可眼中卻有著不加掩飾的欣賞。“嗯,”我心裏一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微笑。
一旁的大叔突然嗬嗬一笑,“清朗,這身衣服還真適合你呢,英姿颯爽!怎麽想起穿這身了?是不是想當花木蘭,跟我們一樣去拚命呀?哈哈”聽他這麽一說,我不禁尷尬起來,雖然不好意思,可還是說了實話,我苦笑著說了一句“倒不是為了拚命,是為了逃命方便才穿的。”
屋裏霎時安靜了一下,然後“嗤嗤”聲不絕於耳,看著憋紅了臉又不敢笑出來的一群大男人,我隻覺得臉熱熱的,“對我就這麽沒信心啊”,六爺壓低了嗓音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一股淡淡的煙草味登時飄入鼻端,我無話可說,隻能用力地搖了搖頭。
石頭嘻嘻一笑,“清朗,那這身衣服你可真是白穿了,今天晚上逃命的是誰還不一定呢。”石頭雖然是嬉笑著說出了這句話,可他臉上那樣的混不在乎卻給了我莫名的信心,我突然發現這屋裏站著的每個男人盡管形神各異,可他們的眼神都是穩定而堅毅的。
“那就好”我衝石頭一笑,六爺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交,他的手溫暖而幹燥,我伸頭看看四周,輕聲問了句,“青絲呢?”六爺回頭看了葉展的房門一眼,“我讓她照顧老七去了。”說完率先往外走去。
“喔”,六爺那句照顧說得有些含意,一時間我也顧不得多想,就跟著往外走。剛走到台階處等著洪川把車子開來,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啪噠啪噠”的聲響。
身後的大門被人一下子推開,秀娥滿臉汗的從屋裏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沒等我動作,石頭一個箭步就竄了過去,有些氣急敗壞,“趙秀娥,你跑出來幹嗎,你腿不要了?!”秀娥不答理他,隻是拚命掙脫著他的手,想到我這兒來。
六爺鬆開了我的手,下巴對我輕輕揚了揚,我趕忙走到了秀娥的身邊,她一把就攥住了我的手,指甲一下子就刺進了我的手心,“清朗,石頭就是不肯跟我說實話,我不知道你們要去哪兒,可你一定要小心,千萬小心,我等著你回來,一直等著你,啊…”秀娥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恐懼的顫抖。
“好,你等著我,可你不許哭,聽見沒”我盡力的笑著對她說,秀娥用力地點頭,“嗯,我不哭,我等你回來再哭。”我忍不住一笑,“好,就怎麽說定了”,秀娥也“嗤”的笑了一聲,盡管帶著哭腔。
我又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轉身往六爺那裏走去,沒走兩步就聽秀娥對石頭大喊,“臭石頭,我以後絕對不會跟你分梨吃了,你給我記住!!!”
汽車快速且平穩的行駛在夜幕中,看著窗外人影憧憧,霓虹依舊,我卻有著恍如隔世的感覺。上次看見這光彩奢靡的景象之時,還是在霍長遠和蘇雪晴的訂婚晚宴上,那個晚上我丟失了丹青,而丹青丟失了靈魂,那今晚呢…我忍不住握緊了拳。
手背上傳來一陣溫熱,一隻修長的手穩穩地蓋住了我的手,我扭頭看向六爺,他並沒有看著我。車窗外的光影不時迅速地從他臉上劃過,映得他臉色時暗時明,可就是這樣,也讓我覺得他神色坦然鎮定至極。
“六爺,底下的事我們都已經安排好了,那姓蘇的是在百樂門賭場的貴賓廳裏設的席,那間屋子不小,有兩扇門,一扇通往賭場大廳,另一扇跟飯店的客房連著,我已經派人去兩邊埋伏著了,”坐在前排的大叔回頭低聲說了一句。
“唔”六爺淡淡地應了一聲,“大爺那邊都定了吧,”“是,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大爺咱們的計劃了,”大叔一皺眉頭,“您覺得讓大爺八點鍾過來是不是晚了點,萬一…”
六爺一搖頭,“按說蘇國華應該不敢明著算計咱們,讓大爺來,也隻是為了以防萬一,所以進出門的時候小心這點,別著了暗算最重要,進了門,你知道該怎麽做。”
“您放心,大夥也都明白,”大叔嚴肅的點了點頭,轉頭跟司機說,“明旺,你小子記住了,這車,可不能熄火,回頭你再關照一下其它兩輛車。”
“好嘞,曉得了”開車的小夥子用力的點點頭,這人我不是很熟悉,卻知道他車子開得好,平常若是洪川不在,都是他來往接送六爺的,也算是大叔的一個心腹了。這會兒看著他非但不怕,反而表情有些興奮,我自己卻是手腳冰涼,不禁苦笑了起來。
“怎麽了?”六爺輕聲問了一句,我搖了搖頭,“沒什麽,隻是覺得明旺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有點敬佩。”六爺聞言隻是抿唇一笑,大叔卻笑了出來,“清朗,你可千萬別這麽說,不然這小子尾巴更翹上天去了,你不知道,他是天生的惟恐天下不亂,屬於要是萬事太平,就得自己生事作亂的那種人。”
“嘿嘿”明旺笑了兩聲,“勇叔,難得清朗小姐誇我兩句,你就在一旁給我漏氣,難道您嫉妒我啊。”“屁”大叔笑罵了一聲,“說你胖你就喘了。”六爺就任他們說笑,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不愉的神情,隻是略偏了頭看著我。
我突然明白過來,大敵當前的,他們還在說說笑笑,無非是為了寬慰緊張的我,而六爺默許他們,想到這兒,我心中頓時一暖。我對六爺笑了笑,然後才對明旺說,“我要是像你就好了。”
明旺一聽就更高興了,他先得意地笑了兩聲,然後才說,“清朗小姐,你可不能像我。”“為什麽呀?”我輕笑著回問了一句,覺得這樣談談講講的,心裏安穩了許多。“要是那樣的話,您就得坐在這兒開車,我去被六爺拉著…嘿嘿”他嬉笑著從後視鏡裏瞟了我們交握的手一眼。
我臉刷的一下就熱了起來,手下意識掙脫了一下,六爺不動如山,隻是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哎喲”那邊的明旺還沒嘿嘿笑完,頭上就挨了大叔一巴掌,“我讓你胡扯”,他立刻哭喪了臉。
我微笑著低了頭,“六爺,前麵轉過頭就是百樂門了,洪川和暉少的車已經轉過去了”,明旺的聲音突然傳了來,我不禁一怔,這樣冷靜自若的聲音是那個嬉皮笑臉的明旺發出來的?抬起頭看去,百樂門那個不熟悉卻深刻的輪廓瞬時映入眼底,心裏頓時浮起一抹苦澀,這裏似乎與我五行相克,每次來都沒有好事。
思緒糾纏間,車子已經轉向了百樂門燈火輝煌的大門,車子平穩的減速,然後停在了大門前。一個侍應生迅速地走過來要幫我開門,卻被先一步下車跑來的石頭一把推開,然後遮擋著門梁,伸手扶了我下來。
洪川和石虎他們也早就圍在了六爺的四周,看似輕鬆自在,卻嚴密地觀察著四周。百樂門進進出出的人都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或繞著我們走開,但是沒有一個人敢跟六爺他們的眼神對視。
“陸先生,您來了,歡迎,歡迎,”蘇國華手下的那個高經理快步地從大門裏走了出來,到了六爺跟前一躬身,“蘇老板讓我在這裏恭候多時了。”他一抬頭就一眼看見了我,眼光一閃,又低下頭去,“清朗小姐好。”“您好”,我衝他點了點頭。
“高經理,看來今天又是個大場麵啊,不然,哪會讓您出馬,哈哈,”大叔豪爽的笑了一聲,順便拍了拍那姓高的肩膀。那個高經理被拍的肩膀一歪,他尷尬的一咧嘴,“勇哥,您開玩笑了,我老板隻是好久沒見陸先生了,今晚正好包了個場,請陸先生來玩一玩。在上海,誰不知道陸先生和葉先生的牌技無人能敵啊,嗬嗬。”
說完他話題一轉,對六爺恭敬的笑著,“陸先生,外麵傳言葉先生受傷了,雖然知道沒人能傷得到七爺,可還真是有日子沒見他了。”聽著高經理若有似無的試探,我心裏猛地一跳,我知道,葉展受傷的這件事被嚴格保密著,外人根本不知道內情。
六爺卻輕鬆地一笑,“他呀,從北平帶回個朋友來,可身體卻不太好,需要修養,所以他也隻能天天在家陪著,人是他邀請來的,也隻好如此了。”“喔…這樣,”高經理拉了個長聲,眼睛一轉又是滿臉笑容,“陸先生,那進去說吧,請。”
六爺衝我一伸手,我輕輕的挽上了他的手臂,隨著他往裏走,大叔他們立刻跟上。一路上,不時有打扮或妖嬈或華麗的男男女女從我們身旁經過,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可大多數的目光卻都是落在了我的身上。
顧不得別扭,我緊緊地跟著六爺的步伐,右手邊就是那個讓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宴會廳,丹青鮮血淋漓的包袱仿佛就在昨日,我皺了眉頭看向他處。
高經理的腳步卻轉向了左邊,每走一會兒,隱約聽見了一些嘈雜的聲音,除了人群發出的喊叫聲,還夾雜著骨牌稀裏嘩啦的洗牌聲。我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多少也有些好奇,忍不住伸頭往前看了看。
一個看起來不大的入口被一扇彩繪的屏風遮擋著,看不清裏麵,隻覺得有昏黃的燈光從裏麵射出來,嘈雜的聲音也越來越響,看著不大的屋子卻仿佛塞了成千上萬的人。
門口有幾個穿著黑綢馬褂的健壯男子守著,他們要麽靠在門吸煙,要麽就在門附近溜達著。不停進進出出的人群裏顯然有不少他們的熟人,招呼聲此起彼伏,隻不過有的隨便些,有的恭敬些。
大上海的賭場基本上都是找一些租界,或者是大商會董事一類得來撐腰,有了這樣的背景,那些巡捕房的人也樂得睜隻眼閉隻眼,隻要不出大事,他們隻管抽頭就是了。
我知道百樂門應該是在法租界裏的,陸仁慶跟法國駐上海的領事很熟,不少生意也是跟那些法國人做的。所以這百樂門,六爺他們常來,也都很熟悉。
那些看場子的黑衣男子一看見高經理,立刻都肅立起來,一個看起來是領頭的男子快走兩步,討好的笑著,“高經理,喲,六爺今天也來了,您可有日子沒來了。”
六爺衝他微一點頭,高經理卻不理他,隻回身對六爺笑說,“六爺,咱們上去吧,就在貴賓廳,蘇老板就在上麵。”“好”六爺一揮手,高經理轉身衝那個男人一揚下巴,那個男人趕緊往一旁跑了兩步,拉開了遮擋得嚴嚴實實的絲絨簾子,一個樓梯頓時露了出來。
高經理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登樓而上,大叔隨後跟了上去,然後六爺才領著我一步步地走了上去。樓梯上麵是一個回廊圍繞著的天井,底下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叫好聲,下注聲,色子被搖晃的聲音,骨牌劈劈叭叭堆砌的聲音,我幾乎是有些目瞪口呆的往下看著。那樣小的門臉裏,竟然藏了這麽大的一間賭場,下麵的男男女女得有上千人,要麽神色緊張,要麽神色張狂,狂喜和喪氣似乎隨處可見。
除了大廳的這些人,圍繞著的四周似乎還用屏風隔出了一個個小間,不時有係著領結的男使者端著一些酒水點心什麽的進出著。“下麵這大廳裏都是些平頭百姓來玩,”六爺歪了頭在我耳邊說了一句,我這才反應過來,光顧著看竟然站住了腳,一大群人都停下來等著我,那個高經理也不催我,隻是微笑著等候。
我不好意思地對他點了點頭,扯了扯六爺的衣袖,“咱們走吧。”六爺微微一笑,邊走邊跟我說,“看見那些屏風了吧,”我點點頭,“那裏麵,玩得大些,有點身份的也不願意和那些泥腿子湊在一起賭。”
“喔”我又伸頭往下看了看,“沒看見什麽泥腿子啊,穿的都還算規整。”聽見我的喃喃自語,大叔在我身後笑說,“清朗,百樂門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進來的,不過對於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人而言,這些人就算是泥腿子了。”
我回頭衝大叔一笑,對這種三六九等的分類法沒什麽興趣,因此也就不再多看,隻是安靜的跟著六爺走。這時才看見,這回廊四周都是一間間的屋子,每間的窗欞門扇都被厚重的紗簾遮擋了起來,隻能聽見裏麵傳來一些含糊不清的說笑聲和牌聲,看來這裏就是那個所謂的貴賓去了,有的門口還有一些保鏢似的人物在保護著,不過見了六爺,那些人都低頭躬身行禮。
沒走幾步,高經理停住了腳,門口站著的兩個人對他點點頭,敲門進去說了句什麽,就聽見蘇國華那很有特色的沙啞笑聲響了起來,“陸老弟,你可算來了。”
話音未落,穿了一身長衫馬褂的蘇國華快步迎了出來,他伸手握住了六爺肩臂,大笑著,“老弟來晚了,我可是要罰酒的,哈哈。”六爺朗聲一笑,“蘇老板發話,小弟自然隻有聽命的份了。”
蘇國華聽六爺這麽給麵子,好像覺得臉上很有光彩似的,笑得越發的親切,他又用力的拍了拍六爺的肩膀,然後作出很自然的樣子往六爺身後看了看,“喲,葉展老弟怎麽沒來啊,聽說他早就回上海了,她平時可是最喜歡湊這個熱鬧的。”
六爺一笑卻沒說話,高經理湊前一步在蘇國華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謔謔…”蘇國華打了個哈哈,然後湊近了六爺,做了個你知我知的曖昧表情,低聲說了一句,“那定是個絕色的美人吧,要不怎麽拖得住葉七爺的腿。”
六爺不置可否的跟著笑了起來,“好了,好了,不說笑了,今天晚上賭錢才是正經,來,來…”說完他扯了六爺的手臂往裏走。方才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立刻躲在了六爺的身後,這會兒六爺被他一拉,我立刻就無所遁形了。
蘇國華原本眼光隻是隨意的從我身上劃過,他突然一愣,眼光調轉回來眯了眼看我半晌,好像這才認出了我是誰。“蘇老板?”六爺輕喚了他一聲,蘇國華一回神,立刻笑說,“雲小姐這身打扮,我一時老眼昏花竟沒能認了出來,罪過,罪過。”
我禮貌的對他點頭行禮,“蘇老板,好久不見”,這勉強也算是打了招呼,那句你好我無論如何也不想說,他好,我們就都不好。蘇國華哈哈一笑,“來來來,我們也行個洋規矩,那個女士優先,請進。”
六爺對我微一點頭,我客氣的笑笑就走了進去。一進屋,就發現這就是一個小型的賭場,牌九,色子,紙牌還有一個荷官樣樣俱全,台子上鋪著綠絨,四周圍著幾把椅子,見我進來,那個恭立的荷官忙鞠躬行禮。
蘇國華跟著六爺進了門,立刻招呼我們坐下,就讓人上茶,上酒水。高經理跟著忙前忙後,大叔站在了六爺的身後,石頭卻站在了我身旁,洪川和石虎都守在門外,蘇國華卻意外的沒有叫人守在屋裏,那兩個保鏢還是站在屋外。我偷眼看了一下六爺,他臉色依舊,但從他的坐姿我能看出他的戒備比方才更甚。
“雲小姐?”坐在我和六爺對麵的蘇國華叫了我一聲,“嗯?”我抬頭看向他,他笑咪咪喝了一口酒,才又對我說,“我剛才問,想喝點什麽?可千萬別客氣。”我下意識的看了六爺一眼,他手裏端著一杯洋酒,正在鼻子底下輕晃著。
高經理就守在我旁邊等著我發話,我轉念一想,就對他笑了笑,“那麻煩你,一暖瓶開水。”“咳咳”,蘇國華好像輕微嗆了一下,高經理則是很明顯的愣了一下,“這個…”他喃喃說了一句。
“雲小姐真會開玩笑,要不然,給你上壺茶,這兒可有上好的老君眉,要不然喝果汁?”蘇國華臉色不變,笑容卻刻意了些。我一笑,“蘇老板,不是說笑,我從不喝茶,而且,我胃寒,又喜歡出汗,所以平常在家都是熱水不斷的,我不跟您客氣,才實話實說的。”
“喔…”蘇國華恍然的點了點頭,然後衝高經理一歪頭,“還不快去”,“是,馬上就來”高經理忙不迭的去了。六爺靠了過來,溫和的摸了摸我的肩,輕聲問,“你胃不舒服了?怎麽這麽不小心”我對他一笑,他低頭靠在我耳邊,臉上帶著一付埋怨的表情,嘴裏說的卻是,“我怎麽不知道你有胃疼的毛病?”我一臉嬌羞的回答說,“不是,給蘇老板準備的洗臉水。”
六爺微微一愣,一抹濃濃的笑意迅速從他眼中劃過,“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既然這樣,就多喝點,下次別忍著,嗯?”“知道了,”我乖巧的點了點頭。
對麵的蘇國華打了個哈哈,“要是讓別人看見陸家六爺這麽會疼人,那些女人們就更該瘋狂了。”六爺一笑,“蘇老板說笑了,”說完一伸手,大叔立刻掏出了煙來,給六爺點上了。我看著蘇國華滿臉的笑容,不禁想起他那個大女兒也是瘋狂女人中的一員吧,他原本不是很想讓六爺做他的女婿嗎,現在呢…
不容我多想,高經理已經拿了一個錫製的暖壺走了進來,又殷勤的倒了一杯水給我,頓時熱氣升騰,還叮囑了句,“水燙,喝的時候小心,您要是有什麽不滿意,隨時和我說。”我說了聲謝謝,一摸杯子,果然滾燙,就裝作不經意的把水壺挪到了我方便的位置,滿當當的一壺,很好,我很滿意。
“雲小姐,你也喜歡賭牌啊,以前怎麽不見陸老弟帶你來呢?”我心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不是你說的那些話,我才不回來。我搖了搖頭,很幹脆的說,“不喜歡,我隻喜歡蘇老板所說的寶物,所以才來。”
蘇國華一怔,顯然沒想到我這麽直白白的就說了出來,六爺的眼裏卻閃過讚賞的光芒。來的時候我曾問過需要我做什麽,六爺隻說了句,做你自己就好,其他有我,所以我現在也是想什麽就說什麽。
蘇國華果然是個老狐狸,雖然被我直愣愣一句話說怔了一下,但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哈哈一笑,“雲小姐還真直爽,不過,這個禮物不是我送的,我隻不過受人之托帶個信兒,一會兒雲小姐就知道了。”說完他一擺手,“老弟,怎麽樣,咱們先來兩手?我請你來,可主要是賭錢。”
六爺一伸手,“好啊,我奉陪到底,勇叔,叫人來換籌碼,”他一邊回頭給大叔說話,一邊不著痕跡的給了我一個少安毋躁的眼神。“是”大叔一點頭,從石頭手裏接過一個小箱子,就想往外走。
“哎…”蘇國華一招手,喊住了大叔,“不用了,一會兒老高會幫著換的,”大叔站住了腳步卻看著六爺。六爺一挑眉梢,“怎麽,蘇老板的手下在這裏都可以直接換碼子了,厲害。”
我也有些奇怪,聽丹青說過,賭場對籌碼看得最嚴,要是有人敢動他的腦筋,剁了手都是輕的。所以賭場裏都是現金或籌碼離手,隻有荷官和專門的主管才能碰。像六爺他們這樣大進大出的,應該是有專門的賭場經理來當麵過手才對。
蘇國華卻隻微微一笑,他仿佛漫不經心似的說了一句,“陸老弟說笑了,隻不過,現在我讓老高做了這百樂門的賭場經理而已,所以才讓他幫你換。”
他話一出口,六爺也微微變了臉色,他坐直了身子,看著擺出一付沒什麽好大驚小怪表情的蘇國華。我雖然不太明白,卻能感覺到身後的石頭貼近了我,大叔也皺了眉頭。
六爺突然一笑,“怎麽,百樂門賭場什麽時候歸了你蘇老板了,法租界的周老板不做了,我怎麽沒聽說啊。”這時候門口響起了敲門聲,蘇國華揚聲說,“請進”,然後才對六爺笑著說,“陸老弟,看你說的,我哪有那個本事吃下百樂門啊,隻不過跟個朋友入了點股,朋友麵子,讓我的手下做了這個經理,至於周老板,也還是在份子裏的。”
“朋友…”六爺哼笑了一聲,“蘇老板這位朋友麵子不小啊,法租界都伸的進手去,不知道,是哪位達官顯貴啊?”蘇國華難掩得意地笑了起來,“客氣,客氣,您馬上就見到了。”
他話音未落,我們身後的門已經打開了,一個恭敬有禮卻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陸先生,清朗小姐,好久不見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聲音很陌生但是絕對聽過,我慢慢的轉過頭去,一個掛著冷淡微笑的臉登時映入眼簾,我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源清和……
源清和略彎身點了個頭,蘇國華早就走了過來,大笑著招呼,“源少佐,您來了,快請進,快請進。”“源少佐?”六爺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然後站起身來,神態自若的看著源清和,嘴角微微上翹。
源清和邁前一步,微笑著伸出手來,眉梢眼底卻難掩高傲,“有段時間沒見,陸先生不會不認識我了吧,”六爺眉梢一揚,不卑不亢地笑說了句,“怎麽會呢,隻不過以前源先生見麵都是一個深鞠躬,今天行了西洋禮數,陸某一時沒反應過來罷了”,說完伸手握住了源清和的手,用力一握。
源清和的眉頭微微皺了皺,我卻不知道是因為六爺的手勁,還是因為方才那句若有似無的諷刺。早就聽石頭洪川他們私下裏說過,現在上海灘的日本人越來越張狂,雖然以前就看不慣他們見人就九十度鞠躬的樣子,可現在變成了二三十度,讓人看了更加不爽。
源清和突然一笑,鬆開了手,六爺也自然的收回了手,兩個人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源清和一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六爺一點頭,順勢又坐回了方才的位子。跟在後麵進來的高經理趕緊幫他老板和源清和拉好椅子,這兩個人坐在了我們的對麵。
“陸先生,上周在日租界舉辦的酒會,您也沒有賞光出席,我甚是失望啊,”源清和接過蘇國華遞過來的洋酒抿了一口。六爺一笑,還未開口,蘇國華插了一句,“可不是,那次可是為了恭賀源先生升任駐上海領事館武官的宴會,上海的名流去得可真不少啊,可惜陸老弟沒去湊這個熱鬧。”
“是嗎?那還真是恭喜源先生了”六爺客氣地說了一句,“這段日子陸某比較忙,所以才沒去捧場,回頭定派人把賀禮送上。”源清和微笑著點了點頭,“陸先生太客氣了,”說完轉頭看向我,“清朗小姐,你好。”
他的目光看似欣賞的在我身上轉了一圈,然後就直直地射在我的臉上,讓我覺得多少有點不舒服,隻對他禮貌的點了點頭。“上次看見清朗小姐還是在那家蛋糕店呢,”他微笑著對我舉了舉手中的杯子,“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我勉強一笑,實在不想跟他說什麽,就順手抄起了熱水杯,慢慢地喝著。
“可不是,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光陰似箭啊,”蘇國華放下手中的杯子,對我們笑說,“我家雪晴和長遠的婚禮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呢,可現在…”他頓了頓,狀似隨意地說了句,“我很快就可以做外公了,哈哈。”我手一顫。
“嘶…”我忍不住咬了咬牙,熱水撒了些微出來在手上,疼得針紮的似的,可就算是這樣,也還沒有我心裏一半疼。丹青,我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眼看著霍長遠另娶他人已經讓丹青已經心如死灰了,可霍長遠這麽快就讓別的女人懷了他的孩子,這又讓丹青情可以堪…
看著蘇國華得意的胖臉,我勉強克製著自己想把這杯熱水潑在他臉上意欲…桌下伸過來一隻溫暖鎮定的手,輕輕蓋住了我在膝上緊握的拳頭,“我說今天晚上蘇老板怎麽這樣春風滿麵的,原來有這樣的好消息,來,我先敬一杯。”六爺說完一仰頭,一杯酒喝了進去,蘇國華大笑著跟上。
“老板,籌碼都換好了”,高經理帶著兩個侍者走了進來,他們的手上的托盤裏都是花花綠綠的籌碼。“好,今天晚上主要是賭錢,放鬆一下,難得陸老弟和源少佐都肯賞臉,來,今天定當要賭個痛快。”
我回頭看著侍者們端著籌碼走了過來,突然發現大叔也跟著走了進來,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去的。他走到六爺跟前,恭敬的彎下身和六爺說,“六爺,碼子都換好了”,說完就站在了六爺的身後,可從我的角度卻看見他不落痕跡的跟六爺做了個手勢。
六爺臉色不變,可與我相握的那隻手卻緊了一下,我的心跳立刻快了起來,六爺顯然感受到了我的緊張,他歪頭對我笑了一下。我對他一笑,知道現在是非常時刻,不能露出一點慌張的痕跡,雖然心裏慌得很。
對麵的荷官開始洗牌,他們賭的很簡單,就是拿撲克牌賭牌麵大小,大概就是丹青說的那個百家樂吧。蘇國華一直在不停地說笑著,隻是眼睛時不時看看一旁酒櫃上的座鍾,偶爾又故作不經意的看著六爺的神色。源清和仿佛倒是認真地在賭錢,酒也不怎麽喝,隻是盯著牌麵。而六爺一直是神情放鬆的下注看牌,輸輸贏贏的,根本就滿不在乎。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地過去了,眼瞅著就快八點了,我記得他們說過,陸仁慶會在八點左右過來…“陸先生的手氣可真好啊,我這兒可不剩什麽了,哈哈”蘇國華的聲音突然從對麵傳來,我若無其事的把目光從座鍾上收了回來,這才發現六爺和源清和的麵前堆了一大堆籌碼,而蘇國華跟前已經剩不下多少了,六爺閑散的靠在椅背上,輕撣了撣煙灰,一笑,“源先生的也不錯啊。”
源清和衝荷官擺了擺手,示意暫停發牌,他伸手拈起了一個黑色的籌碼在手中轉著,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方才看著時鍾的樣子早就落入了他的眼底。“陸先生,看樣子咱們打了個平手,老這麽不輸不贏的也沒意思,玩點刺激的如何?”
他話一出口,我立刻感覺到屋裏的氣氛凝滯了一下,六爺稍稍地坐直了身子,身後的石頭呼吸聲重了一下,源清和表情平靜,仿佛他隻是提出了一個很平常的建議,而蘇國華則是麵帶微笑,用手指撚著唇上的短髭,目不轉睛的看著六爺。
看樣子蘇國華早就知道源清和會有這麽一手,我甚至開始懷疑他之所以輸錢也是這個原因。“不知道源先生想玩點什麽刺激的呢?”六爺鎮定自若的問了一句,源清和微微一笑,“我早就聽說過,當年在灘頭賭場那場豪賭,陸先生險中求勝,怎麽樣,今天是否有興趣再玩一把。”
他剛提到灘頭兩個字,我就聽見身後的石頭長長吸了口氣,大叔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六爺的眼眯了起來。我雖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可看看大叔他們的樣子,也猜得出這個源清和沒說什麽好主意。
“哼哼…”六爺突然輕笑了起來,他盯著源清和,源清和也淺笑著與他對視,“我聽說過源先生對我中華文化十分有研究,可沒想到,您還會知道這下九流賭場裏的生死局。”生死?!我眨了眨眼,心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當然了,賭也是各國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呢,”源清和一攤手。
“昔日我曾去過俄國,那裏最流行的一種賭法,就叫俄羅斯輪盤賭,是拿著手槍裝上一顆子彈頂在這裏,”他做了個用手指頂著太陽穴的動作,“然後兩個人輪流開槍,直到最後…砰”他慢慢地描述著,可字裏行間的血腥,卻讓我的心髒都緊縮了起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瘋狂的人。
“是嗎?”六爺一撇唇,伸手又點了一支煙,緩緩地吐出口青煙,“看樣子源先生玩過?”“對”源清和微微一笑,“很刺激,不過在中國,在這裏,還是按照這的規矩玩好。”“嗬嗬,你們年輕人有這個本錢,我老了,可不行了,雖然隻是隨便玩玩,也不見得就要玩生死嘛,”蘇國華打了個哈哈。六爺不置可否的一笑,並不接下茬。
我回過頭示意石頭彎下腰來,快速地讓他給我解釋了一下什麽叫生死局,而石頭在我耳邊的解釋讓我的心涼了半截。這個生死局很好解釋,一般來說就是傾家蕩產,賭紅了眼,或者為了某些原因,就拿自己的命來賭,而一些數額巨大的賭局,如果有人想要一把定輸贏,也可以設這個局。這種賭局要在賭場最顯眼的地方掛上牌子,以證明是參賭者是願賭服輸,絕不能反悔的。
“這個自然,我隻是想玩個大的,這樣吧,除了桌上這些錢,輸了的人要為贏了的人做一件事情,”源清和把桌上的籌碼往前推了一把,然後看了我一眼,跟六爺笑說,“另外我再加上雲小姐一直很想要的那件珍寶,如何?”我一愣,六爺迅速的看了我一眼。
我突然間有些明白了源清和與蘇國華的用意,用一個六爺不能拒絕的理由讓他來賭場,再在外麵掛上生死局的牌子,就算是他們動手殺了六爺,也可以借口是因為賭,願賭服輸,誰也不能說出什麽來,因為別人並不知道他們賭的是什麽。
一時間我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弄得手腳冰涼,隻能死死地盯著六爺,心裏不禁萬分後悔讓六爺來了這裏,可他們設了這個局,肯定不會讓我們輕易的走脫…不知道六爺有什麽對策沒有,我下意識的又看了一眼座鍾,已經過八點了,那陸仁慶怎麽還沒到,如果他來晚了,那…
“既然如此…”六爺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了起來,我猛地打了個寒顫,還沒想明白自己要幹什麽的時候,話已經衝口而出,“我和你賭!”我話音剛落,屋裏所有人的眼光都迅速的落在了我的身上,源清和的臉上第一次沒了笑容,眼珠子閃著冰冷的微光,眨也不眨的看著我,而蘇國華目瞪口呆,瞠目結舌的樣子,如果不是現在這個非常時刻,也許我會笑出來,他們想要算計六爺,可卻想不到我會出頭吧,反正我不值錢,留得六爺這個青山在就好。
六爺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看他想要開口的樣子,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身後的門被人一把推了開來,大叔的手已經扶上了腰間。沒等我反應,一個戲謔的聲音已在我背後響了起來,“要不然跟我賭也是可以的…”,我大驚,雷擊般的回過頭去看,葉展正好整以暇的靠在門邊,衝我飛了個媚眼兒…
“葉,葉老弟,你,你怎麽來了?”蘇國華呐呐地說了一句,葉展一挑眉,“怎麽,蘇老板不歡迎我?”蘇國華話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他趕緊站起身來笑說,“怎麽可能啊,我就是聽陸老弟說你被人纏住了根本脫不開身,你這猛地一出現,嚇我一跳,可真是太給我麵子了,哈哈。”
蘇國華越說越順溜,一邊做著請進的手勢,源清和也站了起來彎了彎腰,可他的眼裏難掩驚詫,顯然他得到的情報,這會兒葉展應該是臥床不起才對。葉展對他一點頭,懶洋洋的說了聲,“源先生也在。”
我幾乎是不錯眼珠地看著葉展溜達到我跟前,衝我眨眨眼,他臉色雖然有些蒼白,可精神看著十足。他轉過頭跟六爺笑說,“六哥,真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啊。”六爺淡定的一笑,“沒事兒,你不是忙著陪客人嗎,不來也沒關係,青絲沒告訴你嗎?”
六爺的聲音很鎮定,我卻一眼瞥見他放在桌下的手,夾在他手指上的香煙,被他生生的掐滅在手心裏,我仿佛都能聞到煙頭燒焦肉皮的味道。葉展卻嘻嘻一笑,“說了呀,就是聽青絲這麽說,我才不能不來,六哥,你不會嫌我們多餘吧。”
這邊葉展和六爺說著彼此才能明白的雙關語,對麵的蘇國華和源清和臉色卻越來越難看。聽到六爺他們說起陸青絲,蘇國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怎麽,陸小姐也來了?”
葉展正彎腰往石頭搬給他的椅子上坐,聽蘇國華問,隨口笑答,“是啊。”說完往六爺身邊歪了歪身子,有些無賴的說,“六哥,出來的急,忘帶煙了,你的煙好,賞我一支吧。”
六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卻從自己的煙盒裏,彈了支煙出來塞入葉展嘴裏,幫他點上火,然後微笑著說,“我的就是你的。”他順勢把煙盒塞入了葉展手裏,葉展握住煙盒,手也和六爺的緊緊一握,兄弟兩人相視一笑,我卻覺得眼裏一熱,趕忙用力眨了眨眼。
“喔,那個…”對麵的蘇國華幹咳了一聲,“既然陸小姐來了,怎麽不上來呀?”葉展做了個鬼臉兒,“唉,沒辦法,路上跟我嘔氣了,說是就在底下等六哥回家,卻打死也不肯跟我上來,蘇老板,你也知道,這女人一翻臉,根本就說不通。”
“嗬嗬,是啊,是啊”蘇國華幹笑著附和了兩句,他與源清和目光一碰,又迅即閃開。聽葉展這麽一說,我心裏立刻踏實了些,雖然陸仁慶不知道為什麽到現在還沒來,可外麵有一個陸青絲守著,蘇國華他們在想搞私底下什麽花樣,就得掂量一下了。
“青絲一個人在外麵?”六爺狀似隨意地問了句,葉展一笑,“哪兒能啊,一堆兄弟那兒陪著她呢”說完衝源清和一笑,“怎麽樣,源先生 ,你是和我賭還是和清朗賭?”源清和有些僵硬的一笑,卻沒說話。
葉展坐在了我和六爺中間,這會兒他朝我靠了過來,笑眯眯地說“你會賭牌嗎?”“不會”我搖了搖頭,他“嗤”的一笑,“不會賭牌你還敢跟人賭生死局?”他一邊說,一邊不著痕跡地輕輕摸了摸肋間。
一股又熱又澀的滋味頓時浮上心頭,他那裏受了多重的傷我自然知道,傷口也就剛剛愈合,我出門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不能動,現在卻能這樣跟我笑著聊天。
一時間豪氣頓生,我淡然一笑,“這不是生死局嗎?我敢賭命就好了,會不會賭牌有關係嗎?”葉展一怔,接著就笑了起來,回頭對六爺說,“是咱家的人。”六爺微微一笑,對麵的兩個人卻臉色陰沉。
“好吧,六哥你的錢先借我用用啊”,葉展老實不客氣伸手將六爺跟前的籌碼攏了大半過來,攏到一半,他眼瞼痙攣了下,手一頓。我一直密切的盯著他的臉色,見狀剛想找個由頭幫他,他卻又變得若無其事,將籌碼攏了過來。
六爺自然將一切都看在眼裏,他突然伸手解開了領口的扣子用力一扯,然後輕笑著說,“源先生,說說吧,你想怎麽賭,如果想玩那個什麽俄國人的輪盤賭,陸某人也奉陪。”說完衝大叔一伸手,大叔迅速地把自己腰間別著的槍交了過去,六爺接過來慢慢一拉保險,“喀啦”一聲,在安靜的屋裏顯得分外清晰。
六爺雖然一直都是麵帶微笑,可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動了真怒了,以前就聽霍長遠說過,陸城對誰都很客氣,可沒人想看見他不客氣的樣子…顯然,葉展不要命的趕到這兒來,讓六爺再也難壓怒火了。
源清和還能維持著不動聲色的樣子,蘇國華的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了,他看了看沉默不語的源清和,又看看六爺的那把槍,就和稀泥似的打了個哈哈,“好了,好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可別嚇唬我這個老頭子了,剛才不就說了嗎,隻是玩點大的而已呀,啊,哈哈。”
聽蘇國華這麽說,六爺隻是毫無表情的一笑,依舊盯著源清和看。源清和目光閃了幾閃,又看了一眼笑得不懷好意似的葉展,突然謙和的笑了起來,“陸先生說笑了,我隻是隨便說說,來,既然葉先生來了,人多熱鬧,我們就隨便的玩兩把吧,”說完一揮手,示意荷官開牌。
六爺也不為己甚,伸手去看牌麵,可那把槍卻沒有收起來,就放在了手邊,蘇國華一邊看自己的牌,一邊不時地瞄那支槍一眼。我眼看著一滴冷汗順著葉展耳邊的短發滑了下來,可他臉上還是不動聲色,俊俏的眸子就在蘇國華和源清和的臉上轉來轉去,眼帶笑意,卻看的人發毛。
六爺的眼光一直都沒有放在葉展身上,我也不敢過多地關注他,生怕對麵那兩個奸猾的人看出破綻來。牌局就這樣又過了幾把,葉展的一隻手再也沒有離了腰部,我知道他在強撐著。
蘇國華他們也不是沒注意到,可卻以為葉展是在摸著腰裏的槍,更加不敢妄動,局勢顯然大大出乎他們的預料,一個讓他們以為重傷的人,卻談笑風生地出現在他們麵前。每個人都在猜測著對方的下一步是什麽,可是沒有人敢輕易走出這下一步。
葉展的冷汗越來越密,好在他的額頭還沒有出太多地汗,最多讓人以為他緊張才出點汗罷了,可看他按在肋間上青筋畢露的手,我真的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可現在要找個什麽理由,才可以走的不讓對麵那兩個人懷疑?
我故作不經意地看了大叔和石頭一眼,大叔還好,隻是黑著臉站在六爺身後,可石頭的眉頭卻皺得很緊。我心裏著急,順手抄起桌上的涼掉的水喝了起來,喝到一半,突然想起了自己要這杯水的理由。
我輕輕放下杯子,左右看了看,就開始用力皺眉頭,一隻手按住胃部,另一隻手撐住頭,閉眼,呼吸略微加重,但保證屋裏的每個人都能聽到。還沒等我開始哼哼,石頭先湊了過來,“清朗,你怎麽了?”
“沒事兒”我輕聲答了一句,順便給在場的人做了個硬挺著什麽的笑容,“清朗?”六爺推開椅子站起來,走到了我身邊,彎下腰摸摸我的額頭,“哪兒不舒服啊?”
我搖搖頭,“沒大事,就是胃疼,你們接著玩吧。”六爺一怔,立刻反應了過來,“又疼得厲害了,怎麽不早說?!”他皺眉埋怨的說了一句。對麵的蘇國華趕緊站起身來,“要不要我給你找個醫生來?”
“不用麻煩了,孫醫生給我開了養胃的藥,家裏就有,”我勉強衝他擺擺手,要是真找個醫生來,看出裝病倒在其次,我們可怎麽走?
“這樣啊…”六爺做出一副遲疑的樣子,“要不我讓人先送你回去吧。”我偷眼看著蘇國華與源清和交換著眼光,卻沒有人開口說讓六爺走,也許他們還有所懷疑,也許他們還不想放棄…
我一咬牙,豁出去臉不要了,就粘在六爺身上哼唧,“不要嘛,我要和你一起走,就是疼死也和你一起走,說好不分開的,哎喲…”這句話還沒說完,屋裏的氣氛頓時詭異了起來…
所有人個個都神色古怪地看著我,我自己的汗毛也都豎了起來,如果這句話要是讓丹青,秀娥,潔遠她們聽到,不知道眼珠子會不會掉出來。
“你呀…”六爺有些無奈的說了一句,轉頭對蘇國華他們笑說,“真是讓你們看笑話了,要不這樣,過兩天,我在雅德利擺席回請,二位一定要出席,到時候咱們賭個痛快,還有這些籌碼,就算賠罪了,今天,我可就先失陪了。”
葉展也笑嘻嘻的說,“這樣最好,我就喜歡賭,天天都有局才好呢,二位可千萬別客氣。”蘇國華尷尬一笑,“呃,也好,雲小姐身體要緊,至於這些籌碼,我讓人換了回頭給您送過去,陸先生請…”源清和站起身來微微鞠了個躬,“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六爺笑著一抱拳,扶著我往外走,見蘇國華和源清和都要出來跟著送,他趕忙擺手,“二位請留步,今天半途離席,已經很過意不去了,你們再送出來,我可就太失禮了。”蘇國華和源清和麵麵相覷,見六爺堅持,他們也不好再出來,隻能站住腳,又說了幾句客氣話。
大叔去拿桌上的槍還有煙,順便巧妙的遮擋了一下葉展,讓他借著椅背的勉力站了起來。一出門,門口的洪川和石虎看見被六爺攙扶著的我都是一愣,但他們都是老江湖了,臉上表情不變,趕緊跟著我們走了出來。賭場喧鬧依舊,底下的賭徒們還是如癡如醉喊叫著,看著這種場麵,根本就像想不到,那一間間小屋裏,到底隱藏著多少殺機。
“喲,六爺,你們走了?”不知道打哪兒鑽回來的高經理跟我們迎頭碰上,他明顯地怔了怔,六爺直衝他一點頭。大叔趕上前一步,“老高,我們小姐不舒服,先回去了,回頭你跟你老板一起去赴六爺的宴席,我好好和你喝一杯啊。”
大叔說話時就把那姓高的拉到了一旁,我們幾個迅速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就聽見背後大叔還在寒暄,“可一定來啊。”走了一半樓梯,我趕緊直起身子看向葉展,“七爺,你沒事吧。”
葉展咧著嘴一笑,“沒事”,他的聲音變得很粗糙,石虎用力的攙扶著他。六爺低聲說,“大夥小心點,洪川,你先去找青絲,她就在門口。”洪川一點頭,快步去了。他回頭問了葉展一句,“大哥呢?”葉展臉色一暗,“出了些麻煩,一時說不清楚,回去說。”六爺一點頭,也沒多問。
下了樓,我們就發現原本門口站著的那些看場子的黑衣人多了不說,還有幾個穿著西裝的,可看起來卻不像中國人。“日本浪人,我以前在碼頭見過他們中的兩個人。”石虎壓低了嗓門說了一句,“別管他們,走我們的,”六爺低促地說了聲。
我依舊是歪靠在六爺身上,其他幾個人就是那樣昂首闊步,談笑風生地跟著我們走,任憑那些家夥盯著我們。東轉西轉,眼瞅著就快要到大廳了,石頭突然驚叫了一聲。
我們都趕緊回頭去看,石頭指了指葉展,明亮的廊燈下,血就那麽的刺目從他緊按的指縫中滑出,他身後的地麵還有遠處,都留下了斑斑點點的痕跡,“糟了,”六爺低叫了一聲……
“快走!”六爺當機立斷,一把握住葉展另一隻手臂,就和石虎夾著他往外走。我也顧不得再裝下去,跟著他們的腳步就往外衝。剛到門口,一個黑影風一樣的刮到我們跟前,“六哥,你們來了…七哥?!”陸青絲低叫了一聲,她也看見了葉展被染紅的手。
“別說了,趕緊走。”六爺一把將葉展推進了車裏,陸青絲和我趕緊跟著坐了進去,六爺也快速繞到另一側跳上了車。忙亂中,我回頭看了一眼大叔他們,還好,他們都麻利的上了後麵的車,車子一踩油門就衝了出去,我還沒來得及轉回來的臉,“砰”一下就撞上了椅背。
“七哥,你怎麽了,你的傷口裂開了,利不利害,快讓我看看,快…”陸青絲的聲音已經變了調,她急慌慌的就要去掰葉展的手,想看傷勢。“青絲!”葉展輕喝了一聲,他斜靠在車門上,臉上全是汗,居然還是笑,“把那東西給我再來點,這會兒還真有點痛。”
陸青絲的手一頓,然後拚命地搖頭,“不行,你不能再吃了…”她的聲音都帶著哭腔了,我還沒明白他倆在說什麽,坐在前麵的六爺猛地回過頭來,眼珠子裏竟閃著血色,“老七,你吃大煙了?!”話音未落,他凶狠的目光已落到了陸青絲身上,“你給的?!你居然還…”
大煙!!我驚恐的反芻著這個可怕的字眼,陸青絲看著六爺猙獰的表情竟哆嗦了一下,她一邊用自己的袖子抹著葉展頭上的汗,一邊喃喃地解釋道,“不是那樣的大煙,是加工過的藥膏子,毒性沒那麽大…”
在六爺的瞪視下,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不敢再去看六爺的臉色,葉展強笑了一下,“六哥,是我自己要吃的,你別衝著青絲發火。”他一邊說一邊輕推陸青絲,“快點…”他忍痛的喘息和六爺強壓著粗喘混合在了一起,在飛逝的路燈映射下,我竟然看不出究竟是誰的臉色更蒼白一些。
看著六爺冰冷的神色,葉展啞聲說,“今兒要不是吃那個玩意兒,我哪有這麽大精神從門口走到你們跟前,現在顧不得那麽多了,說不定,姓蘇的還有那小鬼子,一會兒就追過來了呢,你總得讓我有個逃命的精神吧,六哥。”他有些辛苦地說完這句話之後,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
六爺沒說話,嘴唇抿得緊緊的,看著陸青絲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錫製的小盒子來,卻沒有再阻止。盒子一打開,一股子無法形容的味道頓時飄散了出來。
我下意識的停了一下呼吸,眼看著陸青絲從裏麵撿了一塊軟泥狀的東西,猶豫了一下,這才往葉展嘴邊送。葉展顯然是疼得厲害了,眉頭緊皺,微閉的眼睫輕輕抖動著,雪白的牙齒死咬著嘴唇。
陸青絲遞過來的東西直到碰到他嘴唇,他才有反應,剛要張嘴含了,六爺咬牙似的說了句,“你就不怕又掉在裏頭嗎?”葉展與六爺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張嘴含了那塊東西進去,然後咧嘴一笑,“我當初能戒掉,就不會再上癮。”說完又閉上了眼。
六爺的臉色鐵青,他恨恨地瞪了一眼陸青絲手裏的盒子,才轉回了頭去。陸青絲仿佛握了個燙手山芋卻又不能扔,臉色比葉展的還要難看。看著葉展不停的流冷汗,她突然顫抖著哭叫了一句,“當初都是我害的你…”
“別說了,”葉展一下子睜開了眼,劇痛之下,他的眼神依舊銳利,“這都什麽時候了,說那個幹什麽?!”陸青絲細瘦的肩膀頓時顫抖了起來,葉展神色一軟,閉上了眼,過了會兒,喃喃說了句,“我從沒怨過你。”
陸青絲痛苦的低泣隨之響了一聲,我看她低了頭,細白的手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兒到底怎麽了?”六爺頭也不回的問了一句,這冰冷的聲音頓時打破了車廂裏的壓抑。
陸青絲吸了吸鼻子,讓自己鎮定了一下,才細聲說,“我按您的吩咐又跟大哥那裏聯係了一次,可大哥那兒卻找不到人了,我們派去聯係的那個李康平也不見了,後來聽胡管家說,大哥一早就出門去了。事情緊急,七哥又起了疑心,”說到這兒,她看了一眼仍在閉目養神的葉展,“我沒辦法才告訴了他,後來…”
她沒有再說下去,後來的事情我們自然都知道了,“六哥,我估計李康平那小子是蘇家安排的內鬼,要麽就是被人收買了,不然他不會明明沒見到大爺,回來卻跟咱們說,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那飯店裏根本沒我們的人。”葉展眼也不睜的說了一句。
六爺點了點頭,“他跟著勇叔得有個七八年了,人一向很可靠,不過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回去得好好查查,既然能有一個李康平,保不齊再出現第二個,你這次受傷就應該給我們個警醒了,我還是大意了,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哼。”
正說著,車子突然猛地拐了一個大彎,我的側臉一下子就撞上了玻璃,還顧不得喊疼,車子又做了個詭異的轉彎動作,然後我才遲鈍的聽到幾聲“啪啪”的脆響。
“好啊,還真是大手筆啊,”六爺冷笑了一聲,我下意識的抬頭想往外看,卻被陸青絲一把按了下去,“你趕緊跟我換個位置,別抬頭,快啊!!”我暈頭轉向的聽從了她的命令,從她身上連爬帶擠的翻了過去,綁好的辮子也散亂了起來。
“哎喲”葉展輕輕地叫了一聲,隨即一隻有些冰涼的手緊緊地攏住了我,把我的頭按在了一個充滿血腥味道卻溫暖的胸膛裏,我抬眼看去,葉展臉上依舊是那個俊俏到點子上的笑容,他擠了擠眼,居然還有心情說笑,“清朗,這回真的要賭命了,感覺如何啊?”
我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見身邊兩聲槍響,我下意識的看過去,陸青絲一手持槍,正依靠在窗口,不時地瞄準射擊,表情冷漠至極。車子雖然不停的亂晃,她的手卻始終穩定,我忍不住張大了嘴,一時間恍如夢中,這還是那個一向慵懶嬌媚的陸青絲嗎…
“六爺,你看那邊,那個不是…”正在開著車左衝右突的洪川突然叫了一聲,然後就聽見六爺一聲斷喝,“來得正好,靠過去,停車!”車子猛打了個彎,然後“吱”一聲就刹住了。
混亂中,似乎我的前後左右都是刹車的聲音,然後就是雜亂的腳步聲和拉槍栓的聲音。六爺喊出聲的時候,我迅速用一隻手撐住了椅背,另一隻手握緊了葉展的手臂,這樣車子停的時候,葉展不至於再被撞倒了傷處。
車子停下的瞬間,葉展還是被扯動了一下傷口,他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悶哼。“七哥?!你怎麽了?!”“老七?”陸青絲和六爺同時探過身來看,自然也就看見了我護著葉展的動作。
六爺衝我一點頭,陸青絲卻是一大半的體重都壓在了我身上,我的頭還半靠在葉展懷裏,又怕碰到他的傷口,隻能姿勢古怪的挺著脖子強撐著。心裏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看起來沒幾兩肉的陸大美人怎麽會這麽重啊…
葉展睜眼對他們強笑了下,啞聲說“我沒事兒,放心,有清朗照顧著我呢。”我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皮靴踩在地麵上特有的“哢哢”聲在車外響起,我突然發現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都停止了。
“扣扣”,兩聲禮貌的輕叩聲在車窗處響起,我隱約看見一個高挺的身影正站在車外,六爺拉開了車窗,笑言,“霍處長,還真是巧啊…”
“陸先生,果然是你,我還以為看錯了呢?”霍長遠那熟悉的男中音在窗外響了起來,語氣雖有些遲疑,但是並沒有什麽吃驚的感覺,我忍不住皺了眉頭,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不想見他。
他這個時機的出現讓我不得不想,是不是他知道蘇國華今晚的舉動?所以他在這兒等著我們…可是不對啊,想了一半我覺自己的頭開始疼起來,如果霍長遠真的已經和那個蘇某人沆瀣一氣了,以六爺的精明怎麽可能讓洪川故意把車子停了過去。
“清朗?!”霍長遠因為吃驚而略微提高的聲音傳入了我耳中,我下意識的抬眼看向他,他正歪了頭看著我,臉上的表情除了吃驚還帶了一些可以稱之為喜悅的情緒。
我忍不住苦笑,如果他的出現能幫我們一把,驚喜的應該是我才對,隻可惜我一點也喜歡不起來。“霍先生,您好,”我禮貌的點點頭,霍長遠愣了下,表情帶了些悵然,卻也隻是一瞬間,他的眼光又落在了葉展的身上。
他眼光一閃,突然偏頭在六爺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麽,我隱約聽到什麽協議,約定的。六爺略想了想就爽快的一點頭,霍長遠邁著大步走開了。
我這才發現,他身後不遠處站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這大概也是那些人沒敢再繼續追殺我們的原因吧。六爺轉頭跟洪川說,“跟上他們。”說完回了頭看著葉展,沉聲說,“老七,你再堅持一下。”
葉展有些困難的一笑,“六哥,你放心,我還沒活夠呢。”陸青絲卻聲音尖利的低喊起來,“六哥,咱們這是去哪兒,你要跟那個姓霍的走?!你就這麽相信他?!要是他和姓蘇的早就混在一起了,七哥可怎麽辦?你對得起他嗎…”
說話間,車子已經發動起來,“青絲!你閉嘴!”葉展怒喝了一聲,而六爺頭也不回,隻淡淡說了一句話,“你不相信他,難道也不相信我嗎?”陸青絲頓時沒了聲音,喘著粗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葉展吼完之後忍不住咳嗽起來,一抹血絲登時染上了嘴角,我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反應,急了眼的陸青絲就用力的想把我扒拉開,同時伸手去幫葉展擦拭嘴角。突然我眼前一花,“啪”的一聲,葉展一巴掌把她的手打開了,然後自己靠在椅背上喘息。
我身體僵硬的夾在他們兩個人中間,一動也不敢動,葉展的臉色蒼白的跟死人沒什麽差別,隻不過就是多口氣而已。而陸青絲,我偷眼看去,她慘淡的容色看起來還不如死人,估計葉展那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她心上了吧。我忍不住低低地歎了口氣,這就是所謂的關心則亂吧…
一陣人仰馬翻的忙亂之後,葉展迸裂的傷口總算是重新縫合好了,隻是他又開始發熱,人也昏昏沉沉的。不過醫生們都說,應該不會有什麽大礙,昏沉是因為大煙膏子的原因。聽霍先生請來的姚醫生和後來趕到的孫博易都是這麽說的,六爺才算鬆了口氣,跟著霍長遠去了書房。
而從下了車就默不作聲的陸青絲,一直守在葉展身旁,幫他擦汗,換頭上的冰枕,一切都親力親為,不假他手。因為醫生說葉展需要絕對的安靜和休息,我也跟著大叔退了出來。大叔轉身去了書房,去之前隻跟我說,讓我不要擔心霍長遠會對我們不利,以後六爺自會跟我說明。我點點頭,什麽也沒說,大叔輕歎了一聲,轉身走了。
客廳裏,孫博易正在給石虎治傷,那個姚醫生也在一旁幫忙,洪川一臉的關心,卻插不上手,石虎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見我進來,還衝著我憨笑。我和洪川說了兩句,不想打擾他們,又說什麽也不想呆在這間屋子裏,就走到大門外,坐在了陰影處冰涼的台階上,看著夜空出神。鼻端仿佛又聞到了那股梔子花的香味,我的眼底不禁一熱。
“清朗?”石頭輕喚了我一聲,人影一閃,他已經坐在了我身旁。我趕緊眨了眨眼。伸手輕輕碰觸了下他手臂上纏繞著的紗布,“還痛不痛?”石頭大咧咧地一笑,“小事一樁,這算什麽。”
我笑了笑,方才跟那些人的一番追擊,石頭的手被子彈擦傷了,石虎則被打中了小腿,好在子彈從肌肉裏穿了過去,沒傷到骨頭,隻是流了不少血。我聽洪川說,大叔他們的車一直在為我們的車做掩護,要不是碰上了霍長遠,估計傷的就不止這麽輕了。
“清朗,你的臉色不太好,”石頭有些擔憂的看著我,我咧嘴笑了下,“我沒事,放心吧,今天碰到了這麽多事情,我要還是臉色紅潤,精神大好的,你才真該擔心呢。”
石頭嘿嘿一笑,“說得也是,不過你別擔心,七爺以前受過比這更重的傷,六爺也是,不是都挺了過來,那幫狗日的龜孫子,回頭收拾…”話未說完,石頭突然停住,有些尷尬的看了我一眼,“那什麽,清朗,對不起啊,我…”
我微笑著看了他一眼,“為什麽說對不起,那句狗日的龜孫子?說得好。”石頭眨巴眨巴眼,突然“嗤”的一聲笑了起來。我臉微熱,“怎麽,我不能講粗話嗎?”石頭大搖其頭,邊笑邊說,“那倒不是,隻不過下次你別用念文章的口氣講粗話,一字一句的,笑死人了。”
我愈發的不好意思,隻能轉了頭看向別處,心裏卻多少輕鬆了些,石頭笑了一會兒,突然沒頭沒尾的說了句,“今天幸好沒吃秀娥的梨。”我轉回頭看他,他正輕輕摸著傷處,笑得莫名的溫柔。
“吱”的一聲響,汽車的刹車聲在靜夜裏顯得分外清晰,我心裏突然一跳,難道又發生什麽事情了。車子沒有停在門口,而是停在了花壇的旁邊。車門一響,軍裝筆挺的郭啟鬆從車裏利落的走了出來。不過他眉頭微皺,好像有什麽事情在困擾著他。
他快步上了台階,竟然沒注意到我和石頭就坐在一側,看著他匆匆進門的背影,我和石頭對視了一眼,石頭眼珠也在轉。正琢磨著,屋裏突然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門嘩的一下被人推開了,霍長遠,六爺還有大叔他們都一起走了出來,在門前站住腳。
“啟鬆,他真的看見了?”霍長遠低聲問,聲音裏有些微顫,我不禁有些吃驚,霍長遠向來穩重,到底出什麽事了?郭啟鬆點點頭,嚴肅地說“他描述的分毫不差,就連那個男子也描述得和你說得一樣。”
霍長遠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帶他過來,他不肯進來,我就在這兒見他也無妨。”“好”郭啟鬆一轉身下了台階往汽車停靠的地方走去。六爺皺眉說了一句,“這事確定真假之前,先不要告訴清朗。”我一愣,什麽意思?霍長遠認真地點點頭,“那是自然。”
突然間我明白過來他們說的是什麽了,心髒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就想站起身來,石頭一把扯住了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我隻覺得熱血一個勁地往心頭湧,燙得我呼吸困難,而不遠處郭啟鬆地頭和車裏的人說了幾句什麽之後,一個人影走下了車。
我瞪大了眼,看著郭啟鬆領著那個人快步的走了過來,越看我的心跳得越快,他…到了跟前,郭啟鬆上了台階,那人卻站在了台階下,低著頭,身材高瘦,很恭敬的樣子,卻看不清長相。
霍長遠仔細打量了一下他,很淡漠的問了一句,“你為什麽非要見我?”那個男人彎了彎腰,“鄙人知道霍處長您一直在找一個人,所以特來通報。”
這個男人的聲音我仿佛在那裏聽過,有條不紊,很鎮定。“是嗎?你又是誰?抬起頭來。”霍長遠的聲音裏充滿了不容拒絕的威嚴,那個男人慢慢地抬起了頭,一張文質彬彬的臉,帶著客氣的笑。
我“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拉著我的石頭不防備之下,被我帶了個趔趄,霍先生和六爺都迅速的扭過頭來看著我門。霍先生一揚眉頭,六爺卻有些懊惱,顯然他不想讓我知道這個還沒有確定的消息,以免更加失望。
我卻顧不得他們是怎麽想的,身上冷一陣,熱一陣的,隻能死盯著那個男人看。他卻顯得很鎮定,仿佛並不意外在這裏見到我,“嗯哼”,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引回了霍先生和六爺的注意力。
他很恭敬的彎身說,“鄙人姓何,何子明,”說完抬頭衝霍先生他們有禮的一笑,然後看向我。我隻覺得自己手腳冰涼,看著何副官不卑不亢的站在那裏衝我微笑了一下,一如那時在車站…
花匠
書房的門虛掩著,洪川不曉得去幹什麽了,而石虎卻拐著一條傷腿,非要和石頭一起去守著葉展,醫生說的話隻當是耳旁風,那個姚醫生本來還想阻止,可看著孫博易一付習以為常的樣子,他也就把勸阻咽了回去。
何副官被霍長遠領入了書房細談,我下意識地跟著他們走到了書房門口卻站住了腳。霍長遠眼下根本就顧不得我了,率先進了門去,六爺略掃了我一眼就跟了進去。
倒是郭啟鬆見到我不禁有些驚喜,可現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來和我寒暄,見我不進去,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開口,隻能對我安慰地笑了笑,這才轉身進去了。
郭啟鬆體貼地沒有把門關死,他卻不知道我根本沒有想聽的意思,當我看見何副官如同不認識一般的衝我微笑的時候,我就知道,丹青一定沒有事了,督軍說過,他會和我聯係的。
如果不曾聽墨陽說起他和督軍偶遇的那段故事,我也許還會認為何副官是不是背離了督軍,可一個在上司最危難潦倒時,仍舍命跟隨的男人,怎麽可能會背叛呢。
我自打他們進屋以後,就一直往後退,直到後背碰到了牆,這才緊挨著牆根坐了下來。以前年紀小,覺得督軍就是一個粗豪的軍人,雖然對待丹青總是小心翼翼的。後來聽了墨陽的描述,我又發現他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有真性情的一個漢子。
潔遠曾說過,真愛不是看你付出了多少,而是不管你付出多少,還會舍得放手,督軍在他就要失勢的時候,放開了丹青,放她去找另一個男人。
再後來,火場的驚鴻一現,讓我驚詫於他的勇氣和癡情,可現在何副官的出現,卻讓我不得不想,那個如熊般的男人,到底還有多少是我不曾見過,或者想過的。
忍不住苦笑了出來,這兩年經曆了這麽多事,連我自己都已經失去了不少曾有的天真,而一個曾經擁有權力多年的男人,是不會隻靠著勇氣和癡情就能活下來的。現在我擔心的不僅僅是丹青了,督軍,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清朗小姐,給你,”一個細細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頭看去,居然是小娟,她胡管家的小女兒,長得十分可喜,這宅子裏的人都很疼她。去年她過八歲生日的時候,丹青,我還有秀娥都送了禮物給她,那時候,丹青是多麽的開心,因為她和霍長遠的婚期已近在眼前…
我輕輕地握住了杯溫熱的水,小丫頭挨著我蹲下,一雙大眼睛眯成了月芽,悄聲說,“清朗小姐,你又回來了,可真好,我爹不讓我過來,我悄悄跑來的。”我笑了笑,伸手摸摸她柔軟的頭發,卻無法回應她單純的欣喜。
“真的,自從你和小姐還有秀娥姐姐都走了之後,這宅子可安靜了,先生難得回來,一回來就到樓上的房間裏坐著,也不跟人說話,也沒有客人來了。”小娟眼中閃爍著重逢的喜悅,好像一個寂寞了太久的人,霍家沒有跟她年齡近似的孩子,那時候,隻有孩子氣的秀娥會帶著她玩鬧。
我一怔,下意識地問了句,“沒有別人來嗎?那個…”蘇雪晴的名字在嘴邊轉了幾轉,我還是咽了回去。小娟以為我不相信她說的話,用力的衝我點頭,“真的,連潔遠小姐都不來了,隻有郭先生來找先生的時候才會過來,可每次也都不在這兒吃飯,總是很快就走了。”
“是嗎…”我輕歎了一聲,連潔遠也都不來了,“我告訴你個秘密啊,”小娟湊到我耳邊悄聲說,“有一次,一輛車子都開到大門前了,被跟來的先生給攔住了,那裏麵坐著個很漂亮的小姐呢,可惜他們回去了,我問爹為什麽他們不進來,可爹罵了我一頓,讓我不許再說了。”
我皺了眉頭,一個漂亮的小姐,還被霍長遠攔了回去,難道是…“哢”,對麵書房門輕響了一聲,小娟飛速的站起身來,跑到樓梯後麵躲了起來。書房門打了開來,郭啟鬆率先走了出來,他臉上帶了些思索的表情。
“清朗?你…”他一出門就看見我正盤腿坐在地上看著他,忍不住喃喃叫了我一聲。我還來不及說話,跟在他後麵走出來的六爺也看到了我,他眉頭一挑,臉上閃過一絲好笑。可聽見郭啟鬆直呼我的名字,他笑容一斂,淡淡掃了他一眼。
“清朗,你怎麽坐在這兒呀?”霍長遠微笑著問了一句,“幹嗎不進去?”他的心情顯然不錯,看來聽到應該是好消息,我忍不住看了他身旁的何副官一眼。何副官依然是畢恭畢敬的樣子,他也恰到好處的看了我一眼,就如同任何一個毫無關係的人所做的表現一樣。
我和他目光一碰,也不敢多看,生怕自己露了什麽馬腳,天曉得何大副官剛才說了些什麽。沒見到丹青安好之前,就算何副官說他是天神下凡,我也得幫他兜著。
我隻對六爺一笑,“腿麻了,站不起來了,”六爺什麽也沒說,就走到了我跟前。我把手伸了出去,指望他拉我一把,“哎…”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六爺居然一把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霍處長,我先去看看葉展,何老板,就麻煩你送了,”六爺溫和的跟霍長遠說了一句,又對何副官一點頭,抱著我轉身就走。霍長遠愣了愣,然後才“啊”了一聲,郭啟鬆臉色有些古怪,可還是衝我禮貌的一點頭,何副官卻是麵無表情看了我一眼,就低下了頭去。
我知道自己臉紅了,可六爺身上溫暖的氣息還是讓我情不自禁的靠了過去,至於身後那三個表情各異的男人怎麽想,我已經不去想了。今天實在是經曆了太多,現在能和六爺靠的這麽緊,我突然覺得很安全也很放鬆。
走了一會兒,“你姐姐有下落了”一個低低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我迅速抬起頭看向他,六爺對我微微一笑,“還以為你沉得住氣了呢,這些日子,她一直都停留在郊外的一處人家。” “郊外?”我重複了一句,“嗯”六爺一點頭,停下腳步,抱著我坐在了一旁的窗台上。
“那個何老板做的是種花的買賣,他在郊外有很大一片地,種植各種花卉,前段時間有一對男女高價租了他家的空餘房子,那個男的說,是為了讓自己的妻子好好休養,才找的郊外空氣好,又安靜的地方,”六爺嘴角一抿,“聽這位何老板的描述,應該是你姐姐和那個督軍沒錯。”
“那現在人呢,還在那兒嗎?”我著急的問了一句,六爺一搖頭,“現在不在,好像你姐姐身子很弱,那個男人總會在固定的時間帶著她去看一個老中醫,那個何老板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的是哪兒,應該過幾天他們就會回來了。”
“身體很弱…”我喉頭一陣哽咽,丹青的身體向來很好,都是因為之前那段自我放縱的生活,才毀了她的身體。“清朗,你放心,你姐姐不會有事的,我相信那個男人,一直都對她很好。”六爺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我勉強點了點頭,好不好的隻有見到了才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用,轉而我又想起了何副官,“那個何,何老板,他為什麽會來告訴霍先生這些?”六爺輕籲了口氣,“據他自己說,他不常進城來,這也是偶爾聽朋友談起,喔,他那個朋友是郭啟鬆的一個下屬,所以覺得事情不對,這才托他的朋友給郭啟鬆帶了個話,然後…”六爺一抿嘴角,“然後你就知道了。”
我皺了眉頭,“你們相信他說的話?”“唔,應該沒錯吧,”六爺揉了揉太陽穴,“郭啟鬆為人向來謹慎,應該已經查過他了,不然不會把他帶到霍長遠跟前的,更何況,他對徐丹青的描述毫無差錯,不過,我還是會讓人再細查一下他,他自己說他老家在山東,來上海有幾年了,隻是不常在這邊兒。”
一年多,那也就是說,督軍救了墨陽之後,就來到了上海,他一直都在我們身旁…我心裏感覺怪怪的。“好了”六爺用手指捏了捏我的鼻梁,“別一副眉頭緊鎖的樣子,他說的是真是假,過不了幾天我們就知道了,不管怎麽說,這總比沒有消息好。”“嗯”我點點頭,又說,“對不起啊。”
六爺微微一怔,“對不起什麽?”“今天晚上…”我低了頭,隻感覺到六爺的手輕輕撫過了我的頭發,“傻丫頭,那隻是個…”他話未說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石頭興奮的聲音傳了過來,“六爺,七爺清醒了!”
三個日夜瞬間即逝,霍先生和六爺都派了人埋伏在了何記花圃的附近,等待著丹青和督軍的出現。我們第二天一早,就在醫生允許的情況下,萬分小心的帶著葉展回了家,雖然他的傷勢不應該再移動,可留在霍長遠那裏,也許更危險。
我已經知道,霍長遠私下和六爺有著一個什麽協定,六爺沒細說,我也沒問。可麵子上他還是不能和蘇國華翻臉,聽六爺說,他問霍先生關於蘇雪晴有身孕的事情的時候,霍長遠隻冷冷的笑了一下。
陸仁慶第二天中午就氣急敗壞的來到了六爺的家,他和六爺關在書房裏密談了半天,又去看了葉展,出門時隻臉色鐵青的說了一句,“抓住那小子,給我剝了他的皮。”我猜他在說那個叛徒,大叔他們一回來,就開始追查。
丹青的消息我也沒敢告訴秀娥,一來隻要沒看到人,就不能確定,二來,何副官提到的人裏,並沒有張嬤,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去跟秀娥講。好在秀娥看到石頭受了傷,心思都放在了那上麵,一時半會兒的也沒有細細追究那天晚上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麽。
這天中午,我正在廚房裏吩咐廚子給葉展熬粥,“清朗,你果然在這兒,”秀娥一拐一拐的朝我走了來,手上還拎著一個小巧的籃子衝我搖晃著,“七爺最喜歡吃核桃了,我們做核桃粥好不好?一會兒就可以給他送去了。”
“喔,好呀”我伸手接過籃子又扶著她坐下,開始敲核桃皮,把核桃仁撿起來交給廚娘後,就和秀娥靠在一起發楞。 “清朗,你這幾天也不愛說話,是不是那天晚上出了什麽大事,石頭和老虎都受傷了,七爺傷都沒好就出去了,你們…”秀娥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沒忍住,她擔心的看著我。
我努力地笑了笑“沒事呀,你別瞎想,啊,粥好了,我們快拿過去吧,涼了就不好吃了,”正好廚娘把粥做好了,我趕忙打斷她,起身拿了個托盤放好,再領著秀娥慢慢的走向葉展的房間。
秀娥扁著嘴跟著我走,她了解我的脾氣,見我不想說,也就沒再追問。剛走到廚房和客廳連接的走廊,外麵的花園裏傳來一陣喧嘩聲,我停了下來,看見一些人正在搬運些花木什麽的。
“這是幹什麽?”我回頭問了秀娥一聲,秀娥搖了搖頭,“不知道,看樣子好象要種花。”“種花?”我眨眨眼,“秀娥,清朗,你們在這兒啊,”石頭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我轉回身去還來不及說話,秀娥已經急性子的問,“石頭,這是要幹什麽?”石頭一笑,“這不是馬上就初夏了嗎,院子裏花木該補種了,找的是何記花圃,清朗知道的。”
秀娥不明所以的看向我“你知道?”,我猛地想了起來,為了掩人耳目,六爺他們故意派人假做去挑選花木,當時我心裏隻能苦笑,真不知道是誰去掩誰的耳目。
石頭接過了我手裏的粥,“六爺就在那邊呢,你去看看吧”說完給我做了個眼色,然後扶著秀娥就走,也不管秀娥“哎哎”的叫著。我猜可能是丹青那邊有了消息,就趕忙往花園走去。
剛走到花園邊,就看見洪川跟六爺站在不遠處,我隻能看見他們的側臉,旁邊還站著一個看起來挺健壯的男人。大叔他們一直在追查那晚遇襲的事情,而洪川則被派去郊外,盯著那個何記花圃。
洪川朗聲說“何老板說,按日子也就是明後天的事了,我先回來跟您說一聲。”“嗯,千萬小心,把人給安全的帶回來是最重要的”六爺沉聲吩咐。
“我曉得”,洪川利落的應了聲,又說,“那這些花木?”“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就種上吧,錢,照數給。”六爺隨意的說了一句,然後就從花園的另一邊轉身走了,他並沒有注意到我。
洪川扭頭跟那個人說,“老孟,那你就帶人開始弄吧,我去拿錢,去去就來,不過跟你的人說,隻能在這兒活動,別亂走,明白嗎?”“是,您放心呢,夥計們都懂規矩的”一個低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很恭敬。
洪川以點頭,轉身就走,我正想著要不要跟上去,背對著我的那個男人一回身,目光剛好和我對了個正著。“啊”,我大大的倒吸了口氣,一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我認為會深深隱藏起來的男人,就這樣大剌剌的出現在我眼前。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督軍大步向我走了過來,在我跟前站定,彎下腰去,在外人看來,他很恭敬的在給我行禮,可沒人聽得見他正微笑著說,“清朗,我說過,回頭我會來找你的…”
督軍看起來瘦了不少,雖然健壯,卻不是以前那種壯碩的身形了。看著我愣怔的樣子,他好象很開心似的咧大了嘴,這個有些模糊印象的笑容突然讓我反應了過來,我不是眼花,也不是在做夢。
“啊,督…”我張了張嘴,想叫督軍又覺得不合適,督軍衝我一擺手,“別那麽叫我了,我早就不是什麽狗日的督軍了,你叫我孟大哥吧,現在我姓孟。”說著他衝我擠了擠眼。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督軍從來都對我很客氣,但極少交談,他身上有一種很豪放的軍人氣概,和霍長遠的儒將風格大相徑庭,雖然這種氣質一直被丹青詬病為粗野,並且冷淡相對。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看似粗豪的男人,也是上過學堂,念過書的,他出身貧寒,能走到這一步,都是拿自己的命拚來的。
這會兒看著督軍輕鬆頑皮的樣子,我實在是不知道該作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對,隻能幹笑了下。督軍探頭往四周看看,悄聲說,“清朗,你跟我來。”說完轉身就往花園深處走去,我一愣,張嘴想叫他又怕別人聽見,隻能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越走我越吃驚,督軍明顯對這裏很熟悉,左穿右轉的毫不遲疑。六爺這座宅第以前在上海很有名,就是因為花園設計的好,林木花草錯落有致,曲徑通幽的。
當初這所宅院的主人特別喜歡蘇杭花園景致,後來因為經濟上的困難無法負擔,才賣了這所房子。六爺圖個安靜,就買了這個宅院,他接手以後,雖然對花園什麽的沒多大興趣,但是留下來的老園丁依然勤勤懇懇的收拾著這個園子。
走在前麵的督軍腳步突然一停,四下打量了一下,回身衝我一笑,“這兒還挺安靜的。”我在離他有段距離的地方站住了腳,他看我停住,就想往我這邊靠近些,我情不自禁的往後退了一步。
他看了我一眼,邁出的腳步一滯,順勢就坐在了草地上,對著我微笑。我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多少有些失禮,就對他抱歉的笑笑,但是依然站在原地不動。
督軍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怎麽,怕我傷害你?”我搖了搖頭,“不怕。”他笑著搓了搓自己滿是胡茬兒的下巴,“那你躲我那麽遠,很久沒見生疏了?”我扯了扯嘴角,“我們以前也不熟。”
督軍明顯的一愣,顯然想不到我這樣直白的就說了出來,他笑容一斂,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番,就麵無表情的盯著我看。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襲上心頭,我捏緊了拳頭,隻覺得自己手指冰涼。
我沒有故意掩飾自己的不自在,但也沒有移開眼光,就在我覺得自己是不是要兩眼發直的盯著他一輩子的時候,督軍突然笑了起來,搖頭喃喃說了句,“看來子明說得對,你比你姐姐還倔強,以前我還真沒看出來。”
看他仿佛在自言自語,我也沒有接下茬,督軍突然把腿一盤,兩隻手撐在膝上,笑眯眯的說,“你長大了啊,有十七歲了吧,那時候你還是個很安靜的小女孩,體貼卻沉默寡言,不像丹青,就算憤怒,也是光彩照人的…”他頓了頓,臉上帶了些回憶的表情。
看他一副陷入回憶無法自拔似的樣子,我等了又等,可一肚子的問題讓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嗯哼,”我輕咳了一聲,督軍濃眉一揚,看向我,“丹青她到底怎麽樣了,她身體好嗎,何副…何老板說她定期去看中醫,她到底…”我問題還沒有問完,看見督軍似笑非笑的樣子,我下意識的閉上了嘴。
“嗬嗬,”他輕笑了一聲,“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才會主動問我這些,你都不知道,你剛才那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跟那位六爺可真像,好像天塌下來一塊,也隻是給他擦鞋用的。”我眉頭一皺,不喜歡他用那種口氣說六爺,隻淡淡地說了一句,“是嗎?也許是近朱者赤吧。”
“哈哈,說得真好,”督軍聞言笑了起來,不知怎的,他的笑聲聽起來,仿佛帶了幾分落寞,頓時讓我的怒氣淡了些許。“你姐姐身體是有點弱,這些日子,我確實是在帶她去看一位老中醫,那個大夫說,她思緒過甚,憂結於心,血脈不暢,需要靜養,”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下,聲音暗啞了起來,“當然,更重要的,心病還需心藥醫。”
“所以,你肯放她回來了,”我忍不住接了一句,可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太恰當,不免有些尷尬。督軍卻隻苦笑了一下,“我不是那個心藥,也不想眼睜睜的看著她…”他沒有說下去,可我明白他的意思,丹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個性,我再了解不過了。
“那她,願意回來?”我輕聲問了句,督軍用力的抹了把臉,低聲說“自從我帶她回去,她一句話也不跟我說,讓吃就吃,讓喝就喝,有一次,我的脾氣也上來了,想要跟她…那樣,”說著他看了我一眼,聲音壓得極低。哪樣?我怔了怔,看著督軍那有些僵硬的笑容,我突然明白了過來,臉猛地一熱,接著心就冷了下去,那樣驕傲的丹青,她怎麽受得了…
“可她根本就不反抗,”督軍顯然明白我在想什麽,他冷冷的一笑,“她那無所謂的樣子,好像我就是一個…”剩下的話,他生生地咽了回去,放在膝上的拳頭握得青筋暴起。我情不自禁的想,丹青的冷漠表現一定深深傷害了他的心,或者,他作為男人的自尊吧。
“可就是這樣的丹青,聽到那姓霍的那小子的消息,居然會哭,她以為我不知道,或者她根本不在乎我知不知道,”督軍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所以,我問她,要不要回去,她隻說了一個字,要。那是這些天,她第一次跟我說話。”
我微微張大了嘴,丹青到底想要幹什麽?督軍做了個手勢,“你別那副表情,我也不知道丹青究竟想要幹什麽,我們之間是有個約定,不過,我不會告訴你,過幾天,你自己問她吧,如果她願意說的話。”我想了又想,終究還是問出了口,“你真的願意讓她走?”
督軍咧嘴一笑,“我能放她第一次,就能放她第二次,”聽他這麽說,我心裏不禁有些感動,可沒等我說話,督軍又豎起一根手指對我搖了搖,“小姑娘,別這麽看著我,能放就能收,我吳某人可不是什麽聖人,我要丹青的人,更要她的心,從她十五歲那年就想要。”
看著他極自信的笑容,我一時間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麽感覺,心底的話脫口而出,“那你還讓她和霍先生在一起?”督軍一挑眉頭,緩緩地說了句,“丹青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都很強,既然她需要做個美夢,我就成全她,那個姓霍的是很能幹,長得也好看,可惜他出身太好,所以顧慮就多。”
他邊說邊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印著些許汗堿的布衫,“不像我,白手起家,本來就什麽都沒有,最多也就是什麽都沒有,所以,我放得下,佛經裏不是說,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嗎。”說完督軍咧嘴衝我一笑,雪白的牙齒反射著微光,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好了,我跟你說這些,是因為你是丹青最親近的人,我知道丹青對你多少有一點羨慕或者嫉妒,”聽他這麽說,我下意識的就想反駁,督軍衝我擺擺手,“你不用說什麽,我要說得的不是這個,而是丹青心裏一直有你,除了你們的姐妹之情,你就象是那個曾經天真純潔的她,她一直在竭力的保護著你,所以,我希望你也繼續這樣保護著她,就象你一直做的那樣。”
說到這兒,督軍突然一笑,“清朗,說真的,你的運氣確實不錯,怨不得丹青有那點心事。那個陸城看起來對你很好,我打聽過,在這燈紅酒綠的大上海,他也一直是潔身自好的,作為一個男人,這沒什麽,可作為一個有權有錢的男人,這很難得。”
我扯了扯嘴角,“說得沒錯,我的好運氣就是能碰到個好男人。”督軍眨了眨眼,臉色略變,可最後對於我的嘲諷隻是無奈的一抹臉。他突然從懷裏掏出了張信紙樣的東西對著我一晃,我的心猛跳了下,忍不住問了句,“丹青給我的?”
督軍搖了搖頭,他有些惡作劇似的笑著,“你除了丹青,就不關心別人了嗎?”別人?我一愣,難道?!忍不住邁前一步,嘴巴張了又張,可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破碎,“墨陽?”
督軍一笑,點點頭,然後對我一伸手,我卻沒有過去接,“墨陽跟你在一起?”他一搖頭,“徐墨陽應該跟你說了當初我們相遇的事情吧?”我點點頭,督軍嘿嘿一笑,“那家花圃是我在上海早就置辦的產業,我告訴過他,本來就想著送你們來上海,隻不過沒想到,中間插了個霍長遠,繞了個彎子,可最後你們還是來了這兒,哼。”
“至於你哥哥的事情,你就更得去問他自己了,我隻是給他提供了一個停留的地方,至於他幹什麽,我不知道,不過他現在也不在上海,好像在北平,其他的,你自己看信吧。”督軍大咧咧的說了一句。
我心裏堵得難受,墨陽自從那晚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初聽他和六爺的那番談話,隱約能猜到他在幹什麽,可是後來丹青的自我放逐,還是讓我對他有了些怨恨。可現在看到這封信,我才發現,我還是那麽的擔心他,希望他一切平安。
我慢慢地走了過去,伸手拿過了那張薄薄的紙,卻沒有勇氣打開看。督軍看著我突然說了句,“你哥哥是條漢子,”我苦笑了下,“他也這樣形容過您。”督軍微微一笑,“是嗎?”我點點頭,“是啊,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男人這麽說的時候,都是在給女人所經受的痛苦找理由。”
這回輪到督軍苦笑,他伸手好像想安慰的拍拍我,可想了想,又縮了回去,隻跟我說,“看來你那個洋學堂也沒有白上啊,能說出這些個道理了。”我毫不意外他知道我上學的事,關於我和丹青,應該沒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吧。
“您會一直留在上海嗎?”我輕聲問了句,不管他做了什麽,他對丹青的那份心意應該沒錯,所以我一直都對他很客氣。督軍一點頭,“當然,我留在這兒固然是為了丹青,但還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
既然他很早就能在這裏置辦產業,自然會有別的想法,也許是東山再起,也許…我搖了搖頭,我不管他想幹什麽,能與丹青和墨陽平安的團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不論他們兩個做了什麽。
想到團聚兩個字,我突然想起張嬤,“張嬤呢,她是不是在丹青身邊”,我飛快地問了句。看著督軍點頭,我大大的鬆了口氣,總算是有了個沒有什麽附加條件的好消息,“謝謝您,”我真誠的道了聲謝。
聽我這麽說,督軍皺了皺眉頭,“清朗,你不要這麽客氣,我說過了,你叫我孟大哥就好,以後見麵的日子還多著。”我瞪著他看,什麽意思,他以後還要常在這裏出現不成?
看我臉上掛滿了你不要命了的表情,他悠然自得的一笑,“放心,霍長遠或許想要我的命,可丹青不會告訴他我是誰的,子明對於我的描述,也會把他和那個姓郭的小子引向另一個方向。”他摸著下巴對我一笑,“今天碰到我的事,你會告訴他嗎?”
“六爺嗎?我會,”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督軍挑了挑眉頭,“為什麽?我以為你會保密。”我看著他,認真地說, “你說過,我的運氣不錯,碰到了個好男人,可要跟這個好男人過一輩子,靠的不是運氣,而是彼此信任,所以我不會瞞著他,任何事。”
督軍眯了眼,神情複雜的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自失的一笑,我微皺了眉頭,“怎麽,覺得我很天真嗎?”“不是,”他搖了搖頭,然後衝著我說了一句,“你果然很有福氣啊。”
惡作劇
六爺的聲音讓我吃了一驚,可同時也鬆了口氣,雖然知道督軍不會對我不利,可心裏一直緊緊的繃了根弦兒,我一回頭就看見六爺鎮定自若的臉龐,他倆手插兜,就站在我身後。
“清朗,你先回去吧,我和這位孟先生談談,嗯?”六爺低下頭來輕輕說了一句,溫暖的氣息從我耳邊撫過。我側眼看向六爺,他眼底裏流動著一種我不會形容的情感,見我看他,隻衝我微微一笑,我突然覺得自己心跳的厲害,臉紅耳熱的點點頭,就頭也不回的轉身疾走。
走了沒多遠,就聽見督軍大咧咧的說了一句,“陸先生,看來你早就知道我會來這兒。”“陸某雖不才,但也還沒到了隨便個陌生人,就能在我家裏出入自由而一無所覺的,”六爺淡淡地回了一句。
“嗬嗬,”督軍打了個哈哈,語氣裏帶了些無奈似的,“我就說嘛,試探了幾次都沒出問題,怎麽會這麽簡單,最後還是自投羅網了。”“過謙了,孟先生要是不想來,還真不容易被找到,我這也隻不過是薑太公釣魚罷了,”六爺回道。
身後安靜了一會兒,我的腳步忍不住一頓,突然想著他倆會不會打起來了,“哈哈哈哈”,一陣笑聲猛地響了起來,嚇了我一跳。督軍的笑聲豪爽,而六爺的則是清越,誰也不能壓了誰的聲音下去。我最後隻隱約聽到他們很正式的說了句,“吳孟舉,”“陸城。”
六爺穩重的聲音讓我心裏安定了不少,陸城,我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有人依靠的感覺真好。可轉念又想到了丹青,她所有的希望和情感都依靠在了霍長遠身上,所以她才會傷的這麽重。
我長長地籲了口氣,認真地告訴自己,陸城和霍長遠是不同的…“你個臭小子,上次你沒挨揍,這回還敢撞上來,你…哎喲…”石虎的粗門大嗓突然炸響了起來。
我抬頭望去,就在方才碰到督軍的花園空場上,石虎正揪著一個男孩兒吼叫著,洪川,石頭,明旺都在一旁笑嘻嘻的看著。我剛一出現,石頭和洪川立刻回過了頭來,石頭衝我招招手,洪川卻對我微微一笑,我立刻知道,他很清楚督軍的身份。
“虎哥,你輕點,你把他胳膊擰折了,一會兒你替他種花啊,哈哈”,明旺嬉笑著跟石虎打趣,那個男孩不要命似的在石虎的手中掙紮著。我剛靠了過去,他立刻安靜了下來,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直地盯了過來。
我一下子就認了出來,是我和六爺在江邊遇到的那個小偷,那天晚上雖然光線不明,可那雙倔強的眼還是這麽的有生氣,讓人過目難忘。今天他的臉洗得還算幹淨,眉清目秀的,我不免有點吃驚,他的長相和他的脾氣差異還真大。
“你亂看什麽呢,沒規矩,”石頭吆喝了他一聲,老虎立刻用手捏了那男孩的脖子,把他生生地轉了個方向,背對著我。“見過六爺了?”石頭轉頭對我笑說,“嗯,秀娥呢?”我一邊說話一邊衝對我彎腰行禮的明旺笑著點頭回禮。
“她和七爺下棋呢,”石頭笑眯眯的說,我微微一愣,“她還會下棋?”石頭大大的咧了嘴,“前幾天我教她的,還算不會,可她會讓七爺高興。”是嗎?我揚了眉頭看著石頭,石頭湊到我耳邊,忍著笑說,“這丫頭下棋性子急,又暈得很,沒玩一會兒,就拿著自己的炮,吃了自己的馬,還特得意的跟我們炫耀,嘿嘿。”
“嗤,”我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洪川和明旺也聽到了,都跟著笑。石頭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很認真地跟我說,“清朗,你可又笑了,這樣多好,這樣六爺才會喜歡嘛。”
聽他前半句,我覺得心裏暖暖的,可最後一句隻能讓我一下子紅了臉,我惡狠狠地瞪了石頭一眼,可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的虛張聲勢,一邊衝我笑,一邊對著洪川他們做鬼臉。
看著我尷尬的樣子,洪川咳嗽了一聲,“明旺,你看著點,別讓他們亂走就是了,老虎,放開他。”明旺幹脆的應了一聲,石虎嘀咕著鬆開了手,往前一推,那個男孩兒踉蹌了一下,轉過身,幾近凶狠地瞪著石虎,看樣子,好像還想往上撲的樣子。
“你,踏踏實實在這兒種你的花,你們孟工頭一會兒就來找你,“洪川很平淡地說了一句,那個男孩兒拳頭張了又握,看了我一眼,最終還是一轉身,走到一旁,抱起一些花木往旁邊走去,蹲下,開始刨土,整理。
洪川對明旺做了個眼色,然後跟我說,“小姐,您先回去吧,這兒人多嘴雜的。”我點點頭,又忍不住看了花園深處一眼,回過頭來,洪川善解人意的一笑,說了句,“放心。”
石頭要扶著石虎,被他一把推開,他就那樣硬挺著跟在我和石頭的身後往屋裏走,一邊走,一邊嘴裏還嘟囔著,雖然聽不清,但我也知道是在罵人。我悄聲問了石頭一句,“那個男孩兒是怎麽回事?”
石頭撓了撓頭,“那小子是花圃的學徒,跟著來種花的,這院子裏頭就沒讓那幾個粗漢子進來,說他年紀小,跟著他師傅就進來了,就那姓孟的。”說到這兒,他忍不住一笑,偷看了眼身後幾步,正一臉不忿的石虎。
“剛才他亂扔工具,差點打到老虎,兩個人打個照麵都一愣眼,然後就掐起來了,我還納悶老虎什麽時候開始以大欺小了,後來聽川哥說起,才知道這是新仇舊恨一起湧心頭啊。“石頭最後一句用了說書的口氣,還順帶晃了晃頭。
“哎喲,”石頭痛叫了一聲,我忍不住縮了縮頭,石虎的熊掌打在頭上得有多疼啊。看著石頭和老虎站住了腳,大眼瞪小眼的較勁,我也管不了,隻能自己往屋裏走去。
進了門,頓時安靜了起來,剛才和石頭他們一陣說笑而暫時忘掉的煩惱,登時湧了上來。我用力的甩甩頭,不去想這會兒六爺和督軍之間到底怎樣了,想了想,我往葉展的房間走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秀娥鬱悶的喊叫聲,我笑著敲了敲門,裏麵立刻安靜了一下,然後葉展懶洋洋的聲音響了起來,“請進。”我推開門進去,葉展正半靠在床頭,身上穿了件古銅色的絲綢襯衫,扣子也沒係好,露出的胸膛依然被厚重的白布包裹著,臉色有些青白,卻依然神采飛揚。
一個輕巧的炕桌就放在他身前,棋子散亂的放在棋盤上,秀娥噘著嘴站在一旁,手裏攥著兩個棋子,捏的“嘎吱嘎吱”的響,臉色憋得通紅。葉展見是我,眉頭一揚,嘴角噙笑,“清朗,你來啦。”
我一笑,秀娥一回頭看見了我,連忙一拐一拐的走了過來,連聲說,“清朗,你快幫我,我們有賭注的。”說完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做到了葉展的床邊,然後主動的去擺好棋子。
葉展聳了聳肩,做了個悉聽尊便的表情,我輕聲問了句,“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會兒…”葉展一皺鼻子,“可千萬別再說休息了,我的骨頭都快躺散架了,唉,本來都快好了,要不是姓蘇的豬頭和那東洋鬼子沒事找事,我早就好了。”
秀娥的心思都在棋上,剛學會下棋的人可能都這樣,她也不在乎我們說些什麽,隻是擺好了棋子就催促著我們開始。我和葉展相視一笑,持紅者先行,我打了個當頭炮。我是跟徐老爺學的象棋,棋風也像他,中規中矩,葉展卻是個野路子,棋路詭異的很,倒跟他的個性很配。
秀娥一直在我和葉展的耳邊大呼小叫的不停,觀棋不語真君子這句話,對她而言就等於不存在,明明自己還半懂不懂呢,卻偏要指點江山。石頭不曉得什麽時候也溜了進來,他聽著秀娥不著四六的主意,氣得直翻白眼,最後強把秀娥拉了出去。
屋裏立刻安靜了起來,葉展和我都喜歡下快棋,我全神貫注的應付著葉展的殺招。“那個督軍來了?”葉展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嗯”我下意識的應了一聲,然後突然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看著葉展明了的眼神,我輕輕歎了口氣,把剛才和督軍見麵的事說了一遍,我不想瞞他,何況我不說,六爺自然也會告訴他的。葉展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幾下,哼笑了一聲,“這位前督軍大人還挺有意思,也算得上深謀遠慮,看來霍長遠碰到對手了。”
我點了點頭,“我也有點擔心,因為丹青,他們彼此之間一定都很記仇,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葉展聞言一笑,又挪動了一下棋子,“隻要你那個姐姐不記仇的話,一切都好說。”
我眉頭一皺,葉展的話我似懂非懂,他似乎在暗示丹青會興風作浪似的,“丹青才不會呢,”我下意識的反駁了一句。葉展一齜牙,做了個曖昧的鬼臉,“據我所知,女人都愛記仇,我開過你的小玩笑,你到現在不是也一直記著。”我不屑的哼了一聲,“是嗎?那男人就不記仇了。”
葉展拿起一個棋子輕叩著自己的鼻梁,“別的男人我不知道,我的論調就是,仇,不是用來記的,是用來報的,這樣才有意義,你明白嗎。”我不禁一愣,葉展嘴角一翹,那張俊俏的臉上帶著說不出的飛揚自信。
過了會兒,我點頭說,“我明白了,”然後挪動手裏的棋子,笑說,“將軍。”葉展一愣,迅速低頭仔細看了看棋盤,然後扔掉了手裏的棋子,喃喃的說,“明白得還真快…”
我嘿嘿一笑,順便問了一句,“你和秀娥賭什麽了?”葉展立刻苦了臉。門突然輕輕的被人推開了,我轉回頭去看,原以為是六爺回來了,沒想到卻是陸青絲輕飄飄的走了進來,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她臉色一暗,我順著她的眼光又轉頭看向葉展。
葉展無言的看著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但那隻是個沒有任何內容的笑容,一時間氣氛尷尬了起來。自從那天回來之後,葉展為了抵抗大煙效用過去後的疼痛,受了不少罪。聽孫博易說,大煙能麻痹神經,但是一旦效用過去,對疼痛的反應比平時敏感數倍,六爺臉色鐵青的看著葉展咬牙掙紮,而陸青絲隻是無聲的流淚。
她好像昨天就出去了,聽秀娥說是陸家大爺派人接她走的,我正想著說些什麽,好化解這份尷尬。陸青絲突然輕聲問“七哥,你說要是那個時候你沒救我,現在是不是大家都是省的麻煩了。”葉展淡了笑容,眉頭皺起,“你又喝多了吧,這麽沒頭沒尾的。”
陸青絲有些搖晃的站在門前,聽見葉展不悅的口氣,她有些自暴自棄的一笑,“誰說的,我要是喝多了,我早就…”她的聲音猛地尖利了一下,然後疾風般的從屋裏刮了出去,那聲難掩的嗚咽讓我下意識的跟了出去。“青絲”我大喊著她的名字,她卻頭也不回往外衝。
到了大門口,她一把推開了正在擦車的明旺,自己坐了上去,我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拉開了另一邊的車門探身進去喊,“青絲,你幹什麽?!”沒等我話說完,她已經熟練的打火啟動,車子頓時往前竄去,隻覺得一股力量猛地襲來,我本能的坐了進去,車門咣的一下撞上了。
明旺剛爬起身來要撲過來,車子就從他身旁蹭了過去,帶著他打了個轉兒。我嚇得趕緊回頭去看,還好,他踉蹌了幾步就站穩了,接著我就看見六爺帶著洪川跑了過來,表情模糊,我隻聽見六爺一聲怒吼,“陸青絲!!”
陸青絲充耳不聞的猛踩油門,車速很快,我半側著身抓牢椅背,她蒼白的臉帶著一抹決絕,一股酒氣衝鼻而來,她又喝醉了?!顧不上說話,我隻能死死的盯著前方,生怕她撞到人,或是去撞牆。
六爺宅院所處位置相對安靜,行人也少些,可車子開了一會兒之後,漸漸的行人,黃包車都多了起來,不時有人發出驚叫聲。“青絲,你慢點!”眼看著車子從一輛黃包車旁迅速駛了過去,那輛車被帶的側翻了出去,車夫也摔倒在地,一陣人慌馬亂。
這樣下去非出大事不可,我一咬牙,狠狠地掐了陸青絲的大腿一下,她驚叫了一聲,踩著油門的腳也鬆開了,我趕緊伸腳過去,一腳踩到了刹車上,“吱”車子帶著刺耳的聲音,往前滑了一段,然後蹭著馬路牙子停了下來。
“呼…”,車廂裏都是我和陸青絲的粗喘聲,我倆的腿腳仍別在一起,陸青絲死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緊的發白,她好像迷糊了一下,然後突然轉過頭來衝著我大喊,“你幹什麽!!!”
“啪”的一聲,我的手火辣辣的疼,哆嗦著,看著陸青絲偏過去的臉,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給了她一巴掌。陸青絲的長發淩亂地遮著她的臉龐,一時間我好像連她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了。我用力吞咽了一下,嘴巴張了張,嗓子卻像塞了把沙子似的,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陸青絲微微搖了搖頭,我下意識的作出了防備的動作,陸青絲轉過臉來冷冷看了我一眼,看見我防範的樣子,她嘲諷的一笑,沒動手,隻是踢了我腳一下,“拿開。”
“啊”,我愣了下,“拿開你的腳,不然我怎麽開車啊,”她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我猶豫了一下,陸青絲一伸手,粗魯地把我的腿腳扳了回來,“放心,就算我想死也不會帶著你的,”她攏了攏頭發,就伸手去打火。
“可是,你喝了那麽多酒…”我囁嚅的說,陸青絲轉過頭來,一字一句的說,“我沒喝醉,”說完轉回頭去,“轟”的一聲,車子打著了火。她這樣一說,我才發現她口氣裏確實沒有多少酒味,可她身上的味道卻很大。
“你去陸先生那兒出什麽事了嗎?”我脫口而出,陸青絲臉色一僵,她眼神如刀鋒般從我身上掃過,我忍不住往後縮了下,“不用你多管閑事,”她陰沉的說了句。
“那,咱們回去嗎?”我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問到,最近出了這麽多事,萬一…陸青絲冷哼了聲,“前麵沒多遠就是雅德利了,我是要去喝酒,你要麽跟我一起去,要麽自己走回家去,放心好了,最近這段日子,沒人敢動咱們的。”
走回去?我苦笑了下,就是沒人敢動我,我也不會走回去的,一直都是車來車往的,我真的不太記得路,我轉回頭,無意間看了眼車邊的鏡子。陸青絲見我不說話,開車就要走,“等一下!”我趕緊叫了聲,陸青絲的眼神剜了過來,看起來恨不得把我淩遲。
我顧不上解釋,開門下車往後走去,那個黃包車已經被人翻了回來,但是看起來破損不少。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頭發散亂,拿著副破掉的眼鏡正在衝著那個黃包車夫發火。
那個車夫隻能唯唯諾諾的衝他點頭哈腰,不停的賠不是,那個男人卻依舊是不依不饒的,一連串的責罵,我隻聽得懂兩三成,可那也夠難聽的了。
“你別說了,我賠給你,”我站在那男人身後說了一句,明明是陸青絲的過錯,他卻隻敢欺負這個黃包車夫,因為他知道,在上海,開得起車子的人家非富即貴,都不能惹。
話一出口,我就想起來,自己的身上哪裏有錢,那個男人原本被我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著我。雖然不知道我是從車裏下來的,但是看我穿著得體,他還算客氣,可看我遲遲拿不出錢來,樣子又變得趾高氣昂起來,“這位小姐,你知道我這付眼鏡多少錢哈,沒錢就不要做冤大頭。”
我漲紅了臉,路旁一些閑人也對我指指點點,“吱”的一聲,那個男人猛地往後退了兩步,我一回頭,陸青絲把車倒了回來,她放下車窗,四周頓時安靜了起來。她“啪”的一下扔出兩個白金的手鐲在地上,掃了一眼那個男人和黃包車夫,然後對那個男人冷冷地說了句,“一人一個,滾。”
那個男人顯然認出了陸青絲是誰,白著臉從地上撿起了一個鐲子,一臉小心的陪著笑,往後退去。陸青絲連看都不看他,隻說了句,“上車。”說完搖起了車窗。
我知道這句話是對我說的,轉身就想上車,那個黃包車夫卻著急的趕到我跟前,拿著那鐲子要遞還給我,“這位小姐,我的車子就一點小傷,可不敢要這個,您,您拿回去吧。”
看著那張忠厚黝黑的臉,我微笑了下,“給你就拿著吧,反正也是我們的錯,你的車子才摔壞的…”我話未說完,陸青絲不耐煩地按了下喇叭。
我趕緊轉身要走,這個老實人著急的都出汗了,想攔我又不敢碰我,“這個,不行…”來來回回的隻會重複著幾個詞,我也有些不耐了,這個地方多停留一會兒,誰知道會不會又額外生枝。
“這樣吧,你不要多說了,回頭你拿這個鐲子去陸家,用這個去換你修車的錢就是了,好了,就這樣吧。”我臉色微微一沉,他也不敢再多說什麽,我開啟車門的瞬間,好像聽他說了句,“我兒子…”什麽的,也沒放在心上,陸青絲飛快地把車開走了。
一路上陸青絲都不再開口,我偷偷瞄了她好幾次,那個巴掌印兒似乎還印在她臉上,這讓我有點心虛。“你別再看我了,不然我就打回去,”就在我第八次去偷看的時候,陸青絲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我幹笑了下,低低說了聲對不起,就趕緊把頭轉向另一邊,心裏忍不住地想,今天我的“神勇”表現被六爺知道以後,不曉得他會給我一巴掌呢,還是…“咦,”我眨了眨眼,貼緊了車窗往外看,一輛白色的汽車正停在對麵。
“蘇雪瑩的車…”我情不自禁的說了一聲,陸青絲突然減緩了車速,把車停在了路的另一邊。“沒錯,是她的車,”陸青絲探頭看了一下,白色的汽車在上海就一輛,聽說是蘇國華在蘇雪瑩十六歲生日的時候特別為她訂製的,平日裏上下學,蘇雪瑩都是坐這輛車,紮眼的很。
前麵不遠處就是雅德利了,這邊的馬路寬闊,可以停車,往裏拐,則都是店麵,但是很狹窄,車子不好通過,所以車一般都會停在這邊,沒有什麽商鋪人家,正好停車。
“這車還真漂亮啊,”陸青絲突然哼了一聲,我一哆嗦,回頭看她,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那輛車一會兒,突然對我一笑,“清朗,要不要玩個刺激的遊戲?”
我一愣,不明白她說什麽,陸青絲臉上浮起一抹惡作劇似的笑容,“我現在看見蘇家的任何東西都討厭的很,難道你不是?”我點點頭,現在對於蘇家人我真的是深惡痛絕,他們不但搶走了丹青的幸福,還想要六爺和葉展的命。
“那就這樣…”陸青絲在我耳邊輕聲說著,我忍不住長大了嘴,這怎麽可以,她的膽子也太大了…陸青絲撇了我一眼,“怎麽,不敢啊?”我按住胸口,隻覺得心跳的飛快,但我知道,這不是因為害怕。看著陸青絲挑釁的目光,我咽了口口水,“隻要你答應我今晚不再喝酒,我就幹。”
陸青絲做夢也想不到我會提出這麽個條件,她看了我一眼,撇嘴一笑,“我還以為你會說,跟那一巴掌相抵呢。”我苦笑了下,“那個你要打就打,打你是我不對,但這是另一回事,別喝了,最起碼,今晚別喝了,六爺還有…”我頓了頓,“會擔心的。”
陸青絲目不轉睛的看著我半晌才垂下了長長睫毛,不知道再想些什麽,過了會兒,她抬起頭來,衝我一笑,“那就這麽說定了。”我微微一怔,從沒見過陸青絲這麽明潔,純粹的笑容。
不容我多想,陸青絲把車子開到了雅德利旁邊的巷口的陰影裏,就是我和丹青初到上海住的那家旅店附近。然後陸青絲帶著我跑了回來,那輛汽車還停在那兒,一個司機正坐在車裏,無聊的打著哈欠,頭一點一點的犯困。
陸青絲小心的觀察了一會兒,那邊的商鋪賣的都是一些高級貨,普通的老百姓根本消費不起,這會兒天剛剛擦黑,可還沒到飯點,不遠處的霓虹燈都還沒有亮起來,經過的人就沒幾個。
“那個司機認識你嗎?”陸青絲拉著我躲在一旁悄聲問我,我伸頭仔細看了看,“不是以前接送蘇雪瑩的那個。”“肯定?”“嗯”我用力點點頭,“那你等我一會兒,”陸青絲用絲巾裹好了頭臉,快步往對麵走去,我看著她消失在了街口。
我的心怦怦亂跳,躲在這個角落裏一動都不敢動,下午我還在為督軍的出現而擔憂,可現在…我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得哆嗦著。過了沒多久,陸青絲手裏提著一些東西,輕巧的從那邊繞了回來,蘇家的司機根本就沒注意到她。
“我看好了,蘇雪瑩和蘇雪晴都在那個維多莉亞服裝店裏挑衣服臭美呢,那家店在街裏頭,正好,我幫她們再美一下,那三個保鏢也都在店裏呢,”陸青絲笑嘻嘻的跟我說,我看著她發亮的眼睛,隻能點頭。
看著她手裏不停的忙活著,我傻傻的問,“這些東西哪兒來的?”陸青絲頭也不抬的說,“那邊有一家家具行,這玩藝多的是。”“喔,”我點了點頭,轉念一想,不對啊,“你不是沒帶錢嗎?剛才還把鐲子給出去了。”
陸青絲抬頭對我促狹一笑,“這些東西不要錢的,”我張大了嘴,實在沒想過她還會這一手,我幹咳了聲。沒等我緩過來,陸青絲又很隨意似的說了句,“六哥的手藝比我還好呢。”一個雷劈了下來,我暈暈乎乎的突然想起那晚的江邊,六爺放了那個偷東西的男孩走,那時他說什麽來著,‘沒人能靠著施舍過一輩子….’
“好了,這會兒天色也黑了,你去吧,記住,按我說的做,然後趕緊回來,”陸青絲輕推了我一把。我緊張喘了口氣,忍不住回頭說了句,“你行嗎?”陸青絲嘴角一翹,“你沒六哥聽說過嗎,黃埔江邊的小混混是無所不能的。”
我一咬牙,快步走了過去,到了車子跟前,我彎下腰輕輕敲了敲車窗,那個昏昏欲睡的司機猛地驚醒了一下,轉頭看是我,他把車窗搖了下來。我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可一開口,聲音卻是沉穩無比,“我是維多利亞服裝店的,雪瑩小姐讓你過去,她們的東西都買好了,太多,王栓他們都拿不了了。”
那司機趕忙打開車門,對我說了聲,“知道了,謝謝啊。”蘇雪瑩的保鏢一直是那幾個人,天天在門口戳著,我當然知道他們叫什麽名字,司機聽我連名字都說了出來,自然就不會懷疑。看見他快步往街裏走,我趕緊就往回跑,與陸青絲擦肩而過。
跑回原來躲藏的地方,我幾乎是目瞪口呆的看著,陸青絲麻利的把蘇雪瑩的那輛車子徹底潑成了花瓜,剩下的油漆也都扔進車座裏,最後“劈叭”幾聲脆響,車窗上的玻璃碎的不成了樣子。
不是沒有人經過,可是看見居然有人敢毀蘇家的車,這幾個人竟然都是加快了腳步迅速離開,全當作沒看見。我用手握緊了嘴,就看見陸青絲靈巧的跑了回來,一把扯了我躲進了陰暗處。
我們幾乎是剛躲好,就看見蘇雪瑩的兩個保鏢跟著那個司機跑了回來,還沒到跟前,那司機就帶著哭腔喊了聲,“我的媽啊,車!!!”那兩個保鏢則是訓練有素的把車子快速檢查了一下,然後就四下尋找了起來,陸青絲和我都往裏又縮了縮。
我看著其中一個不時的揪過路人惡狠狠的詢問著,那些人大都嚇壞了,用力的搖著頭,另一個人則四處觀察著。沒過一會兒,幾個人影匆匆地從街邊拐了過來,我剛眨了眨眼,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尖叫了起來,“我的車!!!天啊!!!”然後就是一連串的尖聲叫罵,蘇雪瑩跑過去圍著車轉了一圈,她腿一軟,跟著的保鏢趕緊扶住了她。
“嗤嗤,”我和陸青絲同時笑了出來,又同時去捂對方的嘴,對麵的蘇雪瑩隻會不停的哭罵,我隻能聽懂個三四成,什麽癟三一類的。陸青絲卻輕哼了一聲,“蘇三小姐懂得的髒話不比我們這些癟三少嘛。”蘇雪晴卻一邊安慰著蘇雪瑩,一邊低聲問了那個司機一句。
我就聽見那個司機哭喊著說,“二小姐,我真沒看清,應該是個挺清秀的女孩,她的頭發半遮著臉。”蘇雪瑩一抬手就是一記耳光,“廢物!!”蘇雪晴回頭厲聲跟那三個保鏢說了一句,“剛弄上的,應該跑不遠,去找那個賤人。”那個幾個人迅速分散開來尋找。
陸青絲在我耳邊低聲說了句,“跟我來,別亂動,”說完拉著我往巷子裏退去,悄悄走了一段距離,蘇雪瑩的叫罵聲也遠了些,陸青絲回頭一笑,“跑,”然後拉著我就開始跑。
“呼呼…”我用力的喘著氣,緊跟著陸青絲的步伐,她對這邊很熟,拉著我東拐西繞了一陣,前麵一片霓虹閃爍,我頭暈眼花的看去,雅德利的招牌就在前麵,她居然帶著我繞到了側麵。
陸青絲站住了腳,平複著自己的呼吸,一邊四處張望,“好了,這應該沒事了,蘇家的人不會找到這邊的。”我大口的喘著粗氣,心跳的都快從喉嚨裏蹦出來了,我兩手扶膝,膝蓋也在不停的抖著。
一片安靜裏,隻能聽見我們的呼吸聲,我喘息了一會兒,覺得好多了,抬眼看去,陸青絲正看著我,她恢複的比我快的多,正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攏著頭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哧”,我倆一起大笑了出來,剛才真是瘋狂,可我從來沒有這麽開心過。
陸青絲走到了我跟前,伸出了細白的手,我笑著伸過手去,陸青絲的臉色突然一變,“啊…”我大叫了一聲,一個有力的手臂將我攔腰抱了起來…
陸青絲身形一擰,好像想跑開似的,六爺很平淡的說了一句,“你打算去哪兒呀?”她身形一頓,抬頭甜蜜的一笑,撒嬌似的說,“六哥,看你這麽親密的抱著清朗,我這不是不想打擾你們嘛。”
我張口結舌的看著陸青絲裝瘋賣傻,但卻沒有勇氣回頭看看六爺的臉色,隻覺得他的手臂越夾越緊,我好像都能聽見自己的肋骨嘎巴嘎巴作響。
我的肋骨當然沒有這麽嚴重,嚴重的是六爺現在很生氣,陸青絲從來都是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可現在我知道,她害怕了。我見過她媚笑,冷笑,嘲笑,可從沒見過她笑得直哆嗦的樣子。因此我立刻決定,她裝瘋賣傻,那我就裝聾作啞。
“是嗎,”六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眼前突然一晃,六爺一把扯住了陸青絲的手臂,另一隻手夾著我,大步的往雅德利走去。緊緊勒在胃部的手臂,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可看著陸青絲被拽得直踉蹌也不敢說半個不字,我咬緊了下唇。
沒一會兒,我們就轉到了雅德利的正門,華燈初上,閃爍的霓虹彩燈,給夜色添上了一層繁華而平和的假象。門口的侍者看見六爺帶著我們過來,趕忙打開了門,卻不敢多看我們一眼。他開門的瞬間,我看見門上掛著一個牌子,“今日停業。”
一進門,我就發現往日裏衣香鬢影,人來人往的餐廳大廳安靜的很,殷勤服侍的侍者也少了很多,看來應該是六爺讓他們都回避了,我苦笑,看來六爺是鐵了心要收拾陸青絲,或許還有我…
“嗤,”一聲憋不住地悶笑傳來,我勉強轉頭,石頭和明旺正靠在吧台前交頭接耳,他們笑嘻嘻的看著我如同包裹一樣的被六爺夾了進來。陸青絲一眼瞪了過去,他倆立刻故作正經的站直了身子。
六爺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照直朝著一扇看起來並不起眼的房門走去,一個侍者已恭敬的打開了房門。這間屋子我隻來過一次,還是葉展帶我來的,屋子裏麵是陸青絲親自設計的,典型的普羅旺斯風格,四處都是花花草草的。
按說這種風格並不適合男人們的聚會,可六爺和葉展都沒提出過異議,這間屋子最特殊的,就是有一扇特製的玻璃牆,拉開簾幕能看到餐廳內部的全情,從外麵看,卻隻是普通的鏡子裝飾。
“哎呦,”青絲尖叫了一聲,雖有誇張的嫌疑,但她確實是被六爺扔到了沙發上。我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等著被扔,然後感覺臀下一軟,六爺將我輕輕放在了沙發上。
我睜開了眼,他已經轉身坐在了陸青絲的對麵,我隻看到六爺緊繃下頜的側臉,那邊的青絲一邊甩著頭發,一邊嘀咕了局,“偏心眼。”六爺無聲的看了她半晌,直到她不自在的端正了坐姿,喃喃叫了聲,“六哥…”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為有危險,不要說現在世道亂,就是你那樣開車衝出去,傷到人怎麽辦,出了事怎麽辦!你知不知道,嗯?!”六爺的聲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沉得象帶了霜的鉛錠,一塊塊的墜在你心上。
陸青絲一挑眉,嘀咕了句,“不是沒出什麽事嘛,”六爺聲音銳利了些,“沒出事?!那你倆鐲子是怎麽給出去的?”我微微一怔,他居然這麽快就知道了,陸青絲倒是半點也不訝異,隻是不以為然的扁了扁嘴。
六爺壓抑著做了個深呼吸,他近乎語重心長地說,“青絲,你應該明白,你這個樣子,我會很擔心,”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又低了些,“你七哥也會擔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話刺激到了陸青絲,她猛地跳了起來,衝到六爺跟前大喊,“你會擔心我?!你是擔心你的寶貝清朗吧!你看我傷了她一根汗毛沒有?!七哥他會擔心我,他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六爺虎的一下站了起來,他往前邁了一步,怒視著陸青絲,陸青絲披頭散發的,卻毫不示弱。“你剛才說什麽?”他的話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
陸青絲一揚頭,“我說錯了嗎,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七哥跟以前也不一樣,什麽都變了!”六爺臉色變得鐵青,他瞬也不瞬的盯了陸青絲一會兒,突然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保證有一件事還是跟以前一樣的。”
陸青絲一愣,六爺一伸手,電光火石間,陸青絲已經橫趴在了他的腿上,“啪”的一聲響起,我驚呆了,連挨打的陸青絲也沒有反應過來,一雙鳳眼睜得老大,直到挨了第二個巴掌,她才尖叫了一聲,劇烈掙紮了起來。
六爺不為所動,第三個巴掌又打了下去,那個聲音讓我堅信,他絕對沒有手下留情,陸青絲一個忍不住,哭了出來。六爺停了手,“很痛嗎?你還記得這種滋味嗎?太久遠了,你都忘了吧,”說到這兒,六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傷痛,“是因為你做錯了事,一直都是葉展在幫你擋,他為你,挨了多少打,你,還記得嗎?”
陸青絲臉埋在沙發裏,一語不發,隻有肩膀微微聳動著,六爺輕歎了一聲,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我和老七已經跟大哥說好了,你以後再也不用去應付那些人了,所以,別難過了,都沒事了。”
六爺說的輕描淡寫,陸青絲卻是嗚咽了一聲,放聲痛哭,我雖然不知道她到底經曆了些什麽,可那哭聲中難以掩蓋的傷痛,卻也讓我眼睛模糊了起來,六爺眼睛赤紅,什麽也不說,隻是一下下輕撫著陸青絲長長的頭發。
我悄悄地站起了身來向門口走去,不想打擾他們兄妹之間難得的溫馨平和,我帶上了門。一轉身,石頭正在不遠處和洪川說著什麽,見我出來,兩個人走了過來。
看石頭想要張口說話,我在唇邊豎起指頭,然後迎著他們走了過去,“六爺和青絲在裏麵說話呢,別打擾他們。”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再看向我的眼神都帶了幾分明了。
“小姐,你沒受傷吧?”洪川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我搖了搖頭,“沒有,隻是嚇了一跳而已。”石頭一咧嘴,有些神秘兮兮的湊了過來,“那就好,對了,剛才我看見青絲小姐臉上有個紅印,是不是六爺打的,我還從才沒見過六爺對青絲小姐動過粗呢。”
我有些尷尬的看了他們一眼,幹咳了一聲,“我打的。”“嗯,”石頭點點頭,轉頭跟洪川說,“看來今天真把六爺氣得不輕…”他話未說完,又轉了頭回來,“你,你打的?”
不同於石頭的不可置信,洪川隻是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說,“清朗小姐,你今天一定累壞了,上去休息一下吧。”他話裏有話,我一點頭,今天確實累的狠了,督軍的出現,丹青墨陽的消息,陸青絲的瘋狂…
洪川不理會呆愣愣的石頭,領著我往樓上的房間走去,那裏有六爺他們每個人專屬的房間,關上門的一刹那,洪川輕聲說,“那個孟工頭已經走了,您放心。”
這間屋子的裝飾簡潔舒適,我是頭一次近來,似乎一進屋就可以聞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煙草氣息。一件平日裏穿得外套就隨意的搭在椅背上,書桌上的煙灰缸裏,還夾著半隻殘煙。
我拿起那件外套,拉出椅子,坐了下來,安靜的屋子裏突然傳來一聲紙張摩擦的聲音,我這才想起來,墨陽的那封信還揣在兜裏。順手掏了出來,不大的一張紙,隻簡單的對疊了一下,好象並不在乎別人看到。
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信打開了,墨陽挺拔有力的字跡頓時映入眼簾,“清兒,請等著我,”寥寥幾個字,卻好像包含了太多的內容。我忍不住地想,他到底去哪兒了,現在在幹什麽,為什麽這麽久不出現,又為什麽托督軍帶這封信或者說字條給我。
而最讓我心情難以平複的是那個“請”字,墨陽對我向來平等自由,有什麽說什麽,可他從未用過如此鄭重的一個字眼。我捏緊了那張紙條,“請”我“等”他,突然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一陣的發冷。
我轉手披上了六爺的那件外套,裹緊了自己,任憑那股熟悉的體味包圍住了我,伸手過去拿起六爺抽了一半的煙,叼在了嘴上,心裏頓時感覺安定了許多,就勢蜷起腿,窩在了六爺這張寬大的書桌椅裏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呲”的一聲,一股燃燒的味道讓我驚醒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迷糊起來。一抬頭,就看見六爺拈著一隻燃燒著的火柴,似笑非笑的對我說說,“小姐,要火嗎?”
我咬著煙嘿嘿笑,六爺好笑的一伸手,將我嘴裏的煙拿了過去,自己點上了,然後轉身半坐在了書桌上。看他隻是抽煙瞅著我,卻不說話,我心裏發緊,難道說該輪到我了…
“那個,青絲沒事了吧,”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問問陸青絲的情況,六爺一抿嘴角,“沒事了,已經去休息了,對了,她告訴我說不用擔心,她今天晚上絕對滴酒不沾。”
六爺說到這兒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柔軟,他彎下腰,在我耳邊沙啞得說了一句,“謝謝你啊,清朗。”我撓了撓被熱氣弄得癢癢的耳朵,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囁嚅了一句,“那就好。”
“你們把蘇雪晴的車子弄的夠花哨的,”六爺直起身,很隨意的說了一句,他的語氣我也聽不出來是好是壞,就幹笑著說了句,“還成吧,”六爺輕哼了一聲,他眼光一轉,落在了我的手上。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墨陽的那封信被我攥得露了個頭,我看看信紙又看看六爺,“這個是墨陽給我的…”,說完我伸手想遞給他看。六爺一擺手,“你們兄妹之間的信,不用跟我講,”看我怔怔的,他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清朗,你信任我,我也信任你,懂嗎?”
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卻覺得墨陽的那張紙條正在我手心裏燃燒著,他究竟讓我等什麽呢。六爺把煙掐滅在了煙灰缸裏,突然伸手把我從椅子上抱了起來,我驚叫了一聲,伸手去抱他的肩頸,墨陽的那張紙條頓時從我手中飄落了下去。
六爺抱著我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屋裏沒有開燈,隻有窗外的路燈和霓虹照射進來一些微光。六爺的雙眼閃著灼然的光,他仔仔細細的端詳著我,就在我麵紅耳赤的埋頭在他肩窩時,他低聲說了一句,“看到青絲那樣瘋狂的衝出去,而你竟然上了車,我真的有些害怕了,幸好你沒事,你們都沒事。”
六爺的聲音低啞,他的手臂抱得我緊緊地,好像怕我會消失不見一樣。我隻覺得全身的熱血都在用力地衝擊著心頭,將我的心澆得滾燙,一時間,都想把心扒出來給這個男人看。也許我什麽都沒有,但是還有一顆真心可以奉獻給他。
我反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肩背,勉強自己開口說,“我沒事的,那晚那樣驚險都沒事,這算什麽,”六爺歎息的說了一句,“那怎麽會一樣,那時有我在啊。”
我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些什麽,隻能對著他笑,全心全意地笑。六爺眯了眯眼,突然一個柔軟幹燥,滿帶著煙草氣息的事物落在了我的唇上,我隻覺得自己眼前一黑,所有的感覺都在刹那間消失了,隻有嘴唇上那火熱的輾轉反側,酥麻難耐。
“清朗,清朗…”六爺貼著我的嘴唇叫著我的名字,我勉強睜開眼,他隻是溫柔的看著我,突然間我明白,他什麽也不想說,隻是想叫我的名字而已,我眼眶不禁一熱。
六爺抬起頭,用手指輕輕拂弄著我的嘴唇,突然很認真似的說了一句,“我今晚留下好了。”啊,我暈暈乎乎地想了想,才明白他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忍不住瞠大了眼,原本隻是燒紅的臉,現在應該冒煙了。
六爺見我一付馬上就要暈倒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滿意,他眉頭一皺,“你不願意嗎?”“我,我…”腦中一片空白,隻能結結巴巴的我個不停。
腦子裏各種念頭車輪似的飛轉著,他是認真的嗎?我要是不願意,他會不會生氣,可我歲數還小,也不對,我已經十七歲了,二太太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丹青了,可還是不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鼓起全身勇氣說,“我…”“嗤,”六爺一聲輕笑,如同針一樣戳破了我所有的勇氣。我幹張著嘴,看他眉開眼笑的對我說,“逗你玩的,看你嚇的這樣,從來都不知道你的表情這麽多變,嗬嗬。”我眨巴眨巴眼,一時間還回不過味來。
我從沒見過六爺笑成這樣,孩子似的,眼底全無芥蒂,就好像今晚惡作劇時的陸青絲。想到這兒,才明白過來六爺不過也是跟我來了個惡作劇而已,雖然我很高興能讓他開心,可剛才心底的小鹿亂跳那不都是白跳了嗎。
我長長的呼了口氣,六爺輕笑著在我耳邊說,“生氣了?你今天嚇得我不輕,也得讓我嚇一下,這才算公平嘛。”我衝他幹咧了咧嘴,六爺將我裹著的外套脫下,然後讓我躺下,又扯了被子幫我蓋好。
他彎下身,兩手撐在我肩膀兩側,微笑著說,“好了,快睡吧,你今天也累壞了,什麽都別想,記住,什麽都別想,嗯,一切都等明天再說,”說完他低頭在我額頭上印了一吻,直起身,又笑著說了一句,“清兒,你臉可真燙。”
聽他這麽說,我頓時覺得自己的臉又熱了幾分,六爺笑著轉身出門去了,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臉,果然是滾燙的。我忍不住往被子裏縮了縮,六爺以為我是因為他的惡作劇才臉紅,實際上是因為…我輕輕拍了自己臉頰一下,差點就丟人現眼啊,雲清朗。
盡管日後的風浪來得猛烈無比,可那晚,我睡得分外香甜,整晚都在做著同一個夢,六爺與我額頭相抵,他輕笑著問我,“你願意嗎?”我堅決又大聲地說,“我願意!”
他什麽意思?誇獎我嗎?正想著開口客氣一下,身後突然傳來了六爺平靜的聲音,“謝謝,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考驗
一夜好夢,當我一身輕鬆醒來的時候,突然發覺自己仿佛許久都沒有睡得這樣安穩了。屋裏有一種別樣的氣息,讓我留戀不已,在床上裹著被子磨蹭了半天,卻什麽也沒想,等到覺得臉頰有些酸了,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傻笑。
目光不經意間從一旁的五鬥櫥上劃過,一怔,揉揉還有些迷糊的眼,再看,“十一點…三十分”,下意識的念了出來。“啊,”我低喊了一聲,居然睡過頭了,趕緊手忙腳亂的從床上翻身而下。
六爺的屋裏有自帶的盥洗室,剛一下床,我就被掉在地上的毯子拌了個踉蹌,也顧不得那麽多。一進盥洗室,就發現水盆裏有半盆微溫的水,一條雪白的毛巾搭在邊沿上,洗漱用具也整整齊齊的擺放一旁。
六爺的體貼讓我忍不住地開心,可想想他進來的時候一定看到我熟睡的樣子,又不禁有些臉紅,一邊洗漱一邊想著,自己應該沒有什麽不好的睡癖才對。最起碼的跟秀娥或丹青一起睡的時候,都沒聽她們提起過。
快手快腳的收拾好自己,頭發隻簡單的編了個麻花辮,放下手的一霎那,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雙頰紅潤,眼睛清亮的好像被水洗過一樣,忍不住對自己一笑。抻了抻自己身上的衣服,昨晚雖然穿著衣服就睡了,可這料子好,隻隱約有一點折痕而已。
出了盥洗室,我想著還是把床上收拾一下,撿起掉在地上的毯子,轉身間踢到了一把寬大的軟椅。我不禁有些奇怪,昨天晚上好像沒看見啊,也沒多想,收拾好床鋪,又攏了攏頭發,這才出門去。
剛走到樓梯口,一個在那裏守著的侍者一眼看見了我,快步走過來,恭敬的說,“小姐您醒了,六爺和青絲小姐都在小廳用餐呢,請您跟我來。”
“喔,”我趕緊點點頭,跟著他往下走,一排絲絨簾幕遮擋了餐廳裏用餐人的視線,我跟著他從簾幕後方的通道往小廳走去,一路上不時有端著各種美食的侍者與我們擦肩而過,人人見了我都是恭立,等我過去了才走開。
侍者輕輕的敲了敲門,門被人從裏麵打開了,洪川精明的麵孔露了出來,見是我,他禮貌一笑,“清朗小姐,你好。”“你好,”我囁嚅了一句,臉微熱了起來。
洪川偏身讓我進去,然後一揮手,打發走了那個侍者。我剛一進門,數道目光立刻投射到了我身上。陸青絲和石頭都坐在桌邊正在吃飯,六爺和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大叔,卻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說著什麽,六爺手裏還拿了幾張文件,聽見洪川向我問好,他才抬起頭來,對我微微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室內燈光的緣故,六爺的臉龐顯得很柔和,不同於往日的線條明晰堅毅。白色的絲綢襯衫,咖啡色的緞子馬甲,筆挺的黑色西褲,他看起來顯得越發年輕,我愣愣地看著。
“哼,看了一晚上還沒看夠啊,”陸青絲嘲弄的聲音傳入了耳際,我神思一滯,眼光轉了轉,突然發現屋裏很安靜,好像人人都在盯著我和六爺看,每個人都帶著笑。
突然有了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我覺得他們的笑容都帶了點曖昧感覺,刻意的咳嗽了一下,我對六爺和大叔點點頭,“早。”六爺一點頭,又低下頭去看文件。大叔卻咧嘴一笑,他剛要說話,陸青絲又哼了一聲,“還早,都中午了。”大叔看了六爺一眼,
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那個陰陽怪氣的陸青絲又回來了,不過這樣也好,這才像她,昨天那個瘋狂的陸青絲,我實在不想再經曆了。石頭殷勤的給我把椅子拉好,我謝過他才坐了下去,至於他的擠眉弄眼,我不明白什麽意思,也不想明白。
一旁的侍者幫我擺好碗筷,我拿起筷子還沒吃兩口,坐在我左邊的陸青絲突然歪了歪頭,低聲笑問了一句,“怎麽樣,昨天晚上睡得不錯吧。”“啊,挺好的,所以起晚了,不好意思啊,”我抱歉的點了點頭。
陸青絲鳳眼一眯,“唔”的拉了個長聲,染得鮮紅的指甲輕叩著嘴唇,看著我隻是笑,也不再說話。我被她那個詭秘的笑容弄得渾身不自在,可是直覺告訴我,如果問她為什麽笑,可能我就不止不自在了。
幹脆就當沒看見,我埋頭猛吃,剛塞了滿滿一口飯進嘴,就聽見陸青絲在我耳邊笑說,“起晚了也是正常的,今天要不是石頭去叫,六哥也起晚了呢。”
我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是嗎,六爺也起晚了?是不是因為我占了他的房間,他睡不習慣啊。陸青絲挑高了眉頭,“怎麽,你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陸青絲一聳肩膀,跟一旁的石頭說,“這丫頭睡覺真夠死的,六哥跟她睡一屋,起沒起床她都不知道。”
“嗤,”“噗,”“哎呦,”三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原本正嗤笑的石頭,看著被我噴了一身米飯的陸青絲,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了兩聲,又趕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忍不住地咳嗽著,旁邊的人趕緊過來幫我們收拾,連大叔都好笑的走了過來。隻有六爺,眉眼含笑的坐在沙發上,看著狼狽不堪的我和一身米飯的陸青絲。
顧不得去管陸青絲正淩遲著我的目光,我猛地想起了起床時,地上掉落的毯子和那把莫名出現的軟椅,難道…我無言地看著六爺,難道他守了我一晚上,所以我睡得才那樣香甜。
六爺見我直愣愣地看著他,眼底的笑意越發濃了起來,他突然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我愣了下,頓時聯想到了昨晚那一吻,臉騰的一下就紅了起來,突然覺得胸口有些氣短,六爺這是什麽意思,當眾…那什麽嗎?
那個曖昧近乎到火辣的詞匯,我連想都不敢多想,正不知所措,石頭走到我跟前,遞過來一方餐巾,忍著笑對我說,“清朗,擦擦你的嘴角,掛著飯粒呢。”“啊,”我順手一抹,幾個粘糊糊的飯粒沾在了我手背上。
我一把從他手裏扯過餐巾,整個臉都埋了進去,如果讓六爺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我也不要活了。“好了,清朗,噴幾個飯粒子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大叔大咧咧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才走回了沙發坐下,笑眯眯地跟六爺說,“這倆丫頭…”
“你成心的是不是?”陸青絲瞪了我一眼,“行了,還不是因為你胡亂開玩笑,”六爺頭也不抬的說了一句。陸青絲一扁嘴,嘀咕了句,“明明就是嘛。”她不敢對六爺怎樣,隻能又瞪了我一眼。
我尷尬的咧了咧嘴,也許這屋裏的人,都認為昨晚我和六爺之間肯定發生了些什麽。可想想六爺昨晚那孩子氣的笑容,溫柔的吻,和一整晚的守護,原本的尷尬突然變成了一個甜蜜的秘密,一個我不會跟任何人去解釋的秘密,隨他們去誤會好了。
“今天來的客人不少,法國領事勒布朗,還有那個周秘書長,今天也會來,都提前給我打招呼了,六爺,一會兒您見見吧,他們今天來應該是專程跟咱們解釋,百樂門賭場賣出的事,聽周秘書長的意思,那兩個股東賣股份的事,法國人和他都不知道”大叔的聲音變得嚴肅了起來。
六爺淡淡地應了一聲,“唔,洪川,去。”“是,”洪川大步的走向那扇玻璃幕牆,“唰”地一下把遮掩著的厚重簾幕扯了開來,餐廳裏的景象,頓時一覽無餘。
餐廳裏衣香鬢影,來來往往的都是一些所謂上流社會的紳士貴婦們,其中不少人我都在陸家的宴會上見過。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潔遠和方萍來了,那個時候我們三個親密地躲在樓梯後麵看熱鬧,潔遠的一顆芳心還係在六爺的身上,而不是墨陽,我低下頭,輕歎了一聲。
“哎,那人是誰呀,我怎麽從沒見過他?”石頭有些好奇地說了一聲,“也許是外地來的,慕名而來吧”陸青絲混不在意的回了一句,“不對啊,怎麽看著他有點眼熟呢,再說咱們這兒就算是陌生人,一般也是熟客領來的,洪哥,你說是不是?”石頭問了洪川一句。“嗯,石頭這麽一說,還真有點眼熟,六爺,您看呢?”大叔沉吟了一下。
聽他這麽一說,陸青絲立刻轉回頭去看,我也抬了頭,石頭指著的那個男人,穿了一套白色的西裝,侍者正引領著他背對著我們坐下。他頭發梳得油光,坐姿有些隨意,好像又很緊張,放在桌上的手指神經質彎曲著,他不時地朝兩邊窺探一下。
他的背影確實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我正想著到底是在哪兒見過他,就看見他示意給他拿菜譜的侍者彎下身來,問了句什麽。那個侍者一指旁邊盥洗室的方向,他推開椅子轉身往那邊走去。
我登時看到了他的側臉,忍不住低叫了一聲,那張看起來還算英俊,但是麵色明顯不佳的臉龐,我再熟悉不過了,徐墨染,徐家大少爺,似乎是丹青一切不幸的源頭,他怎麽會來這兒…
聽我大致說完徐墨染的身份來曆之後,屋裏的幾個人都沒說話,隻是各自安靜的思索著。這時徐墨染懵然不知的從盥洗室走了回來,一路上東張西望的,好像對這個環境,或者說對那些衣飾華貴的紅男綠女們有著深深的好奇。
看他坐下之後,不時地把眼光投射到他左後一桌,一個美女的身上,還自以為瀟灑的衝人家眉目傳情,我無奈的搖了搖頭,這大少爺的脾氣還是沒變。如果他再這麽看呂家的二小姐,我不確定她會不會把手裏的那把叉子捅進他喉嚨裏,那位二小姐出名的不光是美貌,同時還有她的火爆脾氣,而徐墨染的眼光實在有些…
心術不正這個詞,墨陽和丹青都曾拿來形容過徐大少爺,二太太還曾為這個責備過丹青沒大沒小。我一直都很奇怪,徐墨染和徐墨陽明明是一個娘胎裏生出來的,為什麽個性會差了那麽多,一個明快爽朗如陽光,一個卻陰沉自傲卻脾氣暴躁。
恍惚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青山秀水環繞著的宅院,往事就如昨日發生的一樣,從我眼前清晰滑過…從小,墨陽跟大太太和徐墨染都不親,反而跟二太太,丹青還有我親近得很,最奇怪的是,老爺對此不以為然也就罷了,大太太竟然也從沒對此有過什麽過激反應。
墨陽比我大八歲,所以等我懂事的時候,他對大太太永遠是一付恭敬的樣子,卻會對二太太說起一些母子之間才有的溫馨話題。至於以前發生過什麽,沒有人告訴我,我也沒深究過,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對於大太太對墨陽的冷漠,和她對徐墨染的寵膩慢慢習以為常了。
徐墨染長得很像大太太,而墨陽相對的比較像徐老爺,例如,鼻子和下巴。至於個性,墨陽隻能說是誰也不像了,有人說徐墨染性子有點像老爺,丹青嗤之以鼻,我私下裏也不以為然。人人都說徐老爺性格陰沉,我更覺得那是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大太太的才真叫陰沉呢。
徐墨染對自己弟妹的厭惡近乎於從不掩飾,他討厭墨陽,是因為墨陽比他更出色,他不喜歡丹青,可能是因為二太太是他親娘的眼中釘,他也看不上徐丹萍的出身和懦弱。而對於我,他則是徹頭徹尾的忽視,一個被收留的小小孤女,還不配讓他去討厭。
因此,雖然徐墨染背著老爺做過不少失德或卑劣的行為,家裏的下人和周圍的佃農都很怕他,但這一切都沒有波及到我。在家裏有老爺的存在,同時又有二太太,丹青和墨陽的保護,我也一直下意識的躲著他,因此他並沒有找過我的麻煩,但秀娥就曾挨過他的嘴巴子卻不敢吭一聲。
徐墨染在省城出事之前,大太太曾求著老爺給他說一門親事,還說那家女子的背景財力都很雄厚雲雲。“就他那個樣子,人家看得上他嗎?一天到晚花天酒地,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早晚死在女人手裏,”當時老爺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了一句。可他沒死在女人手裏,替他去死的是丹青!我忍不住咬了咬牙,耳中傳來“咯嘣”一聲。
那個時候我正端著一壺茶要送進去,故意咳嗽了一聲,大太太轉頭見到我時,表情已經恢複了平常的陰沉自抑,但那肌肉僵硬的下頜讓我知道她正克製著自己的脾氣。而老爺一向冷淡的臉上卻難得的帶了幾分寒意,記得我進去之前,大太太曾低吼著說了一句什麽來著。
不自覺地皺了眉頭,那好像是一句很重要的話,可我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哼哼,你們看看方家兄弟那眼神,我估計他一出門,就得讓人廢了他一雙賊眼,方中可不是好惹的,”陸青絲飽含著幸災樂禍的聲音飄過了耳邊,那個有些熟悉的名字讓我從思緒裏驚醒了過來。
凝神看去,徐墨染已經規矩的坐好了,他端著肩膀,好像有些不自在,又非要做出一副很自在的樣子在翻著菜譜。眼光一轉,我才發現呂二小姐身邊坐了兩個男人,都扭著臉,神色不善的盯著徐墨染的背影看。
我一愣,那兩個年輕男人我都認識,微圓的臉,眉目端正。方中,方華,方萍的兩個哥哥,這才想起,方萍曾經提過,呂家二小姐是她未來的大嫂。陸家晚宴上我與方家兄弟曾有過一麵之緣,可印象不深,方才也沒想起來。
“清朗,你這個大哥,看起來賊心可不小,就是不知道賊膽大不大啊?”陸青絲嬉笑著用手肘碰了我一下。“他不是我大哥,我高攀不起,”我幹巴巴,冷冰冰的聲音讓自己都嚇了一跳,陸青絲神色一正,仔細看了我兩眼,又看看徐墨染,仿佛看穿了我的內心似的,她嘴角一撇,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卻沒再多說什麽。
“洪川,你叫個人去跟方家兄弟說,看在我的麵子上,不要計較了,”六爺蹙眉吩咐了一聲,洪川一點頭,利落的出了門。不一會兒,我就看見餐廳的經理向方氏兄弟那桌走了過去,他恭敬的彎腰跟方中說了幾句,方中眉頭一揚,有些訝異的樣子,但還是點頭笑了笑,沒再多說話,招呼了呂二小姐和方華,起身跟著經理往包間的方向走去。
雅德利的包間很少,裏麵供應的佳肴和美酒是大廳就餐所不能比的,可能不能訂上跟你有錢沒錢是沒關係的,那是一種你和陸家人關係遠近的證明。方家兄弟的老爹來了也未必有包間坐,這會兒六爺請他們進去,兩邊都有麵子,自然不會再挑剔什麽。我看那位呂小姐和方華也是有些驚喜,享受著眾人羨慕的眼光。
徐墨染自然也跟著看,他不懂這是為什麽,不過方家兄弟走了,他明顯的鬆了口氣,人也老實了不少,隻是不時地掏出懷表看一下,又看看外麵,他應該是在等什麽人,等誰呢…門扇一響,洪川閃身進來,他快步走到六爺跟前,“六爺,那個法國人和周秘書長都到了,我已經領他們從後門進了包間,您現在是否過去?”
六爺思索了一下,站起身和大叔說,“那咱們先過去吧,”說完他穩步走到我身邊,伸手在我肩膀上輕輕一握,“別擔心”,我抬頭對他笑了笑。一旁的大叔則對石頭說,“石頭,你盯著點這個徐墨染,曉得怎麽做吧?”石頭站起身嘻嘻一笑,“放心好了,準跑不了。”
六爺帶著大叔和洪川出門去了,陸青絲眼睛一轉,推了一下石頭,“哎,你想怎樣去摸他的底?”石頭撓了撓頭,“他旁邊那位子不是空著嗎?我找個人坐在他身後就是了,一會兒就算有人來,多少也能聽見些什麽,再說不是還有侍者呢嗎。”
陸青絲一點頭,“先這樣吧,反正別跟丟了他就是了,大不了敲他悶棍綁回來再問就是了,”她邊說邊斜睨著我,“反正這位徐大少爺看起來也不是什麽硬骨頭的人啊。”我什麽話也沒說,他當然沒骨氣,要不然怎麽會把丹青推到地獄裏去,我甚至有些期待的想象著,徐墨染被人敲悶棍的狼狽樣子。
石頭嘻嘻一笑,自行出去分派人手了,我機械拿起湯勺在碗裏攪和著,不自覺的猜測著徐墨染的來意,不知道丹青要是知道他在這裏,會有什麽反應,還有墨陽,他回老家經曆的那次匪禍,是不是真的跟徐墨染或是大太太有關,那時墨陽冰冷的語氣…一時間屋裏安靜起來,隻有偶爾勺子磕在碗沿上的“叮當”聲響起。
“姓徐的這哥倆長得不像,你那個墨陽哥哥長得俊俏多了,我記得他們好像是一個母親生的,”陸青絲啜飲著手中的咖啡,閑聊似的說了句。我怔怔的抬頭,大太太對墨陽的冷漠和不聞不問瞬間閃過心頭,以前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秀娥私底下也說過,墨陽看起來更像二太太生的,不論從氣質還是形神,可二太太生丹青的時候不過十七歲罷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生了墨陽啊。
看著陸青絲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勉強說了句,“墨陽長得比較像父親,”“唔,”她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她對於丹青和我的事情了解多少,這會覺得多說多錯,幹脆閉嘴,但是昨晚到剛才為止的好心情,顯而易見的被徐墨染破壞殆盡了。
“嗬嗬,明旺這小子還挺會裝腔作勢的,”陸青絲輕笑了一聲,我順勢看去,明旺換了套西服,架了副金絲眼鏡,大模大樣的坐在了徐墨染的身後不遠處,就是方才呂家小姐坐的那個位置。他看也不看正偷偷扭頭觀察他的徐墨染,瀟灑自如的點了單,一揮手,侍者趕忙下去準備了。
徐墨染見他連菜譜都不看就點單,顯然是這兒的熟客,也就沒再放在心上,扭回頭又開始朝著外麵張望起來。身後的門哢啦一響,石頭推門進了來,他笑眯眯的走到我旁邊坐下,“怎麽樣,明旺裝的挺像吧。”
我一笑,“是啊,我看他一點都不緊張,還挺高興的,”話沒說完,陸青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那是,你看看他點的是什麽,店裏最好的洋酒和雪茄,他當然高興了。”石頭大叫了一聲,“什麽,這臭小子,我說我付賬,他就敢點這麽貴的東西!!!”
轉頭看看一手古巴雪茄,一手法國紅酒,滿臉幸福的明旺,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陸青絲是屬於那種別人越難受,她就越高興的人,石頭的氣急敗壞讓她分外開心,那柔媚略帶沙啞的笑聲,真的能讓人酥麻到骨子裏去。
我知道雅德利的賬目很明晰,除了六爺他們,大叔,石頭還有一些管事的,都可以在這裏吃喝簽單的,但是人人也都有個數目,明旺來這一手,石頭自然肉痛。耳邊聽著石頭不停的跟我叨叨咕咕,說是一會要兒如何修理明旺,看著石頭難看的表情,卻依舊清亮的眼神,我知道他不過是逗我開心罷了,心底掠過的溫暖也讓我一直微笑著。
“快看,有人過來了,”陸青絲輕叫了一聲,我和石頭迅速轉過頭去,一個纖瘦的身影正有些畏縮的朝著徐墨染的方向走去。她一直低著頭,女士寬邊帽的帽簷壓得低低的,好像生怕誰認出她似的。眼瞅著她快走到徐墨染的背後了,她站住了腳,好像在鎮定著自己似的,明旺的表情不變,身子自然而然的往徐墨染的方向靠了靠。
陸青絲看了一會兒那個女人,“我應該不認識,”我旁邊的石頭也搖了搖頭,言簡意賅的說,“不熟悉。”陸青絲有些嘲弄的說,“清朗小姐,這個你認不認識啊,說不定也是熟人呢。”
我沒搭腔,直衝她苦笑了一下,她一愣,坐直了身子,“不是吧,你真的認識?”一旁的石頭也歪了頭看我。我潤了潤幹燥的喉嚨,“看著眼熟…”沒等我話說完,那個女人走到了徐墨染的身後,好像叫了他一聲。
徐墨染立刻回頭,看了她一眼,也沒有起立歡迎的意思,隻是對她一揚下巴,示意她坐到對麵去,那個女人趕忙聽從指示坐了過去。徐墨染一揮手,讓上來服務的侍者走開。那女人不自然的觀察了一下四周,除了她對麵的徐墨染,還有側麵的明旺,應該沒有人能看見她的正麵。她明顯的猶豫了一下,還是摘下了帽子。
我喃喃說了聲,“徐丹萍…”“誰?”陸青絲和石頭同時問了出來,接著陸青絲長長的喔了一聲,“就是那個三姨太生的女兒,蘇家遠房親戚的兒媳婦?”我無力的點了點頭,徐丹萍對於徐墨染而言,也是屬於基本忽視的對象,從不拿正眼去看的,他們倆個怎麽會湊到一起,而且還跑到了雅德利?我百思不得其解。
徐丹萍的臉色透過玻璃看的不是很清楚,隻覺得白得有些過分,好像擦多了粉。徐墨染一直在說話,她也不敢插嘴,就那麽聽著,可表情越來越不安。“這可真有意思了,過兩天徐丹青也會回來了吧,要是再能碰上你那個墨陽哥哥,你們這一家子就算得上是上海灘大團圓了,哼哼,”陸青絲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
“什麽大團圓?”六爺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們都是一怔,光顧著看外麵,竟沒有注意到六爺什麽時候進來的。石頭的臉色有些尷尬,我們這兩個女人不知道也罷了,他沒有警覺就太不應該,六爺倒沒說什麽,跟在他後麵的洪川看了石頭一眼,石頭低下了頭去。
我剛要站起身來,六爺一擺手,順手拉過方才石頭坐的椅子,坐在了我身邊,“六哥,你談完了,那個法國人說清楚了?”陸青絲嬌聲問了一句,“他說得倒輕鬆,我看裏麵的水很深,勇叔留在那兒應付他們了,我想…”六爺邊說邊往外看去,他話音一頓,眯了眯眼,然後看向我,不太確定地說,“徐丹萍?”
那晚六爺曾見過徐丹萍一次,她雖然躲在蘇家姐妹身後,六爺也掃了她一眼,當時並沒有在意,可事後聽我說起,要不是她的出現,丹青的美夢興許不會破碎的那麽快,那麽徹底,竟然也就記在了心底。我點了點頭,六爺的眼底帶了些沉思。
“六爺,看樣子他們要走了,”洪川沉穩地說了一句,果然,徐墨染正在叫侍者結帳,他隨意的扔了些錢在桌上,就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徐丹萍手忙腳亂的戴上帽子,邊係邊追著他的腳步。明旺衝我們的方向做了兩個手勢,也跟著起身出門去了。
“他會跟著的,放心,丟不了,”石頭見我不解,體貼地說了一句,我對他點點頭。六爺看我緊蹙眉頭的樣子,輕輕握住了我的手,得到我的注意力之後,才溫和地說,“明旺擅長追蹤,不管他們兩個出於什麽目的碰在一起,我們都會知道的,嗯。”
六爺的手心很溫暖,手指末端的薄繭也讓我覺得很安心,不管陸青絲和屋裏其他人是什麽表情和想法,我輕輕回握了過去,隻覺得六爺的手一緊,握得更牢。“咱們都先回家去吧,石頭,你在這兒等著勇叔和明旺,有什麽消息,立刻告訴我,”六爺說著就拉了我起身,手卻沒有鬆開,石頭麻利的應了聲。
洪川幫陸青絲拉開了椅子,她懶懶地站了起來,步姿嫋娜地走到我和六爺身邊,狀似不屑的瞥了一眼我們相握的手。若是以往,我可能早就紅了臉,放開了手,可今天我不想放,就算陸青絲故意想讓我尷尬,我也不放。
我緊握著六爺的手,衝她燦爛的笑,很不害臊的笑,陸青絲顯然沒想到我是這個反應,愣了會兒,給了我個白眼,率先出門去了,洪川趕緊跟了上去。我悄悄吐了吐舌頭,忍不住微笑,聽了她一早上的陰陽怪氣,終於小勝一局。
不經意抬頭,六爺一雙笑眼映入眼簾,顯然我的那點心思逃不過他的眼睛。臉頰微熱,我咬唇低了頭,盡管手心熱的出了汗,我還是沒放手,六爺故作不經意的低頭對我說了句,“那咱們走吧,”他的嘴唇輕輕拂過我的耳朵,我羞澀不已,可偏偏又感覺甜得要命,人也不自覺地靠了過去,六爺緊拉著我的手往外走去。
我第一次從雅德利的後門走了出去,顯然六爺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們在這裏。陸青絲開來的車也被悄悄的挪到了這裏,到了跟前,我停了下,陸青絲竟然在在了洪川的旁邊位置,而不是後座。六爺也不多說,打開車門,先讓我進去坐好,跟送我們出來的石頭又說了兩句,隨後也坐了進來。
車子緩緩的啟動了,我正猶豫著是不是可以接著拉六爺手,他會不會覺得我太過主動,不夠自愛的時候,六爺的手伸了過來,自然而然的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交,仿佛他這麽多年,就一直在這樣做一樣。我悄悄閉上了眼,什麽也不想說,放任自己感受著這種被人嗬護的感覺。
“六哥,徐丹青什麽時候回來呀”車子開了一會兒,陸青絲簡單的一句話,立刻把我帶回到現實。我睜眼看向六爺,六爺略帶責備的從後視鏡裏看了陸青絲一眼,她卻滿不在乎的聳聳肩,“早晚都得說嘛,你說是吧,清朗。”
我沒有理她,但她說得對,我隻是看著六爺,六爺抿了抿嘴唇,整理了一下思緒,才和聲說,“昨天他也沒有說太多,隻是說,人會給我們送來,至於怎麽來,什麽時候來,他沒說,因為霍長遠那邊也盯得緊,他說不想出紕漏,省得大家麻煩。”
“就這樣?”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六爺目光炯然,“關於你姐姐,他不想多說,說是見到人,讓你自己去問,他更多的是想和我談條件。”“條件?”我越發的不解,他要談什麽條件。六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嘴角一扯,“這個男人可不是一般人,不管做朋友還是做對手,都很有意思。”
我對六爺對督軍的評價沒什麽興趣,眼下最重要的是丹清,現在墨陽還不知去向,徐墨染和徐丹萍又摻和了進來。我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真是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卻…
“他說,這會是一個考驗,對某些人…”我轉頭,看向六爺,“考驗?”覺得自己這會兒簡直就是一隻八哥,隻會重複六爺的話。六爺冷淡的一笑,“他顯然是故意話裏有話引我上鉤,不過我也不想隨著他的意思起舞,管他什麽考驗,到跟前自然就知道了,反正都有解決的辦法,”說到最後,六爺捏了捏我的手指,看著他自信的眉眼,我情不自禁的點頭。
“考驗?”陸青絲若有所思重複了一句,“會是什麽呢?”我苦笑,我比她還想知道,可就如六爺說的一樣,隻有到了跟前,我才會知道。神思恍惚中,車子離開大路,從小樹林旁一拐,上坡朝著宅院的大門開去,快到門口時,陸青絲奇怪的說了句,“喲,那是在幹什麽呀?”
我回過神來,看了過去,就在大門口,一個車夫打扮的人正在跟石虎比劃著什麽,而石虎的手裏,幾乎可以稱之為習慣的又抓著那個男孩不放,他們四周圍著數個他手下的人。
看見汽車過來,那些人迅速的把那個車夫擋在身後,不讓他靠近我們,石虎有些不耐煩的推了一把那個還在比劃個不停的車夫,示意他讓開。那個車夫不防備,往後踉蹌了一下,結果那個男孩上嘴就咬,石虎大叫了一聲,一把把那個孩子甩了出去,那個車夫嚇得連滾帶爬地衝向了那個男孩。
洪川一打方向盤,車子巧妙的停在了大門口,他開門下車,低吼了聲,“老虎,你怎麽回事,什麽人都能在咱們門口折騰?!”石虎臉漲得通紅,吭吭哧哧地說,“洪哥,不,不是的,要不是他拿了青絲小姐的鐲子,我早讓他滾蛋了,而且,他兒子…”
一聽見鐲子,陸青絲迅速回頭和我對視了一眼,然後開門下車,六爺也拉著我下了車。黃包車夫半跪在地上,緊抱著那個倔強的男孩,正惶恐的對包圍著他們的那些個漢子求情,“各位大爺,你們放過我們,真的是那個小姐讓我來的,還有,我…”他話未說完,一眼看見了,興奮的就想要站直身子,朝我走來。
一隻大手伸了過去,握住他的肩膀一擰,他痛叫著彎下了身子去,那個男孩急紅了眼,想要往上撲,可自己也被人牢牢地抓住,動彈不得。“放開他,”我下意識趕前一步,喊了聲,那幾個漢子迅速的鬆開手,退到了一旁,那個男孩撲了過去,“爹,你沒事吧?!”
我一愣,停住了腳,“爹?”他是那個黃包車夫的兒子?看著車夫那黝黑又老實巴交的臉,怎麽也想不出,那個死硬的小偷兼花匠會是他兒子,長的也不像啊。
沒等我多想,“哢啷”一聲,一個金屬物體打著滾,從青石地麵上砸到了我的腳前,“誰要你們的破東西?!趕緊拿回去!”他尖聲大叫。我一愣,一旁的陸青絲走上前來,彎腰從地上把那玩意兒撿了起來,是那隻白金手鐲。
我身後的六爺問了一句,“老虎,這怎麽回事兒?”石虎趕忙拐著走到六爺身邊,“他拿了青絲小姐的鐲子來,說是來還的,是清朗小姐讓他來的,不是,聽他的形容,應該是清朗小姐…”石虎一邊說一邊偷偷看我,我衝他點點頭,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唔…”六爺看了看不遠處正虎視眈眈盯著我們的那個男孩,和他身後死命拉著他的車夫,那個男孩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終還是低下了頭去。“後來沒說兩句,這小子也跟著來了,不由分說就上來跟我掐,說是我欺負他爹,然後,您就回來了。”石虎不忿的又瞪了一眼那孩子。
“沒有,沒有,大爺,這都是誤會,”那個車夫抖著腿站了起來,對我們恭敬的鞠了個躬,手裏還拽著他兒子,低喊,“冬子,快給大爺小姐們行禮,聽到沒有?”他又急又怒,偏生那孩子根本就不聽他的。“算了,”六爺隨意的一揮手,我靠過去跟六爺低聲說了句,“昨天碰壞了他的車,青絲拿鐲子賠他不要,我就讓他到這兒來,好把損失的錢賠償給他。”
六爺一笑,“你做得對,”說著他看了一眼陸青絲,陸青絲卻抬頭看天,假裝不知道。六爺無奈的一搖頭,“老虎,照價賠償,”說完就一手拉著我,一手領著陸青絲,往大門裏走,洪川也轉身想上車。沒想到那個車夫突然朝我們跑了過來,六爺一轉身,就把我和陸青絲擋在了身後。
石虎怒吼了一聲,上前一步,一把就薅住住了他的脖頸,洪川靈巧的一閃身,烏黑的槍口已經牢牢地抵在了他的太陽穴上。之前那個男孩被他父親的突然舉動弄得一愣,這會反應過來剛想衝上前來解救,就被洪川手裏那把槍嚇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那個黃包車夫眼睛瞠的老大,他斜眼看了一下那把手槍,腿一下子就軟了下去,可他仍然奮力喊了一聲,雖然聲音破碎顫抖的厲害,我們還是聽清了,“別殺我,有人讓我送位姓徐的小姐過來…”
所有人都是一怔,我下意識的就想推開六爺跑過去問,你說什麽?!六爺側身擋了我一下,陸青絲則毫不客氣地掐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往回一扯,她長長的指甲頓時陷進肉裏,猛地一疼,我警醒了過來,停住了腳步。
六爺對洪川和石虎做了個手勢,他們放開了手,那個車夫一下子癱倒在地。洪川攥住了他的脖領子,“你說什麽,說清楚點!”這個男人可能是被剛才那一下嚇到了,拚了老命喊出那一句,這會兒隻剩下倒氣的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那個男孩衝了上來,想要推開洪川,又顧及他手裏的槍,就一手拍撫著他父親的背給他順氣,一邊衝我們嚷嚷。“昨天晚上住在何記花圃的那個男人找到了我,他知道我爹是拉黃包車的,就說讓我們送個姓徐的小姐來這裏,找個姓雲的小姐,”說著他看了我一眼,“我爹回家以後我才知道他被你們撞了,要不是已經答應了,我們才不會來這兒呢!!!”
六爺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緊緊地抓住了陸青絲的手,她好像甩了我一下,就任憑我抓著了。“人呢,現在在哪兒?”六爺低沉的問了一句,那男孩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伸手指了一下身後的那個小樹林,“拉了兩個人,都昏沉著,上坡不方便,又怕說不清楚,我們就把車放在樹林裏了。”
“劉泉,你們幾個跟我來,“洪川一摔手,放開了那個車夫,任憑他半趴在地上,叫了幾個人就往坡下的林子裏衝。兩個人,那應該是丹青和張嬤了,可昏沉又是什麽意思?我開始心驚肉跳,沒等我問,“為什麽她們會昏昏沉沉的?”六爺已經開口問道。
那個男孩一皺眉,“我沒跟著去,我爹說是那個男人抱她們上車的,他也不敢多問,都到了這兒了,才發現叫不醒她們,我是來給我師傅送工具的,在底下碰到了我爹…”他話沒說完,就看見洪川他們奮力拉著一輛黃包車上了來。
我情不自禁的向前走了兩步,陸青絲和六爺都沒有攔我,黃包車被拉了上來,洪川他們小心地扶著車子保持平衡。我突然克製不住自己的顫抖的雙腿,一步也動不了,隻能死死地看著車裏。有篷子擋著,我隻能隱約看見她們的下頜。
丹青,沒錯,那尖尖的下頜肯定是丹青,她,又瘦了吧,我下意識的邁了一步。突然一陣汽車轟鳴的聲音止住了我的腳步,我瞪大了眼看著兩輛汽車飛快地衝上了坡道,“吱”的一聲停了下來,一股因膠皮摩擦產生的嗆鼻味道頓時隨風飄了過來。
車門猛然被人推開,一隻雪亮的軍靴踏在了地上,霍長遠俊秀的臉隨後出現在我麵前。他軍裝齊整,腰間還配著槍,隻是臉色鐵青,眼神陰鬱,郭啟鬆也迅速地從第二輛車上下來了,他們身後跟著數個全副武裝的士兵。
看著霍長遠難掩憤怒的走了過來,他難道以為丹青是我們背著他帶來的嗎?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撞進了六爺的懷裏。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過來的,他一手攏我入懷,然後就麵不改色的看著霍長遠。
四周安靜的可怕,一時間隻有霍長遠軍靴踩地的“哢哢”聲,他目不轉睛的於六爺對視了一會兒,衝後麵一揮手,那些虎視眈眈的士兵才垂下了槍口。六爺也做了個手勢,我想是讓洪川他們也放下槍吧。
“霍處長,我想這裏麵肯定有什麽誤會,我一直遵守咱們之間的協議,至於那個,”六爺指了指黃包車,“不是我請來的。”看著六爺平靜的麵容,霍長遠麵色稍緩,他點了點頭,“我想也是,我信得過陸先生你的為人。”
說完他轉頭看向黃包車,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讓人難以形容,激動,愧疚,想念,愛憐…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隻能愣愣地看著他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就這會兒功夫,大門突然被人從裏麵打開了,六爺帶著我半轉身看去,我瞠目結舌的看著督軍從裏麵探出個頭,他很隨便的看了一眼,就衝那個男孩叫,“冬子,讓你小子給我找個工具怎麽去了這麽久,還讓我出來找…”他話說了一半,好像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狀況不對頭似的停住了嘴。
他帽沿拉得很低,隻露了個肩膀,霍長遠和郭啟鬆都看了他了一眼,他就如同普通百姓見了達官貴人一樣,衝我們縮著脖子點頭行禮。心思混亂的霍先生顯然沒有認出他是誰,又轉回身去掀黃包車的簾子。我窩在六爺懷裏手腳冰涼,渾身冒冷汗,難道是督軍通知霍先生的?他要幹什麽?!惶恐中,突然聽見六爺極低的說了一句,“有膽子。”
一時間我都不知道該擔心那邊才對,督軍敢大咧咧的出現在霍長遠麵前,簡直比丹青的從天而降還讓我不可置信。恍惚間,我看見督軍一抬頭,盯著霍長遠的背影冷冷一笑,沒等我細看,就聽見周圍的人一聲低呼,霍先生顫抖地叫了一聲,“丹青…”同時我覺得六爺環著我的手臂一緊,好像不想讓我轉身去看。
我迅速的回過頭去,丹青容色清淡的沉睡著,一如從前,除了…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吸了一口氣,除了她臉頰上,那燒傷過後的猙獰疤痕。“他說,對某些人來說,那是一個考驗…”六爺之前說過的話頓時湧上心頭,我生硬的轉回頭去看督軍,他正斜靠在大門上,一臉嘲諷地看著已經驚呆了的霍長遠…
血緣
一陣兵慌馬亂之後,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間,女傭送來熱水毛巾,人也安靜的退了下去。丹青原本妖嬈的體態變得愈加纖細,這麽柔軟的床鋪,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麵一樣,沒有一點下陷的感覺,我心裏登時湧起一股酸澀。
“清朗,”石頭匆匆走了進來,附在我耳邊悄聲說,“六爺已經派人去請孫醫生了,他和霍處長現在書房談事,秀娥那邊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顧你姐姐吧。”
“謝謝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臂,“秀娥哭得那麽厲害,你好好勸勸她,回頭我再去看張嬤。”石頭一笑,“放心吧,有我呢,”說完他轉身想走,“哎,”我下意識的喚了他一聲,石頭站住腳回頭看我,“那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句,“那個工頭呢?”
“還在花園那邊種花呢,你找他有事嗎?還是要找那個小子和他爹?錢,洪哥應該已經給他們了,”石頭想了想說,我搖了搖頭。見我沒別的話了,石頭邁步又往外走,關門的一刹那,他想起什麽似的加了句,“剛才看見洪哥在花園那邊呢,要不我把他找來,你問他?”
“喔,不用了,你去吧…”我趕緊擺了擺手,石頭一笑,關上了房門。看來洪川應該是六爺派去監視督軍的人吧,今天督軍玩的這一手,顯然也出乎了六爺的預料。
火場那天,他裹得嚴嚴實實的,臉也被熏得漆黑,而現在的他又比那時消瘦了不少,連我都有些不敢認,更不要說是隻在慌亂中見過他一麵的霍長遠了,再說,誰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樣坦然自在的出現在霍長遠跟前呢。
“嗯…”一絲若有似無的呻吟從我身後傳來,我迅速的轉回身來,丹青醒了嗎?她的眉頭微蹙,呼吸也不像剛才那樣緩慢平穩,而是變得時輕時重。
“姐?姐?”我叫了她兩聲,她卻一動不動,我握住了她細白的手,用力的搓著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後,我隻覺得自己的手也變得和她一樣冰涼,甚至被那絲涼意浸上了心頭。
我半跪在床前,緊緊地握著丹青的手,輕嗬著,如果我不能幫她熱起來,最起碼可以為她分擔一些寒冷。看著她仿佛透明的麵龐,襯得那道疤痕愈發猙獰,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長遠蒼白如紙的樣子。
六爺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他快步走過去和僵立在車前的霍長遠說了些什麽,郭啟鬆也走過來在霍長遠耳邊說了一句,然後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霍長遠這才小心翼翼的抱了丹青往宅院裏走。他的眼底因為充血而變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識地去看大門,督軍已經不見了。
霍長遠極其溫柔的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著他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傷疤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後我隻聽到他極低地念叨著,“蘇國華,源清和,吳孟舉…”
我用力的呼了口氣,可還是覺得胸口憋得慌,那一個個名字裏飽含的意味,讓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栗,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趕緊把毛巾在熱水裏浸濕然後擰幹,幫丹青擦拭著。
丹青的身上發散輕微的中藥味。我用毛巾仔細的擦過她光潔的額頭,墨色清淡的眉睫,蒼白柔軟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卻始終不敢去碰一下那道傷疤,曾暗自希望這道疤痕是假的,隻是一個所謂的考驗,可是霍長遠的反應,讓我明白,自己隻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當初被逼成婚給人做妾,壓榨了丹青曾有的驕傲;霍長遠的另娶他人,又毀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現在這道疤痕,卻把丹青僅剩的也都帶走了,隻留下傷痕累累。
無法控製的熱淚泉湧,我緊緊攥著丹青的手抵住額頭,任憑眼淚肆意的流淌著…“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吹笛時嬌若桃花的丹青,照顧霍長遠時情竇初開的丹青,準備婚禮時驕傲自信的丹青,還有在舞會時,那個風華絕代的丹青…
手突然一緊,我愣了下,抬起頭看去,淚眼模糊中,隻看見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的注視著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淚迅速地滑落了下來,滴在了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清朗…”她輕輕地喚了我一聲,聲音嘶啞,不複平常的清脆婉轉,“姐…”我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來。丹青安靜地看了我一會兒,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似的對我微微一笑,“小啞巴,沒事的,別哭了。”
“嗚…”我放聲大哭,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衝擊著我心頭的堤防,忍了這麽久,丹青的一句話卻讓我所有的堅強忍耐,在一瞬間被衝垮。
小啞巴是墨陽給我取的外號,因為剛來徐家的時候,我一句話都不曾說過,不哭不鬧不笑,每日裏就那麽安靜的呆在自己的房間,直到墨陽和丹青漸漸地溫暖了我。
我永遠記得那個夜晚,林叔去了,那個唯一見過我父母,跟我沒有血緣卻比任何人都對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樹裏無聲的哭泣著,因為大太太不允許我在家裏哭,說是晦氣。後來是墨陽帶著丹青找到了我,那個時候,丹青不停地撫摸著我的頭發,柔聲安慰我說,“小啞巴,沒事的,別哭了…”
“哐”的一聲,我身後的門突然被人大力的推開,我隻覺得眼前一暗,就聽見霍先生有些嘶啞的聲音吼了起來,“丹青?丹青!出什麽事了,啊,你醒了?!”我被他撲過來的身體擠得歪倒了一旁,一隻溫暖寬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將我從地上抱了起來,六爺身上的氣息頓時密密的包裹住了我。
“清朗?你沒事吧?怎麽哭得這麽厲害,聽傭人說你哭的聲嘶力竭的,我還以為…”六爺把我抱到一旁,一邊幫我擦著眼淚,一邊仔細觀察著我。我剛才被霍先生那麽一撞,好像所有的眼淚一下子就被撞了回去,隻是還控製不住抽泣,就開始打嗝,六爺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看著六爺蹙起的眉頭,我努力做了個深呼吸,剛想開口說我沒事,讓他放心,就聽見身後的丹青極啞極低地喚了一聲,“長遠…”我忍不住輕輕哆嗦了一下,六爺拍撫我後背的手一緊,立刻把我圍在了懷裏。
丹青的聲音我無法形容,也從不知道一個人的名字能被人叫的如此柔軟易碎,苦甜半摻,我隻知道霍長遠顫抖著“嗯”了一聲,然後埋頭在丹青身前,隱約一聲哽咽傳來,“對不起…”
丹青半閉著眼,神情激動又壓抑,她纖細的手指猶豫的,若有似無地輕撫著霍先生的肩頭,六爺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來。我點點頭,知道現在不是我說話的時候,就安靜地跟著他走了出去,一直在門口站著的郭啟鬆默默地讓開了身,等我們一出去,他就悄悄地帶上了門。
關門的一霎那,我忍不住回頭,丹青已張開了眼,正無聲的看著霍長遠微微聳動的肩背,她眼神清亮,卻沒有一絲波動破碎,渾然不若方才的表情,我一怔,門已經關上了。
“郭副處長,失陪一下,我帶清朗去洗洗臉,您…”六爺的聲音驚醒了我,郭啟鬆神色有些複雜的看了看六爺半抱著我的手,點點頭,笑說,“二位請便,我在這兒等著就好。”
六爺一點頭,拉著我往小客廳走去,雖然沒有回頭,但是我能感覺到郭啟鬆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我們,直到進門。一進去,我就發現洪川,石虎,還有石頭已經在房裏等著了。
石頭見我進門,沒等我開口問就說,“秀娥還陪著張嬤呢,她還沒醒,那個工頭說了,就是些安眠的藥物,讓咱們不必擔心。”我一愣,洪川對我點了點頭,六爺不置可否的說了句,“石頭,弄條毛巾來,給清朗。”“是,”石頭快步走出去了,六爺拉著我坐在了沙發上。
“六爺,那個工頭已經走了,他說今天的事讓您別放在心上,回頭他會和您解釋的,”洪川靠過來,低聲說了一句。“哼,解釋,他膽子是不小,不過…”六爺冷冷地一笑,“先給我盯緊了他。”洪川點頭表示明白。
正說著,石頭捧著一條熱毛巾跑了回來,我說了聲謝謝,剛要去接,六爺伸手拿了過來,一手輕輕捏住了我的下巴,一手輕柔地幫我擦著臉。我臉一紅,下意識地去握他的手腕想躲開,可六爺根本不容我拒絕,依然溫柔而堅定的幫我擦試著。
“六爺,”明旺的大嗓門突然在門口處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往後一閃,六爺手裏的毛巾頓時抹了個空,看著他伸在半空的手,我尷尬地一咧嘴。
洪川,石虎早就低了頭裝作什麽都沒看見,石頭倒是笑嘻嘻的,可他看著的是長大了嘴巴站在門口的明旺,明旺看了看六爺的臉色,就哭喪了臉,“六爺,我,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進來吧,”六爺一甩手,把毛巾丟給了石頭,人也放鬆的靠進了沙發裏。我悄悄往他身邊蹭了下,低聲說了句,“謝謝。”六爺沒看我,嘴角卻翹了翹,在我們緊挨著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才一直冰涼的手頓時覺得溫暖起來。
石頭在明旺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嘿嘿一笑,“說了你多少次了,改改你那大嗓門。”明旺苦笑了一下,六爺掃了他們一眼,“怎麽去了這麽久?”明旺趕緊走到六爺跟前,神色也嚴肅了起來,“六爺,半道上出了點事,那個徐家大少爺被日本人帶走了…”
“什麽?”六爺也愣了一下,“是這樣,我跟著他和那個女的一直往城西走,到了高升旅店,那個徐大少爺讓那女的在門外等,他自己進去了,沒一會兒拿了個皮包出來,兩個人又往大馬路上走,然後他就打發那個女的去叫黃包車,”明旺說到這兒,咽了口口水,我這才發現他臉上都是汗,顯然是著急趕回來的。
我輕輕放開六爺的手,站起身來,走到一旁,從桌上的水瓶裏倒了杯水,然後遞給了明旺。明旺愣了下,我抬抬手示意他接過去,“喝點水吧,辛苦你了,”明旺趕緊接了過去,“謝謝清朗小姐,”說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我轉身又坐回了沙發上,六爺修長的手指立刻輕輕捏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高興我剛才那麽做。明旺喝完了一抹嘴巴,好像意猶未盡的樣子,石頭故作酸溜溜地說,“很好喝吧?”
明旺嘿嘿一笑然後咳嗽了一聲,正容說,“就在那個女人去叫車的時候,姓源的那個小鬼子帶了幾個人從旁邊一家日本餐館裏出來,其中一個人跟那個徐少爺打了這照麵,兩人都是一愣,然後那徐大少爺突然吼叫著就衝了上去,抓著那個人脖領子不放。”
我微微張大了嘴,覺得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徐墨染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神勇,還敢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我心頭快速地閃過了一個印象,沒等我細想,就聽見六爺若有所思地問,“他們倆個認識吧?”
明旺咧嘴一笑,“應該是,因為我不敢跟的太近,那個徐少爺好像一直都在喊那個鬼子的名字,還有騙子什麽的,他也沒喊上兩句,就被那幾個日本人圍了起來,身上挨了幾拳之後,就剩下躺在地上倒氣的份了,”明旺邊說邊搖頭,顯然不屑於徐墨染的軟弱。
“然後呢?”我忍不住問了出來,明旺看向我,“後來,那個被他抓脖領子的鬼子跟姓源的說了幾句,他們就拖著徐大少爺又回那個餐館去了。”“就是那家明石料理?”六爺一皺眉頭,“是,”明旺點了點頭。“城西那邊本來就是日本人的地盤,”洪川插了一句。
六爺“唔”了一聲,我輕聲問,“還有那個女人呢?”明旺一笑,“那個徐大少爺挨打的時候,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已經回來了,她根本就不敢靠過去,就躲在一邊看,等人都被日本人拖進去了,她才上了那輛黃包車往華西路的方向走,我想既然那個日本人認識徐家少爺,一時半會兒應該出不了什麽事,我就跟著她走了,小姐,你絕對想不到,她去哪兒了?”
“蘇國華的府邸,對吧,”我歎息了一聲,明旺目瞪口呆的樣子很好笑,可現在沒人顧得上笑話他,也沒人想去解釋,每個人都在想著徐墨染的遭遇,有著什麽樣的前因後果。
“六爺,”一個禮貌的敲門聲響起,石虎的一個手下恭敬地走了進來,“孫醫生已經到了,正在給徐小姐看診,您要不要過去?”“好,我知道了,”六爺一揮手。丹青…“啊?!”我低叫了一聲,六爺原本要扶我起來的手一頓,“清朗,怎麽了?”
一說到丹青,我立刻就想了起來,當初丹青被迫嫁人,就是因為徐墨染在省城做軍需生意才惹的大禍。那個時候隻聽家裏的傭人私下裏說了一句,丹青又悲痛欲絕,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現在仔細一想…
“六爺,你還記得嗎?我告訴過你,當初丹青為什麽被迫嫁給督軍,”我抬眼看向六爺,六爺眼光一閃,“記得,因為徐墨染和人合夥做軍需生意時弄了手腳,被督軍逮個正著,那個合夥人還跑了。”我點點頭,“那個合夥人就是個日本人。”
話一出口,屋裏的氣氛明顯的凝滯了一下,六爺眯眼想了一會兒,站起身問明旺,“還有人在餐館那邊盯著嗎?”“有,那邊有咱們的綢緞莊,離那個料理店很近,我叫夥計們盯著了,有任何情況,立刻來報。”“嗯,蘇家那邊呢?”六爺又問,“那個女人進去之後一直就沒有再出來,我怕您這邊等的急了,就先回來了。”
“好,”六爺拍了拍明旺的肩膀,回頭對我說,“清朗,先去看你姐姐吧,這事回頭再說。”“嗯,”我站了起來,跟著六爺往外走,六爺邊走邊對洪川說,“你和明旺去盯一下這件事,”“知道了,”洪川一彎身,拉過明旺,低聲交談了起來。
到了我的屋門口,郭啟鬆依然守在那裏,雖然四周什麽人都沒有,他的肩背還是挺得筆直,一派軍人氣度。見我們過來,他迎上一步,低聲說,“那位孫醫生正在為徐小姐看診,長遠還在裏麵,清朗,你要不要進去?”
“呃,”郭啟鬆當著六爺的麵直呼我的名字,讓我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身旁的房門被人打開了,霍長遠緊跟著孫博易走了出來。“陸先生,”孫博易一眼看見了六爺,趕緊過來微微彎腰,然後又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我禮貌的一點頭,“孫醫生好。”
“博易,情況怎麽樣,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六爺問出了我最想問的話。“徐小姐身體確實弱了些,但呼吸心跳都正常,剛才的昏睡也是藥物所致,並無大礙,隻是…”孫博易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邊臉色不佳的霍長遠。
霍長遠皺著眉頭說了句,“隻是丹青臉上的傷痕,孫醫生並沒有什麽好辦法,”我心裏狠狠地擰了下。霍長遠眼光一轉,對我微笑了下,“清朗,你不要擔心,我認識一個很有名的德國醫生,他的專業就是燒傷和整形,我相信他一定有辦法的,對吧,孫醫生。”
六爺看了一眼孫博易,他點點頭,“霍處長說的那個漢森醫生,我也見過,雖然不熟,但是他的醫術我還是聽說過的。”六爺輕握了下我的肩膀,然後對霍長遠說,“您有什麽打算?”
一時間我沒明白六爺話裏的意思,霍長遠卻毫不猶豫地說,“丹青和我走。”“什麽?”我脫口而出,“那怎麽可以。”霍長遠對於我話裏的冒犯並沒有生氣,他麵色柔和,甚至帶了些請求意味的看著我,“清朗,我保證丹青不會有事,”他一字一句的說道。
你還保證過一定會娶她呢!這句話到了嘴邊轉了又轉,我終還是沒有說出口,也許是我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我心裏的話。霍長遠苦笑了下,“清朗,丹青自己要跟我走。”
“啊?”我愣了下,丹青自己要的?她要幹什麽,現在霍長遠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就算他的感情沒變過,那蘇家的人又能善罷甘休嗎?還有督軍,現在還有徐墨染,還有…
我被自己腦海中一連串的還有,弄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剛想伸手去揉,霍長遠輕聲說了句,“丹青有話和你說,她精神不太好,你趕緊進去吧。”
我瞪著霍長遠沒有說話,霍長遠不生氣也不閃躲,就目光溫和卻執著的看著我。六爺低頭湊在我耳邊說,“你先去吧,這兒有我呢,”我強笑了下,推門進去了。
門關上的一刹那,原本有些激憤的心情,瞬間被屋裏的寂靜壓了下去。丹青半闔著眼躺在床上,那條淡綠色的棉被襯得她的臉色更加透明。可能是見我久久不動,丹青睜開眼衝我一笑,“清朗,你過來。”
我走到她床前坐了下來,丹青微笑著,她的笑容蒼白而柔軟,“姐,你…”我囁嚅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是我要跟他走的,我有我的原因,”丹青很明白我要說什麽,見我張口欲言,她虛弱的對我擺了下手,“清朗,這其中的理由,我以後會告訴你的,你已經找到你的幸福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誰也,不能阻止。”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這幾句話,丹青說的甚是虛弱,但話中的意味卻堅如磐石,讓人感到不可動搖,甚至,不可碰觸。見我變了臉色,丹青努力地笑了下,“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現在我有些累,以後的一段時間內,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和你獨處的時間,所以,你要踏實的聽我說。”
丹青的表情讓我不敢拒絕,她剛一說完就有些吃力的喘息了兩下,我趕忙幫她輕輕地拍著胸口,又把耳朵貼近了她,省得她大聲講話更費力。
“我爹去世之前,曾經交給了吳孟舉一個盒子,說是裏麵的東西,如果能找到墨陽,就交給他,如果找不到,等你十八歲以後,就交給你。”丹青口中的熱氣噴在我的耳上,卻讓我覺得心裏一陣發冷,老爺…那個清臒嚴肅的麵龐,迅速從我眼前閃過。
“可是,老爺怎麽會把東西給督軍,他…”我有一連串的問題要問,丹青快速的喘息了一聲,“清朗!”我立刻閉上了嘴。看著我惶惑不解的麵龐,丹青笑的有些自嘲,“我曾經以為,我很聰明,看得懂人心,可現在才發現,我不懂霍長遠的,不懂吳孟舉的,不懂墨陽的,甚至,我連爹真正的心思,都未曾沒看懂過。”
“算了,有些事情,是要你慢慢體會的,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對我清冷一笑,“清朗,你看得懂你那個六爺的心思嗎?”我一愣,下意識答了句,“不知道,他看得懂,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丹青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眼睛一閉,喃喃說了句什麽。“姐,你說什麽?”我輕聲問了句,“沒事,我要說的是,那個匣子裏,裝了一些東西,一些,說明墨陽身世的東西,”丹青緩緩睜開了眼。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墨陽的身世?他不是…”話未說完我已經知道再說什麽大太太生的就未免太蠢了,而為什麽大太太隻疼大少爺,卻對墨陽視而不見也就有了解釋。
丹青有些疲憊的歎了口氣,“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墨陽自打開了那個盒子之後就什麽都沒說,吳孟舉也隻是原話轉告,他並沒有擅自開過那個盒子。”
越來越多的謎團出現在我眼前,墨陽的身世,老爺這番舉動的含義,難道墨陽之前一直都和丹青,督軍在一起嗎?那他現在在哪兒?還有那個紙條,他讓我等著他…
“清朗,我之所以跟你說這個,是因為爹曾經有言在先,這盒子裏的東西你可以看,卻沒說留給我,另外我無意中看到盒子中的一把折扇,那上麵有一個名字,我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也許你的六爺會知道些什麽。”
“六爺?!”我低叫了一聲,丹青輕輕一閉眼,“那扇子上麵寫了一首詞,具體內容我沒看見,我隻看到落款人寫著,陸雲起…”說到這兒丹青眸光一閃,聽到那個陸字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可丹青後麵的話卻讓我感到渾身血液逆流,“於上海小何園。”
小何園…何園是揚州最有名的園林,而在上海,因為園子景致精巧別致而被稱為小何園的隻有一個地方…陸家大宅。
清朗?”丹青輕輕喚了我一聲,見我回過神來,她有些困倦地閉上了眼,歎息了一聲,“若不是看見了小何園這三個字,我也不會往陸家身上想,總之,就算了是為了墨陽,你去問問好嗎?”說完,她睜開眼看著我。
我下意識地點了下頭,又問,“那墨陽呢,他現在在哪兒?”丹青不說話,隻是默然的看著我,徐墨染的身影突然從我眼前閃過,我脫口而出,“墨陽是不是回老家了?”
丹青聞言微微一笑,轉了眼,低聲說,“你還是這麽聰明。”我苦笑了下,“不是我聰明,是我看見徐…看見大少爺了,今天他去了雅德利,而且,是去見三小姐的。”
“徐墨染來上海了?而且去見徐丹萍?”丹青喃喃說了一句,“唔,”我點點頭,對於丹青的直呼其名我並不覺得意外,可心裏的疑問越發的多了起來,千頭萬緒中好像隱約抓住了什麽線索,可仔細一想,還是紛雜如亂麻。
“看來墨陽真的動手了,哼哼…”丹青竟開心地笑了起來,她沙啞的嗓音和笑起來被扯動的疤痕讓我有些不寒而栗。她一轉頭,看見我怔忡地盯著她看,她微微一笑,“清兒,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有趣…”我低低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像長了刺似的紮著我的胸口,我沉聲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墨陽回老家到底做什麽去了?還有,你知道大少爺來上海的目的?”丹青緩緩地扇動了一下睫毛,卻答非所問地說,“你是不是見過吳孟舉了?”
我一愣,“是,他跑來見我的時候,我真嚇了一跳,後來被六爺看見了,可他們談了什麽我就不知道了。”“果然…”丹青神情冷淡的說了一句,我正要開口,“扣扣,”有人禮貌地敲了兩下門,然後門被輕輕地推開,霍長遠穩步走了進來,“丹青,清朗,我來告訴你們,張嬤已經醒了,她沒事。”
他邊說邊往床邊走,在我身後站定,先衝著丹青極溫柔的一笑,才略彎了腰柔聲和我說,“清朗,一會兒我就要帶你姐姐回宅子,剛才我已經和那個德國醫生聯係好了,他今天晚上就會去我家給丹青看診,你若是不放心,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不用了,”丹青輕聲打斷了他,我和霍長遠都看向她,丹青對我柔軟一笑,然後凝望著霍長遠,“長遠,我答應和你回去,是我自己的選擇,以後會經曆些什麽,我都不會後悔,可是清朗,咳咳…”見丹青咳嗽,沒等我靠過去,霍長遠已跨上一步,彎下腰,輕柔地幫丹青順了順胸口。
“我明白,”霍長遠對想要接著說下去的丹青做了個手勢,“你是不想把清朗攪和進去是不是,省得蘇家人…”說到這兒,他皺起了眉頭,“丹青,我告訴過你了,今時不同往日,我既然能把你接回去,就不怕他們找上門來,吃一塹長一智,你不信我嗎?”
丹青幹澀地一笑,啞聲說,“長遠,清朗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擾亂她的生活。而你,我,都錯過一次了,所以我跟你走,不管以後如何,那都是我的選擇,我又怎會不信你。”霍長遠嘴唇緊抿,眼圈有些發紅,他什麽都沒說,隻虔誠在丹青額頭上印下一吻,我轉開了眼。
“清朗,這段時間不要來看我,好嗎?看我治傷,隻會徒然讓你難受,我自己也不好過,”丹青認真地說,“況且,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別讓我擔心,明白嗎。”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墨陽的事,霍長遠能帶丹青走,最起碼六爺是默認了的,那丹青的安全應該無虞,霍長遠自有對付蘇家人的辦法。更何況,要是丹青留在這兒,神出鬼沒的督軍也是一大隱患,這大概也是六爺同意霍長遠這麽做的原因之一。
腦海中思緒電轉,我隻能點頭,“好,我明白,你放心,”丹青安慰的閉了下眼,霍長遠卻以為丹青指的是我的安全,他微笑著說,“你放心,清朗不會有事的,不要說還有我,就是陸城也不會讓人動她半根汗毛的。”
丹青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勉強扯了扯嘴角,霍長遠回身輕拍了下我的肩膀,“清朗,你什麽時候想去看你姐姐都可以,嗯,平常也可以打電話,所以,別皺著眉頭了,我保證她沒事,”霍長遠話語真誠,“清朗,請你相信我,好嗎?”
驕傲如他大概很少如此小心翼翼的和別人講話吧,我看了看麵色平靜的丹青,隻點了下頭,“我姐姐信,我就信。”霍長遠怔了下,丹青眼波一眨,隱約淚光閃現,霍長遠回身去看丹青,丹青唇邊浮上一個淺淺的笑渦,安靜無聲地與他相望,過了半晌,我隻聽見背對著我的霍長遠輕聲卻堅定地說,“如再辜負,天地不容。”
眼看著霍長遠的汽車絕塵而去,我緊緊地攥住了六爺的手臂,車後揚起的塵土仿佛我現在的心情一樣灰暗迷朦,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隻能祈禱丹青臉上的傷疤能夠徹底的恢複,至於她內心的那道傷疤…我下意識地甩了下頭,現在真的不去想,或者說,不敢去想。
“放心吧,”六爺拍了拍我的手,“霍長遠現在的勢力遠非那時可比,足夠保護你姐姐,這個人以前書生氣是多了些,可經過那件事之後,他的心狠手辣和精明,連蘇國華都不敢再輕舉妄動,說來姓蘇的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霍長遠當作了墊腳石,所以他才跟日本人越走越近。”
我迅速抬頭看向六爺,六爺一扯嘴角,領著我轉身往屋裏走去,“現在霍長遠不光掌握著上海的軍備物資,記得我們上次碰到他的那個夜晚嗎?”我點頭,那個腥風血雨的夜晚怎麽可能會忘記呢。
“就在那個晚上,霍長遠被任命為上海駐軍警備副司令兼任軍需處處長,”我微微張大了嘴,六爺聳了聳肩膀,“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麽讓他帶你姐姐走了吧,固然是你姐姐自己願意的,更是因為他現在大權在握,就算是我,也不能輕易對他說不了。”
看我怔怔的,六爺安慰的衝我一笑,“放心,我們是五五開,現在若有衝突,那就是兩虎相爭,隻會便宜了外人,畢竟,我和他的目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再說,他對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管怎樣,先治好你姐姐的臉最重要,唔?”
不同意我又能怎樣,丹青也罷,霍長遠也罷,還有那個督軍,他們誰會去聽我的意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做出決定之後,選擇是笑著接受還是哭著接受罷了。
六爺聽著我的嘀嘀咕咕,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了,不如這樣,以後我做出什麽重大決定之前,一定會問問清朗小姐的意見,如何?”我咧了咧嘴,沒說話,跟著他進了小客廳。
六爺一邊吩咐傭人去弄些飲料來,一邊對我笑說,“怎麽不說話,沒聽明白?”我坐在沙發上衝他一笑,“聽明白了,就是我意見我的,你決定你的唄,”“嗬嗬,”六爺輕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心裏的鬱悶頓時衝散了不少,說來奇怪,我和他都不是多話的人,可呆在一起總有話說,就是不說話,彼此也覺得很舒服。
接過傭人送來的果汁,我低頭啜飲著,六爺手中的咖啡香味也飄了過來,輕微的苦澀中裹著香甜,一如其人。陸青絲早早就上了樓,可能是去看望葉展了,對於丹青的傷痕,她不置可否,好像全無興趣。
張嬤雖然身體虛弱,可仍舊執意要和丹青一起走,好在秀娥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她也算是放了心。秀娥本來十分的不願意,可張嬤的堅持讓她也沒辦法,我隻能安慰她說,回頭我去看丹青的時候一定帶上她,她才勉強點頭。
“清朗,謝謝你幫我照顧秀娥,還有,不管小姐做什麽,她心裏一直都有你…”張嬤臨走之前跟我隻說了這一句話,我有些頭疼的捏了捏眉頭,丹青,墨陽…墨陽!
“六爺,”我一抬頭,才發現六爺一直在看著我,“怎麽了?”他溫和的問了一聲。我潤潤嘴唇,“那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唔,就是…”六爺放鬆地往沙發上一靠,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什麽樣的問題?讓你這麽吞吞吐吐的。”
想想墨陽的笑臉,丹青的那句有趣,還有徐墨染,徐丹萍的鬼祟出現,我一咬牙問了出來,“你聽說過這個人嗎?她的名字叫陸雲起,應該是個女的。”
六爺一揚眉頭,仔細地想了想,“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說完,六爺眸光一閃,稍稍坐直了身子,“陸雲起?她也姓陸?你問我的意思是說,她跟陸家有…”
“哐啷,”一聲輕響在小客廳外響起,六爺臉色一沉,“誰在外麵?”外麵安靜了一下之後,門被輕輕地推開了,石頭有些別扭地笑了下,“六爺,是大爺來了,”說完一偏身,陸仁慶的身影露了出來。
他麵色陰沉,一言不發的站在那兒,六爺和我都趕緊站起了身來,我們這一動,好像驚醒了他一樣,他緩步走了進來。站在門外的石頭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文明棍,想來方才的響聲,就是這個東西落在地上的緣故。
石頭正琢磨著要不要遞還給陸仁慶,六爺一揮手,“石頭,沒有重要的事,別讓人過來。”“是,”石頭立刻伸手帶上了門,屋門一關,小客廳的氣氛頓時壓抑的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陸仁慶背著手站在窗前望外眺望,也不說話,我和六爺麵麵相覷,六爺輕咳了一聲,“大哥,你怎麽來了,為了徐丹青的事?”陸仁慶好像被驚醒了似的,肩頭一顫,他慢慢轉回身來,沒有看向六爺,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我。
“清朗,你剛才在問老六…陸雲起?”他的語調溫和,我卻覺得汗毛直豎,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六爺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看看我又看看陸仁慶。
“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的?”他仍舊不急不緩,我的手心開始出汗,情不自禁地看了六爺一眼,六爺走到了我身邊,斜著身子半遮擋著我,陸仁慶給我的壓力頓時少了許多,“清朗?你知道什麽就說出來,”他低聲說。
我幹幹地吞咽了一下,大致說了一下那把扇子,但並沒有說這個是和墨陽的身世有關,不曉得為什麽,我就是覺得不能告訴陸仁慶,最起碼在我告訴六爺之前。陸仁慶沉吟了一會兒,他有些猶豫的問,“是這樣啊,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許康的人,或者聽說過。”
許康?我搖了搖頭,“從沒聽說過,”陸仁慶仔細的觀察著我,我也隨他看,反正我也沒說謊。過了會兒,陸仁慶點了點頭,相信我沒有說謊,他突然一笑,“行了,我也就是隨便問問,老六,我來是有幾件事和你說,唔…”他看了我一眼。
六爺一點頭,不著痕跡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清朗,你先去陪陪秀娥,或者去看看老七,我和大哥有話說,快去吧。”“好,”我對陸仁慶行了個禮,他微笑從容地回禮,方才的陰沉仿佛從未曾出現在他
我仔細地關好門,對守在不遠處的石頭一笑,又指了指秀娥的房間,石頭點頭表示知道了。我拖著腳步往秀娥的房間走去,方才陸仁慶的反應告訴我,他一定知道關於那個陸雲起的事情,難道墨陽會是陸家的人?這個假設讓我忍不住晃了一下。
伸手撐住了秀娥的房門,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個個接踵而來的秘密迷霧重重,但又仿佛觸手可及。許康…我念叨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他是誰,他跟陸雲起有關係嗎?那也就是說,或許跟墨陽有關係…
“許康…”我搖了搖頭,讓自己別再想了,陸雲起的問題我已然問出了口,而陸仁慶趕我出來,也許就是要和六爺談這件事,回頭再問六爺就是了。我振作了一下,正想要敲門,大太太的一句話突然如雷擊般劈入我的腦海。
腿一軟,我“咚”一聲撞到了秀娥的門上,白天在雅德利碰到徐墨染的時候,我曾想起老爺和大太太之間關於大少爺的一段對話,那個時候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我一直想不起來,可方才…
“清朗?!”門猛地被人打開,秀娥見我跪在地上,她大叫了一聲,趕忙笨拙地蹲下身來,“清朗,你怎麽了,我剛要開門出去,就聽見好大一聲,你…”
秀娥的嘴皮子一直在我眼前閃動,可我好像什麽都聽不到,隻有那句話一直在我腦中回響著,“他喜歡跟女人鬼混那也是遺傳!你以前還不是化名去跟那個女人談情說愛,你不會已經忘了吧?!”
“許…徐…康…廣隸…徐廣隸,徐廣隸…”我喃喃地念著,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廣隸?清朗,你幹嗎一直叫老爺的名字…”
“清朗,來,我扶你起來,”秀娥用力地攙扶著我,我倆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秀娥受傷的腿沒有辦法支撐兩個人的重量,身子一個勁地往一旁趔趄著,可還是不肯鬆開扶著我的手。
眼看我們又要摔倒,我下意識地扯了她一把,秀娥的額頭一下子撞到我肩膀上,她忍不住“哎喲”了一聲,顧不得自己,她用手捧住我的臉,“清朗,出什麽事了嗎,你的臉色白得跟鬼似的,”她仔細地看著我,臉色突然一變,“是不是小姐和我媽有什麽不對啊…”
“不是!”我聲音大的近乎叫喊,秀娥被嚇了一跳,放在我臉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用力,抓得我有點疼。看著她瞪大的眸子,我勉力笑了下,放柔了聲音,“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張嬤剛才不是好好的走了嗎,你胡說些什麽呀。”
秀娥眨了眨眼,放鬆了下來,“也對啊,最近實在是被嚇怕了,”說完她放下了手,有些感歎地說,“自從來了上海,碰到這麽多事情,雖然也有開心的時候,但是總覺得每次笑不了多久,就被人一巴掌又打了回去,我估計,以後這樣的事情肯定還有很多。”
我看了一眼臉上竟帶了些許滄桑的秀娥,若是平時,我很可能會笑出來,一向大而化之的她,竟然會有那樣的表情。可現在,她這句半含抱怨又仿佛預言的話,讓我本來已經沉重的心,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伸手扯了扯她的辮子,“好了,你什麽時候變成預言家了。”“什麽家?”秀娥聽不明白,可她也不象往日那樣追根究底,也許她潛意識裏對那些未知的危險也有著躲避心理,不想多談。
秀娥拐著腿坐到了床上,而我則坐在床邊的藤椅上,把整個人窩進寬大的椅子裏,藤木特有的清香,頓時包圍了我,我閉上了眼,命令自己什麽都不要想。“清朗?”秀娥試探地叫了我一聲,“唔?”我用鼻音應了一聲。
“剛才你為什麽一直在叫老爺的名字呀?”秀娥的問題讓我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一下子又吊了起來。“沒什麽,可能是因為看見丹青受傷的緣故,不知怎的,就想起老爺…還有二太太來了,”我盡量表情平靜的跟秀娥說。
“喔…”秀娥有些半信半疑,我方才的臉色太過難看,可她又覺得我的理由雖然有些牽強,但也沒什麽大問題,就一聳肩,“要依我說,幸好老爺和二太太都不在了,要不然看見小姐現在的樣子,他們還不得心疼死,最起碼二太太就受不了。”
我緩緩點頭,“是啊…”秀娥一邊用手輕撫著自己受傷的腿,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清朗,你這麽一說,我突然想起二少爺來了,你說,他現在在哪兒,他知不知道小姐的臉受傷了呢…”
她一提到墨陽,我心裏更難受了,又不能說出原因,隻能搖頭,秀娥衝我扁扁嘴,“算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隻是傷心難過,對了,霍先生說的那個什麽德國醫生,是不是真的能治好小姐的臉啊?”
“應該可以吧,不管怎樣,我寧願相信他能,”我輕聲說,秀娥一點頭,“說的是,小姐受了那麽多苦,老天爺不會那麽無情的,她的臉肯定能治好!”
看著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的秀娥,我會心一笑,正要開口說話,門板被人敲了兩下,“進來,”秀娥揚聲說道。門一打開,一個仆婦走了進來,見到我也在,連忙彎身鞠躬,然後對秀娥說,“秀娥啊,你不是說要整理東西嗎,我都找到了,就等你來看了。”
“啊,對了,差點忘了,張嬸,你在外麵等我一下,我就來啊,”張嬸又對我行了禮,這才出去了。見秀娥要起身出去,我正要起來,她一伸手按住了我,“清朗,你不用起來,我是要整理一些我媽的東西,找人給她送過去,那個時候亂成一團,好多她用慣的東西都沒有帶走。”
“那我幫你…”我作勢欲起,秀娥搖頭,“不用了,就那點東西,再說,今天你一定不好過,趁著這會兒沒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真要你幫忙,我再來找你就是了,”說完她不由分說,轉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我確實感覺到很疲乏,也就沒再堅持,讓自己安靜的休息一會兒,看著秀娥帶上了門,我合眼又窩了回去。這屋裏一安靜起來,方才強行壓抑的諸多疑問反而如雨後春筍一樣,爭先恐後地在我腦海中冒了出來。
如果說老爺真的曾化名為許康,那麽那個叫陸雲起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曾經的愛人,是墨陽的親生母親。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歡墨陽,雖然她不喜歡除了大少爺之外的任何一個老爺的孩子,可是對墨陽,她並不像對丹青那樣的厭惡,也不像對徐丹萍那樣不屑一顧的忽視,而是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
以前種種雖然覺得奇怪,多少也已經習以為常的事情,一件件的從我的記憶深處漂浮了起來。大太太甚至會對深受老爺寵愛的丹青惡言相向,但是對墨陽那些反抗逆耳的言行卻從來不置一詞,甚至看到老爺被墨陽氣的麵色陰沉之際,也隻會冷笑一聲,轉身離去,而不是如同往常,要麽借機落井下石,如同她對丹青丹萍,要麽一味地回護,如同對待徐墨染。
我歎了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難道大太太深知,墨陽就是老爺的逆鱗所以才從不招惹?還是他們之間有什麽協議?墨陽的長相跟二太太有些相似,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事情。可是二太太嫁進徐家的時候不過十六歲,不可能生得了墨陽,而且她是獨生女,家族人丁稀少,所以才在家道敗落之際,嫁給了施以援手的老爺。
想到這兒,一個曾經的畫麵突然一閃而過,我皺眉想了想,記得好像是我十歲生日那年,墨陽正準備離家去北平讀書,他,二太太,丹青還有張嬤秀娥,大家都坐在一起給我過生日。
墨陽正為了可以離開他所謂的陰沉不健康的家庭,能到外麵去成就一番事業而興奮不已,很少喝酒的他,也陪著二太太淺酌了幾杯。說得興起之時,他抬手敬了二太太一杯,“姨娘,我馬上就要走了,這些年多虧您的照料,雖然您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可我心裏一直…”
看著墨陽因為酒意和激動而變得紅撲撲的臉,我們都安靜了下來,二太太溫柔一笑,“好孩子,你不用說,我都明白,隻要你有出息,我就高興了。”丹青看著紅了眼圈的二太太和麵紅耳赤的墨陽,趕忙插科打諢的,把那股離別的愁緒衝淡了許多。
一直坐在我身旁吃喝的秀娥笑嘻嘻地說,“小姐說得是,這個就叫做緣分,反正二少爺本來長得就比較像太太嘛…哎喲!”她話未說完就被張嬤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這丫頭,安分吃你的東西吧,什麽像不像的,胡扯些什麽!”說完,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二太太和墨陽一眼。
我伸手去幫秀娥揉著她被打痛的後腦勺,墨陽和丹青都隻是一笑,並沒放在心上,隻有二太太幽幽地笑了笑,“惠啊,秀娥說的沒錯,你打她幹嗎,管他誰像誰呢,有緣就好。”
“管他誰像誰呢…”我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誰像誰?當初我自然以為說的是墨陽像二太太,現在看來,難道是…門鎖“哢嗒”一聲,頓時讓我驚醒了過來,顯然是有人進來了,沒敲門就進來的人,應該是秀娥回來了吧。
我沒睜開眼,隻笑了下,“秀娥,你回來了,是弄好了,還是要我幫忙啊?”我話音剛落,隻覺得自己的眉頭被人用手指輕輕掠過,不禁嚇了一跳,張開眼,六爺正微笑地看著我,“在想什麽為難的事啊?你連笑著的時候都皺著眉頭。”
“六爺…”我低叫了一聲,他轉身拉了把椅子過來,坐在了我身邊,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說,“大哥走了。”“喔…”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陸仁慶和六爺說什麽了嗎?關於陸雲起…六爺卻沒再說話,隻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伸手遞給了我一張卷起來的紙張。
我接了過來打開看,不禁一愣,原來是一幅海報,那上麵的美人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袁素懷,自從那日短暫一晤之後,這個女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已淡的幾乎透明了。
“北平名角,上海初映,一曲遊園,美人驚夢,”我念著海報上宣傳語,看著下麵附的出演人員,我不禁張大了眼,上開鑼戲的居然是習關平,第二場則是林小軒,而倒數第二場的壓軸戲和最後一場大軸戲,都寫的是袁素懷三個字。
習關平的青衣,林小軒的花旦,那在上海都是頂尖的,這些隻唱壓軸大軸的名角們,居然來給袁素懷做墊場。“大哥方才隻跟我說了一大堆關於這個唱戲的事情,其他的不過問了問你姐姐的事,然後又去看了老七而已,”六爺的表情明顯有些疲憊。
“大爺,這是要捧紅她嗎?”我慢慢地把海報卷了起來,對上麵巧笑倩兮的袁素懷沒什麽好感。六爺一扯嘴角,“這個女人,看來我和老七都小瞧了她,真不知道她…”
我盯著六爺等他的下文,六爺輕蹙了下眉頭,轉而問“你對她印象如何?”我愣了下,回想了一下,“隻見了一麵,也沒什麽印象,隻記得初見她的背影,感覺好像丹青,嗯,對了,她的眼睛卻長得很像青絲,也就這些吧。”
六爺淡淡一撇唇,“是啊,上次在大哥家見到她,她說話的神態語氣卻像另一個人。”說完六爺看住我,我與他對看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啊?你是說她,她說話像我?這怎麽可能…”
“是啊,一個看起來像很多人,卻唯獨讓別人看不清她自己的女人,”六爺低聲說了句,又若有所思的一笑,“大哥好像很欣賞她這一點,要把她在上海捧紅了好去對抗薑瑞娉,你知道,薑瑞娉是誰的人吧。”
“嗯,”我點頭,薑瑞娉是上海警備區司令唐斐的情婦,這是眾所周知的,唐斐應該是霍長遠的直屬上司吧。他跟蘇國華的關係很好,對陸家則是名為客氣,實則生疏,那陸仁慶是要利用袁素懷…
見我皺眉思索,六爺一揮手,很隨意似的問了句,“不說這個了,那個許康,你真的不認識?”我被六爺的突然襲擊搞懵了,嘴巴合了又張,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六爺一扯嘴角,“你果然知道,方才在大哥麵前,你的表情可真是鎮定,連我都差點相信你不認識了。”
“不是的!”我大叫了一聲,六爺眉頭一揚,“剛才我真的不知道大爺在說誰,我是到了秀娥門前才想起來的,那也隻是個…”我粗喘了一口氣,“也隻是個猜測而已!我沒騙你!”我瞬也不瞬地盯著六爺。
“清朗,”六爺俯過身來,大手蓋住了我放在膝頭上緊握的雙拳,直到我不再顫抖了,他才柔聲說,“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就算你不說,我也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為了這個生氣,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劇烈起伏的胸膛因為六爺冷靜平和的話語慢慢平複了下來,我輕聲說,“我從沒騙過你的,所以剛才你那樣說,我…”六爺用力捏了下我的手,“對不起。”我看著這個認真跟我道歉的男人,眼眶不禁一熱,趕忙別過頭用力地眨眼。
“清朗,大哥也不是沒有懷疑的,就算他相信了你不知道,他還是會查個清清楚楚的,”六爺輕柔地打開了我緊握的拳頭,用拇指搓著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說。
想想陸仁慶的為人和手段,我禁不住打心眼裏發寒,我悄聲跟六爺說了一下我的揣測,六爺也不禁愣住了,顯然他從沒想過,一個根本挨不到邊的徐老爺,竟有可能和陸家有那麽深的淵源。
“哼,”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聽起來仿佛天方夜譚一樣,照你說,那現在徐墨陽是在你們老家了,”我點點頭,“應該是,”六爺一皺眉,連我還沒講到的也猜了出來,“那麽,徐大少爺的出現,也是因為徐墨陽的關係?”
當時丹青隻含糊的說了一句,我也不敢確定,所以隻遲疑地說了句,“有這個可能,”“唔,”六爺低頭思索了起來,我也不敢打擾他。過了會兒,他一抬頭,“方才大哥雖然沒有明說,但他話裏話外都在警告我,不要去查陸雲起的事。”
“看來,這個陸雲起,對陸家來說是個不能碰的秘密,不過…”看著我失望的眼神,六爺猶豫了一下,“清朗,明天,明天我可能會給你找一個答案的,但是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就是老七和青絲也一樣,現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大哥的反應給我很不好的感覺。”
“好,”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六爺搓了搓臉,看著正襟危坐地我,突然咧嘴一笑,“表情幹嗎這麽嚴肅,來,給我抱抱好不好?”我先是一怔,然後習慣性臉紅,六爺的思維跳躍性也太大了。“幹嗎?”我囁嚅著說了句廢話,他笑而不答,隻一伸手把我拉了過去,坐在膝上。
看著埋在我肩膀上漆黑的頭發中竟有了一絲白發,我吃了一驚,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心裏頭酸脹起來,可又不想讓他知道,隻是用手指幫他按摩著頭皮,六爺舒服地哼了一聲。“辛苦你了,”我輕聲說,“嗯,”六爺悶聲應了一聲,“舒服嗎?”“嗯。”
他還是不抬頭,隻有呼吸熱熱地吹在我頸窩,有些癢,剛想縮縮脖子,一個濕熱的吻印上了我的鎖骨,皮膚和骨頭都被他輕齧著,我頓時覺得自己魂飛天外,什麽雲起,許康,全都不複存在了,一時間,隻有我們炙熱交融的呼吸,燙著彼此。
第二天一早,六爺就出去了,我表麵上仍和平日裏一樣做著自己的事情,心裏卻七上八下的。“清朗,”石頭隔了落地窗就招呼著我,見我扭頭看他,還衝我擺手。
我微笑,等著他從大門處繞進來,“呼,你是去給七爺送藥嗎?”他伸頭看看我托盤裏盛著東西,又被濃烈的藥味嗆的聳了聳鼻子。“是不是六爺回來了?”我輕聲問,聲音裏夾雜了一絲顫抖,石頭沒在意,伸手接過了托盤,“對,他就在你房間,正找你呢,這個我來送吧,秀娥呢?”
“她在陪七爺聊天,青絲也在…”我話音未落,石頭已快步往樓上走去,邊走邊揚聲說,“那我們走吧。”我跟著他往樓上走去,上了樓,他衝我一笑,左轉往葉展的房間走去,我則右轉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心裏雖然急得要命,可腳步就是快不起來,拖拖拉拉地走到了自己半掩的房門前,鎮定了一下,才輕輕敲了敲門,“是我。”“進來,”六爺穩定的聲音傳了來,我心裏頓時平靜了不少,推門進去,然後緊緊地關上了門。
六爺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用手撫摸著一個小小的盒子,聽見我進來的聲音也沒有抬頭。我原本平穩了些的心情又開始忐忑起來,悄步走到他身邊站定,過了會兒,六爺扭頭看向我。
他的表情帶了些懷念,還有一絲難掩的悲哀,他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一下,我低頭看去,一個很普通的小木盒,扁扁的,卻嵌著兩個內藏式的鎖眼。“清朗,這個是…是我叫姑姑的那個人留下來的,”六爺低聲說了一句。
我下意識的伸手去握了下他的手,“陸風輕?”六爺輕輕回握, “嗯,她嫁人之前把這個留給了我,隻說如果有一天,碰到有另一把鑰匙的人,就可以把這個盒子打開。”說完,他捏了捏眉間,“說實在的,這麽多年,我一直都在找她,可我從沒想過去打開這個盒子,因為我知道,這不是留給我的,她隻是信任我,在陸家,她隻信任我一個。”
說著六爺的眼睛紅了起來,他扭轉了頭不想讓我看到,我隻能握緊他的手,無聲的安慰著他。過了會兒,六爺整理好心情,轉頭對我一笑,“其實,隻有一把鑰匙是打不開的,別小看這個盒子,它的鎖做得很巧妙,如果沒有鑰匙,就隻有生生地撬開了。”
看著六爺生硬的笑容,我還能說什麽,他一定很舍不得損壞這個“姑姑”留給他的唯一紀念,可現在六爺既然拿了出來,隻能說明他也有感覺,現在隻有這個唯一可能的線索了。
我不想六爺糾結於這個問題,就想找別的話題來轉移他的心情,“嗯,這麽說,你有一把鑰匙是嗎?”六爺點頭,從懷裏掏出了一隻懷表,我眯了眯眼,這好像不是他平日裏帶的那隻,可看著卻有些眼熟。
沒等我看清楚,六爺把那塊懷表放在了自己手上,我凝神看去,金色的表身邊緣鋥亮,好像是被人經常摩挲所致,表麵上鑲嵌著紫金蜿蜒出來的藤蔓線條,樣式極其別致,“咕嘟,”我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分外清晰響亮。
六爺用另一隻手,從表殼邊緣深處挑出了一個小巧的按鈕,輕輕一轉,然後很巧妙的把表殼平推開來,再把表翻了個個,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表殼裏麵鑲嵌著一把小巧的鑰匙。
“很精巧吧,”六爺用手指捏出了那把鑰匙,然後在那個盒子的兩個鎖眼裏分別試了試,結果右邊的那個,傳來“哢啦”一聲打開的聲音。六爺剛要說話,門突然被人敲了兩聲,“什麽事?”六爺沉聲問了一句。
“六爺,大爺來電話了,請您去接,”石虎憨厚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六爺與我對視了一下,低聲說,“我一會兒就回來,”然後轉身往外走去。
我看著門被關上,他們的腳步聲也漸漸聽不到了,這才走到自己的衣櫃跟前,從深處掏出了一個小盒子,打開,從裏麵把那塊金表拿了出來。剛才看見六爺掏出那塊表的時候,我就認出,它的樣子和老爺給我的那個一模一樣。
拿著那塊表和六爺留下來的那隻比對了一下,毫無二致,我哆嗦著手,學著六爺方才的樣子,一摳,一轉,一推…然後慢慢地把表麵翻了個個,一隻精巧的鑰匙頓時出現在我麵前。
哆嗦的手指好像沒有半點力氣,我用力摳了好幾回,才把那把鑰匙弄了出來。對準左邊的那個鎖眼插進去一擰,我不自禁地咬緊了嘴唇,一抹血腥登時染上了我的唇齒,“哢嗒”一聲之後,木盒的盒蓋微微彈了起來。
內心的不安讓我手腳冰涼,我下意識地四下裏看看,一個人都沒有,可那種寂靜帶給我的並不是安全感,而是…我一咬牙,打開了盒蓋,一個類似於書本的東西,正安靜地躺在盒子裏麵,有些枯黃的表皮上,一個字都沒有。
我輕輕地把那本書拿起,仿佛它是個易碎品,捧著它良久之後,我忍不住苦笑,就算自己做再多的心理安慰,還是依舊緊張不已。抖著手翻開了第一頁,一行再熟悉不過的字瞬時映入眼簾,“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春字那一撇一捺都微微的上翹著,是那樣的與眾不同,“撇捺要這樣的上挑才漂亮,知道嗎?”老爺教我寫字時所說的話在我腦海中不停地回響著……
我背靠著床盤腿坐在了地上,那本幾乎與日記一樣的隨筆就放在我的膝頭上。看著那秀麗的筆跡,簡約的詞藻,一個溫柔,單純卻堅強的女人頓時躍然紙上。
我默然歎息了一聲,寥寥十幾頁,就能記錄一個人的半生嗎?這個陸風輕似乎經曆了一切女人所渴望的和…憎惡的。我現在不知道該怎樣來稱呼她,十七歲之前她叫陸雲起,而之後,卻改為了陸風輕,正確地說,是被人強迫改的。
陸仁慶確實有一個叫陸風輕的姑姑,隻是這個陸風輕卻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因病過世了,可陸家卻因為一個不欲人知的理由,而必須讓陸風輕“活下去”,因此,一個普通親戚家的女孩兒就成了她的代替品,那個女孩兒,就是陸雲起,也就是後來帶六爺回家的那個陸風輕。
“哢啦,”門鎖被人轉動了起來,我下意識抬起頭去看,六爺輕步走了進來,他一邊回身關門,一邊說,“清兒,抱歉去了這麽久,剛才大哥來電話說的事,我要和老七商量一下,你等急了吧…”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坐在地上的我,嘴角一翹想笑,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那本打開的隨筆上,笑容一頓,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木然無聲的我,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什麽似的,目光瞬即轉到桌上放著的那個木盒上,盒蓋自然已經被我打開了。
我看著他慢慢地走到桌前,伸手去摸了摸那兩把鑰匙,又從桌上抓起了老爺給我的那個懷表,與他自己保留的那個比較著,然後才轉身盯住我,啞聲問,“這鑰匙從哪兒來的?”我咬了咬嘴唇,沒等我回答,他已然想到我之前說過的那個猜測了,“是不是徐老爺的?他真的是那個...”六爺皺了眉頭,嗓子裏好像被塞了把沙子,“許康?”
我沉重地點了下頭,六爺看著我,無意識地握緊了拳頭,那兩塊握在他手心裏的懷表甚至發出了“吱呀”的聲音,過了會兒,他長出了一口氣,隨手把懷表放在了盒子裏,然後朝我走來,腿一彎,學著我的樣子坐了下來。
我不自覺地靠了過去,六爺散發出來的熱量,是我現在迫切需要的。六爺感受到了我發自內心的寒冷,他什麽也沒說,隻是伸出右手將我攏在臂彎裏,我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把那本隨筆遞了過去。
六爺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接過去,雙手無意間地碰觸,我感覺他好像在發抖,可他的臉色依舊平靜,抱著我的手臂也是穩定又溫暖,我隻能認為那是我的錯覺。
之前我已經大致地看過了一遍,這十幾頁紙應該是陸雲起在很短的時間內寫完的,越到後麵寫得越潦草簡單,她寫這些好像就是為了給誰看的,為了讓人了解那曾經的一段過往,也許那個時候,她已經猜到,有些事情將永遠掩埋,不為人知。
可就在那些無奈掙紮的文字之中,依然有著可以讓人感覺到甜蜜的,就是與許康相處的點點滴滴。我看著六爺低頭認真地讀著那上麵的一字一句,輕簇的眉頭未再打開過,方才讀過那些文字化成一幕幕情景在我腦海中閃現著。
陸雲起的父親是陸家一個不遠不近的小親戚,讀過不少書,家裏也有些許田產,一家四口過的應該不錯。他們還有著一個很有錢的親戚住在上海,雖然不常見麵,但也不曾斷了書信。
在陸雲起十六歲那年,她失去了父親,而後上海的堂叔邀請他們一家人去上海散散心。在那裏,她見到了比她大八歲的堂哥陸風揚,也見到了那個漂亮高挑的堂妹,陸風輕。
陸雲起當時以為風輕的年紀和自己差不了兩歲,而事實上,她還不到十一歲。而最讓她驚奇的是,她和那個堂妹長得居然有六七分像,隻不過一個外向耀眼,一個內向溫柔罷了。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裏,陸雲起經曆了太多她從未經曆過的,家鄉的安靜和睦,上海的繁華耀目,家鄉的蜿蜒小溪,上海黃浦江的波濤滾滾,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同。
但是如果不是在這兒遇到了那個人,陸雲起寧願早些回到家鄉,去呼吸那些沒有脂粉香,沒有美酒醉但卻純淨的空氣,那個人就是許康,也就是老爺。陸雲起在這個本子裏隻寫了一次許康的名字,而後都是以“他”來代稱。
陸雲起對於他們之間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寫得極其簡潔,但其中那炙熱的愛戀,讓人現在讀起來,依然能夠感覺到她那顆滾燙的心。一個純潔且執著的女孩兒,把自己所有的熱情都給了老爺,從未後悔,就算後來她知道,老爺已經有一個指腹為婚的太太了。
“那個嚴肅的男人,笑起來竟如同孩子一樣,可隻有我能看到…”“他說他從來都不會愛,可一個不會愛的人愛起來,會讓人窒息…”“每次我溜出去見他的時候,他總是讓我走在馬路的裏麵,他不會拉我的手,他隻會牢牢地擋住我,保護我…”
不過寥寥數語,可我怎麽也不能把那個笑起來像孩子一樣的男人,跟徐老爺連在一起。不經意間想起二太太去世不久的那個夜晚,老爺坐在二太太常坐的塌子上,沉思不語。那時的他也是柔軟的吧,隻不過不知道,他是在懷念二太太,還是在…
在上海遇到的幸福,一直跟著陸雲起回了家鄉,那裏距離老爺的老家並不遠,這樣一段距離對於熱戀的人來說不過爾爾。老爺經常會在陸雲起意想不到的時間來看她,為了不讓老爺為難,陸雲起一直都沒有告訴家人兩個人之間的事情,直到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陸雲起的母親是個很傳統的女性,溫柔而包容,而她的弟弟陸雲馳年紀還小,因此家裏的大小事情,已經是陸雲起在操持了。兩個人決定各自對家裏實言相告的時候,陸家母親自然是晴天霹靂,想不到女兒竟然要給人去做小。
但是在爭吵哭鬧之後,女兒已經懷孕的事實,讓這個善良的婦人徹底沒了主意,好在老爺憐惜陸雲起,並不讓她跟著回去老爺的故鄉,而是繼續留在自己的家。陸雲起好不容易安撫了家人,一心等待著老爺的好消息,可最後等來的並不是老爺,而是她的堂叔和堂兄。
在陸雲起母親還沒有來得及跟親人客氣禮讓一番之後,那位她稱為兄長的人就說出了一番讓她感到天崩地裂的話。那個姓許的男人隻是帶走了女兒的心,而眼前那個所謂的親人,卻要連女兒的人都要帶走。
陸氏無法想象,自己的女兒要代替另一個人活下去,去承受那個女孩兒原本應該承受的命運。出於一個母親的本能,她講出了陸雲起已經懷孕的事實,還有那個叫許康的男人,這個沒有見過多少世麵的婦人,天真地以為這樣的隱秘應該可以打消對方的想法。
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在陸雲起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明白,堂叔要的是她這個人,她眷戀的人,事越多,那堂叔用以威脅她的理由也就越多。在堂兄的閃爍其辭裏的閑聊中,她聽明白了些什麽,當她去尋找母親,在屋外聽到堂叔的那一番說辭之後,她已經做了個決定。
堂叔拿年邁的母親,年幼的小弟,現在還有她癡心相戀的男人來威脅她。而陸雲起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留在這兒,生下這個孩子之後再跟他們走,不然一屍兩命,陸家老爺什麽也得不到。陸家兩父子盤衡利弊之後,答應了。
一個為了保護家人,愛人和孩子的女子會到什麽樣的地步,恐怕連陸家老爺也不曾想到,一個天真的,陷入愛河而無法自拔的女孩兒,近乎在轉眼之間就成熟了。
陸家父子帶來的人不少,名義上是伺候在陸家老爺回上海之後,留下來的陸風揚,實則是嚴密地看守著那一家人。陸雲起日後才知道自己當初猜的沒錯,陸老爺曾交待過,如果有男人來找陸雲起,那麽這個人絕對不能留。
陸家母子對於陸雲起而言是個人質,而一個知道陸雲起真正身份的外人,對於陸老爺而言,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威脅了,而威脅,必須除掉。
可沒人知道,在陸雲起聽到陸老爺那番說辭之後,先回到自己住的二樓窗前,把一個曬在窗外的紅頭巾收了起來。那是個信號,是個警告徐老爺,不要過來的信號。原本兩人約定彼此掛起紅色的時候,就是兩人相見之時,可現在,這卻成了救他命的唯一指望。
陸雲起隻慶幸,她還未曾將老爺的真名來曆告訴過母親,雖然那隻是出於一個女孩兒的倔強,她想向母親證明,自己隻是愛上了這個男人,跟他的家財出身來曆都沒有關係。
徐老爺在此地也有買賣,自然是為了陸雲起,這個店麵就是一個最好的掩護。小小的酒鋪離著陸家並不遠,眺望過去剛好可以隱約看到那扇窗,還有窗外支起的曬杆。
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個月,老爺果然沒有出現,陸雲起才放下心來,他定然發現了什麽不對勁了。陸風揚試探地說起了這件事,因為當初陸氏曾說,那個姓許的男人很快就會回來娶陸雲起。
對於陸風揚的試探,陸雲起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也許我碰上了個負心漢吧,男人都無情,這不是堂叔勸我打掉孩子的時候,說過的話嗎?看來他是對的。”
陸雲起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心裏又甜蜜又解氣,她的笑容讓神色複雜的陸風揚無話可說,隻好訕訕地轉身走開了。從她隨筆的字裏行間中,我甚至都能讀出她當時的愉悅,嘲諷地看著敵人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碰觸到自己愛人的行蹤,因為小弟偷偷地告訴她,陸風揚收到了一封從上海送來的信,他無意間聽他們說,始終找不到那個叫許康的人。
時間匆匆掠過,翠綠的樹葉也漸漸變得枯黃,無奈的枝頭飄下,陸雲起眼瞅著還有十幾天就是生產的日期了,她瘦弱的身軀卻挺著一個大肚子,從上海請來的大夫和本地的產婆都說胎兒的個頭太大,可能不利於生產。
陸氏心驚膽戰,隻會不停地哭,該做的都做了,最後聽從了產婆的話,在屋外掛起了一件紅衣服。在當地,這算是一種風俗,家裏有了什麽難事,就掛上件紅衣服,祈求神靈把災難帶走。
陸風揚對這種風俗自然不信,可看著淚眼汪汪的陸氏和瘦弱的陸雲起,也就不置可否的同意了。雖然有醫生,有產婆,要再有老天幫忙,也沒什麽不好。可他看不見,陸雲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陸雲起要生產的那天早上,雲馳跑來看她的時候,不經意地說起那家酒坊好象要出新酒,掛起紅綢子來了。屋裏的人都是一聽而過,陸雲起也隻點點頭,微笑著跟弟弟說,“姐姐跟你說過的話你都記住沒有,不要一天到晚總是想著玩,你是個大孩子了,別總讓我操心了,嗯。”
陸雲馳眼圈一紅,點頭稱是,然後就乖巧地幫他姐姐整理被子,盡管屋裏伺候的丫頭仆婦都是陸風揚的人,可沒人看見被子底下,姐弟倆緊握著的雙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陸雲起的陣痛越來越頻繁,雲馳隻能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陸雲起強忍著眼淚,這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雖然弟弟隻有十二歲,可現在隻能指望他了,她不能讓孩子一生下來,命運就攥在別人的手心裏……好在他來了,他一定會保護好母親,弟弟和兒子的,不曉得這一年他是怎麽忍過來的,他變瘦了,還是…
帶著對老爺的無限思念與堅持,在深夜,陸雲起最終生下了一個男孩,在母親抱來給她看的時候,她隻能在心裏念了一聲,“墨陽,”就淚眼婆娑地看著母親按規矩抱著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請求先人保佑孩子順利成長。
這個名字是她和老爺早就說好的,家裏的大兒子叫墨染,那麽如果是個兒子就希望他永遠活在陽光下,所以叫墨陽。如果是個女兒,就取名叫,“丹青,”因為他們相遇是因為一幅水墨丹青。
就在產婆和仆婦們幫著收拾的時候,一聲起火了,讓所有的人都驚慌失措地衝到窗口去看。祠堂的火似乎瞬間就燃燒了起來,火勢猛地讓人無法靠近,陸風揚氣急敗壞也莫奈何,陸氏,陸雲馳還有那個孩子都在裏麵祭祖,顯見這會兒是救不出人來了。
因為想要救火,家裏所有的人都圍在這裏,想盡辦法不讓火勢蔓延開來,直到最後那間祠堂和附近的兩間廂房都燒成了一片灰燼,一切的痕跡都燒得幹幹淨淨,而這時天已經大亮了。
明白過來的陸風揚麵色陰沉地去了陸雲起的房間,麵對一言不發的陸雲起,他隻說了一句話,就轉身離去了,“你很舍得,確實是陸家的人…”
陸雲起對於這一夜的回憶筆墨似乎用的最重,甚至超過了對老爺甜蜜的回憶。也許是因為在那晚,她盡了最後的力量,讓自己所愛的人自由,她寫道,“那個火光明亮的夜晚,燒掉了我最後的牽掛,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陸雲起,而是陸風輕了。”
她沒有逃走,因為她知道,對於陸老爺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如果她也逃了,隻會給家人帶來不幸。一夜的大火,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她的愛人帶著自己最親的家人離開這裏了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她毫無怨言地接受著各種,所謂上流社會淑女的教育。在那邊,陸家早就放出話來,陸風輕被送到香港親戚家中了,說是家中的老人時日無多,希望小孫女去陪伴雲雲。
等到陸雲起各方麵都具備了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風範和學識之後,陸家找了一個借口,一個盛大的舞會,讓所有人都見識了陸風輕的高雅嫵媚,她的一舉一動,衣飾妝容也成了各家太太小姐最津津樂道,且追棒的對象。
而陸家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白家,那個跟陸風輕自幼訂婚的男孩兒,白允中。陸家的發達與白家人密切相關,陸家做的最主要的買賣就是稀有金屬,他們擁有礦源,可冶煉的秘方卻握在白家人的手上。
陸風輕的婚約對於白家人而言,是讓兩家的關係變得更緊密,而對於陸老爺而言,他要的不是那種再緊密也會在不經意間斷裂的關係,而是秘方。陸老爺的父親隻有他這一個兒子,因此忍耐了一生,等到他自己終於生了陸風輕之後,他再也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了。
隻要有了秘方,陸家人再也不需要帶著一個隨時會發作的緊箍咒,就為了這個,因病而亡的陸風輕必須活下去。陸雲起變成了陸風輕,她帶著一個叫陸風輕的麵具,整整快十年。
因為那個白家少爺堅持要讀書,然後去留學,思想新潮的他直到拖無可拖,才勉強回來迎娶他的新娘,因為那一年,陸風輕已經快二十五歲了,一個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華用於等待,而且,陸老爺也再不能等待了。
而在那之前,陸風輕提到了一個男孩的名字,“陸城,這是我給他取的名字,盡管我憎惡這個姓氏,可這是能讓他留下的唯一方式。我不能不帶他回家,那個孩子是那樣的倔強和嚴肅,看起來和他好像,他們同樣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愛,不曉得以後有沒有一個女孩,能讓他明白…”
這段柔軟的文字讓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六爺,他正皺著眉頭,一字一句,用心的讀著。墨色的筆跡仿佛映入了他眼底,襯得他的眼眸深沉如湖底,讓人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洶湧。
“我真的要按老爺的話去做嗎,一定要用那個方法嗎,不,我不想,可是…”六爺念出了那隨筆上的一句話,他重複地念了幾遍之後,我才反應過來,他已經看完了,那半句匆匆寫就的話,是陸雲起最後的痕跡。
“唔…”六爺長出了一口氣,他放下了那本隨筆,用手遮住了眼,仰頭靠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姑姑…”六爺喃喃念了一句,他的聲音有些暗啞,我輕輕歎了口氣,他立刻從自己的思緒中醒了過來,放下手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嘲諷地笑了下,“我被帶回家,原來是因為我像他…”
我微微一怔,連想都沒想就說,“那又怎麽樣,你注意到我,不是也因為我長得像她嗎?”六爺被我的話噎得一愣,看著我不說話,我從他懷裏坐直了身體,“要是你長得不像老爺,那麽陸…小姐就會錯過你,我要是不像陸小姐,也許你根本就不會靠近我,那樣的話…”我故意做了個鬼臉,“你損失可就大了。”
六爺聞言隻低頭一笑,細密地睫毛蓋住了那雙強悍的眼眸,顯得分外柔軟。他將我又摟了回去,我靠在他的肩窩上,過了會兒才聽見從他胸膛裏震出來的聲音,“是啊,要不是這樣,我的損失還真的大了。”我“噗哧”一笑。
六爺伸手捏了捏我的鼻梁,“笑什麽,笑我自以為堅強,卻也還是會為了這種小事,覺得有些受傷?”六爺的話讓我心裏為之一甜,因為他並不介意把自己陰暗的傷口露給我看,這是意味著全然的信任。
我微笑著閉上眼說,“我上學的時候,修女嬤嬤曾經說過一句話,再堅強的人也會受傷,可受傷之後,一定要堅強。”六爺沒有說話,隻是抱著我的手臂緊了緊。
“啪噠”一聲,那本隨筆從六爺的膝頭上滑落了下去,頓時打破了眼前這小小的溫馨。我和六爺對視了一眼,六爺放開我,坐直身體,撿起了那本隨筆,輕輕撣著上麵根本不曾沾到的灰塵。
我想了想,才開口問,“那個什麽金屬買賣,現在…”六爺沒看我,隻哼了一聲,過了會才低聲說,“那方麵的買賣大哥向來不讓我們插手,可從我介入陸家的生意開始,我就知道,開礦和冶煉都是由陸家一手操辦的,沒什麽…姓白的。”
雖然已經猜到了,可我的心還是一涼,那陸雲起呢,墨陽的親生母親,那個堅強溫婉的女人,她在那兒,會不會…“就算大哥不讓我查,我也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六爺盯著那本隨筆慢慢地說了句。
“不光是為了姑姑,”他轉頭看向了我,“大哥也曾經查過你們的來曆,你知道為什麽嗎?”我點了點頭,因為我和陸風輕長的很像,那也就是說我有可能是她的女兒嗎?
我三歲的時候來的徐家,之前的記憶一點也沒有,父親什麽樣子隻聽過林叔簡單地描述,我爹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我娘他根本就沒有見過,因為他到我家做事也不過一個月而已。
“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六爺若有所思地說了句,我的心跳有些加快,這些年不是沒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麽樣子,隻是現實生活讓自己不能多想。可現在眼前的重重迷霧似乎就要撥開,骨肉至親似乎也觸手可及,我不敢讓自己多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個帶你逃出來的下人沒有跟你再說些什麽嗎?”六爺問了聲,我搖搖頭,“也許他和老爺或者二太太說過,但是沒有和我提到過,可現在他們都…不在了。”
“唔…”六爺一聳眉頭,“不過,”我遲疑了句,六爺輕聲問,“你想到什麽了?”“也許墨陽知道吧,老爺留了個盒子給他,”我大致說了一下丹青之前告訴我的那番話。
六爺點了點頭,“沒想到,你那個哥哥居然是半個陸家人,”墨陽英俊的臉龐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勉強笑了笑,想起了那張他留給我的小紙條,等他…
“好了,再多的秘密也終究會有個答案的,清朗,相信我,我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為了姑姑,也,為了你。”六爺站起身來對我伸出手,那隻手,修長而穩定。我借力站了起來,有些擔憂地說了句,“你要小心啊,大爺他…”六爺衝我一笑,“放心,我會小心的。”
六爺把那本隨筆小心翼翼的又放回了盒子裏,兩把鑰匙也各歸其位,我們還是一人一把,他拿著陸雲起的,而我,則拿著老爺的。六爺問我把這個盒子藏在哪兒才安全,我想了半天,就把那個盒子大咧咧的放在了我的梳妝台上,上麵隨意地放了兩瓶香水。
“大隱隱於市,”我笑說,六爺笑了起來,“有道理,雖然這個不能留,但是現在也還算安全,留一陣子吧,最好能等你那個墨陽哥哥回來再說。”我點頭同意。六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了,他親了親我的額頭之後,就去了葉展的房間。
我想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是瞞不了葉展的了,六爺如果追查這件事,就是變相在和陸仁慶作對,葉展知道與否,都會被視為是六爺那邊的人,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知道,六爺也多個助力。
秀娥不在她自己的房間,我就想下樓去找她,也許張嬤知道些什麽,畢竟她是跟著二太太陪嫁來的貼身丫頭,可怎麽提起這件事呢…剛走到一半,我一腳踢到了坐在樓梯轉角處的秀娥,“噓,”她衝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拉著我坐了下來。
一陣悠悠的鋼琴聲傳來,我探頭看去,陸青絲正坐在客廳裏彈著鋼琴,我有些吃驚,隨即釋然,她也曾受過那些小姐們的教育,會彈鋼琴不足為奇。
“清朗,她在唱些什麽,那些洋詞我聽不懂,”秀娥湊在我耳邊輕聲說。我仔細聽了聽,果然,陸青絲若有似無的歌聲飄了過來,她在唱一首英文歌,我從未聽過,斷斷續續聽到的那些歌詞,不禁讓我想起了老爺和陸雲起,霍長遠和丹青,葉展和眼前的陸青絲,還有六爺和我…
陸青絲輕柔沙啞的嗓音一直飄蕩在我耳邊…
在每個醒來的清晨說你愛我
對我述說我們所擁有的幸福時光
說你從現在到永遠都需要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讓我成為你的避風港
告訴我你會和我分享
一份愛,一生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說你愛我,你明白我一直是這樣
愛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無論你去哪裏,請讓我與你一起
愛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殘破
“好,好的,我曉得了,清朗很好,媽,你也要保重身體,嗯,幫我問小姐好,那我掛了啊,”秀娥戀戀不舍地掛上了電話。“怎麽樣?她們都好嗎?”我捅了捅還在發呆的秀娥。丹青說過在她治療期間不讓我和她聯係,我隻能通過秀娥和六爺知道一些情況。
“啊?挺好的,我媽說,那個德國醫生還真挺厲害的,不過她說的不是很清楚,我也聽不太懂,反正再用不了多久,小姐就可以動手術了,等動完手術,小姐一定會好的,”秀娥雖然不懂手術的概念,但還是說得很肯定的樣子,我衝她一笑,知道她是想給我信心和安慰。
六爺早就和霍長遠聯係過了,丹青容顏恢複的可能性有個六七成,但做這種手術肯定是要冒生命風險的,一旦感染引起什麽並發症,那後果不堪設想,丹青不是不懂,但她堅持…
“女為悅己者容啊,命算什麽…”歪在一旁沙發裏正翻著琴譜的陸青絲頭也不抬的哼了聲,我聽了別扭,秀娥更不敢接下茬,一時間屋裏有些冷場。我轉了頭看向窗外,高大的梧桐樹綠葉成蔭,正隨著微風搖擺著,前些日子還是嫩嫩的翠綠,現在已經變成了深綠。
六爺一直都在私下裏追查那個秘密,他做的很巧妙,就像一個對此有所懷疑卻一無所知的人會做的一樣,而真正去查的那個人,卻是剛剛康複沒有多久的葉展。
陸仁慶自然知道六爺在查,如果六爺不查,那就太不合他的個性了。陸仁慶麵子上的功夫倒也做的十足,他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給六爺,六爺假裝信了,過了些日子就作出不再去查的樣子。
不知道陸仁慶是否真的相信六爺已經不再追查了,我們唯一的優勢就是他不知道我們都已經知曉了“陸風輕”的真正身份。所以在這件事上,他很給六爺麵子,放那些消息給他,隻能證明他不想和六爺翻臉。
不論是六爺這個人,還是他的實力,都是陸仁慶不能輕易舍棄的吧。而且六爺所做的一切,都是想知道真相而非要背叛陸家,或許這也是陸仁慶容忍他追查的原因之一。
“啪,”“哎喲,”一本琴譜丟到了我身上,嚇了我一跳,“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清朗小姐?”陸青絲斜睨了我一眼,“你心不在焉的想什麽呢?”我伸手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本琴譜,隨口說起剛才飄進耳朵裏的隻言片語,“我聽見了呀,去哪兒,幹什麽?”
“哧,”身邊的秀娥笑了出來,陸青絲翻了個白眼,“我說你心裏除了你的丹青姐姐,你的墨陽哥哥,是不是就沒別的了,啊?”我瞥了她一眼,“當然不是。”陸青絲一挑眉梢,嗲聲嗲氣地說,“對,對,還有你的六爺…”
我臉一熱,秀娥笑得越發厲害,見我扭過頭瞪她,她笑眯眯地說,“青絲小姐說,今天下午讓你陪她去拿定做好的禮服,你不是也在那兒定了嗎?下個星期大爺家不是要舉辦一場宴會,慶祝陸氏公司成立多少周年什麽的,剛才都說了好幾遍了,你還問去哪兒,幹什麽,哈哈…”
我不好意思地衝陸青絲一笑,“剛才沒聽仔細,抱歉…對了,怎麽不讓他們送過來?”陸青絲伸了個懶腰,“這些日子淨悶在家裏了,我想出去走走,再說,那些用來搭配的零碎,店裏更齊全,省得不合適,還要跑來跑去的。”說完,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好像想到了什麽好事似的。
“喔…”我點點頭,看著沉浸在自己天地中的陸青絲,自從上次六爺答應陸青絲不用在出席那些她不想去的場合之後,陸青絲一直安穩地呆在家裏,照顧葉展,彈琴,唱歌,看書,沒人打擾。
陸仁慶也沒再打過電話請她過去,就是偶爾自己過來這裏,也都是以兄長的身份和她聊聊天而已,似乎兩個人一直都是這樣和睦的關係,從不曾摻雜了那些陰暗和傷害。所以陸青絲最近的臉色都明亮了許多,少了些嬌媚,卻多了些鮮活。
陸氏公司的周年酒會,六爺他們是一定要出席的,而且還得親自操辦,這幾天六爺都留在了陸家大宅沒有回來。為了打壓蘇家的氣焰,這回陸仁慶特意要大操大辦,比上次的壽筵還要奢華,甚至有些貴客還是從北平和天津被邀請來的。
因為心裏一直壓著那個秘密,又掛心於丹青和墨陽的安危,我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麵,定禮服什麽的也都是隨著陸青絲走過場而已。“其實是早上七爺說,下午要去那家禮服店的附近辦事,青絲小姐才說要親自過去取衣服的,”秀娥貼近了我耳邊說了句。
我看了秀娥一眼,做了個你怎麽知道的表情,她笑得賊兮兮的,聲音壓的更低,“中午的時候,我親耳聽見青絲小姐給禮服店打電話說,不要送過來,她要親自去…”
“你們倆嘀咕些什麽呢,”陸青絲回過神來,嗔了一句,秀娥趕忙坐規矩了,我搖搖頭,“沒事兒,那下午我們什麽時候走?”陸青絲顯然心情很好,她也沒追究,“嗯,我想想,應該是…”
她話未說完,大門口處傳來的汽車停靠的聲音,沒一會兒,六爺,葉展帶著洪川,石頭他們走了進來。我和秀娥趕緊站起身來迎接,陸青絲也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打了聲招呼,“六哥,大哥那邊肯放你回來了?七哥,你怎麽也這麽早就回來了?”
六爺隻一笑,走到我跟前,讓我幫他把西裝外套脫下之後才坐了下來,葉展卻大咧咧地往沙發上一靠,“今天去辦事的地方離家近,六哥就說寧願回家吃飯,不想下館子了。”
秀娥早就讓開了地方,走到了石頭的旁邊,兩個人在咬耳朵,葉展就坐在了她原本坐的地方,六爺坐在了我另一邊,我等於被他們兩個擠在了中間。陸青絲瞟了我們一眼,什麽也沒說,我不禁感覺有點別扭,但是現在再換到陸青絲那邊去坐,又未免太刻意了。
我不自覺地往六爺那邊靠了靠,兩個人的腿一下子緊緊地靠在了一起,我都能感受到六爺大腿上堅硬的肌肉。六爺卻沒有挪開腿,甚至他靠得我更近,感受著彼此的溫度,我心裏甜滋滋地,低頭去撫平他外套上的折痕。
葉展卻仿佛一無所覺似的又靠過來,他在我耳邊假裝小聲地說,“我倒覺得是六哥他想你了,古人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們這都幾天沒見了,這得多少秋了啊。”
我瞟了一眼葉展那張笑得很無賴卻依然很俊俏的麵龐,心想,他跟陸青絲還真是一對。我認真說,“應該是三天十二個小時又…”掃了一眼壁爐上的座鍾,“又十八分鍾,小十年了呢,”說完對張口結舌的葉展一笑。
扭回頭,不經意間與六爺的目光一碰,頓時覺得自己甜軟的好像仲夏放在陽光下的冰淇淋,趕緊垂下了眼,讓自己降降溫,然後苦笑,發現手裏的西裝被自己攥得折皺更多了。
“嗤嗤,”對麵的陸青絲笑了起來,“七哥,你沒戲唱了吧,”石頭他們也笑,葉展癱在沙發靠背上故作憤懣地說,“沒意思,都不好玩了,還是小時候可愛,一點就著的。”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什麽話,被你耍著玩才可愛嗎。
秀娥邊笑邊說,“七爺,這不能怨清朗,剛才她才被青絲小姐笑過,這會兒你再說什麽,她也沒反應了。”秀娥的解釋讓我哭笑不得,抬頭對秀娥訕笑著說,“謝謝你啊,你直接說我臉皮變厚就是了。”
屋裏的人登時都放聲大笑,陸青絲更是笑得花枝亂顫,那些男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被她所吸引著,葉展也不例外。可那些都不是我在乎的,我隻看到六爺翹起的唇角,和隻屬於我的溫柔目光。
“自己一個人笑什麽呢?”陸青絲用手肘輕輕推了我一下,“啊,沒什麽,快要到了,”我伸頭往外看去,再往前走不遠,就是霞飛路了。“青絲,一會兒我把你們放下就去辦事,最多兩個小時,我再回來接你們,不要亂走,明白嗎?”葉展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掃了我們一眼。
“遵命…”陸青絲假做不耐煩地拉了個長聲,我不禁有些好笑,又怕她看見,隻能把頭轉向車外。剛開車的時候,葉展說辦完事情之後請我們吃飯,陸青絲不知道有多高興,眸子亮的都能點火了。
到了店麵,葉展放下我們就帶著石頭幾個走了,石虎和他手下的人則守在店外保護著我倆。那家店主用上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殷勤招待著我們這兩個財神爺,陸青絲因為心情好,也就任憑他舌燦蓮花,馬屁拍得山響。
“哎,清朗,我再去試一下這幾件啊,”陸青絲跟我說了一聲就轉身進了後麵的試衣間,兩個女仆忙跟著去伺候了。店主客氣地跟我說先去看一下我的禮服修改得如何,我樂得清靜,趕緊點頭說請便,他這才恭敬的退下了。
我轉身坐在了窗前的小圓桌旁,一邊啜飲著店主之前送來的咖啡,一邊隨意地翻看著那些時髦的服裝樣式。其實我的禮服試的很快,除了腰身肥了些,其他都好,早有裁縫拿到後麵去修改。陸青絲的也沒什麽問題,倒是在店主名為推薦,實則煽動下,又挑選了好幾件洋裝,一直在試個不停。
石虎他們就站在門外守候,隔著明亮的玻璃窗,我看見其中一個人打了個哈欠,被石虎狠狠地瞪了一眼,立刻就精神了,又站得筆直。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正笑著,身後一個壓得有點低的聲音響起,“小姐,你的禮服修改好了,要不要去試下?”
我微微一愣,這個聲音不是店主的,但是我聽起來卻很熟悉。扭頭看去,一雙仿佛含著殷勤笑意,卻讓我不寒而栗的眼與我撞個正著,我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氣,猛地就想跳起來,明旺他們一直沒等到的人,居然出現在我麵前。
“清朗,別動,別叫,否則…”借著我身體的遮擋,他微微掀了掀懷中抱著的禮服,一隻烏黑的槍管露了出來,一時間,我隻覺得全身的血液倒流。“哼,你不想裏麵那個女人出事吧,”他麵帶笑容地跟我說,從窗外看來,石虎他們隻會以為是這家店的裁縫在和我說禮服的事情。
我的心跳忽快忽慢,裏麵的陸青絲沒有帶任何防身武器,今天守著我們的偏偏是石虎,他又不認得這個人…“好了,你裝作要去試衣服的樣子,乖乖跟我來,否則…”他一邊假做展示禮服,一邊語出威脅。
我真的很害怕,可我不能讓他看出我的恐懼,耳中都是自己心跳的“砰砰”聲,可我依然能聽到自己鎮定地聲音,“大少爺,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哼,你跟我來就知道了,”徐墨染微笑著說,他的神色有些詭異,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他眼睛折射著異樣的光亮,鼻翼不停地翕張著。我不自禁地看了一眼窗外,石虎的手下出於禮貌都背對著我們站著,而原本不時掃一眼屋裏的石虎,卻恰好在和其中一個人低頭講話。
“別看外麵!”徐墨染低促地說了一句,“雲清朗,你有多聰明我知道,別想做什麽眼色動作,要是不想裏麵的那個女人為你陪葬,你就趕緊跟我走,別再拖時間了!”他邊說邊抬了抬握槍的手,手指因為用力而有些哆嗦,我真怕他一不小心摟扳機再走了火。
我立刻站起了身,見我聽話地站了起來,他原本青白的麵色染上了一絲潮紅,顯然因為陰謀得逞而感到興奮,“對,就是這樣走過來,別動歪腦筋,乖乖聽話才對。”
看他得意的樣子,我忍不住說了句,“動歪腦筋的又不是我,如果你現在就消失的話,我保證會更聽話。”徐墨染臉色一僵,眼瞼飛快地抽動了兩下,突然又笑了,“聽說你找了個大靠山,是那個男人把你縱容的如此伶牙俐齒?跟以前可大不相同啊,”說完臉色一變,“少廢話,走!”
陸青絲最少得拿了三四件洋裝進去試穿,估計沒有半個小時是根本不可能出來的,而且就算她身手再好,血肉之軀總比不過一把槍吧。如果我大喊大叫,要麽徐墨染給我一槍,大家同歸於盡,要麽以我為人質,去要挾石虎他們。
我知道石虎他們會不惜性命來保護我,可這不是我想要的,徐墨染隻是威脅我跟著他走,那就意味著他暫時不會要我的命,拖得時間越長,對我就越有利。我雖然知道他被日本人帶走了,但是我現在不能說,萬一讓我說中了,他狗急跳牆呢?我暗暗下了決心,如果真的被帶去給日本人,那我寧可…
腦海裏瘋狂地轉著各種念頭,我近乎在電光火石之間權衡了利弊,徐墨染示意我加快速度,走到他前麵去。石虎回頭看了屋裏一眼,正好看到我站起來往裏走,他歪頭看了一眼恭敬站在我身側的徐墨染,又看向我。
徐墨染手中的槍毫不留情的壓在了我的腰際,隔著薄薄的衣料,堅硬冰涼的槍管讓我汗毛直豎。我衝石虎笑了笑,又指了指徐墨染手中的禮服,他咧嘴一笑,顯然以為我要去試衣服,就又轉回了頭去。
“快!”眼瞅著走到了被簾幕遮擋的裁縫室門口,徐墨染忍不住推了我一把,我踉蹌著撞進了屋裏。“啊…”眼前的情況讓我忍不住低叫了一聲,兩個裁縫和店鋪老板都人事不知的倒在地上。
我下意識地想要彎身去摸他們的呼吸,徐墨染狠狠地扯了我一把,他已經把那件禮服丟在了地上,他抓起放在桌上的西服,迅速穿好,槍也放入了懷裏。“趕緊跟我走!”“你把他們怎麽了?!”我低喊了一聲,盡管手臂被他擰得生疼,我還是和他別著勁。
徐墨染有些困難的拽著我往外走,見我不停地掙紮,他大怒,手高高揚起,顯然想給我一巴掌。可不知為什麽,這一巴掌並沒有打下來,他粗喘了口氣,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大小姐,他們隻是被迷藥迷倒了而已,可以走了嗎?”
我一愣,徐墨染已經一把扯了我出門,我的腳不小心踢到了禮服店老板的手,“嗯…”老板的手條件反射的動了下,我頓時覺得安心了許多,任憑徐墨染把我拉了出去。
“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徐墨染默不作聲地抓著我的手肘就往外走,原本想著他一定會走禮服店的後門,那邊自然也有石虎的人在守著。
可沒想到,這家禮服店的老板還開了個綢緞行,兩家店前後相連,路上碰到店裏的人,也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可看到我穿著打扮,那些幫工也不敢上來阻攔。
徐墨染熟門熟路地拐了個彎,一掀簾子,我們已經站在了綢緞行的櫃台跟前了,店裏客人不多,也隻是隨意掃了我們一眼,又自顧自的選看著布料。
一個掌櫃樣子的人有些吃驚的迎了過來,“啊,胡先生,我聽夥計說小柱帶著您去後麵找我們老板的談生意去了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小柱呢,呃...這位小姐是您朋友?”掌櫃禮貌地對我彎了彎身,他對我的出現感自然到疑惑,但問的很技巧。
徐墨染一笑,“去過了,你們老板正在招待陸家的貴客,我沒敢打擾,你們那個小學徒被留在那了,我還有點事,得先走了,回頭我再來。”他到底也說我是誰,那個掌櫃的雖然疑惑,也不敢多問,隻笑說,“喔,這樣啊…”
不等他說完,徐墨染嘴裏又客氣了幾句,就拉著我出門而去。徐大少爺走得飛快,我被他帶的幾乎一路小跑,“哎喲,”我突然被路上一塊突起拌了個趔趄。
徐墨染被我扯得身子一歪,臉色變得難看,他假裝扶我,在我耳邊低聲說,“你老老實實跟我走,想弄點動靜出來惹人注意嗎?別逼我對你不客氣!”
我喘著粗氣瞪著他,腳趾因為踢到石頭而生疼,我悄悄地在鞋子裏活動著大腳趾。心說要不是你走這麽快,我怎麽會…“清朗?!”一個清脆的女聲在不遠處響了起來,聲音裏充滿了驚喜和激動。
那熟悉的聲音令我心裏一熱接著一寒,我最好的朋友,居然在最不合適的時間和地點出現在了我麵前。徐墨染手一緊,手指深深地陷入了我的手臂裏,可我顧不得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輕靈的身影從街對麵跑了過來。
“清朗,呼,呼…真的是你…”潔遠氣喘籲籲地跑到我跟前站住,一隻手插在腰上,努力地平順著呼吸。不等我說話,她又笑說,“剛才你從綢緞莊出來,我看著就像你,可你們走得好快,我從茶樓上一路追過來,總算追上了,呼…”
我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笑還是冷漠相對才好,徐墨染都快把我的手臂捏斷了,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他另一隻手,已經伸到了懷裏,他的那把槍就別在那裏。
“清朗,我們有多久沒見了,我好想你,還有萍,她也是…”潔遠伸出手抓住了我一隻手,眼睛水潤起來,她的手心熱哄哄的,可見剛才她跑得有多著急。我眼底也是一熱,反手握緊了她的手,“我也很想你們。”
潔遠聞言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一點也不淑女,卻讓人溫暖不已,“我有太多的話要和你說了,對了,先說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和誰在喝茶嗎?是…”
“清朗,我們該走了,時間不多了,”徐墨染打斷了潔遠的話,他對我們微笑著,手卻越發的用力。潔遠一怔,方才可能是因為見到我太激動,所以沒太注意徐墨染,這會兒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墨染,然後對他笑說,“真不好意思,我太久沒見到清朗了,所以一時忘了禮貌,還請您不要介意,”說完她優雅地行了個禮。
徐墨染勉強笑著點了點頭,“小姐太客氣了,”看潔遠還要說話,我生怕她自我介紹說姓霍就糟了,大太太已然知道丹青的事了,沒有理由徐墨染會不知道。
我趕緊攬過話頭,“曲寧,我今天真的有急事,不能跟你多說了,改天我再去找你細聊,幫我給李萍帶好,順便問你大姐好。” 我在心裏祈禱著潔遠能夠明白我胡說八道的用意,
曲寧是霍老太太的閨名,方萍讓我改了姓,霍先生被我改了性別。我邊說邊用力地捏了一下潔遠的手,她的出現太讓我意外了,但是如果她能明白,不管她去通知霍先生還是六爺,這都是我現在能抓到的唯一機會。
從徐墨染潛進來到現在也不過二十分鍾,石虎和陸青絲應該還沒有發現我的失蹤。潔遠聽了我的話之後表情也沒變,隻眨了眨眼,然後有些無奈地一聳肩,“喔,這樣啊,那好吧,既然你有急事,我就不打擾了,”說完又有些好奇似的問,“這位先生是?你朋友?我怎麽沒見過。”
“他…”我有些猶豫,不知道該怎麽說才不會刺激到徐大少爺,“我是清朗一個遠房表哥,鄙姓黃,曲小姐,今天有事先告辭了,”徐墨染急匆匆地說了一句,然後笑看著我,“清朗?”
姓黃?我在心裏苦笑,徐大少爺也不算笨嘛,知道用自己老娘的姓氏來頂缸,“曲寧,那我先走了,回頭見。”“好,回頭見,黃先生,再見了,”潔遠笑眯眯地衝我們揮著手,我也不敢回頭去看。
走了一段,徐墨染回頭看了一眼,“哼,還在那兒揮手呢,看來你這朋友跟你關係不錯啊,長得也很漂亮,”我沒理他,心裏卻稍稍鬆了口氣,潔遠果然聰明,沒有掉頭就跑,不然徐墨染一定會覺得不對勁的。
心裏多少安慰了些,我假做剛才扭傷了腳,拖著步伐走,徐墨染也沒了法子,路上還有其他路人,他也不敢太過分。“哎,你幹什麽?!”他突然把我抱了起來,我忍不住大叫出來,一邊掙紮,“你閉嘴,別亂動!”他惡狠狠地看著我,眼珠亮得瘮人,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他抱著我往一條偏僻的裏弄跑去,細窄的裏弄裏沒有人經過,陽光也照不進來,有些陰暗,一片安靜裏,隻聽見徐墨染如同風箱一樣的呼吸聲。
我原本感歎徐大少爺的體質真差,估計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我又不是很重,這才跑了這幾步路呀,他竟然喘息的這麽厲害。六爺不用說,七爺受了那麽重的傷,還能談笑自如地與敵周旋良久…
想到葉展,我突然反應了過來,一直覺得徐墨染身上有一股若有似無的味道,這會兒被他抱的這麽近,味道越發明顯。這個味道我曾在葉展的身上聞到過,那是大煙膏的味道。
“你抽大煙?你瘋了…”我低聲說了一句,徐墨染好像突然腿軟了,抱著我趔趄了一下,人一下子靠在了巷子口,“嘶…”我吸了口氣,額頭在粗糙的灰石磚牆上蹭了一下,隻覺得腦門上一片火熱。
“呼,呼…”徐墨染劇烈地呼吸著,他歪歪斜斜的抱著我,一邊伸頭出去往外張望,“車呢,在哪兒呢…不是說好了…該死的混蛋…”我聽他含糊不清地罵著什麽,發覺自己的手臂正好壓在那把槍上。
正想著要不要趁他注意力都放在外麵,從他懷裏悄悄地把槍摸出來然後丟上房,這個威脅一去,那就好辦了。一咬牙,我慢慢伸出手去,“哢哢,”幾聲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突然傳入耳中,我一怔,向後望去,一個黑影衝了上來。
徐墨染這個時候也發覺了,他猛地回過身來,“啪,”的一聲,“啊!”徐墨染慘叫著摔了出去,他的手還沒放鬆,我重重地壓在了他身上。正感到頭暈眼花,一隻大手將我扯了起來,推倒一邊,然後就是徐墨染不絕於耳的痛叫聲。
“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你居然敢打清朗的主意!你害的人還不夠嗎!”那個人邊打邊罵,我想不出來墨陽怎麽會出現在這兒,可眼下重要的不是這個。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手摸著腦門,一邊尖叫,“墨陽,小心,他有槍…”
話剛出口,墨陽已經停了手,徐墨染抹了一把鼻血,他胸膛劇烈起伏著,握著槍的手一直在抖,卻死死地指著墨陽的額頭,他竟然笑得很開心,“徐墨陽,往後退!退!”
墨陽緩緩地站起身來,往後退了幾步,擋在了我身前。徐墨染一手撐著牆站了起來,手裏的槍一直指著我們。他用力的喘息著,嘴角被墨陽打的裂開了口子,可他依然在笑,又因為疼痛而麵容扭曲。
“徐墨陽,你肯回來了,怎麽,吞掉我的家業還不夠,還想要我的命嗎?可現在呢,你落在我手裏了,我有槍!看清楚!”他邊說邊晃了一下手槍,“剛才罵的很痛快是吧,現在還想罵嗎,還有什麽想說的,趕快說,不然你可能就再也沒機會了。”
墨陽背脊挺直,他冷冷地說了句,“跟你這種禽獸沒什麽好說的,”,“我是禽獸?”徐墨染一笑,突然歪頭看了我一眼,那笑容讓我有種不詳的預感,他盯著墨陽一字一句的說,“我再禽獸,也沒喜歡上自己的親妹妹不是嗎?”
我無聲地倒抽了口氣,他說什麽?!親妹妹…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墨陽僵直的背脊,可他什麽話也沒說,“墨陽...”我低低地叫了他一聲,聲音破碎,墨陽輕顫了一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看見對麵的徐墨染笑得又得意又解氣又不屑,“我媽說得沒錯,你果然一直就喜歡清朗…”
“這都是真的嗎……”一個極細的聲音讓我迅速轉過頭去,臉色蒼白的潔遠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看到潔遠我第一反應是讓她趕緊跑,不是說讓她去叫人,她怎麽…轉而我就明白了過來,方才她說和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人在一起喝茶,那個人應該就是墨陽吧。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肩背挺直的墨陽,他並沒有轉頭去看潔遠,隻低聲說,“潔遠,你怎麽跟過來了,這兒危險,快離開這裏,聽話。”潔遠的眼睛因墨陽的這句話一亮,人卻反而更靠近了我們一步。
“哼哼,既然來了,那就別走了…”歪靠在牆上的徐墨染突然粗喘著笑了兩聲,他用肩膀頂著牆站了起來,身子一晃,手裏的槍也指向他處。墨陽下意識地往前撲了一下,“別動!”徐墨染低喊了一聲,槍口搖晃間卻對準了我,墨陽立刻僵在了原地,一動不敢動。
“清朗,看來我還是小瞧了你,剛才你跟這小丫頭是話裏有話,警告她了吧,”徐墨染笑得很不在意,並不像我想的,因為被我們壞了計劃而惱羞成怒。見我不說話,他衝我一努嘴,“你過來。”
墨陽雙拳緊握,“跟你有仇的是我,你把清朗綁出來不也就是為了引我出來嗎?我人就在這兒,有本事你衝我來啊!你永遠都是個躲在陰暗處的卑鄙小人。”
麵對墨陽的怒氣,徐墨染隻冷笑了一下,“你不用激我,我親愛的弟弟,”他把弟弟兩個字說得好像從牙縫中磨出來的一樣,不高卻刺耳。
“你不是從前的你,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了,咱們倆相處二十幾年,我
自以為看透了你,結果我錯了,你的心狠手辣真是我沒想到的,“說到這兒,他一咧嘴,“幸好,你也沒看透了我,我沒你想象的那麽笨,不是嗎?清朗,過來!別再讓我說第三遍。”
看著徐墨染猙獰起來的臉色,我一時間也沒了辦法,隻能磨磨蹭蹭地
朝他走了過去。“清朗…”經過墨陽身邊時,他輕輕叫了我一聲,我抬頭去看,時隔半年,我和墨陽的目光再次相遇。
墨陽的臉龐清瘦了少許,臉上的線條越發明晰,不再陽光,卻有了一種成熟的男人味道,隻有那雙眼眸依舊是烏亮深邃。他的神色複雜,我唯一讀得懂的就是擔憂,見我看著他,他微微一笑,示意我不要害怕。
想到方才徐墨染說的那番話,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墨陽對於我而言,就像陽光一樣照耀著我,保護著我。我也一直拿他當哥哥看,甚至很羨慕丹青可以名正言順,親親熱熱地叫他一聲哥,可沒想過真會有這一天…
“很舍不得嗎?”徐墨染不懷好意地哼了聲,潔遠抽氣的聲音大的象風箱,墨陽麵色一暗,卻隻看著我的反應。以我對墨陽的了解,顯然他有些事情並不想讓我知道。
可現在不是探尋秘密的時機,不論墨陽是不是我的親哥哥,我都不想讓他受傷害。我回了墨陽一笑,表示根本不在乎徐墨染說什麽,我隻相信他,墨陽的神色一鬆。
“啊唷,”我剛靠近徐墨染就被他一把抓了過去擋在身前,他粗重的呼吸就噴在我耳邊,我忍不住歪了下頭。“你哥哥對你可真好,清朗,你都不知道真相吧,要不要我告訴你呢…”徐墨染嗤嗤地笑著,墨陽低吼了聲,“徐墨染!”
看著墨陽近乎凶狠的表情,徐墨染笑得越發恣意,在弄堂外麵突然響了一陣響動,好像是腳步聲,還有車輪軸距轉動時的“吱呀”聲,越來越近。徐墨染立刻止住了笑,然後就聽見一個有些粗糙的聲音響起,“奇怪,剛才好像聽到這兒有動靜,難道是我聽錯了?”
所有人都沒開口,彼此不錯眼珠的死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徐墨染突然抬手用槍指住了我的頭,低聲說,“徐墨陽,別動什麽歪腦筋,不然…”他用槍在我太陽穴上轉了轉,我甚至能感覺到那黑洞洞的槍口陷入了皮肉中,一滴冷汗頓時從額頭順著眉毛滑入了我眼裏,鹹澀的讓我忍不住擠了擠眼。
“走!”徐墨染扯著我往後退著,淚眼模糊中,墨陽焦急又不敢妄動的樣子一閃而過,我已經被徐墨染拉了出去。弄堂口外不遠處站著一個個子不高,車夫打扮的男人,他正東張西望著,聽到動靜立刻回身,“哎喲,槍…哎…”他被嚇得倒退了兩步,“這位先生,你,你這是…”
“少廢話!”徐墨染不耐煩對他一甩頭,“你怎麽來晚了?!不是讓你在這兒等嗎?!”那個車夫哆嗦著說,“先生,我,我沒來晚啊,您不是說,說是在靜堂裏等著您嗎…”
徐墨染一愣,我感覺他身子轉了下,可能是在往後看。那個車夫解了我的疑惑,他囁嚅著說,“先生,這是靜安裏,這兩個裏弄挨著。我剛才聽見有動靜,才過來看的…”
“行了,你過來,拉上你的車!”徐墨染打斷了他的話,四周看了看,然後故意用力勒了我一下,“啊…”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別亂動啊,不然我不客氣!”徐墨染揚聲喊了一句,我知道他是故意讓弄堂裏的墨陽聽到,以阻止他輕舉妄動。
那個車夫磕磕絆絆地拉了車子過來,到了跟前一抬頭,正好看見徐墨染的槍指著他,他嚇得一個踉蹌,頭上戴的帽子掉了下來,一張樸實的臉立刻露了出來,我輕輕地吸了口氣,是他…
那個倔強小子的父親,上次就是他送丹青和張嬤回來的,沒想到這回又鬼使神差地被徐墨染雇傭了來,看來他跟徐家人還真有緣呢,雖然是孽緣,我在心裏苦笑。
他慌亂地撿起了帽子,顯然又怕徐墨染一怒之下開槍要了他小命,就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徐墨染的臉色,眼光一轉,與我碰個正著,他很明顯的一愣,微微張大了嘴。我心裏打了個突,知道他也認出我來了,上次鬧的動靜那麽大,他不可能沒有印象。
徐墨染冷斥了一聲,“你,趕緊把車篷子弄起來,好讓我們上車,一雙賊眼亂看什麽!”我一怔,看來他誤會了,以為這車夫隻是看我的容貌看楞住了。還好,那車夫立刻低下了頭,“是,是,對不住,”說完,他把車子拉到了我們跟前,豎起了車篷子,但再沒抬頭看我。
我以為徐墨染要帶著我上車,沒想到他隻是弄出了一些聲音,如果弄堂裏的人不出來看,一定以為是我們在上車。他壓低了聲音對車夫說,“一會兒我讓你走,你就立刻拉著車子跑,但是不能快到讓人發覺你車上沒坐人,聽明白了嗎?”車夫趕緊點頭,徐墨染一笑,“別壞我的事,不然…”那車夫更是雞啄米般的點頭。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徐墨染,看來他說的對,我們誰也不曾看透過他,一直以為他是個隻會吃喝玩樂,而沒什麽頭腦算計的大少爺。他回頭大聲喊道,“徐墨陽,你要追出來也隨便你,隻是別讓我看見你,不然的話,別怪我不念舊情,拿你妹子開刀!”趁這會兒功夫,那個車夫迅速偏頭對我做了個眼色,我頓時安心了不少。
上次他送丹青回來,雖然被嚇得夠嗆,但我還是很感激他,給了他足夠多的錢,又求了六爺,讓他的兒子在這裏可以長久工作下去。雖然那個倔強小子拒絕了,可他感激涕零的樣子,我一直不曾忘記。那時候石頭還笑說你對個拉車的也那麽客氣,我隻一笑而過,說是禮貌而已。
雖然石頭他們認為這種禮貌純屬浪費,可我一直記得二太太說過的,做人其實不難,不過八個字而已,“與人為善,難得糊塗。”原來年紀小,雖然不是很明白,但還是盡量做,但今時此刻,我真的明白了這其中的意義。
徐墨染喊完這句話後,就對車夫大叫了一聲,“還不快走!”車夫立刻拉著車子奮力往前跑,他自己卻拉著我閃到旁邊的一堵斷牆的背後蹲了下來。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把槍抵在我的腰部,手緊緊捂在我嘴上,然後安靜地等待著。
也許隻過了幾分鍾,但又仿佛過了很久,墨陽從裏麵衝了出來,這時候黃包車已經跑了小路的拐角處,一閃就不見了。“潔遠,快去找你哥哥,讓他派兵找,那邊拐過去不遠就有岔口了,我得趕緊追上去,到時再聯係!”
說完墨陽就要追過去,潔遠扯了他一下,尖聲叫,“墨陽,他有槍!你千萬小心!”說完鬆開了手,看著墨陽,眼淚止不住地流著。墨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飛快地點了下頭,隻說了句,“謝謝你,”然後拔腿就跑,追著那輛黃包車而去。
站在原地的潔嗚咽了一聲,一抹臉,毅然轉身往裏弄裏衝,她的身影一消失,徐墨染就在我耳邊輕聲問,“你這個朋友的哥哥是誰?不是陸城吧,聽說陸青絲風華絕代,應該不是這麽個青澀模樣…”他話未說完,突然潔遠的驚叫聲隱約傳了出來,我下意識地就想跳起來,被徐墨染一把按住了。
沒等我掙紮,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然後石虎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霍小姐,你說的那個徐大少帶著清朗小姐往哪個方向去了?!”我心裏一喜,徐墨染的手突然發力,把我緊緊地按在了身下。
“就,就是那邊,墨陽追過去了,”潔遠氣喘籲籲地答道,“汪全,趙明國,你們幾個跟我去追,劉生,你保護霍小姐去找青絲小姐,通知咱們的人趕緊出來,”石虎大聲喊道,“狗日的,讓老子逮到他,先敲折他兩條狗腿!走!”
我感覺到徐墨染不自禁地打了哆嗦,如果不是時間不對,我幾乎想出來。就聽著石虎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然後那個劉生恭敬地說了句,“霍小姐,您趕緊跟我來吧,青絲小姐還在等著呢,她也快氣瘋了。”
“好,我也要給我哥哥打電話,再加上你們的人,一定找得到清朗的,她一定會沒事的,對吧,他們都會沒事的…”潔遠語無倫次地說著,我眼圈頓時熱了起來,潔遠…
“當然,請,”那個劉生毫不猶豫地說了句,然後腳步聲響,外麵慢慢地安靜了起來。我這才覺得被徐墨染捂得有些憋氣,掙紮了兩下,他不動,我一張嘴,“哎喲,”他痛叫了一聲,甩開了手,我順勢推了他一把,自己則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徐墨染的臉色越發的不好,可能太多的計劃外出現,讓他越來越不安。他活動了一下被我咬疼的手,狠狠地看著我,也許是因為時間緊迫,他顧不得修理我,隻一把拉了我起來,“跟我走!”說完拉著我往路的另一頭走去。走了一會兒,我趁他不注意,把剛才被他壓在身下時摘下的耳環,偷偷扔了一個在地上。
因為那個車夫,還有墨陽,石虎他們的出現,讓我心裏多少踏實了些,一邊走,一邊想著該怎麽拖延時間。也不知道徐墨染要帶我去哪裏,見什麽人,還是想要先把我拘禁起來,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可如果他帶我去見那些日本人,那我…
上海我雖然來了有些日子了,但很多地方我還是不認識,顯然徐墨染還不如我,他一邊走,一邊不自覺地張望著,尋找著路線。我暗自琢磨,如果不是墨陽的出現,那麽那輛車應該是他雇來拉著我們去某地的,而不是被徐大少的靈機一動用來做餌的。
那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知道徐墨染要去哪裏了?如果是那樣就太好了,那個車夫應該會被墨陽和石虎他們追到,然後告訴他們我們的去處。我掃了一眼走得很快又有些猶豫的徐墨染,忍不住開始擔心,這位徐大少爺不會迷路吧,如果因為這樣而沒被找到的話,我可真是冤死了。可我又不能跟他說,您到底要去哪兒,興許我認識,要不我帶你去…
“應該是這裏吧…”徐墨染叨咕了一句,我四處看看,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裏我來過,什麽時候呢…“就是那裏!”徐墨染叫了一聲,我順著他目光看去,一座石橋出現在眼前,夕陽西落,晚霞泛彩,染得這座石橋別有一番味道。
我忍不住笑了,果然熟悉,第一次與六爺交心的那個夜晚,就是在這座石橋上,隻不過那時天色已晚,又是冬天,我一時竟沒有認出來。我記得那個車夫的兒子就是在一旁的小街裏被石虎抓到的,因為他想偷錢,六爺還說…
“你笑什麽?”徐墨染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我抬頭看去,他皺了眉頭,顯然對我身為一個人質,居然還有心情笑而感到不可思議。“你以為他們肯定會找到你嗎?”他冷笑了一聲,然後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低頭與我對視,“這麽有自信?你就不怕我…”
他話未說完,不遠處好像有人過來,他反手扯了我往橋下走去,這座橋不算很高,一大兩小,三個橋洞,也許是水位下降的關係,橋洞裏並沒有水流經過。
橋下麵就是一段廢棄的堤壩,上麵長滿了野草,但可以讓人通過,再看過去我就隻能看見江水了,不遠處就是大碼頭,這會兒有很多船隻正在裝載卸貨,碼頭上人聲鼎沸,可沒人會注意這個已經荒廢的地方。
在下橋之前,我悄悄丟下了第二個耳環,然後就被徐墨染拉扯著走到了一個橋洞裏。“靠邊坐好,”他一把把我推到一邊,盯著我坐下,然後自己也靠在另一邊坐下了。
他的呼吸又開始急促,一手拿著槍,另一隻手顫抖地伸到懷裏去掏摸著什麽。我兩手抱膝,以一種最不會激怒他的方式坐好,看著他摸出了一個小盒子,單手摳了半天也沒打開。
“啪”的一聲,那個盒子丟到了我跟前,“打開它,”徐墨染低促地說了一句,我慢慢伸出手拿起了那個盒子,一個很普通的錫製圓盒。我隱約猜到了裏麵是什麽,看著徐墨染不時地抽搐一下,手指也不自然的不停彎曲著。
“打開啊!”他突然大喊了一聲,我嚇了一跳,看著他赤紅的眼,我抖著手摳了好幾下,才把盒子打開,一股衝鼻的味道撲麵而來,我下意識地將手裏的盒子丟出了橋洞。
徐墨染狼也似的撲了過去,揀起了那個盒子,槍雖抖,但還是指著我,我閉上了眼,不想去看他吞食大煙的醜態,可那股味道,還是弄得我一陣陣的惡心。
“哼,這可是個好東西,人生在世,就要及時行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什麽時候安靜下來的徐墨染呻吟著說了一句。“這個不是好東西,你還是戒了的好,”我忍不住張開眼,徐墨染漠然地看著我,卻不再說話。
這種無聲的壓抑讓我很不自在,我想都沒想就說了句,“你為什麽來上海?”話剛出口我就知道不對,徐墨染的臉色頓時又猙獰了起來,“哼,為什麽?問你的墨陽哥哥去啊,要不是他用手段,毀了我的一切,你以為我想來嗎?”我大概明白他說話的意思,丹青曾暗示過,墨陽這次回老家是為了報複。
我皺眉說,“要不是你們先找土匪想要害他,墨陽才不會這麽做…”“哼哼…”徐墨染一聲冷笑打斷了我,“沒錯,土匪是我找的,不過,如果不是那樣,恐怕那個時候我就已經一文不名了。”
見我不解其意,他臉上有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徐廣隸,算你狠,你什麽都留給了自己最心愛的兒子,那我呢,我算什麽,所以你注定得死…”
聽他提到老爺的名字讓我一怔,可最後那句注定得死卻讓我汗毛直豎,這是什麽意思。“算了,我懶得跟你說這些,隻要把你交給那些人,我自然就有足夠的金錢再作一搏了,到時候,還不一定誰輸誰贏呢…”徐墨染貪婪又冷漠地笑了起來。
那些人是誰?沒等我張口問,橋上突然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聲音,徐墨染猛地跳起身來,撲到我跟前,一手勒住我的脖子,一手拿槍指著我的頭。
我隻覺得自己開始渾身冒汗,也弄不清是因為恐懼還是興奮,“清朗,你是不是在下麵?”六爺清越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忍不住掙紮了一下,徐墨染手臂愈加用力。
“徐先生,我們談談好嗎,我既然找來了,你就別想輕易脫身,不如平心靜氣地談談條件如何?”六爺的聲音很穩定,不急不緩,可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話,風暴來臨之前的平靜。
“怎麽可能這麽快…”徐墨染喃喃地說著,他不知道那個車夫認識我,更想不到六爺在上海手眼通天的能力,我想那些騙他來綁架我的人,一定沒有跟他實說六爺的勢力和背景。如果能成功最好,不成也不過就是一個棄卒而已,他之所以被選中,可能就是因為他和我們的特殊關係吧。
“徐先生,我想我們還是文明一點的好,你說呢?”六爺在橋上悠悠地說了一句,但其中的威脅,徐墨染也不會聽不懂。“咕嘟”一聲,徐墨染咽口水的聲音很響,響到我都覺著有回音。他扯著嗓子喊了一句,“你是誰?”短短三個字,難掩驚慌,我甚至開始可憐起他來了。
“陸城,”兩個字,於徐墨染等於利矛,於我而言卻如堅盾,我情不自禁地放鬆了許多。“原來是陸先生,久聞大名了,”徐墨染故作鎮定地說了一句,“好說,清朗,你還好嗎?”六爺淡淡地問了一句。
我偏頭看了一眼徐墨染,他呼吸的頻率越來越快,眼珠轉個不停,見我看他,他瞪了我一眼,“她還好,就是有些害怕,哈哈,”“我想聽清朗自己說,”六爺沒有理睬他的虛張聲勢。徐墨染笑聲一滯,有些憤恨地壓低聲音說,“別亂說話,嗯?!”我點了點頭。
“我還好,就是有些害怕,”我幾乎原樣重複了徐墨染的話,“是嗎?為什麽害怕?”六爺好像在和我聊天一樣輕鬆問道,徐墨染顯然被他這種口氣激怒了,他努力的平複著自己的呼吸,惡狠狠地說,“告訴他,你為什麽害怕,”邊說邊把槍用力地往我頭上頂了頂。
“六爺,他拿槍的手一直在哆嗦,我怕走了火,所以很害怕,”我清晰而大聲地說到,徐墨染愣住了。“哈哈…”一聲憋不住地笑聲傳了來,我嘴角一彎,葉展也在上麵。
“你居然敢…”徐墨染目眥欲裂,可這會兒他再瘋狂也不敢對我隨便下手,我微笑了下。自從聽到了六爺的聲音,知道他就在我旁邊,不要說隻是一個徐墨染,我甚至敢挑戰全世界。
“姓陸的,既然想談你就下來啊,在上麵充什麽英雄…”徐墨染因為緊張羞惱恐懼而變得有些瘋狂,沒等他嚷嚷完,“呼”的一聲,一個黑影頓時落在了橋洞的外麵,徐墨染嚇了一跳,帶著我後退了一步。我張大了眼,就看著六爺帶著淡淡笑容往前走了兩步,“沒問題。”
“別過來!”徐墨染嘶吼了一聲,六爺站住了腳。他居然從上麵直接就跳了下來,我眼睛眨了又眨,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就算這橋不高,也有四五米吧。再說我都告訴他,徐墨染手裏有槍,他就不怕…
“清朗,別怕,”六爺對我溫和地說了句,我同時脫口而出,“你就這麽跳下來了,摔到了怎麽辦?!”六爺愣了下,徐墨染一直粗重的呼吸也停頓了一下,六爺突然破顏一笑,“我知道了,以後注意啊。”
“呃…好…”我囁嚅著說了句,臉一定紅的不象話了吧,這都什麽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思去說這些話,我發誓我聽到了葉展的賊笑聲,可惡。但是那聲音已經不在橋上了,而就在左近,他什麽時候下來的…
“夠了,你們要打情罵俏還是換個地方的好!”徐墨染呸了一聲,頂在我太陽穴上的槍越發的用力,我想最後就算他不開槍,那裏大概也會被他鑽出個窟窿來。六爺自然看見了,但他神色不變,直說,“好呀,我也想帶著清朗走,這樣吧,你放了清朗,我放了你,如何?”
“哼,你當我是傻子嗎?”徐墨染不屑地哼了聲,“六爺從不說謊,而且你就算把我交給那些人,你以為他們會給你錢,讓你走嗎?”我飛快地說了句,一來讓徐墨染來不及阻止,二來讓六爺知道一些他可能還不知道的。
“你閉嘴!”徐墨染大吼了一聲,我自然乖乖閉嘴,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六爺眉梢一揚,“如果清朗說的是真的,沒有我的保護,你恐怕連上海都離不開了,而且如果你告訴我是誰讓你幹的,他們答應給你多少錢,我給你兩倍,我想你應該明白了吧,可如果你還有別的想法的話…”
六爺話音一落,他身後忽的一下就站上了人,葉展笑眯眯地轉著一把匕首,他笑說了句,“這手是夠抖的。”洪川,石虎,明旺都麵色不善地帶著手下的人包圍了這裏。我吃驚的張大了眼,估計徐墨染也好不到哪兒去,我突然明白方才六爺跟徐墨染故作不經意談話的時候,這些人已經偷偷地潛了進來。
“你…你…”徐墨染的手臂抖動的更加厲害了,威脅和利誘都擺在了他麵前。“如何?”六爺盯著他問,“好吧,說話算話,呼…你讓他們都離開,你也是,我再放手,”徐墨染咬牙說,“唔,可以,”六爺一點頭,手一揮,身後的人立刻退開了,葉展對我擠了下了眼,也轉身離開了。
六爺往後退了出去,徐墨染的劇烈的心跳我都能感受到,他原本就貪生怕死。他為了錢可以冒險綁架我,自然也不會輕易放棄六爺那個雙倍的許諾,更何況,他已經沒得選擇了。他小心地推著我往外走去,我依然擋在他身前,六爺就站在外麵右側,其他人則站在稍遠的地方。
到了橋洞口,看見那些人,徐墨染最後一點掙紮的心思也沒有了,他緩緩地移開了槍口,一直扯著我脖頸的手臂也垂了下去。六爺朝我們緩步走了過來,我的心終於安定了下來,突然覺得一陣腿軟,但仍然堅持著,心想就是軟也軟到六爺懷裏,絕不再碰徐大少半點。
就在六爺離我們還有五六步距離的時候,橋上突然傳來一聲疾呼,“小心!”竟然是墨陽的聲音,然後我就看見六爺臉色一變,他身子一歪,“啪”的一聲,一顆子彈打到了我們旁邊的橋壁上,冒起了一陣煙霧。
“六哥!”“六爺!”“哪兒開的槍!!”“看,那邊有條船!有人跳水了!”“大家小心!”一片混亂中,我正要衝到六爺那兒去,恍若驚弓之鳥的徐墨染,也許是被這顆不知道射向誰的子彈刺激到了,或是因為墨陽突然出現的聲音,他突然狂喊了一句,“你們都騙我!!”然後舉槍就亂打。
六爺因為躲避子彈而半跪在地上,他正要起身,一顆子彈就打在了他旁邊的地麵上。我大驚失色,腦中轟的一聲響,下意識地回身去搶徐墨染手中的槍。“清朗不要!!”“啪!”的一聲,我隻覺得手掌猛地象被按在了火炭上,徐墨染用力一甩,我重重地撞到了一旁的牆壁上,眼前一片黑暗,隻聽到六爺狂喊,“清朗!!!”
“唔…”一陣痛徹心肺地疼痛讓我驚醒了過來,努力想睜開眼,卻覺得眼前迷霧重重,被阻斷的光亮又刺眼又讓人無法看清楚。我用力的眨著眼,眼前的一切漸漸地清晰了起來,熟悉的景物讓我明白,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雖然一想事情頭就痛,我還是回憶起了之前的那些事情,看來我暈倒有一陣子了,不曉得事情變成什麽樣了,六爺沒受傷吧,墨陽呢?還有那個胡亂開槍的徐墨染…想到這兒,頭更疼了,我下意識的抬手去摸頭上的傷。
“哎喲,”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讓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可疼的不是我的頭,而是我的手。我把手送到口邊,想輕輕吹涼下,緩解一下那熱辣辣的疼痛,可舉到眼前的左手,卻讓我懷疑我是不是還在夢中,沒有醒來,可如果在夢中為什麽會感覺到痛呢。
我腦中一片空白,隻木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哢啦”一聲輕響,有人打開了我的門,我趕緊放下了手,閉上眼作昏睡狀。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可我隻能這麽做。
一股熟悉的感覺靠近了我,聽聲音好像是半跪在了我的床邊,他輕輕地把我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上,低頭,然後一抹溫熱緩緩地浸潤了我手上的紗布…
我悄悄睜開眼,看著六爺烏黑的頭發,他正埋頭在我的手上,一動不動。他身上的氣息讓我心碎,我掉轉了目光,看向雪白的天花板,任憑六爺的淚水燙疼了我的斷指……
情濃
小指上殘破的傷口已經開始收口了,雖然換藥的時候看起來還是那樣猙獰,但是我已經學會接受了。時間是最好的撫慰,習慣則是潛移默化的良藥,兩個星期過後,我已經習慣於這段殘缺帶來的一切影響。
不能再自如的彈琴,吹簫,可看著秀娥的淚眼汪汪,我隻能笑著安慰她,本來彈琴就是個半不倒兒的水平,徒惹人恥笑,簫則是好久沒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我一直堅定地對所有人說,除了少了這一小截有礙觀瞻,其他的根本就沒影響。不是不害怕,不是不甘心,不是不想哭,隻是六爺那天的眼淚讓我再也無法哭出來。人人都說女人的眼淚會讓男人軟化,那麽男人的淚水就會讓女人堅強,這是當六爺的淚水浸透了我傷口時,我唯一的感覺。
也許那個時候六爺知道我醒了,但他依然沒有抬頭,隻是無聲地流淚,在那個殘缺的夜晚,他放任了自己的軟弱,卻徹底地安慰了我…“嘶,”我忍不住抽了口涼氣,“哎,孫醫生,您可輕著點…”一旁地秀娥趕緊說了句,嗓門有點大,她扶著我的手,朝傷口輕輕吹著,希望能夠幫我緩解疼痛。
孫博易好笑地掃了她一眼,“秀娥丫頭,去幫我換盆熱水來,好嗎?”“好嘞,”秀娥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手腕平放在脈枕上,這才端起盆快步走了出去。孫博易對我一笑,我明白他是故意把秀娥打發出去,要不然每次換藥的時候,秀娥都是大呼小叫,大驚小怪的,好像都疼在了她身上。
“你們的感情還真是好,”孫博易微笑著說了一句,我點點頭,“是啊,她是最好的朋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從沒分開過。”“嗯,青梅竹馬啊,”他一邊說一邊小心地剝離著我手指傷處的舊藥。
傷口處火燒火燎地疼著,傷了手指之後才知道什麽叫十指連心,不大的傷口竟然會帶來那麽多疼痛。我知道孫博易故意跟我聊天也是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因此盡力配合,“我們是青梅青梅。”
“哈哈,”孫博易笑了出來,抬眼看了我一眼,“雲小姐,你是個堅強的女孩子。”“叫我清朗吧,您比六爺還大十歲呢,這麽客氣我受不起,而且每次都麻煩您,”我勉強笑說,傷口處沒了藥,越發地痛起來。
“好,那我就托大了,清朗,忍一下啊…”他迅速地把藥均勻地裹在傷口處,猛然一股火熱在傷處燒了起來。我咬緊了牙關,這藥雖好,就是剛一抹上那會兒,實在是痛得要命。
過了一會兒,立刻感覺好多了,傷口也沒那麽疼了,孫博易開始仔細地幫我綁紗布。“你不用跟我客氣,不過我還是寧願你不來麻煩我,”弄好之後,他坐直身子,從懷裏掏出塊手絹擦著額頭,看著我微笑說。
我咧嘴一笑,傷口已經不痛了,身子立刻放鬆了下來。因為手指的斷傷而引發的炎症,讓我發了幾天燒,那幾天六爺根本就沒放他回去,日夜守候著我。
按葉展的話說,他都嫉妒了,身上開個大口子的時候,怎麽也沒這個待遇啊。坐在我身邊的六爺什麽話都沒說,倒是半靠在梳妝台上的陸青絲哼了句,“你傷得不是地方,要不你也斷根手指試試,看看是什麽待遇。”
周圍來看望我的大叔,石頭他們就笑,葉展齜牙咧嘴地衝我們做鬼臉,我也跟著笑,還是第一次見陸青絲當眾駁斥葉大少爺。我知道這是因為陸青絲有負疚感,葉展也是。我沒有刻意地裝作不在乎,隻是平靜以待,該喊疼時就喊疼,該笑時就笑,這不光是為了他們,也是為了比我更疼的六爺。
“好,還是那幾句話,小心別碰到水,飲食要清淡,按時服藥,我後天再來給你換藥,”孫博易笑著站起身來,收拾著他的隨身醫療箱。“謝謝您了,”我真誠道謝。
孫博易一笑,拎起那隻黑色的箱子看了我一會兒,可能是想說些什麽,可最後還是沒說,隻對我一點頭就轉身出去了。我聽見門口秀娥的聲音,“咦,孫醫生,您要走嘛,清朗…”“你快進去吧,幫她擦擦汗,別傷了風,”孫博易笑答了一句。
看著秀娥用背擠開了門,端著盆水急急朝我走來,剛放下手裏的盆子,就蹲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碰觸著紗布,“清朗,都弄好了嗎,疼不疼?”
“一點點疼,我沒事,放心吧,”我笑說,有人照顧,被人愛的感覺真好。秀娥起身擰好了一條手巾,幫我擦著額頭和脖頸上的汗,一邊說了句,“聽石頭說,那個和徐墨染接頭的人好像已經死了。”
聽著秀娥恨恨地語氣,我皺了眉頭,自打秀娥知道我手傷是因為徐大少爺的關係,就再也不肯稱呼他為少爺,一直直呼其名。那天徐墨染也被帶了回來,六爺本來想親自審問他,卻因為我受傷的關係耽擱了,等到他再想起徐墨染的時候,徐大少爺已經被葉展收拾的有如驚弓之鳥了,自然是一句也不敢隱瞞。
那天朝我們開槍的人雖然跳了河想逃跑,但是怎麽比得過六爺手下那些從小在江邊討生活的水性好。沒多久就給逮了回來,灌了一肚子水,原以為昏迷了,可沒想到那人竟然自殺了,葉展氣的差點讓人把屍首直接扔回江裏喂魚。
可從徐墨染的嘴裏還是挖出了一些線索,雖然他就是被人當槍使了,可那些利用他的人,多少留下了一些痕跡。據徐墨染說,被那些日本人帶回去之後,並沒有受什麽為難,隻是詳細地詢問了他和我還有丹青之間的關係,以及他破產的事情。
問完了就放他走了,什麽也沒多說,徐墨染自然也不敢再去提什麽讓那個日本人還錢的事情,能保住命是第一位的。可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門來,那個人叫朱大慶,直言讓徐墨染來綁架我,又給了他一些錢,說是如果一旦事成,就會給他一筆大錢,足夠讓他東山再起。
墨陽似乎毀了他所有的經濟來源,他對六爺他們的背景也全然不了解,朱大慶自然不會詳細地告訴他,好像是說,六爺就是一個有錢少爺,他們之所以要綁架我,也是因為生意上的衝突雲雲。因為他也沒能再聯係上徐丹萍,走投無路之下,一咬牙就答應了。
事情總是那麽湊巧,陸青絲定禮服的那家店主偏偏和徐墨染認識,兩個人之間關係還不錯,那個店主在我們老家省城也開有一家鋪麵。兩個人似乎都喜歡聽戲,一來二去的就熟了起來。
那天徐墨染正發愁怎麽見到我的時候和他碰到了,一聊天,說是要一起聽袁素懷的戲,然後又不經意間提起陸青絲和我定禮服的事情,徐墨染就上了心,時不常地打電話
偏偏那天陸青絲因為葉展的關係要親自去禮服店,店主自然是關門謝客,也告訴了來找他看戲的徐墨染,說是今天貴客登門,就不能跟他出門了。
徐墨染自然是大喜過望,沒想到這麽快就有機會了。因為他奢侈慣了,那個人給的錢很快就用光了,他又要了幾次,每次都說是因為就快要得手了,結果總喊狼來了,別人也就不信了。
那天他又去說馬上就能得手,朱大慶嘴上答應了,卻也隻派了個人跟蹤著他。等那個監視徐墨染的人發現他真的得手了,再去聯係姓朱的,徐墨染已經帶著我跑到了橋下,等他們的人到了的時候,六爺早就帶人包圍了那裏。
因為六爺的突然出現,朱大慶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動手滅徐墨染的口。因為他很清楚六爺的手段,輕易不敢招惹,可就他猶豫地功夫,他手下的人居然因為緊張開了槍,還是朝著六爺去的,而且被留在橋上的墨陽發現了,那個手下跳了河,他卻趁亂溜了。
聽說他是在火車站被大叔抓到的,六爺親自審的,不知道六爺用了什麽手段,反正他全都招了。可是他背後雇用他的人,依然是個謎,要不是那個神秘人先付了他一半的黃金,姓朱的也不會鋌而走險。
六爺他們都推測應該是日本人和蘇國華聯手做的,不然徐墨染不會再也找不到徐丹萍,因為在他被放了的那天晚上,徐丹萍就被送回鄉下了。可這會兒扣在六爺他們手裏的朱大慶,居然死了,這怎麽可能…
“清朗,我說話你聽到沒有?”秀娥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鼻子,“聽著呢,你說什麽要改改風水的,”我趕緊答道,秀娥一笑剛要說話,我打斷了她,“秀啊,石頭有沒有說,那個姓朱的是怎麽死的?”
秀娥搖了搖頭,“沒有,當時我是聽他和明旺在說,臉色難看得很,我哪裏敢問呀,”“喔…”我隨意地點點頭,之前就說有內奸,六爺他們挖了幾個出來,現在看來,還有…
“不說這個了,剛才我…”秀娥話沒說完,門被敲了兩下,秀娥接連被打斷兩次,不禁有些惱火,大聲問,“誰呀?”“你吃火藥了?”石頭笑嘻嘻地聲音在門外響起。
秀娥一撇嘴,起身往門口走去,一邊開門一邊說,“對,我午飯吃的就是火藥炒辣椒!”“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秀娥一開門,我嚇了一跳,一個大大的玻璃魚缸正戳在門口。秀娥也嚇了一跳,“哎喲,這什麽呀?”
石頭一伸頭,笑說,“這個是我爸特意訂製的,用來給清朗轉運的,轉風水的,”“啊,就是這個呀,”秀娥回頭對我笑說,“倒是挺漂亮的,清朗,你看。”
我哭笑不得看著這個魚缸,下麵的底座都是真正的山石,那天不知怎麽說起來風水問題,大叔那樣粗線條的人卻很喜歡研究風水學,說是我屋裏缺水,需要個東西鎮著才好。六爺原本不信這個,可看著我殘缺的手指,就沒說什麽,誰知大叔真的弄了這麽個東西給我。
“明旺,用力抬啊,你小子別又不使勁,”石頭一邊示意秀娥讓開,一邊衝旁邊喊。“我哪會兒偷懶啊,剛才上樓我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明旺也轉了出來,一邊跟石頭扯皮,一邊對我鞠了鞠躬。
“怎麽就你們兩個人…”秀娥說著就要伸手幫忙,“別碰!”石頭和明旺同時大喊,嚇了我倆一跳。沒等秀娥發火,石頭趕緊說,“小姑奶奶,我倆又不傻,還能不叫人幫忙,都是我爸說,就我倆的生辰八字合適,抬到清朗屋裏放水之後,其他人才能碰,要不然沒用,快讓開!趕緊放好了我好休息,快累死了。”
秀娥嗤嗤笑了起來,明旺又挽了挽袖子笑說,“你知足吧,幸好勇叔隻說缺水要用魚缸鎮著,要是缺土用假山,咱倆樂子就大了,”石頭一翻白眼,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石頭自然不信這一套,可他老子的命令他也不敢違背。
地方早就看好了,石頭和明旺抬著魚缸往裏走,說是放在東南方位的牆角最好。石頭窩在裏頭往牆角裏抬,明旺在外麵使勁推,“我說你倒是用力啊,中午沒吃飯啊?再往裏擠擠,還沒靠上呢…”石頭憋得滿臉通紅,看來這個魚缸真是太重了,明旺也是一頭的汗。
秀娥坐在我身邊樂得輕鬆,一直笑著看他們兩個人較勁,聽石頭抱怨,明旺一運氣,“我用力了…”石頭叫了起來,“哎,擠,擠…”明旺幾乎咬牙切齒,“我擠著呢…”
石頭的胳膊用力往外扯了下,然後一邊甩著手一邊跳起來大叫,“擠我手了!!!”明旺一愣,“哈哈,哈哈,哈哈…”我和秀娥同時大笑起來,石頭氣的衝上去就要打,明旺下意識地一縮頭,“啪,”的一聲,石頭的手拍在了厚厚的魚缸上,他一聲慘叫。
我笑的眼淚直流,趕緊用右手捧著左手,生怕碰到傷口,可又笑得肚子疼,正埋頭忍著,一隻大手小心地捧住了我的雙手,我笑眼模糊地抬頭看去,六爺正微笑地看著我…
秀娥一邊擦著笑出的眼淚一邊行禮,石頭不忿地瞪著明旺,明旺討好地衝他笑了笑轉身先出去了,秀娥也拉了石頭的手出門,並仔細地把門帶好,把空間留給了我們。
六爺順勢坐在了我身旁,伸手輕擦著我的臉,他拇指上有著厚厚的繭子,擦過我眼角時感覺很粗糙,卻意外地令人安心。“怎麽笑得這麽開心?”他半靠在床頭,把我輕輕擁進懷裏。“哧…沒什麽,是石頭,嗬嗬… ”我還是有點忍不住笑。
六爺回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輕柔地幫我擦著臉,我的雙手被他安穩地包在一隻手裏,暖暖的,我手心開始發熱。六爺幫我擦完了臉,就無聲地盯著我看,眼帶笑意,我知道自己臉又紅了,可現在再也不會挪開目光,六爺一低頭,一個吻極輕地落在了我被紗布包裹的傷口,輕的我隻能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
“還疼嗎?”他抬眼問,我搖了搖頭,“不疼了,”六爺一笑,“方才在門口碰到了博易,他說你的傷口恢複的很好。”“唔,孫醫生的醫術很好,他可真是久經考驗了,我們幾個輪番受傷,位置不同,傷勢不同。”我開玩笑地答了一句。
六爺調整了一下位置,從我對麵坐到了我身旁,他伸手想要抱我入懷,我下意識地擋了他一下,六爺一愣。“不是,我不是不讓你抱,我…”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發,入手有點澀。
因為受傷又發燒的關係,我這十來天都沒有洗頭,前幾天也是秀娥拿半濕的毛巾幫我擦身子,順便捋了捋頭發,可頭皮依舊癢得要命,想來味道也不會好聞到哪裏去。
自從我退了燒,人也沒什麽大礙之後,六爺就一直忙於追查指使徐墨染的真凶,一般他回來的時候,我都已經休息了。偶爾睡得不踏實的時候,也知道六爺來到我身邊,或是一個輕吻,或是溫柔的撫慰。
雖然那時候頭發也髒,可畢竟睡著了,就算被六爺摸到,我也不太尷尬。現在是光天化日之下,讓我這麽一腦袋頭油味的跟六爺接近,我真的很別扭。六爺見我撓頭,頓時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啞然一笑,手臂突然一用力,我人已經歪入了他懷裏。
不等我說話,“清朗,你知道我以前有多長時間不洗澡嗎?”他很隨意地笑說了一句,我盡量低頭想要離他遠點,隻“嗯”了一聲。六爺卻毫不在意地把下巴放在了我的頭頂上,“快兩個月,雖然是冬天,可身上依然是臭的。”
我無聲地一笑,知道他說這些,隻不過是為了讓我安心,不要介意這點小事。我稍稍放鬆了下來,六爺也不再說話,攏著我肩背的左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我的頭發。屋裏很安靜,我什麽也不想說,隻覺得就這樣到天長地久也挺好。
我隨意地玩著六爺修長的手指,無意中摸到了那道深深地疤痕,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對,六爺眼神深的摸不到底,過了半晌,他隻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太簡單的一句話,背後的含義卻沉重的讓我窒息。
想了想,我故意伸直了左手手臂看了看,“也不會都是你的錯吧,其實是我那天沒看皇曆就出門,要不就碰不上徐墨染,還有那個禮服店的老板亂煽呼,青絲小姐又意誌不堅連試三套洋裝,這才給了徐墨染時間綁我走,還有為什麽跟我們出門的是老虎而不是明旺呢,就因為他那天故意拉肚子,所以…”
“嗬嗬…”不等我說完,六爺就笑了起來,“你說相聲啊,這跟皇曆,青絲他們有什麽關係?還故意拉肚子,那隻是碰巧了…”他後麵的話消失了,嘴唇抿了起來。我側頭看向他,微笑,“是嗎,原來隻是碰巧,我還以為都是你的錯呢…”
六爺不說話,目光卻燒了起來,我隻覺得心髒開始亂跳,都不敢開口,就怕一張嘴,也許心就跳出來了。六爺突然朝我低下頭來,我下意識地往後一閃,六爺低聲問,“怎麽?”我胡亂地找了個借口,“那個,手有點痛…”
六爺眸光一閃,一個濕熱的吻頓時落在了我的唇上,輕巧卻纏綿地吮了我嘴唇一下,我的腦子裏“轟”地一聲響起。“現在還疼嗎?”他往後退了點,嘴唇若即若離地貼著我的唇,簡短的幾個字,都好像不是通過聽覺,而是經由嘴唇緩緩飄到腦海裏的。
我的嘴唇不自覺地顫抖著,口幹舌燥的厲害,以前也不是沒吻過,那時六爺的吻隻會讓我覺得溫柔體貼又安全,可現在,我突然有了一種逃跑的念頭。
“不疼了…”頭暈腦脹間,我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那就好,”六爺突然笑了,用鼻子親昵地蹭了蹭我的,我那句廢話“好什麽?”立刻就飛到九天雲外了。
沒等我反應,六爺將我受傷的左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上,然後一個密實的吻就落了下來。輾轉,蹂躪,火熱,膩滑,勾引,糾纏…我根本無法呼吸,身子燙得好像著了火,隻能拚盡全力跟上六爺的節奏,任憑他炙熱的呼吸包圍了我。
昏沉間,陸青絲以前撞見六爺吻我時說過的話,突然閃了出來,“這也叫吻?那個叫親親吧,跟孩子的,不是跟女人…”那現在這個就是吻了吧,他終於把我當女人看了嗎…正天旋地轉著,六爺的舌尖突然勾住我的輕輕一吮,那一刻,神魂顛倒…
“嗯…”我眨了眨眼,望著熟悉的天花板發了會兒愣,轉頭看向窗外,天色依舊明亮。再轉頭,“啊,”我低叫了一聲,六爺安靜的睡臉就緊緊地靠著我。
我腦中空白了一下,方才發生的事情立刻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了一圈又一圈,臉立刻熱的能烙餅。正激情勃發的時候,突然覺得一陣暈黑,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居然…居然被吻到暈過去了。
我心中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如果沒暈過去,天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可什麽都沒發生,我又覺得有點遺憾,雖然不是很清楚會發生什麽,但是就是有點遺憾,我伸手輕輕擰了自己臉頰一把,“不要胡思亂想,不要…”
“不要胡思亂想什麽?”六爺笑問了一聲,我嚇了一跳,一轉眼與六爺的目光撞個正著,他眼含笑意,眼神卻清亮無比,我突然明白他剛才根本就沒有睡著,眼光不知怎的,就挪到了六爺豐厚的嘴唇,剛才自己還啃…
我扯過被子一把蓋住讓我臉紅心跳的人,“唔,”六爺發出一聲悶哼,我氣喘籲籲地看著捂在六爺臉上的被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會兒,“清朗?”六爺在被子底下悶叫了一聲,“嗯…”我幹著嗓子應了一聲,“很憋悶啊,”六爺悶聲說,卻能聽出一點笑意。
我沒說話,隻咬緊了嘴唇,六爺也不掙紮,我卻更加無措,總不能一直悶著他吧,可是…“扣扣,”門被人敲了兩下,我咽了口口水,“誰呀?”“清朗,是我,”秀娥的聲音響了起來,“大叔請六爺下去一趟,有客人來了。”
“我,知道了,就來,”我胡亂地答應了一聲,看著安靜躺在被子下的六爺,我一咬牙,“呼”地一下揭開了被單,然後轉身背對著他躺了回去,閉眼睡覺。
床墊一緊又一鬆,我知道六爺坐了起來,背後傳來一陣整理衣服的唏嗦聲,然後床墊一沉,我繃緊了身體,就覺得六爺的氣息落在了我的耳邊,“清朗,”我不睜眼,當沒聽到。
雖然沒看見,我就是覺得六爺在笑,他又低聲說了句,“清朗,我拜托你一件事?”我繼續裝死,但是耳朵已經豎了起來,“下次覺得害羞,蒙自己的頭好不好?”說完,他抬身就走。
我用力把臉埋進了被子裏,雖然害臊,心裏卻是甜的,六爺從來不跟人開這些玩笑的,他…“清朗?”秀娥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一抬頭,她正低頭看著我,“喲,你臉怎麽這麽紅?”
“嗯哼…”我輕咳了一聲,“沒什麽,剛才睡著了,”“喔…”秀娥一點頭,然後突然伸手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天啦,你的嘴…”“我自己咬的!”我趕忙打斷了她。“你自己?你幹嗎…啊…”秀娥恍然大悟般笑了起來,“怪不得剛才六爺出門的時候,臉色那麽好,他還衝我笑了呢,頭一回呢。”
我翻了個白眼,“那恭喜你了,”秀娥吃吃一笑,“吃醋了?”我做了個懶得理你的表情,秀娥麵色一整,“對了,你知道誰來了嗎?”我正拿起放枕下的牙梳攏頭發,秀娥趕緊接了過來,一邊幫我弄一邊說,“是大叔領來的,雖然我沒看見正臉,但我敢肯定,那就是二少爺。”我怔住了,“墨陽…”
墨陽的出現既讓我覺得有些詫異,但又隱隱覺得是在情理之中,那日一片混亂之下,墨陽悄無聲息地沒了蹤影,可六爺一點也不吃驚,也不曾派人尋找。
我曾經問過石虎,那天墨陽究竟是怎麽回事,石虎簡短的說了一下,徐墨染或許是通過一連串不可能的巧合綁架了我,但是最後偶然碰到墨陽,還雇了那個認得我的黃包車夫,卻是他功敗垂成的最大理由。雖說沒有人能一直幸運,但那天徐墨染的運氣也確實短了點。
在徐墨染帶著我逃竄之後,沒過多久墨陽就追上了那個車夫---老羅,但是他根本不相信墨陽說的話,隻是一心一意地想去雅德利報信,倆人正糾纏拉扯著,石虎已經帶人追了上來。
在上海灘掙飯吃的人,沒有幾個不知道石虎他們身份的,那個車夫立刻一五一十的說了起來,而其中最重要的信息是,徐墨染曾經問過他,關於那座橋的情況。
石虎一邊派人去追我們,另一方麵則帶著墨陽返回了禮服店,而那個時候,六爺和葉展都已經趕過來了,之後的事情我自然就知道了。“清朗?”秀娥幫我粗粗打了個辮子,“你這頭發都是油了,我看再過兩天,應該可以洗了。”
“啊,是嗎,很油嗎?”我順口說了一句,秀娥一揚眉頭,“不信啊,自己聞,”然後惡作劇似的把手伸到我鼻子底下,一股子頭油味頓時衝了上來。
我下意識地偏了偏臉,秀娥一笑,“看,你自己都躲,”說完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著手。看著她仔細地擦手,我卻想著,方才六爺根本就在乎,他不但摸了,還把下巴放在了我頭頂上,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種感覺太窩心了。
“笑什麽呢?”秀娥伸手捅了捅我的頰邊,我輕拍掉了她的手,心裏的那份甜蜜無論如何也不想和人分享,隻說了句“你再用力捅,也弄不出個像你一樣的酒窩來。”
秀娥聞言得意一笑,雖然她長相清秀,但容色卻不如丹青和我,隻有一對笑渦,卻是說不出的甜蜜。都是女孩子,總希望自己有能壓過同性的一麵。
我這樣一說,她果然開心,可眼睛一轉,又問起來,“你說,二少爺來做什麽?是不是為了徐墨染的事情,還是為了小姐啊?”我搖搖頭,秀娥基本上不知道墨陽在做什麽,我也不想多說,“我也不知道,等會兒他自然會來看我,不就什麽都知道了。”
“嗯,也對,”秀娥一點頭,“那我先出去把水倒了,你要不要吃點什麽,孫醫生交代過,你吃過藥後一個小時,應該稍微吃點東西,那個藥傷胃的,不如給你熬點蓮子羹吧。”
“行,隨便你,我想先休息一會兒,”我衝她一點頭,秀娥端著盆一聳鼻子,“你倒是好養活,等著啊,我去熬隨便給你吃,”說完笑著往外走去。
對於秀娥的笑話,我隻勉強一笑,目送她出門之後,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墨陽…你應該有很多話要告訴我吧。自從看了那本筆記之後,我一直想象著,如果見到了墨陽,要怎樣開口。
太多的疑問縈繞於心,我們到底是不是親兄妹?老爺做了什麽,讓大少爺那麽恨他?而墨陽又執意要毀了徐墨染,大太太呢…整整一下午,我幾乎什麽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那晚,墨陽根本就沒露麵。
六爺回來之後提也沒提,好像來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墨陽,如果真的是墨陽,那六爺不說,一定有他的理由。如果不是墨陽,就更加得不能問,因為六爺的公事,我從不過問。
自己瞎琢磨了半天,最後還是沒問出口,隻是心裏越發堵得慌。晚間悄悄地又問了秀娥一次,到底有沒有看清。秀娥原本信心滿滿,但被我這麽一追問,倒猶豫了起來,畢竟沒看到正臉。我隻能告訴自己,那個人不是墨陽,不是…
日子轉眼又過去了三天,我好不容易在秀娥的幫助下洗了個澡,人也終於變得神情氣爽起來,秀娥扶著我下了樓。可沒想到陸青絲,葉展他們都在,六爺不見蹤影,不過他早上和我說過,今天要陪著陸仁慶去見個大買家。
陸青絲“嘩啦嘩啦”地翻著一份報紙,葉展則饒有興致地轉著一張請柬似的紙片。我和秀娥剛一露頭,葉展的眼風已掃了過來,看見我們他眼光一亮,利落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走到樓梯口,伸出一隻手,畢恭畢敬地說,“雲小姐,請允許我扶您過去。”看著他充滿生氣的笑容,我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我笑著說,“葉先生太客氣了,”就任憑他扶著我走到沙發旁坐下,剛坐好,一偏頭,與一雙嬌媚的鳳眼撞個正著。“你沒事了?”陸青絲語音清冷地問了一句。我趕忙微笑點頭,“嗯,好多了,謝謝啊,我…”
陸青絲眼光一轉,什麽話也沒說,報紙抖了下,臉又遮了起來。我尷尬一笑,原本還想客氣兩句的,現在看來沒必要了。“清朗,有的人就是這樣,明明心裏關心,卻非擺出一副別扭的樣子,你看我,對你的心疼都掛在臉上,這樣多好,”他一邊說一邊握住了我受傷的那隻手。
他雖然故意做出一副深情幾許的搞怪表情,可握住我的那隻手卻分外輕柔,小心地避開了傷處。已經走到窗邊和石頭站在一起的秀娥笑了起來,“嘩啦”一聲,一旁的陸青絲沒說話,隻是更用力抖了一下報紙。
我心裏有些好笑,隻覺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心裏想什麽永遠不會好好地說出來,非得七拐八繞地說給對方聽。我看著葉展一笑,“是啊,有的人明明心裏關心,卻故作冷漠鬧別扭,這樣確實不好。”
話剛一出口,葉展的笑容微微一僵,原本一直在製造報紙噪音的陸青絲也突然安靜了起來,屋裏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微妙。原本我隻是玩笑著告訴葉展,這烏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笑話誰黑,你葉大少爺其實也很別扭。
可這會兒陸青絲也在,這話的含義似乎立刻變了質,我反應過來,趕忙幹咳了一下,想著該如何轉移話題。一旁笑得沒心沒肺的秀娥大小姐是指不上了,眼光無意間落在那張紙片上,我連忙問,“呃…這是什麽,請柬嗎,誰的…”我話未說完,陸青絲冷哼了一聲。
我聞聲轉頭去看她,已恢複了平常的葉展,卻笑嘻嘻地把那張紙遞到了我手裏,我拿起來一看,果然是張請柬,鳳蘭兩個字正閃閃放光。我眨了眨眼,心想不知道這倆字加了多少金粉,才能有這種效果。戲園子上大戲派帖子,我不是沒見過,可這名字上刷了金粉的,還是頭一遭。
葉展見我愣愣地隻是盯著看,嗬嗬一笑,“怎麽,不記得了?袁素懷小姐啊,你見過的…”我當然記得,上次陸仁慶還特地拿了海報過來,那個有著丹青的背影,陸青絲的眼眸,說話做派卻又開始像我的神秘女人…
突然發覺葉展和陸青絲都在盯著我看,我笑了下,“記得,記得,隻不過一直記得都是袁小姐的本名,猛一看到這個名字,有些糊塗。”陸青絲不屑地一笑,“唱戲的自然是寫花名了。”
葉展斜靠了過來,熱熱地壓在我身側,沒等我挪動,他在我耳邊懶懶地說,“我倒覺得這個名字挺好聽的,比袁素懷更有味,你說呢…”沒等我反應,陸青絲臉色一暗,一雙鳳眼卻亮的如閃電一樣,瞪著葉展。
葉展卻沒感覺似的,隻借著我的手,翻看著那張帖子。估計剛才這兩個人為了這張帖子已經鬧過不愉快了,葉展是故意的。我看陸青絲嘴唇一動,趕緊插話,“其實寫什麽名字都差不多,兩名字筆劃都不少,都夠費金粉的。”“哈哈,”葉展笑了起來。
陸青絲愣了下,她雖然笑不出來,可之前的怒氣被我這麽一攪和,好像不知道該如何發泄了。她原本挺直的背脊慢慢放鬆了下來,又靠回了沙發裏,過了會兒才嘲諷地說了一句,“反正有冤大頭頂著,怕什麽。”
冤大頭?我情不自禁地瞄了一眼葉展,他正因為我剛才的那句話而笑個不停,見我看他,他搖了搖手指,“別看我,這可是大哥的手筆。”我點了點頭,一旁的陸青絲卻愣忡了一下,顯然她之前一直以為是葉展在為他的老情人下本錢,就葉展那個性,八成是他故意誤導的也未可知,我忍不住地蹬了他一眼。
葉展一聳肩,做了個無辜的表情,但眼裏笑意不減,就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陸青絲本來帶了些埋怨,但看見葉展的笑臉,她臉色潤澤了起來,用那近乎於柔軟地聲音說,“大哥也真是的,沒事花這個錢做什麽,又不是什麽好戲,不過是愛來愛去,最後還要弄個殉情什麽的。”
這段日子陸青絲一直安然地享受著那些很久沒擁有過的平靜生活,她什麽也不去想,兩耳不聞窗外事。每天就是彈琴唱歌看書,甚至還有了下廚的興致,拉著我和秀娥教她,所以她不知道陸仁慶想要捧紅袁素懷的事倒也正常。雖然陸青絲對陸仁慶一向是恭敬有加,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對他有著埋得很深的畏懼和厭惡。
這會兒看著眼前的氣氛輕快起來,我也放鬆了不少,隨口問了句,“什麽戲啊,還殉情?”陸青絲現在心情大好,就笑著跟我說,“細節我記不清了,還是前年陪別人去看的…”說到這兒,她饒有興致地問了一句,“對了,我問你們啊,如果自己的心上人發生了意外,你們會不會殉情啊?”
說完她嘻笑著看著我,可我知道,她的注意力都在於葉展身上。沒等我說話,葉展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們女人就喜歡想這些有的沒的,讓我殉情?除非我吃飽了撐的!”
陸青絲嘴角一扯,什麽都沒說,就低下頭捏著自己的手指,長長的睫毛擋住了她的雙眼,也遮擋住了其中的表情。看著她眼瞼下的那小片陰影,我一挑眉梢,轉頭跟葉展說,“撐死殉情?你這個死法倒挺別致。”
“嗤,”陸青絲忍不住笑了出來,秀娥和石頭你捅我,我捅你的偷笑著,葉展眨巴眨巴眼,看著笑靨如花的陸青絲,再看看笑眯眯的我,他的伶牙俐齒似乎一瞬間消失了。看著難得啞口無言的葉展,我們笑得越發開心,正樂著,明旺推門走了進來。
他毫不猶豫地走到了葉展身邊,低頭說了句什麽,然後才直起身對我和陸青絲行禮。葉展臉色不變,轉頭溫和地對我說了一句,“清朗啊,你身體剛剛恢複,樓下客廳大,容易受涼,還是上去休息吧,要是為這個你再發燒,六哥非生吃了我不可。”
“好啊,我正想上去呢,秀娥,你幫我一下,”我心知肚明,一定是有什麽事,葉展不想讓我知道,才讓我上去的。葉展體貼地扶著我站了起來,秀娥趕緊過來接手,我對陸青絲點了點頭,她極淡地一笑。
葉展護送著我走到樓梯口,直到看不見我們的身影,他才轉身走開了。秀娥跟著我一起回到了屋裏,轉而就想起我該吃藥了,趕忙讓我坐好,自己急慌慌地去廚房端藥。
我坐在窗前看著外麵的梧桐樹,窗外翠綠的梧桐葉子正隨風搖擺,寬寬大大的,好像蒲扇一樣。微風從開啟的窗扇中拂麵而過,我深深地做了呼吸,夏日特有的陽光氣息頓時溢滿胸腔。
我曾聽人說,梧桐樹也被人稱為愛情樹,因為它樹幹筆直,卻沒什麽分叉,就像愛人的真心永遠隻有一個。身上的斑駁疤痕,又代表著每份愛情都要經曆這樣那樣的考驗之後,才能舒展出那樣寬厚的綠葉。
不自禁地聯想到樓下的葉展,陸青絲,還有丹青和霍先生,他們都彼此相愛吧,他們也都曾互相傷害。甜到極致就會變成苦澀,不知道情到濃烈又會怎樣呢…
我忍不住伸出了左手,被紗布包裹的斷指那樣的刺目,再想想六爺手掌裏那道深深地傷疤,我忍不住苦笑,傷身也許比傷心好吧。正胡思亂想著,門被人輕敲了兩下,我頭也不回地笑說,“進來,”門被人推開了,“秀娥啊,就咱們倆人你還敲門,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禮…”我邊說邊轉過身來,潔遠蒼白的臉色映入眼簾,剩下的話登時噎在了喉嚨裏。
潔遠的眼光落在了我的手指上,她瞠大了眼,伸手緊緊地捂住了嘴,我下意識地把左手藏了起來。潔遠哆嗦著叫了我一聲,“清朗…”我趕緊衝她安慰地笑笑想站起來,可她的一句話,卻讓我一下子又坐了回去,“你救救墨陽好不好?”
壓軸戲
潔遠的聲音壓得很低,那雙永遠閃爍著勃勃生機的杏眼,被一種莫名的低沉情緒浸潤著,烏黑卻沒有光澤。我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瞬間就停止了,胸口憋悶的難受,卻沒有辦法呼吸。
“墨陽他,怎麽了…”我努力開口說話,區區幾個字就像被門擠壓過的核桃,支離破碎的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可潔遠卻明白。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頓時感受到她冰涼的手指和灼熱的手心。
“清朗,你別急啊,墨陽就在樓下六爺的書房裏…”潔遠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強扯出個弧,可臉上毫無笑意。聽她說墨陽就在六爺的書房裏,我的心並沒有因為鬆了一口氣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兩下,頂的嗓子眼一陣的幹嘔,趕緊伸手順了順胸口。
長長地出了口氣,我看著順勢坐在了地毯上的潔遠,話裏多少帶了埋怨,“霍大小姐,這個玩笑不好笑。”潔遠卻好像沒聽見一樣,隻伸手扯著一旁靠墊上的流蘇,也不說話,我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上,跟潔遠麵對麵,伸手輕輕抬起了她的臉,“潔遠,到底出什麽事了?”這樣的一靠近,我才發現潔遠的臉龐消瘦了不少,下巴越發的尖。
“徐墨染死了…”潔遠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麽?”我大吃了一驚,“怎麽會,他不是被六爺他們關起來了嗎?”潔遠好像回憶起什麽可怕的事情一樣,用雙手抱住了頭。
“我今天去找墨陽,剛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見他出門去了,臉色很不好,我叫他,他也沒聽到,最近出了這麽多事,我怕他再有個意外,就趕緊叫車跟上去了,”潔遠悶聲說。
“他去了齊家豁子,那個地方很偏僻,我沒走多遠,就迷路了,正想著要怎麽進去找他,就聽見旁邊一聲槍響,我嚇了一跳,然後就看見墨陽不知道從哪兒跑了出來,迎頭撞上了我…”說到這兒,潔遠突然打了個寒顫,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裏。
我顧不得疼,又不敢太大聲刺激到深陷惶恐回憶中的潔遠,隻悄聲問了句,“後來呢?”潔遠愣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這才緩過勁來,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她鬆開了手,肩膀也垮了下來,“墨陽隻愣了一下,什麽都沒說,拉著我就往外跑,可是…”
潔遠的眼睛裏迅速充滿了淚水,“可是,我無意間回頭看的時候,看見那個徐墨染,就半癱在不遠處的牆根邊上,地上全都是血,他一動不動,墨陽殺了他…”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顫抖著的潔遠,她滾燙的淚水迅即濕透了我的肩頭,我輕輕地拍著她,嘴裏無意識地低喃著一些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不知道是在安慰潔遠,還是在安慰自己。
墨陽殺了徐墨染…這幾個字如同帶了倒刺的籬笆一樣,把我試圖翻越過去的心剮的鮮血淋漓。早知道墨陽已經不是從前的墨陽,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雙手未必雪白…
“墨陽…”我在心底輕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被烏雲遮掩的太陽,陸雲起曾希望自己的兒子永遠活在陽光下,可現在…潔遠的心裏可能承受了太多壓力,她不停的哭泣著,斷斷續續地敘述著她心底裏的悲傷,恐懼和擔憂。
我安靜地聽著,恍惚間回到了那個充滿梔子花香的夜晚,潔遠躺在我的床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訴說著與墨陽的相遇,相知和愛戀。“以前的墨陽雖然也會尖銳,也會憤怒,卻不像現在這樣,讓我看不清他的心,拒絕讓我靠近。”悶在我肩頭的潔遠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閃躲。
“可墨陽喜歡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歡,所以他不會拒絕你…”她清晰地說了一句,“我…”我下意識地想張口辯駁,潔遠一擺手,她臉上淚痕未幹,可表情已恢複了平靜。
“你什麽也不用說,我明白你心裏真正喜歡的人隻有六爺,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說這個話題,因為我會怕,”潔遠的聲音顯得很平穩,“你知道,我有多麽驕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養,這一切曾讓我覺得隻有真的男子漢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樣的。”
說到這兒,她有些自嘲的一笑,“我一直覺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漢,可他被迫放棄丹青去娶蘇雪凝的時候,嘭…”潔遠做了一個爆炸的手式,“我所崇拜的對象如同幻想一樣破滅了,雖然我明白他的無可奈何。”
“所以…我喜歡上了六爺,偶然的見麵,他的男子氣概深深打動了我,我覺得男人就應該這樣的,”潔遠看了我一眼,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殘缺處,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後來六爺邀請你去跳舞,我真的以為我的心碎了,我喜歡的男人卻喜歡我最好的朋友。”
潔遠凝視著我,“清朗,那時我真的不服氣,我認為我什麽都比你好,可是六爺還是為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著你,詛咒著你,我的驕傲或者說,我的虛榮,被你打了個粉碎。”
麵對著坦誠的潔遠,我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可心裏越發為她難過起來。當初她遇到墨陽又回到上海的時候,都不肯跟我說這番話,現在能這樣直白的說出來,隻能說明一件事,她心裏隻有墨陽,曾經的初戀傷痛已經變成平淡的過往了。
“碰到墨陽以後,我才明白什麽是心動,六爺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許,就好像一幅畫一樣,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繪著,可是墨陽讓我心底的那幅畫變成了現實......”潔遠的臉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的眼波也柔了起來,我安靜地聽她訴說著。
潔遠終於麵帶淚痕的睡著了,這些日子她心裏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語的壓力,這會兒終於可以傾訴出來,精神一放鬆,那股疲勞就再也擋不住了。我身體也是剛剛恢複,沒什麽力氣,又不想搬動間吵醒了她,就從床上拉了條被單過來蓋在她身上,任憑她靠在床邊沉睡著。
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往樓下走去,剛一露頭就被秀娥看見了,她趕緊端起一個瓷碗向我這邊走了兩步,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回身從茶幾上抓了一樣東西,這才走了過來。我倆迎麵一碰,我看見她手裏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藥,沒等我說話,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來了,你也先把藥吃了,我已經熱過兩遍了,再熱這藥性都沒了。”
看著她瞪圓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過來,然後一仰而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裏的苦澀已經蔓延到了嘴裏,往日裏難以下咽的藥湯,我竟沒有喝出什麽味道來。
把空碗遞還給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過去,一邊往我嘴裏塞了一塊水果糖,就是她剛才從茶幾上抓的,一邊嘀咕著說,“知道的是吃藥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是喝上刑場前的斷頭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會兒去找墨陽談心,感覺跟上刑場也沒什麽區別了,我真的不知道應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和態度去麵對他。“秀娥…”我張了張嘴,“二少爺在花園裏呢,六爺剛才也過去了,你是要找他們吧,”沒等我問,秀娥已經劈裏啪啦地說了出來。
“喔…”我點點頭,拖著腳步往外走去,對於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飄浮著的,若隱若現的秘密我並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卻沒了勇氣去揭開那個蓋子。以前不是有句老話說,好事沒秘密,秘密沒好事嗎…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爺的臉色很不好,對了,他從書房出來後,我發現還換了件衣服,是七爺的,真怪…”,“葉展呢?”我打斷了秀娥,“七爺?他跟著進去書房沒一會兒就急匆匆地走了,石頭也跟著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對了,潔遠在我房間睡著了,你別人去打擾她,”我見秀娥點頭這才轉身往外走。一出門,一股潮熱的風迎麵吹來,我頓時感覺到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用手去抹額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冰涼。
不遠處我看見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說些什麽,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不想被他們看見。洪川一定知道六爺他們在哪兒談話,我還沒想好怎麽麵對墨陽,寧可多走些彎路,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腦中思前想後,一會兒究竟該怎麽開口,繞過幾株粗壯的槐樹之後,無意間一抬頭,與一雙沉穩的眼眸撞個正著。
六爺微微眯了下眼,我眼光一轉,一個清瘦的背影頓時映入眼簾,他顯然發覺了什麽,轉過身來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緊按在心口,隻覺得耳中回響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聲音。剛才看到墨陽的一刹那,我幾乎是如電擊般的閃回了樹後。
“怎麽了?”墨陽清越的聲音鑽進了我的耳中,“沒什麽…”六爺淡淡說了一句,“對了,剛才老七打了電話回來,說是徐墨染的屍首不見了,你真的確定他死了?那地上隻有一大灘血,可沒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見了,難道說他沒死??“怎麽可能,我親眼看見一顆子彈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個打中了他大腿,他幾乎是立刻就斷氣了,”墨陽的聲音裏充滿了不可置信。
“你親自確認過了嗎?”六爺問,“哼,”墨陽從鼻子哼笑了一聲,“我哪有那個功夫,明知道附近有一個槍手,或許還有其他人,先保自己的命要緊吧,至於徐墨染,”墨陽停頓了下,“他的死活與我何幹。”
那聲音很冰冷,冰冷的我幾乎聽不出那是墨陽的聲音,可不論他的聲音多冰冷,我依然為之喜悅,墨陽沒有殺人。“槍手…”六爺過了會兒才說,“我放徐墨染逃走,是為了引出他身後的人,可不是平白無故讓他被人殺了或放走了的。”
“怎麽?難道六爺不相信我的話,”墨陽把六爺兩個字說得近乎於嘲諷,“談不上信不信,”六爺不為所動,“隻是,我不能讓清朗的血白流。”六爺的聲音很平穩,甚至沒什麽起伏,可其中的堅定讓人感到不可撼動,我心裏一熱。
“哼,你以為隻有你一心為清朗著想嗎?如果不是為了清朗,我才不會站在這裏,我早就說過,清朗跟著你這樣刀尖舔血的人在一起,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如果那時你肯讓我帶她走…”墨陽恨聲說。
“讓你帶走又怎樣?”六爺冷哼了一聲,我悄悄探出點頭看向他們,生怕墨陽不敬的語氣惹惱了六爺。六爺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冷淡,垂眸看著地麵,而墨陽則背脊挺直,頭顱高揚。
“第一,徐墨染應該不是因為我,才來上海的吧,”六爺徐徐地說了一句,墨陽拳頭一緊,“二來,”六爺一抬眼,我下意識地往裏縮了下,可六爺再沒有看向我。“你又以什麽立場帶清朗走呢,一個血緣淡的跟米湯似的遠房親戚,還是…”六爺話音停了下,我的心髒猛然收縮,“還是,血肉相聯的親哥哥呢?”
周圍猛然間寂靜如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呼吸,隻覺得身邊的空氣都凝住了,眼前的綠樹,花木,陽光,泉水似乎都變成了一幅畫,顏色亮麗卻沒有生命…也不知過了多久,墨陽沙啞的聲音鑽入了我耳中,打破了靜寂,“你,怎麽知道的?”
我極慢極慢地呼出了一口氣來,那麽久沒呼吸,竟然不覺得憋氣,隻是一陣清風拂麵而過,覺得臉上有些涼意,順勢摸了一把,滿手的淚痕,我握緊了拳,心裏的滋味難以言喻。
好像等了很久似的,從知道那個秘密開始,現在終於可以為自己還有一個血親在身邊而高興,可心底卻有一股難以揮去的悵然,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墨陽。從前的我年幼,單純,並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墨陽的,對於墨陽的感情,一直認為是對一個和善,聰明,熱情的兄長的依戀。
那時的我隻懂得喜歡還不懂得愛吧,就在情感朦朧的時候,我遇到了六爺,那個讓我懂得了什麽是愛的人。現在回頭想想,我對墨陽曾有的少女的崇拜戀慕,在碰到六爺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純然的親情。
總有一個男人讓女孩情動,也總有一個男人讓女孩情歸,腦海裏突然泛起這句不記得哪本書裏說過的話,我嘴裏一陣的苦澀。幸好讓我情歸的是六爺,若是顛倒了順序,恐怕就真的應了徐墨染的話了…
“這天底下沒有永遠的秘密,”六爺略略提高的聲音讓我從紛亂思緒中驚醒了過來,趕忙收斂心神去聽。“我問你,徐老爺留給你的盒子裏是不是說,陸風輕,不,是陸雲起,她,她是你的親生母親?”
如不是跟六爺相處了這麽久,彼此又心意相通,我根本聽不出六爺聲音裏隱藏的顫抖。我知道陸風輕對他的意義不下於我,如果她真是我的親生母親,那她也是改變了六爺一生命運的女人,她對六爺的關心,教養就如同另一個母親。
六爺知道我躲在樹後,他問這些問題也是為了我吧,我屏息靜氣地聽著,墨陽卻是一言不發,六爺也不催促。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墨陽突然極低地問了一句,“清朗,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雖然看不見墨陽的表情,可他聲音裏的痛苦還是毫不遮掩地飄進了我心底,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力的擰著攥著。隱約中,好像聽見六爺輕歎了一口氣,“她知道,”墨陽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是徐丹青告訴她你可能不是那個大太太的親生兒子,然後…”
六爺的聲音消失,他從懷裏摸出了什麽,然後就聽見“哢嗒”一聲,“這是我爹的懷表?!怎麽在你這兒?他不是給了清朗嗎?清朗給你的?她把這個給你了?!”墨陽不自禁地叫了一聲,“你看仔細…”六爺哼了一聲,然後一揚手,那塊表帶著弧線飛到了墨陽的跟前。
墨陽下意識地接住,低頭細看,過了會兒才抬頭猶豫地說,“這個…”“這是小姑姑留給我的,”六爺語音低沉,他雙眼明亮直視著墨陽,“也是你母親留下的。”墨陽什麽都沒說,又低下頭去,好像在摩挲著那塊表。
“這其中有很多過往,我一時間也跟你說不清楚,現在話已經說開了,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希望你能據實相告,”六爺的雙眸熠熠生輝,看著不置可否的墨陽他又說,“風輕姑姑對我有再造之恩,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兄弟,說心裏話,我是願意以命相幫的,再說,你之所以對我沒好感,還是因為清朗吧,我以為,現在這個障礙應該不存在了。”
一直低頭沉默的墨陽猛地抬起頭來,“是啊,現在可如了你的意了,”他語帶憤恨,六爺淡淡一笑,“就算你不是清朗的親哥哥,我也會讓她眼裏隻有我,”他邊說邊不經意似的掃了我這邊一眼,我臉一熱,下意識地挪開了眼。
六爺強大的自信顯然讓墨陽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聲,“你難道不是因為清朗長的像母親,才接觸她的,別告訴我你陸城也會有什麽一見鍾情。”聽墨陽這樣說,我豎起了耳朵。對於這個我不是不介意,雖然知道很無聊,可是越和六爺親密無間,我就越在意,隻是從來不讓自己多想。
也許戀愛的人都是這樣患得患失的,以前的丹青也是,時不時地就會撒個嬌,或者無端回憶起那些往事而流淚,讓霍長遠手忙腳亂的安慰她,然後才破涕為笑。我曾經覺得丹青那就是沒事找事,現在才明白,丹青的一舉一動都是一種試探,看霍長遠是否一直如一的愛著她。
“我不否認,看到清朗的時候,我的確想到了小姑姑,她的眼睛和臉龐尤其像,可接觸久了,就發現清朗就是清朗,天底下隻有一個雲清朗,不論她是誰的女兒。”六爺徐徐道來,我偷偷看過去,他正微笑的看著我,那溫暖而又自信的笑容讓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
墨陽並不知道我躲在他身後,可能隻是看著六爺的微笑不順眼,“你現在要怎麽說都隨你了,”他嗤之以鼻,六爺轉眼看向他,隻一笑,“是嗎?也許你說的有道理,我喜歡清朗是因為她像你母親,那你喜歡清朗,也是因為血緣親情了,雖然不知道彼此真正的關係,可兄妹連心乃是天性。”
六爺綿裏藏針的反擊讓墨陽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也不為己甚,伸手掏了出了煙點上,然後想遞給墨陽,手伸了一半,才想起來什麽似的,叼著煙含糊地說了句,“忘了你不抽煙…”可他話沒說完,墨陽已經一把把他手裏的煙盒和洋火都搶了過來,熟練地給自己點了一支。
六爺微微愣了一下,我心裏卻一疼,想起方才潔遠說的,“清朗,你能不能勸勸墨陽,讓他抽煙別那麽凶,一天到晚不停,一支接一支的,這會抽出病的…”“咳…”墨陽輕咳了一聲,好像被煙嗆著了,“你想知道什麽,說吧。”
六爺籲了一口青色的煙霧出來,“你知不知道,你母親現在在哪兒,她,是否活著?”“我不知道,”墨陽很快地答了一句,六爺一挑眉,“你別不信,我爹也不知道她在哪兒,自從我爹帶著我還有我外婆,小舅跑回老家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聯係。”
“細節我懶得給你講,早晚我會把我爹留給我的信交給清朗,因為她有權知道,至於她要不要告訴你,那是她的事。”我怔怔地看著,六爺沒說話,皺眉思索著,“那你那個舅舅…”“不見了,我爹原本把他們安排在一個隱秘的住所,隻把我帶回了家,那之前,他早就安排大太…那個女人假做懷孕,所以我算是名正言順出現的。”
墨陽吐了口煙又說,“到現在我爹都不明白我外婆和舅舅到底去哪兒了,他們就如同空氣一樣的消失了,這個謎也許隻有見到他們或者我媽才能解開了,當然,如果他們還都活著的話。”
“那清朗…”六爺遲疑地說了句,“我爹知道我媽在上海,可他根本就不能去看,我媽嫁到白家去,他也知道,可他無能為力,不光為了我,也為那一大家子的人,陸風揚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我們的下落。”六爺點了點頭。
墨陽很快地吸完了一支煙,隨手又點了一支,“後來,清朗被送到我家來了,我爹一看那塊玉,就知道她是我母親的孩子,母親的家鄉有個規矩,生兒子帶金鎖,生女兒帶玉飾,那塊玉我媽從小帶到大的。”
說到這兒墨陽長歎了一聲,“我一直以為我爹是個老古板,冷漠,不近人情,可沒想到他有著那樣深沉的情感,他愛了我母親一生,甚至也愛她的孩子,”說著他一抬頭看著六爺,“我說的不是自己,是清朗。”
“嗯,看來你父親也是性情中人,這麽說清朗應該是白家的孩子了,”六爺問,“應該是,不管她是不是白家的孩子,最起碼她是我母親的孩子,我爹在信裏說,清朗越大長得越像我媽,”墨陽低聲說。
“我爹堅信白家遭遇的匪禍跟陸家人脫不了關係,你說呢?”墨陽的聲音硬了起來,六爺眉頭微蹙,“我這兒有一本你母親的手劄,回頭你看了,也許就明白為什麽了,但是陸風揚已經過世了,我大哥…”六爺眉頭皺得更緊,“他應該是知道些什麽,可我現在沒法大張旗鼓的追查,他早就對清朗有所懷疑,尤其是她曾問起我關於陸雲起的事,正好被他聽到了。”
“怎麽這麽不小心!”墨陽怒聲說,六爺苦笑了一下,“是我大意了,可當時沒想到這背後糾纏了這麽多恩怨,我勸你現在也不要太過張揚的去查,我大哥城府極深,而且手段強硬,如果被他知道你是小姑姑的兒子,不要說你,清朗,我估計凡是跟這件事有關聯的人都躲不過,這件事在陸家埋得太深,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輕易碰。”
“你怕了?”墨陽冷哼了一句,六爺嘴角一扯,“若隻是你我,自然無所謂,”墨陽沒再說話,隻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先不說這個,你和那個督軍又是怎麽回事,好像你爹很信任他,還有你為什麽要對徐墨染趕盡殺絕,我們也無須隱瞞,我派去的人回來告訴我,你已經把徐家所有的生意都搶了過來,逼得他走投無路,而且…那個大太太也自殺了,對吧。”
我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大太太自殺了…那個麵色蒼白,眉目冷硬的女人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冷漠的眼神如同冰錐一樣紮了過來,我猛地甩了兩下頭。“我爹和吳孟舉之間的關係,他在信裏不曾提起,隻說這個人可以信任,我問吳孟舉,他也不說,隻說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丹青,哼。”墨陽扔掉煙頭,用腳碾了碾,又點起一支,六爺皺了眉頭。
“至於那個女人,她該死,”墨陽的聲音仿佛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我打了個冷戰,“她害死了我父親。”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被青煙纏繞的墨陽,一時間覺的他的形象模糊了起來,自己恍如在夢中。
“你怎麽知道的,你父親告訴你的?”六爺輕聲問,墨陽搖了搖頭,“是她自己告訴我的,不光是我父親,姨娘也是被她害死的。”二太太,溫柔細致的二太太…我緊捂住自己的嘴,雖然知道秘密都不是好事情,可這個…太殘酷。
六爺也有些吃驚,手指間夾著的煙燒到了頭燙到他,他才發現,趕緊彈了彈手指。墨陽疲憊的聲音響起,“我上大學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家就是個封建家庭,很陰暗,可到後來才知道,不光有陰暗,還有著那樣的狠毒。”
“我真的狠恨大太太,她害死了對我如同母親一般的姨娘,還害死了我爹。我爹對她一直就不放心,所以背著她把家裏大部分錢財細軟都換成銀行金票留給了我,如果徐墨染老老實實的經營,她們母子依然會過得衣食無憂,可是…”墨陽仰頭望向天空,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可是大太太卻不這麽想,我聽著墨陽時斷時續地敘述,心裏越來越冷。她趁著二太太生病,悄悄下了慢性毒藥給她,直到她死去。而後徐墨染出事,她又借機逼迫老爺把丹青嫁給督軍做小,順帶把我這個拖油瓶一並掃地出門。
她知道督軍的大老婆性子驕躁,對督軍又有大恩,所以料定丹青進了門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就憑丹青那高傲的個性,不是被督軍夫人想辦法擠死,就是自己抑鬱寡歡而亡。原本她也以為我就是二太太的一個什麽遠房親戚,可隨著我長大,越來越像二太太,她也產生了懷疑。當初老爺娶二太太進門,就是因為她像一個人,那個大太太最恨的女人。
雖然她懷疑,但她不能肯定,因為像她那樣隻嚐過嫉妒,仇恨滋味的女人,是不能理解真愛是會愛屋及烏的。我不可能是老爺的女兒,她也認定沒有男人會去幫自己心愛的女人養活她和別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她隻是懷疑,卻不確定。正好有丹青這件事,她知道我肯定會跟著丹青走的,反正丹青若沒有好下場,我自然也是。
如果說這樣一切也就結束了,她充其量是個求愛不得,心懷嫉恨的女人,可她居然還害死了老爺。而這一切徐墨染都知道,他非但沒有阻止,反而助紂為虐,因為大太太告訴他,他不是老爺的親生孩子,所以老爺不但不愛他,還恨他。
徐墨染個性很像大太太,卻沒有他母親那樣的城府,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又總有墨陽這樣優秀的榜樣在一旁比著,所以在老爺跟前總是鬱鬱不得誌。就這樣,他居然黑了心腸跟自己的母親,趁著老爺生病的功夫下了毒手。二太太已逝,丹青出嫁,墨陽遠在北平,徐家大宅早就變成了這母子倆個的天下。
“那個徐墨染真的不是你父親的兒子?”六爺沉聲問,墨陽抽出最後一根煙點上,又把煙盒團成一團。吸了幾口煙才啞聲回答,聲音裏居然帶了點哭腔,“他是。”
我木然地聽著這個答案,六爺也皺緊了眉頭一言不發,“她跟我說,她就是要讓徐廣隸死在自己兒子的手裏,讓他不得善終,”墨陽抽著煙,一手揉搓著那個被他捏扁的煙盒,“她大概早就被嫉恨逼瘋了,那個時候我已經把徐家的生意都弄到了手,徐墨染抽大煙,人又不上進,生意早就敗了一半了,所以我也沒費什麽事。”
“他們母子就住在一間破落的農房裏,本來我找過去,是要好好地教訓他們一下,卻沒想到她跟我說了那些話之後,就再趕回來的徐墨染麵前,自殺了,哼哼,徐墨染卻以為是我下的手,”墨陽邊說邊用力把煙盒扔了出去,“瘋子!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放過。”
六爺往前走了兩步,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拍墨陽的肩膀,“所以你一直對徐墨染留手,是因為覺得他也很可憐。”墨陽一聳肩,甩掉了六爺的手,轉頭他望,六爺也不以為意。
“不管怎樣,你少抽點煙吧,這種抽法,會出人命的,”六爺輕聲問了句,墨陽轉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以為這些日子我是靠什麽熬過來的,”邊說邊舉了舉手裏的香煙,我眼前一片模糊。
六爺沒說話,隻是用力握了下他的肩,墨陽也沒再掙脫,“我再讓人查一下徐墨染的下落,你先住在我這兒吧,就算看在清朗的麵子上,她一直擔心你,”六爺鬆開手,往我這邊走來,墨陽沒說同意也沒反對,隻是停留在原地。
六爺繞過那幾棵槐樹站在我跟前,用拇指溫柔地擦拭著我臉上的淚痕,我輕輕依入他懷裏,汲取那熟悉的溫暖,一個吻落在我眼角,“去吧,一切有我呢。”說完他放開我,轉身離開,我看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然後轉身向墨陽走去。
沒走幾步,墨陽就辨別出這不是六爺的腳步聲,他迅速回過頭來,目光與我一碰,他指間的香煙頓時掉落在地。我緩步走過去,撿起那隻還在燃燒著的香煙,擱在自己嘴邊吸了一口,“咳咳…”一股辛辣直衝肺部,我大咳了起來。
墨陽劈手奪了過去,大喊,“清朗,你幹什麽?!”我邊咳邊說,“我心裏也很痛,想看看抽煙有沒有用,”說著吸了一下鼻子,看著怔住的墨陽,笑說,“看來沒用,還是一樣的痛,不過,倒是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哭了。”
墨陽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頭埋到他心口,什麽也不說,就是用力地抱著,勒得我喘不過氣來,可我覺得還不夠緊,也用盡全身的力氣緊抱著墨陽。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苦,墨陽就比我更苦上幾倍。我原本就是個什麽都沒有的孤女,可還有了陸城,而墨陽擁有的一切,包括他的信仰,單純和熱情,都沒了。
“清朗,我是不是變得很壞,”墨陽沙啞的聲音從我頭頂飄來,我在他懷裏搖了搖頭,“你曾經和我說過,我們早晚都會長大,墨陽,我們隻是成長了,盡管這過程不是我們想要的。”
墨陽呼吸一滯,他放鬆手臂,輕輕扶起我的臉認真打量,我也看著他,英俊如昔的麵龐消瘦了,少了男孩的爽朗,卻多了男人的深刻。“你真的長大了,可惜我沒能陪著你長大。”
我吸吸鼻子,勉力笑著,“沒關係,我隻長大了一點點,還有好多沒長呢,有的是讓你陪的。”“哧,”墨陽輕笑了一聲,笑容還是像從前那樣清爽,有多久沒看見了呢,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墨陽笑容一收,輕輕握住了我那隻手,他垂眼看著那隻斷指良久,“對不起,清朗,都是因為我…”我打斷了他,“不關你的事,別拿別人的錯誤才懲罰自己。”墨陽扯了下嘴角,“你真的那麽喜歡陸城嗎,喜歡到為他…”他輕輕親了下我的傷處。
我仔細想了想才說,“墨陽,你在我心裏和他一樣的重要,你明白嗎?你們都是我最親的人。”墨陽勉強笑了下,我知道他心裏難受,可事實就是如此,不要說他是我親哥哥,就算不是,我的心也已經有了歸宿。
我故作輕鬆地說了句,“我說話算話,絕對公平,你看,”我舉起了右手,晃了晃小指,“這邊的給你留著呢。”“胡扯!”墨陽臉色一沉,喝斥我一句。他抓住我的手,認真地說,“清朗,答應我,以後絕不要再受傷,聽到沒有,嗯?!”
“好,我盡力而為,”我笑著答應,“什麽盡力而為,是一定,”墨陽表情嚴肅,“那你也要答應我,有什麽事要跟我講,不要隨便的就消失,也不要受傷,一直陪著我,直到我真的長大為止。”
說完我瞬也不瞬地盯著墨陽,我不可能讓墨陽陪我一輩子,但是現在讓他孤身闖蕩我實在不放心,不管他是要報複陸家,徐墨染,還是去做那個六爺稱之為腦袋別在腰帶上的事情。
墨陽與我對視了一會兒,突然一笑,說,“好,直到你長大。”“那你什麽時候長大啊?”看我開心地笑,墨陽也笑了起來,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逗樂的時間。我嘿嘿一笑,“我比較晚熟,大概四五十歲的時候,就徹底熟透了吧,”墨陽哧的一笑,“聽著跟拉秧的瓜似的。”“你不願意啊?”“願意,願意…”
墨陽的身上雖然都是我平時最不喜歡的煙味,可這會兒我已經顧不上這些了,隻埋頭在他懷裏,體會著親情的溫暖。“墨陽…”“幹嗎?”“沒事兒,就是想叫你,好久沒叫了。”“小傻瓜,”墨陽笑了一聲,過了會兒突然說,“你現在還叫我墨陽嗎?”
我身子一僵,頭也不敢抬,藏在心底以久的那個字塞在喉嚨中良久,才被我說了出來,“哥…”“嗯,”墨陽悄聲卻清晰地應了一聲。我被說不出的喜悅盈滿了心房,講不出別的話來,就更用力地抱緊墨陽,享受著哥哥的懷抱。
恍惚間隻覺得墨陽把下巴輕輕放在了我的頭頂上,手輕輕攏著我的頭發…突然覺得臉和脖頸一涼,一滴水緩緩地滑入了我衣領裏,然後一滴,又一滴…
潔遠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正好碰到我和墨陽從花園裏回來,我正興高采烈地跟六爺說,“我哥說了,他這兩天暫時住在這兒,然後再在咱們家附近找個房子住下來。”
“是嗎?那好啊,”六爺溫文一笑,伸出手來,“歡迎,這兒你可以當做自己的家,一切隨意,如果你一定要找房子出去住,我也可以幫你。”墨陽看著六爺伸出的手,沒有伸手的意思,就在我心又有點揪起的時候,他突然一笑,伸出了手來握住六爺的。
“謝謝你,那我就不客氣了,反正你做好準備,就算另尋住處,我也不會離清朗太遠的,要是你欺負我妹妹,我立馬趕到。”六爺淡淡笑了笑,“這你放心,隨時歡迎。”
我頓時鬆了口氣,看看六爺,看看墨陽,再看看他們握在一起的手,臉上的笑容憋都憋不回去,要是沒耳朵擋著,我估計自己的嘴角真能咧到後腦勺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葉展嘻嘻一笑,“行了,行了,以後咱們可就是一家人了,有的是時間親熱,還是說說正事吧。”六爺任何事都不會瞞著葉展,方才發生的事情,他自然也告訴葉展了。
六爺放開了手,神情自若的對我一笑,墨陽的臉色卻多少有點古怪,他若無其事的活動了一下手指,我這才發現他的手背有點紅。樓上的潔遠聽見葉展那樣說,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我們都看了過去。六爺和葉展隻禮貌的點了點頭,墨陽卻緩步走到樓梯口前,仰頭與站在上方的潔遠對視了一會,輕柔地說了句,“對不起,潔遠,讓你擔心了。”
潔遠登時眼圈一紅,她掩飾地用手背揉了揉鼻子,然後微笑,“沒關係,隻要你沒事就好,”“咻…”站在我旁邊的葉展輕吹了聲口哨,好像很感慨似的對我說,“有人關心著可真好啊。”我無聲一笑,樓梯上的潔遠一下子羞紅了臉,她一時間忘情說出了心底的話,卻忘了我們的存在…
葉展也沒帶來什麽好消息,徐墨染隻留了那一灘血,人卻生死不知,消失的幹幹淨淨。按照葉展的說法,流了那麽多血,看樣子人八成是不行了,而且,那邊離江邊也不遠,把人綁塊石頭往江裏一扔,那可真是沒處找去。
對於這個結果,墨陽神情陰鬱,我也有些擔憂,雖然對徐墨染沒有一絲好感,可他畢竟是活生生的一條命。雖然他做了太多泯滅天良的事,可那也是在大太太的誤導教唆之下,雖然這不是原諒他的理由,總覺得他也隻是一個可憐人罷了…
“清朗,我今晚晚上可不可以住在你這兒?”潔遠癱坐在我的搖椅上,一邊喝著果汁,一邊懶洋洋地和我聊天。方才墨陽跟著六爺還有葉展去了書房,我帶著潔遠回了房間,我知道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談,六爺既然讓墨陽留在了這裏,那就意味著他跟陸家之間的裂痕將不可避免。
那次在賭場遇襲,我不是沒有想過陸仁慶是不是故意不出現,可一來想不出他這麽做的理由,二來,六爺他們對於陸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陸仁慶怎麽能夠輕易的舍棄他們呢。聽潔遠這麽問,我忙點點頭,“那好啊,可是…”我猶豫了一下,“你不跟家裏說一聲嗎,霍夫人她…”
我深深明白霍夫人對於丹青的厭惡,她一定認為自己兒子的噩運都是丹青引來的,自然她對於我也不會再有什麽好感。雖然她不敢招惹陸家,可私底下大概也和霍長遠一樣,認為自己是名門正派出身,不同於陸家這種靠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發跡的暴發戶。
潔遠細細的眉梢一揚,“你放心,我最近都住在大哥那裏,我媽就是想囉嗦我,也不會特意跑去大哥那兒去說的,”潔遠的笑容有些無奈,“她跟大哥現在的關係有點僵。”
“喔,是嗎…”我應了聲,不用潔遠多說我也知道,霍長遠母子關係變僵,自然是因為丹青。而潔遠住在了霍長遠家,那就應該是為了墨陽了,畢竟,在霍先生家出入要比在霍夫人的監管下容易得多。
“丹青她…”我張了張嘴想問,潔遠了解的一笑,“你放心好了,你姐姐恢複得不錯,那個德國醫生的醫術真的不錯,用的一種叫“轉植”的技術,現在還是隱約能看出疤痕的形狀,因為長了新皮,所以還有差異,多打些粉大概就看不太出來了。”
潔遠安慰地拍拍我的手,“那醫生說了,仔細調養的話,再過半年,就應該能徹底好了,這段日子她都在那個醫生那裏住著,好隨時治療,並不在家,所以我哥也沒跟她說你受傷的事,怕她擔心,不利於傷口愈合。”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秀娥早就告訴我了,丹青說過在她治療期間不讓我去看她,也盡量不要聯係,因此她的消息我都是聽秀娥轉述的。醫生講的很多名詞張嬤都是一知半解,再在秀娥這兒轉道手,我聽的是越發糊塗,隻知道丹青一日好過一日。這會兒聽潔遠這麽一說,我也算徹底放下心來。
潔遠看我放鬆下來的樣子,突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清朗,你說,生活是不是很奇妙呢?”我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潔遠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今天早上我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是一片灰暗,墨陽對我若即若離的態度,我認為他的心裏一直記掛著你,他還殺了人…”
說著她把鬆散的雙腿盤了起來,兩手支撐在膝頭,清澈的眸子亮的發光,“可現在,你居然是墨陽的親妹妹,墨陽又像從前那樣對我笑了,而且他還保證不會再隨意的就消失,你說,生活是不是很奇妙。”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一直以來都覺得年紀比我大些的潔遠很成熟,現在看來,她的心思甚至比我還要單純。我們臨上樓前,墨陽跟潔遠說了幾句話,他沒有刻意背著誰,但我和六爺,葉展都禮貌地避開了,隱約聽到的也沒什麽特殊的,潔遠卻這樣心滿意足。
或者說,一個深陷愛河的女子都是這樣容易滿足,轉念想想六爺要是對我說幾句貼心的話,我也是臉熱心跳,高興的不得了。看著潔遠紅撲撲的臉,這會兒她隻是一個跟閨中密友訴說女兒心事的幸福女子,雖然這幸福薄的就像糖衣一樣,但她很知足。我突然覺得潔遠現在的樣子,很像以前的墨陽,熱情,為了理想不顧一切,不知道她是否能填滿墨陽內心已經缺失的那一部分。
“你笑什麽呀,是不是覺得我很卑賤,一直追著墨陽渴求他一點施舍,”潔遠的口氣很平常,可放在膝頭上的手已經不自禁地握緊了。我輕輕將手覆蓋上去,她微微一顫,“潔遠,我很高興你一直沒有放棄墨陽,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以後是否會永遠在一起,但是我很慶幸,現在陪在他身邊的是你,你一直很辛苦吧。”
潔遠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眼底陰霾盡去,她反手握住了我的手,低低地說了聲,“真好,我們是朋友呢。”“嗯,真好,”我用力的點了下頭,彼此的眼眶有些深潤,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是朋友我也得說,你捏的我傷口好痛。”潔遠愣了下,趕忙鬆開了手,我倆對視一眼,“哈哈,”同時笑了起來。
有個知心的朋友真好,我一邊笑一邊想,我和潔遠之間最後的隔閡也消失了。“喂,真的捏疼你了?傷口還沒好嗎?”潔遠笑著說,還想抓著我的手腕察看,我一閃,“沒事,早就好了。”
看著一臉笑意的潔遠,我還是決定把話攤開了講,“潔遠,”“嗯?”“如果以後墨陽喜歡上了別人,或者說他還是不接受你,你怎麽辦?”潔遠的笑容一頓,她垂下了眼,長長的睫毛在眼底遮出了一小片陰影。
我舔了舔嘴唇,之所以問她這句話,不光是為了墨陽。墨陽應該是欣賞,甚至喜歡潔遠的吧,因為潔遠跟他的個性,思想,甚至以前的生活經曆都很像。或許以後墨陽對我的心思會逐漸改變,可是他要做的那些事情應該都是很危險的吧,也許他不願意把單純的潔遠扯進來,進而傷害到她也未可知。
單看他對大太太和徐墨染的態度就知道,他不會輕易放棄追查母親的下落,那也就是說他遲早要跟陸仁慶對上的。陸家花費了那麽多心力甚至人命來掩蓋的秘密,肯定不會輕易讓人知道,這其中的危險顯而易見。更不用說,他做的那些隱秘的“大事,”我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清朗,”潔遠突然抬起頭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有這個自信,除了你,我不會輸給任何女人,”我愣了下。“之前我也曾埋怨過,我和你不是一個起點,你放在墨陽心中太久了,甚至已經變成了他的一部分,但是現在這個已經不是問題了,所以,我不會輸。”
看著自信的潔遠,我喉嚨發緊,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也許是我張口無言的樣子很好笑,潔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啦,你放心,我會竭盡全力去愛他,可是,我能有勇氣開始,就有勇氣麵對結束,不論是什麽理由。”
潔遠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眼神卻平和而堅定。我無話可說,隻直起身子抱了抱她。她安靜的把頭放在我肩膀上,什麽也沒說,卻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她也很累吧。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我能做的,似乎也隻有這個了。單純的人更能直麵目標,這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
“清朗,如果墨陽全心喜歡上了我,你會不會嫉妒啊?”潔遠突然俏皮地問了我一句,我側轉頭,看著坐直了身體的她,顯然她已經恢複了心情。我笑說,“多少會有點吧,原本完全屬於自己的,卻突然要和別人分享,怎樣也會有點別扭,你不也是因為這個才對丹青不太熱情的嗎?不想有人跟你搶哥哥。”
潔遠噘起嘴唇想了想,嗬嗬一笑,“還真是,以前我還納悶為什麽跟丹青總是沒有跟你親,雖然她對我也很好,原來是這個緣故,看來,還真是旁觀者清了。”正說笑著,門被人推開了,秀娥辛苦地端著一個大托盤走了進來,我趕緊站起身幫她。
“哎,清朗你別碰,再小心燙到,你把桌子上的書本拿開就好了,”沒等我動,潔遠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跑到桌前把那幾本書都拿開了。“怎麽端了這麽多?”我笑問,秀娥小心翼翼地把托盤放好後,才喘了口氣,“潔遠小姐也得吃嘛,就多拿了一些,六爺他們在書房用餐了,我想你們也未必願意下樓去,就端上來嘍。”
“秀娥現在這麽會體貼人,你做的小排還是這麽好吃,”潔遠從盤子裏拎起一塊梅子排骨塞進嘴裏,嘴裏還嘟囔著。秀娥俏皮地一撇嘴,“潔遠小姐,你這是誇我呢還是貶我呢,說的好像我從前都不體貼似的。”說完就要把那盤排骨端走,潔遠趕忙去攔,一邊陪笑說,“秀娥大小姐,是我說錯了,你現在更體貼了。”
我幫秀娥擺著碗筷,聽著她們兩個逗悶子,心裏很舒服,盡情享受著這樣的輕鬆愉快。秀娥得意一笑,用手肘輕輕碰了我一下,做個鬼臉。潔遠搖頭晃腦的說,“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清朗,秀娥跟你相處太久,也變得伶牙利齒起來了。”
“潔遠小姐,你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我故意學著秀娥的口氣說話,潔遠和秀娥同時笑了起來。“對了,還有一煲湯呢,我去端一下,馬上就來,你們稍等,”秀娥說完,急慌慌地就往外走。
“清朗,我要去給大哥打個電話說一聲,你,要不要一起?”潔遠悄聲問,我猶豫起來,今天我尋回了墨陽,難道還能再接近丹青嗎…“就這樣吧,那筷子被你擺的夠整齊了,你就是當陪我,也不用說話,就在一邊聽著好了,我幫你問問丹青的情況也好啊,怎麽樣?”潔遠爽朗地說。
她不等我回答,一把拉起了我,“走吧,是不是打電話還得去樓下客廳啊?”“不用,旁邊小書房那兒也有,你跟我來。”我拉著她的手往前走,進了書房打開燈,潔遠打量了一下四周,點點頭說,“這房間設計得很別致嘛,”然後拿起電話開始撥打。
我突然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就聽潔遠說,“喂,胡管家嗎,我是潔遠,我今天不回去了,住在朋友家,你跟我大哥說一聲,還有,丹青…”她頓了頓,輕叫了一聲,“咦,大哥,你已經回家了呀。”
“就是個朋友嘛,什麽朋友?最好的那種…嗬嗬,你猜啊,誰跟你胡鬧了,對了,丹青今天好多了吧,沒什麽啊,關心她一下嘛,我…”潔遠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看向我,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好像有些驚訝,猶豫了一下才說,“那個,清朗啊,丹青想和你說話…”
我隻覺得喉頭幹澀,好像自己根本就沒動地方,可電話已經塞到了我手裏。潔遠輕輕拍了下我的手,自己就走到對麵的窗前,向外眺望著。電話裏傳來了電流交錯的輕微嗞滋聲,除此之外什麽也聽不到,我摒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清朗,”丹青柔柔地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很虛無又很清晰,“你好嗎,聽說你受傷了?嚴重嗎?傷口還疼不疼?”“姐,姐…”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隻會哽咽著叫姐姐,其他的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好了,別哭了,聽話,快告訴我你的傷怎麽樣了,”丹青的聲音裏帶了些顫抖,卻依然堅強。我吸了吸鼻子,鎮定了一下才說,“姐,你放心吧,我沒事兒,傷口早就收口了,小事一樁。”
“真的嗎,長遠剛剛告訴我你受傷了,我這段日子都在醫生那裏調養,才回來,你到底傷在哪兒了?”丹青也平靜了下來,語音柔軟,充滿了關心。聽著她的精神好像又恢複了和霍長遠訂婚那段時間的狀態,不知道是因為容顏恢複,所以心情變好,還是霍長遠的愛又讓她恢複了信心和希望。
“隻是手指而已,很小的傷口,”我輕鬆地說,能這樣自如地和丹青交談讓我有種重回往日的感覺。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潔遠說得沒錯,生活果然很奇妙,今天早上我還有隻有六爺,到了晚上,我有了哥哥,也有了姐姐。
因為知道丹青的傷痕已好,我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匯問候了一下,丹青倒是毫不介意,簡單明了的說了幾句,然後我們大致說了一下彼此的近況。丹青突然問我一句,“墨陽是不是在你那兒?”
我不禁一愣,“你怎麽知道?”“哼,”丹青輕笑了一聲,“潔遠會主動問起我,我就知道,她一定是留在你那兒了,她這些天為了墨陽的事進進出出的,還當長遠不知道呢,我想她肯留宿在你那兒,也一定是為了墨陽吧。”
聽著丹青有些好笑的口氣,我衝著回頭對我作鬼臉的潔遠微微一笑,“他不反對嗎?”電話那邊靜了下,丹青好像歎了口氣,“也說不上不讚同,你知道長遠現在的身份地位,墨陽做的一些事,讓他很難辦。”
我忍不住皺了眉頭,“那你呢?”也許丹青被我的直率打了個冷不防,電話裏一陣靜默。過了會兒她輕聲說了句,“我當然希望墨陽幸福,如果潔遠能夠把他拉回了頭,我想,那對大家都好,長遠也不會反對了,”她一字一句的說著。
我沒說話,“清朗,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自私,或者,我們很自私?”丹青輕聲問,“沒有,”我簡短的回答。“清朗,你還是怨我?”丹青歎了一口氣,“姐,你經曆了那麽多,沒人能怨你,至於…他們兩個,我相信一定會好的,隻要堅持。”我在心裏也對自己說,隻要堅持下去,一切都會好的。
丹青沉默了一會兒,“清朗,你真的長大了,”“嗬,”我輕笑了一聲,“今天墨陽也這麽說。”丹青也笑了起來,“是嗎,也許過幾天我們就能見麵了,”“真的!”我驚叫了一聲,背對著我的潔遠忍不住回頭來看,我趕忙對她擺擺手。
“什麽時候,在哪兒?”我一連串地問著,“瞧你急的,我先保密一下,回頭你就知道了,還有,你趕緊把傷養好,要是到時候還是讓我看見你病怏怏的樣子,小心我請你吃‘劑子’,”丹青的聲音裏充滿了溫柔笑意。
“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劑子”是老家話,其實就是用手捏腰上的肉,以前我和丹青笑鬧的時候,她經常捏得我又麻又癢的。“對了,姐,你知不知道,關於墨陽…”我猛然想起這件最重要的事來,趕緊跟她說,“清朗,”丹青打斷了我,“等我們見了麵再說這件事吧,嗯?”
我一愣,立刻明白霍長遠也許就在她身旁,而且我跟潔遠也隻說了我和墨陽之間的血緣關係,那背後的秘密自然是提也不能提,更不用說大太太和徐墨染害死老爺和二太太的事情。現在說這個確實不合適,我清了清嗓子,“好,我知道了,姐,那你保重,希望我能盡快見到你,盡快,我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丹青語含笑意,“我也是,對了,你跟墨陽說我很好,有什麽事見了麵再說吧,也不差這一兩天了,”“好的,我回頭告訴他,”我點頭。“還有,長遠說麻煩你照顧一下潔遠,明白嗎?”丹青柔聲說,“知道了,請霍司令放心吧,”丹青的轉變讓我對霍長遠的惡感一下少了很多,我順嘴開了句玩笑。
丹青顯然很高興,就聽她把我這句話轉述了一下,霍長遠的笑聲立刻從電話裏傳來,他果然就在一旁。“那不多說了,注意身體,還有......”丹青停頓了一下,輕聲說,“清朗,我們永遠是姐妹。”“姐......”我喉嚨緊的說不出話來,電話裏靜默了一會兒,直到聽到掛機聲,我才戀戀不舍的把電話放下了。“怎麽了,還舍不得啊,”不知道什麽時候踱到我身邊的潔遠用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
我長呼了口氣,“都快一年了,”潔遠挑眉看著我,“我是說,都快一年了,我和丹青之間沒有這樣輕鬆自在的聊天了。”潔遠了解的點點頭,“彼此彼此,說真的,從丹青和你離開的那個夜晚之後,我真的沒有一天心裏是踏實的,我看著大哥痛,爸媽也痛,還有在晚宴上跳舞的那個丹青,我真怕…”她沒有再說下去,看著我,我倆都心有餘悸地一笑。
“丹青還說,我們永遠是姐妹,”我伸手擦了擦眼角兒的淚痕,心中的幸福忍不住要和別人分享。潔遠衝著我一笑,輕聲說,“我們也是,”我手一頓,潔遠的眼眸閃亮而堅定。我倆對視了一會兒,同時伸出手來握住彼此,“嗯,永遠的姐妹。”
“不說這個了,你看,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呢,”潔遠灑脫一笑,她指著窗口灑進來的薄薄月光,看著她的嫣然笑靨,我用力點頭。墨陽留在了我身邊,很快就可以見到丹青,跟潔遠恢複了從前,甚至更加親厚,還有與我深情厚意的六爺……
我突然覺得,今晚的月光怎麽這麽清亮,吹進來的微風怎麽這麽舒服,外麵也不知道是什麽鳥,叫的賊好聽…
“清朗,你們兩個準備好了沒有?磨磨蹭蹭的,”陸青絲隨意地用鞋尖踢踢半開的門,打量著我們。我和潔遠正互相幫忙整理衣飾,秀娥在一旁圍著我倆團團轉,她自己早就穿戴好了。今天是袁素懷在上海灘大戲園頭一次亮相,六爺他們自然都要出席。
最讓我想不到的是墨陽也要跟著一起去,這幾天墨陽都留在六爺這裏,陸仁慶肯定會知道的。六爺他們雖然沒有跟我細說,但是好像決定與其躲躲藏藏,還不如光明正大的出現,反而不容易讓人懷疑。
秀娥為了第一次穿洋裝而興奮不已,那是件淡藍色的洋紗裙子,長度剛好在膝蓋。秀娥剛穿上的時候,總是用力的把裙子往下拽,試圖遮掩小腿,裙子裏的腰襯差點被她扯破了。最後還是潔遠嚇唬她,要是再扯,就不給她穿了,她這才放手。
這件裙子是潔遠送給她的,潔遠留下來的第二天,丹青就讓張嬤送來了一些潔遠平日裏穿的衣物,秀娥和我都驚喜於張嬤的出現。我暗自期盼著,這是否是丹青放開心懷的又一個信號呢。潔遠則感歎著女人的心思就是細膩,要是換了霍長遠,他才想不起送這些東西來呢。
一旁看熱鬧的青絲哼了一聲說,那是當然啊,這可是一石三鳥,讓那倆丫頭見了親人不說,即討好了你又暖了霍司令的心,何樂而不為呀。秀娥隻顧著高興的和張嬤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根本就沒聽見她說什麽。我聽見了也當沒聽見,不管丹青怎麽想,她肯讓我們接觸總比不肯強。
張嬤聽了之後偷眼看了一下陸青絲,卻跟她清水般冷洌的視線對個正著,嚇了一跳,趕忙轉頭和秀娥掩飾地拉扯了幾句。陸青絲冷淡的一笑,不再理會張嬤卻不想放過我,對我揚了揚眉頭,“不是嗎?”
我還能說什麽,隻囁嚅了句,“我倒沒想那麽多…”不等陸青絲再開口,一旁的潔遠嘻嘻一笑,“就是就是,女人想得太多容易變老,清朗你可別瞎想,小心小姐變大姐,大姐變大嫂。”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嗤”的一聲又笑了出來,又趕緊收斂了一下,悄悄看了一眼站在門邊的陸青絲。還好,她正不耐煩地轉著小指上的瑪瑙尾戒,沒注意到我這兒。那天她的臉色可真夠瞧的,潔遠正和秀娥討論著鞋子上的帶子該怎麽係,沒人注意到我正在胡思亂想。
在六爺家裏,陸青絲就是一個小霸王,沒人敢招惹她。六爺七爺寵著她,其他人敬著她,秀娥躲著她,而我則是能讓就讓,隻要她不過分,隨她怎麽說。再說接觸長了,也知道她這個人隻是嘴巴毒了些,實話實說,隻不過實話通常都不好聽罷了。
如果不了解她,都以為她跟葉展應該是一類人,其實我倒覺得她更像六爺,都是外冷內熱的。而表麵上笑口常開,花心風流的葉展,內心卻很冷硬,除了這幾個至親至人,其他人都被他拒於千裏之外。
潔遠出身書香世家,人天生熱情開朗,雖然家庭條件很好,卻沒有那些世家小姐們通常會有的嬌和傲。當時陸青絲對於潔遠的留下也習慣性的冷嘲熱諷了幾句,潔遠卻大大方方的承認,她就是為了墨陽才留下的。
陸青絲愣了一下之後,卻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我明白她自己的情意隻能深埋心底,不可言喻,對於能有勇氣大聲說愛的女人,她都有著一份羨慕和尊重。潔遠卻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後才問我,“她怎麽走了,我那麽直白的承認了,她反倒不嘲笑我了,怪不得別人說她性子古怪呢…”
我隨便說了幾句別的就把這個話題岔開了,潔遠也沒往心裏去,她現在隻要能留在墨陽身邊,就很滿意了,別人什麽態度她根本就不在乎。潔遠根本不會想到,這個性子古怪的陸青絲,心裏有多苦。
“清朗,你幫我把這個項鏈帶上好嗎?”潔遠說完就背轉了身子,“好呀,”我從她手裏接過項鏈,不禁愣住了。銀色的鏈子上綴了一個精巧的藍寶,質地和丹青的那隻戒指如出一轍,這兩樣東西原本是一套,聽說是二太太嫁過來時的陪嫁。戒指給了丹青,鏈子卻留給了墨陽。
潔遠見我吃驚的樣子,得意的一笑,“這是他送給我的,你也認得?”“當然,”我點點頭,“這個,他什麽時候送你的?”“今天早上碰到時,我說我隻帶了幾件衣服來,什麽首飾也沒帶,今天晚上聽戲,隻能幹淨著去了,他當時什麽也沒說,過了會兒,就把這個給我了,真漂亮,是不是?”潔遠在鏡中對我笑說。
“是很漂亮,”我胡亂的一笑,又故作不在意地問,“他就這麽給你了,什麽話也沒說嗎,”潔遠理了理劉海,甜笑,“嗯,他就說讓我今晚帶這個,沒說別的。”“喔…”我一邊解著項鏈的鉤環,一邊想著墨陽這是什麽意思。
當初二太太把這個項鏈給墨陽的時候,還笑著說,這就是以後給兒媳婦的見麵禮了。墨陽現在給了潔遠,是說他已經接受她了嗎,可他也沒直說,而且這也太快了,不符合他的性格呀…
我正想著,剛才一直蹲著幫潔遠整理鞋帶的秀娥站起身來,一眼就看見了那條鏈子,“喲,這鏈子不是二太…唉喲,”我一腳踩了過去,秀娥疼的叫了一聲。潔遠剛要回頭,我趕緊把鏈子往她細白的脖頸上係。
潔遠隻能挺著脖子問,“秀娥,你怎麽了?”“啊,沒事,”秀娥飛快地掃了我一眼,就笑說,“可能是剛才蹲得太久了,腿突然麻了一下,現在已經沒事了,”潔遠也跟著一笑。墨陽既然什麽都沒說,我自然也不能說,以免潔遠誤會。
“好看嗎?”潔遠在穿衣鏡前左右看著,“好看,好看,”一旁的秀娥連聲說道,潔遠對她一笑,還是透過鏡子看著我。“真的好看,”我肯定的點點頭,潔遠這才滿意地在鏡子前轉了個身。
我一轉頭就看見陸青絲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剛才的動作自然逃不過她的眼,我不免有些尷尬。正好石頭的聲音從陸青絲身後傳了來,“青絲小姐,六爺讓我上來問,你們都準備好了嗎?”陸青絲一聳肩膀,“我早就沒問題了,你去問她們。”
石頭這才從門外走進來,他滿臉帶笑,正要開口,不經意看了秀娥一眼,他一怔,眼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秀娥光裸的小腿上。秀娥的臉登時紅了,又開始用力往下扯裙子,徒勞的想要遮蓋住自己的小腿。
我隻是抿著嘴笑,看著石頭目瞪口呆的樣子覺得很有趣,他從小在上海長大,跟著六爺他們在上流社會出入,不知道看了多少淑女名媛的小腿,可這會兒他還是愣愣的看著秀娥,我突然覺得石頭很可愛。
潔遠輕輕地捅了我一下,聲音不高不低地說,“哎,這就是所謂的情人眼裏出西施了,石頭根本就看不見咱倆,”我嗬嗬一笑。秀娥的臉越發的紅,裙子要是再被她用力扯,我估計石頭看見的就不隻她的小腿了。
石頭這會兒也反應了過來,他嘿嘿一笑,摸摸自己的頭,然後說了句,“秀兒,你穿這個真好看。”“噗,”我和潔遠同時笑了出來,我心想,要是讓被石頭整治得哭爹喊娘的那些人看見他現在的樣子,“輝少”兩個字估計也沒那麽響亮了。陸青絲從鼻子裏哼了句,“男人…”
我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直愣愣地看著六爺一把托住了袁素懷。洪川搶上一步,想要去幫忙。人影閃動間也看不太清楚,好像袁素懷抓住了六爺的袖子,一直就沒有鬆手。陸仁慶彎下身說了句什麽,最後還是六爺把她抱了起來,往化妝間裏走。
那個劉老板就擋在薑瑞娉跟前,阻止她再往前去。薑瑞娉看見袁素懷暈倒之後,好像愣住了,就任由劉老板把她攔到一旁。眼看著六爺抱著袁素懷又回到了那間化妝間,她也什麽都沒說。
樓下簾幕外的觀眾都伸頭踮腳地想往裏張望,雖說什麽都看不見,可人人都興奮不已,彼此交頭接耳。顯然剛才薑瑞娉鬧的這一出,可比戲精彩多了,明天又會是人膠茶餘飯後的談資了吧。
“清朗。”墨陽輕輕叫了我一聲。我看向他,他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放鬆,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拳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握得很緊。我對他笑了笑,又轉頭看向樓下。陸仁慶和葉展也跟著進了化妝間,隻是葉展進去之前,往我們的方向看了一眼。薑瑞娉卻不見了,好像被那位劉老板拉走了。
“那個女人怎麽回事啊?”身後的秀娥嘀咕了一句。“可能是昏倒了。”石頭說。“她還真會找地方倒呢。”秀娥語氣越發地不忿,我知道是因為我的緣故。“秀娥!”石頭低喊了一聲,我沒有回頭。
“我想應該沒什麽大事兒,估計他們一會兒就該出來了。”潔遠對我笑著說,語帶寬慰。“嗯。”我點頭一笑,就算袁素懷那一下讓我心裏不舒服,可為了這點小事就壞了情緒,那我就太小肚雞腸了。
“下一出就是《遊園驚夢》了。”我隨手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戲單翻看起來,想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從剛才就沒再開口的陸青絲懶洋洋地接道:“是啊,是啊,那袁小姐不是已經睡著了嗎?咱們就安靜地等著她驚夢吧。”
她說得我們都是一笑,包廂裏的氣氛頓時鬆快不少。潔遠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叫道:“喲,清朗,你的衣服什麽時候弄上茶水了?你看。”低頭看去,果然,雪白的衣襟上都是淡淡的茶漬,我伸手摸了一下,已經有些幹了。
“這是杭稠,特別容易染色,趕緊拿水洗洗才好。”秀娥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拿手絹幫我擦了兩下,皺著眉說。“沒事,我去趟盥洗室就好了,你們等我一會兒。”說著,我站起身來。
“我跟你去吧。”潔遠和秀娥同時說。她倆話剛出口,底下一陣梆子脆響,觀眾們開始叫好。隻見一個醜角打著連串的跟頭翻了出來。“開始串場了。”石頭說了一身,秀娥興奮地看了過去。
“不用了。”我看著秀娥激動的樣子,她難得出門,之前又因為腿受傷在家悶了那麽久,還是讓她開心一下的好。“你們告訴我在哪兒就行。”“清朗小姐,我帶您過去吧。”明旺站起身來,笑著說。
“好。”我轉身往外走,按住了想跟我一起起身的潔遠,“放心,你踏實坐著吧。”然後拉過在一旁站著的墨陽,“你幫我占座位。”說完,我對潔遠擠了擠眼。潔遠臉一紅,老老實實地坐下了。她之前不好意思跟墨陽坐在一起,正好這會兒給她個機會。
“不行,我跟著你去,正好我也想去一趟那個盥洗室。”秀娥一邊不舍地回頭望向舞台,一邊站起身來,跟著我往外走。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不再推辭,和她手牽手地走了出去。
二樓的包廂裏坐的都是些達官貴人,有專用的盥洗室,不用走到樓下去跟下麵的人擠。沒走多遠,就到了兩個用紅色天鵝絨簾子遮擋的入口,一個梳著鍋蓋頭的學徒正守在那裏,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
他見我們走了過來,眼睛一亮,趕忙滿臉帶笑地彎腰鞠躬,“兩們小姐晚上好,你們這邊請。明哥您好,您也來了。”說完,麻利地撩起了右邊的簾幕。“謝謝。”我衝他一點頭,“小姐您千萬別客氣。”他惶恐地趕緊彎腰。
“我就在這兒等你們。”明旺停住了腳步。我點頭,“好的,麻煩你了。”明旺咧嘴一笑。我進去,剛走到盥洗室門口,就聽見那學徒討好地對明旺說:“明哥,好些日子沒見您了。”然後又壓低了聲音,“剛才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雲小姐啊?穿白衣的那個?”
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就聽明旺懶洋洋地說:“哪位雲小姐啊,你小子胡扯些什麽。”“明哥,您別哄我,能讓您陪著上盥洗室的小姐,除了青絲小姐,大概就是這位雲小姐了。聽說六爺把她當心尖兒似的,看來是沒錯了。”那學徒笑著說。
我的臉頓時一熱,秀娥笑嘻嘻地對我做了個鬼臉兒。“嘁,”明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柱子,你小子年紀小小,賊心眼兒倒不少,打聽那麽多幹什麽呀?老實當你的學徒吧。”“嘿嘿,您不說,我一看也知道。婦人小姐我見得多了,不過這位小姐氣質真好,長得好看又溫柔,人也很客氣,怨不得……”
“行了啊,不知道話說多了爛舌頭啊。”明旺淡淡地打斷了他,“我家小姐是你能拿來品頭論足的嗎?”那學徒立刻嚇得沒了聲音,然後才囁嚅著說:“明哥您可別生氣,是我多嘴,您就當我什麽都沒說……”“行了。”明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秀娥從沒聽見過明旺這麽冷的口氣,睜大了眼,對我做了個很吃驚的表情。我搖了搖頭,推門進去了。大叔也好,明旺也好,甚至還有洪川和老虎,他們在我們麵前都是很熱情開朗、貌又溫和,秀娥根本沒有想過這些人還有另一麵,包括他的寶貝石頭。
秀娥用水浸濕了手絹,在我衣襟上擦了半天。那淺黃色的痕跡總算是淡了許多,至於濕掉的衣服,隻能等著慢慢幹了。我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衣服,今天穿了這身天青色、線條簡潔的洋裝,外麵罩了件白色的杭稠小坎兒,顯得人很清爽。
可能是這幾天心情變好的緣故,我從鏡子裏看見自己臉色很紅潤,眼睛水亮,真的有點眉目如畫的感覺,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覺得自己臉皮真夠厚的。
這時,一陣隱約的叫好聲傳來。秀娥難掩急切,我卻突然真的想進去方便一下,隻好讓秀娥出去等我一會兒,自己盡快解決問題。
可能是因為戲已經開鑼了,並沒有什麽人來這裏,我出來之後又洗了手,就趕緊推門出去。抬眼張望,卻發現秀娥不見了。我以為她已經去了簾幕外麵,正要往外走,“清朗。”秀娥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我一愣,左右看了看,才發覺聲音是從我左邊傳來的。
往那邊仔細看了一眼,盡頭被同樣的一幅紅色的天鵝絨簾幕遮掩著,秀娥正從簾幕後麵露個頭出來衝我招手。我趕緊走了過去,“秀娥,你在這兒幹嗎?”“噓。”秀娥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伸手把我悄悄地拉進了簾幕。
我這才發現這個簾幕的後麵是一個改造過的樓梯,隻剩下樓上的這扇欄杆。樓梯已經沒有了,就像個陽台似的,從上往下看去,正好是後台的盡頭。“我等你時發現的,好玩吧?剛才還看見幾個戲班子的人過來抬箱子呢。”秀娥在我耳邊說。
我好奇地往下看了看,這邊好像儲藏間一樣,堆了不少服裝道具。大略掃過一遍之後,我跟秀娥說:“也沒什麽好看的,還是回去看戲吧。這兒既然攔著就是不讓人看的,被人發現咱們在偷窺,那多尷尬。”秀娥點點頭,“好呀,我就是想讓你看一眼。”
我倆話音未落,下麵點著昏暗電燈的儲藏室突然閃出個人來,我和秀娥下意識地縮回了簾幕裏,偷偷往外看。“快去吧,唐司令還等著你呢。”那個劉老板一邊說一邊往前台的方向走。
“知道了,怎麽樣,我這出戲演得還不錯吧?”跟著走出來的薑瑞娉笑盈盈的,哪還有剛才的半點怒意。秀娥輕輕捏了我一把,做個眼色,問我要不要溜走,我對她搖了搖手指。
“那是當然,你可是咱們這行的頭牌,吃的就是這口飯。”那個劉老板嗬嗬一笑。薑瑞娉摸了摸頭發,“是嗎?我看那個姓袁的女人也不是吃素的。”她話未說完,就被劉老板攔住了,“好了,這裏不時有人過來,說話小心點。你趕緊拿著東西走吧,我還得去前麵招呼呢。”
薑瑞娉沒再說話,搖拽著腰肢跟那個劉老板走了。聽著那高跟鞋的哢嗒聲漸漸消失,我和秀娥慢慢地退了出去,趕緊往外走。“他們說什麽演戲啊?她不就是剛才那個鬧事的女人嗎?”秀娥追上我的腳步,小聲問道。“回去先什麽都別說,你知道嗎?”我壓低聲音吩咐了一句,秀娥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我一露頭,明旺明顯地鬆了口氣。我們在裏麵待的時間太長了,估計要是再不出現,明旺可能就得衝進去找我們了。“抱歉啊,讓你等這麽久,好不容易才弄幹淨。”我笑著抻了抻衣襟給他看。明旺笑著說:“沒事。那咱們趕緊回去吧,這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好。”我拉著秀娥就走,明旺卻隨手丟了個大洋給那個小學徒,“小姐賞你的。”那個學徒一個勁地點頭稱謝,明旺也不理他,跟著我們往回走。
剛到包廂門口,幾個看起來有幾分眼熟的人正站在門口。我仔細看了看,認出是陸仁慶的保鏢。這麽說,六爺他們已經回來了。我的腳步不禁遲疑了一下。如果陸仁慶也在,那剛才聽到的事情該怎麽告訴六爺他們呢?
“你們可回來了,不然我還以為你們掉進……”“青絲,大哥在這兒,你也口沒遮攔的。”我們一進門,陸青絲的話就到了,隻不過後半句被六爺鎮壓了回去。
“陸先生,晚上好。”我趕緊走向坐在主位的陸仁慶,點頭為禮。他稍稍欠了欠身,笑得很溫和,“清朗,好久不見了。剛才還在和你哥哥說,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姐姐了。”
哥哥?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怎麽知道墨陽是我的哥哥?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我記得丹青的母親是清朗的遠房表親。”六爺笑著說了一句。“是啊,從小他們姐妹倆關係就最好,丹青對清朗比對我這個哥哥還好呢。”墨陽順著六爺的問題答道,態度溫文自然。
我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陸仁慶本來就知道我一直叫墨陽哥哥,不禁暗自警醒自己要鎮定,不要成了驚弓之鳥。如果我的態度有什麽問題,以陸仁慶的精明,他定會有所察覺。原本以為緊張的應該是墨陽,結果現在墨陽神態自若,彬彬有禮,反而是我有點亂了陣腳。
“是啊,這女孩子在一起比較有話講嘛。”陸仁慶一笑,又很隨意地問,“我看著徐先生的長相跟清朗也有幾分相似了。”
“嗯,也對,確實有這種說法。”陸仁慶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端起茶喝了一口。我看見六爺不落痕跡地看了一眼墨陽,眼中帶著欣賞。墨陽的回答很巧妙,我們都清楚徐墨染出現、大太太自殺,還有墨陽的報複舉動一定都逃不過陸仁慶的眼睛。六爺能查出來,他當然也能。
墨陽說出和生母不親這樣的話,既說了實話,又點明這是家庭內部的隱秘,讓陸仁慶無法再追問下去。“清朗,你還站在那兒幹什麽,快坐啊,可別擋著我看美女啊。”葉展插科打諢地說,眾人都哄笑了一聲。
他一伸手,拉著我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陸仁慶和六爺坐在了一起。石頭招呼秀娥趕緊坐下。倒是大叔不知道雲哪兒了,而墨陽正坐在我原先的位置上。我苦笑,怪不得我一進來陸青絲就沒好氣,葉大少爺居然一個人找地方坐了。
人已經坐下了,再起來換位子怎麽看都不合適,我隻好咬牙坐在了葉展身邊,心想今天晚上一定被青絲的怨氣弄得做噩夢。石頭悄悄地走了過來,放了一個瓷壺和杯子在茶幾上,又低聲跟我說了句:“清朗,這是白水。”說完,轉身回雲了。我隻來得及轉頭對他和秀娥一笑,秀娥對我做了個鬼臉。
底下一陣絲竹鑼鼓聲響,戲台上的燈光也亮了起來。簾幕拉開,露出了花園造型的背景,應該是《遊園》那一幕正式開始了。“呀,驀地遊春轉,小試宜春麵,得和你兩流連,春去如何遣?這般天氣,好困人也。”
字字清晰、聲音柔婉的道白一出,一陣叫好聲轟然而起。袁素懷一襲繡滿繁複花紋圖案的粉色戲服,滿頭亮閃閃的配飾,一把小巧羅扇在敀,就那樣嬌弱地從台後碎步而出。她轉了幾個台步,側腰,打扇,再一亮相,頓時又是一陣叫好聲起。
我很少看戲,對袁素懷唱的也是似懂非懂,但我知道她的功底跟我看過的那些鄉下草台班子,根本就是天上地下。聽說她的聲音柔細,本來不適合唱戲,可她最後卻練就了一番特殊的吐字發聲的方法,原本的缺點反而成了特色。
“唱得不錯吧?”葉展突然湊過頭來笑著和我說。我聳聳肩,“應該很好。我不太懂,但她的嗓音很美。”葉展嘴角一翹,“身段也不錯啊。不信你問六哥,剛才他才抱過的。”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記得的事情他偏要提。我一扯嘴角,“這個我更不懂了,要不我和青絲換個座位,你和她討論一下。”葉展的笑容一僵,我毫不示弱地跟他對看。
過了會兒,他做了個認輸的表情,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濃了,“咱們的清朗小妹妹也會吃醋了。”說完,就坐直了身子看著舞台,好像他一直都在認真看戲。
“時間差不多了吧?”反正我也不喜歡看戲,正打算在葉展的身上盯出個洞的時候,突然聽見前麵的陸仁慶問了六爺一句。“是,大哥,已經八點了,用不用我去看看?”“不用,有趙勇在那兒就行了,也不要太引人注目了。”陸仁慶一搖頭。
他們在等人嗎?不知怎的,想起了方才薑瑞娉說過的那句話。她說演戲,那她這出戲是演給誰看的?我盯著陸仁慶的背影看,不知道這件事跟他有沒有關係。
“想什麽呢?”葉展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湊了過來,“你老盯著大哥幹什麽?”這些話現在不方便跟他們說,我做了個懶得理你的眼神,不去看他嘻笑的麵孔,順手從桌上抄起那個杯子喝了一大口。
“清朗,別……”葉展叫了一聲。他話沒說完,我一口就噴了出來,“咳咳……”白酒辣辣地燒著我的喉嚨,我拚命克製著自己大聲咳嗽的欲望。六爺迅速地走到我身邊,幫我輕拍著背,“清朗,怎麽了?”
不用我說話,葉展又好笑又有點歉意地說:“六哥,這丫頭拿錯杯子,喝了一口我的酒,嗆著了。”“胡鬧,看戲你喝什麽酒啊?” 陸仁慶也回過頭來皺眉輕斥了一句,葉展狀似無辜地一扯領口,“大哥,我看戲的時候就喜歡來兩口,覺得特別有味道,不信你問六哥。”
潔遠和墨陽都走過來低聲問我感覺如何,我擺著手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喉嚨和舌頭開始麻癢。正亂著,洪川突然打開了包廂的門,大叔大步走了進來,“大爺,六爺,傅先生到了。”
他剛說完,就看見了屋裏混亂的狀況,有些發愣。我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示意墨陽和潔遠回座位去,又輕推了一下六爺,表示我沒事,就聽見一個很有磁性的聲音響起,“陸先生,現在是不是不方便啊?”
我聞聲看去,門口燈光閃爍處,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正微笑著對陸仁慶點頭。他的麵容白皙,眉目端正,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三十幾歲的樣子,穿了一套鐵灰色的條紋西裝,整個人顯得風度翩翩。“傅先生,您來了,歡迎歡迎,快請進。”陸仁慶一臉笑意地趕忙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到了門口,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那位傅先生伸過來的右手,“我聽說翡翠明珠號昨天才靠岸,今天晚上您就肯賞臉過來,陸某真是不勝榮幸。來,快請進。”
看著陸仁慶的笑臉,我不禁有些吃驚。他為人一向冷靜自恃,上海灘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他見得多了,卻從沒見過他對誰如此的熱情,甚至把自己放在下風的位置。那傅先生溫文一笑,“陸先生您太客氣了,我這個人最喜歡看戲了,您請了這麽好的名角來,我可不是得快馬加鞭地趕來嗎。”
“嗬嗬。”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陸仁慶一側身,“老六,老七,你們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從香港過來的傅騁先生。傅先生,這是我的兩個弟弟,雖然不是同父同母,但過命。”陸仁慶的聲音裏帶著很濃的感情。
六爺和葉展早已站在陸仁慶身後,同時點頭。“陸城,葉展。”傅先生分別和他們兩人握手後才笑著說:“久聞二位威名,今日有幸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六爺微微一笑,“傅先生過獎了,這隻不過是仰仗著大哥的威風才得了幾分虛名。”“是啊,不是有句話叫狐假虎威嗎,六哥借大哥的威風,我借著六哥的。”葉展笑嘻嘻地跟著說。大家頓時都笑了起來。
傅先生笑過之後才說:“陸先生,您這兩個弟弟一個沉穩,一個風趣。有弟如此,您好福氣啊。”“是啊,陸某身無長技,也就這兩個弟弟能讓我拿來炫耀一番了。”陸仁慶邊說邊拍了拍六爺的肩膀,表情欣慰,六爺低叫了聲:“大哥。”
“大哥,咱們別站在門口說話了。” 葉展讓開了路。陸仁慶恍然一笑,“瞧我,光顧著說話,連禮貌都忘了。傅先生,快請進。”說完一擺手,做了個請進的姿勢。
傅騁謙讓了一下,這才往裏走。我們早就都站了起來,陸青絲也不例外。陸仁慶一回聲就衝著陸青絲招手,“青絲,來。”陸青絲笑著走上前去,“傅先生好。”說完伸出了手,傅騁趕忙伸手一握,“這位是……”
“她是我家小妹,陸青絲。”陸仁慶微笑著介紹。“陸小姐,您好。”傅騁點頭示意,非常禮貌,卻沒有過多的言語表情。這個人從進門開始給我的感覺就很好,不卑不亢,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出身良好,去不咄咄逼人或是清高自傲。他既然聽說過六爺他們的威名,那就不可能沒聽說過陸青絲的豔名,但他沒有任何玩味的表情甚至眼神。
傅騁的眼神一轉,落在了我們的身上。他掃過墨陽時略微一滯,而看到我的時候,我隻覺得那本來溫和的眼神突然銳利了一下,但那種感覺轉眼即逝,快得讓我懷疑那銳利的眼神是不是錯覺。
難道是因為我喝了口酒的緣故?我忍不住摸了一下臉,隻覺得熱熱的。我一喝酒就上臉,雖然那一口不多,也足夠讓我臉紅的了。
“這都是小妹的一些朋友。”陸仁慶微笑著一語帶過,顯然對於我們不想多說。傅騁一笑,對著我們點了點頭。“傅先生,這戲都開鑼了,咱們去那邊看吧。青絲,你陪著你的朋友們在這兒看。”陸青絲點頭一笑,“知道了,大哥。”
陸仁慶做了個手勢,洪川走到了牆邊伸手一推,右邊的牆壁上竟然打開了一道門。我剛才竟沒有注意到,原來這每間包廂之間都是相互通透,可以打開合用的,顯然是為了方便那些訂了兩三間包廂的客人使用。
陸仁慶領著傅騁往隔壁走去,六爺、葉展還有大叔都跟了進去,洪川關上了門。陸青絲一擰身,又坐了回去。潔遠拉了我一下,“清朗,要不還是咱們坐在一起吧。”我看了墨陽一眼,他不知道在想什麽,愣愣的。
“沒關係,要不然咱們坐在一起好了,我坐你旁邊。”說完,我轉身想去搬椅子,明旺趕緊過來,幫我把椅子挪到了潔遠的旁邊,又把茶壺和真正的水杯放到了另一個茶幾上。潔遠開心地笑了。我經過墨陽身邊時,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這才回過神來,對我們一笑,又坐回了座位上。
“我還沒見過陸家大爺那副表情呢。那位傅先生看起來很有風度的樣子,也不知道什麽來路,估計非富即貴。”潔遠湊到我耳邊輕聲說。我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陸青絲頭也不回地說:“安靜看戲吧。”
潔遠朝我一吐舌頭,我趕緊閉嘴,心想,陸大小姐什麽時候又喜歡聽袁素懷的戲了?接著才反應過來,她是不是不想我們談及傅先生 才這麽說的。
墨陽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陸青絲又說了那麽一句,潔遠也不好再開口說話,隻能拿了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地抿著,不時地掃一眼墨陽。她本來對看戲就不感興趣,以前就說,去戲園子都是被霍夫人逼著才去的,今天之所以願意來,自然是因為墨陽和我都來。
陸青絲依然在嗑瓜子,坐姿慵懶,因為頭發半遮著臉,我也看不見她的表情。戲台子上的袁素懷咿咿呀呀地唱了什麽,我根本就沒聽進去,隻有坐在後麵的秀娥不時地發出一聲驚歎,或者半生不熟地學著旁人的樣子叫好。估計坐在這裏的人,真心在看戲的也就她一個人了。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已經關上的門,暗自猜測著那位傅先生的真實身份。曾聽六爺說過,最近因為上海局勢份亂,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就算是陸家也不例外。
陸家相對比較賺錢的生意,除了冶煉工廠,就是六爺主管的麵粉廠。在之前的二十幾年,麵粉很多都是進口的,說是因為給外僑吃的,所以海關不征稅。
但因為外僑人數較少,進口了那麽多麵粉根本不可能消化掉,所以還是要賣給中國人,因此利潤很大。之前全中國也隻有二四家麵粉廠,而且多為洋人所開,磨粉的機器技術保密,錢也都被他們賺了去,直到最近這十來年,中國人開的麵粉工廠才多了起來。
不管世道如何,你可以不娛樂,穿破衣,但飯總是要吃的,尤其是眼下戰勢一觸即發,沒有什麽比糧食更重要的了。霍長遠也曾經因為軍糧的事情而被蘇國華算計,差點弄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陸家收到麥子都是從漢口運來的。漢口位於長江中遊,是東西水運和陸路交通的要衝之地。江漢平原農業發達, 臨近的湖南、河南、四川、陝甘等地也是產糧的主要省份。
每年大概能有五六百萬擔的小麥在漢口集中,當地的幾家麵粉廠根本就消化不了,剩餘的就運往各地。可現在世道份亂,朝不保夕。長江沿岸有不少耕地都荒廢了,收上來的小麥少,質量也不如往年。
東北已經被日本人占了,貨物原料的進出全部被限製。聽說不論是麵粉還是布匹,在東北的價錢都已經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那裏實行專賣製度,所有的生意都被日本商人包了,其他商家的貨物根本就進不去。
蘇國華原本做的是製糖生意,他上次借軍糧的事發難,一方麵是為了逼迫霍長遠就範,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能夠插手麵粉生意,畢竟現在糧食加工生意最掙錢。
在上海開麵粉廠的有三家,其中陸家的規模不是最大的,但麵粉主要提供給軍隊。另外兩家則是純粹的生意人,惹不起蘇家,麵粉也都是銷給普通百姓,所以蘇國華先要對付的就是陸家。
但現在形勢大改。這大半年來,蘇國華通過唐斐甚至霍長遠,已得到了不少軍備糧食的訂單,但都是收購之後再轉賣的,利潤不高。另一方麵,他通過他那個遠房親戚又在鄉下收了不少地,得到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原料來源。最重要的是,他背後還有日本人撐腰。
聽六爺講過,前幾天靠岸的日本商船就運了很多小麥來,都放在碼頭上日本商人共用的閘北倉庫裏,後來這些小麥又被悄悄地送到了蘇家製糖工廠的倉庫裏。這些自然都逃不過六爺他們的眼。
蘇國華早在上海糧食製品聯合商會的例行會議上就放出風聲來,說是想要開辦麵粉廠,說什麽現在糧食加工緊缺,他願意盡微薄之力,緩解窘境雲雲。我記得當時開完會回來的六爺和葉展的臉色都不好看。
這半年來,蘇國華選址、建廠房、買機器、找熟練工人,步步緊逼。好在陸家的麵粉廠開得早,原料來源相對穩定,暫時不會受什麽影響,但是一旦開戰,所有的一切都會變成未知數。六爺他們原本想要私下裏動手腳掐斷蘇國華這條路,但被陸仁慶給阻止了。
那天我剛好去書房送咖啡給他們,在接了陸仁慶的電話之後,葉展隻冷冷地說:“大哥不是怕了那些日本人了吧?他說他自有主意,我真看不出那主意在哪兒。”
六爺咬著煙沒說話。他們雖然不在乎被我聽到,但我還是趕緊離開了,出門時聽葉展說:“六哥,大哥隻在乎他的冶煉工廠,根本就不想管麵粉廠的事。說到底,這麵粉廠是咱們的,賺的錢跟大哥隻是六四分成,可那裏有著好幾百個工人呢,都拖家帶口的,要出了什麽事,可隻有咱倆撐著……”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難道這位傅先生就是陸仁慶所說的主意嗎……
“好啊!”一陣轟然而起的叫好聲讓我回過神來。我眨了眨眼,才發現袁素懷已經回後台了,應該是唱完《遊園驚夢》這兩折子戲了,也就是說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
我們這個包廂意外的安靜,除了秀娥極呼壓低的嗓音,竟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看看一臉無所謂的潔遠和墨陽,再看看一動未動的陸青絲,突然有種好笑的感覺:我們坐在最好的包廂裏,卻沒有一個人的心思放在戲上。今天晚上陸仁慶讓我們過來,八成也是給他見這位傅先生打掩護的。
那扇隱蔽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大叔從裏麵走了出來,表情還算自然。見我們一起扭頭看他,卻沒有一個人說話,他的腳步停了一下,才對最興奮的秀娥笑著說:“秀娥啊,這出戲怎麽樣呀?”
“真好,雖然很多都聽不懂,但還是覺得挺好的。最喜歡看大家一起叫好,特別熱鬧。”秀娥難掩興奮地說。包廂裏靜了一下,“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 笑了。“別人看戲都看演員,咱們秀娥看觀眾,倒也特別。”大叔笑著說。
秀娥發現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臉不禁一紅,往椅子進而縮了縮,“我也認真看戲了啊。”我嘀咕了一句,說完瞪了一眼還在笑的石頭。墨陽回頭,對她笑著說:“人生百態本來就是一出戲,秀娥你才是真正會看戲的。”秀娥顯然不太明白墨陽的意思,隻對他甜甜一笑,倒是一旁的潔遠讚同地點了點頭。
沒過一會兒,因為無聊,喝了一肚子水的潔遠就想去盥洗室了,本來我想陪她去,她連說不用。秀娥正好也喝得不少,就跟著一起去了,石頭自然跟隨。她們剛離開,墨陽就我們說想出去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來,於是也出了門,包廂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勇叔,你們的戲看得怎麽樣了?”陸青絲突然問。“還不錯,傅先生 看來是行家裏手,講了不少這出戲的講究。我是聽不太懂,可都說在七爺的心坎上了,兩個人倒很談得來。”大叔邊說邊摸了摸他光亮的頭皮。
“是嗎?”陸青絲哼了一聲,沒再多說。大叔這才回頭,跟洪川和明旺說:“你們先去備車吧,這兒有我呢。這位傅先生一會兒該回飯店了。袁小姐今天肯定不返場,也會和大爺一起走,快去吧。”
“是。”洪川他們立刻轉身走了出去。“可算能回家了。”陸青絲伸了個懶腰,“勇叔,咱們這會兒走不是碰上的人更多嗎?唐司令今天也來了吧,袁小姐不得去打個照麵嗎?”
“你放心,唐司令已經走了,剛才我親眼看見的,好像是有什麽人來找他。他包廂裏現在就剩下薑瑞娉了,琄小姐應該 不會再想去觸黴頭了。”大叔說著,一咧嘴,“再說,一會兒還有林小軒加演的一出戲,等戲開演了咱們再走。”
陸青絲一撇嘴角,對走到她身邊的大叔說:“這位傅先生到底是什麽人啊?大哥這麽投其所好,還花了大錢捧那個姓袁的戲子。”她的聲音放低了許多。大叔擺了擺手,“現在還不好說,這裏麵的水很深,我看六爺和七爺也吃不準。”他的聲音壓得更低,陸青絲細細的眉頭一皺。
我安靜地坐在一旁,這幾句話他們說得甚是隱秘,雖然沒有背著我的意思,但我還是有些別扭,六爺們們的事我從來都不參與。我站起身來,“大叔,你們聊你們的,我去門口活動活動腿腳,一場戲看下來,腿都坐麻了。”
“你去吧,可是別走遠,在門口附近就好。”大叔趕忙點頭。陸青絲卻依然皺眉思索,沒有理睬我。
“知道了,那我去了。”我對大叔一笑,轉身走了出去。門口的保鏢們看見我都點頭行禮,然後依舊警惕地看著四周。
本來想去盥洗室找潔遠她們,可一想起那個好打聽事兒的小學徒,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順著走廊溜達。到了樓梯口,我扶著欄杆往下看,觀眾依然不少,可能因為今晚名角太多,這些花錢買戲票的人都想看個過癮,因此很少有人離去。
“咦?”我忍不住叫了一聲,樓下不遠處廊柱邊的背影很眼熟。我又往前伸了伸頭,真的是墨陽,他好像和誰正在說話。我有些奇怪同財仔細時,墨陽已經轉身往回走了,因為人多,他不時地停下腳步,給一些人讓路。
我正想著要不要往下走兩步,去嚇他一跳,從廊柱後麵轉出一個人來,帽子壓得很低,一身灰布長衫,看起來跟普通觀眾沒什麽兩樣。他埋著頭往大門處走去,很快就沒了蹤影,難道墨陽剛才是在跟他說話嗎?我不能確定……
“清朗,看什麽呢?”六爺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飛快地轉過身去,“六爺?!”原本微笑著的六爺見我有些驚慌,不禁斂了笑容,往我身後打量了一下才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沒,沒有啊。”我趕緊搖頭。六爺的眉頭微聳,顯然不信。我正慌著,墨陽奇怪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清朗?你在這兒站著幹什麽?”說著,他聲音一頓,“陸城,你也在。”
六爺衝我身後點了點頭。我扭頭回望,墨陽已經上了最後一級台階,看著默不作聲的我和六爺,等了會兒才問:“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嗎?”我在心裏苦笑,他的問題和剛才六爺的一樣。六爺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問了他一句:“你去樓下了?”
墨陽的表情沒變,很輕鬆地說:“是啊,出去抽了根煙。沒好意思在包廂裏抽,走廊好像也不合適。”我偷偷地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些什麽。墨陽說完之後,他和際城同時看向了我。
如果我說不出個理由來,不光六爺會懷疑,墨陽那麽聰明,也可能會聯想到方才我看見什麽了。“嗯哼,”我清了清嗓子,“其實也沒什麽,我出來想活動一下。走到樓梯口,正好看見墨陽要上樓,本來想藏起來嚇他一跳的,誰知道你突然從後麵冒出來,反倒嚇了我一跳。”
兩個人都是一愣,看著我別別扭扭地站在那兒。墨陽先笑了出來,伸手摸了摸構的頭發,“清朗,你幾歲了?”六爺則麵帶微笑地看著我。我瞥了墨陽一眼,“十七啊,可你二十歲的時候還藏起來嚇唬過我呢。”墨陽笑容一頓,表情有點尷尬,六爺裝作沒聽到,“那咱們回去吧,一會兒也該回家了。”
墨陽就坡下驢,“那位傅先生已經走了?”“還沒有。”六爺一搖頭,“我和老七出來先準備,大哥在陪他說話呢。”我心裏一頓,陸仁慶把他們兩個也打發出來了?墨陽還沒來得及說話,秀娥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哎,清朗,二少爺?啊,六爺也在。”她和潔遠還有石頭從另一個方向走了過來。
我們剛走到包廂門口,門已經從裏麵打開了,陸仁慶陪著傅騁從裏麵說笑著走了出來,葉展還有陸青絲隨後出來。“喲,你們都在,正好,陪我送送傅先生。”陸仁慶眼風一掃,微笑著對我們說。門外的保鏢立刻圍了過來。
我們下去的那個樓梯並不是墨陽剛上來的這個,而是之前來時比較安靜隱秘的那個樓梯。剛走了一半,就看見卸了妝的袁素懷正在下麵等候。聽到聲音,她往上看,一雙鳳目水光瀲灩,我忍不住瞧了一眼麵無表情的陸青絲。
“大爺。”她優雅地行了個禮。陸仁慶領著傅騁下了樓梯,笑著說:“來,來,鳳蘭小姐,我給你介紹一位知音,這位傅先生對於你的戲那是讚不絕口啊。傅先生,鳳蘭小姐可是我特意剛從北平請來的呀。”
我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這個陸仁慶真能睜眼說瞎話,什麽特意?明明是葉展受了傷,她才跟著來的。想到這兒,我心裏突然打了個突,特意?那葉展受傷不會也是特意?接著又覺得自從敵了自己的身世開始,就死活覺得陸仁慶不像好人,什麽壞事都會聯係到他,雖然他爺爺和他父親確實不是好人。
傅騁風度翩翩地跟袁素懷交談著,親切卻不過分,分寸把握得極好。在一旁看著的六爺和葉展快速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一直言笑晏晏的陸仁慶卻一直在觀察看傅騁的一舉一動,好像在看他對袁素懷的反應。
又說了幾句之後,傅騁轉頭笑著對陸仁慶說:“陸先生,那我就先走了。回頭我做東,再邀請您還有各位賞光,反正我還要在上海待一段時間,也有些私事要辦。至於其他的事情,我們可以慢慢談嘛,嗬嗬。”
“好,好,有您 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您先辦您的事,那我就隨時恭候了。”陸仁慶笑著說,“這樣,我先送您回飯店。您住在百樂門是吧?”又是百樂門,我皺了一下眉頭。
傅騁對他微笑著一點頭,“也好,那就麻煩您了。各位,我先告辭了,咱們改日再見,請。”說完,他手一伸,示意女士們先行。陸青絲一點頭,率先往外走去,我們行禮煙後也都跟上。
跟過來的袁素懷這時候才微笑著對我們說:“陸小姐,雲小姐,霍小姐,你們好。”陸青絲隻當沒聽見,步伐越發邁得快。“袁小姐,你好。”潔遠對她點點頭,又客套地說,“今晚的戲很精彩。”
“霍小姐您過獎了。”說完,袁素懷的眼光又落在了我身上。“我倒不是很懂戲,但很好聽。”我隻禮貌地說,並無意跟她多交談。本來就不熟,她現在又和陸仁慶走得近,更何況還有剛才那一下子,薑瑞娉說自己在演戲,天曉得她袁素懷暈倒是不是也在演戲。
袁素懷卻仿佛看出了什麽似的,帶了些歉意地柔聲說:“對不起啊,剛才被薑瑞娉那樣一鬧,突然就頭暈,幸好六爺扶住了我。雲小姐,你別放在心上啊,隻是巧合嘛。”
不知道為什麽,她雖然在解釋,我卻感覺更加不舒服,好像她越描越黑,之前喝的那口酒好像一下子衝上了頭。我站住腳步,學著她的口氣微笑著說:“鳳蘭小姐,隻是巧合嘛,沒關係的。隻要沒有下一次就好了,那再見了。”
袁素懷笑容一僵,我點點頭,就往車那邊走去。走在前麵的陸青絲聽見我說的話,正回頭看我。她嬌笑了一聲,“清朗,快點走,咱們回家了。”我汗毛豎起,她大小姐什麽時候這麽親熱地叫過我?緊走了幾步,就聽見潔遠客氣地說了聲:“袁小姐,再見了。”聲音裏隱約帶著笑意。
一上車,秀娥對我擠擠眼,潔遠衝我豎起了大拇指。我幹笑了一下,就看向車窗外,袁素懷已經被葉展扶上了車,他甚至低頭進去和她說了句話之後才撤出身來。正要上車的傅騁卻好像被什麽絆了一下,正好歪倒在一旁的墨陽身上。墨陽吃了一驚,又趕緊扶住了他。
正在車邊和六爺說話的陸仁慶趕緊走了過去,好像傅騁也沒什麽大礙,最後上車走了。六爺和時展直到看著車子消失之後,才上了車。就算隻是坐著看戲,時間長了也挺累人的,連精神旺盛如秀娥都感覺累了,車開了沒一會兒,她就閉眼睡著了。
潔遠拉著我的手,不說話,隻是閉目養神。前麵的陸於絲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反正是一聲不吭。我腦子裏亂糟糟的,今晚這場戲看得,薑瑞娉的莫名鬧場,袁素懷的暈倒,出現了一個叫傅騁的陌生人,墨陽又好像跟什麽人見了麵……我長長地吐了口氣,覺得頭暈,證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好不容易車子開回了陸宅,我想得趕緊把聽到的薑瑞娉說的那幾句話告訴六爺。我找個理由,打發潔遠和秀娥先上去了,可六爺和葉展進了書房,陸青絲也跟了進去。我知道他們肯定是去談那個傅先生的事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等等再說。
正想上樓去,就看見墨陽在落地窗外抽煙,煙頭上的微弱紅光一閃一閃的,我轉身走了過去。“今天看戲的感覺如何啊,精彩不精彩?”我隨便找了個話題,心卻想著要不要問他關於那個人的事情呢,也許是我誤會了,還有,他給潔遠的項鏈是什麽意思?
“什麽精彩?戲精彩還是人精彩?”墨陽反問了一句。我看著墨陽嘴裏噴出的煙霧發呆,他什麽意思?墨陽狠 吸了兩口之後,把煙在大理石欄杆上摁滅,然後看著我不說話。我幹笑了一下,“我說的當然是那出戲了。”
墨陽沒說話,等了會兒,看看四周,突然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這個姓傅的到底是什麽來路,你知不知道?”我一愣,怎麽說到傅先生那兒去了?搖了搖頭,“不知道,今天也是第一次見麵,以前也沒聽六爺他們提起過,怎麽了?”
“是嗎……”墨陽喃喃地說了一句,抬頭望向被陰雲遮蓋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我琢磨了一下,決定還是先問問那串項鏈的事情。“哥。”我輕叫了一聲,墨陽的身子微微一顫,然後才回頭來對我微笑,“什麽事兒”?
“那個,項鏈……”我舔了一下嘴唇,話到口邊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出來。墨陽一笑,“那個啊,我借給潔遠了。”“借?”我脫口而出。墨陽被我嚇了一跳,頓了頓,才笑著說:“是啊,怎麽了?有問題嗎?”
我趕緊搖頭,“沒有,隻不過,我還以為是你送給潔遠的,我想她也是那麽認為的。”墨陽聞言抬了抬眉毛,過了一會兒才說:“那也無所謂,反正隻是個念想,放在潔遠那兒也許更好,她比我在意。”
墨陽這話說得很含糊,我也不好再說下去,正想著要不要問關於那個穿灰布長衫的男人的事,墨陽突然低頭在我耳邊說:“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去哪兒?”我自然而然地問了一句。“百樂門飯店。”“哦……什麽?”我腦子停頓了一下反應過來。
“噓!”墨陽迅速地捂了一下我的嘴,我咽了一口口水,才小聲地問:“你去那兒幹嗎?”話剛出口,我就想起之前傅騁說過他就住在百樂門飯店,而且方才墨陽問過我知不知道這個人。
“你要去找那們傅先生?”我壓低了聲音問。一直麵無表情的墨陽看了我一會兒之後,突然笑了起來,“不愧是我妹妹,就是聰明。”我哭笑不得地說:“現在不是你自豪或是稱讚我的時候吧,你找他幹什麽?”
我想著也許墨陽要和他做生意,可又覺得這實在太不現實了,如果以陸仁慶的財力都對傅先生如此客氣,甚至可以說是在討好,那墨陽的那點錢,他怎麽可能放在眼裏?
“不知道你看見沒有,他上車之前曾經崴了一下,我還扶了他一把?”墨陽輕聲說。“嗯,我看見了。”我點頭。墨陽把頭低了下來,湊在我耳邊,聲音近乎低不可聞,“就在那個時候,他在我耳邊說了句話……”
我的耳朵被墨陽的呼吸弄得熱熱的,心裏卻開始發涼。我不知道傅騁說了什麽,但心底卻有了一種很慌亂的、摸不到底的感覺。“陸雲起。”墨陽慢慢地說。我兩眼大睜,他偏頭看著我不可置信的模樣,又說:“雖然他說得很輕,但我應該沒聽錯,就是陸雲起……”
團聚
法遠的呼吸細密綿長,顯然已經睡熟了。我悄悄翻身坐了起來,靠在床頭,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裏沉甸甸的,就像塞滿了石塊,沉重而毫無內容,於是伸手去揉太陽穴。潔遠突然動了一下,我手一僵,等了會兒看她沒什麽動靜了,這才繼續揉。雖然命令自己不要再想,可根本沒用,腦子像是有了自主意識地飛轉著……
傅騁,這個名字整整糾結了我一個晚上。六爺對他的形容越發讓我覺得這個人很神秘,而且他肯定知道墨陽的真實身世,不然他不會特意尋了個空子,跟墨陽提陸雲起。
之前墨最已經下定決心要去一探究竟,我沒法攔。不論是敵是友,他知道陸雲起對於我們而言就是個危險,更何況他現在還跟陸仁慶走得這麽近。我問墨陽要不要和六爺商量一下,被他一口回絕了。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如果是朋友,自然沒什麽危險,如果是敵人,那何苦再連累他人。畢竟六爺現在還沒有和陸仁慶起什麽衝突,誰也不知道這個傅騁是不是陸仁慶或者其他什麽人設下的陷阱,如果六爺貿然參與其中,結果很可能是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雖然墨陽說得有道理,可我心裏還是不踏實。和他分手之後,我就去找了六爺打聽關於傅騁的來曆。葉展和陸青絲都已經離開了,我先跟六爺說了聽到的薑瑞娉的那番話。聽我說完,六爺隻是點了點頭,仿佛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心裏一直想著該如何開口問六爺關於傅騁的事情,可拐彎抹角的想了半天,就是不知如何開口。“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去洗個熱水澡,早點休息吧。”六爺說完,看我還是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不動,就從椅子上讓了起來,從書桌後麵繞到我跟前。
他溫厚的手掌從我臉上輕柔撫過,我下意識地貼著那隻手。六爺的手停頓下來,臉上的表情放鬆了。“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他笑著問。“嗯……”我扯動了一下臉部的肌肉,也不知道是不是個笑容。
六爺沒再繼續問,我倆僦這樣靠在一起,不緊貼卻親密無間。我安靜地享受了一會兒,才問:“關於那個傅騁……”六爺原本半閉著的眼睜開了,他仔細看了我一眼才問:“怎麽想起問他?”
我咬了咬嘴唇,“我有我的理由,但能不說嗎?”六爺聽我這麽說,好像有點吃驚,不過他很快就笑了,“當然可以。清朗,我相信你。”他握住了我的手,拉著我走到窗邊的長椅上坐下,想了想才說,“大哥其實並沒有詳細介紹他的來曆。”
六爺放鬆地靠在椅背上,我倚在他的肩頭,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線條堅毅的側臉。“我現在隻知道他是從香港來的。”六爺緩緩說,“傅騁常年住 在香港,但他做生意卻是在南洋。聽大哥席間介紹說,他在南洋的產業很多,各種各樣的生意都做。”……
“清朗,你怎麽還不睡?”潔遠睡意蒙矓的嘟囔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我伸手拍了拍她,“沒事,我想喝杯水,喝完就睡,你睡吧。”潔遠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
我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水杯,繼續想著六爺在書房說的話。一說到冶煉,我就想起陸家發家靠的也是冶煉,當初他們逼迫母親冒充陸風輕,也是為了一個什麽冶煉秘方。
六爺說過他從不知道秘方的事,也沒有聽說過白家的事情。母親在那本劄記上也曾說過,陸老爺逼迫她用一種很可怕的方法來奪取這個秘方。陸家出產的鋼鐵,一直都不愁銷路,而且在鋼鐵廠那裏有專人管理,陸仁慶都不曾讓六爺他們參與過。
看來有些事情,陸仁慶根本就不想讓六爺和葉展插手,我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暗自決定,如果墨陽想要單獨去見那個傅騁,我一定要想辦法跟他去,就算隻在門外守著,也好過一旦出了什麽事,他孤立無援。
屋裏的光亮讓我再也睡不踏實,我伸出手蓋在眼皮上想要多睡一會兒,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情,一個激靈就坐了起來,頓時眼前金星亂冒。“哎喲!”秀娥的驚叫聲傳入耳中,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起來:秀娥站在床邊,一手拎著一個衣架,正要把手裏的衣裳往上套。
“清朗?”她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才小心地叫我,“你怎麽了?做噩夢了?”我胡亂地搖了搖頭,“沒有,就是突然發現天亮了。”秀娥這才呼了口氣出來,“你可嚇死我了,明明睡得挺熟的,猛地一下子就坐了起來,你……”
“墨陽呢?”我打斷了秀娥的嘮叨。她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二少爺?我剛才上來的時候,他正在樓下吃早飯呢,潔遠小姐跟他在一起。六爺和七爺早就出門去了。”秀娥連我沒問的都答了出來。
“是嗎,幾點了?”聽到墨陽還在,我鬆了口氣,可能因為剛才起得太猛,頭昏沉沉的,我用力搓了搓額頭。“八點了。潔遠小姐說你昨晚好像睡得很不好,早上她醒過來的時候,你靠在床頭就睡著了,還是她幫你躺好的。”
我趕緊掀開被子下床,秀娥過來幫忙。等我急匆匆地收拾好跑下樓時,就聽見潔遠的笑聲從餐廳裏傳來,我站穩了腳步,讓自己平靜一下。“清朗,早啊。”石頭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回頭看向他,“石頭,早。”
石頭原本笑眯眯的,這時笑容一收,“清朗,你昨晚睡得不好嗎?臉色這麽差。”“是啊,不知怎麽回事,光做夢了。對了,秀娥找你呢。”我勉強笑了一下,剛才洗臉的時候就看見了,自己不光臉色暗沉,黑肯圈也清晰可見。
“清朗,你起來啦。”潔遠聽見我的聲音,從餐廳裏迎了出來。我被她拉到了座位上,一邊聽著她對我難看的臉色報以關心,一邊打量著正在喝咖啡的墨陽。
相較於我的烏雲慘淡,墨陽精神煥發。我忍不住苦笑,難道昨晚聽到的一切都是我在做夢嗎?“潔遠,”墨陽打斷了正給我提供如何去除黑眼圈偏方的潔遠,“你不是說要給你哥哥打電話嗎?再晚他就該出門了吧。”
“對啊,我差點忘了,昨天晚上就沒打。那清朗,你先聽飯,回頭我幫你弄。”潔遠急忙站起身來,拍了拍我的肩,往客廳跑去,我看著她輕巧的背影,直到消失。
“清朗,昨晚上沒睡好?”我一扭頭,墨陽已經把他的椅子挪到了我身旁。我點了點頭,“怎麽可能睡得好?哥,你昨晚和我說的話不是我在做夢吧?”
“昨晚?我和你說了什麽嗎?”墨陽挑眉問。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我一下子愣住了,隻覺得 腦子裏迷迷糊糊的,難道……哧,墨陽突然笑了起來,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在逗我玩,忍不住衝他翻了個白眼。
我都愁得快要一夜白頭了,他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可也奇怪,被他這麽一打岔,原本心裏沉甸甸的感覺突然輕鬆不少。“你放心,我有種感覺,他應該不是壞人。”墨陽的表情嚴肅起來,聲音放低了少許。
他伸手拿了一片吐司,仔細地塗好果醬之後遞給了我,我搖了搖頭,“沒胃口,。”“就算要打仗,也得先填飽肚子才行。”墨陽笑了一下。我趕緊接了過來,“你不是今天就要去見他吧?”
墨陽一搖頭,示意我先吃完再說。我無奈之下隻好大口地吃了起來,第一次體會到什麽是味同嚼蠟。“你對他的感覺如何?”墨陽突然問了一句。我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才說:“嗯,這個人風度翩翩,做人很有分寸的樣子,也很溫和,我感覺還不錯。”
“是嗎?”墨陽低喃了一句,然後對我說,“你不覺得他有點熟悉嗎?”“熟悉?”我重複了一句,仔細想了想,“沒有,我肯定沒有見過他。也許是你以前在哪兒碰到過,他既然是個商人,肯定去過北平。”
墨陽一搖頭,“也許吧,我也說不上來,隻總覺得他有點……”他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你知道嗎,我今天一早用陸仁慶手下的名義給百樂門酒店打了個電話,那兒的經理說傅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問我是否要留言。”
“他走了?”我皺起了眉頭。“應該不是,”墨陽沉思著說,“你記得他昨天不是說有些私事要辦嗎,也許是去辦事了。”“那你今天還要再打他嗎?”我問。
“昨晚聽他那麽說,我是有點沉不住氣,不過現在想想還是再等等。他既然跟我說了這些,就不怕他不露麵。”墨陽說完,不再說話,我們兩個各自想著心事。
“喲,你們怎麽都不說話啊?這麽安靜。”潔遠笑著走了進來。
墨陽衝她咧嘴一笑,“我家可是有規矩的,講究食不語。不守規矩就得打手心,習慣了。”潔遠正要坐下,聽他這麽說,不禁有點奇怪地問:“真的嗎?你家的規矩還真多呢,還打……哎,不對啊,你剛才吃東西時還和我說話來著。”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潔遠愣了一下,接著就明白過來,衝我嬌嗔道:“你哥真討厭呢。”“他討厭,你瞪著我幹什麽?欺負老實人啊。”我故作無辜地說。墨陽立刻笑出聲來。
潔遠的臉也繃不住了,氣氛頓時變得很輕鬆。我和墨陽都不想潔遠知道太多,這也是為了她好。“對了,清朗,你別故意借著機會嘲笑我。一報還一報,有個好消息我可就不跟你說了。”她得意地衝我搖搖手指,又看了一眼墨陽。
好消息?我看了潔遠一眼。她端起咖啡輕抿著,臉上寫滿了“你猜啊,你猜啊,猜不到就來求我啊。”我跟墨陽的目光碰了一下,“丹青想見我了?”潔遠聞言嗆了一口,一邊拿餐巾擦著嘴,一邊瞪著我,“你神算啊?”
我微微一笑,這人是不是一陷入愛河都會變笨,或都說因為心思都花在了戀愛上,其他的就都不在意了。“你剛才去給霍先生打電話,回來就告訴我有好消息,不是丹青想見我難道是你哥哥想見我不成?要是這樣,我可不認為是什麽好消息。”
潔遠先被我的話逗得一笑,然後又有些遲疑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討厭我哥?”我愣了一下,看著對麵擔憂的潔遠正偷眼打量著低頭喝咖啡的墨陽。我明白她真正擔憂的是墨陽會因為之前的事情記恨霍長遠。我一句玩笑話,正好說中了她心底的隱憂。
“沒有,”我簡單明快地說,“事情已經過去了。說到底,隻要丹青幸福就好。再說,失去過才更懂得珍惜。雖然這不是可以隨便就放棄什麽的理由,但我相信,不論是丹青還是霍先生,他們都明白這個道理,我們也明白。”我看了一眼墨陽,特意強調了“我們”兩個字,從方才就沒開口的墨陽衝我舉了杯子表示讚同,他一直都明白我的。
潔遠頓時鬆了口氣,秀麗的麵龐染上了一抹光彩。她伸手過來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握,衝我點點頭,“對了,我哥說,丹青和他想招待咱們一起吃頓飯。你、我、墨陽,還有六爺他們。”
墨陽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丹青說的?”“不是,是大哥轉告我的,丹青好像還沒起來呢。聽大哥的意思,這樣你們兄妹可以團圓,他也可以招待一下六爺他們。大家都是朋友,再……”潔遠的臉突然紅了一下,“我哥說,六爺早晚要娶清朗,你……也不是外人,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哦……”墨陽一點頭。“怎麽?你不想去?”潔遠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墨陽的一舉一動。“沒有啊,”墨陽回過神來,“好啊,好久沒見你哥哥了,大家見麵談談也好。你說呢,清朗?”
“當然好,咱們三個終於能在一起了。”我笑著說。不管怎樣,這是個好消息。原本我一直擔心著丹青,現在她終於肯接受我們,就表示她心裏芥蒂漸消。雖然墨陽的事情看起來更麻煩,可是解決一個是一個。事態總是在往好的方向走,我這樣告訴自己。
“什麽時候?在哪兒?”墨陽問。“嗯,應該是後天,在一個花圃。我哥好像說是什麽何記,對,就是何記花圃。”潔遠肯定地點點頭。聽到“何記”兩個字時,我隻覺得血一下子衝上了頭。墨陽從桌布底下踢了我一腳,“怎麽了?”潔遠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你的臉怎麽突然這麽紅?”
“啊,沒事,沒事,可能是太陽出來了,有點熱。”我順手指了一下從落地窗照射進來的日光。“哦,要不要把紗簾放下來?”潔遠說著就想起身,我一把拉住她,“不用了,見見陽光好。”
“也對。”潔遠笑著又坐了回去。“你哥沒說別的什麽?”墨陽貌似輕鬆地問了一句。“嗯,也沒說什麽了,讓我問你們好。對了,還說六爺那邊他會正式邀請,你們倆委員會我說一聲就好了。”潔遠一攤手,“說完了,就這些。”
“好吧,我吃完了。潔遠,你陪著清朗吃飯,我去給朋友打個電話。”墨陽擦了擦嘴,站起身往外走。“哎,墨陽。”潔遠扭身叫住了他,“你今天不出去吧?”“不會,如果出門我會告訴你的。”說完,墨陽衝我們一笑,轉身出去了。
回過頭來的潔遠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對我做了個鬼臉,“我不是黏著他,我……”我微笑著點頭,“我明白的,你隻是擔心他。”潔遠聽我這麽說,大大地呼了一口氣出來,又用叉子隨意地戳著盤裏的吐司片。
“我覺得自己都有點不像自己了,變得婆婆媽媽的。墨陽一出門,我就擔心他會不會碰上什麽危險,他會不會又消失。”說到這兒,她苦笑了一下,“以前我最看不上這麽神經過敏的女人了。”
“關心則亂,實屬尋常。”我端起牛奶啜飲了一口。潔遠卻突然笑了一下,“幹嗎呀?怎麽變得這麽惜字如金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神佛前訴求,然後得了兩句禪機。”
正說笑著,秀娥端了一大盤子新鮮水果進來,潔遠頓時來了興趣。她最喜歡吃水果,就和秀娥一邊吃一邊品評起來。我接過秀娥切好的桃子慢慢地吃著,卻想著墨陽是去給哪個朋友打電話了。丹青?問問她為什麽要選何記。督軍?看他打的什麽主意。還是……那個穿灰長衫的男人呢?
這一上午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了。我和潔遠都窩在房裏,她寫信,我看書。秀娥把我們昨天穿過的衣服都收拾好之後,就拿了針線坐在我旁邊做鞋。說來也有意思,以前張嬤揪著她的耳朵讓她學,她都想方設法地逃避,可自從跟石頭在一起之後,她對這些女人家的事情反而上了心。
墨陽果然沒有出門。中間石頭來過一次,問我們有沒有什麽事情。我敵曾洋留在家裏就是為了保護我們的。我和潔遠出於不同的原因,都想問問墨陽在幹什麽。
潔遠是不太好意思追問,看了我一眼,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倒是秀娥隨口問了一句:“二少爺是不是還在書房裏?”“是啊,徐少爺好像在寫信什麽的,門半開著,我正好看見,也沒去打攪他。”石頭笑著說。
一直沒說話的潔遠的肩膀頓時一鬆,又低下頭去寫信。“六爺們們去了廠子了,還是去碼頭了?怎麽走得這麽早?什麽時候回來?還有,青絲去哪兒了?”我問道。
石頭的表情正經了點,“他們都去碼頭了。今天有咱們的貨船到,拉了不少小麥過來。除了咱家的,其餘的都是趙家和林家收上來的,現在泊在水麵上不能進港。”
說到這兒,石頭不忿地一撇嘴,“碼頭上停泊的那條日本商船本來昨天就應該離岸,可它一直靠在那兒沒走,說是什麽輪機出了問題。呸,還不是想讓咱們的船靠不了岸,最後咱們的麥子都返了潮,爛在江上,他們才覺得好呢。”
“不能去其他的碼頭靠岸嗎?”我心裏也是一沉。“不能,深水泊位是有數的。這麽大的貨船吃水深,其他幾個能用的泊位現在都有貨船停靠。最快離港的是那艘法國貨輪,可也要七天之後,他們在等著裝貨。”石頭皺著眉,搖了搖頭。
“你們沒去看看輪機是不是真的壞了?”潔遠忍不住問了一句。石頭苦笑,“霍小姐,每條船都意味著是別國的國土,輕易不允許外國人進入。別管它是真是假,你說日本人會輕易讓我們上去看嗎?就算沒壞,也可以故意弄壞啊。”“那你們偷偷上去看啊,抓個正著,看小鬼子還說什麽。”秀娥插嘴說。石頭對她一笑,“秀娥,你不懂。”
秀娥不服氣地皺起了眉。“石頭說得沒錯,真壞假壞都無所謂,日本人要的就是我們的船不能進港。隻要我們現在不想和他們撕破臉,就隻能當它壞了。想辦法趕緊進港是最重要的,說不定那些日本人巴不得我們偷偷溜上船去,然後再用這個借口,掀起更大的事端來。”我對秀娥說。
秀娥眨嗎著眼,顯然沒聽懂我的意思。潔遠點點頭,“說得沒錯。不過,我記得陸家和法國租界的關係很好,也許可以讓他們把船開出港外停泊,讓你們的船先進來卸貨。”
“嗬嗬,”石頭輕笑起來,“霍小姐,六爺們們一早出去就是為了這件事。隻不過船一動就是錢,而且我們卸貨再快也要兩天,那法國人的貨物運到也隻能存在碼頭,這都需要錢。反正這個虧我們是吃定了,隻不過是大是小而已。”
石頭說完,輕輕揉亂了秀娥的劉海,“讓你多讀點書你又不肯,看看清朗和霍小姐,人家一說就明白。”秀娥啪的一下打掉了他的手,“你爹說了,女子無才便是德,我這樣挺好。”石頭哭笑不得地看著她。
潔遠嘻嘻一笑,“秀娥,你的意思是說,我和清朗都是無德之人了,啊?”秀娥趕緊擺手否認,“才不是呢,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她“我”了年天也說不出個所以來,隻能恨恨地捶了石頭一下,“都怪你,臭石頭。”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我還是有些擔心,“那些麥子能存放多久?”“最近漢口那邊多雨,有的麥子在上船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返潮了。不過,如果這兩天就能卸貨,然後送進工廠立刻加工的話,應該沒什麽大損失,咱們的利潤裏是包含了原料損壞這一塊的。”石頭想了想,說。
“要不要我給大哥打個電話,他跟各國租界的關係都不錯,又是軍方的人,估計能幫上些忙也未可知。”潔遠認真地說。“謝謝你了,潔遠小姐。霍司令跟咱們關係一向好,如果有這個需要,六爺一定不會客氣的。”石頭衝潔遠微微鞠了個躬。
“好了,你們別擔心了,咱們經曆過的事情多了,這隻是小事而已。你們忙你們的吧,我先出去了,如果有事,就來樓下找我。”石頭說完一點頭,轉身出門去了。
屋裏頓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唉……”秀娥長吧一聲,我和潔遠都是一愣,不知道她感歎些什麽。“這亂七八糟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為什麽大家就不能好好地在一起過日子呢?非要你算計我,我算計你,多麻煩。”
潔遠聞言一笑,“秀娥,沒看出來,你還是個理想主義者呢,可惜這個世上是不存在烏托邦的。”“什麽邦?”秀娥眨巴了一下眼睛。我笑著站起想來,“潔遠你慢慢給她解釋什麽邦吧,我去趟書房。”
“你要去找墨陽嗎?”潔遠反應極快的問。我一晃手裏的書,“我要去換書,這本看完了。”潔遠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笑著出去了。關上門之前,秀娥還在饒有興致地追問關於烏托邦的事。我好笑地搖搖頭,一轉身,發現在墨陽正從樓下走了上來。
他也發現在了我,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著他走。我趕緊走了過去。墨陽領著我進了小書房,等我進了門,他就把門關上了。“我給吳孟舉打了個電話。”墨陽自己走到窗邊,打開一扇窗戶,叼了支煙,邊點火邊含糊地說了一句。
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他怎麽說?”墨陽噴了口煙,搖頭,“我沒找到他,是那個何子明接的電話。他說吳孟舉出門辦事去了,我就問他關於丹青的事情,他隻說吳孟舉臨出門之前,告訴他丹青和我們會過去,但究竟為了什麽,吳孟舉也沒說。”
這算什麽意思?我不禁有些糊塗,“那我要不要給丹青打個電話問問……”我話沒說完,墨陽衝我一搖手,“不用,撣子青既然通過潔遠的口來通知我們,你未必找得到她。雖然我也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不過,我想應該不會有什麽大事。”
說著,墨陽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吐了出來,“說起來,你、我、丹青和陸仁慶、陸城、霍家人,還有那個吳孟舉之間的關係真是錯綜複雜。可這裏麵除了陸仁慶,我不覺得其他人會是個危險。也許是麻煩,但不是危險。”
我點了點頭,不論墨陽說得正確與否,我也希望是這樣的,朋友越多越好。“算了,等到後天大家見麵的時候,就什麽都清楚了。丹青吃了太多的苦,我……”墨陽頓了一下,“我覺得對不起她。她既然現在不想說,那我就等著,等到她想說為止。”
墨陽對不起丹青,應該是指當初軍糧的事情。雖然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在裏麵充當了一個什麽角色,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不知道也許對我更好,氫我什麽也沒說,隻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哎,清朗。啊,二少爺也在。”推門進來的秀娥被墨陽嚇了一跳,趕緊站規矩,給墨陽行禮。墨陽換了副輕鬆的表情,“行了,秀娥,以後見我不用這麽多禮貌,你已經不前的你了,未來的趙夫人。”
秀娥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墨陽這話說得她甜滋滋的,又不好意思,就扭捏著不說話。我一笑,給她解圍,“秀娥,你找我有事兒?”“啊,對。”秀娥如釋重負,一臉認真地大聲說,“該吃中飯了,咱們走吧。”
我不禁一愣,墨陽被煙嗆了一下,看著秀娥正氣凜然的麵孔哈哈笑了起來。他邊笑邊咳,“我的天,我還以為開戰了呢,秀娥,吃飯不用這麽激動吧。”
秀娥撓撓頭,“吃飯皇帝大嘛。”墨陽連連點頭,“說得也對,吃飯可比打仗什麽的都重要,二位小姐請。”他滑稽地一伸手,我和秀娥都笑了起來。
看著墨陽笑容明朗地跟秀娥說笑著,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管他以後還會發生什麽,隻要至親的人能一直在一起,那我就什麽也不怕。
幾乎是眨眼的工夫,和丹青約定好的日子就到了。這兩天六爺他們都在忙著貨船的事,聽葉展說,那個法國領事原本不同意讓出泊位,就連他最欣賞的陸青絲軟語相求,迷得他七葷八素之時,他都沒有鬆口,當然不是因為錢,而是日本人在背後施壓的關係。
便最後他還是同意了,其中霍長遠起了很大的作用,而陸仁慶並沒有出麵。聽說蘇國華為了這件事氣個半死,但他還是不敢當麵去質問霍長遠。也許霍長遠是在他的幫助下登上現在的高位的,可他也隻能自歎養虎為患。如今,軍權在手的霍長遠無聲無息地甚至已經威脅到了唐司令的地位。
潔遠自從知道是她大哥幫了這個忙,顯然很開心,覺得對我,甚至對墨陽都是個交代。因為當初霍長遠的負心毀約,她心裏總是係了個結。
那個傅騁也沒有再出現,六爺說,就連陸仁慶一反常態,並未允許六爺他們插手,說這樣不禮貌。這不太符合陸仁慶的作風,可他既然這麽說了,六爺也隻能聽從。墨陽反倒鎮定起來,說姓傅的敢跟他說這句話,早晚還會找上門來的。
“不知道我媽今天去不去。”這個問題秀娥問了五六遍了。“肯定去,丹青不會不帶她的,你放心吧。”同樣的答案我也說了五六遍。我和墨陽、潔遠、還有秀娥坐一輛車,陸青絲卻和六爺他們坐在了一起。
“好了,秀娥,從早上起你就問個不停,早知道就不告訴你去哪兒了。”潔遠無奈地說。秀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墨陽坐在前麵一直沒諺好像在看風景。
潔遠本來是很開心的,可以帶心上人去見哥哥,可是墨陽一直不說話,她也沉默了起來。想到馬上就能見到丹青,我感到緊張和開心,但又難掩忐忑,畢竟是個何記,誰知道督軍和丹青到底想幹什麽。
再緊張,再忐忑,也終於有到達的時候。我望著土路兩邊野趣盎然的景色,不禁感歎督軍也真會選地方,他那樣一個看起來很粗獷的人,竟然會開個花圃。
路邊的野花越來越多,綠樹成蔭。陽光斑駁地映照在樹林裏,讓人感覺到清涼。這種鄉野景象和城裏的繁華迥然不同。墨陽當然不是第一次來,眼前的美景似乎引不起他的興趣。秀娥呆呆地看著窗外,潔遠好像也被這裏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迷住了。
“清朗。”秀娥突然回頭叫了我一聲。“嗯?”我看向她,“你覺不覺得這裏很像……”“老家。”我倆同時開口,然後一起笑了起來。潔遠很感興趣地問道:“真的嗎?那父們老家可真美。墨陽,你說呢?”
“應該像吧,我記不清了,隻記得小時候很美,長大了,印象反而模糊了。”墨陽頭也不回地說。潔遠咬了一下嘴唇,扭頭看向了窗外。我正覺得氣氛有些尷尬,想著應該說點什麽才對,就聽見秀娥叫起來,“你們看,有兩輛車停在那邊門前了,是不是霍先生的?”
我迅速地看過去,果然,那兩輛汽車好像也是剛剛停下,從大門裏麵走出兩個人來迎接。“真的是大哥的車。”潔遠可能因為高興,聲音也稍大了些。墨陽在座位上調整了一下姿勢,回頭對我笑著說:“清朗,重逢在即了。”我笑著點點頭,隻覺得心髒怦怦地跳著。
果然,我們的車子剛停下,就看見霍長遠從車裏走了出來。他微笑著衝坐在車裏的我和墨陽一點頭,然後彎腰從車裏扶出了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丹青,我無聲地叫著她的名字。她戴了一頂西洋款式的女帽,半垂的輕紗正好擋住了她的側臉。
六爺他們的車跟著也停下了,葉展先下了車,扶了陸青絲出來,六爺從另一邊下了車。已經下車的墨陽幫我們打開車門,笑著說:“小姐們,請吧。”秀娥手忙腳亂地下了車。我顧不上去管抱著張嬤親熱的秀娥,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六爺、葉展過去和霍長遠寒暄,陸青絲也客氣地跟丹青說了幾句。
“還站在這兒幹嗎?”潔遠拉住我的手就往前走去。身後傳來腳步聲,墨陽也跟了上來。我們剛一過去,這幾個人立刻都不再說話,轉過頭來看著我們。
我隻覺得喉嚨發緊,眼底酸澀,說不出話,也哭不出來,就會傻愣愣地盯著丹青看。丹青看了我一會兒,又看看我身後的墨陽,緩步走了過來。潔遠自覺地放開了我的手,對走過來的丹青點點頭,就向著霍長遠走去。
一股熟悉的香味隨風飄來,丹青在我麵前站定,微風吹拂著她的麵紗,我忍不住看向她的臉頰。丹青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伸手摘下了帽子。我輕聲抽氣,原來那道猙獰的疤痕,現在隻剩下一片粉紅色的痕跡,依然醒目,卻不再可怖。
我的眼淚刷的一下就流了下來。“姐。”我低聲叫道。丹青沒說話,淚眼婆娑中,我的左手突然被她拉了起來。“我的天……”丹青低語了一句,一滴眼淚立刻落到了我的手上,很熱。我吸了吸鼻子,笑首說:“姐,早沒事了,什麽也不耽誤。”
“傻瓜。”丹青的聲音都不成樣子了,我剛要說話,被一把拉入了一個清香溫暖的懷抱。我的眼淚越發止不住了。這時,我和丹青被擁入了一個更火熱的懷抱。我隻聽見丹青細細地叫了一聲:“哥。”
“對不起,”墨陽沙啞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對不起,丹青,我對不起你。”“哥,你什麽也別說了,都過去了。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也許我恨過命運,可我從沒恨過你和清朗。”丹青哽咽著說,一邊用力抱住我和墨陽,她纖細的手臂勒得我緊緊的。
我們誰也沒再開口,隻安靜地享受這難得的重聚和溫馨。在那個充滿爆炸和火光的夜晚,我曾以為這一天再也不會有了……“丹青,墨陽。清朗。”不知什麽時候走過來的霍長遠開口喚了我們一聲。
墨陽和丹青一起鬆開了手。丹青沒有管自己,而是先拿手絹給我擦臉。墨陽兩眼通紅,轉頭看向別處,快速地抹了把臉,好像不想被別人看見他軟弱的一麵。“咱們進去吧。既然見了麵,那就有的是時間一訴情懷,嗯?”長遠溫柔地跟丹青說,丹青點點頭。
“墨陽,”霍長遠伸出手來,“謝謝你能來,也歡迎你來。”他語帶雙關。我看了一眼丹青,她對我點了點頭。這麽說,霍長遠算是認同墨陽和潔遠之間的感情了?
“你好,我隻要我妹妹幸福,其他的不用提。”墨陽說完這句話之後,才伸出手去跟霍長遠握了握。霍長遠很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因為我也一樣。”
聽他這麽說,我看了一眼他身後不遠處的潔遠,她正擦著臉上的淚痕,見我看她,對我一笑。“好了,今天就是個大團賀的日子。可堵人家大門口還是不好啊。”葉展高聲地說。
眾人都是一笑。霍長遠對墨陽做了個請的手勢,丹青則牽了我的手往裏走。她的手一如從前,纖細而溫暖,我緊緊地握了回去。一直沒做聲的六爺看我走到了跟前,對丹青微笑著一點頭,丹青沒說話,隻把我的手送了過去,六爺怔了一下,然後握住了我的手。
“現在再也不用我牽著她走了,陸先生。”丹青柔聲說。我的臉有點熱,卻感覺很幸福。六爺一笑,“是,絕不辜負。”他最後四個字是看著我說的。我臉紅心跳,握緊了他的手,無聲地在心裏說:“一樣。”
“各位先生,小姐,請跟我來。”何副官的聲音突然傳入了我的耳中。方才潮水般衝刷著我的幸福感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何副官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口迎接我們,對每個人給予的關注都恰如其分。
霍先生一笑,“何老板,打擾了。我聽丹青小姐說,你家廚子的手藝別具一格,今天一定要嚐嚐。”何副官一躬身,“哪裏,哪裏,歡迎之至,榮幸之至。”
霍長遠跟丹青一起,陸青絲則挽著葉展的手臂,潔遠不時向墨陽指點著院裏的奇花異草,石頭卻陪著秀娥和張嬤說笑著。“在想什麽?”六爺在我耳邊問。“啊,也沒什麽,隻是不明白丹青幹嗎非要選這個地方,她應該討厭這裏才對。”
六爺看了走在前麵的丹青一眼,“我問過霍長遠這個問題了。”我立刻抬頭看他,“他怎麽說?”“他說丹青就是要從頭開始,忘記曾發生的一切,所以她想從這個曾讓她最痛苦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如果忘記了,自然不會痛。”六爺很平淡地說。
“是嗎?”我心裏感覺很怪異,丹青這又是何苦?“我不信。”“啊?”我看向六爺。六爺一扯嘴角,“這話我不信,霍長遠估計也不信。可她要來一定有她的理由,走著瞧吧。”
說完他對衝我們招手,示意我們快點走的陸青絲揮了揮手,“別想了,順其自然就好,不管怎樣,今天是你們兄妹團圓的好日子。一切有我,你放心。”六爺輕輕親了我的鬢角一下,就拉著我往前走去。
何副官家的廚子果然了得,一桌子菜吃得人人都讚不絕口。隻不過何副官狀似無意地說起手下的孟工頭不在的時候,臉色微變,六爺們們卻毫不意外。
飯也吃完了,男人們又開始說起最近的局勢,包括關於前兩天六爺的貨船的事情。我們這些女人則被安排到廊下賞花,順帶喝茶聊天。
張嬤不肯跟我們平起平坐,秀娥隻好跟著她坐在了另一邊。石頭和老虎在不遠處守著我們。潔遠今天心情大好,她不但認識了許多花卉,還饒有興致地跟我探討起花朵的含義。
陸青絲坐在一旁搖著扇子,丹青心情也不錯,不時的插兩句話。“清朗,你最喜歡什麽花?”潔遠問了我一句。我想了想,“應該是梔子花吧。”“它代表著清雅,跟你很像呢。那晚跳舞你戴的是梔子花,我就覺得很適合你。”潔遠笑說。
“真的呀?那還是我幫清朗選 的呢。是吧,媽?”秀娥興奮地接道。張嬤笑著點點頭。潔遠一笑,“秀娥的眼光這麽好,那你喜歡什麽花?”秀娥皺眉想了半天,“我喜歡的很多呢。”
“隻能選一種。”潔遠聳聳肩。“那,那個吧……”秀娥指了指花園中一叢花,“剛才我就覺得它很漂亮。”“哪個?”潔遠伸頭看了看,“哦,那個是鳶尾,代表著熱情。”潔遠點點頭,“果然很適合你。”秀娥開心地吐舌一笑。
看著潔遠的目光轉向自己,丹青嫣然一笑,“我喜歡的花很俗,是牡丹。”“牡丹才不俗氣呢,真正能做到豔而不俗的花,也隻有牡丹了。”我反駁說。“沒錯,”潔遠笑著接口,“牡丹代表著寶貴和珍惜。”
丹青沒說話,手卻不自覺地摸了摸臉上的疤痕,若有所思地看向花圃深處。潔遠對我做了個鬼臉,我微笑著,看著臉色漸柔的丹青。“啊,陸小姐,你呢?”雖然陸青絲一直不說話,潔遠還是禮貌地問了她一句。
我不禁暗自猜測著陸青絲會喜歡什麽花,玫瑰?鬱金香?桃花?她用的香水的氣味都是比較濃的。也許她不屑地說“幼稚的女人才喜歡花,不當吃不當喝的”。我心裏苦笑,這個答案倒是比較符合她的個性。
“桔梗。”她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思維停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竟給了答案。桔梗?不就是平時用來入藥的那個嗎?沒想到陸青絲竟然喜歡這麽普通的花朵,我忍不住搖了搖頭,真不像她的風格。
“怎麽,你不相信?”陸青絲掃了我一眼。“不是,我以為你會喜歡玫瑰、鬱金香什麽的,比較像你。”我解釋說。“那些東西我不稀罕,隻是覺得桔梗小小的,卻那麽堅強地在路邊綻放,很對胃口。”陸青絲說完一合扇子,“霍大小姐,怎麽不說話了?桔梗花兒有什麽說法啊?”
“呃,”潔遠明顯地怔了一下,然後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真抱歉啊,這花是挺一般的,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說法。”“哦,是嗎?”陸青絲眯了眯眼睛,潔遠看起來有點不自在。
我趕緊說:“我倒是知道一點。”“是什麽?”丹青笑著幫我接話。“清熱解毒啊,藥鋪裏都這麽說的。”我故意做了個鬼臉。丹青愣了一下,接著就笑了起來,潔遠和秀娥都跟著笑,陸青絲嘴角一翹,也就沒再追究了。
“說什麽呢,這麽高興?”霍長遠大步走了過來,墨陽跟在他身後,我們都站了起來。“對了,你們兄妹三個好久沒見,肯定有話要說吧。我看那邊不錯,不如你們去走走。”霍長遠爽朗一笑。我想這也許是丹青再先就安排好了的,不知道她究竟想和我們說什麽。
丹青點頭,“也好,你們的正事都說完了?”聽丹青這麽一說,陸青絲衝我們一點頭,轉身朝屋裏走去,張嬤帶著秀娥去了另一個方向。潔遠正要離開,丹青伸手拉住了她,潔遠不解地看著她。丹青沒說話,直到陸青絲的身影消失,才問:“桔梗花是什麽意思?我很好奇。”
潔遠聞言一愣,又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複雜,看著陸青絲離去的方向,輕聲說了句:“絕望的愛。”我心裏突然感覺一涼。丹青什麽也沒說,鬆開了手,任憑潔遠離開。霍長遠奇怪地問:“什麽花?”
“沒什麽,女人之間的話題。”丹青對他溫柔地一笑,“那你回去吧,也許我們說話的時間會長些。畢竟太久沒見了,想說的話很多呢。”霍長遠低骰親了她額角一下,“我不會讓人去打擾你們的。”然後他對我點了點頭,這才轉身離開了。墨陽走了上來,笑著說:“那咱們走吧。”
督軍開設的這家花圃很大,大部分是各式各樣的家養觀賞花卉,其他則是一些藥用的花草。我情不自禁地尋找著桔梗花。耳邊傳來墨陽的講述,關於我們的身世,還有大太太和徐墨染的事情。
丹青一直麵無表情地聽著,有些事情她好像已經猜到了。關於二太太和徐老爺真正的死因,我們一致決定要瞞著她,人已經去了,何苦再讓她傷心?
走了沒多久,那邊出現在一片小樹林,丹青一指,“要不咱們去那邊走走吧,看著很涼快,這外麵有點曬。”我和墨陽點頭同意。一進樹林,果然感覺清涼了許多。這個林子從外麵看著不大,其實挺深的。走了沒一會兒,墨陽突然說:“丹青,你特意帶我和清朗來這兒,到底有什麽事情?這裏應該沒有別人了,你能說實話嗎?”
我吃了一驚,立刻停住腳步,轉身看著墨陽和丹青。墨陽的表情很淡定,丹青卻沒了剛才的從容。“我才不想再來這裏!是那個姓吳的告訴我,一定要帶你們來,要不然……”丹青恨恨地咬了下嘴唇。
“他說有非常重要的話和你們說,又不能被人發現,隻好這麽辦。我想他也不會蠢到在這裏傷害咱們,長遠的手下就在這附近,清朗的那位六爺也不會毫無準備就來了吧。”丹青一揚眉梢。
墨陽一點頭,又問:“那他人在哪兒?”說著,打量了一下四周。我也忍不住跟著張望起來,好像督軍就藏在哪棵樹後麵。“我怎麽會敵曾洋我以為何子明說他不在,隻是糊弄其他人,可咱們已經到了這兒,也沒見他露頭。”丹青冷冷地說。
我記得當初督軍說過,丹青想要回霍長遠身邊的動機並不單純,那她現在是否還在記恨……“清朗,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動你一要汗毛的。”丹青看我臉色不好,以為我害怕了,連忙安慰。我隻能一笑,“有你和墨陽在,我不怕的。”
“丹青,那個時候我的心思堵放在爹留給我的東西上,可等我再回來找你的時候,你已經回到霍長遠身邊了。你到底和那個姓吳的做了什麽交易,他才肯放你回去?”墨陽皺眉問道。
丹青麵色一冷,“哥,這事你不用管,這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事,最後一定有個了斷的。”“你……”墨陽剛要開口,突然林子深處傳來一點動靜,我們立刻閉上了嘴。
墨陽住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丹青和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突然覺得身後很不對勁。“啊!”丹青發出一聲極短的悶叫,好像被人捂住了嘴。我大吃一驚,迅速回過頭去,看見丹青癱軟在一個男人的懷裏。
墨陽迅速地撲了回來,一把將我推開,同時右手伸進懷裏去掏槍。那個人突然放開了已經暈倒的丹青,摘掉帽子,雙手高舉,“是我,別亂來。”墨陽猛地停住,可手上的槍依然直直地指著那人,隻聽到急促的呼吸聲。
我剛才被墨陽推得摔倒在地,這時才頭昏腦漲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抬眼,正對上傅騁微笑著的臉龐……
真相
我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他怎麽會在這兒?轉念又想,是督軍讓丹青領我們到這兒來的,落魄的督軍和神秘的南洋老板……我死活想不通這兩個人之間會有什麽聯係。
“你沒事吧?”傅騁溫和地問了我一句,我下意識地一搖頭。“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麽?”墨陽急促地問道。傅騁微微一笑,“我都會告訴你們的。你能不能先把槍收起來,小心走火,我可不想為了這個送命。”
墨陽瞪著他不說話,手裏的槍也沒有放下。傅騁好像很無奈地一笑,剛把手往下放,墨陽就低吼了一聲:“別動,你想幹什麽!”可傅騁隻伸手摘下了他那副金絲眼鏡,然後微笑著看向我們。
我不禁愣了一下,摘掉眼鏡之後,他看起來年輕了不少。他的眼珠烏黑,眼形看起來分外熟悉。墨陽看了他半晌,突然回頭瞅了瞅我,手裏的槍慢慢放了下來。
“你到底是誰?”墨陽輕聲問了一句。傅騁微微一笑,從衣領深處抽出了一條細細的鏈子,上麵好像墜著個金晃晃的配飾。他把這個掛件解下來,順手扔給了站在他對麵的墨陽。
墨陽下意識地一把撈住,然後拿起來看。我從後麵隻能看見墨陽僵硬的背影,他她像捧了顆炸彈,一動不動。剛想叫他一聲,就聽見他啞聲說:“雲馳。”
雲馳?這名字怎麽這麽耳熟?“啊……”我用手捂住了嘴,傅騁居然……是那個早就消失的陸雲馳,我和墨陽的……親舅舅!徐老爺留下的信裏確實提到過,在陸雲起的家鄉,生男掛金鎖,生女戴玉佩。如果隻有這個金鎖,我們也許不信,但是他長得跟我和墨陽都很相似,尤其是眼睛,我和墨陽最相似的就是眼睛。
“墨陽,清朗,我終於可以叫你們的名字了。”傅騁緩緩地放下了手,表情柔和,眼圈有點發紅。他邁前一步,伸手握住了墨陽的肩膀,用力一按。也許墨陽和我一樣,都太過吃驚,反而不知該如何適應,都隻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傅騁從墨陽手裏拿起那個金鎖,又掛了回去,一歪頭,對我說:“清朗,你應該看過你母親寫的那本劄記了吧?”他這麽一說,我才開始相信他真的是陸雲馳。那本劄記太隱秘了,別人不可能知道,我點了點頭。“你從哪兒進來的?不怕被人發現嗎?”墨陽問。“放心,這樹林裏有條很隱秘的路,就連在這兒工作的工人都不知道,平時是不讓他們靠近這裏的。”陸雲馳一笑。
“那……我母親呢?她現在在哪兒?她好嗎?”墨陽的聲音發緊,我的心也立刻揪了起來。陸雲馳的臉色一暗,放開了手,“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和清朗的父親是否還活著。”墨陽粗喘了一聲,我則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身子一晃。
“你們不要急,讓我慢慢地和你們說好不好。我知道你們有太多問題想問我,我也一直等待著能告訴你們真相的一天,等得太久了。”陸雲馳一字一句地說,臉色嚴肅。
墨陽回頭看了我一眼,又點點頭。我看了一眼暈倒在地的丹青,“那丹青呢?您把她怎麽了?”“放心,我隻是讓她睡著了,這個藥藥性很輕的。畢竟,我要告訴你們的事情跟她沒什麽關係,知道多了對她也沒什麽好處。”陸雲馳對我點點頭。
墨陽把丹青抱起來,走到一棵大樹前,讓她靠在樹上。陸雲馳從煙盒裏拿了一支煙叼上,又順手抽了一支給走回來的墨陽。墨陽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卻拒絕了劃著的火柴。
陸雲馳也不在意,自己點好煙,抽了一口,整理了一下思緒之後,才緩緩地說了起來。我和墨陽都不自禁地被他帶到那個充滿血與淚的回憶中去……
在那個火光衝天的夜晚,徐老爺帶著陸雲馳、陸夫人,還有剛出生的墨陽,跑回了老家。他自從發現陸雲起摘掉了可以見麵的紅布後,就一直偷偷地打聽和觀察,直到確定陸家出了大事。雖然心急火燎,但他知道不能貿然行事。
再見到陸雲起掛起紅布的夜晚,他緊張又興奮地來到了以前和陸雲起見麵的地方。可他沒見到自己的愛人,而是見到了一身狼狽的陸雲馳、驚慌失措的陸夫人,還有哇哇大哭的墨陽。
對於自己心愛的女人的遭遇,徐老爺無能為力。因為他不是一個人,除了有家,他還要照顧陸雲馳他們,最起碼得讓陸雲起的犧牲有價值。他連夜帶著陸雲馳他們去了家鄉附近的小鎮,把他們安頓好之後,就按照計劃先帶墨陽回家,打算過一段時間再去接陸雲馳他們。
他們的離開並非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沒幾天,陸老爺手下的人已經追蹤而至。陸雲馳那時雖然年幼,卻有著和姐姐一樣的聰慧和決斷。在他們停留的那個小鎮上,一旦有陌生人出現就會很顯眼,所以陸老爺派來的人一出現,陸雲馳就發覺事情不對,立刻帶著陸夫人逃離了那裏。
再去找徐老爺顯然是不明智的。就在陸雲馳煩惱應該怎麽辦才好的時候,陸夫人突然一病不起。女兒所經曆的痛苦、一路上擔驚受怕的逃亡,讓這個一直過著平靜生活的女人再也支撐不住了。陸雲馳雖然偷偷地請來了大夫,可還是在一個星期之後,失去了又一個親人。
不能保護姐姐,又失掉母親的痛苦讓陸雲馳也生了一場大病,幸運的是他被救了過來。機緣巧合之下,救他的那個醫生也收留了他。那醫生姓傅。陸雲馳因為長得好看,人也聰明,討人喜愛,相處的時間長了,被那個醫生收為了義子,醫生一直供他讀書。
傅醫生雖然隻在鄉下行醫,但也見過些世麵,等陸雲馳年紀大些之後,就支持他去上海讀書。陸雲馳在去上海之前,特意跑到徐老爺的家鄉一探究竟,發現墨陽過得很好,而且有二太太照顧,才放心地去了上海,尋找他的姐姐。
陸雲馳一邊在上海讀書,一邊尋找能接觸陸雲起的機會,可直到陸雲起嫁人的那一天,他們都沒能成功相認,畢竟彼此的身份差距太大了。陸雲馳不甘心,偷偷地跟著陸家送嫁的人一直到了白家,最終被他找到了機會,姐弟倆終於在分隔了快五年之後重逢。
對於陸雲起而言,還能再見到親人無異於恍如夢中。她得知了母親已逝的消息,也知道了自己的愛人和兒子一切都好,可姐弟倆連彼此安慰的時間都沒有,為了安全,隻相約如果沒有什麽意外就不再聯係,之後便匆匆分別了。
白允中是白家的獨生子。陸雲馳說,他也是個性情中人。自從見到陸雲起,並和她相處一段時間之後,他就真的愛上了這個溫婉而又知書達理的女人。陸雲起心底雖然不能忘懷徐老爺,但是也很尊重這個有才學又性情醇厚的男人,兩個人相處甚是和睦。
陸雲馳見到姐姐後,似乎又獲得了新的幸福,也就安心地回了上海。他畢竟不能在陸雲起身邊久留,因為陸老爺也派了人一直在監視陸雲起。因為姐弟倆會麵十分匆忙隱蔽,隻來得及說出彼此最想知道的事情,陸雲起沒有告訴陸雲馳關於秘方的事情。
陸老爺給陸雲起的任務很簡單,那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把秘方弄到手,然後偷偷地交給他派去的人帶回。頭半年,因為陸雲起剛剛嫁過去,陸老爺也知道不能操之過急,因此沒有催促陸雲起趕緊下手。所以,這半年是陸雲起自離開徐老爺和親人之後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半年之後,陸老爺覺得時機成熟了,因為他派去陸雲起身邊的人都說,白允中和陸雲起感情很好,白家上下也很喜歡空上溫柔謙和的少夫人。他開始在寫給陸雲起的信中,用暗語逼迫她:該動手了。
陸雲起表麵上雖然過得平靜,但心底一直很不安。公公雖然已仙逝,但白家上下都對她很好,白允中又柔情以待,家裏家外的事情,都很尊重她的意見。她怎麽能下手去竊取對白家人來說如同命根子的秘方?
一邊是陸老爺的不斷逼迫,另一邊是自己已經慢慢接受的白家人,就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又發現自己已經懷孕了。如同她有了墨陽時一樣,孩子總能讓她堅強。她再三思量之後,告訴了白允中她懷孕的消息,同時也說出了陸老爺交給她的任務。
白允中自然震驚萬分,自己的愛妻居然還有著這樣的過往和任務,可出於對妻子的深愛和對未出世孩子的感情,白允中做了一個決定。他讓陸雲起盡可能地拖延時間,他則悄悄地變賣產業,以備不測。
陸雲起早就想到,以陸老爺的為人,絕不會放過知道太多秘密的自己,還有知道秘方的白家人。既然白家人能把秘方給他,說不定日後別人也能得到。如果知道秘方的人太多,秘方也就不值錢了。
陸雲起在陸老爺下了最後通牒之後,把白允中寫的秘方交給了陸老爺,但是其中改了一樣最重要的成分。如果陸老爺隻冶煉一般的鋼鐵,那這個秘方毫無問題,但如果想要煉製一些特殊用途的鋼鐵,沒有那個重要成分,則是做不到的。
得到這個秘方的陸老爺自然欣喜若狂,滿口答應以後再也不來打擾陸雲起了。陸老爺很快就去做了試驗,初步煉出來的鋼鐵果然質量不錯,和以前經白家人冶煉加工的成品沒什麽不同。對陸老爺而言,他想要的終於得到了,有些人就應該消失了。
白允中和陸雲起趁著陸老爺剛得到秘方、忙於驗證的工夫,把白家名下的冶煉工廠迅速低價轉讓給了一個外地客商。祖宅則交給了一位遠房親戚代為管理,隻說要去陸雲起家鄉住一段日子,然後倆從就悄無聲息地帶著還不滿一歲的孩子離開了故鄉。那個孩子就是雲清朗,或者說就是白清朗。
敘述到這兒,陸雲馳停了下來,重新點了一支煙,對我笑著說:“清朗,你的名字是你父親給你取的,他希望你的生活能永遠明快清朗,沒有陰霾。”我沒說話,心裏的滋味難以言喻。母親,父親,這些名詞似乎離我很遙遠,看不見,摸不到,可又從心底裏眷戀。
“後來呢?出了什麽事?”沉默不語的墨陽突然問道,“為什麽清朗會被送到了徐家?”陸雲馳閉了閉眼,“自從和大姐見麵之後,我就沒再得到她的消息,國為我們曾經約定,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在我大學讀到第二年的時候,突然接到了一封信,大姐很詳細地敘述了之前發生的事情,包括她在陸家的生活和那本劄記。”他看了我一眼。
“大姐說他們躲了起來,信中也沒有留下詳細的地址。可我實在忍不住擔心,也很想告訴她關於你的近況,所以就按信中的一些線索找了過去。”說到這兒,陸雲馳對墨陽微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在我離開上海去香港之前,我每年都會去看你一次。”墨陽一愣。
“可等我千辛萬苦地找到他們的時候,那裏已經變成了一片焦土。鎮上的人說,是因為半夜裏有土匪尋上門,不但搶動,還殺人放火,基本上就沒有人……沒有人逃出來。”陸雲馳的聲音變得低啞。墨陽的臉色鐵青,緊握的雙拳上青筋暴起。我努力地睜大雙眼,眼淚不停地滑落,可我不允許自己哭出聲來。
“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麽土匪的鬼話,趁著半夜想去那裏再一探究竟,可我在那兒看見了一個人——”陸雲馳掐來了手中的煙,仿佛陷入了那夜的回憶中,“陸風揚。陸風揚,雖然天色漆黑,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陸雲馳的身子微微顫抖著,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好像在全力克製著自己的憤怒和痛苦。我忍不住伸手輕輕碰觸了他一下。他手臂一僵,慢慢地放鬆下來,看著我,然後幫我擦了一下眼淚,“你和你母親一樣,清朗,善良又溫柔。”他微笑著說,眼底的血絲清晰可見,可表情已經緩和了很多。
“我很高興我像她。”聽我這麽說,陸雲馳欣慰地點了點頭,又看向墨陽,“你也像你的母親,一樣的熱情、堅持。”墨陽扯了個很勉強的笑容,“是嗎?那後來呢?”
“後來……我躲在一旁看著,陸風揚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我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他轉身走了之後,我才跑回了旅店。”說到這兒,陸雲馳眉頭微皺,“那天離得遠,陸風揚對著燒塌的房子說了幾句話,我聽得很模糊,隻聽到了幾個字,他好像說,跑……怎樣……幾次……”
我和墨陽對視了一眼,這幾個字聯係到一起會是什麽意思呢?“是說我媽他們跑 了好幾次,最後終於逮到了,還是說這次他們又跑了?”墨陽皺眉問。
陸雲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我寧願相信是後者,但這個問題隻有陸風揚能夠回答了。不過他和他父親都因為缺德事做得太多,死得早,我想,也許陸仁慶會知道真相。”
提起陸仁慶,我忍不住說了句:“陸仁慶好像也在追查關於……”我頓了一下才說,“關於母親的事。”“嗯,我知道。”我全神貫注地看著他。陸雲馳冷冷一笑,“那個秘方不是有缺陷嗎,陸家一直冶煉變通精鋼也就夠了,可涉及特殊用鋼鐵的冶煉,他們沒有那個秘方根本就辦不到,而最賺錢的卻是這一塊。
“當初陸老爺得到秘方之後,拿去做實驗前後也花了小半個月。可等他發現白允中給的秘方裏少的就是這最後一步的成分的時候,大姐他們已經逃走了。陸老爺他們可能沒想到,因此失算了。”說到這兒,陸雲馳哼了一聲。
“所以您再也沒有我母親他們的消息了?”墨陽表情凝重。陸雲馳點了點頭,“後來,我又回去探視你,突然發現清朗出現在那裏,我真的很吃驚。也許這是大姐早就想到的結果,所以她才給我寫了那封信說明一切,就像她留給陸城的劄記一樣。”
陸雲馳對墨陽說:“你父親確實是個男人,他真心地愛著你的母親,所以接受了清朗,而且對她很好。”徐老爺冷漠瘦削的臉龐頓時從我眼前一閃而過,這個看似冷漠的男人,內心深處卻埋藏著比誰都執著的情感。
“之後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大姐他們的下落。我之所以會去香港,完全是跟我的妻子有關。她出生在香港,父親在南洋經營生意,母親的老家卻在上海。我們也是在讀書時認識的。我嶽父隻重視人品、能力,對出身並不看重。對了,你們還有兩個表妹、一個表弟,他們現在都在香港讀書。”陸雲馳簡短地說了一下自己的家人,臉上也第一次露出了愉悅的笑容,看得出,他的家庭很幸福。
“希望以後有機會見麵。”墨陽禮貌地點了一下頭,又問,“陸仁慶為什麽要和您合作?還有,督軍和您是什麽關係?”陸雲馳一笑,“我雖然去了香港,但隻要有時間就會回來看望你們,偶然間認識了吳孟舉,那時他還不是督軍,他妻子的娘家跟我有生意來往,我也……”他一挑眉頭,“資助了他不少金錢。其實跟他交往,也是為了你們和徐家,畢竟他握有軍權,如果發生了什麽事,可以照應看點。”
說到這兒,陸雲馳突然看了眼依然在昏睡的丹青,帶些歉意地說:“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對徐丹青一直抱有那樣的心思,會借機提出那樣的要求,而且,你父親竟然答應了。”“我爹是不是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墨陽問。
“我原本以為他不知道,可他把關於你身世的那個匣子交給了吳孟舉,我就猜想,也許他知道些什麽,隻是沒有說破而已,而且我也沒想到他那個原配的心腸如此狠毒。等我再回來的時候,你爹已經……”陸雲馳歎息了一聲。
墨陽的眼睛頓時一紅,陸雲馳很感歎似的搖了搖頭,“出事那段時間我人在香港,等我回來的時候,發現一切都變了,吳孟舉敗落了,你不見蹤影,徐丹青竟然帶著清朗跑到了上海,而丹青她們偏偏又認識了陸城……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命運喜歡捉弄人,繞了一大圈,大家還是碰了頭。”
聽他提到六爺的名字,我心裏緊張了一下。陸雲馳好像感覺到了似的,對我笑了一下,“清朗,陸城是個不有錯的男人,你很有眼光。你媽當初也很喜歡他,如果知道你們兩個在一起了,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嗎。”我輕聲說。雖然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可聽到他這樣讚賞六爺,還是很高興。陸雲馳一指周圍,“其實學家花圃也是我出錢開的。吳孟舉是想有個退路,而我則是想離陸家近點,有個什麽風吹草動,我也能最快知道。可沒想到,最後這裏倒真成了吳孟舉的藏身之所。”陸雲馳有點好笑,又有點無奈。
“你故意跟陸仁慶扯上關係,恐怕沒那麽單純吧?”墨陽淡淡地說。“哼哼,那當然。我一直在尋找機會,現在機會送上門來了,你說我會放過嗎?”陸雲馳雖然在笑,可眼底毫無笑意,“這麽說,他找你應該是為了什麽冶煉的事情吧?”墨陽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陸雲馳點點頭,“沒錯,因為他想接一個大訂單,需要大量地提供特殊用途的鋼鐵。在中國,能冶煉出這種鋼鐵的廠子太少了,而且大部分都是洋人開的。”“難道您可以做到嗎?我是說可以生產那個什麽特殊用途的鋼材?”我忍不住插了嘴。
“我當然不能。”陸雲馳笑了起來,我一愣,“我家裏做得最多的是橡膠生意。我隻是告訴他,我可以而已。”“陸仁慶那樣精明的人會相信你嗎?如果他沒看到成品的話。”墨陽懷疑地問。
“他當然不信,可等我拿出秘方之後他自然就信了。”陸雲馳神秘地一笑。“你有那張秘方?我媽給你的嗎?”墨陽瞪大了眼。陸雲馳一搖頭,“我沒有。”墨陽聳起眉頭,還沒等他開口,陸雲馳指著我一笑,“她有。”
“啊?”“你說什麽?”我和墨陽同時開口,又對看了一眼。我用力搖了搖頭,“我……我哪裏知道什麽秘方?沒人跟我說過啊。真的,真不知道什麽秘方……”我著急地解釋道。
“清朗,你別急呀。我相信你不知道。”墨陽走到我身邊,安慰地抱了我一下。“清朗,你是不是有一塊玉佩?那應該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陸雲馳插話道。我從墨陽懷中抬起頭來,用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胸口,然後點頭。
“能給我看看嗎?”陸雲馳溫和地說。我看了墨陽一眼,見他點頭,於是掏出玉佩,解開了掛鉤,把還帶著體溫的玉佩先交給了墨陽。墨陽先仔細地看了一遍之後,才走過去交給了陸雲馳。
陸雲馳很小心地接了過去,摩挲著這塊玉佩,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於懷念的表情。就在墨陽忍不住想開口說話的時候,陸雲馳從口袋裏拿出了一件類似針一樣細長的東西,輕巧地在玉佩上撥弄了兩下,哢的一聲,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帶了十七年的玉佩竟然分成了兩半。
墨陽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陸雲馳微笑著說:“清朗,你應該沒這麽吃驚吧?既然你能看見那本劄記,那就證明你是從那兩塊懷表裏取出的鑰匙。我和你的原理差不多啊。”我說不出話來,隻能僵硬地看著他。
“我父親,也就是你們的外公,手很巧,喜歡製作一些精巧的玩意兒。這點我很像他。大姐的玉佩和我的金鎖都是他親自做的,而那兩塊懷表,還有那個盒子,則是出自我的手,是我送給姐姐的。”陸雲馳邊說邊從玉佩裏掏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很輕薄的紙。
“這就是那個秘方嗎?”墨陽低聲問。他的聲音裏帶了幾分顫抖。陸雲馳神情凝重地一點頭,“是啊,這就是那張讓咱們家破人亡的秘方。”一刹那間,我幾乎感覺墨陽要撲上去,撕爛那張紙,可他隻是站在原地,粗重地喘了幾口氣。
墨陽看著陸雲馳把複原的玉佩交還給我,“你想怎麽做?你又要我怎麽做?”他語氣森寒地問。陸雲馳看了一下手表,“這個先不提,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如果時間太長,我怕霍長遠還有陸城會起疑心,而且徐丹青的藥力也快過了。
“我今天來見你們主要是想告訴你們應該知道的真相。還有,我要用這個秘方引陸仁慶上鉤,所以,墨陽最近不要找我。你和清朗身份特殊,很可能會引起陸仁慶的懷疑。需要你的時候,我會去找你的,明白了嗎?”陸雲馳嚴肅地說。“那……好吧。”墨陽遲疑地應道。
“我知道,我今天說的這些,你們很難馬上接受,我也不是為了讓你們叫一聲舅舅,才特意告訴你們這些往事的。而是因為有些事情很危險,並且已經涉及你們,我才不得不說的。”陸雲馳拍了一下墨陽的肩膀,又對我溫和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陸仁慶想接的訂單是誰的嗎?”墨陽突然問了一句。陸雲馳神色一正,“是蘇國華的,而且他們不是第一次交易了。”“什麽?這怎麽可能?!”我忍不住驚叫起來。這蘇國華想要幹什麽?一邊插手六爺的麵粉廠,一邊還要和陸仁慶做生意。
陸雲馳一搖頭,“我的消息來源不會有問題。出麵的人是蘇國華,而真正的買主是他背後的……”“日本人,對吧?”墨陽冷冷地接了一句,“咱們和日本人早晚會有一戰,現在最需要的,一是糧食,二是鋼鐵。陸仁慶接了訂單就形同賣國,誰都知道蘇國華就是日本人的走狗。”
我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如果陸仁慶真的這麽幹了,那他置一直與日本人爭鬥不休的六爺還有葉展於何地?怪不得他不讓六爺阻止蘇國華開麵粉廠,怪不得他不讓六爺插手鋼廠事務,怪不得貨船滯留港口的事情他不聞不問,他自己就做著日本人的生意,賺昧心錢。
“陸仁慶和他父親還有祖父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眼中隻有得益,沒有其他。”陸雲馳目光冰冷,“其實日本人在自己國內出產的鋼材質量更好,但是通過海遠從本國來補充這些物資,太浪費時間和金錢,反不如在中國境內直接采買省時省力。
“製造這些特殊用途的鋼鐵,上海兵工署下屬鋼廠做得到,有一家是英國人開的鋼廠也可以製造。然而現在但凡有點血性的商人,都聯合起來抵製日商,或者不敢和日本人做交易。最近這些緊俏物資價格飛漲,我想陸仁慶敢頂風而上,是想趁機大撈一筆,發國難財。”說完,陸雲馳好像一吐心中積鬱般長長地出了口氣。
“既然日本人懂得怎麽冶煉那些特殊鋼鐵,他們幹吧不直接告訴陸仁慶,讓他照做就是了?”我脫口而出。陸雲馳和墨陽都沉默不語。我立刻明白自己問了一個笨問題,日本人怎麽會把自己國家冶煉鋼鐵的核心機密告訴一個中國人?如果這些機密這麽容易就得到,陸老爺也不必對白家窮追不舍了。
“嗯……”這時丹青突然發出了一聲呻吟,我微微吃了一驚。陸雲馳看了她一眼,迅速說:“好了,你們不要去找我,我會有辦法聯係你們的,等我消息。我先走了。記得,今天說的事情要保密。”“呃……”我張了張嘴,“再見,您小心。”“舅舅”兩個字,我現在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
陸雲馳了解地一笑,“清朗,就像你姓雲姓白都沒關係,你就是你,所以稱呼我什麽都無所謂,現在叫傅先生反倒更安全些。我們今天終於相見,我也期待著能夠真正團聚的那一天。”說完,他深深地看了默不作聲的墨陽,就毫不猶豫地掉頭離去。
林子裏立刻變得悄無聲息,靜得好像連風吹拂過樹葉的聲音都聽不到。我隻覺得自己心裏一會兒空落落的,一會兒又堵塞得快要爆炸。終以知道了掩蓋已久的真相,可父母的下落依然沒有消息。“清朗。”墨陽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溫暖有力。我回頭看去,他的笑容很淡,充滿了憐惜,又帶著一股力量。
“清朗,別多想了,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能改變,但不論以後發生什麽,我都會保護你的。”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點點頭,吸了吸鼻子,“嗯。”
“發生什麽事兒了?”丹青呻吟著說了一句。我們回頭看去,他正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努力想要坐直身體。我和墨陽趕緊跑了過去,“丹青,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頭暈,我頭暈得很。清朗,出什麽事兒了?剛才我好像被人,被人抓住了,然後……”丹青含糊地說。
“清朗你看著她,我去弄點水來。”墨陽吩咐道,就往林外跑去,我則輕柔地幫丹青揉著太陽穴。沒一會兒,墨陽就跑了回來。他把自己的手帕弄濕了,交給我,好給丹青擦臉,讓她清醒。
“我一出樹林就看見洪川和老虎了,他們就在不遠處守著。”墨陽輕聲說。我看了他一眼,應該是六爺派他們來保護我們的。“沒什麽事吧?”我問,“沒有,我弄了點水,衝他們點點頭,就很鎮定地回來了,他們沒懷疑。”墨陽淡然一笑。
“剛才到底發生什麽了?”丹青語音清晰地問了一句。我看著她清澈有神的目光,知道她已經清醒過來了。“沒事兒,那位督軍大人主要是和我談,又不楊讓你聽見,所以下了點藥,讓你睡著了。”墨陽迅速地回答。丹青聽他這麽說,又看向我。我點了點頭,盡量保持神色正常。
丹青看看我,又看看墨陽,沒發現什麽破綻,臉上掠過一抹怒色,“他想幹什麽?還特地把我弄暈!他和你們說什麽了?”我不知該如何開口,就看著墨陽。墨陽倒也簡單,“沒什麽,這是我們之間的事,與你無關,你不用擔心。”
“墨陽!”丹青憤怒地叫了一聲。這是她之前跟墨陽說過的話。“噓!”墨陽捂住了她的嘴,“你想把林子外的人都招來啊。”丹青的胸脯上下起伏著。墨陽一皺眉頭,“丹青,不是哥想瞞著你。我發誓,你不知道對你更好。”說完,放開了手。
丹青愣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那清朗呢?她怎麽可以知道?”我苦笑,“姐,有些事情我寧願不知道。不過這事真的和你沒關係,以後再慢慢地告訴你吧。”
丹青與我對視了一會兒,一點頭,“好吧,墨陽,清朗,我相信你們,現在不問。對了,什麽時間了?”“已經快兩點了。”墨陽說。“是嗎,咱們出來一個多小時了。快回去吧,不然產生懷疑的就不止是我了。”說完,丹青扶著墨陽的手臂站了起來。
剛站直,她就晃了一下,我趕緊伸手去扶,就聽見丹青低罵了一聲,“該死的吳孟舉。”我心想,這回是真的冤枉大熊督軍了。
我們走出樹林沒多遠,洪川他們就走了過來。到了跟前,洪川的目光一閃,“清朗小姐,沒事吧?”
我知道他是看到我紅腫的眼睛。我笑著說:“沒事,就是哭了鼻子。”墨陽和丹青都配合地笑了起來。洪川和石虎相視一笑,跟著我們往回走。剛一進門,潔遠就跑了過來,“清朗,你回來了。你們可真能聊,喲,你眼睛怎麽了,這麽腫?”
“我哭過了。”我對她一笑,“沒事兒。”話音未落,秀娥聽到我的聲音,從裏屋跑了出來,一看見我就說:“哎呀,清朗,你……”“哭過了,真不好意思。”我苦笑著說。屋裏的人都笑了起來。
“怎麽,說了什麽傷心事,讓清朗這麽難過?你的臉色也不好。”霍長遠扶住了丹青,輕聲問。“沒什麽,隻是太久沒見了,心裏話又太多,說不出來的話哭出來就好了。”丹青柔婉一笑。
“你也哭了嗎?”潔遠調皮地問墨陽。墨陽一笑,“我倒想呢。清朗一哭,我就剩下給她擦眼淚的份兒了。”說完一指自己肩頭留下的那些痕跡,潔遠和秀娥都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朝一直坐在椅子上笑著看我的六爺走了過去。“沒事了吧?”他輕聲問了一句,我搖搖頭。“今天說的事情要保密。”方才陸雲馳說過的話在我腦海中響起,“已經沒事了。”我努力地笑著說。
六爺一點頭,忽然嗅了嗅,“這是什麽味道?”我自己也聞了聞,“哦,剛才墨陽在抽煙,大概是煙味吧。”“是啊,還挺香的。”六爺一笑,我跟著笑,“我對香煙沒興趣。對了,七爺和青絲呢?”我轉頭張望了一下。“哦,青絲方才不舒服,我讓葉展送她回去了。”六爺答道。
她不舒服?我剛想再問,“陸兄,”霍長遠大步走了過來,我趕緊讓開,六爺站起身來,“今天就這樣。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說兩家話。希望今後合作愉快。”六爺伸出手和他一握,“這是自然,長遠兄一身正氣,陸城自然信得過。”我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隻覺得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樣,彼此隻說此客套話或是場麵話。
“清朗,那我帶你姐姐先回去了。歡迎你隨時過來,我定然竭誠招待。”霍長遠低頭對我笑著說。看了一眼麵帶笑意、正衝我點頭示意的丹青,我輕聲說:“好的,霍大哥。”霍長遠頓時開心地笑了起來,“好,好。”
“清朗,我先回家去了。你要盡快來看我。還有,我去聯係萍,我們好久沒在一起了,大家聚一下好不好?”潔遠走上前來拉住我的手說。潔遠在陸家住了那麽久,雖然是借我的名義,但終究不合適,她也該回去了。
“好的,我們隨時聯係。”我又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放心吧,我會幫你看著墨陽的,到時你請我吃頓大餐好了。”潔遠的耳朵頓時紅了起來,嬌嗔地瞪了我一眼,又笑了起來,“成交,那你等我電話。”
何副官恭敬地送我們出門。潔遠珍惜最後跟墨陽相處的機會,一直在和他說笑。隻是墨陽送她上車的時候,她說:“墨陽你身上的煙味怎麽換了?不過這個比你以前抽的好聞多了。”
我嚇了一跳,顧不得張嬤正在跟我說話,趕緊轉頭去看六爺,還好,他正在和霍長遠話別,好像沒聽見潔遠的話。墨陽也趕緊說了兩句別的,把這個話茬兒岔過去了,我悄悄地鬆了口氣。
秀娥依依不舍地跟張嬤告別之後,自覺地上了石頭他們的車。六爺和我還有墨陽坐在另一輛車上。墨陽從上車開始一直看向窗外,好像在想心事,六爺則閉目養神,車子裏安靜得很。
陸雲馳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我腦海裏不停地回響。我無法稱他為舅舅,從我有記憶起,像父親、母親這樣至親的字眼兒就從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也許墨陽感覺上比我更容易接受現實,畢竟他擁有徐老爺的父愛。
曾經是那樣地想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麽事,還有父母的情況。今天陸雲馳所說的話,就像在我麵前推開了一扇叫真相的大門,但是大門背後並不是燈火溫馨的避風港,而是深不可測的懸崖峭壁……
第十九章 複仇
夏天轉瞬即逝,大門口的銀杏樹葉已經開始微微泛黃了。陸雲馳自從在樹林與我們見過一麵之後,就再也不曾出現在我和墨陽麵前。這兩個月中,我不時地聽到關於他的消息,卻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比如他又如何去捧袁素懷的場子,或者是和上海的某些權貴結交等等。
陸雲馳半個月前回了香港,說是要回去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陸仁慶親自到碼頭送行,回來什麽也沒說,一直留在書房裏。可六爺說,在他記憶中,陸家大爺還從沒這麽煩躁過呢。
我跟墨陽說了這件事,墨陽隻是笑著說:“這是在吊陸仁慶的胃口。若是那麽輕易就給了他秘方,他不懷疑才怪呢。”不過墨陽同時也警告我,這件事情不能告訴六爺。
陸仁慶或許無情,但是六爺是個知恩必報的人。如果六爺知道了內情,肯定會阻止陸仁慶這麽做,也許到時候陸仁慶根本不念舊情,會對他痛下殺手也未可知。聽墨陽這麽說,我才決定暫不告訴六爺。
相比我的憂心忡忡,墨陽就好像根本沒見過一個叫陸雲馳的人,每天都是行色匆匆。他說他又開始到報館工作了。墨陽沒有食言,沒多久,就在離六爺家不遠的地方租了套房子,價錢不便宜,但徐老爺留給他的錢足夠讓他過得自由自在。
六爺曾問過他要不要一起工作,或者做個買賣什麽的,被他婉言謝絕了。他說自己不喜歡做生意,還是做個報館記者比較適合他。六爺沒有強求。我心裏明白,墨陽回到了報館,也就意味著他又開始進行那項危險的工作了。但他不說,我也隻能裝作不知道。六爺了解我的心事,私下裏告訴我會派專人盯著墨陽的,如果他有什麽危險,會立刻有人幫忙。
“清朗,你是包點心還是捏點心啊?”秀娥在一旁大呼小叫。我低頭看看手中的麵團,棗泥餡兒都快被我捏出來了。“好了,小姐們,你們已經包了不少了,剩下的還是讓我來吧。”廚房的張嬸可能看我心不在焉的,就幫我找借口。秀娥本來玩興正濃,見我想走的樣子,也隻好丟開手,跟著我一起離開了廚房。
“清朗,最近什麽事都沒發生,你怎麽反倒心事重重的?”秀娥拉著我往花園走去,說是讓我散散心。我心裏的苦楚怎麽說給她聽?隻能笑著說:“哪有,是你想得太多了。”秀娥不相信地看著我,“我隻是偶爾發呆而已,最近太閑了嘛。”
秀娥趕緊呸呸了兩聲,“你可別亂說話,好不容易太平了些,難道你還希望發生什麽亂子不成?”我心裏苦笑,就是因為什麽都沒發生,心才總是懸著。我隨意地跟秀娥說笑了一會兒,就看見六爺的汽車開了進來。
我和秀娥趕緊往前庭走。等我們到了跟前,六爺正好下車,他的臉色有些不好。“六爺,您回來了。”秀娥恭敬地打了聲招呼。“嗯。”六爺隨意地應了一聲,一抬頭,好像才發現我也站在跟前。
“你回來了。”我微笑著打了個招呼,順手接過他的公文包。六爺笑著攬住了我的腰,我們一起往客廳裏走去。秀娥給六爺送來了一杯紅酒之後就退了下去。“很累嗎?”我轉身用手指輕輕地梳理他烏黑的頭發。
“嗯,還好。”六爺舒服地歎了口氣,“我今天去了趟碼頭,居然看見大哥也在那兒。”我隨口問道:“是嗎?大爺去那兒幹什麽?”“傅騁回來了,大哥親自去接他。”六爺閉著眼說。我的手一頓。
“怎麽了?”六爺睜開了眼,琥珀色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一瞬間,我感覺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之所以沒有告訴他關於陸雲馳的事,其實多少也是出於私心,墨陽和陸雲馳是一定要報複陸仁慶的,更不用說他還想發國難財。
我很怕六爺知道之後,會和墨陽他們起衝突,不論誰受了傷害,都是我所不能承受的。六爺就那樣安靜地看著我,我故作輕鬆地一笑,“沒什麽,隻是有些奇怪,大爺沒告訴你這件事嗎?”
六爺搖了搖頭,“沒有,最近大哥很多事都不跟我們說,我也不好問,順其自然吧。”我沒再說話,隻是專心地幫他按摩頭部。陸雲馳回來了,那也就是說,他真正的報複要開始了嗎?
十月六號這天是中秋,六爺、葉展還有墨陽都早早地回了家,我和秀娥都親自動手包家鄉風味的月餅。原本跟著我們湊熱鬧的陸青絲也忍不住試了一下,成果還不錯。按秀娥的話說,能看得出是月餅。
往年過中秋都是在陸家大宅,六爺他們陪著陸仁慶過節,可今天陸仁慶說是要出門去談生意,就帶了自己手下的幾個高級經理去了,同行的還有傅騁。六爺中我說這番話的時候隻是順嘴一提,那時墨陽也在,什麽表情也沒有,但我知道,墨陽肯定早就知道這回事了。
“今天年的螃蟹不如往年的吧。”葉展一邊仔細地剔著蟹肉,一邊和墨陽說。墨陽隻一笑,“這我倒沒比較。”“廚子說今年那邊的水質好像不太好,這已經是能買到的最好的了。”秀娥插嘴。“無非是過節應個景,有的吃就好了。”六爺端著酒,不在意地說。他隻象征性地吃了點兒蟹肉,顯然對這些不感興趣。
“大哥去哪兒談生意了?”陸青絲也沒怎麽吃東西,一直坐在石凳上,拿著幾枝菊花,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花瓣兒。“嗯,好像是青島那邊。我也不是很清楚,隻知道他買了去那裏的票。”葉展嚼著蟹肉說。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墨陽,他神情自若地抽著煙。丹青本來也打過電話,問他要不要去她那裏過節,墨陽婉拒了。丹青也不強求,隻在電話裏關心了我幾句,倒是潔遠搶過電話跟我說了半天。
潔遠和丹青之間的關係比以前親密了一些,可能是因為自己也懂得了愛情的不易,又或者是因為丹青說服了霍長遠,不要阻止潔遠和墨陽之間的感情。潔遠雖然沒有明白的提及此事,但是從她對丹青的態度上我能感覺出來,不像以前那樣僅是客套了。
“清朗,咱們忘了把月餅拿過來啦。”正在吃螃蟹的秀娥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看向我,說著就要起來。“哎,你坐著吧,我去好了,你還得洗手。”我站起身來。
六爺笑著說:“幹嗎親自去?叫下人端上來就是了。”“你們做的是家鄉的月餅嗎?”墨陽問了一句。我和秀娥一起點頭。墨陽轉頭對六爺他們說:“那個味道可好了。外麵做的月餅都又甜又膩,我們家鄉的都往裏麵放菊花,口味清淡又回味無窮,很久沒吃了,真懷念。”
“菊花?”葉展嘟噥了一句,然後掃了一眼陸青絲腳下的碎花瓣。陸青絲搖了搖手裏的花枝,“對呀,是我幫忙揪的花瓣。秀娥從地上掃起來之後再放進去的。”葉展做了個惡心的表情,我們都笑了起來。
“沒事,我還要擺盤子呢,她們不懂。”我笑著對六爺說。墨陽突然站起身來,“我和你一塊兒去吧,既可以先嚐嚐味道,還可以幫你端過來。”我點頭,“也好。”
我和墨陽離開的時候,背後還不時地傳來葉展的說笑聲。走出一段距離之後,我悄聲說:“哥,你是不是有話和我說?”墨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進屋再說。”
屋裏這會兒很安靜,一些有家室的傭人都被允許回家過節了。我先去廚房把一大盤子月餅端了出來,又拿了幾個精美的小瓷盤出來一同放在茶幾上,然後開始擺盤子。
墨陽做出一副幫忙的樣子,不時高聲地說幾句這月餅看著就好吃,還有應該怎麽擺盤子之類的家常話。其間,他低聲給我說了一下最近的情況。
陸仁慶顯然已經上鉤了。其實變通冶煉的技術都差不多,陸雲馳谘詢過專家之後,把秘方的前半部分略作改動,讓它看起來和陸老爺當初拿到的那份稍有不同,以免陸仁慶懷疑。
陸仁慶許諾的條件是,先付二十萬大洋當定錢,等到盈利之後兩個人再七三分成,這張秘方就算入股了。這期間,陸雲馳自然也擺出一副商人嘴臉,和他不停地計價還價。
兩人秘密地簽訂了合同,陸仁慶痛快地支付了二十萬大洋,就拿著秘方回了工廠。在十天之後,他得到了一個讓他欣喜若狂的結果:他父親和祖父絞盡腦汁都沒有得到的東西,他終於得手了。
“秘方真的給他了?”我悄悄地問,手裏不停地修飾著盤子裏擺放的菊花。“怎麽可能?”墨陽冷笑一聲,“你知道你父親留過洋嗎?”“嗯。”“他在德國學的就是冶煉,在這方麵可以說得上是精通。他除了寫明正確的成分之外,還標注了另一種成分和用途,我們就是拿這個騙了陸仁慶。”墨陽低聲說。
母親留下的劄記上確實說過,白家大少爺也是個留過洋的人,所以才不願意接受那樁包辦婚姻。墨陽簡短的解釋並沒有讓我這個外行聽明白,我隻知道那個秘方還是被做了手腳,隻要陸仁慶開始大規模生產,就一定會失敗。
現在各種原料都很緊張,這些礦產更是價格金貴。陸仁慶如果想接這筆大訂單的話,還要增添新的冶煉爐,光憑他的財力顯然有點吃力。陸雲馳隻負責提供秘方,自然是一分錢也不會出,所以他隻有去銀行貸款……
秀娥見我們回來了,趕緊上來幫忙。大家都對這種口味的月餅讚不絕口,陸青絲做的那個雖然賣相不佳,最後還是被葉展給吃掉了。於是,她眼底的柔軟簡直能溺死人。的看著和六爺他們談笑風生的墨陽,實在想不出最後的結局會怎樣。
陸仁慶的冶煉工廠並不在上海,因此他這些大動作也沒引起別人太大的懷疑。隻是一個月後的一天傍晚,葉展怒氣衝衝地從外麵回來。“六哥,大哥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正和六爺在書房裏整理一些書,他一下子推門進來,嚇了我一跳。
“出什麽事了?”六爺皺起了眉頭。“六哥,你知不知道大哥從正義銀行借錢了?”葉展的臉色鐵青,平時帶著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噴射著憤怒的火光。
六爺臉色一沉,“你怎麽知道?”“我今天本來是去匯豐銀行結匯票的,正好碰上了那兒的銀行經理老王,你知道他妻弟就在正義銀行工作,是他跟我說的,前段時間大哥去跟正義的總經理談了很久。老王還問我要是借錢為什麽不跟他說,咱們都合作這麽久了,難道他會多要利息嗎。”
說到這兒,葉展喘了口粗氣,“我趕緊應付了他兩句,說沒那回事,可能大哥是為了別的事去的,就趕緊回來了。六哥,你說大哥不會真的去那兒借錢了吧?那可是日本人開的銀行,他……”
六爺一擺手,“你先別急,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說。”葉展勉強點了點頭,“最好不是,現在咱們跟日本人明爭暗鬥的,要是大哥跑去跟日本人合作,我……”他煩躁地用力一扯領口,“還有,聽說大哥訂購了很多礦石和設備,又在建新爐子。誰有能力下這麽大的訂單?也不是中央軍。我問過霍長遠,他說現在軍備用鋼鐵都是兵工署下屬鋼廠製造的。”
“別瞎猜了,我先從側麵打探一下。鋼鐵廠的事大哥一直不讓咱們插手,再怎麽說,咱們也是外人,有些事沒法管。”六爺眉頭緊鎖,我第一次聽他說自己對陸家而言是外人。葉展悻悻地踹了桌子一腳,桌子發出哐的一聲響。
“清朗?”葉展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臉色怎麽這麽白,我剛才嚇到你了?”“不,不是,我隻是擔心你們的安全,現在,太亂了……”我話未說完,六爺書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差點跳起來,六爺和葉展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六爺伸手接了電話,“哪位?”
說完他兩眼微眯,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嗵地響了一下,“知道了,清朗?”六爺把電話遞了過來,“你姐姐。”我愣了一下才接了過來,“姐?”“清朗……”丹青的聲音竟然帶了哭腔。
“姐,出什麽事了?!”我噌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六爺和葉展都凝神看著我。“我,我……”丹青哽咽著說不下去。我急得要命,突然覺得肩上一沉,回頭看是六爺的手。他對我點點頭,“別著急,慢慢來,沒什麽不能解決的。”看著他鎮定的樣子,我稍微平靜了點。
我對著電話小聲說:“姐,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幫你的。你先告訴我,出什麽事了?”電話那邊的丹青沉默了一下,我聽見她吸鼻子的聲音,好像是在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在診所。”
“診所?你生病了?在哪家診所?”我立刻問道。丹青輕聲說了一個地址。“好,那你在那兒等我,我馬上就來。你千萬別走,等著我。”我又急急地囑咐了兩句,這才放下電話。
“要我送你去嗎?”六爺問。“診所?”葉展揉搓著自己的下巴,“就算你姐身體不舒服,霍家也有自己的私人醫生,她跑去診所幹什麽?”“我比你還想知道為什麽!”我大聲地說。葉展小小地吃了一驚,我頓覺不好意思,“抱歉啊,我一著急……”葉展咧嘴一笑,“了解。”
“還是我送你去吧,你姐姐沒說隻見你一個人吧。”六爺從衣架上取下外衣。我趕緊點頭,“是,她沒這麽說。”葉展站起身來,“那我也去吧,現在外麵亂,多個人沒壞處,大不了我們不進去,你們姐妹倆聊就是了。”
“老七你還是留下來吧,家裏總得有個人守著,我帶著洪川和老虎也就夠了。”六爺想了想,說。“那行,六哥你們小心點。清朗,也許這話你不愛聽,你姐姐有了事不找霍長遠卻來找你,一定不是什麽好事,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葉展嚴肅地說。
聽他這麽說,我心裏越發沒底。“見到了就知道了,你現在擔心也沒用。你先去拿外衣吧,今天外麵冷,去吧。”六爺輕輕一推我。我愣了一下,才回過味赤,趕緊往外走。就聽見葉展問:“徐墨陽呢?不用告訴他嗎?”“他好像去濟南了,說是報館的事,前天就走了。”六爺淡淡地說。.
墨陽走之前來跟我說了一聲,說他要去濟南辦點事,一個星期就回來。他說是工作上的事,也沒提陸雲馳那邊的進展。我不能也不敢多問,隻得一再囑咐他路上要注意安全,早點回來什麽的。墨陽當時還開玩笑說我越來越像大嬸,這麽看囉唆,小心陸城不要我了。
看他當時那麽輕鬆的樣子,也許真的是去辦什麽公事,我稍稍放了心,結果還沒三天,丹青卻打了這樣一個讓我心驚肉跳的電話來。“清朗?你去哪兒?”秀娥見我進門也不說話,拿起外套就走,趕緊追了出來。“你在家等著,回來再說。”我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走去。
隻覺得自己的腦漿好像快要開鍋了,咕嘟咕嘟的,恨不能從七竅裏噴出熱氣來。直到坐上車,六爺一直握著我的手都沒有放開。體會著他無言的安慰,我慢慢地放鬆下來。
到了丹青所說的那個地址,洪川把車速放慢了。我東張西望,沒看見什麽診所,正想跟六爺說停車,下來找找,就聽見洪川說:“那個是不是徐小姐?”
我立刻看過去,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從一家店裏走了出來,站在路邊不動。“丹青。”我忍不住叫了一聲。洪川趕緊把車停靠了過去。車子風一停下,我迫不及待地下了車,跑過去一把攥住丹青的手臂。
丹青細長的眉毛一皺,顯然是被我抓痛了,我趕緊鬆開手打量著她。她臉色蒼白了一些,眼睛因為哭泣後紅腫著。她左拳緊握,看起來並沒有什麽不對。
“姐,你哪兒不舒服?是因為臉上的傷嗎,還是出了別的事?你去診所幹什麽?你剛才……”我連珠炮似的發問,讓丹青有些發愣。“清朗,”下車之後就站在一旁六爺輕聲打斷了我,“有什麽話,上車再說吧,這兒人來人往的不太方便。”
丹青衝他感激地笑了笑,就拉了我的手,“咱們上車再說吧。”我隻能點頭,拉著她的手上了車,坐在了六爺和丹青中間。六爺關上車門,才問:“徐小姐,你想去哪兒談?我家,你家,還是別的地方?”
聽到六爺說“你家”的時候,丹青明顯地顫抖了一下,“不用,隻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就行。小碼頭那裏就好。”她又急急地跟了一句。六爺眉梢一揚,跟洪川說:“去小碼頭。”洪川立刻啟動了車子。
我握著丹青冰涼的手。她的表情很糾結,好像陷入泥沼,無法自拔。她不開口,我也不敢說話。沒過一會兒,車子開到了碼頭邊。這邊鮮有人來,六爺隻說:“你們談吧,我去抽支煙。”就帶著洪川和石虎下車去了。
六爺走到一個絕對聽不到我們談話聲的地方開始抽煙,洪川、石虎則一邊警戒,一邊聊天。丹青突然說:“清朗,我真羨慕你,你自始至終都有這樣一個男人陪在你身邊。”
這話讓我吃了一驚,“怎麽,難道霍長遠又變卦了?”丹青被我的嗓門震得愣住了,雙眼圓睜。看著她紅腫的雙眼,我隻覺得心頭一股怒火燃起,霍長遠怎麽敢,他……
“這不是長遠的錯。”丹青幽幽地說了句。我以為她在為霍長遠開脫,忍不住冷笑著說:“姐,你還說不是他的錯。不是他的,難道是你的錯不成?”
丹青臉色一白,竟然不敢再看我的眼睛。我隻覺得自己的笑容一僵,過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嗓子發緊地問了一句:“姐,你……幹了什麽嗎?”丹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輕聲說:“我懷孕了。”
“懷孕?”我如鸚鵡般跟著她重複了一遍,愣愣地盯著她的小腹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姐!真的嗎?我的天!”我大大地喘了口氣,心髒跳得快要從嘴裏蹦出來了,“姐,你可真能嚇唬人,我都快要被你嚇死了!這是好事啊。”人一放鬆,眼淚立刻流了下來,可我還是咧著嘴笑。
丹青卻毫無喜色,“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懷孕了。”“啊?”我擦眼淚的手停了一下,心裏想著是不是我聽錯了。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懷孕是什麽意思?難道以前丹青……我張大了嘴巴。
“對,我曾經懷孕過一次,就在和長遠決定結婚的那個月。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已經懷孕了,直到後來……”丹青痛苦地一閉眼,她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攥得我生疼,我屏住了呼吸。
“那段墮落的生活讓我流產了,而且醫生告訴我,我再也不會懷孕了。”一滴眼淚慢慢地從丹青的眼角溢出,“可我沒想到,我還能……”她一手撫住小腹,然後拉著我的手蓋住了自己的眼。我感覺那滾燙的眼淚如泉湧般衝刷著我的手心。
我任憑丹青發泄著,然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看她鎮定一些了才說:“姐,這不是好事嗎?苦盡甘來,盡管曾經失去過,可你現在又重新擁有了一切啊,愛你的男人、哥哥、妹妹,還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我話沒有說完,就被丹青痛苦至極的眼神打斷了。
“清朗,我是個壞女人,所以注定得不到幸福。”她喃喃地說。“胡說!你才不是什麽壞女人。”這話我不愛聽。丹青苦笑了一下,“清朗,你是個好女陔,所以你不會懂。”她一擺手,示意我不要說話。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你讓我說完好嗎?”丹青做了個深呼吸,“記得墨陽問過我,為什麽吳孟舉會答應我回來。”我點了點頭,“我也問過督軍,他說讓我問你。”
“因為我們做了個交易。我想要霍長遠身敗名裂,他幫我,事成之後我就跟他走。”聽丹青這麽說,我不禁倒抽了口涼氣。“嚇到你了?”丹青自嘲地一笑,“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恨長遠。我的驕傲,我的情感,我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了,還有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更是讓我無法原諒他。”
我輕輕握了下丹青的手,丹青淡淡一笑,“清朗你是在可憐我嗎?”我頭一次看見如此袒露內心的丹青,她的驕傲從不允許別人去可憐她,就如那日在訂婚宴上一樣,她可以被人非議,甚至嘲諷,但絕不讓人憐憫。
“我負責在長遠的身邊找機會,他則從外麵找機會,不管用什麽樣的方法,隻要能達到目的就行。”丹青低聲說。她的話令我覺得遍體生寒。“如果事情真的變成那樣,你怎麽辦?”我下意識地問。
丹青笑容苦澀,“我?想那麽多做什麽?到那個時候,霍家已經毀了,那個驕傲的霍老夫人會痛苦地生活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中。至於吳孟舉,如果他沒被抓到,算他命大;如果被抓到了,大家一起死好了,反正我是不會跟一個我同樣憎恨的人走的,如果那樣,我[寧願死。”
我看著陌生人一樣的丹青,是我從不了解她,還是自己太過天真?“我很可怕吧?”丹青歎了口氣。“姐,如果你真的這麽幹了的話……那你為什麽現在又後悔了?是因為霍先生對你的真情實意打動了你嗎?”我輕聲問。
丹青的麵色柔和了些,“我知道自己很驕傲,甚至虛榮。之前我被這些蒙住了雙眼,一心隻想著複仇,可長遠對我的真心慢慢地感化了我。”她輕輕地撫摩了一下我的斷指,“清朗,你也在不夭覺中點醒了我。你能為陸城如此奮不顧身,我卻沒為長遠做過什麽,隻是一直要求他愛我。其實,他不欠我什麽。
“人真的很奇怪,想不通的時候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一切都麵目可憎,一旦想通了,就會奇怪自己之前怎麽會這麽傻。”丹青對我苦笑了一下,“而且現在又有了這個孩子,我不想再這樣活在憎恨裏,所以,我給你打了這個電話。”我點了點頭。
“之前這段時間我一直想聯係吳孟舉,跟他說那個約定作廢了,就算他想要我的命來抵償也沒關係。可我一直聯係不上他,何子明也不在,我又不敢跟長遠說,我怕他……”丹青麵色一暗。“我明白。”我安慰地拍了一下她的手。
“最近我的感覺就像我上次懷孕一樣,那個時候不懂,還有那個也快兩個月測來了。我覺得不可能,所以趁長遠出去開會,想偷偷找個大夫看看,結果那個老中醫一診脈就確定我是懷孕了。我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一出診所,一個小孩突然跑過來塞了張紙條給我。”丹青說著,攤開了一直緊握著的左手,一張紙條露了出來。
我咽了口口水,撚起那張紙條,打開一看,上麵隻寫了一句話,字跡大開大合。“我很快會實現你的願望,今晚碼頭倉庫見麵。”我低低地念了出來,丹青卻在我出聲的瞬間扭頭看向別處,好像不想再看見這張紙條。
“姐,”我拉下了丹青的手,“如果這真是督軍給你的,可能會出大事的。我得去跟六爺講。”丹青沉重地一點頭。“去吧,清朗,憋在心裏這麽久的話我今天終於能說出來了,就算是最後長遠不要我,也沒關係了,那也是我自作自受。”說完,她低頭扶著自己的小腹,臉色溫柔又專注。
我深深地看了丹青一眼之後,就下車朝六爺跑了過去,原棉鎮定自若的六爺聽我大概說明情況,又看到那張紙條之後,也不禁臉色微變。天色已晚,他二話沒說,拉著我就上了車,命令洪川直接開到碼頭倉庫去。
在車上,丹青輕聲說了句:“對不起。”六爺淡漠地說:“如果姓吳的什麽也沒幹成,這話你去對霍長遠說,如果幹成了……”他沒再往下說。我心裏明白,如果真的幹成了,那說什麽也沒用了。丹青一咬嘴唇,轉頭看向窗外。
洪川把車子開得飛快。我知道在小碼頭另一邊確實有一個軍用倉庫,離這裏不遠。裏麵存放了什麽我不知道,隻是聽六爺提過一次,因為那幾間倉庫的產權屬於陸家,是軍隊租用的。
在離軍需倉庫大門不遠的地方,就看見一大群荷槍實彈的士兵正在那裏把守。我不禁嚇了一跳,難道督軍已經得手了?可倉庫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很正常,沒有什麽火光或者煙霧升起。
丹青的臉色越來越白。洪川按照指示把車子停靠在大門外,士兵們一擁而上,十幾條槍指著我們。我隻覺得自己呑咽口水的聲音分個清晰。洪川趕緊下了車,剛要開口解釋,一個熟悉的男音響了起來,“你不是陸先生的人嗎?”
郭啟鬆分開包圍著我們的士兵走了過來。六爺見是他,一推門,也下了車。郭啟鬆啪地敬了個禮,“陸先生,你怎麽來了?”沒等六爺說話,丹青搖下了車窗,“啟鬆你在這兒,那長遠是不是也在裏麵?”
郭啟鬆看見丹青居然坐在車裏,不禁吃了一驚,繼而又看到了我。見他怔在那兒不說話,丹青著急地說:“啟鬆,我有急事找長遠,你……”“我知道了,陸先生請上車吧,我帶你們進去。”說完,他命令士兵後退,自己則大步往倉庫大門走去。
我和丹青對視了一眼,六爺已經上了車,丹青卻好像突然有些不舒服,幹嘔了聲,我趕忙幫她輕拍後背。
倉庫裏荷槍實彈的士兵好像更多。洪川把車停在郭啟鬆身邊,我們都下了車。郭啟鬆一伸手,“請跟我來吧。”就率先往倉庫深處走去,我們隻得跟上。
本來我很想拉住六爺的手,讓自己別那麽害怕,可丹青死死地攥著我不放,我隻能故作鎮定地拉著她走。沒走多遠,就看見霍長遠挺拔地站立在一群士兵當中,好像在和什麽人說話,我就感覺丹青的手一下子變得冰涼。
聽到我們的聲音,他回過頭來,一眼就看到了丹青和我們。他吃驚地眯了眯眼,“丹青,你怎麽來了?”六爺走到外圍,就停住了腳,把我也拉住了。丹青鬆開了拉著我的手,步履沉重地朝霍長遠走去。
霍長遠推開包圍著他的士兵,輕輕抱住了丹青,“你怎麽來了?難道,他也通知了你?”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丹青抬頭跟他對視,霍長遠的目光毫不閃躲,充滿溫柔丹青啞聲說了一句:“長遠,我……”話未說完,突然從對麵的倉庫裏傳來一陣笑聲,“怎麽,姓霍的,你怕了?你不是一直就想要我的命嗎,來拿啊,哈哈。”
“是督軍!”我低叫了一聲。六爺上前一步,擋在我跟前。丹青臉色一變,轉頭就想往倉庫裏跑,霍長遠一把拉住了她,“丹青!你幹什麽?”他怒喊了一聲,倉庫裏的笑聲也一下子停止了。
“長遠,你放開我,讓我過去,我要把這一切都了結掉!”丹青用力地掙紮著。霍長遠一邊製止著她,一邊跟郭啟鬆說:“啟鬆,你帶人先到那邊等候,不要靠近這裏。”郭啟鬆猶豫了下,轉身下令那些士兵往後退去。
“丹青,無論這個男人跟你說了什麽,我都會處理的。你先回去好不好?說到底,這本來也是我們兩個男人之間的事情。”霍長遠柔聲說。“長遠,你不明白,我……”丹青哀聲道。“我明白的,你已經放下仇恨了,不是嗎?”霍長遠輕聲打斷了她,丹青立刻停止了掙紮。
我驚訝地張開了嘴,六爺卻毫不吃驚訴樣子。看著呆看著自己的丹青,霍長遠微微一笑,“丹青,其實你很單純,你雖然故意淩原諒了我,願意給我機會的樣子,可你眼底的恨是掩飾不住的。而正因為你強烈的恨意,才讓我確定,你心裏還有我,我還有機會撫平你的傷痛。”
“長遠……”丹青哽咽著叫了一聲,肩膀不時地聳動著。霍長遠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頭發,“我再見到你那天起就決定,隻要不違背良心公理,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給你。”丹青頓時痛哭失聲。
我眼圈跟著一紅,正想拿袖子擦拭,一方幹淨的手岶遞到我跟前。六爺對於我的多愁善感好像有些無奈。我不好意思地衝他一笑,接過手岶擦了幾下眼睛。
“真是精彩啊,霍司令,沒想到你還是個多情種子啊。”督軍豪邁的聲音響了起來。在場的人都一起看了過去,他正靠在倉庫門口,手裏卻端著一個盒子樣的東西,好像還連著根線,上頭有個搖把,他的手就放在那個搖把上。
我能感覺到六爺的身體立刻戒備起來。霍長遠也是,他仔細地看了督軍一會兒,才說:“你的樣子變了不少,可我之前一定見過你,我說的不是在火場那次。”
“嗬嗬,”督軍大笑了一聲,沒有理睬霍長遠的問題,隻對著丹青說,“丹青,你來了,我馬上就可以實現對你的承諾了,我希望你也能實現你的。”丹青不顧霍長遠的阻攔,往前走了幾步,“吳孟舉,就算你想要我的命也沒關係。我,我請求你,不要這麽做。”
她這話一出口,我、霍長遠還有督軍都是一愣。丹青從不曾說過求字,我記得她以前就說過,“求誰都沒用,隻能靠自己。”督軍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這麽說,你是選擇他了,就算他拋棄過你?”丹青毫不遲疑地回答:“是,就算他拋棄過我。”
“你曾經為了他而墮落,毀了自己所有的驕傲。”“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因為他而流產,再也不能生育,你也不在乎了嗎?”督軍又慢慢地說了一句。“你說什麽?!”霍長遠大吼一聲,不自覺地往前跨了一步。督軍立刻威脅地推了一下手中的搖把。
“丹青,是真的嗎?”霍長遠扭頭顫聲問了一句。丹青瘦弱的身子一抖,微微地點了下頭。“霍司令,你是獨子吧?要是丹青不能生,你怎麽對家裏交代啊?”督軍毫不留情地說。
霍長遠的臉上閃過深深的痛苦。丹青握緊了拳頭,我也緊張地屏住了呼吸。“丹青,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霍長遠將丹青拉入懷中,低聲說。借著燈光,我清楚地看到他眼角閃爍的淚光。丹青無聲地在他懷中搖了扔頭,我卻難掩開心地偷偷笑了。真好,他沒有放棄丹青。六爺卻有些奇怪地看著我。
霍長遠又安慰了丹青兩句,就放開她,往前走了一步,“好了,現在話都說清楚了。姓吳的,你把我和丹青都叫到這兒來,不就是想說這些嗎?就算你想決鬥,霍某人也奉陪到底,但是你不能炸這間倉庫,這裏都是軍需品,你應該知道這對於我們的國家意味著什麽。”
看著正氣凜然的霍長遠,督軍滿不在乎地一笑,“丹青,你真的不跟我走嗎?”“對不起。”丹青搖了搖頭。“對不起……”督軍哼笑了一聲,“我辛辛苦苦這麽久,得到的竟然是這三個字。”說著,他突然把手裏的盒子一丟。
每個人都吃了一驚,督軍卻大步向我們走了過來。一個人影突然從倉庫裏竄了出來,督軍好像也吃了一驚,迅速地回過身去。那個人從地上撿起那個盒子,然後向我們跑來。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洪川,他什麽時候過去的?
到了跟前,洪川對六爺一彎腰,“六爺,這個起爆器是假的,隻連著半截電線。”六爺掃了一眼,點點頭,洪川對著一臉吃驚訴我一笑,退到了一旁。
霍長遠神色複雜地看了六爺一眼,最後還是衝他一點頭,六爺微微一笑。“六爺的手下都有這樣的好身手,要是剛才我真的裝了炸藥,恐怕早就死在這位兄弟的手中了吧。”走過來的督軍笑著說了一句。
六爺無意開口,督軍也沒想要答案,隻走到丹青的跟前站住,看著鎮定的丹青,“我要走了。”“什麽?”丹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督軍一咧嘴,“我有事,要離開這裏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想著也許我還有機會帶走你,不論是憤怒的你還是絕望的你。”
丹青還是第一次這麽平和地看著督軍,“對不起。”督軍勉強一笑,“對不起?也好,總比‘我恨你’強,雖然那時候你連這三個字都不肯施舍給我。”說完他好像想把丹青的樣子印入心底一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保重。”
說完,他對霍長遠一笑,“霍司令,我可以走了嗎?”霍長遠一點頭,“請!”“你不會再追殺我了吧?”督軍再味地說了一句。霍長遠麵容嚴肅,“不會。既然丹青都能原諒你,我也沒什麽不能的。再說,你也沒幹什麽違背良心道義的事情。”他下巴一揚,指了指洪川扔在腳邊的那個假起爆器。
督軍不屑地一笑,“國仇家恨我分得很清楚。老子跟小鬼子幹仗的時候,你還在學堂裏讀書呢。”說完,他把目光轉向我,衝我咧嘴一笑,然後對六爺說,“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六爺微笑了一下,“謝謝,我也這麽認為。”督軍大笑著走了,這是那天他在花園裏初次和六爺交鋒時說的話。
原本以為是一個血腥的複仇之夜,但在丹青的坦白、霍長遠的堅持和督軍的大度之下,平和地過去了。我坐在車裏想著丹青臨走時那坦然又溫柔的笑容,我對丹青說要保重身體時,她偷偷地和我說,要我給她畫一幅牡丹圖,她要親自繡出來,給未來的寶寶做肚兜兒。
牡丹……我忍不住翹起了嘴角,牡丹的花語是珍惜與寶貴。“笑什麽呢?”六爺笑著問。我開心地說:“今晚我真是太高興了,丹青和督軍的事不知道堵在我心裏多久了,現在卻有這麽好的一個結局。”說完,我長長地出了口氣。
六爺點了點頭,“吳孟舉是個漢子,霍長遠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不然今天的事情恐怕沒那麽好收場。”聽他這麽說,我也心有餘悸地點點頭,要是這其中有一點差錯,天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麽。
“對了,吳孟舉說丹青不能再生育的時候,你笑什麽?”六爺想起了剛才的事。我看了看前麵正在開車的洪川和正襟危坐的石虎,湊近六爺的耳邊,輕聲說:“丹青懷孕了。”六爺一愣,看了我一眼。我用力地點頭,難掩心中的喜悅。
“六爺,咱們快到家了。”前麵的石虎憨聲說。沒一會兒,車子就駛進了大門。“咦?那不是大爺的車嗎?”洪川跟石虎說。
我心裏頓時一沉,這些日子他一直都沒有露麵,今天怎麽會過來了呢?難道……我一邊猜測著,一邊和六爺攜手進了門。一進門,就發現燈火通明,陸青絲、大叔、石頭、秀娥都在客廳坐著,見我們進來,大叔如釋重負,“六爺,你可回來了。”
“你們怎麽都在這兒?大爺來了?老七呢?”六爺一邊脫外套交給秀娥,一邊問。大叔還來不及回話,對麵書房的門哐的一下被人打開了。我嚇了一跳,就看見麵色陰沉的陸仁慶站在門口,大喝一聲:“老六,進來!”說完,轉身進門,差點撞到站在他身後的葉展。
六爺也愣了一下,趕緊走進書房,門重重地關上了。剩下的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陸青絲站起身來,“行了,既然六哥已經回來了,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說完,她往樓上走去,大叔則輕聲跟剛進來的洪川和石虎說著什麽。
秀娥過來幫我脫外套,“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我悄聲問她。秀娥鬼祟地看了一下四周,小聲地在我耳邊說:“大爺一來就大發脾氣,六爺又不在,我去書房送茶,出來的時候剛好聽他們說工廠出事了、人又消失了什麽的。”
我暗暗地呼了口氣,這麽說,陸雲馳一手策劃的複仇已經開始了……
一生
書房的燈這了一夜,快到淩晨的時候,我才在窗口看見陸仁慶離開了這裏。六爺、葉展帶著一群人送他上車,這麽多人,沒有一個開口,隻有那關車門的聲音,在靜夜裏顯得分外響亮。
接下來的幾天,六爺的葉展似乎都沒有回家。我則開始失眼,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隻能枯坐到天這,偶爾才能迷糊一下。除了秀娥那晚偷偷聽到的那點事,其他人好像什麽都不知道,六爺他們就連陸青絲也沒有告訴。
“已經下午了,也不知道石頭今天回不回來。”這天,正在做鞋的秀娥用牙咬斷了粗線,呸的一聲吐出嘴裏的線頭,語氣煩躁地說。我雖然在看書,心思也沒放在書上。這幾天石頭都跟著葉展在外麵忙活,一直沒露麵。
正想安慰她兩句,有人敲門。“進來。”秀娥說。張嬸推門進來,對我一躬身,“小姐,有您的電話,在客廳。”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故作鎮定地說:“知道了,就來。”張嬸轉身離開。
“誰呀?會不會是小姐?要是那樣的話,我還能跟我媽說兩句話。”秀娥說著,就想跟我一起往外走。“應該不是,應該是方萍。她於過這幾天會給我打電話。”我找了個理由,不想讓秀娥跟著我下樓去,秀娥失望地一撇嘴。
“好了,大不了回頭我給丹青打個電話,你就可以跟張嬤說話了。”我邊走邊說。秀娥懶懶地點了個頭。我明白她也不是很想打電話。她跟我一樣,這幾天見不到人,心裏沒底,隻是想找點事做而已。
我關上門,看看四周沒人,就踮著腳快跑了幾步,直到下了樓梯,才放緩步伐,鎮定地走到茶幾旁。
“喂,哪位?”我拿起電話輕聲問。“清朗,是我。”墨陽的聲音立刻響起。電話線路多少讓人的聲音有些失真,可我還是聽出他語氣中的疲備和興奮。
“噓,你別說話,聽我於。你想法子找個借口,先到我家來等著我,別人不知道我已經回來了,聽明白了嗎?”墨陽不容我開口,就急急地說。“呃,好吧。”我隻能答應。“就這樣,要小心。”墨陽說完就掛了。
我拿著電話愣了會兒神,正好留在家裏保護我們的石虎走了進來。“老虎。”我揚聲叫住了他。他笑著走了過來,“清朗小姐,有何吩咐?”“我想出去一趟,你能陪我嗎?”
石虎撓了撓頭,猶豫地說:“清朗小姐,你去做什麽?啊,不是,我不是打聽,最近挺亂的,最好還是別出門。”我一笑,“我知道,我隻是去我哥哥家。算日子,明天他就該回來了,我想去給他送床厚被子,這幾天天氣突然冷了下來,他肯定沒準備這些。”
“這樣啊。”石虎咧嘴一笑,“那行,徐少爺的住處離咱們也近。不過,車子都出去了,要不我去叫輛黃包車來。”“不用,走路也不過十幾分鍾的事,我沒那麽嬌氣。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被子下來。”這些我邊說邊往樓上走,石虎點點頭。
這些東西我早準備好了,本來就是想給墨陽送去的,這會兒正好當借口。秀娥自然想跟我一起去,被我拒絕了,我沒有多說,隻說一會兒就回來。秀娥見我一臉嚴肅,也就不敢鬧著要跟了,隻幫我把包裹拿到了樓下。
初冬的上海寒氣逼人,沒有冰雪,隻有陰霾的天氣和陣陣能吹到人骨子裏的冷風。我裹緊大衣,石虎扛著包裹跟在了我後麵,沿著大路走了沒一會兒,就到了墨陽租住的那套房子。
聽墨陽於過,這家主人去鄉下養老了。隻是這房子住得久了,舍不得賣,手裏不又缺錢,所以就租了出去,房子不大,二層小樓,爬滿牆壁的藤蔓證明這房子有些年頭了。
我掏出鑰匙開了門,一股夾雜著寒冷的潮氣撲麵而來,果然不是有人在家的樣子。我也不知道墨陽躲在哪兒,四處看看,好像都沒人。“我把被子送上去,順便幫他收拾一下,一會兒就下來。”石虎一點頭,“好的,我在下麵等。”
抱著有點分量的棉被,我上了二樓臥室。墨陽剛搬進來的時候,我來過一次,大概位置都有個印象。推開臥室的門,裏麵也是一樣的寂靜,我開始打開包裹收拾被子。
一回頭,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墨陽把手指貼近嘴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看著他跑到窗邊,悄悄地打探了一下外麵,這才拉著我坐在了床上。“哥,你是剛從濟南回來?”我悄聲問。墨陽微笑著一搖頭。我心裏一沉,“那你去哪兒了?”
墨陽正想開口說話,突然笑容一僵。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不知道這是怎麽了。我突然苦笑一下,站起身來打開了門,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站在門口,神情淡漠地看著我們,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囁嚅地叫了一聲:“六爺。”
墨陽看見六爺之後,領著他往書房走去。我一出門,發現葉展、石頭、洪川他們都在樓下的客廳裏守著。葉展半坐在沙發靠背上,叼了支煙,也不吸,煙灰很長,不知道在想什麽。見我看著他,眨了眨眼,對我一笑,笑容卻有點無奈。然後順手掐掉了煙,跟著我們一起進了書房。
小書房的壁爐裏燃燒著的木柴劈啪作響,舞動著的火焰給屋裏帶來一絲暖意,可我的心依然是冰涼的。大家都各自找了位置,坐的坐,站的站。書房的門關上之後,墨陽才開口說:“陸城,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六爺沒有回答他,而是看著我說:“清朗,過來。”我立刻走到了他身旁。
我抬頭看向他,六爺琥珀色的眸子立刻牢牢地鎖住了我的,我毫不躲閃地看著他。“那天你問我關於傅騁的事,我問你為什麽,你說你有自己的理由,現在能告訴我了嗎?”他的語調比剛才柔和了些。
“嗯,因為他是我的親人。他真正的名字叫陸雲馳。”我輕聲說。“什麽?”正在點煙的葉展忍不住叫了一聲,剛劃著的火柴也掉在了身上,他趕緊拍了兩下。
我不去管他,隻看著六爺,“我說過,我什麽事情都不會瞞你。這件事沒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你受傷害。你說過,有些事情你也是無能為力的。”“這麽說他是你舅舅,他是來找陸家複仇的。那風輕姑姑她現在……”看我臉色一白,六爺閉上了嘴,眼底閃過一抹痛楚。
墨陽冷冷地哼了一聲,“陸風揚帶人找到了我母親和清朗的父親,那裏最後隻剩下一片焦土。”六爺沒說話,隻是輕輕地抱我入懷。我無聲地流著眼淚。這段日子我備受煎熬,根本就不想瞞著六爺,可為了他的安全,我什麽也不能說。現在終於可以說明真相,我的心總算踏實了一些。
“清朗也是為了你好,才不跟你說的。”墨陽抱臂站在爐前。“照這麽說,那你聯合陸雲馳來複仇,也是為六哥好了?”葉展半諷地說。墨陽轉回身,看著葉展,目光炯炯,“我們確實想報複,可這回並不全是為了複仇。”
“怎麽講?”六爺皺眉說。墨陽衝他嘲諷又有點憐憫似的一笑,“看來陸仁慶到現在都沒有和你們說實話。他沒告訴你們,他接的訂單是日本人的嗎?”“你說什麽?!”六爺和葉展一起叫了起來。他倆對視一眼,六爺迅速低頭看我,我點了點頭。
“原來都是真的,那些傳言也是真的。”葉展喃喃地說,臉色陰沉了下來。“在我和你們說細節之前,陸城你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我和傅騁有聯係?”墨陽靠在書桌邊,抱臂看著六爺。
六爺眉頭緊鎖,“是煙味。”果然如此,墨陽卻有些吃驚,“那天在花圃,你和清朗身上的煙味,是我曾經聞過的。那晚在戲院,傅騁抽的就是這個味道的南洋煙,因為味道很香,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可你當時什麽也沒說?”墨陽問。“對,因為當時看來,你和傅騁之間實在看不出有什麽關係。但後來我查過,那天吳孟舉確實不在上海,那徐丹青非要讓你們去花圃的原因就很奇怪了。”六爺搖了搖頭,“可我真沒想到,傅騁就是陸雲馳。”
“竟然是因為煙味。”墨陽自嘲地一笑,又對我說,“清朗,你說抽煙不好,看來是有道理的。”我還能說什麽,唯有苦笑以對。“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回來?”墨陽又問,然後恍然大悟地說:“也對,你既然都懷疑我了,自然會派人盯在這兒。”
“我怎麽知道你會在這兒並不重要,大哥的鋼鐵廠房設備是你們炸毀的吧?還有那幾車皮的礦石。”六爺盯著墨陽。墨陽不在乎地一笑,跟葉展要了支煙點燃以後,才慢慢地說了起來,六爺和葉展不時插話,問一些問題。
陸仁慶因為得到秘方,覺得可以大規模生產訂單所需的鋼鐵了,不但建了新的煉爐,還四處收購了很多的礦石。可在他的煉爐剛剛建好的第二天深夜,工廠就發生了爆炸,所有的爐子都被烈性炸藥炸得粉碎,看廠子的保鏢也死了幾個,看爐的工人們卻隻被人打昏,丟到了廠子外麵。
墨陽提供了炸藥,炸藥來源他卻沒說,而真正下手的卻是督軍,他帶著何副官,還有幾個陸雲馳的手下,悄悄地潛入工廠,放了炸藥。聽到這兒我才明白,督軍說他馬上卅離開去另一個地方是什麽意思了。他做了這樣的大事,肯定有人追查,他隻能走。
陸雲馳做的並不止這些,他跟著陸仁慶四處去收購礦石,理由當然是這生意他也有份,得盯著,畢竟一旦成功,他們獲得的數十倍於平常的暴利。陸仁慶也沒懷疑,他們一起請鐵路局局長吃飯,最後在簽訂鐵路運輸合同的時候,是兩個人同時簽的名。
礦石已經裝車,煉爐就快卅建好的時候,陸仁慶得回去一趟驗收,陸雲馳借機拿著合同找到了局長,跟他說計劃有變,半路上卅提前把貨卸下來。
因為陸仁慶正在去工廠的路上,那個局長也找不到他,再說這合同本就有傅騁這個簽名,於是也就不疑有詐。他通知了調度,讓已經出發的火車,停在了陸雲馳所說的那個車站……
看著幾乎成為廢墟的煉爐,陸仁慶暴跳如雷。去車站準備接貨的人又回來說,車站告訴他們,礦石已經提前在一個小站卸貨了。陸仁慶大驚失色,迅速打了個電話給鐵路局長,人家說是傅先生讓這麽做的。陸仁慶再找傅騁,人自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陸仁慶從沒吃過這麽大的虧,原本不想讓六爺他們知道這些事,現在也沒了辦法,隻能連夜趕回上海。他派人四處打聽,最後是碼頭上得來的消息,傅騁已於昨天乘船回了香港。
“你們可真夠狠的。”葉展喃喃地說了一句。墨陽冷笑了一聲,“我們狠?從一開始為了秘方,害得我母親家破人亡、與父親一生相愛卻不得團聚的是誰?去追殺母親和清朗的父親的又是誰?”墨陽的聲音越來越高。六爺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麽,終究還是沒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說這一切和陸仁慶無關是嗎?”墨陽盯著六爺,“可他也想要秘方,而且他一旦知道了我和清朗的真正身世,你說他會放過我們嗎?”
六爺無聲地歎息了一下,墨陽頓了頓,又說:“再說,如果他不是要跟日本人做生意,我們還沒有這個機會。如果他像你們一樣,做個有良知的商人,也許我們會放棄複仇。”墨陽一搖頭,“可惜,他不是,所以這是他自尋死路,他要為他和他父親、祖父的貪婪狠毒付出代價!”
看著陷入沉思的六爺和七爺,墨陽放緩了聲音,“他沒把真相告訴你們,固然是因為這是陸家的秘密,你們畢竟是外人,而且你們兩個又態度鮮明的站在抗日的一方,所以他更不能說。
“這樣也好,就像我不讓清朗告訴你們一樣,反而幫了你們。如果知道了真相,你們會怎麽做,規勸他?阻止他?”墨陽眉梢一挑,“還是殺了他?你們下得去手嗎?”
六爺和陸展的臉色越發難看。“你們下不去手。他可末必吧。我想你們比我更了解陸仁慶的為人。”墨陽走到六爺葉展的身邊,語重心長的說,“你們必須做個選擇,是助紂為虐還是大義滅親?”
葉展站起身來,目光冷峻,“你什麽意思?想讓我們去殺了他不成?”墨陽搖頭,“毀掉他的產業就足夠了,畢竟當初下毒手的不是他。如果我們也不分青紅皂白,豈不是變得和他父親、祖父一樣?隻要他不能再為日本人做事就好。你們要知道,這種訂單他不是第一次接了。”
六爺痛苦得一閉眼睛,葉展不理會墨陽,隻看著六爺。他自然唯馬首是瞻。我一向覺得隻有六爺對陸仁慶還有著感情,葉展從不認為自己是陸家人。他可以為陸家賣命,但他堅決不改姓,而陸青絲,則是恨陸仁慶的吧。
“那些礦石呢?”六爺問了一句,他已經恢複了平靜。墨陽一笑,“你放心,這些礦石都會用在正途上。”六爺冷冷一笑,“這算是交換嗎?那些人給你炸藥,你給他們礦石。你就不怕霍長遠知道你在幹什麽?”
墨陽一彈手指,“國難當前,政見不同,但都是為了一個目標而努力。我想他沒那麽狹隘吧。”六爺一點頭,“好吧,我不能光聽你的一麵之詞,我會弄個明白的。在那之前,你最好別離開我的視線。老七,清朗,我們走吧。”說完,六爺拉了我的手往外走。我忍不住叫頭看了眼墨陽,他對我一笑,無聲地說了句:放心。
“你生氣了嗎?因為我沒有早點告訴你真相。”回到自己房間後,我看著臉色陰鬱的六爺,輕聲問。六爺一搖頭,“不是,清朗,墨陽說得對,就算你告訴了我,結局也不外乎像他說的那樣,很可能我會死在大哥手裏。”
我的臉色頓時變了。六爺一笑,“我隻是這麽一說。”說完,他抱住了我,身心疲憊地歎了口氣,“我讓老七去查了,我不想親自去查,如果真的像墨陽說的那樣.我……”我沒有說話,隻反手抱緊了他……
沒過兩天,葉展就匆匆地把六爺拉進了書房,他們剛進去一會兒,陸仁慶居然也來了。我和秀娥當時正要下樓,看見他進來,趕忙站住,看著他也走進了書房。
我們從廚房拿了東西準備回樓上,樓梯剛爬了一半,就聽見書房裏什麽東西哐的一下倒下了,然後葉展怒氣衝衝地從裏麵衝了出來,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我和秀娥麵麵相覷,從沒見過葉展發這麽大的火。接著,陸仁慶走了出來,邊走邊說:“六弟,大哥這回真是無能為力了,能不能東山再起,就靠你了。我知道對不住你,可該說的我已經說清楚了。”
說著話,他一抬頭,不經意間看見了我。我下意識地點頭行禮,心裏卻是說不出地別扭。陸仁慶不像以前那樣對我溫和客氣,隻是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轉身走了。六爺默不作聲地送他出門。
後來六爺並沒有說起陸仁慶來這兒的用意。葉展也一直沒有回來,六爺則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就這樣又過了十來天,新年即將到來,可因為戰爭的陰雲籠罩,大家並沒有往年的歡樂。陸青絲好像問過一次六爺關於陸仁慶的來意,之後她就離開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去找葉展了,六爺也不管她。
現在唯一心情尚好的就是丹青,她終於從仇恨中解脫出來。督軍放手離去,與霍長遠傾心相愛,又懷了小寶寶。她的生活似乎被幸福籠罩著.與外界分離。
我和丹青通電話的時候,並不想和她說墨陽、陸雲馳跟陸仁慶之間的恩怨。何苦再讓她操心?至於墨陽,最近一段日子好像一直在報館忙碌。他主筆寫了不少抵製日貨、主張抗敵的文章。據六爺派去保護他的人回來說,有人在跟蹤他。
這天是元旦,我剛剛給丹青打完電話,六爺就走進來,“清朗,穿上衣服跟我出去一趟。”“啊?做什麽?”我順口問。六爺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雖然他在笑,但我感覺他的心情並不好,也沒再多說,穿上衣服就走。
一路無話,直到我看見百樂門飯店那熟悉的輪廓又出現在眼前時,扭頭看向六爺,“我們是去百樂門嗎?”“嗯。”六爺點點頭。我吐了口氣,“看來不是好事了。”
六爺聞言一笑,“怎麽這麽說?”我苦笑,“說真的,自從我來了上海,隻要來百樂門就沒碰到過好事,都成慣例了。丹青的訂婚宴,那次賭局……”不等我說完,六爺嗬嗬地輕笑起來,“這可未必,今天我幫你破這個例。”
我不明所以的看著六爺,他不再說話,隻是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沒一會兒,車子就停下了,我下意識地去看眼門童是不是當初那個。六爺毫不遲疑地帶著我往裏走,洪川他們跟在我們身後。
走到一間包間跟前,幾個蘇家的保鏢還有陸仁慶的手下正站在門口,見我們過來,趕忙行禮,然後打開了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六爺已經邁步進去了,裏麵的笑語聲頓時滯住。
我吃驚地看著這些人,陸仁慶、蘇國華,還有蘇家的三位小姐。這個場景怎麽有點眼熟?突然想起當初蘇國華逼霍長遠娶自己女兒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麽個架勢。
“大哥現在隻能靠你了。”陸仁慶那天說的話又在我耳邊響了起來。同樣的事情,難道蘇國華又要來第二次?陸仁慶看見六爺進來的時候,明顯感到欣慰,可再看到我的時候,臉色立刻陰沉了下去。
蘇國華雖然吃了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站起身一笑,“陸先生,你來了。雲小姐,歡迎,快請坐。”蘇雪瑩一見到我就兩眼噴火。蘇雪晴也麵色不善,但還能勉強克製自己,衝想要開口的蘇雪瑩使了個眼色。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果然已經大腹便便,不禁猜測,如果霍先生說這個孩子跟他沒關係,那會是誰的呢?“哼。”一聲不屑的冷哼聲傳入耳中,我把目光從蘇雪晴的肚子上移開,正好對上了蘇家大小姐——蘇雪凝,她正冷冰冰地看著我。
看見她,我就想起第一次跟六爺見麵的場景。那次六爺被迫跟她變相相親吧,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和對話,我忍不住一笑。蘇家姐妹見我居然還敢笑,不禁勃然大怒.蘇雪瑩騰地站了起來。
“陸先生,今天應該是你跟我大姐談婚事的,你帶著這個野丫頭來幹什麽?太過分了吧!”蘇雪瑩尖聲說。“雪瑩,真沒規矩,你給我坐下。”蘇國華大喝了一聲。
蘇雪瑩的臉漲得通紅,想要爭辯。六爺往前邁了一步,蘇雪瑩頓時感到了壓力,身子一晃,蘇雪晴借機拽了她一下,她順勢坐了回去。“蘇小姐,以前我就告訴過你了,清朗是我的女人,不要再叫她野丫頭。”
六爺的聲音很平淡,可其中的寒意讓人不寒而栗。蘇雪瑩白著瞼,咽了下口水,說不出話來。“老六!”陸仁慶低喝了一聲,蘇國華臉上的笑容也快掛不住了。六爺轉身,看向陸仁慶,“大哥,對不起.你要求的我做不到。”
陸仁慶啪的一聲拍了桌子,看得出來他很憤怒,但又在強行克製著自己。過了會兒,他才說:“你跑來就是和我說這個?”六爺先鄭重地給他鞠了一躬.“大哥,你說過,如果我不答應就不要再見你,可有些話我一定得和你說.所以我隻能來這兒。”
“你想說什麽?”陸仁慶的話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六爺朗聲說:“第一,我不會娶蘇雪凝,我雖然隻是個碼頭混混出身,但也不會去給漢奸當女婿。”“你說什麽!”蘇國華一下子站了起來,臉色難看至極。雖然這是事實,可從沒有人當麵揭破。六爺隻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並不理會。
陸仁慶的臉色更陰沉了,他捏著手裏的酒杯死盯著六爺。六爺毫不畏懼.“第二,我已經把我手裏所有的買賣、證券、房產全部變賣,換成了現錢.幫你解燃眉之急,回頭老七會給你送去。
“大哥,”看著默不作聲的陸仁慶,六爺的聲音裏帶了些感情.“不要一錯再錯了。這世上,人活著不是隻為了錢。”“哼,”陸仁慶冷哼了一聲,“你說完了? ”
“沒有,還有最後一件事。”六爺表情一柔,把我拉到他身旁,“長兄如父,所以我要親自告訴您,我要和清朗結婚了。這輩子,我隻要她。”蘇家三姐妹頓時驚叫了一聲。
我腦中轟然一響,突然降臨的巨大幸福讓我眼前一片模糊。六爺扭頭看著我,眼底全是溫柔,“你願意嗎?”我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用力點頭。
哢的一聲,陸仁慶手裏的酒杯被他捏了個粉碎,“好,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大哥,陸家給了我一切,我甚至可以為你去死,但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你教我的,難道你忘了嗎了?”六爺啞聲說。
陸仁慶不再說話,六爺對他又鞠了一躬,拉著我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他站住腳,回過頭說:“大哥,我以後會在碼頭落腳,隻要不違背公理良心,你讓我做什麽,我都在所不辭。不管怎樣,你永遠是我大哥。”
陸仁慶根本就不看他,倒是蘇國華冷笑了一聲,“陸城,這麽說你是鐵了心要撕破臉了?做人除了公理良心,也要懂得識時務!”六爺一扯嘴角,“蘇老板,我不是霍長遠,再說.就算我變成第二個霍長遠,你就確定能吃得住我?未必吧。”說完,他掃了一眼蘇雪晴的肚子,蘇雪晴的臉都氣青了。
“還有,”六爺不等惱羞成怒的蘇國華再開口,“你想讓我娶你女兒,還是為了碼頭的使用權吧。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請轉告源清和,他想都不要想。我中華泱泱大國,堂堂大上海,還容不得他的日本軍艦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告辭!”
說完,六爺拉著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出門的一刹那.突然聽見蘇雪瑩叫了一聲:“雲清朗!你給我記住!”我想都沒想,回頭就喊了一聲:“誰要記住你!”“哧!”也不知道是誰笑了出來,我的臉不禁一熱,偷偷地瞟了眼六爺,卻隻見他上翹的嘴角。
等我握著六爺炙熱的手走出百樂門,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六爺笑著問:“在看什麽?”我頑皮地一笑,“估計以後蘇家人會比我更討厭這裏了。”六爺莞爾,護著我上了車。
車子漸漸地駛離了那個富麗堂皇卻讓我厭惡的地方。“清朗,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我現在可是一文不名了。”六爺笑著看我。“沒關係,隻要你說想要和我結婚是真的就行。”我壓低了聲音說。“傻瓜,那當然是真的,你沒聽明白嗎?我成個窮光蛋了。”六爺一邊說一邊用拇指摩挲著我的手背。
“明白呀,這樣正好。我以前就想過,我沒有嫁妝,如果我們以後吵架,這不就成了捏在你手裏的短處了嗎?現在好了,我們終於門當戶對了。”我故作認真地說,其實也算是心裏話。“哈哈!”六爺大笑。開車的洪川和坐在前麵的大叔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六爺與陸仁慶正式決裂之後,很快就帶著我和秀娥搬進了碼頭邊的房子。六爺說他一文不名自然是誇張了些,不過現在住在小院落裏,過著普通人家的生活,我反而更喜歡,秀娥也是如此。
葉展消失的那些天是去幫六爺處理一些在外地的產業,上海的麵粉廠也轉賣了出去,而且價錢很高。我很好奇,現在世道這麽亂,生意人都競相出售自己的產業,價錢壓得越來越低,怎麽會賣了這樣一個高的價錢?最後還是墨陽笑嘻嘻地告訴我,現在麵粉廠的主人姓徐了,我才明白居然是墨陽買了下來,準確地說是陸雲馳買的。
陸仁慶已經垮了,看在六爺的麵子上.墨陽他們也不為已甚,陸雲馳甚至很欣賞六爺的有情有義。反正陸仁慶還完了債務,想要從頭再來,就要靠他自己了。
我曾經問過六爺,陸仁慶那麽有錢,就算這回他借了巨款,可也不見得還不起。六爺說陸仁慶就是因為在海外投資受損,才急於賺錢去補漏洞,不然他也不會輕易去接日本人的訂單。原本他還想著東山再起,所以沒有輕易地變賣家產,而是接受了蘇國華的條件。
可六爺還是拒絕了他。陸仁慶最後變賣了不少房產、債券,再加上六爺給他的錢去還債,聽說債務已經還得差不多了。自那晚之後,他再也沒跟我們聯係過,而現在上海灘最風光的就莫過於蘇國華了,他終於扳倒了陸仁慶和六爺這兩塊絆腳石。
六爺當著眾人的麵向我求婚讓秀娥羨慕得不得了。墨陽也說,這才是真漢子,光明正大,敢作敢當。秀娥沒事的時候總要我重複一遍當時的情景,然後她比我還要陶醉其中。我忍不住笑著說,幹脆你讓石頭也當眾求婚好了。秀娥一撇嘴,說他那個石頭腦子才沒長這根筋呢。
沒等到六爺騰出時間來準備婚事,上海的緊張氣氛就變以得一觸即發。先是日本人聲稱有人故意將日本僧人打傷,而且又有什麽同盟會的日本人去燒毀中國人開辦的工廠,這些日本人還在公共租界打傷了華人巡捕。
接著是日本僑民集會,順著四川路開始遊行,前往路盡頭駐紮著日本軍隊司令部,要求日本軍方出麵幹涉,走到靠近虯江路時,他們開騷亂,襲擊並搗毀中國人開辦的商鋪。
一時間,上海灘風雲驟起。雙方都在指責對方管轄不力的問題,日本軍隊開始增兵。我聽丹青說,這些日子,霍長遠沒有回過家,一直留在司令部忙碌。他們內部也在爭吵,有人主和,有人主戰,霍長遠和警備司令意貝也相左,他自然是主戰派。
很多上海的商人權貴已經開始陸續離開了,霍老夫人本來也想帶著潔遠回四川老家,卻被潔遠嚴詞拒絕了,兄長和愛人都留在這裏,她怎麽可能離開?霍長遠也支持她這樣做。我問丹青她怎麽辦,她還懷著孩子。丹青的語氣很平常,她說霍長遠在哪,哪就是她的家,生死相隨。
“清朗,你不去看看,江邊碼頭那裏聚集了很多漁船,越來越多,樣子真壯觀呢。”這天秀娥興奮地跑進來跟我說,最近戰事一觸即發,為了防止日本人從海上增兵,霍長遠和六爺商量的結果就是調集漁船,全部聚集在深水碼頭,阻礙日本商船和軍艦的靠近。
“知道了,我把這些寫好就來,對了,你再幫我弄些墨來好不好,可不能夠用了.”我這些天不知寫了多少條幅,都是鼓舞士氣的口號,每個人都在幹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好的,我這就去。”秀娥轉身跑了出去。
又寫了幾幅之後,墨也快見底了,我還在想秀娥怎麽還不回來,門口人影一晃,我笑著說:“你怎麽去了這麽久啊?”又寫完了一幅之後抬頭看雲,不禁一愣,門口站著的竟然是袁素懷。
“袁小姐,”我叫了一聲,“雲小姐,好久不見了。”她微笑著說。我不禁有些奇怪,陸仁慶垮台之後,我就聽人說她回了北平,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你好。你是怎麽進來的?”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袁素懷一晃手裏的腰牌。“這樣,那你是來找葉展得嗎?他在碼頭那邊,要不要我派人去找?”
“不是,我是來找你的。”袁素懷一笑。我一愣,找我?
袁素懷踱到書桌前,低頭看我寫的條幅,“團結一心,驅逐東洋。”她念了出來,然後抬頭對我一笑,“字寫得不錯呢。”我剛想客氣一下,門外又進來一個男人,看著很麵生。
“你是?”我話還沒說完,那個人突然竄了過來,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尖叫聲頓時卡在了喉嚨哩。我用力掙紮著.脖子卻被越勒越緊,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
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的袁素懷突然低聲說了兩句什麽,那個人的手臂立刻鬆開了一些。我忍不住咳嗽起來,可更讓我震驚的是,袁素懷方才說的居然是……日語。
我按著自己的脖子,勉強發聲,“你到底想幹什麽?”她微微一笑,走到我跟前,“沒什麽,帶你去見一個人。別害怕,你認識的,說真的,源少佐很欣賞你呢。”
“啊!”我張大了嘴,“你居然為日本人做事?你是漢奸!”“哼哼,”袁素懷好像聽我說了笑話,“我怎麽會是漢奸呢?要是我幫支那人做事,應該被稱為日奸了吧。”
她說支那人?隻有那些狂妄的日本人才用這個詞匯。我不敢置信地盯著袁素懷,這個十三歲就在北平登台的名伶,怎麽會是日本人?看著她自信又帶著得意的笑容,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
葉展在北平遇刺時恰好被她救起,然後她順理成章地進了陸家,接近六爺和陸仁慶。葉展表麵上風流花心,實則心如堅冰;陸仁慶眼裏隻有錢。女人不過是個道具;而六爺一向潔身自好,袁素懷的美色一時並沒有起什麽作用。
後來在戲園,我無意問聽到薑瑞娉說自己的戲演得不錯,當時並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現在想想,薑瑞娉是警備司令唐斐的情婦,唐斐則又跟蘇國華沆瀣一氣。看來這應該是日本人和蘇國華設計的.好讓袁素懷有機會進一步接近六爺,隻不過他們應該沒有成功。
我又吃驚又憤怒的樣子顯然讓袁素懷很開心。她捏住我的下巴,看著我,笑著說:“我姓袁沒錯,不過不是這個字,而是……”“源清和的源。”我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個字。
袁素懷咂著舌搖了搖頭,“太聰明可不不好啊,小姑娘,很容易短命的。”說完,她狀似無奈地對我一笑,“不過要怨就怨你的六爺吧,我想盡辦法迷惑他都沒成功,他對你還真是癡情呢。這樣的男人真不錯,我也很喜歡。”
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在碼頭上忙,外圍雖然戒備,裏麵反而沒幾個人。守衛得人不知袁素懷的底細,看見腰牌自然就放她進來了。估計這腰牌不是陸仁慶給他的,就是她偷的。
“怎麽不說話?”袁素懷低頭一笑,“嫉妒了?陸城的身材確實不錯呢,讓人想入非非。”她意有所指地說。我知道她不過是想讓我難受,可心頭的火氣還是竄了上來,我強忍著,對她笑了笑。袁素懷不禁一愣。
“我上次就告訴過你了,最好你別打這個主意。”說完,我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了她的肚子上。袁素懷沒有防備,尖叫了聲,摔倒在地上。我覺得自己的頭發被那個日本人狠狠地往後扯去,雖然痛徹心扉,我依然覺得很解氣。
袁素懷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頭發散亂地怒視著我。她剛要衝上來,又一個男人跑了進來,指了指外麵,飛快地說了幾句日語。袁素懷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衝我身後的男人一點頭,他捂住我的嘴就往外走。
一出門,我就看見秀娥躺倒在屋外。我隻覺得眼前升起一片紅霧,開始不要命地掙紮。袁素懷走上來,用力給了我一耳光,我頓時覺得嘴裏一甜。她低聲說:“你卅是想讓她死,我現在就成全你。”我立刻僵住不動,又看了一眼秀娥,心裏瘋狂地向上天祈禱著,還好,她的胸脯還在微微起伏。
他們正要帶著我出門,院子外突然傳來了明旺的聲音,“喲,這是誰的車呀?”然後他揚聲喊道,“清朗小姐,我是明旺,青絲小姐請您過去一趟。”我盯著袁素懷,看她怎麽辦,誰都知道我今天沒出門,一直在屋裏寫東西。
袁素懷卻突然開口,“知道了,我一會兒就去,謝謝你啊。”她的聲音幾乎和我的一模一樣,語速、方式都像。我一陣頭暈,怒視著她,她卻得意地一笑。“好嘞。”明旺輕快得應了一聲,腳步聲漸漸遠去。
等了一會兒,袁素懷聽著沒什麽動靜了,就帶著我往外走,剛要把我塞上車,就聽見葉展的聲音傳來,“你跑來催清朗也沒用,她就一雙手,能寫多快?你又討厭墨汁的臭味不肯寫,明旺剛才不是說了嗎……”他的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然後遲疑地說了句:“鳳蘭?”
我強行扭過頭,看見葉展手裏捧著一堆紙張樣的東西。他和陸青絲都站住了,突然看清了那個男人抓住我不放的樣子。葉展臉色頓時一變,嘩的一下扔了手裏的東西。我就聽見陸青絲尖叫了一聲:“七哥!”然後一聲槍響,陸青絲就跌倒在葉展的身上。
“青絲!”葉展狂吼了一聲。袁素懷迅速地把我推上了車,車子一下子就衝了出去。我剛想掙紮,一記重拳落在了我的太陽穴上,我眼前頓時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我頭痛欲裂地清醒過來的時候,鼻中聞到的是江水的腥味。我勉強睜眼看,發現袁素懷披頭散發地半蹲在一堵斷牆之下,手裏緊緊握著一把樣式精巧的手槍。
“你醒了?”她頭也不回地說。“這是怎麽回事?”我環顧著四周,發現這裏是碼頭靠近江邊的一處廢棄的房屋,透過殘破的牆壁,能看見江水。這麽說,我們還沒有離開碼頭,袁素懷沒成功。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頭又是一陣疼,可是手腳都被綁住了,沒辦法去揉。“你還笑得出來,就算我逃不出去,你也會為我陪葬的。”袁素懷回過頭來笑著說,手槍衝我一晃。“源清和想用我威脅六爺,清空碼頭的船隻是不是?”我低聲說。
“哼,我就說過,太聰明的人都早死。”袁素懷一撇嘴角。“你不在乎暴露自己的身份嗎?”我刻意地拖時間。“那又怎麽樣?”她冷冷一笑,“一個死人是沒有身份的。”我被她的笑容弄得心裏一寒。她不再理我,轉頭向外喊:“陸城,不要再拖時間了,你的決定是什麽?”
“袁小姐,我說過,我是不會答應你的條件的。”六爺的聲音響了起來。袁素懷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是嗎?那就等著給你的清朗收屍吧。”說著她用力揣了我一腳。“啊!”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清朗!”六爺和墨陽的聲音幾乎同時響了起來。袁素懷笑了一聲,“好吧,如果你說什麽也不答應我的條件,那我退一步,你用自己的命來換她的,同時答應安全地放我走,如何?”“可以,你放清朗出來,我過去。”六爺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六哥!”“六爺!”葉展和大叔焦急地同時喊了起來。
聽見葉展的聲音,我立刻想起中槍的陸青絲。葉展在這裏隻能說明兩個問題,要麽陸青絲沒事,要麽也已經……我恨恨看向袁素懷——這個蛇蠍女人。
“沒關係,反正船隻不能清,這是國事,可清朗是我的妻子,這是家事。你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再說了。”六爺沉聲說。
趁他們說話,我發現自己腿上綁著的繩子有些鬆,顯然剛才綁我的那個日本人太著急了,沒注意。
我悄悄地開始蠕動雙腿。袁素懷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外麵,以為我被綁著,所以並沒有注意到。我聽著六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心裏急得火燒火燎,腿上的動作也大了起來。
袁素懷突然回過頭來,我嚇了一跳,以為她發現了,可她隻是一把將我拖到了身邊,用槍指著我的頭,然後低頭對我一笑,“他對你真好,可以為了你去死。”我一邊假裝掙紮,活動著自己的腿,一邊說:“羨慕嗎?不如你放開我,然後自己也去找一個啊。”我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順嘴胡說八道。
可她笑了起來,很溫柔,就像我當初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我已經找到了,不過,是我願意為他去死。”我不禁一愣。這時六爺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我滿頭大汗,袁素懷揚聲說:“陸城,你讓在那兒別動。”
我一直半躺在地上,看不見外麵的情況,就聽見六爺的腳步聲停了下來。“很好,你身上應該有槍吧。我是個女人,膽小,不如你自己了結自己吧。”袁素懷冷笑著說。
“六爺,不要!”我大叫了一聲。袁素懷也不阻止,可能覺得這樣更有趣些。六爺冷聲說:“我信不過你,你把清朗放出來,我就在這裏任你處置,絕不食言。
“哼,這可不好辦了。你讓我仔細想想。”袁素懷感歎了一聲,突然用槍指住我的太陽穴,“真遺憾,原本想拉個有分量的墊背,看樣子隻能讓你的六爺痛苦一輩子了。”她壓低了聲音說,然後又用日語低喃了一句什麽。
我大驚失色,腿上一用力,綁著的繩子頓時散開了。但是,袁素懷的手像鐵扣一樣,緊緊勒著我的脖子。我正要做最後一搏,一個黑影卻突然從破敗的裏屋閃了出來,一棍子就打在了袁素懷的手上。
袁素懷尖叫一聲,槍也飛了出去。不知道什麽時候靠過來得六爺撲了進來,我就聽見嘎巴一聲,袁素懷軟軟地癱在了地上,雙眼大睜。“清朗”六爺一把將我抱進了懷裏,一連串的驚嚇之後,我根本就哭不出來,隻會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陸城,陸城……”
“好了,好了,沒事了。”六爺輕聲哄著我,又幫我解開繩索。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傳來,我就聽見墨陽驚叫了一聲:“徐墨染!”我大驚,趕緊從六爺懷裏探出頭看了過去。
雖然衣衫襤褸、胡子拉碴,但我依然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手裏拿著一根棍子,身後卻是一身濕漉漉的石頭和明旺。我看了一眼六爺,應該是他剛才讓石頭和明旺從江水裏潛遊過來的吧。這間破屋的背後就是荒廢的堤壩。
沒想到救我的竟是徐墨染,六爺說過沒找到他的屍體,他居然一直躲在這裏。袁素懷應該也是慌不擇路的時候跑到這裏的,估計也沒想到這間看著快要倒塌的破屋裏,還會有別人。徐墨染冷冷地看著我們,表情既不是以前得意時的張狂,也不是落魄後膽小如鼠的猥瑣。
“謝謝你。”六爺突然說了一句。我聽得出他是真心道謝的,我也想這樣說,可話到了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不必!”他的聲音沙啞,“清朗曾經勸過我不要吃大煙了,還有她的手指……這就算是扯平了,雖然她的關心很多餘。”我不禁一愣。
“徐墨陽,”徐墨染不再看我,看向神情複雜的墨陽,墨陽不開口,隻是瞪著他,“我也算是九死一生了,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還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什麽?”“徐廣隸……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徐墨染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我輕輕地抽了口氣,轉頭去看墨陽。
墨陽的兩眼變得赤紅,拳頭鬆了又緊,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我不自覺地攥緊了六爺的衣服。墨陽突然看了我一眼,然後對徐墨染說:“不是。”我的眼淚頓時湧了出來,趕緊把頭埋在了六爺懷裏。
“哼哼,”徐墨染突然慘笑起來,“徐墨陽,雖然你和我說的話從來都不好聽,我也不愛聽,但這還是你第一次跟我說謊話,謝謝你的……謊話。”我抬頭看去,他不再理會我們,佝僂著身子,一瘸一拐地沿著江邊走去,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暮色裏。
墨陽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突然拔腳追了過去,我下意識地想叫住他,六爺對我搖了搖頭,“他們畢竟是兄弟,讓他們自己解決吧。”我怔怔地點了點頭,墨陽方才說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徐墨染救了我的命還是……
抬眼看見一身濕的石頭,立刻想起秀娥,“石頭,秀娥沒事吧?”“沒事,她隻是被弄昏了。”石頭衝我一笑,“你放心。”我頓時鬆口氣。六爺扶著我往外走去,經過袁素懷屍體的時候,刻意擋住了我的視線。
一出門,我看見了正對我微笑的葉展,趕緊問:“青絲呢?她沒事吧?”“還算幸運,子彈隻是擦過了她的頭,流了些血,等醒過來就應該沒事了。”葉展說完,脫下自己的大衣蓋在我身上。“哦,那就好,謝謝你。”我安心地一笑。
一個小巧的荷包突然從大衣口袋裏掉了出來,葉展彎下腰撿了起來,“這是青絲掛在脖子上的,剛才掉在了地上,我撿了起來,就順手塞在了衣兜裏,呃……回頭你還給她吧。”他好像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個荷包遞給了我。
那個荷包是淡黃色的,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我好像在哪裏聞到過。心裏突然一動,我打開荷包,發現裏麵裝的果然都是風幹的桔梗花,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六爺見我愣愣地看著這個荷包,對我說:“那天從花圃回來,青絲就讓人去弄了這些花來,風幹這後做了這麽個東西。她還跟我說這花的花語什麽的。”“花語,”葉展嬉笑著說,“花還有語言嗎?女孩子的玩意兒。”
“絕望的愛。”我輕聲說。“什麽?”葉展問。”“桔梗花的花語,是絕望的愛。”我又說了一遍。看來潔遠那天說得話,她還是聽到了,怪不得她說她不舒服,提前回去了。
葉展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如紙。六爺忍不住歎息了一聲,“老七……”他話沒說完,葉展突然伸手把荷包從我手裏搶了回去,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我看著他顯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抬頭看向六爺。六爺對我安慰的一笑,“總有一天,他會想通的。”我點了點頭,暗自期盼著葉展和陸青絲之間的鴻溝能夠消失。
六爺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往回走去。夕陽的餘輝正恣意地灑在天邊、江麵和我們身上,一切都像被金色染過,顯得祥和安寧,方才所經曆的生死邊緣,竟恍然隔世。六爺的體溫讓我分外安心。“我想去碼頭。”我輕聲說。六爺低頭看我,“我以為你需要休息,跟著我,好像總會讓你受傷害。”
“那你覺得我是個累贅嗎?”我笑著問。“當然不是。”六爺立刻反駁。我摟住了他的脖子,細聲說:“那我所經曆的一切就不是傷害,而是我得到你,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六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低聲說:“我愛你。”在江邊夕陽的映襯下,我聽到了有生以來最動人的一句話。“我也愛你。”我哽咽著說。六爺幹燥的吻落在我的唇上,沒有輾轉,隻有最緊密的貼近,唇與唇,心連心。
“對了,你喜歡的花是什麽?”六爺抬起頭輕鬆地問了一句。我想了想,半開玩笑地說:“狗尾草吧。”六爺微微一怔,“狗尾草?這有花語嗎?”“有啊,死皮賴臉地糾纏。”我做了個鬼臉。六爺哈哈一笑,“這個好,我也喜歡。”
到了江邊,六爺慢慢坐了下來,小心地用大衣把我裹好。我安靜地依偎在他懷裏,看著江麵上布滿漁船的壯觀景象。“我們會贏的,對嗎?”我輕聲問。六爺點點頭,“當然,我們一定可以驅除外敵,守護自己的家園不受侵犯。”
“對了,告訴你一件事,大哥離開上海了。”六爺說,我稍稍坐直了身子。六爺的笑容看起來有些苦澀,“走了也好,他既然隻想做個徹底的商人,留下來也沒什麽用,大家見麵也尷尬。”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笑,“我沒事。我變賣家產還給他的那些錢,就算是跟他從此兩不相欠了吧,這樣我心裏也好過些。”我點了點頭,“不管你想怎樣做,我都支持你。”
“清朗,我一直記著你說過的那句話,隻要堅持,就有希望。我們現在有了希望,就更要堅持。”六爺微笑著說。我慢慢地放鬆下來,“是啊,堅持就有希望。”我指指江麵,“這也一樣。”“當然!”六爺點頭。
我們一起看著天邊的晚霞和不時掠過江麵的水鳥,雖然艱苦的鬥爭就要到來,可我們依然珍惜眼前的一切和彼此。“等我們可以開懷大笑的那天,清朗,我要和你舉辦一個盛大的婚禮。”六爺用嘴唇摩挲著我額前的頭發。
“好啊,隻要能結婚,有沒有婚禮都行。”我笑眯眯地說。六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身為一個小姐,要學會矜持才好啊,哪有像你這麽爽快答應的。”我點了點頭,“明白了,那先生你怎麽稱呼?”
六爺好笑地看著我,但還是順著我的問題回答:“陸城。”“承諾的承嗎?”我故意學著蘇大小姐那天的嬌滴滴的口氣問道。六爺忍不住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認真地說:“不,城牆的城,可以保護你的城,一生……”
番外
“葉子哥哥,你回來了。”我歡呼了一聲,朝那個熟悉的身影衝了過去。葉子哥哥被我撞了一個趔趄,但還是用力地抱住了我,然後騰出一隻手來放在背後,笑嘻嘻地對我說:“小辮子,你猜,我今天帶什麽回來了?”
“什麽呀?快給我看。”我用力地扭著身子,想要抓住他身後藏著的手,可折騰了半天,還是沒有得逞。看著葉子哥哥得意的笑容,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頓時弄痛了我的心,我眼圈一紅,眼淚吧嗒吧嗒地就掉了下來。我已經乖乖地盼他一天了,他還這樣對我。
正笑著的葉子哥哥被我的眼淚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放開了我.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喊著,“小辮子,你別哭啊,我逗你玩的。喏,給你,給你,快拿著。”我撒潑似的扭著身子,就不理會他,直到一股從未聞過的香甜味道飄入鼻端,我才一下子安靜下來。隻見一塊樣子奇特的點心,被葉子哥哥小心地用油紙包好,托在手上,放在我麵前。
我怯怯地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一塊雪白的軟軟的東西立刻沾上了我的手指。葉子哥哥笑眯著眼,做了個舔手指的動作,我照做了。“葉子哥哥,好甜的。”我用力地吮著手指。“哈哈,好吃吧,傻乎乎的。吃這個就好,老嘬手指幹嗎,拿去。”葉子哥哥眉開眼笑地把點心塞到了我手裏。
“來,坐在這兒,慢慢地吃。”葉子哥哥拉著我坐在破敗的屋簷下,伸頭四下裏看看,“快點吃吧,趁那些小癟三還沒回來,不然又得打一架。”我小口小口地吃著。雖然葉子哥哥催我快些,可我根本就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因為從沒吃過這麽香甜柔軟的食物。
“哥哥,你也吃。”我掰了一塊送到他嘴邊。他張大了嘴,一口吞了進去,卻慢慢地咀嚼著,體會著那種滋味。每次都是這樣,有了好吃的,葉子哥哥總是留給我,但如果他不吃,我也不會吃,可他最多隻吃一口。
“嗯,滋味真不錯。小辮子,這個叫奶油蛋糕,那些洋毛子和有錢人都吃這個,等我有了錢,一定也讓你天天吃這個。”葉子哥哥咂巴了一下嘴。我用力地點頭,要是能天天吃這個,就算被那些壞小子欺侮,還有那些老女人打罵,我也不在乎了。
再慢慢地吃,這點心也終有吃完的時候。我不舍地舔著手指,葉子哥哥也拉過我的一隻手,舔著上麵殘留的奶油。“哥哥,這個你從哪兒弄來的?真甜。”吃光了我才想起來,葉子哥哥在碼頭做小工,隻能勉強掙些錢買食物,根本買不起這個。
葉子哥哥嘿嘿一笑,“這你就別管了。我聽說,那些有錢人過生日的時候,都吃這個。今天是你生日,咱也吃。”我開心地笑了起來。從小就是葉子哥哥照顧我,我出生在這個殘破陰暗的院落裏,媽媽在我五歲的時候去世了。就算她活著,也隻是一天到晚都喝醉酒,跟一些看起來很嚇人的大叔混在一起,今天這個,明天那個。
她經常把我轟出去,那個時候,隻有葉子哥哥是和我待在一起的,因為他的媽媽也經常轟他出來。直到他們兩個從這世上消失,我和葉子哥哥隻剩下兩間破屋,還有彼此,再沒有分開。
“生日快樂,小辮子小姐.”葉子哥哥裝模作樣地站起來,對我彎下了腰。我傻乎乎地笑著,葉子哥哥一揚眉頭,“笑什麽?我在餐廳外麵偷看過,反正那些先生就是這麽做的。”“嗯。”我笑個不停,反正葉子哥哥什麽都懂,他說是這樣,那一定就是這樣。
葉子哥哥又挨著我坐下來,用手揪揪我的辮子,“小辮子,你今天就八歲了,開心嗎?”“開心,要是天天過生日就好了,那我天天都能吃到這麽甜的蛋糕。”我快樂的說,過生日真好,有奶油蛋糕吃,還有葉子哥哥陪我……
“青絲小姐,祝你生日快樂!”一陣嘈雜的祝賀聲驚醒了我。我四周環望,衣香鬢影,燈火輝煌,那些圍繞著我的男男女女都帶著各異的笑容,他們都在祝賀我的生日。一個巨大的奶油生日蛋糕就矗立在那裏,是哪兒做的,雅德利還是貝克?是那個英俊的法國廚師,還是那個胖胖的意大利廚師長?
“青絲?”六哥輕輕推了推我。我慵懶地一笑,很隨意地舉了舉手裏的杯子,然後一飲而盡,四周頓時安靜了一下。然後就聽見那個我稱他為大哥的人,笑著招呼四周的賓客要盡興而歸。我轉身就想上樓,他狀似平常地踱到我身邊,幫我捋了一下長發,笑著說:“青絲,今天你就十八歲了,已經是個大人了,別再耍孩子脾氣了。去,把蛋糕切了,分給客人。”
他語氣溫柔,但我知道那是不能拒絕的。眨眼間,六哥蹙緊的眉頭映入眼簾,我心裏一軟,掛上一絲笑容去切蛋糕,跟那些我討厭,他們也討厭我的男女們客氣地交談著。應酬了許久,我才得以脫身,端著一份蛋糕就往陽台走去。正想推開落地窗,把手裏這討厭玩意兒從陽台上扔出去,一股淡淡的雪茄味從外麵飄了進來。
我停住了腳步,那個人就那樣半靠在陽台上,漆黑的頭發,整齊地攏向腦後,一股股的青煙不時地飄散著。八歲生日的時候,我有一塊劣質卻香甜的蛋糕,還有最最重要的葉子哥哥與我緊緊地擠坐在一起。可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有了最高級的生日蛋糕,陽台外麵有一個叫葉展的男人。而一扇薄窗,隔著的卻是天堂和地獄。
用手指挖了一塊奶油,緩緩地送人嘴裏,咀嚼著,可它為什麽忍不住想起從前……
八歲之前,我過著貧窮卻快樂的生活。之後我和七哥結識了六哥,雖然一開始因為誤會,他倆大打出手,可最後,他們成了生死與共、相隨一生的兄弟。
有了六哥的照應,我們的生活比之前好了些,一起在碼頭討生活。就在六哥十三歲那年,他無意中結識了一個高貴卻溫柔的女人——陸風輕。我曾跟著七哥偷偷地去看那些貴婦小姐,她們的衣著打扮,甚至說話的樣子都讓我羨慕得不得了,那曾是我以為一輩子都不可企及的。
可陸風輕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她竟然說服陸老爺收養了我們。我似乎一下子就進了天堂。那麽大的房子、美麗的花園、享用不盡的美食,還有我做夢也想擁有的漂亮衣服。
七哥見我高興,也就跟著笑,可我知道他並不喜歡這裏。他甚至堅決不肯改變自己的姓氏,隻是為了六哥和我才留在這裏。我們都知道,六哥是因為陸風輕才來這裏的。那個溫柔的姑姑我也喜歡,她也是這裏唯一看重我們的人。
風輕姑姑親自教我們讀書、識字,直到陸老爺送六哥和七哥出去上學。她看我喜歡看她彈鋼琴,又開始教我彈鋼琴,教我如何打扮。那段時間我真的很快樂,我的名字也是她給我取的,因為她說我的頭發很美。
可是無憂無慮的生活很快就在她嫁人之後結束了,我淚眼蒙矓地看著她離開這裏,六哥卻連哭泣都不可以。之後依然有教師來指導我如何穿戴,怎樣待人接物,如何像個貴族小姐一樣說話。
我討厭這一切,也討厭這個女教師。我不能反抗,就想辦法搞一些惡作劇,或者說一些不中聽的話。六哥說我越來越任性,七哥卻從不阻止我,因為他了解我心裏的憤懣。
轉眼我就十六歲了,在這之前陸老爺送我去女校讀書,我在那裏也是天之驕女,可一次偶然,提前注定了我可悲的命運。
那天,七哥本來答應陪我過生日,碰巧他有事,我對著他大發脾氣,不聽他的解釋,最後自己任性地跑出門,成心要他著急。
我知道自己無理取鬧,可他們不明白我等這天等了多久,隨著六哥和七哥的成年,他們兩個越來越忙碌,根本沒有時間陪我,我在學校裏沒有真心相交的朋友,雖然他們畏於陸家的財勢,對我笑臉相迎.但背後還不是說,我隻是一個撿來的流浪兒而已。
在家裏也是如此,威嚴的陸老爺總讓我害怕,陸家大少爺還好,他也讓我叫他大哥,可我知道他的眼裏並沒有我的存在,我隻剩下了六哥和七哥這兩個真心對我好的人。六哥天性沉穩,不喜歡多說話,尤其是風輕姑姑嫁人之後,他愈加沉默。隻有七哥,會陪我笑,陪我玩鬧,包容我的一切。
我憤怒地在街上走著,直到碰上了那幾個喝醉酒的日本浪人。他們抓著我不放,居然還敢親我的頭發。我大聲尖叫,用力反抗,可一旁經過的人竟沒有一個來救我,眼看著我被他們拖走。
我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裏,這時,七哥仿佛從天而降,一邊跟那些人纏鬥,一邊命令我去叫人。我跌跌撞撞地隻知道往家裏跑,半路碰上出來找我們的六哥和大叔他們,我被人強行帶回了家。
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心驚膽戰地等候著,向我知道的所有的神祈求著,隻要七哥沒事,我願意下地獄。也不知過了多久,六哥終於帶著七哥回來了,我看著六哥滿身的血,還有七哥沒有半點血色的臉龐,我的腿軟得一步都走不了了。
大哥趕緊叫來了家庭醫生,回到家來的陸老爺去看望七哥之後,就把我和六哥叫到了書房,臉色陰沉地讓我們解釋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六哥卻命令我出去,我不肯,他突然一把將我推了出去,他第一次對我這麽粗魯。可後來我還是知道了真相,七哥雖然身手好,可那些日本浪人畢竟人多,最後還是被他們打倒了。
七哥俊俏的麵孔竟然引起了他們的興趣,在七哥以死相拚的情況下,他們竟然給他吃了大劑量的大煙膏。好在六哥他們及時趕到,沒有出大事,可六哥還是殺了其中的兩個人。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我悄悄地去看七哥,他安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醫生說,他服用的劑量太大,很可能被毒素侵入神經,醒不過來了,就算醒來,也會染上很難戒掉的毒癮。
我如行屍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卻發現陸老爺正在裏麵等我。他見我回來,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已經長大了,該做你應做的事了。”
他說了什麽,我根本就沒在意。七哥因為我變成了這樣,如果他死了我也要陪著他死,可在這之前,我要做的就是贖罪。我任憑陸老爺安排,退了學,學習一些特殊的技巧 ,然後出入各大舞場、酒店、會館。很快,我名聲大起,不知道有多少達官貴人追在我的身後,隻為了讓我對他們笑一笑。六哥曾憤怒地阻攔過我,我安靜地聽他說,然後一切照舊。六哥說,我早晚會後悔。我隻能心裏說,我唯一後悔的就是那天不該出門。
最終,我還是走上了那一步。當我滿身疲憊地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忍不住衝到盥洗室去嘔吐。那個男人的觸感好像一直留在我身上,我憤怒地脫掉衣裙,用力的洗刷著自己,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再也沒有一絲力氣。
裹著浴巾,我疲憊地走回了臥室,黑暗中卻感覺有人在看著我。我猛地轉過身去,卻看到一雙明亮的,我以為再也看不到的眼睛,七哥正無言地盯著我,在月光的映襯下,我身上的肮髒痕跡清淅可見,我徒勞的遮掩著自己。
七哥終於醒了,可他的表情告訴我,他寧願醒不過來。我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來。七哥最後什麽都沒說,慢慢地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他的身體依舊虛弱。我看著他勉強離開了我的房間,卻根本不敢去碰他。
自我有記憶起,從沒見過七哥流淚,可他剛才居然流淚了,一滴接著一滴,就那樣無聲落下來,卻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在我墮入深淵的那個夜晚,我有了一身的傷痕和七哥的眼淚。
我木然地站立了良久,從書桌裏拿出了風輕姑姑留給我的字貼,這是姑姑最喜歡的,也是我學會的第一句詩: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