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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落拓:荏苒年華

(2011-02-10 13:01:23) 下一個

  青衫落拓:燈火闌珊處
 
  第一章
  高速公路服務區的超市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方便麵味道,任苒厭惡這個氣息,沒有勾起任何食欲,拿起餅幹又放下,隻拿了幾瓶飲料出來,正要付錢,無意中卻看到瓶上標示的保質期已經臨近,連忙說:“對不起,我不要這個了。”
  話一出口,她自己嚇了一跳,她的聲音生澀而僵硬,十分不自然。然而收銀員似乎見慣了南來北往的怪客,並不吃驚,一臉不耐煩地取消收銀,隨手將飲料丟到旁邊。
  她看看收銀員身後的冰櫃:“麻煩你,幫忙拿兩瓶冰鎮果汁我看看。”
  “一樣的牌子,有什麽好看的。”收銀員嘀咕著,但還是返身取了兩瓶果汁重重放到她麵前。
  任苒看看日期,比較新鮮,“謝謝,就要這個。”
  收銀員板著臉收錢,將找的零錢“啪”地放在櫃台上,她也並不計較。
  這是近兩天來,她與人對話最多的時刻。
  任苒於昨天上午十點出門,花了近兩個小時才開出北京,在高速公路上開了近五個小時的車,行程近五百多公裏才下高速,找酒店休息一晚,今天早上十點上路,到現在又連續開了五個小時的車。將近兩天時間裏,她開口的次數屈指可數
  在酒店裏,她對前台說:“一間大床房,一晚,謝謝。”
  第二天,她提了行李下樓:“退房,謝謝。”
  到加油站加油,她比劃一下,還是開了口:“加到跳槍,謝謝。”
  她想起她的心理醫生白瑞禮的話:任苒,你需要更多地主動與人交流。
  可是交流需要兩個因素:交流的欲望,交流的對象,目前這兩樣她都不具備——如同坐在白瑞禮那間寬大的辦公室一樣,她在心中無聲地反駁,同時笑了。
  任苒拿起飲料走出來,仰頭看看天空,滿眼都是壓得極低的鉛灰色雲層,濃厚而陰沉凝滯,沒有一絲流動的感覺,空氣潮濕沉悶得仿佛有形有質,呼吸之間帶著沉重感。
  她走到那輛黑色路虎前,按遙控開了車門,隨手將飲料放在副駕座上,係好安全帶,發動車子駛出服務區,重新開上了高速公路。
  八月中旬的下午,陰沉而悶熱,正是長途駕駛者容易疲勞的時間,一般司機都會選擇在服務區休息一陣再上路,高速公路上車輛相對較少。在任苒麵前,深灰色的公路帶著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際盡頭,遠方鬱鬱蔥蔥,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兩邊的指示牌和綠化隔離帶飛速向後掠去,車載GPS盡責地響起了車速提醒:“你的時速已經超過每小時120公裏,”“你的時速已經超過每小時130公裏。”
  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如果天氣、路況良好,稍不留意就會超過限速。任苒收斂心神,稍稍鬆開油門,讓車速指針慢慢回到110公裏上下。車內放的CD早已經循環了好幾次,GPS設定的那個柔和的聲音時不時地提醒著她:“離下一個服務區還有3公裏。”“離下一個收費站還有5公裏”。
  盡管提示音來得機械聒噪,但是行程漫漫,車廂內有這個與她走過的路途息息相關的聲音,多少減輕了一點孤寂感。
  下了高速公路,拐上國道,按照任苒的計劃,她要穿過前方的J市,然後上另一條高速,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是繼續趕路,還是在小城裏休息一夜,她略微猶豫了。
  前方是一座收費站,她跟著前麵的車輛緩緩駛到收費窗口,按照提示遞上15元錢,接過收據,正準備加速駛出收費站,車子突然熄火,她轉動鑰匙,毫無反應,後麵開始響起了不耐煩的喇叭聲。收費員也將頭探出窗口,催促她盡快離開。
  她再次打火,車子依然一動不動。沒了空調,密閉的車內頓時顯得空氣滯悶,溫度一下升高了,汗從她額角冒了出來。
  她取下太陽鏡,擱在中控台上,第三次轉動車鑰匙,依然沒有動靜。她無計可施,呆了一下,隻得打開車門走下來透一口氣,對收費員說:“對不起,車發動不起來,讓後麵的車走另外的通道吧。”
  後麵緊跟著的那輛車已經倒出去一點,從她左邊超過來,車玻璃降下,一個男人扭過頭來大聲喝斥:“你怎麽把車停這裏?”
  任苒一臉漠然,手扶著車子的引擎蓋,根本不回頭看他,當然更不回話,那人也不及再說什麽,將車開走。
  外麵天氣悶熱,隻比車內少一點幽閉感而已。眼前的路虎經過長途奔駛,蒙了一層薄灰,卻依然閃著金屬光澤,在任苒的注視下巍然不動,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
  實際上它也不該有問題,這輛車一年前原裝進口,一向有專人按時保養,沒出過任何故障,卻突然選擇在這裏拒絕工作,實在是不可理喻。
  後麵一輛輛車魚貫而過,隻有一輛銀灰色保時捷911駛到前方靠路邊停下,兩個男人走了下來,站在離車頭不遠的地方,其中一人說:“小姐,車出問題了嗎?要不要幫忙?”
  任苒看看他們,從司機座下來的男人大概30歲出頭,中等個子,穿著黃色POLO衫,有一張精明的麵孔,正取下墨鏡,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她,那個目光讓她有不舒服的感覺。說話的那個男人從副駕座出來,修長的個子,看上去30歲不到,穿著米白色條紋襯衫,戴著一付深灰色鈦質框架眼鏡,長相清朗斯文,神情和善。
  她遲疑一下,簡短地說:“謝謝你,車子突然熄火再沒法發動起來了,不清楚問題在哪裏。”
  “介意我看一下嗎?”
  任苒點點頭,讓開一點兒,他坐上駕駛座,試著轉動鑰匙,自然也是毫無反應,他納悶地看著麵前的儀表盤,下了車:“真奇怪,似乎連不上油路跟電路了。”
  那個中等個子的男人笑了:“路虎攬勝,好車,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出故障。本地沒有路虎的4S店,小姐,要不要上我的車,我送你去市區再想辦法?”
  他聲音裏多少帶了一些輕佻挑逗的成份,讓任苒不快,她並不回應。
  戴眼鏡的年輕男子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或者打電話找修理廠派個人過來幫你看看。”
  這個建議聽起來很合理,任苒略微沉吟,盤算著應該如何查詢這邊修理廠的電話。
  “我在省城工作,不過我有業務在這邊,經常開車過來出差,知道有間修理廠還不錯。”那男子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她接過來一看,上麵印著普翰律師事務所的招牌,底下是他的名字:田君培律師。他同時介紹旁邊的男人,“吳畏先生,我的委托人。”
  “幸會。”任苒草草地點點頭,並不看吳畏,“田律師,你好。我叫任苒,沒有名片。如果不太麻煩的話,請幫我叫修理廠派人過來,謝謝。”
  吳畏有些沒趣,“我去那邊抽隻煙,君培,快點搞定這事,老爺子還在家裏等著見你。”
  田君培點點頭,拿出手機,剛要撥號,一陣警笛長鳴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他與任苒都不由自主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隻見兩輛警車快速從對向車道開來,然後一個急轉,停到了他們麵前。
  所有車門同時打開,下來六七個警察,將兩個人同時圍住,當先一個警官指著路虎,厲聲問道:“這車是誰開過來的?”
  不少過往輛都忍不住放慢速度,或者幹脆在稍遠一點停下來看熱鬧。田君培是律師,近兩年時常往來此地,與公檢法都有來往,驟然麵對這麽大陣仗,仍保持著鎮定,他一眼瞥見後麵有相熟的警官,連忙打招呼:“孫隊長,怎麽了?”
  孫隊長看到他,頗為意外,皺眉說道:“田律師,你跟這車有關係嗎?”
  沒等田君培說話,任苒開了口,她的聲音十分柔和:“這位先生隻是路過,我們並不認識。車是我開來的,有什麽問題?”
  “這輛車目前已經報案丟失,並剛剛通過GPS衛星定位係統斷開油路電路鎖死,小姐,如果你不能出示相關證件證明車子為你合法擁有,你就必須跟我們走了。”
  眾目睽睽之下,任苒的神情十分奇怪,似乎有驚訝、愕然與迷惑,卻完全沒有惶恐之態。她快速看一眼車子,回過頭來,嘴角略略上揚,突然掛上了一個讓所有人驚訝的淺笑,平靜地說:“這車的確不是我的。”
  “跟我們走吧。”
  “我可以拿上我的包嗎?”
  孫隊長點點頭。任苒從司機座探身進去,自背及腰部,一路下來是一個流利而曼妙的曲線,牛仔褲勾勒出兩條修長的美腿,白皙的小腿和纖細的足踝露在外麵,田君培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屏住了一口呼吸。
  她卻似乎渾然不覺外麵的注視,有條不紊地先拿了副駕座上放的背包,再抽下車鑰匙,站直身體,轉到車後,開後備箱拎出一個大旅行袋,然後連同車鑰匙很自然地全部交到了離得最近的一個警察手裏:“謝謝,可以走了。”
  田君培看著任苒被警察擁上了第一輛警車,攔住孫隊長:“老孫,這位小姐看起來可不像是偷車賊啊。”
  孫隊長鄙夷地笑:“君培,虧你還是知名律師,居然講出這麽幼稚的話來。你哪個當事人臉上刺著一個賊字。”
  田君培笑了,“我主要辦的是經濟案件,不是刑事案件,我的當事人絕大部分都是守法的公民。”
  “不管怎麽說,她現在是犯罪嫌疑人,你跟她沒關係就再好沒有了。”孫隊長擺擺手,“回頭再聊。”
  兩輛警車一齊掉頭,如同來時一樣呼嘯而去,旁邊停下來看熱鬧的人再怎麽意猶未盡,也各自開車走了。
  一直站在一邊冷眼旁觀的吳畏走過來,哈哈大笑,“真沒想到還有這種事。君培,你在路邊隨便搭訕美女,都能跟獨行大盜搭上腔,不吃律師飯實在可惜了。”
  田君培也有些好笑,看看仍然停在一邊的路虎,上麵掛著北京牌照。他想,如果真是從牌照所在地竊得,再一路開過來,這女孩子想必有一個沒什麽停頓的狂奔旅程。
  吳畏同樣打量那輛車,“以前我覺得美女開跑車又輕盈又養眼,剛才看這女孩子,論姿色隻算過得去,可是站在路虎旁邊,對比之下更顯得苗條,氣度也很好,還真有幾分驚豔的感覺。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田君培知道他一向自詡情場高手,談到女人就收不住話頭,笑著搖搖頭,“走吧,吳董事長該等急了。”
  他們上了吳畏的車,一路進城,到了J市最大的民企旭昇鋼鐵公司,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鍾了。
  吳畏的父親吳昌智是旭昇公司的董事長,這幾年旭昇發展迅猛的同時,官司是非也著實不少,這邊已經成為田君培所在律師事務所的重點業務,他差不多每個月都要過來出差,同時不得不在心裏總結出,旭昇的麻煩很多是擔任常務副總的太子爺吳畏惹出來的。
  不過吳畏顯然一點兒沒將這些麻煩放在心上,他開著一輛在小城市格外打眼的保時捷911,行事風格一向的肆無忌憚,雖然年過三十,娶了家境同樣富裕的漂亮妻子,剛剛有了孩子,但仍舊沉迷於聲色犬馬,樂此不疲。
  他擔任旭昇的常務副總,主管銷售業務,不久前卻插手他大姐夫管著的供應,簽訂了一個明顯有問題的合同,一大筆貨款打了水漂。
  田君培接到吳昌智電話,請他過來了解情況,預備打官司起訴追討,可是他正預備出發,吳畏居然親自開車去省城接他,一路上東扯西拉,話裏有話,他心裏已經有了幾分警惕。
  進了吳昌智辦公室,吳畏便大大咧咧坐下,“我把君培接過來了,情況我在路上都跟他談了,他的看法是沒必要打官司。”
  田君培對他的自說自話不免皺眉,好在吳昌智了解兒子的秉性,並不理會他,隻馬上拿出合同給田君培看。
  他先粗粗看了一遍合同,謹慎地說:“董事長,我需要認真研究一下這份合同,同時請把這家供貨商的背景資料以及前期合同執行情況提供給我。”
  吳昌智點點頭,“我會叫各部門配合你,有什麽問題,你直接跟我說。吳畏,今天你陪君培一起吃飯。”
  按吳畏的習慣,吃飯之後照例仍有節目。
  J市位於中部兩省交界,接近山區,是一個不算大的地級市,人口不足200萬,聲色犬馬的場所與豪華酒店集中在一條街上,張揚熱鬧的程度似乎勝過了省城。田君培在省城長大並讀大學,在北京讀研究生,並不熱衷那些帶著小城土洋夾雜放浪氣息的節目,隻是業務往來時,他也從來不做孤高狀推辭。
  不過,他今天始終有些心不在焉,陪吳畏坐了一會兒,看對方仍然沒談什麽正事,他借口累了,想早點休息,先走了出來。他的車留在省城,旭昇公司在這邊提供了一輛帕薩特給他使用,他開車直奔市公安局。
  公安局位於J市市中心一座灰白色的五層樓內,外觀與周圍建築一樣毫無特色,裏麵更顯得有些陳舊。
  孫隊長正好在二樓簡陋的辦公室值班寫著報告,見他進來,隻揚一下頭示意他坐:“你這大忙人,怎麽有空過來?”
  田君培兩年多前因為一件案子與孫隊長打過交道,算是有了不錯的交情,他也不繞彎子,坐下來便直接問道:“老孫,你審了下午帶回來的那個被懷疑偷路虎的女孩子沒有?”
  孫隊長詭秘地笑:“就知道你是為她來的。怎麽了,想改行代理刑事案件了嗎?”
  田君培嘿嘿一笑,坦白承認:“多少對她有一點兒好奇。”
  “也難怪你好奇,我還是頭一回看到GPS鎖死車輛,要說現在這高科技,”孫隊長用一個搖頭表示讚歎,“可真是不得了。”
  “那女孩子交代什麽沒有?”
  “眼下隻知道她叫任苒,26歲,南方Z市人,長居北京,目前無業,車是她一個叫陳華的朋友的。其他再問什麽,她都不肯回答了。”
  田君培倒沒想到任苒已經26歲了。下午他看到她時,隻見她站在龐大的路虎旁邊,襯得身形纖細單薄,穿著白色T恤加磨白牛仔九分褲,腳上一雙棕色平跟涼鞋,烏黑的頭發直直披在肩頭,一張幹淨秀麗的麵孔,不施粉黛,皮膚白皙得幾乎有些異樣,似乎長期沒見陽光,看起來頗帶著幾分書卷氣質。不過她在那種眾多警察環伺、路人圍觀的場合下泰然自若,倒是沒有任何大學生的青澀姿態。他當時猜她應該是在校讀研究生的女孩子。
  “報案的人是陳華嗎?”
  “正是。我指出這一點後,她就再沒開口說話了。”
  “是不是一場誤會?”
  孫隊長大搖其頭:“你覺得一個被誤會帶來警察局的人會怎麽表現?她至少應該會惱火,會極力澄清吧,而且自然會提出給陳華打電話。可是她沒有一點意外的表情,她的手機收上來時是關機狀態,她也根本不提要跟誰聯係。”
  田君培承認,這的確不好理解。他換個話題:“老孫,你留意到她提的旅行袋沒有?”
  孫隊長用下巴指一下牆角的櫃子:“全在那裏麵鎖著呢。”
  “拿出來我看看吧,”他補充一句,“我隻看包,不看裏麵的東西。”
  孫隊長一笑,開了櫃子,取出一個旅行袋和一個大大的女式背包,“其實沒什麽特別的東西,我們都檢查過了。你眼睛一向狠,再看看能有什麽新發現。”
  半舊的背包裏放著一個精巧的皮質封麵小筆記本,一個筆袋,一個小化妝包,一個關機的手機,一個棕色錢包,顯得十分空蕩。
  嶄新的大旅行袋裏放著疊放整齊的衣物和軟布套裝著的一部筆記本電腦,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布質的收納袋,打開一看,裏麵有一個小小的相框和兩本書。田君培先拿起相框,隻見裏麵鑲了一個中年女子的照片,看上去氣質溫婉、眉目秀麗,任苒與她有相似之處。田君培猜想,這應該是她母親。
  他放下相框,看那兩本書,一本很新,硬麵精裝,素雅的米白色封麵上印著書名:《自我發現之路》,作者叫白瑞禮;另一本十分陳舊,是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的小說《遠離塵囂》,裝幀簡單,微帶暗綠色的封麵,一看就年代久遠,磨損的書脊上還貼著Z市圖書館的標簽,田君培拿起來一看,後麵蓋著Z市圖書館的藍色圖章,貼的借閱紀錄卡片上標注最後借出的日期竟然是十年前的九月。
  “一本超期沒歸還的書實在構不成前科啊。”老孫顯然早注意到了這一點,開著玩笑。
  田君培不得要領,將書放回原處。他細細端詳一下背包和旅行袋,說道:“老孫,這個背包是GUCCI的,這個旅行袋是LV的。”
  “那又怎麽樣?”
  他知道孫隊長對名牌毫無概念,耐心解釋,“背包是意大利牌子,一個布質的要賣將近2000多塊。旅行袋是路易威登,法國名牌,看上去也是真貨,這個皮革的在國外售價折算下來超過3萬人民幣,如果在國內買應該更貴。”
  孫隊長明顯被這兩個價格嚇了一跳,將信將疑地看看他,再看一下桌上放的旅行袋。“瘋了,看上去沒什麽稀奇嘛,會有人花這麽多錢買一個包嗎?君培,就算是名牌又怎麽樣?這也不能證明什麽啊,打扮光鮮、全身名牌的罪犯多著呢。”
  “那倒是。不過我覺得不光是她的衣著和攜帶的物品,她的態度根本不像是那種被抓了現行的偷車賊。要真卷進案值過百萬的偷車案裏,還有這份鎮定的話,一定是慣犯了,怎麽會不知道破解GPS定位防盜係統,就這麽大模大樣一路開過來?”
  孫隊長皺眉想想,不得要領:“攔截這輛車的指令是省廳那邊直接下來的,估計省廳明天就會來人將她轉過去,我也就是例行問問做個筆錄,你說的這些蹊蹺,估計得讓省廳的人去操心了。”
  田君培點點頭:“我能見見她嗎?”
  孫隊長訕笑:“我現在懷疑你們究竟是不是路上偶然碰到那麽簡單的關係了,人家可沒要求見律師。”
  田君培也笑:“術業有專攻,她就算要請律師,我也不會接刑事案件誤人。老孫,我說了,我就是好奇。”
  “不是哥哥跟你講原則不給你麵子,局長親自關照,省廳打招呼下來的案子,做完基本筆錄以後不用多問什麽,關進單獨的拘留室,等上麵來人提走,不要節外生枝。”他攤一下手,“別讓我為難。”
  田君培自然也不勉強,他見識過位於三樓走廊盡頭的單人拘留室,不足七平方的一間房,裏麵放了窄窄一張床後便沒有多少活動空間,小得隻能算氣孔的窗子在接近天花板的部位,用鐵柵欄封得死死的,完全談不上通風,J市雖然接近山區,夏天隻是白天炎熱,到了晚上溫度便降了下來,可是這幾天天氣十分反常,一直處於暴雨將落未落的低氣壓狀態,裏麵的悶熱可想而知。
  他笑著搖搖頭:“這種天氣,你們那單間拘留室可也夠人受的。”
  話音剛落,窗外掠過一道閃電,隔了一會兒,響起一陣沉悶的隆隆雷聲,他們都下意識看向外麵。孫隊長聳聳肩:“你看看我們的辦公條件,就這用了上十年的破窗機,噪音快趕上拖拉機了,也沒經費換,就別抱怨拘留室了。”
  
  第二章
  任苒伸手,“啪”地一下朝自己的脖子拍下去,打死了又一隻蚊子。她將手掌移到光亮之中,注視著掌心裏混合著一點血跡的扁扁的黑色蚊子屍體,另一隻手用力撓著癢處,有一點兒隱約的快意感覺。
  下午做完筆錄後,一名女警將任苒帶到了這裏,簡短告訴她注意事項,過一個小時後,端來一份由兩個饅頭、一碗粥和幾根鹹菜組成的晚餐給她,她其實並沒胃口,可是一天沒有正經吃東西,不知不覺,竟然全吃光了。
  外麵走廊不時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她能從中判斷,有警察在交班,有警察在來回巡視。隨著夜漸漸深了,便隻剩下街道上遠遠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
  她最初隻直直坐在床的邊沿,不停拍打著叮咬過來的蚊子,幾個小時下來,再也扛不過身體疲憊,終於還是躺下了。
  汗水濕透了她穿的T恤背部,身下是熱而粘潮的感覺,她稍微挪動一下,便已經抵到了牆上。
  她先是回憶自己正在翻譯的一篇文稿,按她一向的習慣,總是通讀原文後,再開始翻譯,頭天住在酒店,她還翻譯了近兩千字才上床睡覺,不過躺在這蚊蟲飛舞的鬥室之中,她發現自己很難靜下心來推敲字句。
  不知道什麽原因,她從小就很招蚊子叮咬,因此每到夏天都嚴加防備,家中紗窗緊閉,蚊帳高懸,出外一定要塗防蚊水。可是這個鬥室之中,蚊蟲嗡嗡飛舞,無處不在,防不勝防。
  打死第一隻蚊子時,她還滿懷嫌惡,躊躇沒有紙巾,不好處理手上的汙跡,仔細彈掉後,仍然覺得手上有髒髒粘粘的異樣感。躺到午夜時分,在打死不知第多少隻蚊子之後,她已經可以毫不遲疑地將手在床上鋪的草席破舊的邊沿上一抹了事了。
  這張草席顏色晦暗,早就看不出底色,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上麵睡過,像她現在一樣,將汗水浸在上麵,又將蚊子的屍體抹在邊上。
  上一次被蚊蟲這樣侵擾,還是18歲那一年,她離家出走,住在深圳一個城中村條件簡陋的招待所內,蚊香算是那裏的客房標準配置,她特意找服務員多要了一盤,在床的兩側點燃,青煙嫋嫋升起,有些嗆人,不過總算能基本保證夜晚睡覺時的安穩。
  現在她不認為開口去找警察要蚊香算是明智之舉,隻能聽天由命地任蚊子前赴後繼叮上來,不時打死一隻聊作安慰。
  任苒實在無法入睡,借著燈光看著顏色晦暗不明、斑駁脫落的牆壁,可以看到用指甲刻出來的字跡與圖案。
  她受她去世的母親方菲影響,多少有一點閱讀癖,實在無事可做時,連報紙上的分欄廣告內容都會一條條看下來。現在她隻能無聊地湊近牆壁辨認寫了些什麽,可是這些痕跡輕淺淩亂,瞪視得眼睛酸痛也沒能讀出完整有意義的句子,她隻得放棄。
  她迷糊地打著盹,不時被蚊子叮醒。走廊上白熾燈昏黃的燈光從鐵門那邊透進來,光線呈柵欄狀正好籠罩在她躺著的小床上
  頭頂上的天花板隱在黑暗之中,室內悶熱到讓她有呼吸不順暢的胸悶感覺。蚊子仍然沒完沒了在她耳邊嗡嗡飛舞著,然而倦意解救了她,她終於睡著了,不時抓著被蚊子咬過的地方,同時做著不安的夢。
  朦朧之間,她坐到壁立岸邊的懸崖內一處平坦的礁石上,陽光隻能照過來一半,明暗交界處的溫度差別十分明顯。海水拍擊著礁石,發出轟鳴,如同雷鳴一般,十分雜亂驚人。她沿著崖壁看下去,底下的海水碧綠清澈,陽光穿透,可以看到水麵幾米以下,各種五彩斑斕的魚類遊來遊去,礁石上有幾處藍紫色的珊瑚在陽光下鮮豔異常,形狀怪異的浮遊生物清晰可見。
  她一抬頭,隻見不遠的距離以外,一個男人正在遊泳,標準的自由泳姿,揮動手臂的姿勢異常矯健,皮膚在陽光下閃著光澤,幾乎刺痛她的眼睛。
  一轉眼間,他已經遊出了她的視線。她惶惑地想叫那個名字,卻怎麽也無法發出聲音。
  她再回頭一看,已經站到了一個小小的村子裏,四周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屋,屋前種著楊桃樹,路邊高大的仙人掌開著豔麗的黃花,結著紫色的小果子,院前張著漁網,幾個中年婦女正一邊織補,一邊談笑,她卻聽不到一點聲音,隻能看到她們的嘴在一開一合。
  她順著土路往前走,村子比她記憶中更加破敗冷清,再沒有看到一個人,天色突然變得晦暗。
  她走出村落,耳邊終於再次響起海浪的轟鳴聲,
  她循著這個聲音一步步走向海邊。從峭壁中間,延伸出了一條狹長的海灘。她踢了鞋子,赤著足走過去,腳趾下的沙灘漸漸開始潮濕,帶著粗礪感的沙子磨著足心,從趾縫中冒出來,一隻寄居蟹背著小小的殼急急從她眼前爬過,除此之外,一片空曠寂靜。她回頭,身後隻有她留下的腳印,歪歪扭扭延伸到腳下。
  她放眼凝望海天相接處,那裏雲層翻湧與海浪起伏渾然一體,一波波海水拍擊著沙灘,泛起灰白色的泡沫,光線黯淡,分不清是黃昏時分還是即將破曉。
  這樣喧囂下的空寂來得陰沉詭異,海水激蕩衝刷著的黑色礁石,蜿蜒綿長的海岸線,都和她的記憶一般無二,她茫然四顧,卻突然覺得誤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空間,曾經熟悉並夢縈魂牽的地方已經麵目全非。
  雲層越壓越低,而海水洶湧得不合乎潮汐上漲的規律,轉瞬之間,一波波海浪撲麵而來,一個接一個大浪重重拍擊在她胸口,她卻無法移動腳步逃開。
  她生長在南方,從小會遊泳,水性頗為嫻熟,對水從來沒有恐懼感,可是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了死亡巨大的陰影。
  她在窒息中大汗淋漓地醒來,翻身坐起,意識到那隆隆的聲響其實來自窗外雷聲,意識到自己在哪裏,無力地將額頭靠到膝上。
  外麵下起了大雨,雷聲不斷,然而暑熱之氣反而全都被逼到了這個不通風的室內,裏麵更加悶熱了。
  任苒一向認為,18歲時,在那個地處廣西北部灣的偏遠小島上度過的那一個月遠離塵囂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光。
  曾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她沉迷於回憶之中。她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境下一次次反複重溫在那個小島上的漁村、那間低矮的泥坯小屋裏所有能記起的細節,唯恐記憶隨時光流逝而褪色。
  當愛情結束以後,已經癡迷的回憶卻無法斷然叫停。
  她花費了很大力氣,如同戒除毒癮一般,一點點轉移注意力,強迫自己不再把回憶變成沉湎。
  這個過程並不輕鬆,她以為她畢竟已經做到了。
  然而現在,在這個悶熱的單人拘留室內,那個小島再次入夢,卻成了一個標準的噩夢。
  任苒抹去頭上的涔涔冷汗,再也無法入睡。她坐一會兒,躺一會兒,下床在這鬥室裏來回走一會兒,終於挨到了天亮。
  雨下得小了,灰白色的晨曦熹微,從那個小小的氣窗透了進來,照了她整整一晚的白熾燈泡關上,走廊傳來一陣陣腳步與談話聲,如果仔細分辨,還能聽到不遠處辦公室裏的電話鈴聲。公安局進入了繁忙的日常工作之中。
  隻是那樣的繁忙通通與她無關。
  接下來的一整天,除了看守女警定時將簡單的三餐送過來,定時幾次帶她去走廊盡頭的公用衛生間外,再沒有人來提審她,似乎已經將她遺忘了。
  她以為她已經習慣了孤寂,事實上近一年多,她完全獨來獨往,幾乎不跟別人打交道。要麽一連幾天待在公寓裏哪兒也不去,要麽獨自開車出去,漫無目的地亂逛,平時交談最多的人除了幫她處理日常雜事並接送她去醫院的阿邦,就隻有心理醫生白瑞禮。但是,關在這間拘留室內,時間變得緩慢悠長。這種絕對無所事事,無法打發的孤寂讓她難以對付。
  她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隻有回憶了。
  最先湧上來的回憶,偏偏與她準備決意徹底離開的那個人有關。
  陳華——
  就在昨天傍晚,他的名字從她對麵坐的孫隊長口裏講出來。
  他先循例問著她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她一一作答,十分配合,直到他說:“你開的這輛路虎,於今天上午由車主陳華報案丟失。”
  從那以後,她閉緊了嘴,重新開始沉默,任憑孫隊長曉以大義還是嚴厲斥問,她都再沒有說一句話。
  陳華。
  這個名字如此普通,肯定有成千上萬個同名同姓的人。然而,從一開始,這個屬於他的名字,就仿佛打上他的印記,對她而言,這個名字隻意味著一個人,她不可能將他與任何人弄混。
  她在回憶中翻檢他們的開始,眼前出現一個暮春的午後,樹樹花開,天高雲淡,空氣中彌漫著溫暖明媚的氣息。陽光斜斜投射進老式宿舍內,磨損的地板上每一個斑節在光圈籠罩下都顯得分外清晰,舊書櫥上的黃銅把手被擦拭得光可鑒人,她父親聲音深厚,侃侃而談,坐在他對麵的那個年輕男人,從神態到姿勢都十分放鬆,仿佛討論的隻是再家常不過的話題。
  那一年,她18歲,而他25歲。
  正好被籠罩在陽光之中,周身如同被鍍了一層淡金色光圈的那個男人,緩緩回頭看向突然闖入的她。
  那不是一個標準的邂逅,可是她竟然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反過來闖入了她心底。
  神秘、敏銳、冷漠、體貼、傲慢、超然、危險……
  這一連串形容詞構成情竇初開時她對異性模糊不確定的憧憬,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具體清晰地呈現在她麵前。
  他曾是那個滿足她少女全部想象的陌生人,她曾如同飛蛾撲火般愛上了他。
  任苒睜開眼睛,指甲掐入了掌心,一陣刺痛。這樣的回憶,又怎麽能幫她度過眼前的禁閉時光。
  可是,她還有更加不能觸碰的回憶。
  當逝去的時光到了滿是禁忌,需要小心選取片段重溫,才不至於痛楚的時候,她再也不能把回憶當成打發時間的對抗了。
  到第二天下午,她發現她也開始用指甲在牆壁上胡亂劃著,刻下不成句子的字詞,扭曲的圖案。石灰簌簌而落,牆上留下毫無意義的新痕跡。
  她看著自己迅速殘損、積了汙垢的指甲,百無聊耐地想,一年多的幽居生活,她以為她已經完全適應了與人群隔絕.但那是自願選擇的放逐,和眼前這樣被動地失去自由完全是兩回事。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角力,實在是太可笑了。
  在抵達J市的第三天傍晚,任苒吃過晚飯後,抱膝而坐,看著室內光線一點點暗下來,夜色悄然加深。在這個完全看不到日出日落的小屋子裏,她隻能憑感覺來估算時間,任何本來微妙得難以體察的過程,經細看之下,居然也有了層次感。
  突然鐵門一響,燈光照了進來,中年女警麵無表情地出現在門口:“跟我來,有人要見你。”
  任苒走進小小的會見室,發現那裏麵坐著的男人是前天才認識的律師田君培,不禁一怔。
  田君培也怔住了,他見過很多處於困境的當事人,眼前的任苒不出意料地狼狽,臉色憔悴,眼睛下掛著黑眼圈,白色T恤皺巴巴的,而且有汙漬,披在肩頭的頭發不算零亂,但明顯有幾分粘膩,暴露在外的皮膚上斑斑點點,滿是蚊子叮咬再抓撓的痕跡,再無那天讓他在收費站外驚鴻一瞥便決定停下來時的風采。
  可是她看到他,隻微微驚訝,眼神便恢複了平靜,神態自若。他起身做個手勢示意後,她坐下,既沒有無辜被羈押的人常見的惶惶不安,更沒有見到律師如逢救星的急切。
  他想,難怪孫隊長沒覺得她情緒抑鬱,她表現得確實十分鎮定
  這兩天田君培忙著自己手頭的事情,但他還是抽出時間給孫隊長打一個電話問情況,隻是孫隊長看起來卻比他還要沒有頭緒。
  “省廳那邊來人把她提走沒有?”
  “沒有來人,也沒有電話,路虎給拖回來了,停在局裏,真奇怪。”
  “她有沒有主動交代什麽情況?”
  “完全沒有。她隻提了兩個要求,第一個要求是她需要按時服用她包裏放的藥,每天一片,我特意找醫生鑒定了一下,那是一種抗抑鬱的藥,確實需要連續服用,我們按劑量給她了。”
  田君培略微意外,回想一下,她看上去有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安詳,實在看不出有什麽不妥,“另一個要求是什麽?”
  “她想讓我們把她包裏的書給她,看守沒答應,她也就沒再說什麽了。”
  “如果她真有抑鬱症,你們得當心她的情緒。”
  孫隊長沒當一回事,“情緒?她看上去十分平靜,根本不像別的嫌疑人那樣要麽吵吵鬧鬧,要麽扒著鐵門往外看。她就隻是坐著發呆。”
  “上麵對這個案子有新的說法嗎?”
  “我們打電話過去問了,省廳那邊的答複是先單獨關著再說,這算什麽事?”
  直到今天下午,孫隊長主動給田君培打電話:“君培,有時間的話過來一趟。”
  他依言過來,孫隊長笑道:“給你一個機會,你去跟任苒談一下,摸清她的來路。”
  他哈哈一笑:“老孫,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局長交代的?”
  “局長頭痛啊,弄不懂這個案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到現在既見不到報案材料轉過來,也沒收到上麵移交的手續。當事人一聲不吭,我們不審,她既不主動交代,也不叫屈,更不要求見任何人,我們不能老把人這麽不明不白關著吧。她對我們肯定都有戒心,我想來想去,你算比較中立的人士,又是律師,她應該會信任你的。”
  田君培本來就對任苒和這件事的發展都有好奇,當然不會作勢推辭。可是當他真正坐到任苒對麵,看她的神態,他有幾分不確定自己能打聽到有用的資料。
  “任小姐,你好。我懷疑你還能記得我的名字,再自我介紹一次,我叫田君培,是一名律師。”
  任苒微微一笑:“田律師,我記憶力不錯的。”
  “那好,任小姐,能不能把你的情況跟我說說,看我能否幫上忙。”
  “謝謝你,田律師,不過我沒什麽可說的。”
  田君培也微微一笑:“任小姐,恐怕你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按照我國現行法律,盜竊金額達到六萬元以上就能算特別巨大,量刑標準從十年開始。一輛路虎攬勝的價格保守估計過百萬,如果證據確鑿,移送檢察機關起訴,最高可以判無期徒刑。”
  任苒顯然聽得很認真,等他說完,良久不語,似乎在思索什麽,停了好一會兒,她嘴角再度泛起一個笑意,帶著點兒無可奈何:“他倒不至於那麽恨我,非要送我去坐牢。”
  田君培敏銳地問:“他是誰?是報案的失主陳華嗎?”
  任苒抿緊了嘴唇,是一個默認的姿態。
  “你們本來認識嗎?”
  任苒點點頭。
  “你們是什麽關係?”
  “算是……朋友吧。”
  “你有沒有取得他的授權使用這輛車?”
  任苒思索一下:“我們之間並沒有明確授權,不過這輛車從去年十一月起,就一直是我在開。”
  “那麽具體到這一次,他知道是你把這輛車開出來嗎?”
  任苒略微猶豫:“應該知道。”
  “你和陳華先生之間有沒有什麽誤會?是否需要跟他聯絡澄清?”
  任苒搖搖頭:“沒有那個必要。”
  “你清楚他在明知是你將車開出來的情況下仍然報案,意味著什麽嗎?”
  任苒再度沉默。
  她的手擱在桌上,田君培清楚記得,就在前天下午,這雙手抬起來擱在那輛路虎的引擎蓋上,膚色白皙細膩,手指纖長,閃著光澤的粉紅指甲修剪整齊,一看就保養得當,與此刻指甲縫裏帶著汙垢、邊緣破損的樣子截然不同。
  她顯然注意到他的視線,卻絲毫沒有將手指收回藏起來的意思,隻心不在焉地看著他背後的窗子。
  田君培有些無奈:“你看,任小姐,我們萍水相逢。我在省城工作,到J市來是出差,平常處理經濟案件,並不接刑事案子,不是特意來你這裏兜攬生意。我隻是覺得你不像是偷車賊,這件事另有隱情,所以真心想幫一下你。當然,如果你覺得你不介意讓你說的那個他來決定你的命運,也並不在乎在這裏繼續待下去,那是你的自由。”
  任苒收回視線,嘴角再度向上一勾,那個笑突然來得有了一點兒調侃之意:“田律師,我不是受虐狂,不會覺得被關在一個悶熱得讓人餿掉、蚊子在兩天兩夜裏足足喝掉我100毫升血的地方裏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更不想坐牢。不管因為什麽理由,無期徒刑都沒任何淒美的成份在裏麵。”
  “這麽說,你有把握他會過來撤銷報案?”
  “他隻想教訓一下我。在一個陌生的小城市公安局拘留室關上幾天,應該足夠了。”
  “你認為他可以翻雲覆雨,能量大到能夠用法律做工具來泄私憤嗎?”
  “他沒什麽私憤啊,最多是覺得我的行為幼稚無聊,需要小懲一下。”
  田君培有些無力感了。他想,眼前這女人看來玲瓏剔透,處亂不驚。可她的鎮定居然隻源於對一個男人的愚蠢信任,實在讓他既失望又鬱悶。他隻能和藹地說:“任小姐,既然這樣,恐怕我沒什麽可以幫你的了,祝你好運。”
  “別生我的氣,田律師,這件事太複雜,而且太私人化,我無法解釋。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基本上能算一個有理智的正常人。”
  任苒的聲音柔和清晰,帶著一點南方口音的溫婉,語氣誠懇,一下讓田君培的隱約怒氣消散無蹤了。他看向她,隻隔一張桌子,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白皙的麵孔上一樣有幾處蚊蟲叮咬留下的紅點,一雙眼睛清亮如水,嘴角上揚,似乎略含著笑意,神態中卻帶著幾分自嘲,讓他心裏隱隱一動,再度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實在神秘莫測。
  “不管怎麽說,都不要拿自己的命運開玩笑。我還會在這邊待上兩天,公事辦完後再離開。你如果改了主意,需要我幫忙,跟孫隊長說一聲,他知道怎麽聯絡我。”
  “謝謝你,田律師,別為我擔心,我猜他應該覺得差不多懲罰夠了我,這兩天會叫人來撤銷報案的……”
  “看來我的行為全在你意料之中,這可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在門邊響起。
  任苒與田君培愕然回頭,隻見門口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穿著警服的孫隊長,另一個人個子高高,穿著灰藍色襯衫、深色長褲,有著一張瘦削冷漠的麵孔,閑閑靠著門框站著,乍一看平平無奇,可是整個人從姿態到神情帶著逼人的壓迫感,犀利的視線隨便掃過田君培,停留在任苒臉上,上下打量她一下,沒有任何表情,卻似乎已經給這個小小的會見室帶來了無形的壓力。
  孫隊長當先走進來,將旅行袋與背包放到桌上:“任小姐,請清點一下你的私人物品。”
  如此峰回路轉,田君培不免吃驚,孫隊長與他交換一個眼神,他明智地保持沉默,隻見任苒毫無驚奇之色,站起了身,根本沒打開背包瞟了一眼,直接打開那個旅行袋,拿出裏麵的收納袋,指尖撫過相框,鬆了口氣。
  田君培敏銳地注意到,陳華的視線牢牢停留在她的手指上。她似乎也覺察到了,迅速將相框收進去,再看看那本封麵陳舊的書,合上包,拉好了拉鏈。
  “謝謝,我可以離開了嗎?”
  孫隊長點點頭:“當事人陳華撤銷報案,你可以走了。”
  任苒轉頭對著田君培:“謝謝你,田律師。”
  田君培微微一笑:“別客氣,我並沒幫上忙。”
  任苒背上背包,正要去拎行李袋,那個高個子男人走進來,先她一步拎了起來,轉頭對孫隊長說:“不好意思,孫隊長,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講的是略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聲音低沉,態度十分禮貌。孫隊長盡管心裏不滿,卻也隻得笑道:“別客氣,我就不送二位了,這是路虎的車鑰匙,車停在院子左側,出門就能看到。”
  目送他們走遠,孫隊長回來坐下,掏出煙盒,抖出兩隻香煙,扔一根給田君培,田君培笑著丟還給他,“氣糊塗了吧,我又不抽煙。”
  孫隊長自己拿打火機點上,狠吸一口,爆出了粗口:“媽的,兩口子掉花槍掉到這份上還真是少見。”
  “他們不是夫妻吧。”
  “這男人就是陳華,他說任苒是他女友,這件事是一場誤會。”
  “誤會?”田君培訕笑:“你們對明顯報假案浪費警力的人這麽客氣,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孫隊長冷笑一聲:“要依著我,非把這家夥放到關他女朋友的單間拘留室關上幾天不可。可案子是廳長打電話交代下來的,他是省廳一個處長親自開車送過來的,派頭排場大得不得了,局長現在正陪那位處長敘話呢,我有什麽辦法。”
  田君培情知他說得不假,隻得搖搖頭,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子,隻見任苒正站在院中,下班後的公安局,燈光零落稀疏,從五層辦公樓內照下去,將她的身影斜斜拉長投到一邊,她立在一片闌珊夜色之中,顯得寂寥而單薄。
  恰在此時,任苒也抬起頭來,她的臉半隱在黑暗裏,然而田君培卻清晰感覺到,他與她視線相碰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嘴角出現的那個笑意:嘴角緩緩勾起,帶著疲憊與自嘲,還有一點說不出的不在乎。
  兩束雪亮的汽車燈光籠罩過來,那輛路虎停在了任苒麵前,她靜立片刻,拉開車門上了車,車子發動,駛出了公安局。
  
  第三章
  任苒上車後係上安全帶,便開了口:“謝謝送我去最近的酒店。”
  陳華瞟她一眼,並沒說什麽,開出不遠,停了一下車,進一家藥房,又很快出來,將一盒塗蚊蟲叮咬的藥膏遞給她,然後再度發動汽車,轉過一條街,便駛到目的地停下。
  這條不長的街道沿路霓虹閃爍,顯得燈紅酒綠。他們眼前是一座外觀囂張而突兀的二十餘層大樓,大概得算這個城市不多的高層建築之一,高登大酒店的店名很不顯眼地鑲在牆體上,用於勾勒字體的霓虹燈亮得斷斷續續。然而酒店對麵的建築卻掛著碩大明亮的燈箱招牌,“花都夜總會”幾個大字在夜色中顯得十分張揚醒目,五顏六色的燈光投射過來,十足是一個標準的銷金窟模樣。
  任苒急於入住,徑直向內走去,門前服務員看到她,似乎要阻攔,卻在停好車隨後走來的陳華掃過來的目光下退開了。
  陳華顯然早就辦好了入住手續,他直接帶任苒上電梯,按了二十七樓。電梯門合攏,任苒注視著電梯鏡子裏的自己,這是三天來她頭一次照鏡子,明亮的光線下,這個全身影像清晰而陌生,她幾乎給嚇到了,又有一點兒好笑,暗暗想,果然沒一個人經得起落魄考驗,難怪服務員幾乎要拒她於飯店門外了。
  她目光一轉,正好與陳華在鏡中對視。他站得離她很近,身形挺拔,衣著熨貼,更襯得她形容灰敗。她避開他專注的視線,“謝謝你今天大發慈悲過來。如果再捱上一天,我大概就得像你期望的那樣,打電話向你求饒了。”
  “照你剛才跟那個律師講的話來看,我很懷疑你會一直倔強下去,等著看我怎麽收場,也不會打這個電話。”
  任苒偏頭想了想,自嘲地笑了,“我哪裏還有什麽倔強,充其量就是有恃無恐,知道你想給我的不過是一個教訓而已。”
  陳華突然伸手,撫向她的右手肘外側,那裏有一道細長而微微隆起的疤痕,這個接觸讓她大吃一驚,她本能地一閃,已經抵到了電梯一側,避無可避,然而他更迫近她,仿佛完全不在意她身上散發的難聞味道。
  “對不起,我實在是氣昏了頭。”
  她沒有想到會聽到他道歉,一時無言以對,好在這時電梯到了他們的樓層停下,門打開,她一步便跨了出去。
  他跟在她身後,走到房間門口,她站住,伸出手:“請把房卡給我。”
  陳華不理會任苒,拿房卡開門,然後一歪頭,示意她進去,她有幾分煩躁,可是也不打算在走廊上跟他爭執,進門後拿過旅行袋,徑直進了浴室,鎖上門,飛快地剝掉全身衣服。
  這幾天被關在拘留室裏,她都是趁著被帶去上廁所的時候用自來水草草洗一下臉而已,身上已經髒得過了最初的不適,到了麻木的地步。
  這間酒店裝修設備都略顯陳舊,花灑中的水噴射出來的力道毫不柔和,她仍然將龍頭開得大大的,水溫調得略高,徹底地洗頭洗澡,直搓洗得皮膚泛紅、微微疼痛才罷手。
  長時間的沐浴,衛生間內的蒸汽弄得她有些眩暈。
  她擦著身體乳,手指觸到陳華剛才在電梯裏突然觸到的右手肘外側的那道疤痕,不禁停頓了下來。
  人是一個如此構造奇特的而複雜的係統,情感有時固然會脫出理智支配的範疇,就連身體,似乎也有著獨立於心靈之外的神秘功能,當某些情境、某些觸感重現,記憶便會在莫名的時間湧上心頭。
  這道傷疤是任苒少女時期留下來的。
  那一年她18歲,正讀大一,回到家中,以意外的方式知道了喪妻兩年的父親,與另一個女人有著長達八年的婚外戀情。她無法接受那個事實,奪門而出,在狂奔下石階時摔倒。
  陳華正好在場目睹。他送她去醫院,握著她的手,陪她處理傷口,她不願意回家,他開車載著她在那個城市漫遊,她在後座哭泣,那種沉默的安慰方式讓她度過了麵對真相的最初時刻。
  他們後來戀愛了。
  他愛撫她的身體時,總會若不經意地輕輕撫過那道疤痕,仿佛無聲憐惜緩解著她受過的傷。
  任苒曾經以為,她經曆的是永遠不能原諒的背叛,不可能痊愈的傷痛。可是再如何深刻的憤怒,終於還是隨時間流逝漸漸淡漠。她經曆了離家出走,然後遠赴異國求學,再回國工作。她父親在她出國那年再婚了,她與父親從最初的幾近決裂,到後來保持著起碼的聯係,與父親現在的妻子始終沒有任何往來。
  她仍然懷著對母親深切的回憶,接受了與從小崇拜的父親由親密變得無可挽回的疏離這個事實。
  而多次撫過她傷痕的那個男人,帶給她的是一場從忘我投入到絕望放棄的戀愛。他在她滿懷希冀時中止,在她不再期待時重新出現,在她已經沒有悸動時說愛她。
  在她這次倉促離開北京後,他又以追捕的姿態尾隨而來。
  此刻,他們在一個陌生小城的酒店房間內,隻一牆之隔。突然,她有些迷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們走到了這一步;更不知道她離開北京的旅程,怎麽演變成了一場逃亡。
  一年半前的除夕,任苒明確拒絕了陳華突兀的求婚。但是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甚至同在北京CBD地區上班,哪怕不接受他的任何約會,不期而遇也是很尋常的事情。
  任苒就職的英資銀行在北京市郊一個會所舉行盛大的招待酒會,慶祝進入內地六周年。她正與客戶談話,突然有一點異樣感,頸後掠過一道涼意,她本能地回頭,隔著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眼看到陳華突然出現在不遠處,正專注地看著她。
  陳華的億鑫集團與這間英資銀行的一項合作中途夭折,不過他還是極受重視的大客戶。他一向行事低調,從不喜歡出席公開的應酬場合,他的出現差不多出乎所有人意料。唯一不覺得驚奇的,大概隻有任苒。
  他和其他來賓一樣,穿著正裝。她突然意識到,他們認識那麽長時間,這是她頭一次看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更襯得他氣質嚴謹,在人群之中高大挺拔,讓人根本無法忽略他的存在。
  兩人視線相接,他對她頜首致意,她也禮貌地點點頭,然後連忙轉過頭去,繼續招待其他客戶。
  不用再回頭,任苒清楚知道,陳華一直注視著她。
  她和其他銀行職員一樣,穿著合體的藏青色製服套裝,足蹬八公分黑色高跟鞋,頭發一絲不亂地綰起,與職業的裝束一樣,她始終保持著職業的平靜——隻是這個平靜在陳華的注視之下,維持到後來,她自己也覺得有一點表演性質了,意識到這點,她便有些沒來由的疲憊感。
  酒會進行得差不多,她送一位先行告辭的客戶去停車場,一時不想返回會所,便順著旁邊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到水池邊木製長椅上坐下。
  四月初的北京,正值初春,天氣乍暖,卻還略帶寒意。外邊十分安靜,夜色籠罩之下,隻見水池裏砌著假山,倒映著清冷的月光,睡蓮剛剛長出水麵,肥大的錦鯉靜靜遊動,間或甩動尾巴,“潑喇”一聲,濺起一點水花。
  任苒四顧無人,脫了高跟鞋,著實鬆了一口氣。這雙價格不菲的鞋子是她一周前買的,今天穿著站了大半天,腳酸痛得幾乎已經麻木了。她一邊揉著腳背,一邊拿出手機翻看收到的短信,看看時間,先給車友會的朋友章昱回電話過去。
  “章昱,群發的郵件已經收到了,你們活動安排得真豐富,可是最近實在太忙了,都沒時間出去玩。”
  章昱是某知名財經雜誌的記者,曾就銀行與億鑫的合作采訪過任苒,兩人幾個月前在車友會活動中再度相遇,拋開公事之後,談得很投機,後來便時不時聯絡了。他問任苒:“從上次滑雪以後就兩個多月沒見你參加活動了,真的準備考GMAT嗎?”
  “對呀,這段時間都在備考。”
  “打算讀哪間學校?”
  “我倒是想讀美國的TOP10,可是學費加上生活費用太高昂,而且商科想拿到獎學金的可能性也太低了。想來想去,還是香港大學的兼讀MBA比較現實。”
  章昱從中學便到新加坡留學,畢業後回國做財經記者,自然了解這方麵的行情,“去年港大經濟與管理學院在亞洲地區排名第一,他們的師資、課程設置相比內地更國際化一些,不過香港真是擁擠得可怕,我始終不習慣那個地方的生活。”
  “還好,我在香港工作過大半年,對那邊還算適應。”
  “勞逸結合,下周還是去天津吃海鮮吧。港大的MBA考試GMAT分數上600估計就夠了,以你在澳洲留學打下的底子並不算難,別把自己弄得太緊張了。”
  任苒不便再推辭,笑道:“好,我盡量去。”
  放下電話不久,她專門出來等的電話來了,祁家駿每周這個時間會從悉尼打了過來,他年初到澳洲工作,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
  “我的腳快痛斷了。”她來不及地訴苦。
  “誰讓你穿高跟鞋了,要穿也挑穿起來舒服的買啊。”
  她抗議道,“買的時候當然試了,還在店裏來回走了,當時感覺很舒服,哪知道這鞋的舒服是有時效性的。”
  “我今天連著拜訪六個客戶,也快累趴下了,路上還看到一起車禍,你開車出去小心點,國內的車太多,路況太複雜。”
  “放心,上次滑雪以後,好久沒開車出遠門了。我正在備考,也沒時間出去玩。”
  “適當還是要出去玩玩,你那邊都春天了,別老關在家裏。對了,昨天我被老肖狠狠鄙視了。他做飯,讓我給他打下手,把雞蛋打散。我拿了兩隻雞蛋對著一磕,流得滿手都是。”
  祁家駿說的老肖是肖鋼,是他姐姐祁家鈺的同學,以前曾與他們在墨爾本合租,現在是他的老板兼室友。任苒被逗得大笑,“居然出這種洋相,你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我真是服了你。”
  祁家駿當然不以她的取笑為意,“老肖特別表揚了你傳過來的家常菜操作步驟,說實用性很強。”
  “那還用說,”她得意地笑,叮囑他,“記得多給趙阿姨打電話,她再生你的氣,也是擔心你的,不要跟她賭氣。”
  放下電話,任苒不得不重新穿上鞋子,皺著眉頭讓腳趾適應一下,準備返回會所,然而剛繞過樹蘺就怔住,陳華正坐在樹蘺這邊的的長椅上抽煙,她打個招呼準備走掉,陳華開了口:“任苒,陪我坐坐。”
  “馬上快到表演和客戶抽獎環節了……”任苒頓住,明知道所謂獎品雖然豐厚可觀,表演也算精彩,可當然不足以吸引陳華過去,隻得坐下。
  “聽說最近你不接手新的客戶,全都轉手交給了同事。”
  任苒去年因莫須有的原因,被從幹得心應手的銀行資產管理部門調到個人理財部門,有很重的業務壓力。陳華不聲不響通過別人給她介紹客戶,盡管沒哪個客戶當麵對她點破,但她自然心知肚明,遲疑一下,說:“謝謝陳總關心。我已經向銀行申請調往深圳分行工作,所以會陸續把手頭客戶資源全轉交給同事。”
  “是因為我的緣故想離開北京嗎?”
  “不是。”她搖搖頭,“我重新規劃了一下,還是準備朝投行方向發展。去深圳那邊工作,可以申請港大的兼讀MBA,周末過去上課,比較適合我。”
  “做投行需要出差,空中旅行是家常便飯,你確定你能承受?”
  “飛行恐懼是可以克服的。”
  陳華默然。
  他出來抽煙,聽到樹蘺那邊任苒的聲音,便坐了下來。當然,他不是第一次聽任苒與祁家駿通話了。
  他們始終沒講任何曖昧的話,確實如好友、如兄妹,可是這樣絮絮說來,放鬆、親密的感覺無處不在。
  他現在隻能以這種形式旁聽任苒的生活,不能不有失落感。而任苒如此坦然講到她的計劃,顯然,她是想離他更遠一些。
  這時會所那邊大露台上突然燈光亮起,人們從室內湧了出來,任苒解釋:“銀行請來了法國藝人做冷煙火現代舞表演,據說很精彩。”
  會所對麵臨時搭建的小舞台上開始響起音樂,燈光閃爍變幻。一男一女兩個演員登上舞台,他們都穿著純白的緊身服裝,背後背著寬大的翅膀,借助鋼絲冉冉升起,在空中完成著各種高難度舞蹈動作,同時不停釋放著各色冷煙花。五顏六色的光影升騰之間,兩個曼妙的身姿翩然遊走於舞台之上,露台那邊傳來一陣陣歡呼和掌聲。
  “四年前,我在亞拉河畔,看到過類似這種表演。”
  陳華的聲音低沉一如平時,任苒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看著陳華,有些不能相信從他嘴裏聽到澳大利亞那條河流的名字。
  “你……去過墨爾本?”
  陳華吐出一口煙霧,彈落煙頭掛著的煙灰,轉過頭來,靜靜迎著她的目光,“去過。”
  四年前,亞拉河畔。
  一些生活片段急速閃過任苒腦海。當時她在某個酒店邊,不經意看向車子的後視鏡,視線中隱約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在澳洲留學的三年多時間裏,任苒不止一次以為在異國他鄉的人群中看到過祁家驄的身影。她甚至曾在火車站台追上某個人,待對方回頭後,又不得不倉促道歉。
  她凝視著汽車後視鏡,不敢眨眼,生怕須臾之間,一個模糊影像便會消失。然而她強迫自己猛然回頭,身後來來往往是步履閑適的行人,沒有任何異樣。
  那麽至少在那一次,她看到的確實是他。
  他悄無聲息地出現,然後一言不發地消失。
  萬千思緒同時湧上心頭,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辦法問出一個為什麽。
  還用問嗎?他看到了她與祁家駿出遊,她抱著祁家駿當時年僅九個月的兒子祁博彥,這個一向驕傲自負的男人選擇了不加詢問地離開。
  深重的疲憊感驟然之間湧上來,一瞬間,她隻覺得如同背負了無形的重擔,被壓得沒有喘息之力,疼痛的腳幾乎有些失去了知覺。
  陳華早就清楚知道,他的這個坦白,隻會將任苒推得更遠。有些誤會不可能一經解釋便冰雪消融,更何況,隨之而來的時間流逝早已經改變了彼此。
  “對不起,任苒。”
  她短促地一笑,“過去的事了。”
  “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過去。”
  她站起身,這時舞台上懸吊半空的女舞者正與男舞者回旋交纏,身後展開的雙翅一齊揮動著噴出煙火,銀白色光焰如同華麗的瀑布般流淌下來,印照得四周亮如白晝。一時之間,她有些目眩神離,搖晃了一下,陳華馬上站起來,伸手扶住了她。
  “謝謝陳總。”她定定神,讓自己站定,試圖地掙脫他的手,“明知道今天的招待會要站很長時間,還穿一雙不合腳的新鞋子,實在是不明智。我先進去了。”
  然而陳華沒有放開她。
  “四年前,我的事業剛剛重新上了軌道,仍然充滿不可預測的風險,我甚至不能用以前的名字公開露麵。知道你在墨爾本以後,我想過去看看你。”
  “於是你看了,下了結論,走了。”
  “那個城市看上去安靜宜居,你看上去很幸福,我想我沒權利打攪你。”
  任苒無聲地笑了,用力抽回手,退後一步,歪頭看著他,“我應該讚揚你默默走開,為我的幸福做出了無私犧牲嗎?”
  “我早知道,這個解釋對你來講沒什麽意義。”
  “倒也不是什麽意義都沒有。”她的聲音低而清晰,“至少證實了我的一點猜測:你確實並不愛我,也從來沒理解過我對你的愛。”
  “我之所以沒在見到你後馬上對你解釋,就是不希望你得出這樣的結論。”陳華的聲音裏頭一次出現了一點懇求的意味。
  “沒關係,成年以後再回過頭去看看,我其實也不大理解自己了,癡狂到那種地步,隻有當時那個年齡、那個心境才可能吧。”任苒意興索然地說。
  這時,舞台上的音樂在煙花怒放中停止,演員在空中做著謝幕動作,同時緩緩下降。在背後那樣明亮眩目的背景襯托下,任苒臉上維持著的微笑顯得縹緲脆弱,待露台那裏掌聲平息,光線黯淡下來,陳華重新開了口。
  “去年祁氏出現危機,坦白講,如果不是認為你的生活會受到影響,我母親再怎麽央求我,我也隻會安排阿邦打一筆錢給他們,不會親自過去。看到你從香港趕回來,我才知道,我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對你來說,承認錯誤大概很罕見吧。不過不用自責了。從某種程度講,我覺得收錢被打發掉,也是一種不錯地講再見的方式,這樣了結感情很好,大家都能徹底解脫。”
  “所以,在你眼裏,我隻是一個用錢打發過去感情的冷血動物了。”
  “現在我不會輕易對別人下這種帶感□彩的價值判斷。”任苒側頭,聳了聳肩,“好,你都解釋清楚了,謝謝。”
  舞台那邊的人聲安靜下來,傳來鋼琴獨奏的音樂。
  “我花過很多時間想你,想我經曆的那些到底算不算愛情,是什麽原因讓我們就是沒辦法在一起。你大概永遠理解不了胡思亂想是一種什麽狀態吧。”不等陳華說什麽,任苒無聲地笑了,“老實告訴你,那種狀態很可怕,讓人懷疑一切,對自己徹底失去信心。我很慶幸我想得厭倦了,放棄了。如果你的解釋早兩年來,我大概會激動,以為又一次經曆了奇跡。可是今天聽了之後,再沒有其他感覺了。”
  “你可以置疑我。沒要一個解釋,轉身走開,確實不像是一個愛你的男人應該做的事。”陳華凝視著遠方的舞台,“我最大的錯誤就是以為太了解你,這一點你沒說錯,其實我隻是享受你的愛,沒試過真正理解你的感情。我一直在想你,任苒,沒有停止過。”
  他低沉的聲音和著如同行雲流水般的鋼琴樂曲,一字一字進入任苒耳內,她卻隻有無力感。重逢以後,這個男人對她不止一次說過愛她,甚至於求婚,但哪一次都沒有今天這麽坦白。她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誠意,可是她唯一清晰的感慨,不過是覺得命運的安排永遠比人的想象來得深不可測。
  “給我一個機會,我們試一下重新開始。”
  任苒搖搖頭,“除夕那天,我想我已經對你說清楚了,我們分開了,我們回不到從前。沒有什麽能夠重新開始。這個解釋一樣改變不了什麽。”
  “你愛祁家駿嗎?”
  “這跟你沒關係。”任苒的聲音中透出一絲警惕,“陳總,請不要插手他的生活。”
  陳華笑了,帶著無可奈何,“我關心的,始終是你的生活。”
  “你關心我的方式始終是代我做決定嗎?決定帶我去廣州,決定我應該跟我父親回家,決定我跟阿駿在一起看上去會更幸福一些,現在又決定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任苒也笑,“對不起,陳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更願意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活。”
  “我終於等來了這一天,”陳華凝視著她,嘴角那個淺淺笑意帶著溫柔,“我愛的那個小女孩長大了,對我說:嘿,大叔,別來煩我了。”
  任苒一下怔住。
  她沒想到,陳華仍然記得她當年帶著少女的天真與驕傲說的這句話。
  那時,他叫祁家驄。她才18歲,剛愛上他,而他正陷於生意上的麻煩中,將要匆匆離開。他開車載著她穿越城市,從江南到江北,前方是綿延的燈光,車流如河,一輪帶著檸檬黃光暈的滿月掛在天際,夜幕下的大江暗沉無聲地奔流。
  所有尋常景致,都帶上了不尋常的色彩。她著迷地看著,以為看到了自己的命運——跌宕起伏,充滿激情與不可知的奇跡。
  那種突然發生、沒有緣由、不講道理的愛,有多少出自對神秘陌生男人的傾慕,又有多少出自自身生活突然崩潰後的混亂,她不清楚。隔著大段時間的距離,她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生,努力隱藏起所有的怯懦,向她愛的男人發起第一次挑戰。
  不知不覺間,她的眼睛有一些濕潤。
  “任苒,在感情這件事上,從你決定愛我開始,我就已經不是做決定的那個人了。隻不過,我認識到這一點有些晚了。”
  站在她麵前的這個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低沉的聲音衝擊著她。她透過隱約淚光看著他,那個笑意以前也曾偶爾掛在他的嘴角,一閃即逝。每當他這樣笑,她就以為她擁有了他的全部,所有疑慮被放置一邊。
  隻是那樣單純的信念,已經不複存在。這個坦然承認愛她的男人仍然散發著危險氣息,曾經讓她莫名迷戀,現在卻讓她感到惘然。她努力修補好了自己的生活,整理感情,規劃前途,那些奢侈的情感,完全在她的計劃以外。
  這時,她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響起,她定定神,拿出來接聽,簡短地對答著:“好,我馬上進來。”
  她放下手機,直視著陳華, “陳總,我有時候確實會想,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會怎麽生活。我得出的結論是,我並不需要那樣的機會。不管是犯過的錯誤還是投入過的感情,我全都沒有後悔,可這不代表我希望重新經曆一次。”她的目光從他臉上劃過,轉身,“失陪,我先進去了。”
  
  第四章
  任苒匆匆離開,陳華仍然停留在原地,久久注視著她的背影。
  當年他從澳洲回來以後,重新開始工作,那種投入的程度,甚至讓跟隨他多年,一向了解他做事風格的助理阿邦開始擔心起來。
  昔日連累到他的喻良洪出逃案因為主犯人間蒸發,最後以其他幾個證券公司高層受審判刑而了結。當初他斷然放棄卷入被凍結資金的爭奪,從某個方麵來講,算是以退為進,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
  曾經放言要將他徹底整垮、永世不得翻身的深圳某集團董事長朱訓良一向以手段狠辣出名,可也沒來得及看到他的東山再起並再度與他交鋒。僅僅在陳華改名換姓一年後,朱訓良就因為牽扯到一起影響廣泛的經濟案件之中而走上喻良洪的老路,一夕之間倉惶出逃,到了香港仍受到起訴,被引渡回來受審。
  所有直接的威脅看上去都解除了,但陳華並沒有改變深居簡出的風格,他拒絕任何出頭露麵的機會,隱身幕後,謹慎而不動聲色地擴張著,他的公司規模日益壯大,正式將總部遷至北京CBD區
  這樣的沉浮變遷,大起大落,幾乎是變革年代的某個縮影。
  北京的春天,空氣中彌漫著風沙,四周一片灰濛濛的,並不是讓人愉快的季節。賀靜宜在這段時間裏走進了陳華的生活。
  頭一次見賀靜宜,是在一個飯局上。邀請者是陳華做私募時的一個舊識,不便推辭。隻是他難得出席這種應酬場合,氣氛再怎麽熱烈,他都有些置身事外的疏落。
  賀靜宜正是做東那人的秘書。她的老板洪先生大約40餘歲,當年也曾搏殺於期貨市場,後來轉做傳媒投資,身家豐厚,意氣風發,得意洋洋地說:“據說老姚那個半文盲找了一個海歸碩士當秘書,真是缺什麽補什麽。我這秘書大學念到第四年,沒拿到文憑就退了學。有什麽關係,長得足夠漂亮就行了。”
  他會注意到她,當然並不是因為她引人注目的美豔。
  北京這個地方,聚集了從全國各地湧來的男男女女,他們出身不同,經曆不同,可都一樣滿懷夢想,願意抓住眼前飄過的每一絲機會,驚人的美貌、才華與□裸的野心、誘惑一樣,隨處可見。
  相比之下,看上去眼神戒備、身姿緊張僵硬的賀靜宜反而並不出眾。她木然坐在一邊,對席間男士講的庸俗笑話反應慢半拍,臉上維持著一個格式化的笑,確實很合乎沒什麽大腦的花瓶秘書定位。
  酒至半酣,坐在她一側的男人毛手毛腳,她卻出人意料地跳起來,奪門欲出,重重撞到了正準備走到外麵打電話的陳華身上。
  有人打著哈哈:“老洪,你這秘書漂亮是漂亮,就是活像隻刺蝟,不過開個玩笑嘛,何必這麽三貞九烈反應過度。”
  不等洪先生嗬斥,陳華替她解了圍,他向來沉默,偶一開口,竟然沒人敢借勢打趣。
  隔了一天,賀靜宜找到了陳華的公司。
  中途輟學的女孩子,含著眼淚的一撞,那樣倉惶而滿懷心事的眼神——似乎就已經足夠了。
  他從來不指望用另一個女人替代任苒,在他心裏,她是無可替代的。
  他接納了賀靜宜,至於她經曆過什麽,她因為什麽樣的企圖而收斂著刺蝟的姿態,刻意接近他,展現風情試圖迷惑他,他並不關心。
  他工作依舊很忙碌,事業以空前驚人的速度擴張,不可避免麵臨越來越多選擇與決策的壓力,但他清楚知道,他的問題不是來自於此。
  每每半夜因失眠醒來,他並不喜歡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通常都是起來倒上一杯酒,天氣好的時候站在陽台上獨酌。看向腳下沉睡的城市,他不得不想到,本來這種生活對他來講沒有任何問題。從未成年開始,他就獨來獨往,孤獨對他來講早就是一種習慣,一種生存狀態,從來不構成問題。
  可是任苒改變了一切。
  在她走進他心底以後,他已經習慣擁有她,以及她的愛。直到在澳大利亞看到她與祁家駿在一起後,他逐漸才意識到,他的生活出現了一個無法填滿的空洞。
  工作不能如過去那樣占據他的全部身心,孤獨感仿佛生出細細的牙齒,在夜晚啃噬折磨著他,他需要嚐試一下新的可能。
  這幾年間,賀靜宜並不是唯一一個試圖接近他的女孩子。起伏的人生與歲月曆練,讓他身上的沉穩氣度與年齡達到了統一,不動聲色顧盼之間,已經能讓人心折。在賀靜宜之前,有女孩子傾慕他,表現得更熱切、更純粹,然而並不能激起他相應的反應。
  賀靜宜多少帶有某種舊日回憶的痕跡、某個人的影子,陳華並不避諱這一點相似,反而對自己承認,這是他願意接受她的前提條件。
  那樣美麗的麵孔、年輕的肢體、柔軟的肌膚,竭盡全力取悅他。可是,什麽也沒有改變。
  夜半時分,賀靜宜緊張地找到書房,他正在喝酒,他的錢夾擺在麵前。他不等她走近,頭也不回地擺一下手,讓她回去睡覺。
  後來,他給她買了房子,偶爾去她那裏,半夜開車離開,留宿的日子很少。
  他仍然想念著任苒,遠遠多過他的預料。時間流逝,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反而更為清晰。
  到了初秋,他媽媽陳珍珍打來電話告訴他,祁家駿帶著一歲九個月的兒子回家了。她絮絮哀歎著自己年事已高,十分孤單,試圖暗示這個從來不肯跟她閑話家常的兒子也該考慮終身大事,他馬上打斷了她,不願意談論這個話題。
  放下手機後,他再度拿出錢夾,看著裏麵的一個身份證複印件,良久默然。在失眠的夜晚,他無數次凝視照片上的女孩子那張秀麗而略帶稚氣的麵孔,她始終都是那樣坦然地對著他。
  當然,無論她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都不欠他什麽。
  而他欠著她。
  他們分開時,他正處於末路窮途。任苒留下了這個身份證複印件,和她母親臨終前留給她的二十萬元現金。
  這筆錢支撐他走過了重新開始的艱難日子。
  陳華決定將錢還給任苒。
  他到了Z市,先去看望母親。陳珍珍正約了一票人在家打麻將,看上去精神不錯。她馬上要中止牌局招呼他吃飯,他謝絕了,示意她繼續玩:“我還要出去見個朋友,晚上不必等我回來。”
  他出來,並不願意去祁家的別墅找任苒。他甚至懷疑自己做好了正麵麵對身為別人妻子的任苒的準備。他到了Z大後麵,正打算約任世晏出來,托他將錢轉交他女兒,卻看到任家那座空著的房子有工人出入。祁家駿站在院子裏,指揮他們修繕破損的部分。
  西斜的太陽光透過那棵枝繁葉茂的樟樹灑在祁家駿的身上,他神情專注,英俊的麵孔看上去成熟了許多。
  陳華不期然想起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那是在他大學畢業那年,他早已經開始了自己的事業,但他父親祁漢明全然不知,把他叫到祁氏的工業園,試圖提供一份工作給他,他拒絕了,兩人出來,正好碰上祁家駿,祁漢明介紹這對以前素未謀麵的異母兄弟認識。
  他當時盡管姓祁,但對祁家從來沒有向往之意與好奇之心,根本不理會那個混合著驚愕、憤怒與不安神情的俊美少年,隻冷冷地說,他是他母親的獨子,從小沒有兄弟姐妹,以後大家還是不要硬約著見麵,省得尷尬。
  可是哪怕已經放棄了姓祁,漠視血緣上的關係,但因為任苒的存在,命運仍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將他們的生活或多或少攪在了一起。
  任苒的生活與他再沒有任何關係了——是祁家駿,而不是另一個與他無關的男人擁有了任苒,這讓他無法釋然。
  當初他甚至無需做出任何承諾,任苒就全心全意奔向了他。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將她的愛看得天經地義。
  上次在墨爾本看到他們,他還可以控製情緒,說服自己接受現實,淡漠離開。然而,在任苒從小生活的房子對麵,看著祁家駿站在任苒曾對他描述過的樟樹下麵,以主人的姿態主持著維修,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的身上,襯得他比過去顯得成熟得多。
  陳華頭一次體會到了以前從未體驗的嫉妒:刻骨,而且清晰。
  他並沒有回母親家裏,而是找間酒店住下。幾年來,他頭一次在酒吧裏喝到酩酊大醉,根本不記得怎麽回的房間。
  半夜醒來後,他摸出手機,打阿邦的電話,把他從睡夢裏叫醒,囑咐他第二天早上趕來Z市,轉一筆錢給任苒,阿邦小心地問到具體數目,他停頓了一下。
  “200萬。什麽也不必跟她說。”
  他願意給任苒的遠不止於此,可是哪怕在醉後的頭痛之中,他也清楚,他已經沒有資格給她更多,把她的生活弄混亂。
  阿邦問起他第二天的行程安排,他說他會去上海,但第二天一早,他在機場臨時改變了主意,去了北海。他先坐船上了潿洲島,天氣陰沉下來,台風即將來臨,他坐上最後一艘返航的漁船踏上了雙平。
  這幾年裏,陳華每年都會在春節期間來雙平住上幾天,但這是他頭一次在台風肆虐的天氣裏住在這個小島,低矮的小屋外狂風呼嘯,小屋內四壁透風,煤油燈那一點微光搖曳得隨時可能熄滅。他度過了無眠的一晚,第二天台風停止後,他便隨一艘漁船去深海捕魚,隔了好幾天才返回北京。
  他極少這樣不打招呼便失蹤,阿邦正焦灼地到處找他,看著他胡子拉碴,身上帶著海水的鹹腥味道重新出現在公司,愣了一下,卻什麽也沒敢問。
  陳華接過秘書遞上的大迭文件,一邊翻看,一邊從抽屜裏拿出電動剃須刀刮胡子。生活就此回歸正軌。
  接下來,他將更多的心力與時間放到了工作上。
  賀靜宜做著最本份的女友,從來不抱怨他行蹤飄忽,很少陪她。當然,她對他並非沒有要求,那些要求最初帶著是撒著嬌,迂回狡黠地提出,全是物質方麵的。在他滿足她以後,她要得更直接了一些,更多了一些。不管是想買名牌、珠寶、名車,還是想讀書深造,他都沒讓她失望。
  他當然知道賀靜宜並不愛他,但他完全不介意這一點。他滿足她的要求,在他看來,她讓他的生活維持著一個表麵上的正常,他給她的,就是她不談感情,盡心盡力陪伴卻不打擾他的獎勵。
  其他人都覺得他對女友寵愛有加,不過賀靜宜顯然並不這麽想,她看上去始終惴惴不安,仿佛在窺伺等待著一個她不得不接受的結局。
  第二年年初,她終於向他提出想進他公司工作。他略微意外,告訴她這意味著他們必須分手,她緊張地看著他,猶豫一下,仍然點頭答應了。
  陳華恢複了一個人生活,獨居在京郊的別墅,他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同。
  億鑫集團的發展毫不張揚,但投資領域已經從資金市場、商業地產擴大到了實業,旗下控股了兩家上市公司,實力任誰也不能忽視。
  這時,他父親祁漢明的皮革出口加工企業突然陷入了困境之中。祁氏和其他民營企業一樣,因家族式管理起家,也因家族式管理帶來經營混亂、股權爭奪、相互掣肘等一係列問題。隨著擔任董事長的祁漢明父親突然去世,夫妻不和、兄弟鬩牆、姐妹反目……種種矛盾集中浮出水麵。曾經看似紅火的企業一下內外交困,難以為繼了。
  他向來不理會祁氏的運作,甚至沒有回去參加祖父的葬禮,與父親祁漢明之間的聯係少得可憐,當陳珍珍打來電話緊急求援時,他並不關心,隻泛泛地說:“讓祁氏交一份財務報告過來,我看看再說。”
  那份財務報告以最快速度傳到了他手裏,緊接著祁漢明也打來電話。他這才知道他母親沒有誇張,情況確實十分嚴重,他若不出手,祁氏便會接近破產。
  看著那一連串數字,他首先想到的是任苒——她的生活會受什麽影響,還有她的孩子?
  陳華到了Z市,與祁漢明與祁家駿見麵,他們父子兩人看上去都神情憔悴。祁漢明跟他討論著公司需要的資金額度,祁家駿卻始終低頭看著手裏的文件,一言不發。
  他不便直接問及任苒,然而出乎他的預料,任苒突然推門而入,身邊站著一個和她年齡差不多大的漂亮女子。
  任苒看到他,卻並不吃驚,仿佛這並不是一個久別之後的意外重逢,她隻掃他一眼,顧自與祁氏父子打招呼。
  從他們的對話中,陳華猛然意識到,他犯了可怕的錯誤。
  任苒將祁家駿叫出了辦公室後,他問祁漢明:“剛才跟任苒一起過來的那位小姐是誰?”
  祁漢明一籌莫展地看著手裏的文件,“她是阿駿的妻子敏儀。”
  “他們結婚多久了?”
  “已經兩年了,敏儀很不錯,現在家裏多虧了她,又要照顧婆婆,又要照顧小孩子。”
  “那任苒呢?”
  “小苒很能幹,留學回國後,進了北京的一家外資銀行工作,現在派到香港學習。家驄,”祁漢明無心繼續閑話家常,轉回正題,叫著大兒子原來的名字,“請你再考慮一下,祁氏不會要求你不停輸血,隻要流動資金足夠支撐恢複生產,就可以度過眼前難關。”
  陳華再也坐不下去,“對不起,我先出去一下。”
  祁家駿與任苒正站在走廊另一端交談,她正勸說他接受她的錢。
  “基本上全是投資收入。”——她這樣對祁家駿解釋著錢的來源。
  陳華僵立在了原處。
  他還來不及抑製心底的一陣無以名狀的狂喜,便猛然意識到,他讓阿邦還的這筆錢,恐怕已經極大地傷害了任苒。
  她將全部信任給了他,他給她的隻是不加任何解釋的分手,她接受了那筆錢,將之視為一筆投資收入,那麽她怎麽可能還愛著他。
  他聽著任苒與祁家駿的對話。她聲音略有些沙啞,卻十分溫柔而堅定,條理清楚地反對祁家駿逃避,鼓勵他振作起來,隨她去銀行取錢,分擔家裏的重擔。
  他從未想到,那個天真的女孩子已經有了如此理性鎮靜的一麵。
  看著他們離開後,他打電話查詢去香港的航班,然後返回會議室,同意將祁漢明需要的資金打給他,他交代阿邦趕過來辦理資金的調度,便直接去了機場。
  任苒正縮在登機口一角的椅子上打著盹,她臉色蒼白,身上蓋著祁家駿的西裝。他在她身邊坐下,驚訝於她在這個不算安靜的場所卻睡得這麽沉。
  想必她是累壞了。
  除了偶爾走開接電話,他一直坐著不動。他甚至沒有側頭去看她,隻是知道她在他的左側,就似乎已經足夠了。
  第二次廣播登機通知了,他拍了拍她,在她驚詫的目光下保持著麵無表情,克製著不去握她的手,先走向了登機口。
  同機抵達香港以後,任苒不出他意料地拒絕了他,對他的表白回以毫不客氣的一句:So What。
  是呀,那又怎麽樣。她完全有理由漠視他的任何表白。
  他用最短的時間了解她在香港的情況:她的工作、她的上司,她的生活習慣……
  她說她已經有了男友,他並不以為意。他不認為一個交往時間不長的男友算是一個障礙,可是真正麵對她,他無法把過去的一切當成一個隻需說出就能改正的誤會。
  在她那樣愛過他以後,他帶給她的是什麽樣的傷害——他無法估量。
  不管他在什麽場合出現在她麵前,她的反應都不激烈,沒有怨恨,沒有質問,隻有無可奈何地戒備。
  就是這樣的戒備,讓任苒結束在香港的學習返回北京後,一發現他為她安排了住處,便馬上搬走。
  他還沒來得及弄清她的神秘男友是誰,那人便一聲不響地從她生活中消失了,陪在她身邊的,仍然是祁家駿。
  她不肯與他有任何私人性質的聯係,他隻能煞費心思安排了與任苒銀行的合作,在潿洲島上兩人再度碰麵,他打算帶她乘快艇去雙平。
  他相信,任苒在雙平時,幾乎天天坐在岸邊看夕陽下漁船歸來,那裏能喚起存在於他們之間所有的記憶。但是,任苒尖刻地將他的安排歸之於“不合理的重逢、不適時的故地重遊、莫名其妙的感傷懷舊”,斷然拒絕。
  他這才知道,在兩年前,他們還有另一次擦肩而過。
  就在他從Z市去雙平的第二天,任苒接過阿邦轉交的200萬,然後獨自一人到了北海,被台風困在潿洲島上。
  那個急風暴雨的台風之夜,他們之間隻隔了區區十海裏的距離。台風停息以後,他隨漁船去深海捕魚,而她經曆了最後的傷心絕望,放棄了登島計劃,返回北京,從那一天,徹底下定決心不再緬懷過去。
  身為一個無從選擇出生的私生子,陳華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他選擇職業、選擇投資方向,從來不思考命運玄奧而無從把握的走向。但那一刻,他不得不想,似乎從他出生那天開始,冥冥之中,便的確有一種命運在跟他作對。
  然而,他依舊並不打算臣服於命運之下。
  小舞台上的表演換成了弗拉門戈舞,奔放的音樂,美豔的西班牙女郎,飛舞的寬大裙裾,讓露台那邊氣氛變得再度熱烈起來,更襯得陳華站立的這一角燈火闌珊。
  他重新坐下,點燃另一隻煙,陷入了深思之中。
  這一次,他能看到任苒眼底的波瀾。
  他知道他已經突破了她的冷漠,可是這也隻意味著她會以更加防備的姿態麵對他。
  當她不再對他抱有過去那種無條件的癡心,那麽以她的決絕和對祁家駿的維護,他的機會十分有限。
  陳華看著吐出的煙霧飄散開來,開始試著不帶情緒地想到祁家駿。
  他的身份是祁家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而祁家駿是含著金匙出生的祁氏繼承人,他們從知道彼此存在之初,就沒將對方視為兄弟,相互之間的感情比路人還要淡漠。
  不管從哪一方麵講,他從來沒把祁家駿放在眼裏。然而,他不能不承認,至少現在在任苒心裏,祁家駿的位置十分重要。他不僅陪伴了她的整個童年、少年時期,而且在她從一個嬌憨、害怕孤獨的女孩子成長成職業女性的過程,也一直在她身邊。
  在與任苒重逢以後,陳華了解了一下祁家駿的情況。顯然,盡管有了可愛的兒子,但祁家駿的婚姻還是很成問題,他和妻子莫敏儀已經分居。隻是在祁氏岌岌可危的時候,他拿不出錢來滿足莫家提出的離婚條件,而且他的父母也強烈反對他們離婚。
  不需要任苒警告,他也不會去插手祁家駿的生活,他清楚知道,那樣隻會犯了任苒的大忌,將她推得更遠。
  既然任苒決定去深圳工作,去香港讀書,而不是去祁家駿待著的澳洲,那麽他能做的,就是繼續慢慢努力。
  可是,命運再次顯示了它的不可捉摸。
  僅僅隻隔了一周,陳華接到任苒的父親任世晏從Z市打來的電話,當時他正在去機場的路上。
  “陳總,請幫忙我找一下任苒,我怕她出事了。”
  任世晏解釋之下,他才知道,祁家駿於當天淩晨在墨爾本遭遇槍擊去世,任世晏給女兒打電話通報這一消息,通話還沒結束,就聽到一聲巨響,隨後他怎麽打電話都沒人接聽,他已經給所有身在北京的熟人朋友打電話求助。
  “你給她打電話時,她有沒有說她人在哪裏?”他示意阿邦掉轉車頭回城。
  “我第一次打電話時,她在從天津返回的路上。她在開車,我當然不可能告訴她壞消息。她停好車後打電話給我,我才說的。”
  陳華緊急聯絡交通部門查詢,同時讓阿邦開車趕往通往天津的津京塘高速公路。
  消息一個個傳來,他趕到現場時,完全驚呆了。
  津京塘高速公路向來以道路狹窄、貨車眾多聞名。
  任苒駕駛的那輛小小的兩廂車停在路肩緊急停車帶,被一輛大貨車從後方撞擊,衝向路邊護欄,整輛車麵目全非,呈側傾狀態,而她被卡在嚴重變形的駕駛室內,她同行的車友和早已經趕到的高速公路交警都無法拉開車門將她救出來,正在聯絡消防人員緊急趕過來。
  他匆匆撥開眾人,攀上傾斜的車子,隻看得到任苒以一個別扭的姿勢坐著,胸口抵著方向盤,絲毫不能挪動,雙眼半閉,似乎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一動也不動。
  旁邊一個人拉一下他:“陳總,請鎮定,消防隊員馬上會趕過來了。”
  他匆匆回頭,旁邊是一個年輕男人。他不知道對方怎麽認識他,也無暇客氣,隻點頭致謝,然後重新看著車內。
  他叫著她的名字,伸手撫向她慘白的麵孔。她突然咳嗽一聲,嘴角吐出了一點血沫,眼睛無神地睜開。
  他的心狂跳著,盡可能聲音平穩地說:“任苒,聽得到嗎?消防隊員馬上趕過來,你一定要挺住。”
  他不確定她有沒有聽清,隻見她艱難地睜大眼睛,駕駛室已經成了一個扭曲狹窄的空間,後視鏡在她頭上方僅幾公分的地方,上麵用絲帶係著一個小小的木雕玩偶,已經有些破裂,在她眼前晃動著。
  他伸手過去一把扯下那個礙事的玩偶,隻聽任苒啞聲叫了出來:“不……給我。”
  伴隨著這句話,她嘴裏一口血噴了出來。他一下讀懂了她的意思:“我幫你收好,任苒,你不要動。”
  她的力氣似乎耗盡了,再度昏了過去。
  
  第五章
  消防隊員在半個小時後趕來,花了近40分鍾,才用液壓剪剪開車門,再用擴張器撐開車身,將任苒救出來抬上救護車。這時她被困在車內已經長達兩個多小時,生命處於垂危之中。
  在送往醫院緊急搶救後,她脫離了危險。
  四根肋骨骨折,第三腰椎體壓縮性骨折,肺部出血造成外傷性血胸,全身多處挫傷,再加上嚴重腦震蕩,任苒在斷斷續續昏迷了三天才清醒過來。
  任苒從監護病房出來後,陳華一直守候在旁邊,任世晏也從Z市趕了過來。他們同時看著她恢複意識。
  醫生警告過,腦震蕩會有一係列後遺症,傷者不能受任何刺激。
  任苒睜開眼睛後,先看到陳華,她呆呆看著他,眼神空洞,仿佛看一個陌生人。任世晏叫著女兒的名字:“小苒。”
  她轉向父親,嘴唇動了動,輕聲說:“木偶,請給我那個木偶。”
  任世晏以為女兒處於失憶譫妄狀態之中,緊張地看向醫生,然而陳華知道她的意思,他將那個小小的玩偶遞過去,放到她手裏。
  她的手指觸到,馬上緊緊合攏,將玩偶握在掌中。
  這兩天時間裏,陳華查詢了木偶的來曆,知道這個小小的木雕玩偶是手工製品,穿著是澳洲牧羊人服飾。
  他隻能猜測,這個玩偶是祁家駿買給任苒的。
  他沒有猜到的一件事是,任苒沒有醫生所說的腦震蕩後遺症常見的失憶症狀,她記得車禍發生前的每一件事。
  任苒的車友、同事陸續過來看她,她都全無反應。她既不回應旁人的關心,也不打聽自己的傷勢、獲救過程,更沒有向任何人問起關於祁家駿的情況。
  當然,她記得發生的一切。腦震蕩留下的隻是劇烈的頭痛,以及突然份外清晰的記憶。
  她與車友去天津吃海鮮,盡歡而歸,正在返程途中,她父親任世晏突然打來電話,聲音暗啞地說要告訴她一件事,希望她保持鎮定。她詫異地問什麽事,任世晏卻猛然打住,先問她在哪裏,她告訴他,她正在開車返回北京。任世晏馬上說:“等你停下來以後馬上給我打電話。”
  她答應下來,不知什麽緣故,心底突然有十分強烈的不安感,心跳一陣快一陣慢。她平時與父親的通話並不多,差不多已經到了沒有要事不打電話的地步,她忐忑不安地開出十來公裏後,實在沒法說服自己鎮定下來,還是離開車隊,將車開上路肩的緊急停車帶停下,打電話給任世晏。
  任世晏確認她已經停車,告訴她的果然是一個讓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的噩耗:祁家駿在墨爾本遭遇槍擊去世。
  她的第一反應是反駁:“可是他明明在悉尼上班。”
  “莫家要求他將房產給他妻子,他去墨爾本處理過戶的事情,結果昨天深夜有歹徒破門而入,他受了重傷。”
  她直直看著前方,握著手機,思緒渙散,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你要冷靜,小苒。阿駿中了兩槍,都是致命的,搶救無效,已經……”
  任世晏的話還沒說完,任苒隻聽耳邊一聲巨響,她的車被一輛偏離車道的大型貨車從左後方撞中,車身不受控製地猛然向前衝去,前部撞到路邊護欄才停住,她一下失去了知覺。
  躺在病床上,任苒牢牢握著那個小小的玩偶,這是她從墨爾本帶回來,購於維多利亞藝術集市。
  三年前那個春日一下浮現在她眼前。
  祁家駿抱著不到一歲的兒子祁博彥,和她一起走到亞拉河畔的長廊上。
  那邊的攤位售賣各式藝術品、小工藝品,她一眼看中了這個玩偶,祁家駿買了兩個,一個給她,另一個就係在祁博彥的童車上。
  她帶回國,買了車後,就將玩偶係在了後視鏡上。
  撞擊發生後,她略微清醒,印入眼中的頭一件物品就是這個玩偶,它在離她幾公分的地方晃動著。因為隔得太近,她努力調整一下視線才看清。
  “他中了兩槍,都是致命的,搶救無效,已經……”
  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再度回到她腦海裏,明亮、清晰,每一個字都無法回避。沒有任何僥幸的幻覺,沒有給她留下一點自欺欺人的餘地。那個跟她一起長大的男孩子,英俊、有時有些陰鬱、一直愛著她的祁家駿,喪身在他們曾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墨爾本。
  就在去天津的頭天晚上,她正在家裏看書,突然收到祁家駿發來的短信,讓她上網,她打開電腦連接上網絡,發現祁家駿那邊開了攝像頭,給她直播他和同事肖鋼以及另外七八個人在公寓裏的聚會。
  肖鋼是祁家駿姐姐祁家鈺的同學,在祁家駿與任苒留學墨爾本期間,一直與他們是室友,現在祁家駿又在他開辦的IT公司裏工作,幾個人關係一向很不錯。
  他先過來對著攝像頭給她打招呼:“祝我生日快樂,美女。”
  “生日快樂,老肖,抱歉沒給你準備禮物。”
  “不用了,等會給我唱生日歌就行了。今天哥哥真是牛啊,幾部電腦同時直播給國內的家人朋友看,這一歲老得太值得了。”
  肖鋼將攝像頭角度一轉,果然旁邊高高低低放著兩部台式機,三部筆記本電腦,她在另一部電腦上看到了祁家鈺,她身邊是祁家駿的兒子祁博彥,正興奮地跟他爸爸打著招呼。祁博彥已經四歲多,十分活潑可愛,在祁家鈺的提醒下叫了一聲“苒苒阿姨”,便眨巴著眼睛轉向一個勁逗他的肖鋼,看起來已經不大記得了在他嬰兒時期最親近的任苒。
  “這是誰想出的主意?太有創意了。”
  “家駿想出來的點子啊。”
  隻看了一會兒,任苒就被逗得直笑。那邊有人在熱熱鬧鬧地烘蛋糕、做菜、包餃子,有肖鋼在國內的親友唱歌獻藝。各種聲音不停通過網絡加入進來:指點某個菜做得不對,某個人再來一首歌,某個笑話講得太冷。
  祁家鈺跟他們打了招呼,說要送祁博彥回他媽媽那裏,肖鋼的生日聚會盡歡而散。大家走後,任苒和祁家駿繼續聊天。
  她談起她正在準備的考試,、銀行新出台的員工激勵計劃;他談起他的工作、有些反常的天氣、悉尼歌劇院將有國內一位歌手的演出,他和肖鋼計劃買票去看……卻根本沒提起他會去墨爾本。
  當然,他是怕她擔心。
  那竟然就是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四月,是另一個半球的初秋,而北京已經進入春季。他們永別了,在同一個時間,在不同的季節。
  任苒的手掌用力,小小的玩偶在她掌中應聲折斷,她渾然不覺。陳華不得不掰開她的手,才將帶血的碎片取了出來。
  醫生給她處理傷口,整個過程,她都一聲不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她努力去回憶祁家駿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卻隻覺得所有的聲音都飄忽不定,旁邊醫生在詢問情況,父親在與她說著話,然而,她思維漸漸渙散,根本無法把他們的語句組織成任何明確的意思,當然更沒有力氣作出回答。
  任苒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
  最初,無處不在的疼痛,讓她可以不必專一麵對心底的傷痛。不過再複雜的傷勢,隻要不致命,總會有痊愈的一天。
  她的身體一天天好轉,卻拒絕下床做醫生建議的基本運動,成天麻木地躺在床上。
  她基本上不跟任何人交談,包括她父親在內。
  當她傷勢穩定後,任世晏提出帶她轉院回Z市,方便就近照顧她。
  陳華反對這個提議,他的理由十分充足:任苒的外傷性血胸經胸腔穿刺抽出積血後,已經基本沒有大礙,但兩個部位的骨折都需要靜養複位,不適合移動。這個醫院的醫療條件很好,更有利於她的康複。他特意請來了一位香港的複健師,已經針對她的情況製訂了全套複健方案;那位心理醫生也答應再次過來為她做心理谘詢……
  他們在病床邊交談,她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將要決定的事情完全與她無關。
  任世晏叫她的名字,良久,她茫然應了一聲。
  “小苒,跟我回Z市好嗎?”他直接征求她的意見。
  她搖搖頭,“不,爸爸,您回去上班吧,我就留在北京,幫我請一個護工就行。請陳總不要過來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這差不多是她入院以後講的最長的一句話,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差不多天天過來的陳華。她的回答得十分有條理,然而站著的兩個男人交換一個眼神,心中充滿了不安。
  出來以後,陳華直截了當地說:“任教授,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任苒也不可能接受你妻子的照顧。帶她回Z市,一樣要請人看護她。請把她留在北京,我會請最好的醫生給她治療,直到她康複。”
  任世晏長歎一聲:“陳總,你也看到了,她甚至不願意再見到你,恐怕她不會接受這種安排。”
  “我來安排好,不會讓她情緒受影響。”
  陳華介紹他請來的醫生給任世晏認識,交談之後,任世晏認可了他的安排。
  接下來,陳華接手照顧任苒,但他並沒有再出現在醫院,而是讓助理阿邦出麵安排一切。
  任苒沒有探究細節的欲望。她一天天康複,但整個人消極麻木,根本不配合複健師的治療。
  醫生認為她的外傷已經治愈,她的異常表現是創傷應激反應,最好請心理醫生做輔導。
  陳華馬上請來北京最知名的心理醫生白瑞禮,然而不管他說什麽,任苒隻木然看著天花板,不開口回答任何問題。等白瑞禮無可奈何地走後,她馬上自行去辦了出院手續。
  陳華再來醫院時,發現已經人去床空。他趕到任苒租住的房子,她隻隔了防盜門請他不必再來,根本不放他進去。
  “我給你請一個保姆過來。”
  “不用,我想一個人待著。”
  接下來,任苒給銀行發了郵件辭職,也不去辦理手續。
  她父親再次提出接她回Z市休養,她一口回絕;保險公司打來電話,讓她去簽字了結理賠,她隻隨口答應,並不理會。
  她在家裏閉門不出,每天隻吃很少的東西。隔好幾天才下一次樓,在附近的小超市裏購置食品和生活用品。
  她在樓下碰到守候著的陳華或者阿邦,就如同看到陌生人一樣,完全不理睬。
  到後來,她連手機也不開了。
  在這樣過了大半個月以後,任苒已經基本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老宿舍區並不安靜,她可以聽到外麵傳來的種種聲音。有時門鈴會響起,有時隔壁鄰居的電視機開得過大,到了放學後,孩子們背著書包回來,一路灑下清脆的談笑聲,下班的人相互打著招呼寒喧……
  隻是這些聲音仿佛存在於跟她平行的另一個世界,根本與她無關。
  一天深夜,她躺在沙發上打盹,突然醒來,意識到房間內有一雙眼睛正盯著她,她慢慢轉頭,果然,離她不遠的地方,一隻老鼠正縮在牆角看著她。
  她以前一向有潔癖,但是出院之後,便一直任由家裏淩亂著,根本沒有收拾,隔幾天才扔一次垃圾。前幾天她看到過廚房水槽那裏有蟑螂,曾想到過要去買殺蟲劑,可一轉眼便忘記了。
  淡淡月光撒在室內,安靜得有一種詭異感。
  麵對這個以前會嚇得她尖叫著跳起來的東西,她竟然沒有任何害怕或者厭惡的感覺。她與這個灰不溜秋的小動物靜靜對視著,發現老鼠顯然先不安了,縮了縮身子,一下跑進了廚房。
  她一動不動躺著,在那一刻,她頭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她對生活已經沒有留戀,對死亡也沒有恐懼。
  其實死亡沒什麽可怕,如果可能,她願意在那場車禍中死去,災難瞬間降臨,既然沒有預兆,也就無所謂恐懼。出於她不知道的原因,將她的車撞至報廢的這場車禍居然放過了她的血肉之軀,可是她不想放過自己。
  陪著她一起長大的那個男孩子,在愛熱鬧的外表下,一直很怕孤單,初到澳洲留學時,甚至抱怨夜晚太過安靜以至無法入睡。他就那樣一個人猝然離去,她隻差一點就可以跟他一起走的。
  也許她還能趕上他。
  這個念頭突然冒出來,便牢牢控製住了她。接下來,她毫不意外地發現,她沒有饑餓感,當然連煮方便麵的勁頭都沒有了。
  任苒躺在沙發上,翻看媽媽留下的那本《遠離塵囂》。車禍之後,其他書對她來講,隻是字句的組合,隻有這本書,仍然保留著意義。她清楚故事的走向,了解每段文字的含義。有時她會不由自主喃喃念誦,那些已經爛熟於胸的字句由她唇邊流出,聲音幹澀,顯得陌生而遙遠。她沉浸其中,突然意識到,媽媽在病床上也曾這樣念誦。
  想到媽媽,她不再有哀傷的情緒。她想,這麽多年來,她終於離她的母親更近了一點兒。
  看書累了後,她便合眼休息,醒了繼續看,最多隻起身喝一點水。
  不知道那樣躺了多少天以後,反鎖著的門被陳華一腳踹開了。跟在他身後的是阿邦和神情惴惴不安的房東大媽。
  她詫異地看著他們,突然記起在上個世紀之交,她也曾將自己幽禁在一個公寓裏,等一個也許再不會回來的人,等到幾近絕望時,他出現了。
  她怎麽會一次又一次禁閉自己?而他怎麽會再次出現在她麵前?
  恍惚之間,那個人跟眼前這滿麵怒色的男人仿佛重合起來,她笑了:“怎麽是你?我這次又沒等你。”
  房東大媽操著一口地道京腔,聲音誇張地叫:“姑娘,這房子我不敢再租給你了,你要是在裏頭有個好歹,我麻煩可大了。”
  “我交了房租,應該還沒到期吧。”她居然還可以有條理地爭辯。
  “我退錢給你好了,總之我不租了。”
  她慢吞吞地說:“那好,我搬家。”
  陳華臉色陰沉地看著她,“搬去哪裏?你這個樣子,誰敢把房子租給你?”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想了一想,“住酒店也行。”
  他突然走過來,伸手拖起了她,她沒有抗議的力氣,隻緊緊抓住了手裏的書,身不由己被他拉到穿衣鏡前。
  “看看你自己現在成什麽樣子了。”
  鏡子裏麵是一個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女人。然而她絲毫沒有受驚,這個影像對她來講不算陌生——幾乎就是她母親纏綿病榻時的翻版。她緊盯著鏡中的自己,兀自笑了。
  她喃喃地說:“我看到我媽媽了。”
  他被她這句話刺痛了,隨即冷冷地說:“我可以斷定,你媽媽不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
  她無言以對,隻呆呆看著鏡子。
  “你想死嗎,任苒?那你得問一下,我願不願意讓你死。” 陳華仿佛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麽,他附在她耳邊,一字一字清晰地說。
  不等她說話,他抱起她,一邊向外走,一邊對阿邦說:“收拾她的東西,賠房東的門,退租。”
  任苒被直接送進了醫院,醫生做過全麵檢查以後,診斷她患了抑鬱症和營養不良。
  她既沒有抗拒的體力,更沒有抗拒的心情,被動地接受治療,每天輸液、定時服下一係列藥物。過了一段時間,她的情況有了明顯好轉。
  她發現她不再那樣將自己封閉於一個無形的空間裏,對什麽都沒有興趣。
  她慢慢能集中起注意力,由看報紙的簡短報道到看書;晚上的睡眠對她來講仍有障礙,不過不再是一種純粹的折磨。
  一般人天經地義擁有的感知能力一樣一樣重新回到她身上,風吹在臉上是柔和的,清晨鳥的鳴叫啁啾悅耳,別人對她說話,再不是形狀不同的嘴唇毫無意義地一張一合……
  麻木如同藥力消散,她一步步找回了對周圍環境的感受,她仍然鬱鬱寡歡,無法快樂起來,可是一度纏繞籠罩她的死亡似乎收起了陰影。
  原來生命並不容易放棄,深重得一度將她擊倒的哀傷也不過是一種病理現象,可以用藥物控製到肉體能夠承受的範圍以內。
  意識到這一點,她沒有任何欣慰,隻覺得嘲諷。
  心理醫生再次來到了她的病房,作著自我介紹:“任小姐,你好,我們談過一次話,我是白瑞禮醫生。”
  白瑞禮是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神情和藹從容,金絲邊眼鏡後的眼神充滿睿智,穿著考究的灰色西裝,襯衫、領帶顏色搭配得十分協調。他從德國留學歸來,目前是國內心理谘詢方麵的專家,也是北京一家收費高昂的醫院心理科最受歡迎的心理醫生之一。
  院長親自將陳華介紹給他,希望他接下任苒這個病例,他同意先做一次心理評估再說。然而第一次見麵,任苒完全拒絕與他交談。
  隔了一個月,陳華再度找到他,請他診治任苒。這一次,任苒表現得接近正常了,她的話仍然很少,但舉止有禮,不再抗拒交談。提到將要開始的心理治療,她隻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任小姐,你的朋友陳華先生來找我,大致介紹了你的情況,我並不是什麽病人都接,我的治療原則是:我隻接受對心理谘詢不抗拒、自願治療的病人,而且絕對不可能對第三者匯報治療細節與進程。”
  任苒笑了,那個笑意隻是浮在嘴角:“我並不擔心這個,陳華先生不會向你打聽我的治療細節,不,他不屑於做那種事。白醫生,我既不懷疑他的為人,也不懷疑你的職業操守,我隻是懷疑治療對我來講是否必要。不過既然安排好了,我接受就是了。”
  白瑞禮在來任苒病房前,對陳華也說過他的治療原則。
  “陳總,帳單誰付,我並不關心。我希望你能理解,心理醫生必須使患者有一個基本的信念,相信他們所有的秘密到醫生那裏都是安全的,治療才有可能進行下去。”
  陳華當時的反應幾乎與任苒如出一轍,他淡淡地說:“賈院長當時向我推薦了三位醫生候選,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你的一位同事專攻森田療法,主要治療各類神經質症,對任苒來說,他顯然並不合適;另一位同事名氣比你大,不過熱衷於上電視節目,給時尚專欄寫心理谘詢文章,我不希望看到任苒變成他筆下的某患者示眾。”
  “於是我中選了,因為我看上去是個守得住秘密的人。看來陳總並不是因為我的專業能力而選擇了我,而且對心理谘詢能取得的效果持懷疑態度。”
  “白醫生,我讀了你寫的那本關於抑鬱症治療的書。”
  白瑞禮很意外,他寫的是一本純學術性著作,並不是時下市麵上常見的那種針對大眾讀者的心理學普及讀物,一般人很難看完。
  “對於你的專業,我沒有評判的資格,不過我做出判斷有我的標準。你的著作表述嚴謹,沒有神化心理谘詢對於抑鬱症的治療作用,主張結合藥物,通過長期交流幫助患者重新建立樂觀的外部認知與內在平衡,這就足夠了。”
  “我得說這個評價讓我榮幸,但是有一點我得再次強調,在接手治療以後,沒有得到任小姐本人允許,我不能跟你探討她的心理狀況。”
  陳華的表情毫無變化,保持著淡漠,“坦白講,我關心治療進程和效果,但我不需要打聽治療細節。而且我可以斷定任苒不會跟你講出任何我需要你轉述才能了解到的信息。她不是那種被深重不可告人的秘密壓垮的人,必須把心理醫生當成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解脫。”
  “還有一點我必須預先講好,就上次我跟任小姐的談話來看,她患的是創傷性抑鬱症,因突發事件喪失了生活的興趣,抗拒與外界的接觸,恐怕短時間內不會主動接受治療。我一向不主張強迫治療。”
  “這個你放心,她最抗拒的那個人是我。我讓助手轉告她,出院後她有兩個選擇,或者住進我家,接受我的全天監管;或者獨住,但得自願接受你的治療。她選擇了後者。”
  接著,陳華十分客觀地介紹了任苒的情況,讓白瑞禮對她有了一個較全麵的了解。他聲音平靜,不帶一絲感□彩。然而白瑞禮的專業是觀察別人言行舉止之下的內心世界,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個男人其實並不介意暴露他的感情。
  他一定愛著那個女人——白瑞禮也同樣不帶感□彩地在心裏做出了判斷。
  
  第六章
  任苒出院以後,阿邦將她接到了一處豪華公寓,她毫無異議地住了進去。公寓裏一切齊全,甚至衣櫥內掛滿了按她尺碼買的衣服,書架上擺滿了書。她當然知道這都是陳華幕後安排的,但她實在提不起精神去自己找房子——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心力應付生活。
  她跟以前所有的同事、朋友斷絕了聯係,跟她的父親保持著最起碼的通話,她的手機絕大部分時間關機,她不上網,不登陸郵箱收郵件。
  當然,她並沒有與世界隔絕,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獨自生活。
  阿邦會定期過來,送她去醫院接受複查,每周去一次白瑞禮的辦公室。
  最初有三個護士24小時在公寓裏輪班看護她,另有一個保姆做飯、料理家務。公寓很大,工人房甚至有單獨進出的通道和電梯,護士與保姆都十分專業,工作時間從不閑聊喧嘩,可是她仍然有生活在人群之中監視之下的感覺,胸中有無以名狀的煩悶。
  不過,她明白以她的狀況,陳華不會讓她獨居,也隻能接受下來。
  心理谘詢在國內並不算普及,更沒有被廣泛接受。白瑞禮的工作是與各種困於心理疾患的病人及家屬、親友打交道,麵對他們各式各樣的懷疑、依賴以及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得承認,陳華看待心理治療效果的理性程度出乎他的意料。
  而任苒同樣讓他意外。
  他們的最初交談,是從評價他的著作開始的。
  “阿邦把你的書給了我,我已經看了三分之一。”
  白瑞禮自然和任苒一樣明白,是陳華做的這個安排,“有什麽感想?”
  “按照你的表述,我對號入座了一下,我患的似乎應該是典型外因引起的抑鬱症,藥物對我能起的作用有限,心理谘詢對我而言是必要的。”
  白瑞禮莞爾:“我叫你Renee,你不介意吧。醫生多數時候並不讚成大家對著書進行自我診斷。”
  “我注意你不讚成的還有一點,書的第三章中你提到,你認為醫生並不一定要誘導病人講出感受,你的原文似乎是:傳統心理治療在某種程度上誇張了宣泄情緒的必要性。”
  “為什麽會特別注意到這一點?”
  “我想這樣的話,你就應該能理解,如果有一件事我不願意談,並不代表我不配合治療,你不必非要花時間窮究我回避的根源。”
  “我確實會評估你的回避在心理學層麵意味著什麽,但我不會一定誘導你講出來,每個人對創傷的處理是不一樣的,不想表達對某件事的想法和感受,並不見得就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現。”
  達成共識以後,任苒每周按時過來,從不遲到。他們的治療基本上是他問問題,她回答。從接受治療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再沒表現出任何抗拒,十分配合,哪怕提到陳華的名字,她也並不回避。但她對她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便泛泛作答,一帶而過。
  跟其他深為抑鬱所苦,急於擺脫這種狀態的人不一樣,她接受自己所有的症狀,包括仍然持續的失眠、藥物引起的一係列痛苦的生理反應。她從來沒像其他病人那樣,對他提出問題,指望他做回現成而且有用的解答。
  一開始,白瑞禮依據悲傷輔導的通常做法,請任苒回憶事件經過,試圖對她強化死亡的真實感,讓她接納“死者不可能複生”這一事實。然而任苒凝視前方,麵無表情地說:“白醫生,我16歲喪母,清楚知道死亡是怎麽一回事。”
  “但是你沒有打算去了解你朋友祁家駿去世的過程和細節。”
  “我母親從生病到去世,中間經曆了四年時間。我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資料,她每一次住院手術、放療,我都陪在身邊,所以對通向死亡的過程和細節我不再有任何好奇,我知道結果就足夠了。我想這一點你能理解。”
  “Renee,你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強調了你母親去世這件事。”
  “對我而言,是一樣的,”她的聲音保持著平穩,“都是最親的人離開。”
  “但你朋友的去世直接引發你的抑鬱,如果不討論的話,恐怕我們沒法調節你目前的情緒。”
  她收回目光,笑了,“我快看完你寫的書了,白醫生。據說全世界有超過百分之三的人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名目的抑鬱症,抑鬱對人來講,是一種自我保護機製。有時想要人為強調一些情緒,清除一些情緒,其實是徒勞的。”
  “你看得很仔細,Renee。不過,我必須指出來,這段話必須聯絡上下文來看,我認為情緒調節應該順應自然。抑鬱這種情緒,如果發展到一定程度,會表現為心理障礙、心身疾病與自毀傾向,這個時候,就必須調節。”
  “請放心,我不會再嚐試把自己餓死了。我認真想過,我媽媽生前盡力想保證我幸福,她不會高興那樣見到我的。”
  “問題就在這裏:這是你媽媽的需求,或者說期待。重視親人的感受隻是生活的一個方麵,能夠驅使人正麵麵對生活的始終是自己的內心需要。”
  “我要說眼下我沒需求,恐怕會招來你更多分析吧,可是,”她思索一下,似乎在找說辭,卻又提不起那個精神了,嘴角勾起一個笑來,“唉,白醫生,你一定早見慣各式各樣喪失目標的人,應該能理解我的暫時迷失。我不會拒絕你給我指明方向的。”
  白瑞禮也微微笑了,他注意到,她甚至沒有失去幽默感,但她眼底沒有笑意,顯然隻是拿這份幽默感將自己偽裝得接近正常。
  治療一個多月以後,任苒向白瑞禮提出,她需要相對安靜的生活與一定隱私:“在不同時間都會有不同麵孔的護士進來提醒我吃藥,觀察我情緒是否平穩,有沒有幹傻事,這太可笑了。”
  白瑞禮也認為以她目前的情況,不必再接受這種程度的監控。他打電話給陳華,講清了自己的觀點,陳華沉吟一下,同意取消護士的24小時值班。
  但白瑞禮同時對任苒提出要求:“從某種程度上講,你厭倦身邊有人圍繞,是一種人群焦慮。也就是說,你承認了你朋友的死亡已經事實發生,但你並不打算把對他的感情轉移到新的其他關係裏。你知道沒有你朋友存在的環境不可能改變,不過你也不準備再接納其他人進來。”
  “有些感情是無法替代轉移的。哪怕我現在就走出家門,甚至重新開始工作,和別人交往,跟同事打交道,也並不能改變什麽。”
  “我們何不試試看,從最小的改變開始。至少在醫院以外,再找一個你願意出門呆著的地方。”
  任苒接受白瑞禮的建議,她第一次獨自外出,是去了酒吧雲集的後海。
  她驚詫地發現,不知不覺中,這個城市已經秋意濃重,滿目都是泛黃的樹葉,樹樹皆秋色。她的生活在初春某一天中止,又在深秋某一天重新開始,過去的兩個季節仿佛如同一個不留痕跡的夢。
  十月底的後海,與北京其他地方一樣,有著秋天特有的肅殺氣息。她漫無目的晃蕩半天後,停在了一間看上去生意蕭條的酒吧,那上麵掛著招牌:雲上。
  這間酒吧由一處胡同舊房改造而成,裝修風格努力與店名看齊,走小資文藝路線,羊皮紙燈罩將光線弄得昏黃而迷離徜恍,家具帶古舊氣息,到處擺放蕨類盆栽,進門走道上方搭著架子,爬藤植物密密匝匝地纏繞著,人為地將不大的空間營造出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
  她之所以駐足,是因為她曾與祁家駿來過這裏,祁家駿當時眯著眼睛笑:“雲上,多好的名字。”
  她也笑,兩人不約而同記起,他們在澳洲留學時,曾一起看過《雲上的日子》這部電影,當時莫敏儀沒有通過預科班考試,沮喪之餘,十分神往葡萄園的浪漫生活,一度嚷著要去阿德雷德大學農學院學釀酒專業,並在網上找著各種資料,做計劃做得煞有介事。可是,祁家駿開車幾百公裏送她去玩過一次後,她那點葉公好龍式的愛好就迅速轉移了。
  離上次來這邊不過一年多時間,附近的酒吧都換了招牌或者裝修,物不依舊,人已全非,隻有這家還似乎保持著原樣。
  她走進去,胡亂點了一種牌子的紅酒,獨自喝著,一直待到打烊,帶著薄薄醉意,步伐飄浮地出來,正要分辨往哪個方向走比較好找出租車,阿邦突然出現扶住了她。
  她看到他也並不意外,隻默默跟著他去停車場。
  第二天,阿邦準時過來送任苒去醫院,同時拿來一張現金支票,告訴她,她的車經評估已經被撞得報廢,他剛把保險理賠手續辦下來,“車子扣除折舊,賠了八萬多一點,再加上人身傷害住院費用賠償,一共是……”
  那些數字她沒有認真去聽,她也不肯接這張支票,這薄薄的一張紙片仿佛是她那輛小小兩廂車的殘骸濃縮而成,由此而產生的聯想與回憶都沒法讓她愉快。
  “阿邦,請幫忙把支票轉交給陳總,算是支付各種費用吧。”
  “可是……”
  “要跟我算帳嗎?那好,麻煩你把住院醫療費用、現在的房租、護理和心理治療明細列給我,我去取現款支付。”
  阿邦頓時做聲不得,拿著支票的手僵在半空中,隔了好一會兒,他無可奈何地說:“任小姐,陳總為你做的一切,就跟當年你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做的一樣……”
  她截斷他,“別提當年,阿邦,沒什麽意思。明天有空的話,送我去下4S店行嗎?我打算去再買一輛車,以後我自己開車去醫院,不麻煩你接送了。”
  阿邦遲疑:“任小姐,你必須征得醫生的同意才能開車。”
  她打開車門,一條腿邁出車外,突然回過頭看著他,“你確定不是要征得陳總同意嗎?”
  阿邦無法作答,她一笑:“我會去問一下白醫生,你也去問一下陳總好了。”
  白瑞禮提醒任苒,絕對不要在服藥前後兩小時內喝酒,也必須避免在藥物反應下長時間開車。
  “你不擔心我酗酒嗎?”
  “酗酒的人不會主動告訴醫生,她昨晚一個人在酒吧待了四個小時,也沒喝醉。”白瑞禮就事論事地說,“你願意走出家門開始某種形式的社交,我覺得是一個進步。”
  “那麻煩你告訴幫我付心理谘詢費用的人,保持生活自理對我有好處。”
  白瑞禮笑了,“上次我打電話給他,是涉及到護士的去留問題。我隻對你的治療負責,不會在你們中間傳話,Renee。如果你覺得他幹涉了你的生活,你必須自己去告訴他。”
  任苒氣餒,停了一會兒,自嘲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去見他,更不會對他說這些話。我是個雙重標準的可憐蟲,明明住著他安排的公寓,接受他的照顧,還要擺出一副獨立的模樣,太虛偽了。”
  “你對目前的生活不滿意嗎?”
  她回答說:“需要按時看醫生的人,如果滿意自己的生活,那就真的病得不輕了。不過,我沒有任何抱怨的理由。”
  “人的行為、心理活動不一定需要理由。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有所改變?”
  “改變?白醫生,你不覺得改變總是來得身不由己,不可抗拒?我們訂計劃、下決心,都以為能改變什麽,可是,生活自己已經發生改變了。”
  “這個想法未免消極了一點。明天是不確定的,不過每個人都可以選擇把握每一時刻的當下。”
  “把時間分解成一個個時刻會讓人焦慮的。白醫生,小的時候,我媽媽有一次給我解釋我名字的來曆。任苒,跟荏苒這個詞同音,是時光慢慢走遠的意思。我當時就很困擾,如果時光就這麽眼睜睜在我們麵前一點點走掉,那我們還能留住什麽。”
  這是任苒頭一次願意主動講到母親生前的回憶,白瑞禮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信號。
  “你媽媽有沒有告訴你答案?”
  “我媽媽說,我們會留下幸福的回憶,這就是時光給我們的禮物。”
  “也許你長大以後會有不同想法,不是每一個回憶都能幸福。不過,無論什麽性質的回憶,確實都是生活的積累與恩賜。”
  任苒悵然一笑,“我隻知道,越是長大,以前困擾自己的那些問題越是顯得幼稚、無足輕重,根本不需要答案了。”
  “長大以後,失去一部分好奇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呀,生活就是不斷失去的一個過程。”
  “失去和得到都是相對的,一個失去並不意味著生活就此沒有意義了。”
  任苒並不反駁,目光照例飄向遠方。白瑞禮清楚知道,她並沒有被說服,她隻是不想爭論。
  隔了一天,阿邦交給任苒一套路虎的車鑰匙,字斟句酌地說:“任小姐,請你先開這輛車,安全係數高一些。車停在地下車庫26號車位。”
  她看看阿邦,沒什麽表情地接過了鑰匙。她突然覺得,再去通過完全無辜的阿邦抗議、爭執,來得實在矯情。而且她十分疲憊,懶得再多想了。
  讓她歸於懶得想的事情不止於此,第二次去雲上時,服務生馬上將她帶到了個靠窗的位置。不等她點酒水,老板便過來招呼她,給她送上了一杯紅酒。
  她不認為隻一周前來過一次,而且消費有限,就足以讓老板記住她,並如此殷勤招待。待端起紅酒一嚐,她更加驚異。
  她對酒素無認識,然而她記得這個味道。
  18歲那年,任苒離家出走,跟隨當時叫祁家驄的陳華去廣州。
  祁家驄當時隱居鬧市,喝酒成了業餘的消遣。他在公寓裏置備了各種不同的酒,看書時會喝一點紅酒。他鼓勵任苒也嚐試一下,還特意從香港訂購了一種產於波爾多酒莊的新釀葡萄酒,頭一年剛剛裝瓶,開啟木塞以後,彌漫於室內的是新鮮的漿果清香,任苒一聞,便覺得這個味道沁入了心脾。
  祁家驄並不喝這種酒,他告訴她,“真正愛品紅酒的人,寧願把這酒放上幾年,讓它繼續發酵到果香變淡,產生陳年酒香再喝,不過你應該會喜歡目前這個味道。”
  他說得當然沒錯。任苒當時並不好酒,可是她感染了祁家驄的愛好,喜歡在看電視或者看書的時候倒上一點,小小地抿上一口,讓那個香味充盈於自己的感官之中,仿佛置身於豐收後的果園,而不是喧囂的都市。
  她生平頭一次喝醉,也是在那個公寓。
  祁家驄北上處理陷於困境的生意,遲遲不歸,她拒絕跟過來找她的父親回去,獨自一人度過世紀之交的千禧夜,喝下了大半瓶紅酒,伴著酒香夢見了過去的家、早逝的母親,並在暈眩之中終於等到祁家驄回來。
  任苒完全沒有料到,七年以後,會在後海這個生意清淡的酒吧再次聞到如此熟悉的味道。她招手叫來老板,“你怎麽知道我要喝這種酒?”
  “這是上次接你的那位雷先生送過來寄存的,他說以後你再來的話,就直接開這種酒給你。”
  她當然知道所謂雷先生指的是大名雷振邦的阿邦,點點頭,再沒問什麽,將酒杯湊到鼻端,深深嗅著酒的芬芳,然後毫無品評意味地喝了一大口。
  “隨便他吧,反正他喜歡掌控一切。”任苒這樣對白瑞禮說。
  “這是過去就有的認識,還是現在對他的看法?”
  “我隻對過去的他有認識。”
  “我想過去你並不反感這點。”
  “過去……”她停頓一下,笑了,“我迷戀他。”
  麵對這樣的坦白,白瑞禮並無驚奇之色,“現在呢?”
  “現在?你都看到了。他似乎以為他對我有某種責任。”
  “你認為他照顧你是出於道義上的責任嗎?”
  “我從來沒真正弄懂過他,現在當然更沒有好奇想去研究。我隻知道,我們分開很久了,就算對彼此有看法,也很可能是一種錯覺。”
  “醫生的職責是聽到盡可能多無意識的想法,做出分析,不做價值判斷。”
  她嗬嗬一笑,拉開話題,“那你應該分析他,而不是我。我早已經被你分析成透明人了,白醫生。”
  很快,任苒的生活有了規律。
  在她的堅持下,住家的保姆換成了按時上去的鍾點工,她恢複了獨居。她每周準時開車去接受一次心理谘詢;除了去超市購物,多半時候她都閉門不出,在家裏看書。偶爾,她會開車到城外,漫無目的地轉上大半天再回來。隔個上十天,她會乘出租車去後海,在雲上專門給她保留的位置喝到微帶醉意,不理任何人搭訕,一直坐到打烊時間,阿邦過來送她回家。
  除了深居簡出,不與其他人交往,她看上去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
  然而,每一個人都做不到完全脫離他人存在。
  這年冬天臨近新年時,任苒結束當天的心理谘詢,從醫院出來,走到路虎邊,剛取出遙控鑰匙,便一眼看到一輛惹眼的紅色瑪莎拉蒂正停到她對麵車位,賀靜宜拉開車門走下來叫她的名字,她幾乎想裝沒有聽到,但馬上意識到這個念頭很可笑,隻能逼迫自己轉身點個頭。
  賀靜宜穿著合體的深色套裝,卷曲的長發披在肩頭,顯得幹練而不乏嫵媚,迅速上下打量一下她,再打量一下麵前的那輛路虎,眼中一閃而過的品評之意很明顯,語氣卻十分客氣,“任小姐,聽說你出過一場車禍,看起來恢複得不錯。”
  “還好,謝謝。”任苒沒心情與她繼續寒喧,一邊伸手去拉車門,一邊說,“再見,賀小姐。”
  “請等一下。”賀靜宜和顏悅色地攔住她,“我今天剛升職了,任小姐。”
  任苒淡淡地說:“祝賀你,不過我想這與我無關,不必特意過來候在這邊通知我吧。”
  賀靜宜姿態放得極低,聲音懇切地說:“別誤會,任小姐。我不是來示威,更不是炫耀。我想說的隻是,這個職位是我頂住所有人的不信任,努力工作換來的,你肯定想象不到,我在工作上傾注了多少心血。現在我跟陳總除了老板與雇員這一層關係,再沒任何私人性質的聯係。我不會擋你的道,礙你的事,對你構成任何威脅,請記住我以前的那個請求,千萬別跟陳總提起我們早就認識,好嗎?”
  “請不要跟我再提這件事了,”任苒很難壓抑她的不耐煩了,“如果我曾經答應過你什麽事,那我的話是算數的。”
  “對不起,別嫌我囉嗦,任小姐。公司裏對我還是有些閑言碎語,我其實根本不必理他們講什麽。可是我怕這些話傳到你這裏來,陳總對你的重視程度出乎所有人意料,我隻是想盡力保住我賣命工作得到的一切。”
  任苒扭開了頭,“賀小姐,我隻好再說一次,我們以後再見麵不用打招呼,全當根本不認識。這樣總可以了吧,再見。”
  任苒一眼就能看出,賀靜宜這個舉動有些笨拙、多餘,暴露了光鮮自信外表下的高度緊張。
  她並不生氣,甚至完全能理解對方的心境。她清楚知道,她剛才的表現在賀靜宜看來,大概說得上是冷漠無禮,甚至囂張,很符合一個被寵壞的現任女友對待前任的態度。
  她隻是無力做出雍容得體的勝利者姿態去安慰對方,更無力去解釋什麽。
  而且有什麽可解釋的呢?
  她確實正承受著陳華接近無微不至的照顧。
  按照任苒的要求,陳華沒有出現在她麵前,可是他卻似乎無處不在,安排她生活的每一個方麵:從就醫、住處,直至安排她喝的酒。如果她能提起精神,也許該選擇掉頭走開,可是藥物與心理谘詢隻不過緩解了她的抑鬱,並沒能讓她徹底告別內心的症結,她仍有深重的倦怠感,仍然缺乏足夠的力量去憤怒、去改變,也不打算去挑戰陳華的安排會周密到什麽地步。
  慢慢白瑞禮與任苒的談話越來越深入。
  對任苒來講,與白瑞禮的談話,是她目前唯一能接受的與外界的交流。
  白瑞禮並不認為任苒已經完全對他敞開了心扉,但他看到了任苒確實是在努力讓生活恢複正常狀態。她看了大量心理學方麵的書籍,試著進行自我調適,有時還會與他探討。當他問到她以前不大願意提及的問題時,她不再像剛開始時那樣敷衍。
  她告訴白瑞禮,她聲稱會外出度假,拒絕了父親叫她回Z市過農曆新年的要求,也拒絕他利用假期過來看她。
  “你仍然下意識恨他嗎?”
  她搖搖頭,“我不恨他,我們隻是很陌生了。”
  “尋常的親緣關係中,總會包含有愛、誤解、敵視與原諒、接受。你從來沒表述過對他的原諒。”
  “我沒法代我媽媽原諒。”
  “那一種原諒的確是存在於他們倆人之間的事,不過你和你父親的關係一樣需要修補。任何一種關係中沒處理好的喪失與創傷,都會影響到你對世界的認識,影響到你對其他關係的處理。”
  任苒認真思索著,良久苦笑了,“我真的不恨他——作為證明,我向你坦白,上次他到北京來開會,我們一起吃飯,他以前是個根本不顯年齡的男人,那天看上去老了很多,我為他難過。我看得出,他的這段婚姻好象有問題,可我既沒有欣慰,也不為他難過,更不打算去試著理解、幫他。吃完飯我就送他回酒店了。我回不到 18歲以前那樣對他信任、依賴的狀態裏,也做不到像一個有理智、有孝順心的成年女兒那樣去關心他的幸福。”
  “你的確想過幫他,對嗎?不然你不會考慮這麽多。”
  “他這段婚姻的問題多少與我有關,我介入的話,隻會讓事情更複雜,而且我不認為我現在能幫到任何人,我不給他再添心病,可能他就要暗暗謝天謝地了。”
  “你把各種可能都想到了,唯一忽略的是你和你父親的心理需求。”
  “於是這個就是我心理問題的症結所在嗎?”
  “當然不是,心理學會用歸因理論分析非理性行為,但你的所有行為都很理性,你隻是不肯投入感情。站在臨床治療的角度,我更願意關注你內心存在的改變的動力。”
  隔了幾天,任苒給父親打了電話,可是她發現,她仍然沒法去以正常的態度關注父親的生活,而父親對她說話同樣小心翼翼。最終他們隻能泛泛地閑扯了幾句,她保證自己的生活沒問題,請他注意身體,然後掛斷。
  與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之間尚且有這樣的交流困難,她當然也沒什麽餘力像白瑞禮建議的那樣與其他人多多交流。
  治療就這樣繼續著,生活也繼續著。

  第七章
  春節過後,任苒開始試著做完全恢複正常生活的嚐試。她重新開始上網,留意招聘信息,在春節過後向幾家小公司遞出了簡曆。然而接受其中一家麵試以後,回到家裏她便猶豫了。
  她的郵箱積累了長達數頁的未讀郵件。她都不打算打開看,當然更談不上回複。但她讀最新一封麵試通知時,剛好響起收到新郵件的提示,她下意識點開一看,這份郵件來自一個叫蔡洪開的人,約她給他翻譯一篇金融方麵的論文。
  蔡洪開是任苒交遊廣闊的前任男友張誌銘的朋友之一,開著一家小翻譯公司,當時急著找人將一篇涉及銀行業的分析報告翻譯成英文,可是涉及大量在國內才出現不久的金融衍生工具專業名詞,公司裏幾個專職翻譯都隻撓頭,他到處求援。張誌銘將他介紹給了才認識不久的任苒:“Renee在國外讀的就是金融,英語功底很好,又在銀行工作,應該能幫上忙。”
  任苒花了兩天業餘時間,將那篇七千字的報告翻譯成了英文發郵件給他。隔不久,蔡洪開通過張誌銘請她吃飯,盛讚她翻譯得準確迅速,完全不下於專職翻譯,“我們幹這一行的都知道,把英文翻譯成中文容易,把中文翻譯成英文難。既要不帶中式英文腔,又要照顧到專業性,Renee,我仔細看了你的譯文,實在說得上無可挑剔。”
  說話之間,他將一個信封強塞給她說是報酬。錢並不多,任苒推拒不了,張誌銘也勸她收下,她收得還有點兒哭笑不得,總覺得不過是為朋友幫忙,哪至於要談錢。
  從那以後,蔡洪開但凡接到涉及金融、銀行乃至證券方麵的文稿,便會直接找她翻譯。她在銀行薪水不錯,並沒把那一點斷斷續續的收入放在眼內,隻當是業餘時間練習英文,保持專業能力。他們兩人都很忙碌,不怎麽見麵,隻通過郵件往來,事後蔡洪開會將報酬直接打入她的銀行卡內。
  不管是她到香港工作,還是後來跟張誌銘正式斷交,這個合作都沒有中斷。有時她想想,張誌銘與她的那段關係如鏡花水月般縹緲朦朧,倒不及這純粹業餘的工作往來穩定持久,不禁有些傷神,又有些好笑。
  任苒出車禍後,斷絕與所有人的聯係,自然便再沒接這個工作,沒想到蔡洪開在長久沒得到她消息後,還是發來郵件問候她,同時問她還能不能做兼職翻譯。
  她馬上回複郵件同意,並告訴蔡洪開,她現在沒有上班,有較多空餘時間,願意接受更多的翻譯工作,可以不像過去那樣僅限於翻譯金融文稿。
  “兼職翻譯不固定,報酬也不高,”任苒告訴白瑞禮,“不過好歹是重新工作的開始。”
  “你現在不傾向於到正規的辦公環境朝九晚五工作嗎?”
  “倒不是因為那個小公司工資低。別人對我擁有海歸學曆和外資銀行工作經驗,卻來應聘低報酬的文秘工作感到好奇,我很難有一個自圓其說的解釋。”
  “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對,其實更重要的是,過去對我來講重要的事情,比如升職、加薪,似乎都沒有吸引力了,一想到重新開始工作,就得置身各種的人際關係之中,努力表現,不過是想讓自己在別人眼裏看起來像個正常人,我就覺得實在不值得。你看,我的確是個廢物了,居然當廢物當得很習慣。”
  “別這麽給自己下結論,”白瑞禮建議她,“重新融入社會需要適應過程,你可以從人際關係相對單純的事情做起。”
  白瑞禮是一個民間義工組織的成員,盡管工作忙碌,每周還是會抽出兩個小時去不同的養老院、福利院做義務心理關懷。他介紹任苒去京郊一家兒童福利院那裏當義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陪著學齡前的孩子做手工、玩遊戲,給他們讀故事書。
  任苒接受了他的建議,不過這個看似簡單的工作,從一開始就不順利。
  福利院裏全是民政部門收養的棄嬰,以身體、智力不同程度殘疾的孩子居多。頭一次在一個教室看到如此多的殘疾兒童,任苒受的衝擊不小。
  在她自己本身有交流障礙的情況下,她與這些孩子的互動並不容易。他們大部分表現得沉默、退縮,她很難接近他們,當然更沒辦法像其他義工那樣積極樂觀地帶領他們玩遊戲、做手工。
  她申請去做給幾個月的小孩子喂奶換尿布等工作,福利院工作人員猶疑地看著她:“你太年輕,一般未婚女孩子做不來這個。”
  “讓我試試吧。”
  她有幫忙照顧祁家駿的兒子祁博彥的經驗,做起這些事來動作十分麻利,隻在喂兩個天生兔唇的孩子時,需要專職工作人員指點。
  除此之外,她發現她另有一樣做得來的事情,就是給那些孩子念書。她自己掏錢,買了很多兒童讀物送給福利院,每周抽出兩個下午過來給他們讀書。她有足夠耐心,哪怕麵對的是智力有問題、對於她的朗讀毫無反應的孩子,她也能堅持讀下去,沒有任何不耐煩。
  對著這些孩子,她感覺平靜了許多,日漸能夠露出由衷的笑容,不再刻意避諱與別人的日常接觸。
  “這讓我想起了我媽媽以前給我讀書的情景。”任苒告訴白瑞禮。
  “關於你媽媽,你記得些什麽?”
  “一切。信不信由你,我甚至記得很小的時候,她抱著我,她的懷抱很柔軟,可是她脖子上戴的水晶項鏈堅硬、冰涼,我咬過一口,差點把牙給硌掉。記得這麽清楚,我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不見得,人的記憶是一個奇妙的係統,會記得很多不起眼的細節並不奇怪。”
  “我還記得她給我讀的那些童話故事。有一陣我最喜歡《小意達的花》那一篇,她就用手指指著一個個字,反複讀給我聽。後來我居然就這樣認識了不少字,在幼兒園裏嗑嗑巴巴讀故事給別的小朋友聽,老師覺得我簡直是神童。”
  “確實很厲害啊。”
  “還有更厲害的。她很早就教我英語,我經常在各種英語比賽裏打敗高我幾個年級的同學拿獎。”
  “除了讀書以外呢?”
  “她性格平和寬容,從來不發脾氣。她是圖書館裏最稱職的工作人員,知道所有文獻的位置,她的同事說她是一個活的數據庫。她會織很漂亮的毛衣,會用虹吸壺煮很香的咖啡,會做我和爸爸愛吃的菜。”
  “試著想想,她有沒有一個完全屬於她自己的嗜好?”
  “當然有,她很喜歡看書,她說坐在院子裏的樟樹下,泡上一杯茶,捧著一本好書不受打擾地看上幾個小時,就是最好的享受。”
  “聽上去她是個很好的母親。”
  “她確實是。她人生唯一的不完美也許就是她的婚姻。”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有缺憾的,你不必對那一點不完美長久介懷。”
  “我隻是覺得,她是為了我才選擇了容忍丈夫的出軌。我對她的痛苦負有責任。”
  “在知道你父親出軌之前,你認為你母親的生活不幸福嗎?”
  “不,那時候除了她的病情以外,我看不出其他來,她隱瞞得很好。”
  “你看,婚姻是件甘苦自知的事情,你母親先與你父親有夫妻關係,然後才與你有母女關係,婚姻出現問題後,她做出了選擇,你不能因為結果而倒推她的動機,單方麵將原因歸結於自己。”
  任苒長久地沉默不語。
  入夏以後,北京的溫度一下升高,義工組織準備為福利院做一個慈善籌款演出,籌集款項支持一些兒童進行必要的手術。任苒聽到消息後,認購了兩張門票,但她並沒打算出席,準備將門票轉贈給別人。
  隔了兩天,一個負責人在福利院攔住她,“我這幾天都在找你,你的手機又沒開。”
  任苒基本上不開手機,她也不解釋,隻抱歉地說:“有什麽事?”
  “眼下大家都在全力籌備義演,人手不夠,很多人都是放下手頭工作參與進來。”
  任苒當然聽得出言下之意。盡管她除了每周定期去福利院外,再沒參與那個義工組織其他活動,但她開著路虎,明顯沒有固定工作,再怎麽獨來獨往,也逃不過某些愛好閑談的人士關注。
  “好吧,我有時間,需要我做些什麽?”
  分配給她的工作是每天接送幾位老師去福利院為孩子們做義務排練輔導。她鬆了一口氣,這件事情到底還算單純。她將翻譯工作的時間重新規劃一下,開始當起義務司機。
  那幾個老師同樣對任苒多少有些好奇,但她不動聲色,對所有旁敲側擊的問題都不加以正麵回應,他們便也知趣不再打聽。
  這天,任苒從福利院出來,剛上車插入鑰匙,手機響了起來。她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
  “你好,哪位?”
  “小苒,你好,我是家鈺。”
  打電話過來的是祁家駿的姐姐祁家鈺,任苒的手一下停在空調啟動鍵上。
  “我到北京來出差,找任叔叔要到了你的號碼,方便跟我見麵吃飯嗎?”
  她拿著手機,呆呆坐著良久無法回答,祁家鈺在叫著她:“小苒,小苒,你沒事吧。”
  她艱澀地說:“家鈺姐,我……對不起。”
  她無法繼續下去,猛然掐斷了通話,隨即關掉了手機,將頭抵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坐著。
  酷暑的北京,太陽早就將車內烤得灼熱,她很快大汗淋漓。福利院一個司機正要開車出去采購,見狀過來敲她的車窗,關切地問她怎麽了。
  她勉力抬頭一笑:“沒事,我這就走。”
  她機械地開啟空調,係上安全帶,將車開出了福利院,駛向白瑞禮工作的醫院。
  “她是你討厭的人嗎?” 白瑞禮問任苒。
  他的辦公室寬大舒適,熾烈的陽光被百葉窗遮擋在外,室內設定著22度的恒溫,任苒卻仍然在流著冷汗。
  “不,我喜歡她,一向拿她當自己的姐姐看待,她對我很好。”
  “可是你回避見她。”
  而且是那麽無禮地、不加解釋地掛斷電話。任苒臉色蒼白,遲疑了一下,“車禍以後,我沒有跟祁家人有任何聯係。”
  “其實你想說的是,祁家駿去世以後,對嗎?”
  祁家駿是任苒真正的禁忌,在近一年的治療中,她絕口不提他的名字,然而今天,她沒法回避了。
  “是的,我沒法麵對他們。”
  “祁家駿的死是一個意外,據我所知,凶手已經被抓獲,審判的結果是他服用毒品過量,不能控製自己的行為。”
  任苒頭次聽到這些情況,然而這給不了她任何安慰,她一言不發地呆呆看著前方。
  “你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去世嗎?”
  “我16歲失去母親。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每個人都會死,那是我們共同的歸宿,我接受這個現實,沒有陰影。”
  “可是你明顯在延長你的悲痛期,同時又不表露出來。”
  “有人比我更不幸,他的父母失去的是兒子,他的寶寶失去的是父親,他的妻子失去的是丈夫,他的姐姐失去的是弟弟。他們之間的關係全都親過他和我。我沒資格說自己悲痛到了什麽程度。”
  “痛苦是無須用來比較才有資格流露出來的。你回避祁家人,並不是因為你覺得他們比你更痛苦。”
  “當然不是,我隻是沒法麵對他們。阿駿的死,我……有責任。”
  白瑞禮敏銳地指出,“我了解到的情況不是這樣,他和他太太準備離婚,他當時去墨爾本,是因為他太太的家人提出條件,希望將他名下的房子過戶給她。而且,開槍的凶手也是他太太過去的婚外情人,後來被逮捕審判了。”
  “不,你並不知道全部。阿駿是因為不想讓我為難,才去澳大利亞工作。他太太警告過我,他如果去墨爾本會有生命危險。她建議我把他留下來,可我……怯懦了,我沒那麽做。”
  “於是你一直因為這個在責怪自己。”
  “我知道隻要我開口,阿駿肯定會留下來。他從小跟我一起長大,一直愛我、關心我。可是我……有意無意忽略他,我愛上了……另外一個人,陷進愛情時,我完全沒考慮過他的感受。他始終對我很好,我卻始終不能確定,我對他的感情算不算愛。說到底,我很自私,在乎自己的感受超過了在乎他。如果不是我,他大概不會那麽早陷進一段讓他和太太兩個人都痛苦的婚姻,他更不會……死。”
  “Renee,你陷入了過度自責的情緒中。”
  “我怎麽可能不自責,假裝發生的一切我完全無辜?”
  “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講,每個人都是無辜的,包括他太太和你在內。沒人能預知後果,生活也並不是在每一個轉變的時刻都給了你選擇的機會。”
  “可是我是有選擇的,我隻是沒選擇他,”停了一會兒,她啞聲補充,“一直沒有。”
  “你認為從一開始,你就可以選擇去愛他,而不是愛另一個人嗎?”
  這個假設讓任苒無法回答。
  “你看,我們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情。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你為規避某個你已經預先知道,但是不願意麵對的結果,也許會做不一樣的選擇,你們的生活可能會有不同的走向,這並不代表拒生老病死和種種意外不會發生,你仍然可能會因你的選擇而後悔。”
  任苒默然,隔了一會兒,她說:“白醫生,我最近在看聖經。”
  “你不是第一個想向宗教找解決問題辦法的人,Renee。”
  “我曾祖父是傳教士,到了祖父那一輩,開始信奉科學救國,我父親幹脆是個無神論者,他信的大概是法理。我從小沒接觸過任何宗教方麵的東西,在澳洲留學的時候,碰到傳教的人,我會找個理由走開。可是現在居然想向聖經找答案,這個想法本身就很功利吧。”
  “尋找內心的平衡是人的精神需求,永遠說不上功利。聖經能幫到你嗎?”
  她搖搖頭:“有些句子我印象很深刻,可是我還是沒辦法就此有一個信仰。”
  “有宗教信仰,仍然需要自己主導生活,不管是上帝,還是心理醫生,都沒法代替你寬恕自己。”
  “其實我不需要寬恕,救贖哪那麽容易?”任苒慘淡地笑。
  “不少宗教人士認為,心理谘詢不過是給無神論者的安慰劑。的確,如果不以神示的姿態出現,不大可能讓人感到得到了救贖。不過,你看科幻電影,那些有機會回到過去的人,全都不能幹涉時間的進程,因為他們來自於未來,結果對他們來說已經發生,一切是沒法改變的。我更相信命運源於每個人因為各自的性格而做出的選擇。祁家駿的命運並不由你的選擇決定,Renee。”
  “也許吧。我隻是……沒辦法說服自己放下。”
  “西方有句話,如果你一直掛念逝者,他就走不了。隻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會無牽無掛去往極樂世界。”
  任苒久久地思索著這句話。
  從白瑞禮辦公室回家以後,任苒還是拿出手機,給祁家鈺打了電話。
  “對不起,家鈺姐,中午……我很抱歉。”
  “沒什麽,小苒。我能理解你。”
  可是我不理解我自己。雖然每個人都在強調,沒有人因為祁家駿的去世責怪她,任苒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她心頭的重擔壓抑太久,不可能因此就卸下來。她絕望地看著前方,喉頭哽住,無法說出話來。
  “你沒事吧,小苒。”
  任苒努力調整呼吸:“我很好。”
  “這次我來北京,除了辦公事,也跟陳華談了還款計劃。祁氏目前的經營情況不錯,我父母情緒已經平靜了很多,小寶也很好。小苒,沒人因為阿駿的事怪你。”
  任苒無法做好準備去麵對祁家鈺與她弟弟那張酷似的麵孔,祁家鈺也似乎知道了她的感受,沒有再提這個話題。一陣沉默後,她輕聲說:“家鈺姐,再見。”便掛了電話。
  到了慈善演出這天,任苒提前到劇院,與其他幾個義工一起負責後台的後勤工作。她正搬著小件道具服裝,一個人突然叫她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頭一看,麵前站的是一個清秀的女士,正微笑看著她,她一怔之下,認出了對方,“你好,呂博士。”
  站在她對麵的呂唯微,是留美歸來的學者,國際貿易專家,也是國內反傾銷研究的權威人士。一年多以前,祁氏的皮革製品出口公司突然遭遇反傾銷調查,祁家鈺打來電話,委托她幫忙找呂博士尋求幫助,她正苦於聯絡不上時,陳華突然出麵,把她帶到了呂唯微麵前,而呂唯微一口答應全力幫忙,看上去與陳華交情非淺,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重遇。
  “上次謝謝呂教授出手幫忙。”
  “別客氣,我跟祁家鈺一直保持著聯係,預備將祁氏的外貿出口變化做為長期案例追蹤。上周她來北京,我們還一起吃飯了。”
  呂唯微伸手要接她手裏的服裝包和一道具架子,她連忙說:“小心勾到你的衣服,還是我來。”
  她做好準備整晚留在後台幫忙,穿的T恤加牛仔褲球鞋,呂唯微則是一身別致的酒紅色絲質小禮服裙,踩著高跟鞋,襯得身形苗條,麵孔白皙,十分漂亮醒目。
  放好道具後,任苒回頭,看到呂唯微仍站在原處,明顯準備與她交談,她避無可避,隻得笑道:“演出時間在兩個小時以後,呂博士來得稍早了一些。”
  “我今天負責聯絡接待來賓,所以提前過來。任小姐,上個月聽說你也加入了義工組織,到今天才碰到你。”
  任苒不解她怎麽會留意到自己,“呂博士一直在做義工嗎?”
  “對,我從成立時就加入了,不過最近兩年太忙,經常出差,服務的時間有限。”
  “呂博士請坐一下,我去排道具順序。”
  “我來幫你。”
  任苒推辭不得,隻能拿出預先排好的順序,對照著整理道具。呂唯微在一邊幫忙,兩個人很快便整理好了。
  這時給工作人員和演員預先訂好的盒飯送來,呂唯微端來了兩盒,“抓緊時間吃飯,任小姐,我馬上就得出去接待來賓,你也得繼續忙了。”
  “謝謝。”
  兩人在後台一角坐下,呂唯微盡管衣著精致,且化了妝,但吃起盒飯來大口大口,毫無矜持之態,同時還說:“這邊的盒飯比我單位附近外賣要好吃。咦,任小姐,你吃得這麽慢,不合胃口嗎?你已經太瘦了,千萬別減肥。”
  因為服用抗抑鬱藥的緣故,任苒有大半年時間胃口都很差,自然消瘦了很多,最近經醫生批準減了藥的劑量,她才恢複了一點飯量。但她不打算解釋,隻笑一笑:“我吃飯一向慢。”
  “我一向是大胃王,吃得既快又多,以前讀大學時更厲害,試過一餐吃兩份盒飯,家驄笑我是豬,說我可以參加暴食比賽。”
  她突然提到陳華以前的名字,任苒不動聲色,仍保持著微笑:“吃得多不長胖是難得的天賦,會有很多人羨慕你的。”
  呂唯微已經吃完了盒飯,卻並沒走開,而是坐在一邊拿出手機打著電話,一個個聯絡重要來賓,再次確定時間。同時抽時間對任苒說:“真要命,我始終適應不了這樣反複check。”
  任苒還來不及回答,隻聽她再撥一個號碼,對著手機說:“不,家驄,讓阿邦送支票過來太沒誠意了。慈善隻有親自參與才有意義。”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她滿意地笑:“好,說定了,不可以遲到太久。”
  她放下手機,歎了一口氣,“這算不算是一種道德訛詐?”
  任苒不解其意,疑惑地看著她。
  “我是說,我這樣憑老交情逼著人家到場,似乎多少有點站在道德製高點逼人行善的意味。”呂唯微聳聳肩,“畢竟每個人表達善意的方式不一樣。”
  任苒老老實實地回答,“如果那些人接受你的說服過來,也算是認同這種表達方式了,沒有訛詐這麽嚴重吧。”
  而且,像陳華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接受所謂道德訛詐?剩下的半句話,隻在她腦中一閃,便已經嚇了她一跳,她連忙低下頭去扒了一口飯。
  “說得也是。”呂唯微笑了取出化妝鏡端詳自己,用吸油紙印著麵孔,再拿出口紅補塗著。“我突然覺得這個口紅的顏色似乎不大配我的衣服,你看呢?”
  任苒隻得咽下嘴裏的菜,打量一下她,“我看還好,應該是這邊燈光的緣故。你可以去化妝間看看。”
  呂唯微笑著搖搖頭,站起了身,“一口氣念到博士以後,我才開始學習化妝、穿衣搭配的常識,總覺得這門學問比國際貿易規則要複雜難搞得多。慢慢吃,任小姐,我先失陪了。”
  任苒早就沒了胃口,目送呂唯微走遠,放下筷子,將飯盒收好扔掉,跟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投入後台緊張的準備工作當中。
  直到演出正式開始,她才鬆了一口氣,連日勞累,她體力不夠,未免有些支撐不住,她留了錢給一個比較熟悉的義工,托她代捐出去,便告假先走。
  她的車停在前麵,便順著側邊走道向外走,隻須穿過貴賓休息室的門,便能到達前麵大廳,她卻迎麵看見呂唯微正站在那裏,仰頭與人講話,站在她麵前那個男人穿著白色襯衫,深色長褲,身形高大而熟悉,正是陳華。
  呂唯微的目光飄向她,她搶在對方要打招呼之前轉身離開,疾步折返,從側門出去,再繞一大圈走到前麵停車場,開車回家。
  她當然聽得出來,今天晚上呂唯微一直話裏有話,可是她實在沒有好奇去揣測她的用意,更不想在這裏跟陳華碰麵。
  然而,任苒清楚知道,如果她努力尋求的是讓生活恢複正常,那她根本無法一直將整個世界關在門外。她的理智提醒她,隻要做著讓生活恢複正常的打算,她就必須正視那些她一直回避多想的事情了。
  她再次有了離開北京的念頭,並且開始動手整理銀行帳戶,重新上網查詢信息,計劃以後的去向。
  這天任苒去做例行的心理谘詢時,快結束時,白瑞禮告訴她,義工組織目前發展很快,主事的幾個人打算成立專門的慈善基金會,並聘請專職工作人員,問她是否有興趣嚐試。
  她搖搖頭,“我可能準備重新開始念書。”
  “那也不錯。”
  “白醫生,”她躊躇一下,還是說了,“如果我暫停一段時間心理治療,嚐試自我調適,你不會覺得我是在……無理取鬧,或者過河拆橋吧?”
  白瑞禮笑了:“不會,我始終認為,心理醫生的責任是協助治療對象自己找到解決心理困擾的方法。你有依靠自我的認識和信心,我很高興。”
  任苒舒了一口氣,“其實我並不確定,不知道能不能真正做到不依賴你的判斷和治療。”
  “這樣吧,我們可以先試著調整一下治療頻率,將每周一次改為每月一次。醫生的談話跟藥物依賴一樣,能最終將影響縮減到最小,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起心理的平衡,才是真正的成功。”
  任苒同意這個安排,“我怎麽才能判斷自己最終能夠做到自我調節?”
  “自我調節是一種情緒的平衡,人不能總處於欣快之中,但也不能總沉溺於不快樂的情緒,調節的關鍵是重獲一種自我控製,如果有一天,你能在自由選擇的前提下,體驗到自主的快樂、滿足與輕鬆。那麽你就完成了成功的自我調節。”
  “我記住了。”
  任苒起身正要告辭,白瑞禮叫住了她,將他剛出版的新書《自我發現之路》送給她。
  “你已經讀了很多心理學的專業著作,這本書我是頭一次針對大眾讀者寫的,可能內容會相對淺顯一些,不過集中了我最近幾年做心理谘詢時的一點感悟,希望能夠對人多少有些幫助。”
  “謝謝白醫生。”
   
  第八章
  這天晚上,任苒再度去了後海。習慣的力量就是這樣強大,不管是對一個人還是一個地方養成了習慣,有些舉動就差不多成了不必思索而為之的下意識行為。
  後海的夏夜,當得起夜夜笙歌這四字評語,湖麵上有掛著紅色燈籠的畫舫隨波而動,隱約有絲竹管弦之聲傳來,無處不帶著柔靡的紅塵喧囂氣息。
  過去大半年時間裏,雲上的生意仍然並不算好,卻一直維持著,沒有如其他類似酒吧那樣,隔一段時間再去,便已經轉手換了名字。也許正因為如此,這裏成了任苒在後海唯一的去處。
  她每次來,靠窗那個位置始終為她保留著。她一坐下,服務生不等她開口,便給她端來紅酒。
  她去洗手間,出來時卻聽到兩個服務生在走廊另一端忙裏偷閑小聲議論著她:“總坐六號台的那位小姐可真怪啊。”
  “噓——別亂講話。要不是她一直來光顧,有人出一大筆錢給我們老板維持營業,這裏早做不下去了。她可是我們的米飯班主。”
  她不介意做別人眼裏的怪客,也不想驚嚇到那兩個服務生,靜靜站在原地,挨了一會兒,等他們去前麵做事才走出去。其實他們的議論對她來講,並算不意外,隻不過是從另一方麵坐實她的某個猜測而已。
  這天她比平時喝得要多一些,到午夜時分,已經醺然半醉。遠處湖麵有人彈古箏,鄰近酒吧布魯斯的節奏慵懶,身邊縈繞著鋼琴曲,各式音樂調和,曲不成調地斷續傳來,恍惚如同一個迷亂的舊夢。
  她伏到桌上,半睡半醒。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肩,她的頭換個方向,嘀咕著:“阿邦,你應該再來晚點,等我把這個夢做完。”
  “做的什麽夢?”
  她費勁地用手撐起頭,一邊揉著疼痛的太陽穴,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改天我得問問白醫生了,據說大部分夢隻黑白灰三色,我也好長時間沒做過彩色的夢了,不過剛才這個夢好象是彩色的,有大海,有帆船,有飛魚,有珊瑚在跳舞,還有……”
  然而她沒醉到認不出人的地步,猛然打住,察覺到正扶起她的來人身材高大,不是每次酒吧打烊會突然冒出來接她的阿邦。她順著他白色襯衫的胸前紐扣向上看去,站在她麵前的是陳華。
  不同於前幾天瞥見他的背影,最近快一年時間,頭一次陡然麵對麵如此貼近地站著,任苒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還有什麽?”
  “阿邦呢?”她反問。
  “阿邦的母親生病住院,他回家看望她了。”陳華解釋著他的突然現身。
  任苒尷尬地“哦”了一聲,記起那個和善而沉默寡言的瘦小婦人,她有著一張滿是風霜的麵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很多,“她……我是說茅姨還好吧。”
  “她的風濕性關節炎很嚴重,很可能以後不適合再住在雙平了。阿邦打算接她來北京住,可是她舍不得離開家。”
  說話之間,陳華半攙半抱,帶她走出來。她勉力掙開他的手,“沒事,我能走。”
  “我的車停在銀錠橋那邊。”
  陳華還說了一句什麽,但任苒腳步飄浮地向銀錠橋走,並沒有聽清,也不打算去問。
  兩年前的一個夏夜,她曾跟祁家駿也是這樣走在後海邊,帶著薄薄醉意。晚風含著熱氣拂麵而來,依稀是舊時氣息,記憶片段湧上心頭。
  “這裏名叫後海,那邊還有前海、西海、北海、中海、南海……這麽多海,其實都不是海。”
  她當時對他解釋著這一帶的方位與景觀。
  當然,都不是海。
  真正的大海在遠方,眼前這樣的波瀾不興,不是她曾經對著的任何一片海洋。
  她凝視銀錠橋上可以看到的隱約西山輪廓,而他則凝視她,仿佛要在從小到大早已熟悉的臉上讀出什麽,或者,隻是想看入她心底。
  “愛你,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想再讓任何事傷害你,珍惜你,希望跟你永遠在一起。”
  這個聲音盤桓耳邊,揮之不去。她在銀錠橋上站住,伏在欄杆上,看著下麵暗沉水麵倒映著大半輪明月,水麵泛起粼粼微波。
  “西方有句話,如果你一直掛念逝者,他就走不了。隻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會無牽無掛去往極樂世界。”
  當時明月,此刻依舊,隻是月下看著她的那個人不可能再出現了。她真的必須放棄想念,讓他自此從心底消逝嗎?
  “在想什麽?”陳華問她。
  她收回思緒,“請原諒,我現在很容易大腦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想。”
  “我帶你去海邊住幾天吧,任苒,看看珊瑚。最近幾年,雙平附近海域……”
  “不,我哪兒都不想去。”她猛地打斷他,直起身子,繼續向前走。
  如果跟往常一樣,是阿邦送她回家,如果她清醒著,會與他閑聊幾句,有時喝多了一點兒,會幹脆在車上睡著。等到了公寓樓下,他叫醒她,她照例道歉:“對不起,阿邦,真的不用再來接我,你看我不可能喝到爛醉,叫輛出租車回家就可以了。”
  而阿邦都隻是好脾氣地笑,既不點頭答應,也不辯駁,送她上電梯,確定她進了公寓將門反鎖好再轉頭離開。
  當坐在身邊的那個男人是陳華時,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努力在酒精帶來的麻木感中保持清醒,身體高度緊張,腦袋裏十分混亂,到拿出鑰匙開公寓門,才鬆了口氣,轉頭正要與他道別,兩人卻在那一瞬間擁抱到了一起。
  她在倉皇之間,抓緊他的襯衫。他的吻遽然占據了一切,她被無法理解的力量籠罩,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她住進這間公寓後,他從來沒有來過,可是黑暗之中,他仿佛知道所有的格局,徑直抱起她走進臥室;這個懷抱她睽違多年,已經陌生,可是此刻卻如此親密,似是一個故人悄然入夢而來。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沒有與人有如此親密的接觸,某些長久壓抑心底已經接近忘卻的記憶不受控製地浮了上來。她孤獨得太久,所有對孤獨的習慣,其實隻是一種無奈,一種自欺。
  突然之間,她放棄所有思考的能力,隻想不顧一切溶解在這個懷抱裏——這不是出於單純的□,而是從肌膚到心靈深處渴望一個沒有間隙的忘情親密。
  她被他放到臥室的床上,他一粒粒解開她的紐扣,嘴唇貼到她□的肌膚上,灼熱發燙。
  所有的一切都在幽暗月色中朦朧不清。她幾乎可以實現自我催眠,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夢,她隻需沉溺,不用思索。
  然而,她清楚這不是夢,也清楚知道緊緊抱著她的這個人是誰。
  意識到這一點,她沒有辦法繼續混沌下去,讓自己一無所知地接受。近乎灼傷的痛楚侵蝕著她,她掙紮著叫道:“不,家驄……”
  陳華曾經用過的這個名字從她口裏叫出來,對他們兩個人來講,都顯得有些陌生了。
  他停止動作,他的身體仍然火熱地抵著她,隔了一會兒,他將頭埋在她頸間,良久不動。
  世界突然之間轉入靜止狀態。
  黑暗之中,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也知道她的心在他身體下跳動得激烈不安。
  她艱澀地說:“對不起,我不能……”
  “噓——”,他的手指按住她的嘴唇,“我知道。”
  他移開身體,替她掩上衣服,仍然抱著她。
  他一動不動,她鬆馳下來,酒意占據意識,心跳漸漸恢複正常節奏。她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睡著,長期以來,她受失眠折磨,淺眠易醒,很久沒有睡得如此沉酣。等她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任苒看著淩亂的床鋪和自己身上同樣淩亂的衣服,清楚記起昨晚發生了什麽事,那不是一個荒唐的夢。她捧著臉,禁不住呻吟了一聲。
  陳華走了進來,他已經穿得整整齊齊,陽光灑入室內,照在他身上。她完全沒想到他竟然還沒離開,慌忙抓起床單遮住自己。
  “早餐想吃點兒什麽?”
  他問得理所當然,越發襯得這個場麵荒誕得可怕,任苒沒法忍受下去,“請你離開,不然我走好了。”
  “你別折磨自己,昨天什麽也沒發生。”
  她已經借著床單的遮掩,勉強扣好了自己的襯衫,一聲不響爬下床,陳華上前一把按住她,“你冷靜一點。”
  “你讓我一個人待著。”
  陳華盯著她,點點頭:“好,我晚上下班再過來,接你去吃飯。”
  他走以後,任苒呆呆坐倒在床邊。
  剛剛恢複的平衡哪怕虛假,一經打破,再難勉力恢複。那麽多的往事,不受控製地重現於眼前。
  她與祁家駿一塊兒長大。那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一直伴隨著他們,哪怕他半真半假對她說,他們將來會結婚,她也並沒有考慮過那個可能。
  十八歲那一年,她愛上了一個曾經叫祁家驄的男人。似乎隻有在那個年齡,才會有那麽固執、強烈的愛,不給自己和別人留下選擇餘地的熱情。
  從一開始,她的愛就有些盲目而一廂情願。他冷靜超然分析她的感情,他對她的回應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縱容,卻從來不曾鼓勵她。
  在她終於成長獨立以後,他們已經分開很久。她開始在無數次回憶之後,試著分析她經曆過的愛情。
  她發現,那的確是一場華麗而完美的冒險。
  一個有著危險魅力的陌生男人,突然出現在她平淡的生活中,激起她純屬少女的想象。
  當她對父親幻滅憎恨時,他顯得那麽誘惑,看上去可以填滿她所有感情的缺口。
  她一步一步投入,一寸一寸陷溺。
  而他,始終保持著清醒與距離感,隻似乎有一點兒感動,總在她幾近絕望時,會流露出憐惜與不忍。
  所有的期盼、失落、等待、患得患失、絕望……迭加在一起,到後來,她已經完全弄不清,在付出太多以後,那算不算純淨的愛情。
  她沉浸在那一場冒險中,目眩神迷,忽略了祁家駿,祁家駿卻始終默默關心著她。
  生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太過複雜,祁家駿與她的同學莫敏儀結婚生子,然後又走向婚姻破裂。
  她無法回過頭去估量他對她付出了多少等待和愛。
  去年四月,祁家駿突然去世,在她心底留下一個無法正視麵對的傷口以後,她已經無力再付出任何感情了。她隻知道,那是她不可複製的青春記憶,不必提及的隨風往事。
  任苒突然下了決心,哪怕她還沒有計劃好去哪裏,她也必須馬上離開了。她不應該再以任何方式,與這個叫陳華的男人有任何關係。
  她當然沒有與他正式告別的打算。她打電話告訴鍾點工,她要出去玩幾天,讓她不必過來做飯,再發郵件給白瑞禮,取消了接下來的預約,然後隨手抓過衣帽間內的一隻旅行袋,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開車上路。
  她隻是完全沒有預料到,這種不告而別居然如此快地演變成了一場近乎荒唐的逃亡。陳華甚至親自追到了這個小城市。
  第八章(下)
  任苒凝視著鏡子,如同看陌生人那樣端詳著,仿佛看到了不同年齡時的自己,那些她以為已經正式告別過的時光就這樣重現於眼前。
  那個迷惘的18歲女孩子已經離她很遠了,她曾經在一個男人的目光下臉紅心跳,把所有的少女情態毫不掩飾地流露給他。可是時間幫她慢慢披上鎧甲,現在鏡中是一個神態平和的女人,內心的思緒再如何紊亂,也可以從眼神到表情都做到波瀾不興。
  鏡子上的霧氣早已經散盡,她的身影單薄而清晰地出現在她麵前,沒人能從鏡子裏窺見更多。
  過去就這樣過去了。
  她收拾著紊亂的思緒,換好衣服,將頭發吹到半幹,這才走出來,隻見陳華正站在窗前接電話,聲音如同平時一樣冷淡:“……這件事你看著辦吧,阿邦。”阿邦是他的助理,跟隨他已經多年,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訂我和任苒明天下午從這邊省城飛北京的機票。”
  “我沒打算回北京。”她插言道,然而陳華隻看她一眼,並不理會,對著手機說:“算了阿邦,不用訂機票。她不喜歡坐飛機,我還是開車帶她回去。會議推遲一天,出差時間不變,通知劉總跟我一塊兒去上海。”
  她瞟他一眼,不再說什麽,去取了電水煲去衛生間接水插上。陳華繼續打另一個電話,她坐到沙發上,拿出包裏的瑞士軍刀,抽出指甲銼,銼著磨損得沒法補救的指甲。
  陳華講完電話,收起手機,走過來坐到她身邊,“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你這次奇特的旅行吧。”
  “GPS除了有這種我不知道的神奇防盜功能外,記錄行程更不在話下,有什麽可討論的。有一點我得說清楚,我沒打算偷你的車,到了Z市,我會把車鑰匙快遞給阿邦,讓他派人去取。”
  陳華微微一怔:“你回Z市幹什麽?”
  任苒遲疑一下,“隻是看看,沒有特別的目的。”
  “然後呢?”
  任苒持著指甲銼,端詳著自己的手指,長久默然。陳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她抬起了頭,看著他,聲音輕而清晰地說:“我還沒做最後決定,也許試一下出國念書;也許就在國內找一個氣候溫和的城市住下來。”
  “總之,再不見我了,對嗎?”
  任苒停了一會兒,點點頭:“沒錯。”
  陳華麵無表情地說:“任苒,幾天前我們隻是差一點做~~~~愛,你叫停,我馬上停住。那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罪惡,不必用這麽誇張的方式躲我。你應該很清楚,我絕對不會違背你的意願強迫你。”
  提到幾天前發生的事,任苒的臉驀地變得蒼白,嘴唇動了動,什麽也沒說出來,隻垂下了頭。陳華注視著她,停了一會兒,放緩聲音,“對不起,我不夠耐心。”
  “請不要做這種自我批評,你對我非常仁至義盡了。我這一年多形同廢物,被你好心收留養著,而且你十分體諒我脆弱的自尊,盡可能不出現在我麵前提醒我,我很感激。”
  “拿這種腔調對我講話,是想跟我變回客氣疏遠吧。”陳華聲音低沉,溫和之中帶著一點嘲諷。
  任苒無言以對,隔了這麽多年,這個男人似乎還是能一眼看透她,她所有的矛盾、糾結,在他眼裏都顯得那麽可笑,微不足道到根本不成其為問題。
  陳華凝視著任苒。
  過去一年多時間裏,他在不同的地方這樣凝視過她。
  她躺在病床上,她從醫院出來,她下樓去買東西,她出入公寓,她目不旁視地走進了雲上,她開車駛入福利院……
  她看上去平靜、自製,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情緒外露了,包括祁家駿的死訊從澳大利亞傳回來的時候。
  她隻是完全地沉默。
  那個女孩子,變得如此隱忍,她將所有情緒隱藏心底,寧可獨自為抑鬱症所苦,也再不會如18歲時那樣,在他懷裏放聲哭到昏天黑地了。
  幾天前的深夜,他們躺在任苒公寓的床上,她沉沉睡去,他在黑暗裏看著她,那是他期盼已久的時刻,因為等待得太長,反而有了幾分不真實感。
  他突然記起,在雙平的一個深夜,月光也是這樣半明半暗灑入室內,他突然醒來,發現任苒正在枕畔看著他。
  她曾多少次那樣在黑暗中凝視他?在他輾轉不安的時刻,她曾怎樣靠近他,撫慰他,讓他重新沉入夢鄉?
  任苒的睡夢不夠安穩,身體偶爾有輕微的抽動,頭發從額頭披拂下來,散在枕上,有幾綹觸到他的麵孔。
  他的指尖撫過那些發絲,光滑、柔軟,帶著涼意與清香。恍惚之間,他記起上一次撫她的頭發,在雙平島上的那個三十晚上,他陪她去海邊捉螃蟹,累了之後,她躺在他懷裏睡著了,他抱著她,也是這樣看著她,那時她的頭發因為隻能用香皂清洗,顯得有些枯黃蓬鬆,遠不及現在順滑。
  他的手輕輕撫向她的臉,她突然歎息一聲,輕微得幾不可聞,他的手指定住,等待她睜開眼睛,然而她隻挪動一下身體,埋在枕中的麵孔改為對著天花板。
  這樣的仰臥姿勢使得她掩著的襯衫散開,月色之下,她的肌膚細膩,帶著象牙般溫潤的光澤,從喉頭延伸下去的細致線條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與這個寧靜景象不相襯的是她的神情,她顯然陷於無名的夢魘之間,嘴角抿著,下頜的線條顯示她的牙關咬得很緊。
  他盡可能不驚動她,將她攏入自己懷裏。在他的輕輕摩挲下,她繃緊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貼合著他的身體,眉目舒展,呼吸悠長和緩,重新進入了熟睡狀態。
  他不假思索做著這些時,突然知道,與她共度的那些夜晚,她曾經也這樣撫慰過他。那不是隱約含糊的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屬於他們共有的時光。
  她醒以後的反應並不出乎他的意料,他清楚她並沒有做好麵對他的準備,他需要給她更多時間。
  他有足夠耐心等到她完全接納他。
  可是任苒一言不發地走了。晚上他過來時,已經人去屋空。他打她的手機,不出所料地關機。
  物業工作人員調出車庫監控資料,任苒開著路虎上午離開後就再沒回來。
  鍾點工說任苒要出去兩天,給她放了假;
  任苒給白瑞禮發了郵件,取消了下周的谘詢預約,說會離開北京一段時間。
  任苒甚至還打過電話給福利院,跟院長請假,說最近沒辦法去給那些孩子讀書。
  她唯獨沒有留隻言片語給陳華。
  陳華一下暴怒了,額頭青筋隱隱跳起,下屬全沒見過他這個模樣,通通屏住呼吸。他打電話給任世晏,發現他同樣沒接到女兒的消息,兩個人都陷入焦灼之中。
  阿邦第二天從北海趕回北京上班,馬上提醒他,任苒是開車出去的,可以啟用車上的GPS衛星定位係統找到她的去向。
  當天上午,陳華確定了路虎行進的軌跡和方位,頭天曾停在離北京500餘公裏的一個中型城市的酒店裏,早上再度駛上高速公路。
  阿邦小心地說:“要不要我準備車子過去?”
  他擺擺手。他打算看看她究竟想去什麽地方。
  任苒一路向南,不停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雖然GPS忠實地報告著她行進的軌跡,他卻完全不知道她的目的地到底是哪裏。
  到下午時分,陳華打電話給那個省的某位副省長,他們在一個月前的一次招商會上見過一麵,當時省政府在北京舉行招商會,極力遊說億鑫集團過去投資,他讓下屬研究著相關投資資料,還沒有做出明確答複。接到他的電話,副省長馬上轉給省公安廳,吩咐他們必須全力配合追回車輛。
  盡管那邊省公安廳說可以派車輛上高速攔截,但他卻沒有答應,任苒曾在高事公路上出的事故仍然留在他的腦海中記憶猶新,他一直等她到了J市的收費站,車速降低停了下來,才下了指令通過GPS鎖死路虎。
  那邊打電話過來,告訴他J市公安局已經將任苒帶了回去。他買了機票飛往W市,一個下屬開車送他到J市時,已經是深夜。
  他在高登酒店住下,當天晚上下著滂沱大雨,電閃雷鳴,這間酒店離任苒被羈押的公安局不遠。他站在窗邊,可以看到公安局那低矮的建築。
  他等待任苒給他打電話作出解釋。
  然而,一天多時間下來,他徹底冷靜下來,明白任苒不可能打來電話。對她的擔憂取代憤怒占據了他的心。
  單獨禁閉,她的抑鬱症會不會複發?盡管白瑞禮向他保證,任苒的情緒已經基本平穩,但他不願意冒這個險。
  他決定妥協。
  他打電話給省公安廳,省公安廳馬上派人過來,陪他去了J市公安局,撤消報案,接回了任苒。
  下樓以後,他發動路虎,車燈照過去,隻見她筆直地站在公安局院子中,身形單薄,他看到她安靜地看著他,眼睛在燈光下流露出的滄桑,年華仿佛在他眼前逝去,那一瞬間,他清晰地意識到,她長大了,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女人。
  
  第九章
  在拘留室度過的兩夜,任苒根本沒有睡好。洗過澡後,她的頭昏昏沉沉,十分疲憊,隻想爬上床蒙頭大睡。可是看著陳華毫無表情的麵孔,她知道她逃不開這場談話。她隻能小心地組織著措辭,不想更加惹怒陳華。
  “那天的事……是我的錯。我很抱歉。”
  “你為什麽跟我道歉——那天不該讓我送你回家,不該跟我接吻嗎?你不必自責了,其實是我刻意誘惑你的,我出現在那家酒吧,當然不是偶然。”
  “我知道,”任苒短促地笑了一聲,“我第一次在雲上喝醉,阿邦突然冒出來送我回家,我沒蠢到以為他是碰巧路過,可是我什麽也沒問他,就這麽渾渾噩噩繼續下去。過去一年,我做了很多不應該做的事,濫用了你的善意,我確實應該道歉。”
  “任苒,我照顧你,當然不是出於什麽可笑的善意。所以你沒必要跟我道歉。”
  任苒的頭垂得更低了。
  “如果你不想聽我說某些話或者做某些事,沒問題,我不會逼你。”
  “沒人逼我,你縱容我,我縱容我自己……反正有人照顧好一切,我不工作,每天躺到連躺著都覺得累再起床,不用裝出笑臉向任何人證實自己正常,不承擔一點責任,什麽也不需要擔心,什麽煩心事都不用理會。不願意見人,就可以把整個世界關在門外;想喝酒,就可以去酒吧,連口都不用開,就有人送上紅酒,喝醉了也無所謂,反正自然有人負責送回家。我得承認,如果什麽都不想,混日子真是很容易。”
  “你隻是需要時間恢複,我願意給你時間,多久都行。”
  “你很慷慨,很寬容,把一切都給我了:大把的時間、無微不至的照顧,由得我得過且過。可是你沒必要這樣照顧我。看看賀靜宜,她已經憑自己的努力在你公司投資部門升了職;再看看我現在的德性,我很奇怪你居然能容忍我這樣在你眼皮底下理直氣壯地廢柴。”
  “別拿你跟她比。”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都是你的前女友嘛。隻是我比較沒操守,在分手這麽多年以後,享受你的照顧不說,還莫明其妙差點跟你上了床,確實沒辦法跟她比。”
  “你這樣狠狠自貶,恨不能把自己踩到泥裏,無非就是想向我證明,你不值得我這樣對你。不過你大概忘了,多年以前,我也曾不值得你付出。也許我們都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價值標準,誰也用不著非要說服誰。”
  任苒淡淡地說:“我從來沒指望一場投資的回報延續到今天……”
  陳華並不為所動,隻是聲音變得冷峭:“講這樣的話沒有用,任苒。你給過我的是什麽,我很清楚。我想我不用提醒你,你以前那麽固執要跟著我的時候,根本沒想過回報。同樣,現在我也沒向你要求什麽回報。”
  任苒挫敗地想,她確實沒辦法影響到這個男人的看法,“過去的事,請不要再提了。”
  “行,我們就講現在,你就這麽不告而別,很好,如果你想看我會著急到什麽程度,那你達到目的了。”
  任苒收起指甲銼,將瑞士軍刀扔到茶幾上,抬起了頭,迎著他的目光, “你當我是玩失蹤遊戲嗎?我今年26歲,早就不是無知少女了,哪裏還有玩遊戲的心情。”
  “你當然不是18歲的小女生,可是任苒,有一點你一直沒變,你懲罰不了別人,就會一直懲罰自己。”
  他目光依舊銳利,任苒卻再沒有避開,“以前我很幼稚,確實希望用懲罰自己來讓別人難過,到後來我發現,還是你說得對,任何一種懲罰,如果同時賠上了自己的生活,就根本不可能有報複的快感。至於現在,我哪裏還有懲罰別人的資格?我隻是想離開北京,重新開始好好生活。”
  “所謂好好生活,就是不打招呼一走了之嗎?”
  任苒澀然一笑,“對不起,那晚以後,我沒法麵對你,而且覺得沒有當麵告別的必要。”
  “如果你真打算好好生活,在哪裏都可以一樣開始,不必離開北京。”
  “被你那樣一直縱容下去嗎?”她聳聳肩,“時間越久,我隻會越來越依賴你,遲早淪落到不能自理的程度。”
  “你介意的究竟是被我照顧,還是差點不明不白跟我上~~~~~~~~床?”
  “我都介意。我沒權利坦然享受你的照顧,更不應該跟你有進一步的糾葛。請別為我操心,我既不清高,也沒什麽浪漫情懷,不準備兩手空空亡命天涯。托你的福,現在我手頭還有一點錢,隻要欲望不太高,不管是讀書還是另找一份工作,去哪兒都能生活得不錯。”
  “你需要繼續接受治療,不管是藥物,還是跟心理醫生的談話,都不能中斷。”
  “這個你放心,白醫生早告誡過我。這兩天我被關在拘留室裏,也沒忘記服藥。至於要不要繼續心理谘詢,我會看情況而定的。”
  陳華冷笑了:“任苒,你不至於以為我需要讓心理醫生來跟我匯報你們的談話內容,以便更好控製你吧?”
  任苒搖頭:“那倒沒有,你一向似乎能看透所有人,根本不必費那個周折。而且白瑞禮醫生的專業跟操守我都沒有理由懷疑,他對我幫助很大,我很感激他。”
  “如果你以為我會由著你去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在陌生人中間,不受打擾地沉浸在往事裏麵,就大錯特錯了。”
  “我準備怎麽生活跟你沒關係,你對我沒有責任,陳總。不過你既然這麽不放心,我還是可以跟你保證,我會對自己負責,並不打算去過靡亂頹廢混吃等死的生活。這一點請你放心。”
  陳華揚起了眉毛,冷笑道:“這樣說起來,你倒是在為我考慮了。”
  他突然站起身,起到她麵前,將她拉起來摟進懷裏,“有一點你確實沒弄錯,你當麵跟我告別的話,我不可能放你走。”
  兩人如此迫近,陳華發現,正如他從來不會出錯的記憶裏深深鐫刻著的一樣,任苒的眸子並不純黑,帶著點琥珀色,其中有晶瑩的光,如同暗夜星辰般閃爍不定。
  他可以聞到她沐浴後的清香,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像印在她的瞳孔裏。他手臂收緊,唇輕輕觸碰上了她濃密的睫毛。
  她沒有掙紮,可是睫毛顫動,一下一下,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柔軟地掃過他的嘴唇。
  “跟我在一起,沒你想象的那麽困難,任苒。你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情,慢慢讓一切恢複正常。”
  “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像過去那樣愛一個人……”
  “你當然能,我們有的是時間。如果你覺得這樣沒安全感,我們回北京後就結婚。”
  “你為了拯救我,甚至願意付出這麽大的代價,謝謝。”任苒嘲諷地笑,“可是,我的問題不是需要安全感,我沒打算跟任何人結婚。”
  一陣沉默以後,陳華冷冷地說:“任苒,祁家駿已經死了。”
  任苒的身體一下僵直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一年多來,除了白瑞禮在治療時以外,再沒人跟她提起那個名字,仿佛那個年輕男人從來不曾長久地存在於她的生活之中。她尤其不能忍受陳華提到他。
  “請接受現實,你既不是他妻子,也不是他女友,不用擺出這樣心如死灰的姿態給他守節。”
  她毫無反應。
  “我不介意你繼續想念他,可是我不會聽任你拿自己的生活給他殉葬。現在你聽好了,他的死,跟你沒關係,隻是一個意外。如果他像你認為的那樣愛你,那他肯定希望你好好活著,而不是把自己弄成一個未亡人……”
  “別說了。”任苒打斷陳華,心灰意冷地說,“我當然知道,他已經死了,我欠他的,永遠都還不清。我甚至沒資格想念他。”
  “你在胡說些什麽?如果接受近一年的心理谘詢治療,隻得出這麽一個結論,我確實應該早點把你接回家。我再跟你說一次,你不應該為他的死自責……”
  “我不想跟你討論他。”她再度打斷他, “看看我,陳總,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
  他深深地凝視她。
  “需要接受現實的不止是我,”她的麵孔離他隻有幾公分,清瘦的麵孔上掛著一個慘淡的笑,“我仍然叫任苒,可是我早就不是那個留身份證複印件給你的女孩子了。我們分開太久,我沒有當初的勇氣,我不再愛你,我的生活一團糟,做了那麽長時間心理治療,還需要借助藥物維持表麵的正常。這是你需要接受的現實。”
  “我清楚知道你是什麽樣子,那並不妨礙我對你感情。”
  “那不是愛,隻是對過去的一點回憶再加上同情罷了。現在的我,可以說沒有任何有趣的成份。我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但我不應該繼續利用你的一點負疚心理困住你,我也沒辦法回報你,請你放開我,讓我走吧。”
  “你說過我的錯誤是為你做決定,任苒。”陳華看著她,目光犀利,仿佛要直接刺穿她,看入她心底,“那麽現在我告訴你,你也不用試著分析我的感情,給我做決定。我清楚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是什麽,我一直想要的是誰。”
  任苒的手抵住他的胸膛狠狠推著,試圖掙脫他的懷抱。然而,他不容她再次推開他了。他的手臂緊緊收攏,將她固定在胸前,她再怎麽用力也不能撼動,反而隻覺得氣喘籲籲,呼吸局促而急迫,有近乎於窒息的感覺。
  “請不要這樣。”
  “我一直試圖耐心對你,給你充足的時間,等你做出決定,任苒。可是你太矛盾,太自責,一直做不必要的懺悔。我不能由你這樣下去了。”
  不等她說話,陳華吻住了她。
  這個吻如同前幾天一樣,突如其來,不容她作出任何反應,就已經占據了她。
  沒有酒精麻痹神經,她所有的感受變得分外清晰明確。他的擁抱束縛著她的身體,他的吻衝擊著她,他的氣息充盈著她的呼吸。
  這是那天酒醒之後仍然充斥於她所有感官的記憶。她的推拒變得隻是徒勞,神智漸漸渙散開來。
  他是怎樣將她抱入臥室,她完全沒有感覺。
  一片黑暗與迷濛之中,她身下仿佛有一個看不到底的漩渦,她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陷入目眩神離的墜落,卻始終到不了盡頭。她本該感到恐懼,可是她所有的意識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抹得幹幹淨淨,一片空白之中,他的嘴唇一路向下,粗暴、猛烈,讓她有疼痛感。這種疼痛慢慢放大,在一個瞬間忽然變得尖銳,不可抵擋。
  她的呻吟來不及衝口而出,已經被他吞噬。他用一個又一個吻封住了她的嘴唇,似乎要將她所有的拒絕堵住,他的身體同時衝撞著索取更多。
  有一瞬間,她以為她置身海上,頭一次遭遇她想象不到的巨大風浪,漁船隨波濤上下顛簸起伏,甚至她的耳邊也有了海風的呼嘯,海水奔騰起伏,沒有止息。她的手指痙攣地抓緊唯一能夠攀附的他的身體,似乎隻有如此,才不至於被滔天波浪卷走。
  在他的懷抱中,她的軀體比他記得的少女時期剛剛發育完全時還要顯得單薄,她的四肢冰涼,額頭沁著冷汗,麵孔扭曲,□的體內卻有著反常的熱度,如同岩漿般灼熱翻湧……
  正如白瑞禮所說,人的記憶是非常奇妙的係統,她記得他抵達她身體深處的感覺,這一刻,他不再是陳華,而是祁家驄;而他記得那份將他充盈包圍的溫暖,從第一次,到告別的那個夜晚。
  然而,這不是一個舊夢重溫。往事與現實交織在一起,時空在混亂的意識中變得紊亂。在漫長的分別與等待以後,一切都變得陌生而又熟悉。
  他們頭一次體驗到這樣複雜的感受。最後的釋放來得如同火山噴發,強大洶湧,席卷一切,讓生理上的單純快感被徹底淹沒,顯得微不足道。
  陳華長久地抱著任苒,她木然躺在他懷中,好象已經精疲力竭,無力做出任何反應。
  這樣的沉默讓他不安,“我帶你去洗澡。”
  她搖搖頭,眼睛緊緊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開口:“麻煩你另外開一間房,讓我一個人待著。”
  “任苒,不要糾結了……”
  “那我自己去開房好了。”
  她剛一動,陳華先坐了起來,一把按住了她,他在黑暗中盯著她:“別這樣折磨你自己。”
  借著從客廳透進來的光線,可以看到他那張輪廓冷峻的麵孔,□的身體上清晰卻不張揚的肌肉線條泛著隱隱汗光。她沒有如同往常那樣避開視線,隻疲憊地說:“你比我更清楚我剛才的表現,其實我一直在放縱自己,談不上折磨。請給我一點空間好嗎?至少今晚讓我一個人待著。”
  陳華默然,按在她肩上的手輕輕向上,帶著薄繭的手指滑過她的頸項,將零亂濡濕的頭發理順,再撫過她的麵孔。這個緩慢的動作將時間拉得悠長,接近停滯一般。
  突然,他輕聲說:“好,我去開隔壁房間。”
  他下了床,將毛毯搭在她身上,然後撿起衣服穿上,一邊扣著襯衫紐扣,一邊說:“如果你想回家看看,明天我開車送你回Z市。”
  任苒閉上眼睛,沒有回答,卻意識到床突然微微向下一陷,他坐到床邊,再度俯身看著她,“我愛你,任苒。”
  她的身體僵住,手指下意識抓住了床單。
  “答應我,別胡思亂想,好好睡一覺。”
  他耐心等著她的回應,她再也無法忍受他貼得如此之近,偏過頭去,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似乎對她這個反應滿意了,站起身走了出去,關上客廳的燈,門“喀”地一響,室內歸於寧靜。
  任苒一動不動躺著,直到逐漸重新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她緩慢地挪動著下了床,用最快的速度撿起地上的衣服穿好。
  她的眼睛早已經適應了黑暗,並不開燈,向客廳走去,拿起自己的旅行袋和背包,突然頓住。她回到通往臥室的門邊,扶著門框看過去,借著月光,隻見床鋪上淩亂不堪。
  一瞬間,她仿佛遊離於自己的身體之外,以靈魂出竅的狀態看到了剛才他洶湧不可抵擋的熱情,她完全徹底的迷失。一陣恐懼順著脊背冰涼地竄下來,讓她戰栗了一下,腿軟得幾乎無力支撐。
  她深深呼吸,斷然轉身,走了出去。
  已經接近午夜時分,酒店走廊靜悄悄的,燈光昏黃,電梯迅速無聲地停在任苒麵前,她走進去後,按了一樓,對著鏡子,不如意料地發現,她比幾個小時前進來時好不了多少。她機械地對著鏡子整理零亂的頭發,再從旅行袋裏胡亂扯出一件長袖絲絨運動上衣穿上,將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底下。
  酒店大堂空蕩蕩的,門僮不知道去了哪裏,她穿過旋轉門,走上街道,清冷的空氣迎麵而來,讓她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對麵那個巨大而囂張的霓虹招牌將夜色下的街道印得益發光怪陸離,變幻不定。她四下看看,隻見對麵路邊停著一排各種牌子的經濟型小車,竟然沒一輛掛著出租車招牌,可是有一個人走過去,與最前一輛車司機討價還價,然後上車開走。
  顯然這些都是非法營運的黑的。她猶豫一下,還是穿過馬路走了過去,司機正靠在椅背上打盹,她敲了一下車窗,司機睜開眼睛:“去哪裏?”
  她躊躇著:“我想出城。”
  司機狐疑地看著她:“出城?也得有個具體地點吧。”
  她迅速盤算著,然而離開車載GPS,規劃好的路線變得模糊,“我打算去Z市,你不需要跑那麽遠,送我去下一個城市就行。”
  司機斷然搖頭:“我不跑長途,你找別人吧,小姐。”
  任苒隻得站直身子,走向後麵另一輛出租車。
  那個胖胖的中年司機同樣拒絕了她,不過加了一點解釋,“你開再多錢也沒用,小姐,本市前不久出過兩起出租車劫殺案,公安局發過警告,要求我們深夜不能隨便出城跑長途。”
  任苒無可奈何。她沉吟著,想也許還是另找一家酒店住下,明天再找車離開比較現實。突然身後有人說:“小姐,你要去哪裏?我可以送你。”
  
  第十章
  一場暴雨結束了連日反常的悶熱後,J市氣溫恢複正常。炎熱的白天過後,夜晚變得十分涼爽宜人。田君培在警察局便接到吳畏的電話,他跟老孫告辭,趕去吳畏的約會。
  他選了花都夜總會,吳畏介紹旁邊的人給他認識,他著實吃了一驚,對方居然就是那位貨不對板,給旭昇造成損失不小的供應商劉經理。
  田君培一邊和劉經理握手,一邊在心裏長歎,實在想不通吳畏這樣的挖他父親的牆角的行為所為何來。
  不過,他一向有著職業的謹慎,並不從道德理論角度評判別人的行為,當然在那人的著意結納下更維持著不動聲色。不管對方說什麽,他都不置可否。
  吳畏知道田君培素來不熱衷此道,早習慣了他不投入的態度,但劉經理有備而來,見他全然不理會旁邊撒嬌的陪酒女郎,多少有點著急了,與吳畏商量換地方換節目。
  走出來之後,田君培聲稱累了,明天還要趕回省城,想早點休息。吳畏對劉經理使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從皮包裏拿出了一個厚厚的信封,聲稱久仰田君培的名氣,有意請田律師就若幹個法律問題進行谘詢。
  田君培退後一步,正色看著吳畏:“吳總,相信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我現在不方便給劉經理提供任何谘詢,不然問題就弄複雜了。”
  吳畏打了個哈哈:“君培,你一向聰明,當然知道老劉是什麽用意。”
  “這件事最後的決定權不在我,在吳董事長那邊。”
  “這個你放心,我家老爺子由我搞定。”
  田君培莞爾,“要不要起訴,最後由吳董事長決定。我是旭昇的常年法律顧問。旭昇對我的年底續聘也不是按照官司的數量來得,所以”他推開劉經理再次遞來的信封,“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劉經理看上去仍有話說,田君培不願意再跟他糾纏不清,接著接聽手機,稍微落後一點兒。等他走出來,隻見吳畏正攔住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講話,他暗自好笑,正準備打個招呼先走,卻一眼看到那個女子手裏拎的一個LV旅行袋,是幾天前他在公安局細細的審視過的。
  他走近一看,發現站在吳畏對麵的正是任苒,她換了一件墨綠色絲絨運動上衣,布質長褲,長發草草挽起,有些鬆散零亂,幾綹發絲被風吹得飄拂不定,襯得麵孔更加蒼白。她根本不看吳畏手中若不經意晃動著的車鑰匙,隻心不在焉對著前方說:“~~~謝謝你,我去坐出租車就行了。”
  “任小姐,你好。”
  田君培沒有想到再度遇上任苒,不過更讓他意外的是,眼前的任苒恢複了整潔秀麗,可是在霓虹燈光映照下,她原本蒼白的臉上帶著異樣的嫣紅,目光卻幽深而淡然,神色有些恍惚,如同迷路的小孩子一般,流露出微弱茫然。
  這是他第三次見到她,短短幾天,每次見到她,似乎都有不同的觀感。
  見到他叫她,任苒看著他,那目光依然是茫然的,停了一會,她的神情突然恢複鎮定,如同一個夢遊的人返回到了現實,注意力集中起來,搜索了一下記憶,禮貌的說:“你好,田律師”
  吳畏馬上放棄搭訕,對田君培擠了一下眼睛更,哈哈一笑告辭,與供應商走向停車場,上了他的保時捷揚長而去。田君培再度看著任苒手裏提的旅行袋,“你要去哪裏,任小姐”
  “我想~~~~另外找間酒店。” “我送你把,這裏不比大城市,這個時間不大好攔出租車,滿街跑的黑車也不夠安全。”
  任苒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好,謝謝你。”
  兩人走向花都夜總會後麵的停車場,田君培幫她將旅行袋放入後備箱,然後給她拉開副駕座車門,一邊說,“把座位上的那兩本書放入雜物箱去。”
  任苒拿起書,打開雜物箱正要放進,手卻停住,借著停車場昏暗的燈光細看其中一本書的書名,田君培不免奇怪:“你對法律有興趣嗎?”
  “沒有。”停了一會,她將書放入雜物箱,“不過,這本《實用商法案例評析》的作者是我父親”
  田君培大吃一驚:“任世晏教授是你父親?”
  “你看到法學家的女兒好像是一個標準的法盲,大概很意外吧?”任苒嘴角一彎,露出自嘲的笑意,上車坐好。
  田君培繞過車頭也上了車,係好安全帶,笑道:“我的確很意外,當年考法學碩士,我曾想考鄰省漢江是的財經政法大學,師從任教授,想想看,如果我沒有改主意去北京讀研,我們或許早就認識了。”
  “那也不一定,我很早就離開家了。”
  “任教授是我很景仰的法學權威,一直在公司法、商法領域享有盛名。他的這本書出版之後幾乎成了律師的教科書。我白天在書店看到最新的修訂本,馬上就買了。對了,幾年前我在北京聽過他的一場講座,一直期待他相關於公司法解讀的著作早點問世。”
  “他最近幾年會Z大擔任法學院院長,行政事務比較多,花在學術研究,學術著作的時間沒有以前多了。”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的神情和語氣同樣淡漠,就事論事,顯然並不以父親引人注目的成就為榮,連忙轉移話題問她:“其實高登就是本地最好的酒店了,其他酒店恐怕條件不如它,你想去那家?”
  “我沒來過這地方,麻煩你幫我推薦一家,無所謂條件,安靜一點就行。”
  “我每次過來出差,都是住在市郊的樟園風景區度假村,並不算遠,也很安靜,你願意去哪裏嗎?”
  任苒有些心不在焉,停了一會才說:“郊區會不會蚊子很多?我這幾天真被咬怕了。”
  “我最喜歡哪裏的一點就是,那邊有一大片香樟樹林,夏天基本上沒有蚊子。”
  任苒馬上點頭,“好,就去那裏。”
  車開了一會兒,任苒突然叫停:“麻煩你在前麵藥房聽一下,我想買點藥。”
  “不舒服嗎?要不要看醫生。”
  她搖搖頭,“不用,隻是有點感冒。”
  她拿了背包下車,按了24小時營業招牌的藥店門鈴,隔了好一會兒,一個睡眼惺忪的店員開門放她進去,她很快買好藥回到車上。
  J市是一個不算大的工業城市,汙染問題很突出。並沒有什麽旅遊資源。樟園風景區就在城東郊區,院裏集中於城西的各類工廠,有濕地、湖泊和一大片相對原生態的香樟樹林,其實隻能算一個麵積頗大的公園而已。
  度假村是一排仿西式三層建築,素雅的白牆,外挑的大露台,掩映在香樟樹林中,明顯門庭冷落,十分安靜。下車以後,任苒深深呼吸,神態怔忡不定。
  她四下看著,突然轉移話題:“奇怪,怎麽會有人想到在這裏修個度假村,J市明顯不是個旅遊城市,這裏號稱風景區,可是景色也不特別,離市區又太近,恐怕生意會很一般。”
  田君培啞然失笑,“說的沒錯,外地人不會特意來此觀光,本地人傾向去外地旅遊,這個度假村除了承接會議時會熱鬧一下外,平時的確沒有什麽生意,我跟這邊的老板談起來,他也承認他的本意是想跑馬圈地,做這一帶的房地產開發,可是政策有變,他剛建起幾棟別墅,這裏就被劃為濕地保護區,凍結了所有的商業開發。讓他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好在他財大氣粗,賠得起。”
  兩個人走近大廳,隻見燈光昏暗,值班的前台人員伏在櫃台裏睡的正香,田君培不得不敲桌子叫醒她。
  他是這邊的常客,交代好按他的價格給任苒開房間,那伶俐的女孩馬上說:“田律師,就開你隔壁房間好不好,南麵對湖的大房床隻剩下那間了。”
  田君培想,他若是點頭未免唐突,顯得他帶她來這邊住別有用心,可是任苒看上去深思不屬,仿佛沒有聽到一樣,他隻好咳嗽一聲,重新問她:“你喜歡哪邊的房間,對湖還是對著樹林?”
  任苒回過神來,“剛才進來的時候我就在想,那個露台很不錯,對著湖的話,景觀一定很漂亮。”
  工作人員接過任苒的身份證開著房間,田君培解釋道:“說是湖,其實是個大水庫,不過景色還是不錯的。”
  拿了房卡後,兩人一同上樓,倒了晚安,分別進去相鄰的兩個房間。
  室內有長期關閉的氣味,任苒丟下旅行袋,先將窗子打開通風。她臉上勉強掙紮出來的笑意一下退去,覺得疲憊不堪,幾乎隻想撲到床上,可還是衝入浴室,脫掉衣服,再次長時間淋浴。
  然而,激射而出的水流根本不能幫她抹去陳華留在她身上的痕跡,就如同從哪個市區酒店轉到郊區度假村,似乎都是一種完全徒勞的折騰。
  這是比離開北京更不徹底的不告而別,她完全能想到陳華醒來後的暴怒,可是她沒有辦法和他呆在一起,過去經曆的一切,就像一條無形的鴻溝,將他們阻隔開來。
  “任苒,祁家駿已經死了。”
  陳華的聲音再度在她耳畔響起,冷靜,客觀,如同往常一樣陳述事實,沒有加入任何感情。
  當然不需要他的提醒,她清楚的知道,祁家駿已經死了。
  她不給祁家打電話問及祁家駿的身後事,她父親偶爾想提到他,她都馬上把話題扯開,她拒絕和白瑞禮詳細談起他,她甚至不育他的姐姐祁家鈺見麵。
  這樣絕望的鴕鳥態度,隻是她無法接受再一次麵對死亡,然而,唯一不容許她有任何回避的人是陳華。
  此時,還有更不容回避的問題等著她。
  她蹣跚走出浴室,拿出睡衣穿上,再拿起床頭的背包,取出剛才買的藥,那當然不是感冒藥,而是事後避孕藥。
  一個小時前的做愛,陳華沒有采取任何防護措施。
  她記不起過程,不知道她表現的究竟是掙紮、順從還是有所響應,可是困擾她的不是這些,他的吻如同一個個烙印,給他的身體打下記號,她的呼吸裏仿佛充滿了他純粹男性的、具有侵略性的氣息。她幾乎還能感覺到那樣近乎野蠻的衝擊,在她體內爆發迸射的力道,仿佛有電流持續掠過,一陣陣寒意讓她有控製不住的寒意。
  她才開手裏藥盒的外包裝,發現自己的手在不自覺的顫抖。她努力鎮定著,拿出說明書,薄薄的一張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複雜的成分說明,藥理結構,看起來完全不是她熟悉的漢字,幾乎沒法組合出具體的含義。她的目光轉移到服用說明————“72小時內服用第一次”,她想,她還有時間,然而,這個念頭並不令她寬慰。
  這時,一陣微風佛動窗簾,帶來她熟悉的香樟獨特的清香。
  她本來以為,按照她的計劃行程,她要穿過此地,在越過她曾生活了幾年,但並不算停留的那個相鄰省份,回到自己的故鄉,站在位於Z市舊居內,從會聞到從童年起就圍繞著自己的這個味道。
  任苒放下藥盒,過去拉開落地玻璃門,一股涼風撲麵而來,她走到露台,才發現兩個相鄰的房間公用一個露台,靠近欄杆的地方放置著遮陽傘和兩把藤椅,不遠處是一個看不到邊際的湖泊——或者按照田君培的確切的定義,那是一個水庫,不過任苒並不清楚這兩者有什麽區別,放眼看去,大半輪月亮懸在暗藍色的天際,月光皎潔的灑下來,與水麵溶為一體,波光粼粼,隨風輕動。
  眼前如此寧靜安詳的景象安撫了她,幾個小時以來,她一直不規則跳動的心終於慢慢恢複了正常節奏,平靜下來。
  她根本沒有睡意,回房間披上運動外套,再走出來坐下,開始考慮實際的問題。
  隔壁落地玻璃門突然被打開,田君培拿著手機,一邊講電話一邊從房間裏走出來。
  他接到的是前女友鄭悅悅的電話,兩人分手有一段時間,今晚她再次帶著醉意打過來,一時哭一時笑,一時撒嬌,他無計可施,心底多少有些煩躁,本來想出來吹吹風冷靜一下,可是沒有想到任苒就坐在露台上。
  任苒沒有回頭,他也不好意思就此折返,便走到露台的另一邊,繼續講著電話。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然而這裏遠離市區,實在是太安靜了,甚至鄭悅悅的聲音都好像通過話筒被放大了,聽起來有突兀感。他匆匆的說:“你倒是看看現在幾點了,明天我還要工作,你也得上班,不要鬧了,乖乖回去睡覺,我掛了。”不等鄭悅悅再說什麽,便結束了通話。
  那邊任苒仍然一動沒動。他走過去,做到她旁邊的藤椅上,“不好意思,一個朋友打過來的,她有點喝多了。”
  任苒滿懷心事,深思不屬,隔了一會兒,泛泛的哦了一聲。
  田君培看到她漠然的神態,知道她根本並沒有在意他說了什麽,便輕鬆下來,
  “任小姐,睡不著嗎?”
  “我一向有點失眠”
  “有些人剛開始會不習慣這裏的香樟樹的味道,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老家院子裏就有一顆大樟樹,不過味道沒有這麽強烈,從小聞習慣了,感覺很親切。”
  “似乎每個人的童年回憶都跟周圍的樹有關係,我住的W市那條街道以前種的最多的是泡桐,一到春天就開滿紫色的花,其實那種話說不上很漂亮,中在鬧市,蒙上灰塵看得有些髒髒舊舊的,不過以後走到哪裏看到泡桐就會忍不住想到小時候。”
  “聽你這麽一說,果然是的,我媽媽以前就總跟我說,她小時候住的地方到處都是法國梧桐。她雖然有點兒過敏性鼻炎,每到春天法國梧桐絨毛亂飛,她就隻好盡量不出門,可是還是很喜歡那種樹。”
  “我記得江漢市就種了很多法國梧桐,想來任教授在那邊財經政法大學任教的時候,你媽媽應該很喜歡那邊。”
  “我母親在父親調動工作之前就病逝了,沒去過漢江市。”
  田君培暗悔唐突,連忙道歉;“對不起。”
  任苒淡淡的說:“沒有關係,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這時,田君培的手機再度響起,仍然是鄭悅悅打來的,他無可奈何,隻得接聽。不等他說話,鄭悅悅已經先發問了:“你今天為什麽這麽急著掛斷,是不是旁邊有別的女人?”
  鄭悅悅的聲音十分清脆,田君培深恐任苒聽到,隻得攏住話筒,低聲說:“悅悅,我說過了,你這樣弄得大家都很難堪。”
  “我現在在九州飯店的頂樓天台上,上午下了暴雨,空氣很好,月亮看上去明亮的不可思議。”
  他跟不上她跳躍的思維,也實在沒有陪同她聊下去的心情。“有什麽事情等我回來好嗎?”
  “好。”這次,她十分痛快的先掛了電話。
  “的確不可思議,我在北京就沒有看到這麽亮的月亮。”任苒突然說。
  田君培好不尷尬,很明顯任苒至少是聽到了剛才的對話。可是她神情安靜,並沒有什麽開玩笑的意思,似乎純粹隻是有感而發而已。他不由主動地也看向天空,暗藍的天幕上,那大半輪月亮異常皎潔明亮,呈現出與平時不同的清新通透感。他久居大城市,向無對月抒懷的習慣,也不得不承認,此刻明月確實與平時所見不同。
  他們離得很近,溶溶月光下,任苒看向遠方,整個人仿佛籠罩著一層薄紗,月光照上她的麵孔,皮膚看上去白得近乎透明,風吹動她的頭發,柔軟地向後飄拂,那個側影單薄到有幾分不真實,顯出無形的距離感。
  田君培幾乎不由自主地注視她,內心有一點莫名的悸動,忍不住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看上去再度恢複了從容鎮定,沒有一點一個小時前走出酒店是的迷茫情態,可是任她如何談吐自若,落落大方,甚至稱得上坦白,她都有一種疏落而神秘的距離感。
  田君培即將滿三十歲,步入而立之年。他一向性格沉穩,做的是嚴謹的律師工作,精通人情世故,從來不是那種未經人事的書呆子。從大學到現在,他有過不止一個女友,然而,這種突如其來的迷惑感覺,是他以前從來沒有在別的女孩子身上感受過的。
  他完全不想打破此時的靜諡。可是他知道這樣盯著一個說不上熟悉的女孩子看不夠禮貌,他不願意讓自己表現的失態,隻得提醒她:“任小姐,這裏半夜風很涼,你感冒了的話,不適合在外麵待久了。”
  任苒點點頭,站起身,“晚安,田律師,我先去睡了。”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田君培到一樓餐廳吃早餐,孫隊長頹然走了進來。他頗有些詫異,“老孫,你怎麽有空來這裏?”
  孫隊長坐下,伸展著腿,隨隨便便地說:“我今天淩晨被人叫起來加班,一直忙到現在。”
  “除了什麽大案子嗎?”
  孫隊長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他不免疑惑,“不方便講就不用講,我的好奇心並不算很強。”
  “君培,你知不知道你惹上了什麽事?”
  田君培一怔,“這話怎麽講?”
  孫隊長哼了一聲,“昨天我們釋放的那個叫任苒的女孩子突然離開的高登酒店,不知去向。我們不得不連夜加班找她。”
  田君培大吃一驚,“至於這麽大陣勢嗎?任小姐又不是犯罪嫌疑人,而且有完全行為能力,她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怎麽居然要弄得全城搜捕她。”
  “當然沒有搜捕的程度,否則你現在還能好好坐在這裏嗎?”
  “老孫,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華並沒有正是報案說女友失蹤,劉處長隻是請我們協助尋找。我們調出高登酒店的監控錄像,可以看到任苒一個人提了行李於十二點零五分出房間,乘電梯到一樓走出酒店,偏偏酒店門口的攝像探頭出了故障,沒有拍到她上了什麽車,去了哪裏。我們詢問值班服務員,他們也沒注意到。接下來半個晚上,我們隻好排查附近的出租車和酒店,有一個司機說她想乘車出城,不過他沒有答應,去拉了別的活。”
  田君培笑道:“那你怎麽找到我這裏來了?”
  孫隊長冷笑,“我留了個心眼啊,記得某人昨天在公安局接完電話跟我說過,有人約他去花都夜總會談事情。花都恰好就在高登酒店對麵,我早上轉過去,調了花都的監控錄像資料看,猜猜看,我看到你12點13分從夜總會出來會有什麽聯想?”
  “我隻會想,老孫你果然有福爾摩斯的潛質。”
  孫隊長笑罵道:“你少給我戴高帽子。我知道你一向出差都住度假村這邊,馬上過來查了一下昨晚的入住登記,果然是你拐了人家女朋友來這邊。”
  “孫隊長,你誤會了。”
  一個柔和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他們同時回頭,隻見任苒不知時候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我並不是陳華的女友。之所以離開高登,隻是想換一個安靜的地方住,跟田律師沒任何關係。”
  孫隊長有些尷尬地笑了。
  田君培連忙說:“老孫是我朋友,他沒有惡意的。”
  任苒並不介意,“我下來吃早點,不好意思聽到了你們講的話。”
  她的神態十分從容,顯然沒有把別人找她這件事放在心上。孫隊長打量一下她,“請坐,任小姐,我想問你幾個問題,當然這不是正式訊問,你可以不回答。”
  “請講,我盡量如實回答。”
  “陳華先生為什麽這樣窮追不舍,從北京一直找到這裏?”
  任苒思忖一下,“我身體不大好,他大概是不放心我一個人出遠門,昨天我已經跟他講清楚了,我現在沒事,不用他擔心。”
  “不過,你大概沒有跟他講再見就走了吧。”
  任苒苦笑,“我覺得沒那個必要。”
  “任小姐,請恕我直言。我查了一下高登酒店的入住記錄,陳華先生於三天前那個下午抵達J市入住,也就是說,從你被關押在本市公安局時起,他就住在高登酒店,一直到昨天,他才請來省廳的劉處長陪他到公安局撤銷報案,這似乎不是一個單純不放心你身體的態度。”
  任苒有些意外,她完全沒有想到陳華竟然已經來了這麽久。他管理著億鑫集團,以他的忙綠程度,一個人在這偏僻城市的酒店一住三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難道僅僅隻是就近看她如何接受不告而別的懲罰嗎?她不認為他有這種閑心。想到昨晚,她隻能努力鎮定。
  “有些事我沒法解釋。不過餓哦可以保證,我現在跟他沒有任何經濟上的牽扯,我也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跟你回公安局接受調查。”
  “任小姐,我不是來抓你的。我並沒有接到報案,隻接到指示排查市區酒店,該做的工作我已經完全做完了。到這裏來,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提醒小田注意。”田君培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不然你也不會跟我講那些話。”
  “你是律師,該怎麽做自然有分寸。”孫隊長站起了身,“好了,當我沒來過這裏。”
  “謝謝孫隊長,我會馬上退房離開,盡量不給各位添麻煩。”
  孫隊長走了,任苒正要回房間收拾行李,田君培攔住她招手叫來服務員,示意她再端一份早點過來。度假村提供的是中西合璧的早餐,一個煮雞蛋,一碗小米粥,一份煎餅,再加一份水果沙拉。
  “不管要去哪裏,先吃早點。”
  任苒再度苦笑,“不好意思,希望不會連累到你。”
  田君培聳聳肩,“沒關係,陳先生並沒再次報案把事情攪大,看上去也是有理智的人,談不上連累。你有什麽打算?”
  “我準備回老家Z市。”
  “那最好去省城W市坐飛機。”
  任苒搖搖頭,“不,我有一點可笑的飛行恐懼,能不坐飛機就盡量不坐。”
  “據我所知,J市這邊沒有知道Z市的長途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今天打算開車去鄰省的漢江市辦點公事,可以帶你過去,那邊有去Z市的長途車和火車。”
  任苒略微遲疑一下,“如果不麻煩的話,那再好不過了。”
  田君培並不是突然動念頭,他確實在昨天晚上從花都夜總會出來就做好了決定。
  吳畏的種種行為,他早看在眼裏,也委婉勸說吳昌智加以約束,但看起來效果都不明顯。除了吳家人,隻有他知道,董事長吳昌智表麵絕對控股旭昇,但實際上大股東是吳昌智的外甥尚修文。
  田君培所在的普翰律師事務一直處理著尚家的法律業務,幾年前,尚修文參股旭昇,將手上股份的名義持股權給了舅舅,當時田君培在所裏正嶄露頭角,參與了相關法律文書的草擬,與尚修文正式認識,並開始全權負責處理旭昇的各種法律問題。
  尚修文不肯公開參與企業決策,在鄰省的省會漢江市與朋友合開一家小小的貿易公司,做旭昇的產品代理,處事極其低調,不幹預旭昇的經營。但田君培清楚滴知道,吳昌智十分看重尚修文的意見。
  田君培跟尚修文一向談得來,私交已經算得上朋友,對於這件涉及吳昌智父子關係的官司,他持審慎態度,表麵看,官司並不算大,但背後可能隱藏的問題如果不及時解決,完全可能危及旭昇的前途,於公於私,他都有責任向大股東指出來。所以他給尚修文打了電話,決定第二天直接麵談,商量出一個處理辦法。
  吃完早點後,兩人上樓,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下來退房。他帶任苒上車,駛上了去漢江市的公路。
  從車一發動開始,田君培的手機不斷響起,而且都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完掛斷。一邊開車一邊接電話,車速不免放慢。快要出城,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不得不將車停到路邊,匆匆用筆做著記錄。
  好不容易講完這通電話,他抱歉地說:“對不起,讓你見笑了,當律師就是瑣事特別多。”
  任苒微微一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開車。我沒有肇事記錄,駕駛技術還湊合。”
  田君培確實還有幾個電話要打,他幾乎沒有遲疑,便點頭答應,與她交換了位置。
  任苒調整好座椅,係上安全帶,發動車子。田君培先還有些擔心,打著電話同時留心看她開車。不過他很快放鬆下來,任苒開車時十分專注,上了高速公路以後便基本保持勻速,保持與前麵的車距,看的出駕駛經驗很豐富。
  不到四個小時的車程,田君培發現任苒是一個十分理想的旅伴,她當然不舌燥,可是也不過分沉默。她不刻意找話題,但當他聊起什麽,她會回應。態度十分自然。
  下了高速進城後,兩人再度交換位置,田君培開車,他看看時間,說:“任小姐,我朋友馬上趕去機場,所以時間比較緊,我們先跟他見麵,然後我再送你去火車站可以嗎?”
  任苒點頭,“當然,其實進了市區可以放我下去,這個城市我不算陌生。”
  隻是進了漢江市區以後,她似乎大吃了一驚,迷惘地看著車窗外,“我也許誇口太早,我完全不認識這裏了。”
  “你有多少年沒有來?”
  她算了算,“大概快九年了。”
  田君培經常到各處出差,不禁哈哈一笑,“現在城市變化很大,不要說九年,隔一年再看,都會有麵目全非的感覺。”
  站在綠門咖啡館門口,任苒倒放下心來。這個咖啡館再不是昔日那家隱藏在眾多雜亂無章、汙水橫流的洗車房之間的小店了,唯一與過去有聯係的是兩扇對開的玻璃門漆成綠色格子狀,裏麵十分寬敞幽深,隨處擺放著闊葉盆栽植物,裝修顯出了陳舊,壁紙發暗,局部有些脫落,地板磨損,可是卻更透露出家具一般讓人安心的氣氛,臨街一排明亮的落地玻璃窗上懸著米色窗簾,對麵是漢江晚報社氣派的辦公大樓。
  他們走進去,已經有一對男女坐在那邊等著了。田君培給他們作介紹:“尚修文,尚太太甘璐。這位是我朋友,任苒。”
  尚修文是一個氣質溫文內斂的男人,他太太甘璐留著短發,看上去也十分秀麗沉靜,兩人旁邊放著行李,顯然正準備出行。
  “甘璐,我盡快跟修文去那邊談完,不會耽誤你們二次蜜月。”
  甘璐笑了,“君培你少來惡心我,我們已經老夫老妻了,這次隻是趁我放暑假出去度假好不好。我幫你招呼任小姐。”她轉向任苒,“任小姐,你想喝點什麽?”
  “水果茶就可以,謝謝。”
  任苒張望一下四周,店內響著輕柔的鋼琴曲,有三個穿綠色服裝,係白色圍裙的男女服務生正輕快地來回忙碌著,沒有以前那個叫蘇珊的美豔女孩子在內。她不禁好笑,她記得陳華對她提起過,老李正在新加坡工作。這麽多年下來,當然已經人事全非,想來這個店不過沿用了一個名字而已。
  “尚太太,我聽田律師說你就住附近,這家咖啡館已經開了很長時間吧。”
  “我結婚後才搬過來的,並不清楚。任小姐來過這邊嗎?”
  “我在漢江市住過兩年多時間,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等會兒可以問問修文,他經常跟朋友來這間咖啡館喝咖啡。”
  任苒並不打算再談這話題,拿起水果茶喝了一口,正想說一點別的,卻一眼看到甘璐麵前放著一份印刷精美的大開本畫報,翻開的那一頁是一整幅跨版印刷的照片,銀白色的沙灘緩緩延伸入碧藍清澈的海水之中,遠方藍天白雲下隱約是一個小小的島嶼,那島嶼的形狀讓她一下屏住了呼吸。
  甘璐注意到了她的視線,“這是我們準備去度假的地方,廣西北海潿洲島上的雙平度假村。”
  雙平這兩個字重重撞入她耳內,她勉強一笑,“照片拍的真漂亮,能給我看看嗎?”
  “當然。”
  甘璐將畫報遞給她,她從頭看起,才發現者其實是一本度假村的宣傳畫冊,沒有多少文字介紹,所有的圖片構圖,角度極用心思,完美表現出了濱海風情,具有十分震撼的視覺衝擊效果。
  她馬上能確定,這個位於潿洲島東南方的雙平度假村正是陳華的億鑫集團投資開發的。兩年前,她曾被銀行派遣參與曲線融資方案的談判,雖然那個地方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擱淺,但億鑫集團很快與另一家外資銀行達成合作協議,計劃並沒有受影響,度假村已經建成營業,而且直接冠名為雙平,讓她不能不有一些感慨。
  “看得出很適合度假放鬆。”
  “是呀,斜紋的合夥人介紹的,他去年帶女友去過,回來後讚不絕口,說景色很美,而且很安靜。唯一的遺憾是,”甘璐纖長的手指點在照片上那個小小的島嶼上,“對麵的雙平島從去年年初就開始封島保護珊瑚資源,遊客沒法過去上島遊覽了。”
  “也許這樣遠遠看上去,更有海外仙山的感覺。”
  甘璐笑了,“說的也是。”
  那邊田君培和尚修文已經談完,走了過來,甘璐站起身,笑道:“我估計君培你今天帶了壞消息了。”
  田君培叫冤:“律師的一點可憐名聲就是這樣被毀掉的,隻要找人談話,就準沒好事。你問問修文,我哪有說什麽壞消息。”
  “不用問,他隻要這樣若有所思的樣子,肯定就有為難的事情。”
  尚修文大笑,“君培,看到沒有,其實男人在太太眼裏,根本沒秘密可言,你以後結婚就會知道。”
  田君培也笑了,“不耽誤你們了,一路順風,玩得開心。”
  尚修文輕鬆拎了兩件行李,“璐璐,你拿上自己的包就行了。”
  任苒將畫報合攏遞過去,甘璐笑著搖頭,“任小姐,你留著看吧,我們馬上要過去那邊,用不著了。”
  “謝謝,一路順風。”
  尚修文夫婦跟他們打個招呼,出咖啡館攔出租車走了。
  田君培坐到任苒對麵的位置,“需要我幫你訂火車票嗎?”
  “稍等一下,我先給我父親打一個電話。”
  她拿出手機打開,頓時不停響起了短信提示音,分別是陳華與她父親發過來的。看著那一個個消息,她心情複雜,順手刪除,撥通了父親的號碼。
  任世晏急迫地問:“小苒,你現在在哪裏?”
  “對不起,爸爸,我在漢江市。”
  任世晏鬆了一口氣,“出了什麽事?前幾天陳總打電話給我,問你有沒回Z市,後來又說你出去玩了,很快會回北京,讓我不用擔心。我打不通你電話,怎麽可能不擔心。”
  “我沒事。”任苒猛然意識到,她現在回Z市的話,陳華很可能也會過去找她。她實在無法麵對他,“爸,我打算在這邊住一陣子。”
  任世晏不解,他在漢江市工作過幾年,當然了解這邊的氣候,“這麽熱的天,你怎麽會想到去漢江玩?不如回Z市避暑。”
  “過一段時間再說吧。爸爸,如果……有人找你問,你就說不知道我在哪裏,我沒有跟你聯絡好了。”
  “你們出了什麽事?”
  “沒事啊。爸爸,別問了。”
  任世晏歎了口氣,“好吧,下個月月初,我剛好要來臨江開了一個法學教育交流會,我們見麵再談。”
  “好的,我在這邊等你,再見。”
  放下手機,任苒抱歉地說:“田律師,我改主意了,準備在這邊找一個賓館住一段時間,等我父親下個月月初過來開會時見麵。”
  田君培一向把日程計劃得十分周密,還真沒見過像任苒這樣隨心所欲更改行程,走到哪裏算哪裏的旅行態度。可是任苒說得輕鬆平常,他竟然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笑了,“好,你打算住哪裏?”
  任苒正要回答,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小李,胡先生打電話說四點鍾開車來取他的咖啡豆,你記得準時幫他裝好帶送出去。”
  任苒向隔著不遠的吧台那邊看過去,之間一個身材窈窕的女郎麵向這邊站著,她一眼認出,那正是蘇珊。她那張輪廓分明而細致的麵孔美豔一如過去,身上穿著一件樣式簡潔的黑色V領短袖針織衫,更襯得膚光勝雪,長而濃密的秀發蓬鬆如雲般披在肩頭,成熟的韻致猶勝當年。她的目光掃過來,任苒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然而蘇珊隻是友善地淺淺一笑,顯然根本沒有認出她來。
  任苒當然更無意上去相認敘舊,放心地端起果茶喝了一口。
  隻聽那個服務生對著蘇珊小聲嘀咕著:“上次他也是這麽說的,結果我直著脖子在大太陽底下等了半個小時他才來。”
  “好了好了,你到時間就在門口站著,看他車來了再出去。”蘇珊利落地交代完畢,轉身繞過吧台走了進去。
  “她是這裏的老板娘,這一帶出了名的美女。”田君培注意到任苒的視線,“修文的合夥人馮以安是這邊的常客,上次請我過來喝咖啡時告訴餓哦的。據說很多人衝著見她專程過來喝咖啡。”
  任苒笑了,“她的確長得很美。謝謝你送我過來,田律師。我去找賓館。”
  田君培不等她講出再見,也站了起來,“天氣太熱,你拎著行李不方便,我送你過去。”

  第十二章
  任苒就近在華清街上找了一家賓館住下。
  八月下旬的漢江市,和她記憶中一樣炎熱,夏日盤桓於城市,沒有任何即將結束的跡象,太陽自淩晨直到黃昏,占據著天空,空氣熱烘烘的,仿佛停止了流動。
  16歲那年冬天,她母親方菲去世,任世晏辦完後事,便帶她離開Z市,轉學來到這個城市。
  下火車後,迎接她的是寒冷潮濕的倒春寒天氣,天色晦暗,北風凜冽,細雨夾雜著零星的雪花撲麵而來,路麵泥濘,所有的人都低著頭匆匆疾行,這個景象跟她當時的心境一樣淒涼。
  接下來是短暫得讓人無法察覺的春天,氣溫暴漲,馬上進入漫長而炎熱的夏天,如此極端的氣候,再加上揮之不去的悲傷,無法融入新同學中的孤獨,她一直鬱鬱寡歡。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夏天祁家駿報考這邊的大學,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她想,她永遠不可能適應這裏。
  現在重新置身於這座城市,她不能不再度記在那一段青蔥歲月,她本來根本沒有計劃來這裏,卻在最不宜人的季節裏意外逗留下來。
  她還來不及做出明確的計劃去哪裏,也許並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逃開所有回憶,了無牽掛地重新開始生活。她要做的,隻能是一一麵對。
  懷著這念頭,任苒第二天下午做完手頭的翻譯工作,給蔡江開發郵件後,走出了涼爽的賓館。
  到了下午四點,太陽仍然熾熱,大街上溽暑逼人,她先去了她住了兩年的財經政法大學,然而到了學校門口,她大吃一驚,眼前變成一片寫字樓與住宅區,完全看不到學校的影子,更別提以前學校旁邊那整整一條街做學生生意的熱鬧場麵。
  她向路人一打聽,才知道財經大學政法大學已經於幾年前從這片位於鬧市的狹小老校區整體搬到了郊區大學城。
  她憑記憶向後麵走著,這裏經過重新規劃,往日的小山已經夷為平地,隻隱約保留著一點地勢起伏,再也找不到以前通向她和她父親住過的宿舍的石階。一整圈走下來,並沒有滄海桑田的巨變,可是也再沒什麽能與她的回憶吻合了。
  任苒離開學校舊址,去了江邊,已經過了下午六點鍾了,太陽西斜,但光線明亮,離黃昏還早。
  長江將這個城市分為南北兩個部分。任苒第一次來到江北,是跟初到這個城市的祁家駿一起,在一個夏末黃昏。
  祁家駿和她坐在被太陽烤得有些發燙的台階上,看著眼前寬闊的江麵,一邊搖頭一邊說:“果然浩蕩得不像話。”
  她白他一眼,“這叫什麽形容詞?”
  “這是感歎,小苒,這個城市也不錯嘛,大開大合,沒你電話裏說的那麽差。”
  她嘀咕著:“反正我不喜歡這裏。”
  “除了天氣熱,同學講話聽不懂,菜太辣以外,還有什麽理由?”
  她想了想,隻得承認她的不喜歡更多是因為自己心情不好。
  “好了,從現在開始,我過來陪你--監督你,你給我放開心起來,答應我,高中最好一年好好加油學習。”
  上學期任苒的成績十分糟糕,父親當然沒喲苛責她,可她從小到大功課沒有落後過,隻能心虛地低下頭。不過,祁家駿完全沒有訓誡她的意思,捋了一下她的頭發,“當然也不用太努力,跟我一樣,稍稍用力,考上財經政法大學就行了。萬一用功過度,考上北大清華就麻煩了,我可沒法跟過去。”
  看著祁家駿戲謔兒輕鬆的神情,她沒來由的心安,在母親去世大半年後,第一次哈哈大笑了。
  “走,我們下去玩水。”
  祁家駿拖著她的手往下走,一直走到江水拍打著的沙灘水上。
  當時的江灘保持著原始風貌,大麵積沙灘裸露,岸邊滿是雜亂停靠的破舊漁船,野草叢生,成片的蘆葦是有大半人高,江水裹著黃沙,渾濁得讓任苒沒有任何想走近的欲望,可是看著祁家駿脫了鞋襪下去,興致勃勃地趟著水,她也突然開心了起來。
  現在,展現在任苒眼前的江邊已經完全不同於過去。沿著江岸修建成了長達十公裏的江灘公園,種滿各種樹木花卉,雕塑、亭台點綴其間,景觀燈高低錯落,大理石鋪就一處處親水平台。
  今年汛期有些滯後,漲起的江水漫上台階沒有退去,站在高高的堤岸看下去,下麵仿佛成了一個天然的嬉水樂園,斜陽餘暉將江麵染上金色,人頭攢動,三三兩兩從岸邊一直延伸到接近江心,既有市民攜家帶口在淺水區休閑乘涼,也有不少人在激流中揮臂暢遊。
  如此熱鬧,出乎任苒的意料。她順著石階走下去,隻見一個年輕的父親正站在水中鼓勵他兒子:“來,還可以再走下來一步。”
  那個看上去隻有四五歲的小男孩怯怯站在齊腰深的江水中,試探著伸一條腿下去,江水到了他的胸部,他又驚又喜地大叫起來:“爸爸,我站不穩,快漂起來了。”
  任苒跟周圍人一樣坐下,脫下鞋子,將腳放入濁黃的江水中。江水泛著小小的波浪,清涼而柔和地在她小腿邊起伏著。
  一個濕淋淋的皮球驟然迎麵飛過來,任苒本能地伸手接住,臉上、身上頓時濺了不少水,隻聽那個小男孩叫道:“我的球,我的球,還給我。”
  年輕的父親連忙道歉:“不好意思,牛牛,快跟阿姨說對不起。”
  小男孩嘟囔著,根本聽不清說了什麽,她笑著說:“沒關係。”一邊將球擲還回去,小男孩接住,開心地跳了起來,隨後頑皮地再次將球丟給她,他們就這樣來來回回拋著球,任苒固然沒有不耐煩,那小男孩更是樂此不疲,一直玩到他的母親拿著冰棒過來,他才歡呼一聲,丟下球抱住媽媽的腿,努力跳著去夠著冰棒。
  任苒將球丟給他的爸爸,看著江對岸出神,直到那小男孩將咬了一大口的冰棒遞到她嘴巴,她才回過神來。
  “阿姨,給你咬一口。”
  他爸爸被兒子的舉動逗得捧腹大笑,他媽媽則又好氣又好笑地叫:“牛牛,跟你說了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吃過的東西讓別人吃,太不禮貌了。”
  任苒也禁不住笑著搖頭,“謝謝你,牛牛,阿姨不吃。”
  落日遲遲,渾圓地掛在西邊的天空,映得雲霞如火焰般絢爛,半江瑟瑟,半江反照著彎下的鮮豔紅色,堪稱壯麗。任苒入神地看著這景色,而周圍的人似乎早已習以為常,沒有察覺正有美景在天邊悄然變化。
  不知又做了多久,太陽終於還是慢慢西沉沒入地平線,天色暗了下來,江灘的景觀燈次第亮起,燈光在水麵搖曳不定,別有一番風情。
  不過江邊並沒有因此沉寂下來,岸上開闊的地方搭起一個個簡易的露天卡拉OK。功放裏各式流行歌曲此起彼伏地傳來,有些唱的頗為深情動聽,有些就隻能算是放聲大吼,招來周圍聽眾一陣陣口哨與喝倒彩聲。
  那對年輕的父母已經帶著兒子離開,嬉水的人卻並不見減少,不時甚至有白領模樣的男男女女帶著公文包和啤酒過來,解了襯衫領口紐扣,脫了鞋襪,挽起褲腿,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當然更有不少情侶若不旁人依偎著喁喁細語。
  各種對話片段零星傳來,進入她耳內。
  “等會兒去看電影吧,聽說……”
  “……這種考核製度簡直不人道……”
  “……如果每月得還貸三千五百塊錢,我們隻好喝西北風過日子了,不如……”
  “如果我答應家裏去加拿大讀書的話,我們就很難再見麵了……”
  “冬天結婚不好,12月份穿婚紗站在酒店門口招呼客人會凍成冰雕的,也許明年……”
  “他媽媽還是那麽龜毛嗎?真受不了……”
  “我準備認真跟他談談,不能再這樣不明不白下去了……”
  任苒猛然意識到,在度過與塵囂可以保持距離,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一年多時間之後,她頭一次分本不需要對自己做任何心理建設,自然而然地置身於人群之中,如此長時間內沒有退縮,沒有焦慮,沒有厭煩,仿佛她從未遠離過這片喧囂繁華的凡世紅塵。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奔流不息的江麵,一艘輪渡鳴著低沉的汽笛,正徐徐駛向對岸,燈光裏隱約可見乘客倚著欄杆吹著江風。左側不遠處是落成時間久遠的長江一橋,粗大的橋墩矗立於激流之中,右邊遠遠是另一座大橋,一帶燈火勾勒出輪廓,延伸到繁華的對岸。望得久了,有幾分恍如夢幻的感覺,仿佛隔了江水,那邊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曾經在多年前的另一個夏夜,乘著一個男人的車從一橋到達江北,穿過鬧市區,經另一座橋回到學校,那是她正陷入一場愛情的開始。
  對這座城市來講,她也許能算一個故人,然而夾帶著如此之多的沉重回憶而來,眼前的一切卻都已經如此陌生,嶄新得仿佛像頭一次在她麵前展開的畫卷。
  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談笑風生,擺脫白天因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待遇、糟糕的天氣而產生的種種煩惱,無視炎熱得讓人窒息的溫度,享受習習江風帶來的閑暇時光。
  最重要的是,她也能和他們一樣,試著微笑看待一切,感受平凡時光的每一絲快樂,那些長久以來存在她內心的陰霾,仿佛在無形之間被清掃逼退,擱置到一個角落,足以讓她封存起來而不去理會。
  僅僅隻想到這一點,任苒便有些不能置信。
  她決心再試驗一下這個感受是否足夠真實,她穿上鞋子,順台階走上去,穿過江邊的馬路,憑借模糊的記憶,向熱鬧的商業區步行街走去。
  入夜的城市稍微涼爽,街道看上去遠比白天熱鬧。她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在路邊的小店買了幾樣沒什麽用處的小玩意,終於確認,她坐在江邊的感受不是錯覺。
  一轉眼,到了九月上旬,任苒在下午趕到父親即將入住的酒店,飛機晚點,任世晏打電話告訴她,他剛上接待方的車,讓她在大堂再等一會兒。
  她正翻著報紙打發時間,突然有人叫她。
  “任小姐。”
  她抬頭一看,竟然是田君培,上次他送她到賓館後,兩人就再沒聯係。
  “田律師你好,真巧,在這裏遇到了。”
  田君培簡直有些難以啟齒,這當然不像任苒說的那樣是一個偶遇。
  他在送任苒過來的當天就返回J市,之後又回省城W市上班。他時常會不由自主得想起她,隻是兩人到底交淺,看著分手時特意找她要來的手機號碼,卻不知道打過去講什麽才算合適。
  挨了幾天後,他還是決定打電話問候一下,可是那號碼處於關機狀態。當然,她告訴他號碼時便說過:“我很少開手機,打不通電話不必驚訝。”
  手機自普及以後,一般人似乎都多少有了幾分依賴症,無時無刻帶在身邊,很多人甚至備足備用電池,保持全天開機,唯恐錯過跟別人的聯絡。像任苒那樣隻在需要打電話時才開手機的人,還真是少見。而且她說得十分自然,似乎早習慣不跟人主動聯絡的狀態,完全不介意人家會找不到她。
  他不無悵然地想,他對她印象深刻,但恐怕她隻將他歸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再見麵,不通音訊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之處。
  田君培回到家裏吃飯,在母親再次問他到底跟女朋友發生了什麽事,怎麽說分手就分手了時,他的這點惆悵更深了。
  他和前女友鄭悅悅的戀愛,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認可。
  他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母親在政府科技部門工作,父親是出版社主編。他的父母都有幾分老派作風,希望兒子立業成家兩不誤。鄭悅悅的父親曾是他父親的同事,後來辭職下海經商,不過做的還是出版產業,葉酸儒商。
  兩家人在一次碰麵後,談及兒女,一拍即合,於是費盡心機,給田君培和鄭悅悅製造了一個不帶相親意味的邂逅。他們總算沒有辜負長輩的一片苦心,交往了起來。
  鄭悅悅的父母對田君培十分滿意,但田君培的母親其實持有一點保留態度,在她看來,鄭悅悅確實漂亮,而且活潑伶俐,妝容打扮十分入時,可是言談之間不自覺流露出性格既嬌又驕的一麵,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這個嘀咕被她先生迅速製止:“你已經有了準婆婆的心態,看未來兒媳總是用挑剔眼光,想想看,君培也夠挑剔了,他跟悅悅相處得來,你應該高興才是。”
  想到兒子一直忙於事業,在29歲時總算有了交往穩定的女友,田媽媽隻得承認確實是好事。而且老朋友、老同事談起子女,常有叫她駭然的新聞,什麽某某的女兒跟網友約會私奔,某某的兒子泡酒吧認識了兒媳,這些事讓講的人和聽的人一樣嗟歎不已。
  相比之下,鄭悅悅來自他們知根知底的家庭,雖然貪玩,不過也大學畢業了,在她父親的公司掛著一個清閑的差事,每天上班,任誰看來,從外形到家境這些條件都很不錯。
  田母一向有修養,又自詡開明,眼看著日子與鄭悅悅戀愛關係看上去發展穩定,哪怕仍然不滿意鄭悅悅的任性,可權衡以後,承認確實沒什麽可抱怨的。她決定尊重兒子的選擇,再沒有去明確幹涉。
  她和先生甚至開始籌劃,將幾年前買的一處房子請人好好裝修設計一下,算是送給兒子的結婚禮物,他們和鄭家人碰麵時,會開玩笑地以親家相稱。
  然而,田君培突然回家宣布跟鄭悅悅分手了。
  田父田母大吃一驚,當然不喜歡唯一的兒子在這個問題上上草率行事,不過不管他們怎麽探問,田君培也沒講原因,隻不耐煩地說這是他的私事,也與鄭悅悅的共同決定,他希望有一點私人空間。
  其實田君培回避的理由並沒有父母想象的那麽複雜。他避而不談,隻是因為他跟鄭悅悅的分手並不愉快。
  他們交往下來,進展順利,相處的本來很不錯。
  半年前,他深夜時分出差歸來,想給女友一個驚喜,沒打電話便直接過去,敲開房門時,赫然發現鄭悅悅神情緊張,沙發上坐著一個帶著幾分局促、又隱隱有得意之情的陌生年輕男人。
  撞見這種場麵,哪怕鄭悅悅解釋說隻是老同學,聊天聊到忘了時間,那男人馬上起身,訕訕告辭而去,他也不能不感到不悅。
  偏偏鄭悅悅接下來索性擺出一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姿態,不肯多說申明,田君培在這方麵的自負高傲其實不下於她,當然也不屑於拿出庭審質詢證人的態度去做任何追問。
  兩人的相處不可避免地怪異起來。一開始有芥蒂,以前忽略不計的矛盾便無限放大。他不再像過去一樣,樂於無條件縱容她的某些小脾氣,接受她撒嬌製造的小情趣。這段關係突然變得十分生硬了。
  鄭悅悅一向順風順水慣了,哪受得這種冷戰氣氛,一怒說出:與其這樣不如分手。
  她也許並沒有將這句話當真,田君培卻猛然發現,以前鄭悅悅抱怨過兩個人的戀愛來得平平無奇,他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他們的感情確實來得浮泛,唯一的波折一來,便似乎將以前的開心盡數抵消了。他頓時心灰意冷,沒有挽回,點頭同意。
  可是接下來的情節就很狗血了。
  鄭悅悅忽然沒有了灑脫,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過了幾天,和朋友在一起喝多一點酒,打他電話,哭著一定要見他。他地擋不住漂亮女孩子當眾哭得梨花帶雨往他懷裏撲,再加上朋友在旁邊鼓噪,兩個人算是複合了,都有一點兒說不出的小心翼翼,近乎相敬如賓地對待彼此。
  不出一個月,他的朋友吞吞吐吐告訴他,看到鄭悅悅與那位老同學開著敞篷跑車兜風。
  他怒從心頭起,打電話問鄭悅悅,這算什麽意思。她卻表現的比他還要憤怒,當即斥責他既不關心她,也不信任她,還是分手算了。
  放下電話,他的怒氣也消散了,心想,他那一陣憤怒似乎更多是出於麵子上過不去,不管怎麽說,這回算真的玩完了。然而他再次想錯了。
  不出半個月,鄭悅悅到他上班的寫字樓下等他,夜色之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頭一句話是:“君培,你穿西裝的樣子很帥。我總記得那次看你在法庭上辯論的情景。”
  出於好奇,鄭悅悅曾去看過一次他上庭,但那隻是一個枯燥無味的經濟糾紛案件,並沒有多少她期待的唇槍舌劍、針鋒相對的場景。她看到一半就已經嗬欠連連提前告退,到晚上約會時卻強調,一定要他穿西裝去,理由便是整個法庭數他的西裝穿的最有型。
  田君培的心柔軟了一下,正要說話,她靠近他,伸手拉鬆了他的領帶,同事目不轉睛注視他,聲音略略放低,嬌嗲中帶著一絲盅惑:“可是,我更喜歡你襯衫解開第一粒扣子的樣子,真的……非常性感。”
  鄭悅悅最初吸引他的地方,正是她的熱情與嫵媚。他如果硬不承認自己心神起了蕩漾的話,未免虛偽。不過他在把她抱入懷中的同時,保持著神誌清醒,他確實認為,鄭悅悅的這份表現,有存心想操縱他的嫌疑。
  他想,對男人來講,受到如此甜蜜的操縱,並不丟臉。
  鄭悅悅說,那個同學確實一直在追求她,但她對那人並沒有感覺,他接受了這個解釋。
  這一次蜜月期稍長,也隻是稍長而已。刻意修補起來的感情十分脆弱,兩個月前,鄭悅悅再度為不足一提的小事與他爆發了爭吵,他不願意做可笑的政治,轉身要走,鄭悅悅情急之下,又說出了分手,他冷冷看著她:“你想想清楚,我不會再陪你玩這種分分和和的遊戲了。”
  這當然不是一個女孩子指望聽到的嗬哄。不過這一回,田君培真的厭倦了。
  他的感情並不是沒有強悍到經得起這樣反複折騰。他做嚴謹的律師工作,有強大的邏輯思維能力,就算有時覺得生活未免平淡,但也從來沒有憧憬要經曆那種不講道理、不安排理出牌的戀愛,更沒想過要死纏爛打抱得美人歸才覺得人生圓滿。
  兩人算是正式分手。
  田君培沒法對父母解釋這一過於繁瑣的過程。當聽到媽媽提起在他出差期間,鄭悅悅來過家裏時,頓時頭痛起來。
  “她說了什麽嗎?”
  “也沒說什麽,提了燕窩過來,說是她媽媽從香港帶回來的。我哪吃那個這個東西。”田母在科技部門工作,是資深環保主義者,向來對魚翅燕窩之類補品無愛。她皺眉道:“而且也太貴重了。我和你爸爸都不肯收,可怎麽推她都不肯拎回去。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看悅悅還是很重視你的,談戀愛要慎重,不要隨便鬧分手。她有一點嬌氣,我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你是男人,心胸要寬廣,要懂得寬容體貼才對。”
  田君培被母親教訓得無言以對。
  這段時間,當鄭悅悅在深夜打他電話時,他隻會勸她少喝酒,早點回家,不願意親自過去哄她,再來一次和好。
  他沒有自高自大到以為鄭悅悅一定要吃他這回頭草。沒錯,他從外形到內在都算優秀,性格溫文,事業有成,收入可觀,在本省司法界已經小有名氣,可是鄭悅悅無論家境還是自身條件都很好,一向不乏裙下之臣,那位開著跑車的舊同學就是其中之一。他想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如此放低姿態回頭找他。
  “我會處理好的。”他隻能這樣對母親說,。
  回房間後,田君培給鄭悅悅打電話:“悅悅,最好不要把我們兩人之間的麻煩擴散到我父母那邊去,這根本無助於解決什麽問題。”
  “就算我們已經分手了,總還是朋友吧。”鄭悅悅若無其事地說,“你想多了,我又沒去跟你父母說什麽,隻是禮節性問候而已。”
  “有什麽事直接跟我打電話溝通比較好。”
  “好的你放心,我聽你的。”
  “好就好。”
  “下周省劇院有傅聰的鋼琴獨奏音樂會,你陪我一塊兒去聽吧。”
  “不好意思,我下周要出差。”
  鄭悅悅笑道:“這算是回避我嗎?”
  他也笑,“當然不是,我的工作性質你應該很清楚,出差是免不了的,而且,我真的不喜歡把人生弄得戲劇化。”
  “如果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任性呢?”
  “悅悅,你已經給過我機會,我很感激你,不過我想,我們真的不適合。”
  “也就是說,你不想再給我機會了。”
  田君培沉默一下,“我祝你開心,悅悅。”
  鄭悅悅掛了電話,田君培並無如釋重負的感覺。幾個小時後,他居然接到了鄭悅悅父親的電話,隻字不提他與女兒之間的問題,說是要在周末安排一個飯局,兩家人一起坐坐,他嚇得連忙推辭:“伯父,我周末還要出差,以後再說吧。”
  他沒想到在他看來早已坐實的一個分手有如此多的後續,一時竟有些一籌莫展。
  第二天上班後,普翰律師事務所的老板曹又雄來到田君培的辦公室,先跟他商量手上幾個大案子的處理,然後告訴他,與鄰省省會漢江市經天律師事務所的合作談判初見成功的曙光,聽到這個消息,他跟老曹一樣興奮。
  老曹是知名律師出身,從業多年,活動能量極大,在業內聲名赫赫,一向雄心勃勃。在普翰在他的主持下,在本地已經是規模數一數二的律師事務所。從去年開始,幾個合夥人開始製定擴張計劃,首選就是與本省經濟往來合作密切的鄰省省會城市漢江市。
  田君培因為入行以來的優異表現,剛有資格參與其中。但跨省兼並擴張,最合適的便是選擇一家現成的律師事務所,以合作方式進行。隻是運行良好的律師事務所會拒絕兼並,而境況不佳的律師事務所又不具備兼並的意義,這涉及很多方麵的利益選擇,並不容易達成合作協議。
  “我打算下個月處過去跟他們見麵。君培,你跟我一塊過去一趟。”
  田君培有些意外。他知道合作協議談成的話,普翰這邊勢必要過去一位合作人負責。但在中國,律師這一行十分講究人脈資源。其他幾位合夥人都在暗自考慮權衡,去那邊可以獨當一麵固然是個大誘惑,可是同時也意味著要放棄現成的客戶區做開荒牛,辛苦自不必言。他在本省打贏了幾個複雜的官司,聲譽初見,不過剛剛成為合夥人,沒想過在這個時候去外地開發新市場。
  老曹顯然早有了想法,“你手頭的打客服旭昇主要市場橫跨兩省,你經常過去出差,對漢江市的情況比較熟悉。當然,一來合作成否還要看談的情況,二來我也不會強迫你,你可以感受一下那邊的情況再做決定。”
  田君培驀然地想到任苒,不得不承認,這倒是一個再跟她見麵的非常合理的機會。他答應下來。
  昨天,田君培與老曹一塊兒再次來到漢江市。然而,他找到任苒入住的賓館查詢,卻發現她已經退房離開,再打她那天留下的手機號碼,驚訝地發現已經處於停機之中。
  他懷著最後一點希望,找他以前的同學王峪傑。王峪傑在財經政法大學任教。以前曾是任世晏的博士生,馬上便幫忙查詢到了,任世晏的確要來漢江市開會,並將他到來的時間與下榻的酒店告訴了他。
  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不知道見到任世晏後,該如何向一位陌生教授打聽他的女兒,同時對自己的行為又不無鄙夷,這幾乎有點像情竇初開的中學生,突然對隔壁班上的某女生發生強烈的興趣,不由自主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會尾隨看她放學往哪個方向走。
  可那是他同學幹過的事,他當時便覺得同學十分幼稚可笑,沒想到居然到將近三十歲時,也有了這種類似青春期反應,意識到這一點,他有些哭笑不得。
  趕來酒店後,他一眼看到任苒坐在大堂一側看報紙,她頭發剪短,齊著耳下一點兒,修長的頸項彎成一個美好的弧度,他心底突然一鬆,那點兒自嘲頓時消散了。
  他在任苒對麵坐下,“是啊,我過來出差。”
  “我在等我父親,他今天過來開會。”
  “方便的話,我能不能在這裏等一下,等會兒見任教授一麵,我一向仰慕他的學術造詣。”
  任苒在幼年時期就已經習慣了從事法律專業的各類人士對父親尊敬有加,不以為意地點點頭,“好的。”

  第十三章
  任世晏走進酒店大堂,便看到女兒向他招手。
  他今年五十二歲,依舊身材修長有型,風度翩翩,十分引人注目。他與荏苒已經大半年沒有見麵,眼前的女兒仍然清瘦,可是看上去精神不錯,完全不同於自從她出車禍後,他數次去北京探望她,每次見麵時她目光遊離不定、神思恍惚的樣子,讓任世晏頗有幾分意外。
  任苒對父親介紹身邊的年輕男子:“爸爸,這位是田君培律師。”
  任苒有著與父親相似的麵部輪廓,他們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父女血緣關係。不知怎麽,這一點讓田君培似乎覺得,任苒並沒他最初想象的那樣來曆神秘,行蹤飄忽不定。
  “任教授,您好。我拜讀過您所有的著作,以前還在北京聽過您的講座,很期待您參與公司法修改意見早日出台。”
  任世晏當然早已見慣此類恭維,可是他清楚知道女兒一年多深居簡出與世隔絕的生活狀態,完全沒想到她在這個城市會有認識的人。他與田君培握手,不免上下打量一下他,笑道:“難得已經執業的律師會關注這樣純理論性的研討。”
  “爸爸,你先上去放行李,我在下麵等你。”
  任世晏答應一下,對田君培道聲“失陪”,先上了樓。
  田君培便對任苒說:“任小節,我不打擾你們父女會麵,先走一步,不過你的手機停機了,以後怎麽聯絡你?”
  “我會在漢江市住一段時間,換了本地的號碼。”荏苒將號碼告訴了他。
  “任小節不回老家了嗎?”
  任苒對他的探問有些意外,不過仍然笑笑,“突然對這個城市有了親切感,不過我爸爸大概會和意外。”
  田君培點點頭,“有時候喜歡一個地方的確不需要理由。再見。”
  田君培走後,任世晏很快下來。
  “田律師呢?”
  “他有事先走了。”
  “你們認識多久了?”
  “剛認識,不算熟。”
  “陳總在Z市待了近一周才走,”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女兒,“你是在躲他,才不肯回去嗎?”
  任苒搖搖頭,“爸爸,我給他發了一份郵件,告訴他不用再找我,他應該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釋。我目前暫時不打算回Z市,已經托中介找好了房子,前天剛搬過去,準備在這裏住一段時間。”
  任世晏疑惑地看著她:“小苒,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這個城市。”
  “這裏不錯,房租不到北京的三分之一,物價低,節奏悠閑,我做兼職翻譯,有一點兒收入,接下來我打算再找一份工作,維持生活沒問題。”
  如此正常的生活狀態卻讓任世晏更加不安,他注視著女兒,欲言又止,任苒完全知道他在擔心什麽,“走吧,去我住的地方吃飯。”
  任苒將任世晏接到了靠近華清街不遠處她剛租下的房子。這是一個由幾棟高層公寓組成的小區,她租了位於28樓的一套一居室房子,裝修簡潔,設施十分齊全。
  搬進來沒幾天,任苒已經收拾得井井有條,除了購置生活用品外,還買了一點小裝飾品。茶幾上擺著一個透明的淺口水晶碗,裏麵放了一大捧帶著綠葉的梔子花,潔白的花瓣上沾著水珠舒展著,散發出一陣陣怡人的清香。可是到底看得出客居的簡單將就,任世晏想到女兒從前在Z市時的房間,被她母親布置得精致舒適,心裏不能不有些難過。
  任苒早就采購好了食物,煲好了湯,很快便準備了三菜一湯擺上小小的玻璃餐桌,父女倆對坐著,任世晏吃得讚不絕口。
  吃完飯後,任苒到陽台上,指點著給父親看,“小區封閉管理,物業不錯,那邊步行十分鍾是一個公園,環境很幽靜,適合散步。穿過一條街就有一個大超市,購物也很方便。”
  任世晏仍然無法放心下來。
  “小苒,你和陳華……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突然離開北京?”
  任苒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一下,收回來掠一下頭發,“爸爸,過去一年多,他很照顧我,但我不可能一輩子讓他那麽照顧下去。我早就是一個成年人。任性那麽長時間,已經很過分,現在是時候好好生活了。”
  “我看的出來,他是愛你的”
  “爸——”任苒嗬嗬笑了一聲,“你忘了嗎?以前我離家出走,跟他同居,你到廣州勸我回家時對我說,祁家驄並不一定愛我。雖然他現在叫陳華,不過你應該跟我一樣清楚,他還是他。”
  任世晏沒料到她提起如此遙遠的往事反駁他,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進去坐吧,外麵太熱。”
  任苒關上陽台門,請父親坐下,給他端來一杯茶,“我知道你總想有個人愛我,好好照顧我,你才能放心一點。沒事的,爸爸,我一個人生活也能照顧好自己。”
  任世晏歎扣氣,“這麽多年,我並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從你去澳洲留學開始,你就是自己照顧自己,去年你出了那麽多的車禍,我本該把你接回身邊的。不過,當時方平跟我……有了很大矛盾,我怕把你接回Z市後,反而會幹擾到你的治療,隻好把你留在北京,你不怪爸爸把。”
  任苒沒料到父親會直接講起他的第二次婚姻出現問題。她搖搖頭,遲疑一下才說:“我不是已經好了嗎?別說那些事了。爸爸,你和季律師……”
  “我們相處得很不好。我甚至跟他提出,與其這樣下去,不如離婚。但她不同意。”
  任苒並不祝福父親的第二次婚姻,可也從來沒希望過他們婚姻破裂,“既然她還重視婚姻,你們還是盡量好好溝通吧。”
  “溝通?”任世晏搖頭,“我們之間的溝通總能演變成爭吵,她說除非我把祖宅過戶給她,她才相信我有維持婚姻的誠意;如果要離婚,也得把那所房子給她,她才可能同意,還怎麽溝通得下去?”
  任苒大吃一驚,怔怔地看著父親。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房子是任家幾代傳下來的產業,我早說過要把房子過戶給你,不可能給別人。不過你留學出去時,那裏正麵臨重新規劃,凍結了過戶手續。後來你回國了,我每一次準備叫你回來辦手續,她都認為我是蓄謀轉移財產,必定要跟我吵鬧不休,這件事就一直耽擱了下來。”
  任苒的確向父親提出過要求,就算他結婚,也不可以帶季方平住進家裏的祖宅,不過她根本不是從財產角度考慮,而是單純不能忍受曾破壞她母親幸福的女人占據他們一家人幸福生活過的地方。她沒想到這一點成為他們夫妻的矛盾焦點,此時她有些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小苒,這事跟你完全沒關係。我和她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有很多問題,我願意息事寧人,主動去把眼下住的房子寫成她的名字,她還是不幹,她揪住祖宅不放,隻是借題發揮而已。”
  “那現在怎麽辦?”
  “要不是不想弄得滿城風雨,我早就分居圖個清靜了。”
  任苒知道,父親現在擔任著Z大的法學院院長職務,又是全國政協委員,名聲早已經不限於專業領域。以前他在沒擔任要職時就曾傳出婚外情,不得不遠走他鄉避風頭。如果在年過五旬以後,第二次婚姻破裂,對他名譽的損害不可小覷。
  她隻是苦笑,“你們……婚外都戀愛了八年之久,好容易結婚,怎麽婚姻反而這麽不穩固。”
  “我這一生,在感情問題上十分失敗。”任世晏如同在法庭上總結陳詞一般,給自己下了一個結論,“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小苒。”
  “幸福?”任苒重複著這個詞,“我的願望沒那麽奢侈,能夠盡量過得開心一點,充實一點就可以了。”
  “小苒,我帶來了一些東西給你,都是你媽媽留下來的。”
  任世晏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個陳舊的木製首飾盒。他先打開首飾盒,先取出一枚金戒指,戒麵鐫刻著一個福字,“這是你奶奶帶過的戒指,我跟你媽媽領結婚證後,奶奶把這個給了她。以前大家都不講究買結婚戒指,這個能算吧。”
  任苒一下記起,在她家的祖宅裏,季方平曾得意地對她舉起左手,亮出無名指上的一枚戒指,告訴她,她的父親已經向她求婚。那個景象刺激得她險些做出前所未有的暴烈舉動。將當時懷了身孕的季方平推下樓去。現在想起來,她心底仍有痛楚,伸手觸一下那枚金戒指,什麽也沒說。
  任世晏再取出一串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項鏈,細細的白色金屬鏈子上懸著一個棱柱狀藍色水晶,周圍鑲了碎鑽,“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時,在機場免稅店給你媽媽買的。當時手頭太拮據,隻買得起這種人造水晶,不過你媽媽很喜歡。”
  “我記得媽媽經常戴這條項鏈,”任苒幾乎想跟小時候一樣咬上一口,體驗長存於她記憶之中的那份冰涼堅硬的感覺。可是那樣大概會嚇壞爸爸,她隻能摩挲著延長鏈墜子上那個小小的天鵝標誌,“小時候我喜歡扯著玩,媽媽總是囑咐我要輕一點。”
  “她不穿耳洞,平時最多戴一條項鏈。她說這條項鏈最好配夏天穿的裙子,後來這裏掉了一粒碎鑽,她心疼了好久。”
  那個小小的缺失處在天鵝標誌的尾部,並不顯眼,如果不是任世晏指給她看,她不會注意到。
  “這大概是我送給她最貴的一件禮物,拿第一本書的稿費給她買的。”任世晏又拿出一個黃金手鐲遞給任苒。這手鐲放在掌心沉甸甸的,分量不算輕,上麵鏤刻著工藝複雜而精巧的龍鳳呈祥圖案,“那個時候隻流行24K黃金,買回來後,她說她喜歡,可是我隻感覺她覺得覺得這東西又貴又俗氣,幾乎從來沒見她戴過。”
  任苒確實沒法將這個手鐲跟媽媽聯係起來。
  任世晏喟然歎道:“想想看,你媽媽沒對我提過要求,我給她的實在太少。”
  “媽媽一向不在乎這些物質方麵的東西,她……”
  任苒驀地打住。當然,她母親最在乎的是感情,是家庭。可是她離世時,她努力維係的家庭隻保持著名義上的完整,她的婚姻千瘡百孔。想到這一點,任苒的眼底頓時酸澀難當。
  “怎麽突然想起拿這些給我看?”
  “你媽媽的遺物,由你來保存最合適。”任世晏合上首飾盒,“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小苒,你再怎麽恨我,我都無話可說。”
  她怎麽還可能恨她?跟前坐的這個男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雖然仍腰背筆直,風采不減,卻也初現蒼老之態,鬢邊有了絲絲白發,婚姻麵臨失敗。任苒無法再去質問、責備他。她伸手接過首飾盒,鄭重地說:“爸爸,我會好好保管這些東西的。”
  “以前你問到我為什麽要背叛你媽媽,我說過等你長大了,你才會理解感情這件事很複雜。”
  “我想過很久,爸爸,比如感情為什麽會有變化,婚姻為什麽不能永恒……聽著很幼稚是不是?不過當時的感情就是不把這些問題弄明白,簡直就沒法好好活下去,後來我跟你說的一樣,長大了,隻能接受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也不是非此即彼,不知道這算不算理解了感情的複雜程度。”
  “你媽媽是無可挑剔的好妻子、好母親,她溫柔、賢淑,有犧牲精神,放棄了自己事業上的追求,一心支持我。我沒跟其他同學一樣,去當職業律師掙錢養家,也沒有在教書之餘去做兼職律師賺外快讓她過更舒適的生活,而是一直做清貧的理論研究工作,在當時經商氣息那麽濃厚的南方,我的收入算少的可憐,可她從來沒抱怨,我不記得她曾苛求過我任何一件事。”
  可是這樣也沒能阻止你開始長達八年的婚外戀。
  任苒矛盾地看著父親,她一時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聽父親講下去,對母親的生活了解得多一點,還是想回避揭開傷口,以免知道更多真相,喚來更多心痛。
  任世晏陷入回憶之中。
  “我跟你媽媽結婚以後,過了很長時間清貧的生活,不過也很幸福。後來,我們有了你,我在學術上取得了一點成績。當然我十分滿足,有時候甚至會想,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她這一全心全意對我的付出。”
  難道真的像有的精神分析理論所說的那樣,麵對一個無可挑剔的女人,男人會有道德上的焦慮感,所以會選擇出軌減壓——任苒這一年多讀的心理學方麵的專著實在不少,心裏一下閃過這個念頭,然而,套用這樣的理論分析父母的感情,她馬上有強烈的不適,不願意再想下去。
  “我想過要盡力回報她,讓她覺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過,我到底隻是一個自私的男人,的確並不配她那樣對我。人到中年,最初隻是一念之差,我放縱了自己,後來……就漸漸難以擺脫,甚至習以為常了。”
  “爸爸,”任苒緊盯著任世晏,啞著嗓子說,“為什麽要跟我講這些?你是想讓我理解,你麻木的錯誤就是她用她的一無所求侵擾了你,你不能回應回報她,於是你有欠債一樣的負疚和罪惡感,索性一步步變得更壞,走得更遠來平衡內心,並且試探她能包容你到什麽程度嗎?”
  “不是你想的這樣,小苒,爸爸今天不是來懺悔,或者推卸責任的。”任世晏並不回避女兒的目光,“我知道你對你媽媽的感情,我已經徹底辜負了她,無可挽回,沒資格求得諒解,怎麽可能在你麵前詆毀她?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隻是要你知道,所有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不想讓你生活在往事的陰影裏。”
  “可是她的犧牲有一部分是為我,我知道這一點,就不可能不負疚。”
  “不,這一點你不需要自責,當年你媽媽知道我和季方平的事後,她很憤怒。”
  “她是害怕婚姻破裂傷害我,就忍了下去嗎?”
  “她並沒有隱忍,她隻是不願意再你麵前與我爭吵。我頭一次看她爆發了,摔了廚房裏的一套餐具,打了我一記耳光。”
  任苒完全呆住,她想象不到母親會有這樣的時刻,而她卻一無所知。
  “冷靜下來以後,我們商量過離婚,她隻要求你的撫養權,但先反悔的那個人是我。我舍不得放棄她好,也舍不得放棄你。我求她原諒,再給我一次機會。她猶豫了很長時間,還是同意了。可是我看的出來,她再沒有快樂起來。”
  任苒想,要原諒一個出軌的丈夫,需要多強的意誌能力,又怎麽可能輕易快樂起來。
  “她唯一的錯誤是對我太寬容,委屈自己給了我機會。後來,她病了,竟然瞞著我,一個人悄悄去做檢查,拿到檢查結果,馬上再次跟我提出離婚。”
  任苒屏住了呼吸,任世晏拿著茶杯的手在微微顫抖,停了一會兒,他把茶杯放在茶幾上,房間裏一時安靜得可怕,可以清楚地聽見空調運行的聲音。
  “那一段時間,家裏的氣氛很沉悶,我們都隻是在你麵前強顏歡笑。我以為她還是不想原諒我,不免想到,我已經掉進泥沼裏,沒權利再要求什麽。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差點就答應了離婚。可是我不理解,這次她怎麽會願意將你的撫養權交給我。無論我問什麽,她都不肯多做解釋,如果我沒有無意中看到她吃的藥,再去查病曆,那我就是一個徹底的混蛋了。”
  又一陣沉默後,任世晏重新開了口:“當然,我還是一個混蛋,這一點沒法改變了。我向你媽咪保證會和季方平斷絕關係,陪她好好治療,求她不要離婚。”
  “這麽說,你並沒有做到你的保證。”
  “是的,有差不多一乃乃時間,我確實沒跟季方平來往。不赴她的約會,不看她的來信,不接她的電話。然後,。麵對你媽媽的病情,我很苦悶,甚至恐懼,一切又開始了……我沒什麽可辯解的。”
  任苒不由自主地設想著,媽媽是什麽時候再度知道這一事實呢?她的病情越來越沉重,是不是已經沒有餘力再去計較丈夫的背叛?想到母親病痛中的絕望,她低下頭,一時喉頭哽咽地說不出話了。
  “我沒惡劣到一心等你媽媽去世,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小苒,如果可能,我甚至願意拿我的健康去挽回她的生命。”
  “是不是對男人來講,確實可以做到同時愛兩個人,又或者說,性和愛是可以分開的?”
  “關於感情的問題,我還是沒辦法給你正確的答案,我隻能告訴你,我不夠有擔當。看著你媽媽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很害怕。跟季方平在一起,似乎可以放縱自己逃避現實。”
  “媽媽知道後,說了什麽?”
  “她什麽也沒說,到最後她看著我的眼神甚至是憐憫的。我想跟她悔過,說我再也不會那樣了。可是我知道我不配,我已經如此卑劣,哪裏還有資格借著懺悔減輕自己良心上的譴責。如果你不在旁邊,她就一直看書,哪怕我坐在旁邊,她也不再看我。”
  任苒當然記得,那段時間,她代媽媽一次又一次去圖書館,按她開的書單借回她要的書。她站起身,去臥室拿出那本《遠離塵囂》。任世晏接過去,眼睛中瞬間充滿沉重的傷痛,輕輕摩挲著陳舊的封皮。
  “是的,她最後看的就是這本書。那天我在醫院,坐在病床邊,看她專注看書,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奪下她的書,對她說,如果她願意罵我,我會好受一些。她仍然不看我,閉上眼睛說,可惜中國沒有安樂死,不然可以讓她讓我都早些解脫。那是她生病以後,唯一一次流露出她再也沒法忍受折磨了。”
  任苒的雙手緊緊扣在一起,關節用力到泛白。她記憶中的媽媽一直保持著鎮定,從沒有抱怨。當然,那隻是媽媽努力在她麵前表現得輕鬆,最大限度減輕她的恐懼。
  “她說,不比懺悔了,她願意寬恕、原諒,把一切帶進墳墓,隻希望女兒不要既失去媽媽,又失去對爸爸的尊重。她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那天她把存折當著我的麵交給你時,我知道,她已經徹底不再信任我了。我無地自容,後來獨自去醫院頂樓待了很久,把一包煙抽完才下來。”
  哪怕是血肉至親,他們一家三口也受著各自的折磨。她母親靜靜等待著大限到來,她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麽,恐懼與僥幸交替在腦海裏交戰;她父親受著良心的拷問,無力自拔。這樣痛苦的回憶,讓任苒心情沉重。
  “她聞到我身上的煙味,終於對我說了幾天來唯一的一句話,別再抽煙了,女兒已經快沒了媽媽,不能再沒父親。我對自己說,不管怎麽樣,我都必須好好照顧好你,可是,這一點我也沒能做到。”
  任苒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而落。
  一直以來,她都認為母親犧牲自己,隱忍恥辱,接受背叛與傷害,隻為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和表麵的幸福,她感激母親的同時,內心充滿了依戀、悔恨與矛盾的憤怒。她千百次設想過,媽媽如果選擇別的生活方式會怎麽樣,有時她甚至覺得,媽媽是把一份她承受不起的犧牲強加給了她,她為媽媽經曆的一切感到痛心。
  而這一刻,聽完父親徹底的坦白,她終於理解了母親所有的心路曆程。
  方菲不僅是一個母親,更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有她的尊嚴,並沒有放棄原則而無條件犧牲。她太愛丈夫和女兒,以至於無法斷然割舍。也正是這份愛,讓她選擇最大限度保全女兒對父親的信任。她每一步的選擇,都顯示了她的決心、智慧和勇氣。
  “隻有在真正失去你媽媽以後,我才知道,我有多依賴她。”
  我也是,直到現在,我仍然懷念她。任苒在心底說。
  任世晏的聲音沙啞,“帶你離開Z市,我並不完全是顧及自己的名聲。你媽媽希望我在你麵前保留一個完整的父親形象,我也想擺脫那段孽緣。我跟季方平正式告別,不過,我沒想到她會放棄工作,跟到江漢市來找我。”
  任苒不願意再評價季方平的行為,保持著沉默。
  “她說她願意等我放下心結,慢慢讓你接受她。我始終是一個自私的男人,明知道最正確的選擇是徹底拒絕她,卻沒有做到。”
  她不得不問:“你愛季方平嗎?”
  “季方平也反複問過我這個問題。可是後來討論這些,已經太晚了。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她放縱她的任性,從二十六歲時跟我攪在了一起,浪費了她大好青春。我們懷著僥幸心理,以為可以讓一段錯誤的感情走上正確的軌道。不過,她跟我都沒想到,一個辜負了第一段感情,總帶著愧疚,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補救的男人,的確再也沒有能力處理好第二段感情。我們的婚姻有很糟糕的開始,患得患失,疑心重重,再怎麽盡力,也沒法做到坦然幸福。”
  如果對一個男人苦苦癡纏八年,大概也能算愛吧。眼看對她來說最大的障礙已經不複存在,她當然不願意就此放棄。可是誰能想到,終於修成正果的結婚,並不意味著童話般的幸福生活從此開始。婚姻來得如此不如意,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強烈的愛一旦落空,不可避免地轉換成同等分量的恨,這大概隻是季方平在房子問題上表現得毫不退讓的原因。
  停了一會兒,任世晏慘淡地笑,“是的,太晚了。小苒,今天爸爸把自己完全剖析給你看,隻希望我能多少做到對你媽媽的承諾,讓你擺脫心底的陰影,好好生活下去。”

  第十四章
  一天以後,田君培再度在一個飯局上遇上了任世晏。
  做東的人是他與老曹此行談判的合作對展,漢江市經天律師事務所的主任老侯。
  老侯五十歲出頭,可是發型衣著十分入時,哪怕上班,他都沒像其他律師那樣一身職業裝束,而是穿著顏色頗為嬌嫩的粉色係poco衫,休閑長褲加白色帆船鞋,T 恤領子更是趨時地半豎起來。不過再怎麽說,他的資曆擺在那裏,年齡擺在那裏,發福的身材擺在那裏,自然比正當盛年的曹又雄更夠資格冠上一個老字。
  他在司法界打拚多年,早混到身家豐厚,把妻小送出國後,獨自一人在國內享受著臨老入花叢無人監管的自由,沒有了當年打拚的急迫感,經天律師事務所的業務一直呈下滑態勢。
  “功成身退”是他掛在嘴邊的一個成語。老曹與田君培打量他設在一個不算好的地段寫字樓內的辦公室,不易察覺地交換一個眼神,當然,他們兩人都沒覺得老侯已經取得的成就有多了不起。
  這一次合作談得頗為順利。老侯手下幾個合夥人早就頗多怨言,各自為政,已經越來越不好駕馭。他本人也有些厭倦辦公室政治,更樂於保留一個名義上的頭銜,去過相對輕鬆的生活。
  一致達成基本的共識,老侯便興致勃勃地說起晚上的宴請:“著名法學家任世晏到本地開會,我跟他是老同學了,晚上我們一塊兒吃飯。”
  任世晏與老侯年齡相仿,不過,行事風格迥然不同,他穿著灰色襯衫,深色長褲,身材保持得極好,毫無發福跡象,言談舉止更是自然流露出學者風度。他不喝白酒,聲稱早戒了酒。談及他參與牽頭征集的公司法修改意見,是在座眾人都關心的話題,但他出言謹慎,隻略略談及幾個熱點問題,點到即止,隨和中略帶矜持。
  席間話最多、最熱鬧的人還是老侯,一會兒回憶往昔學生生活,一會兒感歎雲加拿大探望妻女時的見聞。任世苒保持著禮貌上的應對,一直不動聲色觀察著田君培的表現。
  田君培在席間眾人之中最為年輕,但看上去十分沉穩,並不隨意接老侯那些俗濫的笑話,講到席間眾人共同的專業問題時,條理清晰,十分簡潔睿智,給任世晏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任世晏抽個空與他閑聊起來,先是問了他畢業的學校,湊巧與他在北京讀法學碩士時師從的導師也有交情,談及那位同樣知名的法學家的某個學術觀點時,頗有一些共鳴。田君培就勢向他請教證券法中幾個熱點問題,他十分祥盡地做了解答,而且答應回去會把最近寫的一篇相關文章發到他郵箱裏。
  隔了一會兒,任世晏若不經意地發問:“田律師是在什麽地方認識我女兒的?”
  田君培猜想,任苒並沒將她在J市的三天拘留所生活告訴父親,他謹慎地回答:“我在J市碰到任小姐,她的行程耽擱在那邊,我剛好要到漢江市公幹,就順路載她過來了。”
  任世晏點點頭,繼而問起他們這次合作的業務範圍。老談頓時插上話來,滔滔不絕談起兩家以後的經營計劃。
  任世晏對這個話題似乎比較有興趣,問了幾個關於合作後的具體經營方向問題,老曹和田君培一一作答。
  “到時當然還是以日前的合夥人為主,我們會派一個負責人過來銜接調控經營方向。”老曹笑著拍拍田君培,“隻是君培還沒有最後決定是否接下這個位置。”
  田君培這幾天與老曹長談過,老曹對他詳細分析了其他幾個合夥人的想法,他承認,至少目前看來,他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有幾分動心,但還想再考慮一下。
  任世晏一笑,“這麽年輕就可以過秋獨當一麵,果然是後生可畏。”
  老侯也笑道:“世晏兄,我想過了,現在是年輕人的世界,我們是時候功成身退享受人生了。以後品品紅酒,打打高爾夫球,過半退休生活,不用再理會那些案牘勞形。”
  任世晏談談地說:“仁兄巳經實現了財務自由,的確有這個資格。可憐我隻是一個清貧的教書匠,談不上對麽功成,哪裏能輕易言退。”
  老侯多少有些喝高了,大著舌頭說:“其實世晏兄人到中年就趕上了好事,雖然沒有發財,但升了官,學術方麵也功成名就,太太更是知趣,及時去世,騰出位置讓你續娶了年輕十歲的漂亮嬌妻,比我早好多年享受到生活。我該羨慕你的好命才對。”
  任世晏臉上並沒有明顯的恚色,但眼神一暗,銳利地看他一眼,聲音低沉下來:“老侯,你喝多了,不要胡說。”
  曹又成見勢不對,急忙打岔將話題拉開,談到W市當年一起轟動一時,牽連極廣的經濟案件,才算將尷尬下來的場麵掩蓋過去。
  田君培暗自猜想,這位所謂年輕十歲的漂亮太太大概就是任苒談到父親時表現淡漠的原因。
  酒席散後,老侯已經喝到半醉,老曹隻好開他的車送他回家,囑咐田君培開另一輛車送任世晏雲他下榻的酒店。
  任世晏淡淡地問:“田律師對於普翰的這次兼並經天的擴張前景並不看好嗎?”
  田君培一笑,“經天這幾年業務萎縮,但所幸帳目清晰,經營狀況與聲譽都還算良好,我們選擇通過它來進入本地,當然還是看好前景的。”
  “不過聽曹總的意思,你並不願意過來。”
  “我還需要再考慮一下。”
  任世晏也笑了,讚許道:“年輕人謀定而後動是對的。”
  田君培猶豫一下,“聽任小姐說,她打算在這裏住一段時間。”
  “是呀。她從澳大利亞念書回來,先後在北京、香港的銀行工作,始終沒有定居下來,難得她下了這個決心,不過,她隻是十年前在漢江市往過一陣,在本地沒有什麽親戚朋友,我還是希望她回Z市,可惜,女兒大了,”他喟然長歎一聲,“我對她的影響力有限,沒法說服她了。”
  “我如果回家對家父家母提起到這邊工作,他們的反應大概也是如此。”
  他看出任世晏流露出了一點無法控製的情緒,但對方既是尊長,又是業內名人,他不便探問,隻能笑道,“想來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
  任世晏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田到W市後,田君培便下了決心,告訴老曹,他打算接受新職位。
  老曹並不意外,他早已經和幾個資深合夥人分別談過,他們相互製衡,加上家累,各有各走不開的理由,相比之下,田君培算是他們共同滿意又最無牽無掛的人選。他馬上召集合夥人開會,通報了兼並進展,並將田君培的任命提交大家表決通過。
  從小到大,田君培的性格都不算衝動。這次當然也不例外,他仔細權衡了新職位的挑戰與可能的回報。然而,不得不承認,任苒是促成他下決心的因素之一。
  那個女孩子身上帶著神秘色彩,可是卻又看上去平和淡漠,這種反差莫名地吸引著他。
  他跟父母談起新的工作安排,父母都相當意外。
  “為什麽會突然做出這個決定?你在這邊不是幹得很順利嗎?”
  他認真解釋,對一個律師來講,這是難得的機會,父母相互看了一眼,卻似乎沒怎麽聽進去。父親咳嗽一聲,“老鄭跟我打電話,他很希望你和悅悅和好。”
  他多少有些煩躁,“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早就跟她講清楚了,長輩何必要參與進來。”
  母親不悅地說:“君培,你這態度不對。我們什麽時候過分幹涉你了?父母不過是希望子女在感情問題上不要走彎路。”
  他隻得道歉:“媽,是我不對,但是我慎重考慮過,我跟悅悅確實不合適,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他父母無可奈何,知道再沒法說服他。他們的年齡都不算太老,還在工作,加上兩省緊鄰,距離並不遠,他們也接受了兒子的事業心,開始幫他做準備。
  唯一不接受此事的是鄭悅悅。
  她在田君培動身前一天找到了律師事務所,前台小姐將她領進來時,田君培正要去開會,看到她頗為意外。她直截了當問他:“你離開W市,是為躲開我嗎?”
  田君培反問她:“你認為我會拿自己的職業開玩笑嗎?”
  鄭悅悅頹然坐在椅子上,”是啊,我癡心妄想了,哪個男人用得著特意躲他已經不在乎的女人。”
  “我是在乎你的,悅悅,我希望你過得開心。”
  “你生我氣的時候是在乎我的,現在這樣寬宏大量祝福我,就根本是把我丟在一邊了。”
  田君培不得不承認,鄭悅悅的確十分聰明。
  “我舍不得你,君培。”
  “悅悅,新實的裙子灑上紅酒,你也會舍不得。所以,對男人來講,這句話不算恭維。”田君培開玩笑地說,“不過我謝謝你的好意。”
  鄭悅悅呆呆看著他,一雙又大又圓的美目慢慢泛起一層淚光。田君培發現,她這個安靜的傷心姿態,比直接撲入他懷中撒嬌哭鬧的殺傷力來得大得多,他沒辦法再以開玩笑的口吻搪塞她了。
  他將紙巾盒拿到她麵前,盡可能誠懇地說:“悅悅,我一向知道,你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子。不過,我是個很無趣的男人,可能沒法配合你將日子過得有趣,你覺得我沉悶是很自然的事……”
  “你一向認為你什麽都知道,其實你真的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鄭悅悅猛然推開紙巾盒,站了起來,提高聲音嚷道:“你總是這麽自以為是,高高在上,我討厭你……”
  她突然哽住,停了一會兒,轉身奪門而出。
  田君培退到門邊,隻見外麵包括助理、前台在內的一眾人等都齊向鄭悅悅的背影行著注目禮,再相互交換包括興奮與八卦之情的眼神。他知道他若再追上去,也不過是給他們提供更多談資,隻得駐足,看看時間,拿了文件去會議室開臨行前的最後一個合夥人會議。
  不過,這件事顯然在最短時間內已經傳遍所內。傳言討論完正事,張律師便開始率先拿他打趣:“看來君培沒有安撫好女朋友啊。”
  曹又雄也笑,“好好哄哄她,現在是事業為重的時候,漢江市也不算遠,見麵應該很方便。”
  田君培隻幹幹地一笑,並不接腔。
  他確實有些煩惱,又略有不忍,出辦公室以後,躊躇一下,卻還是沒有再給鄭悅悅打電話。他想,長痛不如短痛,這次去漢江市上作,兩個人隔開一段距離,她慢慢總會冷靜下來。
  田君培正式到漢江市上任時,已經是七月下旬的一個周末。這個城市並未入秋,但已經過了最炙熱的季節,空氣中再沒有那樣溽熱蒸人的氣息,涼爽了許多。
  開完會後,他再一次給任苒打電話,前兩次都是關機,不過,這次她的手機開著。
  “你好,哪位?
  “任小姐你好,我是田君培。”
  “田律師,你好。”
  “你還在漢江市吧。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過一段時間,你可能就去了別的地方。”
  任苒笑了,“我沒那麽漂泊不定四海為家啊。我租了房子,而且預付了一年的房租,房東不會樂意退錢給我的。”
  “真巧,我調來漢江市這邊的分所工作,目前也算是定居這邊了。想請你明天一塊兒吃晚飯,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任苒顯然有些意外,躊躇了一下,就在他以為她會婉拒時,她說:“明天我要上班,六點下班。”
  他大喜,“好的,我過來接你。”
  田君培借助GPS,提前將車開到了任苒說的地方,這才發現,這裏竟然是一所語言培訓中心,門衛告訴他,停車位已滿,他隻能將車停在人行道邊。進去一看,裏麵一棟六層樓的紅磚樓房有些陳舊,不算大的院子內停車場停滿了小轎車、摩托車、電動車和自行車,周圍都是來接孩子的家長,三三兩兩地站著交談著。
  隨著下課鈴響起,年齡不等的孩子衝出教室,奔向各自的家長。等到各式車輛魚貫駛出,院子卻並沒有恢複安靜,又有各種車輛駛入,這次進來的大多是成年人,有男有女,向樓房走去。
  他正準備給任苒打電話,便看到她從樓裏走了出來,大半個月不見,她頭發剪短,襯得麵部輪廓越發秀麗清新,穿著一件藍黑條紋針織上衣配牛仔褲,手裏拎著那個略微陳舊的gucci背包,看上去神清氣爽,正和旁邊一個落單的小女孩說這話。
  “爺爺怎麽還沒來,要不要拿老師的手機給他打個電話?”
  那個六歲多的小女孩猶豫一下,點點頭。任苒拿出手機遞給她,她正在撥號,已經有一個聲告叫她:“囡囡,媽媽來了。”
  急匆匆走來的漂亮女人,竟然是綠門的老板娘蘇珊。任苒與田君培看著都有點兒吃驚。任苒在這邊已經上了大半個月的班,平時看到的都是爺爺或者奶奶來接這個小名叫囡囡的女孩,還是頭一次看到蘇珊。
  蘇珊顯然對他們兩人都沒什麽印象,蹲下身子笑盈盈對囡囡說:“走,媽媽帶你去吃比薩。”
  然而囡囡並沒有平常孩子見到媽媽的開心,她是個漂亮的小女孩,隻是神情總有點兒怯生生的,一雙眼清如小鹿般忽閃,顯得很內向。她將手機還給任苒,嘟著小嘴不做聲,過了一會兒,才不冷不熱地說:“奶奶會不高興的。”
  蘇珊和顏悅色地說:“奶奶剛才不舒服,爺爺陪她看病去了,他們打電話讓我來接你的。”她似乎還怕囡囡不信,拿手機撥個號,然後給囡囡接聽,“讓爺爺跟你說。”
  囡囡奶聲奶氣地和爺爺通著話,蘇珊站起身向任苒一笑,“你是囡囡的老師吧,我是她的媽媽。”
  任苒教的這個班都是準備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在四點鍾幼兒園放學後由家長送到這邊來補習英語,在六點接回去,按交接製度,她必須確認對方確實是孩子的家長,現在她看囡囡並沒否認,而且跟爺爺通了電話,便也笑了笑,“你好,我是任老師。那囡囡就跟媽媽回家吧。再見。”
  蘇珊去牽女兒的手,然而囡囡並不響應,說了聲:“任老師再見。”便顧自低著頭向前走。
  蘇珊無可奈何地一笑,加快腳步與她並行著,不時低頭與她說這話。
  “看不出她已經是這麽大孩子的媽媽。”
  任苒回想一下,蘇珊似乎隻比她略大一點,看上去確實不像一個馬上要上小學的六歲多孩子的母親。而且,她想起自己跟囡囡一般大時,每天媽媽來接她放學,她都恨不能黏在媽媽身上,一路親親熱熱地講著話回家。她不竟也覺得眼前這母女倆看上去實在有些怪異,不過她無意去深究別人的生活,隻泛泛地說:“她大概結婚早吧。”
  田君培陪她一起向外走雲,“沒想到你來當老師了。”
  “其實我準備的職位叫助教,就是協助外籍老師一起給小朋友上英語口語課。”
  任苒來這裏上班純粹是機緣巧合。
  半個月前,她將翻譯好的文稿發給蔡洪開,蔡洪開馬上回郵件給她,說想約她見麵,談一下翻譯一本基金方麵的專著。她隻得告訴他,她已經離開北京,目前定居漢江市,沒辦法麵談。蔡洪開倒並不介意,說並不防礙她繼續兼職翻譯,同時很得意地提起在漢江市也有她的加盟機構,她這才知道,蔡洪開的生意這幾年越做越大,除了做翻譯、出版,還涉足利潤更豐厚的英語培訓業,並已經廣招加盟,冠名培訓機構擴展到了許多地方。
  他勸她接下這本書的翻譯工作,“以你的速度,全職做的話兩個月就能翻譯完,報酬很不錯的。”
  “如果這書趕時間要的話,我接不了。我不打算全天悶在家裏,還準備去找份工作。”
  “三個月翻譯完也可以,我還是希望你接下來,畢竟你有金融底子,是最合適的人選。”他馬上慷慨地說,“另外,你考慮一下當英語培訓老師吧,可以控製上課的時間,也不用每天坐班,我可以跟那邊打個招呼錄用你。”
  在任苒看來,教師職業多少是神聖的,專業性的,沒想到他說得如此輕巧,不竟有些駭然,猶豫一下,“我可沒有教師資質,也沒有這方麵經驗。”
  “經驗是個問題,不過也沒什麽。”蔡洪開玩笑,“培訓機構根本沒幾個老師有資質,關鍵是教得好,以你的功底,一點問題沒有,你去試試吧。”
  任苒手頭還有一筆錢,沒有多少經濟壓力,隻想依照白瑞禮的勸告,找一份相對單純的工作,不至於關在家裏與社會脫節。她抱著看看再說的心理,來到蔡洪開告訴她的地方,發現這裏是規模不算小的英語培訓機構,培訓範圍從幼兒一直到成年人,無所不包,還聘用了好幾名來自不同國家的外教。
  有蔡洪開從北京打來的推薦電話,再加上麵試時她流利標準的英語程度讓外教也點頭認可,這邊的校長馬上便要聘用她。
  “任小姐,你確定你想教小朋友嗎?我們的強項是成人英語培訓,本地很多其他培訓機構拚的就是少兒應試教育英語,我們不打算參與那個市場,所以幼兒這一塊,我們隻開了一個口語班,課也排得很少,收入相對要低得多。”
  校長告訴她一個數字,居然不如北京普通的文員起薪。任苒也有點兒吃驚,不過她聯想到本地的房租水平也釋然了,同時想到,如果有小朋友打交道應該有助於保持心境開朗,而且多一點自由時間也很合她心意。她表示並不介意收入少,老板同意,讓她去人事部門報到,第二天她便開始在這裏上班。
  民營培訓機構管理並不正規,除了外籍教師,其他人待遇都不算高。但幼兒英語培訓班學費毫不含糊地高昂,打的是小班製加純正美式口語的招牌,由一個來自美國的年輕小夥子Tom任教,任苒的任務就是協助他教學,每天中午一點上班,六點下班,她很滿意這個時間安排。
  田君培直接帶任苒駛到江邊,這裏建了一片高檔住宅,附帶的商業區規劃手筆很大,聚集了本地人氣最足的電影院、餐館、酒吧與咖啡館。
  他們去的這家餐館是家開業一年的川菜館,生意火爆,門廳坐滿了等待翻台子的顧客,好在秘書已經幫田君培提前訂好了位置,他報上名字,服務生馬上將他們引進了預留的包房。
  這裏裝修雅致,全采用間接光照明,環境不像尋常中餐館那麽喧鬧,盛菜的器皿精致,做的是改良川菜,保留了四川風味的麻辣,又沒那麽霸道,十分鮮美可口。不過,田君培注意到任苒吃得並不多,“我朋友馮以安給我推薦的這邊,他是本地人。我應該先問問你是不是習慣吃川菜的。”
  任苒抱歉地笑,“不,這菜很不錯,不過我最近一年因為服藥的緣故,胃口不算好。”
  “下次我們去試一下他推薦的另一家海鮮餐館。這邊的影成環境不錯,今晚上映的是一部美國片子,有沒興趣去看一下。”
  任苒拿紙巾拭一下唇角,抬起頭看著他,“田律師,謝謝約我出來,今晚我很愉快。不過,我還是得先講清楚,目前我不打算跟人有深入的約會和交往。”
  她的這份坦然並沒有讓田君培意外,“我表現得太急進嗎?”
  任苒笑了,“你很有風度,田律師,沒有嘲笑我的那點小人之心。”
  田君培也笑了,給她再倒一杯果汁,“我為什麽要嘲笑你。因為你沒猜錯,我確實動了想追求你的念頭。”
  任苒啞然,苦笑道:“你甚至還不了解我。”
  ”那麽給我一個了解的機會。”
  任苒躊躇下,“田律師,我在一個很狼狽的情況下認識你,先是作為偷車嫌疑犯被捕,然後被某個男人撤銷報案領走,接下來午夜跑出酒店……”
  “被你這樣一說,我好像才意識到,我們認識得很有戲劇性。”
  他口氣輕描淡寫,似乎全沒把那些放在心上,任苒不知道他這是職業習慣,還是有意寬慰。“站在客觀的立場,我必須承認,你在哪一個環節不再理會我的話,都是完全合理的,不過你一直盡力幫我,我很感激你的信任。隻是恐怕我沒辦法向別人做什麽解釋,讓自己的行為顯得正常。”
  田君培承認任苒說得有道理,不過,他同樣解釋不了自己的行為,在正常情況下,他的助人精神隻會表現為適當施以援手,然後選擇理性的旁觀態度,等事情發展明確再說。對待任苒,他顯然更多依據了他平時並不屑於的直覺。
  “我不認為你的行為不正常,也沒權利要求你做解釋,那是你的私事,無須跟別人報告理由。”
  任苒臉上的笑意加深,“謝謝你,田律師。不過我不得不說,當別人眼裏神秘的陌生人也許有趣,但如果作為男女朋友來交往,就很成問題了。”
  “我叫你小苒可以嗎?”田君培聲音溫和地說,“請叫我君培。小苒,今天是我三十歲生日。”
  “呀,你該早點告訴我,我好準備一份禮物,生日快樂。”
  “謝謝,你肯陪我吃飯,就是很好的禮物了。三個月前,我剛結束一段戀情,不算愉快。前任女朋友對我的指責之一是我自以為是,根本不理解她。自我檢討以後,我承認,我做律師工作,不算是一個有情趣的男人,不能說自己在那段關係裏完全無辜。你很吸引我,小苒。但我能理解你的顧慮,我們都需要時間了解彼此。我打算在而立之年做出一點成績,也不想盡快投入到新的關係中去。我們可以慢慢來,試著從普通朋友做起。”

  第十五章
  田君培在漢江市的工作開始得並不順利,好在他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根據雙方這成的協議,普翰注資正式控股,律師事務所的名稱做了變更,老侯仍然做著名義上的主任,所裏具體業務則全部由田君培負責。
  所裏的幾個大律師明顯沒將三十歲不到的田君培放在眼裏,對他的秘書分發下來的考核製度隻敷衍地看看,便放到一邊,各行其是,準備等著看他灰頭土臉找台階下,再開出條件逼他就範。
  可是田君培既沒將他們辦的那些瑣碎的經濟與民事糾紛案子放在眼裏,也不介意他們的不合作態度,他不動聲色找來獵頭公司,開出條件,開始招聘。
  如果說新的人事經理上任,那幾個大律師還沒感到什麽,那麽當田君培宣布,三位新律師同時報到,每人配備一名助理,搬遷到新寫字樓的事務所辦公室將重新調整時,他們終於坐不住了。
  他們集體找到田君培談話,然而田君培拿出他們過去三年的考核數據,和顏悅色地告訴他們,如果嚴格的按普翰的製度來講,他們中間隻有一個能通過考核,照上半年的數據,他們隻能享受普通律師的待遇,也就是說,三個人共用一個助理,同時向他提交切實可行的業務計劃。
  王律師就是唯一能通過考核的那一個,他去年打過幾場獲利豐厚的離婚與遺產官司,自恃資格老,冷笑一聲,“田總,你也是律師出身,不過看樣子可能從業時間不長,大概不能理解律師這個行當需要一個相對長周期的人脈資源累積,不能以一時數報論成敗,搞這種考核,既教條,又沒什麽實際意義。”
  “討論我的從業經驗沒什麽意義,我沒必要把我最近幾年完成的業務量講出來跟各位討論。如果你們認真看完發給你們的考核製度,就能明白,普翰製訂的製度充分考慮到了這個因素,而且普翰在兩個省份的發展也充分證明了製度的可行性。各位做的是與契約製訂執行有關的工作,希望不必再由我來解釋具體條款。”
  初步理順人事關係,隻算一個開始。
  按照普翰一向的發展策略,這邊未來也將主攻盈利更為豐厚的非訴業務,而之前經天偏向各類訴訟業務,在非訴訟業務這一塊的表現一直乏善可陳,從人跟配置到業務轉型,所裏的工作千頭萬緒,再加上經常會有應酬,田君培並沒太多時間考慮個人問題。
  他再度約會任苒時,已經是大半個月以後,這樣不算頻密的邀請,任苒顯然比較能接受,吃過晚飯後他送她回家,看時間還早,她提議在綠門咖啡館裏喝杯咖啡。
  任苒已經是綠門的常客。
  她以前對咖排並無特殊愛好,在香港工作時喝咖啡比較多,也隻是跟同事一樣,借此提神,以應付高強度的工作。
  她第一次一個人進綠門,是有一天下班路過,正好一個顧客推門而出,她聞到裏麵飄出的咖像香氣,觸動往事,不由自主走進去,點了一杯拿鐵。那樣醇厚的味道讓她再度想起母親在廚房裏給父親煮咖排時的情景,可是這一天的回憶卻並沒讓她傷感,她發現自己突然喜歡上了喝咖排的感覺。
  結帳時,蘇珊正好出來,她認出女兒的英語老師,馬上要給她免單。任苒堅持不接受,說如果這樣客氣,她以後隻好去別家咖排館了。折中下來她付了帳,蘇珊送了一張可以打折的貴賓卡給她。
  綠門離任苒的住處很近,咖啡味道地道,更重要的是,蘇珊有幾個堅持,不提供撲克牌,不賣簡餐,除了和以前一樣,出售咖啡豆咖啡粉之外,店堂內隻出售各式現煮咖啡和自行烘焙製作的糕點甜品。所以這邊環境十分幽靜,光顧的人都是咖啡愛好者,蘇珊叫得出他們中很多人的名字,沒有多少愛熱鬧或者時髦的人士跑這裏聚會高談闊論。
  任苒成了這裏的常客,還像其他老顧客那樣,存放了一隻咖啡杯在這裏。她帶田君培過來,蘇珊跟他們打著招呼,過一會兒讓服務生送來了一碟小點心。
  任苒承認,田君培是一個非常好的朋友人選。他沒有旺盛的好奇心,很懂得尊重別人的隱私,如果他確實仍然有追求她的念頭,那麽他也沒有時時流露出來讓她困擾。相反,他表現得十分有分寸,相處起來讓她感覺到沒有壓力。
  田君培談起所裏一個律師接的一起荒唐官司,他說話的方式既有條理,又帶著一點不露聲色的風趣幽默,著實逗樂了任苒。她也講起Tom上課時的趣事,這個美國人行事不拘一格,經常顛覆教材,帶著小朋友大玩遊戲,很得孩子們歡心。她作為助教,也不得不參與到遊戲環節裏,她承認,玩那些幼稚遊戲,確實十分有助於她保持開朗的心境。
  出了綠門以後,田君培將車子留在咖啡館門口,步行送她到樓下。
  她對他揮揮手,走進了單元,按下電梯鍵,心想,至少從目前看,她的生活恢複了正常。
  日子過得平靜有序,心理谘詢停下來,並沒有讓她感到無助;有舒適的、租期內屬於自己的住處,有一份不算累的工作,報酬雖低,但麵對的是兩個班近四十個可愛的小朋友;同事稱得上有趣而友善;業會做的翻譯工作進展順利;有一個相處平和的朋友……
  不過是離開一個城市,到了另一個城市,竟然如此輕易重建了自已的生活,她有些意外。
  當然,一切看上去都不錯,前提是隻要不想起陳華。
  這個名字被任苒強壓在思緒以外。
  那天,她懷著根本理不清的混亂感離開J市,在收拾東西時,將沒有服用的事後避孕藥扔進了度假村房間的抽水馬桶中,按下衝水閥,看著那一小版藥隨著漩渦消失。
  她想,她在進行一個賭博,或者說是一個占卜。
  自從出了車禍後,她的生理周期一直有些紊亂,並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安全期內。如果懷孕了,她決定克服她的歉疚與悲傷,主動跟陳華聯係,隨他返回北京,繼續接受心理治療,試一下能否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果沒有懷孕,那就是他們之間既沒有緣分,也沒有繼續下去的理由,她必需要努力忘掉他,自行調適,開始全新的生活。
  她住在漢江市華清銜的賓館裏,等待得多少有些不踏實。然而她並沒有等太久,她的老朋友在某天淩晨造訪了她。她想,那就這樣吧。
  她起床給自己沏了一杯熱茶,忍著生理痛,打開電腦,用一個不常用的郵箱寫一份郵件發給陳華,告訴他,請不用再找她,然後上本地房產中介網站,搜尋合適的房子。
  她正式決定,切斷與過去的聯係,在這座城市定居下來。這當然不是一個出於理性的,自主的選擇。
  可是一想到陳華,隨之而來的回憶太多,她無法去分析她對他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她唯一明確知道的是,如果帶著對祁家駿深深的負疚與回憶,她確實不應該跟陳華再有什麽牽扯。既然冥冥之中天意已經幫她做出明智的決定,她願意不折不扣執行。
  你不用想起他了,任苒對自己說。
  她打開房門,開窗子通風,先去洗澡,再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翻譯那部關於基金的著作,爭取像蔡洪開不斷催促的那樣,早些交稿。
  與此同時,田君培卻意外地再次接觸到陳華這個名字。
  深秋的一天,尚修文給田君培打來電話,告訴他安達上個月被卷入一場鋼筋質量風波之中,本來已經處理平息下來,可是一家名為信和的地產公司突然指證安達供應的建築用質量有問題,表麵上對安達不利,實際上可能牽扯到旭昇的整個銷售。
  他與尚修文以及安達的另一位老板馮以安碰麵,商量可能采取的法律措施,得出的結論是在沒弄清對方真正的目的以前,最好以靜製動。
  田君培建議安達不防接受有關部門的調查,拿出了詳細的供貨合同與每一批次鋼材的質保證明,反過來要求信和提供他們的帳目與進貨記錄,證明那批鋼筋出自他們的供應。至於旭昇方麵,則不防采取主動,在W市先召開記者招待會,做出澄清,同時請省質監部門介入,重新對產品進行抽檢。
  尚修文與馮以安都同意他的建議,但尚修文明顯另有心事,他送田君培出來時,告訴他目前旭昇在收構J市一家冷煉廠時碰上了對手,來自北京的家名為億鑫的集團突然高調出手,先是收購了一座鐵礦,現在又表現出對冷煉廠的濃厚興趣,如果此時出現關於旭昇產品的醜聞不及時處理,那幾乎可以斷定收購將受到阻礙。
  “憶鑫是個什麽來路?”
  “我查了一下,憶鑫的總部在北京,資產雄厚,今年九目正式宣布進軍中部省份,會在鄰省與本地各有大手筆投資,據說都是省長親自帶從招商引進來的。大老板叫陳華,處事十分神秘低調,幾乎從來沒有公開露麵。”
  陳華這個名字落入田君培耳內,他馬上聯想到在J市公安局會客室的那一麵之緣,盡管這名字實在普通得隨處可見。可是田君培在領教了那人以後,他無法不將他跟億鑫神秘的幕後老板聯係起來。
  “你認為信和的指證別有目的嗎?”
  “沒有證據,現在還說不好。不過,這件事應該不會簡單。君培,你幫我做好準備,如果真要采取法律行動,怎麽做才能最大限度保證旭昇的利益。免得到時措手不及,打無準備之仗。
  田君培答應下來,回去後便開始查詢憶鑫的資料,正如尚修文所說,網上搜尋陳華這個名字,同名的人有無數個,沒有照片,也沒有有效的直接指向億鑫的信息。他倒是查到憶鑫負責中部地區投資的是一位名叫賀靜宜的投資部副總,看網上照片,十分年輕美貌,又精明強幹。她在接受幾家媒體采訪時,表示很看好未來中部的經濟發展,將拓展億鑫現有的投資範圍,進軍礦產及鋼鐵市場。
  此陳華到底是不是彼陳華,他無從查證。也許唯一能為他解開跡底的隻有任苒,不過,他並不打算去問她。
  當然,在與他的往來中,任苒表現得十分隨和坦然。可是與此同時,她仍然保持著剛認識時的那份淡淡距離感。無論他說對麽,她都保持著傾聽的姿態,但從來不打聽追問,他不至於認為他已經與她熟絡到無所保留。更重要的是,她從來沒有表現出談及往事的興趣,他也不想表現得似乎要刺探什麽,貿然對她提起這個名字。
  他密切關注著事件發展,同時做著應對各種可能性的法律準備工作。
  在鄰省,旭昇的產品再度受到與漢江市相同的指控,相關部門正式介入調查,田君培與尚修文趕赴J市,參加旭昇營事長吳昌智召開的緊急會議,商量對策。
  旭昇負責質量管理工作的是吳昌智的二女婿魏華生,他麵臨很大的壓力,卻一直堅稱,從工序管理到出廠每一個環節他嚴格執行檢驗製度,他可以擔保,經他檢驗出廣的產品不可能有質量問題。
  他一向十分認真負責,公司自行複查的結果也支持他的這一保證。
  然而相關報道已經使旭昇的銷售陷入停頓,對於治煉廠的收購更是大受影響。要等到有關部門拿出明確結論,還不知道需要多少時間。
  尚修義提出建議,旭昇隻能出險招,宣布將成立兩個銷售分公司,直接管理兩省銷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給代理商的代理權。
  這當然意味著旭昇將產品質量問題推諉給了包括安達在內的兩省代理商。吳畏首先擊停叫好:“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高明。”
  董事會其他成員麵麵相覷,吳昌智怒視一直沒提出任何建設性意見,此時向興奮過頭的兒子看了一眼,問尚修文:“那安達怎麽辦?”
  “銷售公司可以直接依托兩省代理商的人馬,我會讓馮以安負責新的銷售公司,注銷安達,和他結清投資股本。在不引起人事變動的前提下,他應該沒異議。”
  “那你呢?”
  “我另有打算,您不必為我操心,君培,請你從法律角度來論證一下這個辦法的可行性。”
  在座諸人之中,除了吳氏父子,隻有田君培知道尚修文在旭昇的真正身份,他想,盡管經過不斷減持股份,尚修文目前仍是旭昇的第二大股東,做出這個舍卒保帥的決定,當然是明智的。他點點頭,“我認為這個辦法從法律上講是可行的。信和對安達的指控並沒有實質性證據支持,注銷應該沒問題,隻看另一家代理公司會要求什麽樣的補償,不過,在合理範圍內的話,我都建議接受下來,盡快走出眼前危機為最佳選擇。
  田君培替旭昇準備好收回代理權的相關法律文件後,才從J市返回漢江市,發現漢江市已經突然進入了冬天。
  漢江市的複季漫長,秋季來得遲遲,濕度一直溫暖得讓人錯以為接下來的會是又一個暖冬,可是一夕之間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潮使得氣溫驟然下降,冷雨下得淅淅瀝瀝,雨中夾雜著細小的雪花,大有綿綿不絕之勢。
  本地報紙開始引用氣家部門提供的數據,表示今年的雪來得明顯早於往年,請市民做好防寒準備。
  盡管有預告,這一年的嚴寒天氣仍然來得出乎人意料。寒風呼嘯,一陣陣大雪下下停停,轉眼到了新年。
  這天仍然下著小雪,田君培約任苒去吃烤全羊,這家餐館開設在郊區一個果園,聚會是馮以安出麵邀約的,他的理由是,隻有在這種下雪天氣,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吃羊肉才有氣氛。
  到了地方,任苒和田君培都覺得環境十分有意思,隻見眼前有一個半開放式的簡易房,搭了近十口灶台,紅彤彤的爐火上架著刷了調料,穿在巨大鐵釺上的全羊,由一名廚工不停翻動著烘烤,油商落下去,不時發出滋滋的響聲,看著有幾分嚇人,聞起來卻是香氣撲鼻。
  馮以安和另外七八個朋友先到,他們彼此做了簡單的介紹,便圍坐在個灶台邊坐下。
  任苒對田君培說:“看起來這跟張家口的烤全羊做法差不多,不過那邊零下二十多度,隻能在室內烤,腥膻氣跟炭火的味道攪在一起,有點兒影響食欲,還是這裏好,可以邊烤火邊吃,空氣也新鮮。”
  田君培笑道:“以安是美食家,這城市再偏僻的角落哪家餐館好,哪裏咖啡地道,他都最有發言權。”
  馮以安對此頗為自得,“別以為這一帶荒涼,其實很有幾家好餐館,光這個果園就還開了一家叫桃源,走的是高檔路線,做精致的準揚菜,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下次我們去那裏吃。”
  等廚工終於宣布烤好時,大家早已經被香氣刺激得食欲大開,不論男女,全都站起身,持了刀叉開動起來,除任苒之外的幾個女孩子吃得尤其豪爽。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仍然吃得不多,可是她的態度落落大方,沒有一點裝矜持的樣子。
  等全羊吃得隻剩一副骨架,他們再轉移到旁邊封閉的餐廳裏,圓桌坐上,開始喝酒,吃羊湯火鍋。
  田君培顧慮著等會兒要開車,謝絕喝酒,但馮以安不容分說,便給他倒上,笑道:“最近你忙旭昇的事辛苦了,難得出來,別掃興好不好,大不了把車放這裏打出租回去。”
  “這荒鄰野外,又下著雪,哪裏好叫出租車?現在查酒後駕駛很嚴格,以安你別害我了。”
  任苒拿過茶壺,將自己的杯子倒滿茶,笑道:“君培你喝吧,我不喝酒,待會兒我開車送你好了。”
  馮以安喝彩:“還是任小姐爽快。”
  大家盡歡而散,向停車場走去。外麵的雪越下越大,任苒接過田君培遞給她的鑰匙,走向停在車棚下的他的奧迪,卻怔了一下,隻隔了一輛車的位置,停的是一輛兩門瑪莎拉蒂跑車,上麵盡管覆了薄薄一層雪花,可是仍然看得出是十分打眼的鮮紅色,掛著北京牌照。先走過來的馮以安正與一個穿著黑色裘皮外套的高挑女子打招呼,任苒一眼認出,那人是賀靜宜。
  不等她拉開車門坐進去,賀靜宜也看到了她,一臉訝異地叫道:“任小姐,你好。”
  任苒手扶車門回頭,田君培清楚地看到,她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再度露出當初在J市收費站外麵對眾多警察時的那種讓人驚訝的淺笑,有一點兒疲憊,有一點兒厭倦,又有一點兒說不出來的滿不在乎:“你好,賀小姐。”
  賀靜宜馬上撇下馮以安大步走過去。
  田君培看出她們有話要說,自覺拉開一段距離,馮以安一把拉住他,小聲對他說:“這女人就是億鑫負責中西部投資的副總賀靜宜,你的朋友很神秘啊,居然認識她。”
  田君培沒有說話。他並沒喝過量,保持著敏銳的判斷能力,當然馬上斷定,曾在J市現身的那位陳華,肯定就是億鑫的大老板。他想,要是馮以安知道這一點,恐怕會更覺得任苒神秘了。他再看一眼那邊,任苒與賀靜宜麵對麵站著,賀靜宜說了一句什麽,任苒聳聳肩,似乎隻是一個無須回答的問題。
  馮以安同樣注視著那邊,搖搖頭,“賀靜宜跟修文以前就認識,她來過一次安達,架勢擺得活像女王巡視殖民地,可是在任小姐麵前,她的姿態好像放得很低。”
  確實如馮以安所言,任苒個子較賀靜宜矮一點兒,衣著簡樸,但神態氣勢毫不弱於對方。不管賀靜宜說什麽,她都簡單幾個字作為回答,到後來賀靜宜再度開口,她隻搖搖頭,便拉開車門,是一個明顯結束談話的示意,賀靜宜卻似乎若有所思,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田君培坐上車子的副駕座,任苒係好安全帶,發動了車於,率先將車開出了果園。
  車外夜色深沉,雪花灑灑揚揚,越下越大,有鋪天蓋地的勢頭,路上的車輛都緩緩行駛。
  田君培找著話題:“今年的天氣確實有些反常。以前我隻在北方看到過雪這種下法。”
  “是呀,我以前在這邊住過兩年,也沒見過持續時間這麽長的降雪。”
  車內再度陷入沉默,隻聽得到音樂舒緩地響著。
  “碰到那位賀卜姐,你似乎不大開心。”
  任苒凝視著前方道路,停了一會兒才說:“倒也說不上。在這個城市也能碰上過去認識的人,有點兒……意外。”
  “我講一點兒自已的往事你不介意吧?”
  她不願意氣氛凝重,開玩笑地說:“隻要不是情史就行。”
  田君培不禁失笑,“我的情史乏善可陳,不值得拿出來講。我二十二歲大學畢業那年,考取了北京名校的法學研究生,同時通過了號稱最難考過的司法考試,當時真是意氣風發,覺得世事盡在掌握。”
  任苒的父親是法學家,她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司法考試需要把三十萬字以上的法律條文熟記下來,並且需要熟知經典案例,法理,法律文書寫作要分析各種各樣邊界模糊的案例,以前一度通過率徘徊在10%以下,號稱最難並非誇張,而且田君培還在同一年考上名校法學研究生,那個難度可想而知。
  “這絕對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啊。”
  “不僅如此,兼職時我已經代替律師完成大部分工作,回到W市後,我正式執業當律師,接連辦的幾個案子都很順利,有人恭維我是難得的法律奇才,我也越發年少輕狂起來,後來所裏讓我接了一個重要案子,一家小公司的總經理被控貪汙,但是他的公司隻是在當時體製下掛了集體招牌,實際是個人企業。我研究了所有資料,做足功課,自信滿滿地告訴他,官司很有勝算。主任信任我,甚至請來記者,全程關注這起官司,預備做一個宣傳,結果卻出乎所有人意料。”
  任苒在銀行工作過,對此略知一二,“涉及體製問題,結果很難說。”
  “話是這樣說,但我確實沒能給他做出最有力的辯護,他被判入獄六年,我告訴他,我們還可以上訴,不過他已經失去對我的信任,換了律師,是我們所最強有力的竟爭對手,上訴到高一級法院,獲得了無罪判決。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有多受打擊。偏偏在那一段時間裏,我經常會在各種場合碰到他後來的那位律師。”
  “然後呢?”
  “我鬱悶了好長時間,突然在有一天明白了,墨菲定理在什麽時侯都是通用的,蛋糕掉下去,有奶油的一麵著地的可能性較高;在你不確定的時候,你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發生的概率最大,至於你最不願意碰到的人,肯定會時不時出現在你麵前,提醒你的失敗。”
  “我猜,你這樣想了以後,可能反而不會再那麽頻繁碰到那位律師,或者碰到了,也隻當是再平常不過的相遇,最後根本不會再介意。”
  “沒錯。我需要那樣的提醒,讓我避免犯同樣的錯誤。希望你別認為我在說教。”
  “謝謝你,君培,我有時大概的確需要一點說教。你也看到了,我定居在這裏,確實想避開某些人、某些事,可是回避……”任苒微微笑了,搖搖頭,“真的一般都不能如願。”
  “其實你給我的感覺,是不介意碰到任何人。”
  任苒長久沉默之後,穩穩握著方向盤,將車停在一處紅燈前,輕聲說:“希望有一天,我會有那樣的坦然。”

  第十六章
  回家以後,任苒站在二十八樓的臥室窗前看下去,這時已經是深夜,天色暗沉,雪花在寂靜無聲中飛舞盤旋,腳下這個城市披著銀裝素裹,顯現出一派完全不同於往日的寧靜景象。遠遠近近,入目全是一片白雪皚皚,並且越積越厚,仿佛永遠不會停止。路上車輛稀少,路燈昏黃,寥寥幾個夜歸人撐傘艱難地走著。
  這種天氣,當然很適合早早上床,擁被看書,然後酣睡。可是任苒沒有一點兒睡意,盤旋於心中的全是剛才賀靜宜與她的對話。
  “好久不見,你怎麽在這裏?”
  她淡淡地說:“和朋友一塊兒過來吃飯。”
  這個明顯避重就輕的回答讓賀靜宜疑惑地打量她。她並不理會她的目光,反問:“賀小姐,你是過來出差嗎?”
  “去年九月,陳總突然決定進軍中部省份,我提交的投資計劃得到他的認可,所以派我過來全權負責這邊項目。”
  “祝賀你。”
  “謝謝。我想陳總並不知道你在漢江市吧。”
  “我在哪裏跟他沒有關係。”
  賀靜宜審視著她,目光銳利,語氣卻十分和緩地說道:“我沒猜錯的話,現在也許是你不希望我在他麵前提到你。”
  她笑了,“彼此彼此。再見。”
  賀靜宜畢竟忌憚她,“等一下,有一個消息我可以告訴你,陳總年後的行程已定,他會來漢江市,主持幾個重要項目的簽字議式。”
  她沒有再回答。
  當然,任苒不在意遇到賀靜宜,但她現在並沒有麵對陳華的坦然。
  他是來主持億鑫的項目發展,並不是為你而來——然而這個說辭安慰不了她,她從來做不到揣測陳華的行為,卻不會低估他的堅持。
  漢江市是中部最大的城市,你和他現在完全在不同的圈子裏,相遇的可能性很小——這個想法來得比較實在。
  而且,她有充足把握,賀靜宜絕對不會貿然對陳華提起她。
  這一年,任苒留在漢江市過春節。
  任世晏打電話,沒像往年那樣讓她回家團聚,反而囑咐她不要回去,她擔心地問:“是不是……有什麽麻煩?”
  任世晏語氣平和地否認:“沒什麽,季方平還在跟我談判,不過肯定要等到年後才可能解決。小苒,你就安心留在那邊過年。”
  任苒放不下心來,卻也無可奈何。
  培訓機構已經放假,她去超市做了大采購,便待在家裏翻譯蔡洪發給她的一份中文論文。是某位官員寫的,準備交給一本專業英語刊物上發表,雖然該官員號稱海歸金融博士,但英文水平實在有限,根本不具備書麵表達能力,隻能求助翻譯。
  任苒翻譯這份文稿時,感覺很吃力,除了必須將不夠順暢的中文表述理順,還得不斷勘誤,將某些專業上存在謬誤與歧義的地方改正過來,然後才能開始著手翻譯成英文。
  這份工作既費神又乏味。她翻譯到除夕這天黃昏,實在是疲憊了,正好接到田君培打來的電話,祝她新年快樂,她也說他在家裏玩得開心,放下手機後,她決定出門去走走,順便去綠門咖啡館喝一杯咖啡。
  對於這個城市來說十分罕見的連目大雪終於止住,但是天氣嚴寒依舊,路邊堆滿未化的積雪,屋簷下掛著長長的水柱。空氣泌涼冷冽,仿佛直透入人的心脾。時間還早,不過路上行駛的車輛比平時少得多,人行道上也沒有多少行人,遠遠近近,不時傳來鞭炮聲,更襯得街道寂靜異常。
  任苒裹著長羽絨服,穿著雪地靴,踩著殘雪,慢慢走到綠門咖啡館前,卻發現霓虹燈招牌沒有如往常那樣打開,窗簾全垂了下來,卷閘門放下一點兒,裏麵有燈光,隻是遠不及平時那樣明亮,還隱約有音樂聲傳出來。
  她不確定地伸手推一下綠格子雕花玻璃門,門開了,裏麵開著空調,和著暖氣一塊兒撲麵而來的音樂讓她頓時呆住。
  “——我沒你悄悄想象的那麽獨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沒有找到預料中的快樂;
  如果你不曾給我承諾,
  我也不會計較你的模棱兩可……”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從她潛意識深處打撈出的一個夢境,可是夢境怎麽可能如此清晰、明確。整間咖啡館內空蕩蕩的,燈光昏黃,激烈高亢的歌聲轟鳴在這個往常隻播放柔和背景音樂的空間內,似乎有一部分過去的歲月突然衝破時光的桎梏,不宣而至,來到了任苒的麵前。
  歌詞和著伴奏音樂一字字透入心底,一股澀澀的滋味蔓延到整個胸腔,她的眼睛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溫潤。
  “……我們混跡的世界如此荒唐險惡,
  我們的未來如此變幻莫測,
  你卻說,大家總要學習它的規則:
  誰來告訴我怎麽習慣一個又一個妥協,
  做到與所有不如意講和……”
  她正神馳之間,音樂聲戛然而止。
  蘇珊從吧台後站了起來,神情訝異:“任老師,咖啡館春節期間停業三天,不好意思。”
  她本能地“哦”了一聲,停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說:“真沒想到會又聽到這首歌。”
  蘇珊一怔,“你以前聽過?”
  她點點頭,“八九年前,我讀大學的時候,在……”她搜索一下記憶,“本地一家剛開張的酒吧,好像叫城市傳奇吧,聽到過一個叫深黑的地下樂隊唱這首歌。”
  “沒想到還有人記得他們樂隊的名字。”蘇珊美麗的麵孔上一下露出惘然之色,低低地說,“還有這首歌。我以為,這隻會是我一個人的記憶了。”
  “蘇珊,我很喜歡這首歌,能不能把這張唱片幫我複製一張。”話一出口,任苒便意識到蘇珊與這個樂隊中某個人的關係,自覺唐突,連忙補充道:“不方便的話就算了,當我沒說。春節愉快,再見。”
  “請等一下——”蘇珊叫道:“任老師,我家裏還放著幾十盤這張專輯的CD,根本沒拆封。難得到現在有人記得他們唱的歌,並且還想要。回頭我拿一張新的送給你。”
  “太謝謝你了。”
  “你怎麽沒回家吃年夜飯,今天還跑出來喝咖啡?”
  “我的家不在本地。”
  她沒有問蘇珊為什麽會在除夕獨自一人待在歇業的咖啡館內,不過蘇珊顯然沒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一下笑了,“那正好,任老師,我沒煮咖啡,不過剛開了一瓶紅酒,準備一醉方休。願不願意陪我喝點紅酒,順便聽一下這張專輯?”她有些意外,但馬上欣然點頭同意。
  任苒脫下羽絨服坐下,蘇珊閂上門,拿了一瓶紅酒和兩隻酒杯走過來,然後打開音響,將聲間調得更大一些,從第一首歌放起,節奏強勁的搖滾樂再度在咖啡館內響起。
  她倒了兩杯酒,推一杯到任苒麵前,也不勸她或者與她碰杯,顧自端起自己麵前那杯,喝了一大口。
  任苒和往常在雲上時一樣,喝得很節製,她晃動杯子,看著酒液沿著杯壁緩緩流下,嗅了嗅味道,這酒與她喝習慣的新釀葡萄酒不同,發酵充分聞起來沒有漿果氣息,而是十分醇厚,她呷了一小口,讓酒的餘味占據整個味覺,感覺味道頗為綿長有回甘。
  “這酒應該有一定年份。”
  “任老師,想不到你是內行。酒是別人送的,說是哪一年的解百納,我忘了,我喝酒一向是牛飲,不管那些事。”蘇珊仰頭喝了一大口,她喝酒的確如同喝水一樣,來得十分爽快,毫無品嚐之意。
  她們默默喝著酒,再沒有說話。當然,在這樣露耳欲聾的音樂聲中,根本無法交談。可是聽憑這樣的音樂包圍,卻沒有聽搖滾樂應有的投入與激動,她們平靜無波地相對坐著,喝著紅酒,顯得有幾分怪異。
  然而任苒和蘇珊全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隻是沉浸於不同的回憶之中,將那個鞭炮聲響得無止無歇的世界拒之門外,享受著那一段屬於她們的時光。
  “你並不幼稚,可你確實還是個孩子。”
  “當一個心地坦內的孩子沒什麽不好。”
  “小姑娘,我給你一點兒忠告,不要隨便跟男人去酒吧,那樣很危險。”
  “不知道為什麽,看你傷心,我忍不住會想,簡直是罪過,還是先哄哄再說吧。”
  “你喜歡上的是一個陌生男人帶來的神秘感覺。”
  “你實在太天真,太小,我喜歡你,所以決定對你慈悲。我不會引誘你陷得更深,更不會帶你回酒店房間。那不是你要的,也不是我應該給你的。”
  隨著這張專輯複活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那樣的如呐喊般的歌詞,激烈的曲調,嘶吼的演唱,外露的情懷,原來正是契含著青春期衝撞而無處安放的激情,當她不再年少,不再擁有對著初次戀愛上的那個男人的勇氣時,怎麽可能不感慨萬千。
  專輯循環播放著,不知不覺間,一整瓶紅酒已經被她們喝得點滴不剩。
  蘇珊搖晃一下酒瓶,站起身去關了唱機,咖啡館內陷入突然的寂靜。她咯咯笑了,“任老師,你看著斯文,酒量真不錯。”
  任苒撐著頭,也笑了,“馬馬虎虎,有大半年時間,我每周都去酒吧喝酒,大概能算半個酒鬼。”
  “你以前去聽他們……我是說深黑樂隊在酒吧演唱,對其中的哪一個人最有印象?”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進到咖啡館時聽到的那首歌,至於樂隊成員。”她側頭回憶,隻記得那是由主唱,吉他手,貝司手和架子鼓組成的一支樂隊,四個成員通通做朋克打扮,頭發用發膠膠得豎起,戴著耳釘,穿著皮夾克與破舊的牛仔褲,酷勁十足,可說到他們的具體麵目,她隻得招認:“想不起來了。”
  “那首歌的歌詞是主唱阿風寫的,作曲是吉他手阿恒。他們四個人中要說到才華,應該是這兩個人最厲害了。可惜他們都很早就不玩樂隊,阿風開了汽修廠跟酒吧,現在隻偶爾在他店裏抱吉他唱首歌,阿恒去經營了一個小園藝公司,鼓手小樂去國外留學,再沒回來。”
  “一直堅持做地下樂隊的確很難。”
  “當時迷玩樂隊男生的女孩子不少。”蘇珊以乎打開了記憶,“我後來才知道,這種女孩有個專門稱呼,叫做骨肉皮,名聲很濫,唯一的愛好就是收集搖滾樂隊成員,可以跟所有人混在一起,隻圖打進那個圈子。”
  任苒訝然,“groupie,這個詞在西方很流行,我不知道國內竟然也有。
  “我認識的一個朋友後來笑我,說我可以算是資深骨肉皮。可是當年,我的想法真是單純啊,完全沒有那些念頭,隻知道那個男人我喜歡,他做什麽的不重要。跟他在一起,我有說不出的開心,唯一的願望就是想要永遠跟他在一起。”
  這句話讓任苒很有感觸,同時酒精也讓她鬆弛下來,頭一次有了傾訴的願望,“我就是在聽那首歌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反正我們總會在那個年齡喜歡上某個人,不管他唱不唱歌。”
  “是呀。我認識他的時候,隻19歲。我從來就不是讀書的材料,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索性從家鄉那個小城市來到省城,上了一個所謂藝術學
  校,跟著一幫退休話劇演員學形體學表演,發發明星夢,業餘時間在咖啡館打工。他來喝咖啡,我一下就喜歡上了他。我當時的老板是台灣人,被我的瘋狂勁頭嚇到了,說戀愛中的女人真是可怕,哈哈。”
  任苒也被逗樂了,她能想象到老李用帶著閩南腔的普通話打趣蘇珊的情景。
  “那會兒他隻是一個貝司手,家裏人全部反對他搞音樂,更何況玩的還不是主流音樂,而是走朋克路線的不出名地下樂隊,演出機會少,收入不固定,好容易出張專輯還得自費,銷售慘淡,看不到什麽前途,更談不上商業前景。”蘇珊的指尖摩挲著桌子上鋪的格子桌布,“可是有什麽關係,我喜歡他,就這麽簡單。”
  如果隻是年少時一個簡單的心動,一個單純的喜歡,甚至是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暗戀,沒有發展,更無後續,青春因此留下明媚的記憶,該多麽完美。
  然而結局早已寫就,沒有什麽可以重來。
  看著蘇珊染了豔紅色蔻丹的纖細手指劃過藍格子棉質桌布,一筆一畫,似乎在寫著一個什麽字,任苒清楚地知道,蘇珊投入的那個“喜歡”肯定複雜,而且影響深遠。
  “我跟他同居以後,我的父母嫌我叛逆丟人,跟我斷絕了往來。我以為彼此喜歡,過得開心就足夠了,誰的話我都聽不進去。後來,那支樂隊解散了,他不甘心留在這裏過平凡的日子,決定去北京找機會,我辭了工作跟過去,心甘情願陪他住地下室,生活再艱苦,也覺得沒什麽。可是我錯了,他的世界越來越大,我沒法守住他。”
  蘇珊語氣平淡地講著她的歡事,任苒卻無法冷靜旁聽。
  從某中意義上講,這幾乎是她昔日生活的一個翻版。每個人都以為自已碰到的人,經曆的愛情獨一無二,然而,愛恨情傷,悲歡離合,陽光底下顯然沒有新鮮事。
  她從小生長在優越的環境中,家教嚴格,性格並不叛逆放縱,本來很難有蘇珊那樣小小年紀便獨立生活,敢愛敢恨的性格與決斷。如果不是突然對父親失望,她就算暗暗心儀當年的祁家驄,也不過是少女單戀,斷然不至於離家出走追隨他,進一步推想,如果祁家驄沒有因為生意陷入困境必須消失,像他那樣才華出眾的男人,他的世界勢必隻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廣闊。以她當時那樣青澀的年齡,一廂情願的感情,也未必能守住他。
  她記起那段從深圳到廣州的日子,她與他同居,從盲目的愛戀到一點點了解他,知道他的生活習慣,知道他的清醒、冷酷,知道他把喜歡與真正的需要分得十分清楚,不願意跟別人分享全部生活,甚至把愛情這個東西看得無足輕重……就算這樣,她也沒有對他失望。
  大概再不會有一個女孩子有她這樣的機會可以如此接近他的內心,可是她仍然無法把握他——對一個拒絕被感情迷惑,拒絕把內心完全開放給別人的男人來講,她當然不可能成為他的世界。
  也許,隻有在雙平的時候,遠離塵世,她真正擁有了他。她應該慶幸曾經擁有那樣的時刻,短暫,但是真實。
  對於愛情來講,沒有外力幹擾卻無法相守的悲劇意味,顯然要遠遠強於一個情正深時無可奈何的別離。
  蘇珊繼續回憶著:“當時,全國各地跑到北京碰運氣的人真多,畫家、演員、模特、歌手……每個人都顯得那麽有才華,有雄心,看上去沒理由不成功,不過,真正成功的人少得可憐。絕大部分人都隻守著一點兒縹緲的希望,苦苦掙紮。好像隻有我沒什麽遠大誌向,能跟愛人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想一想,還真是年輕挨得住,就算家裏沒有隔夜糧,口袋裏隻剩區區幾塊錢,照樣敢出去玩到快累散架了才回來。
  任苒沒經曆過那樣艱難的日子,可是能想象得到其中的甘苦。
  “我也有了試鏡的機會,還有經紀人說願意簽下我,但隔了兩天,我發現自己懷孕了。他說他愛我,可是他要衝刺他的事業,沒準備這麽年輕當父親,也不可能在那個年齡早早結婚。他讓我去打掉孩子。我當時已經隱約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守不住他,我當然不願意放棄這孩子。”
  “你就這樣……生了囡囡?”
  “是的。小城市風氣保守,我不能沒結婚卻挺著大肚子回家找父母,就一個人回了漢江市。我以前的老板人很好,他收留了我,一直照顧我,生孩子的時候,是他送我去醫院,給我在手術單上簽字,那一年我剛滿二十二歲。很多人以為他是我女兒的父親,我想解釋,可他說沒必要,反正他孤身一人,不介意別人議論。”
  “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蘇珊不帶什麽感情色彩地說,“我老板得到了一個很難得的工作機會,要去新加坡。臨行前,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他願意繼續照顧我,把囡囡當親生女兒看待。我想來想去,可真狠不下心去利用一個好人來解決自己的麻煩,還是拒絕了。老板把這間咖啡館留給了我,於是我就停在我跟囡囡的爸爸認識的原地,仍然一杯杯賣咖啡,偶爾喝點小酒,聽聽他最初的這張專輯。”
  “他跟你再沒聯係嗎?”
  “我們有聯係,有時他回這個城市,我們甚至還會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可笑?”
  “如果他不屬於你的生活了,還是放下他比較好。”
  “是啊,知道這件事的朋友都不止一次這麽勸過我。可是老實講,我沒特意等他,到了今天這一步,他怎麽可能再兜回原地找我,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我隻是覺得心裏空空的,很難再裝下其他人了,跟他有沒有聯係就那麽回事。有時候,我甚至情願再也不要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才好。”
  “你不關注他了,自然就不會聽到他的消息。”
  蘇珊的表情有些複雜,停了一會兒才說:“不,他的情況特殊,用不著我特意去打聽,消息自然就來到我麵前,由不得我不聽。”
  她一直表現爽朗,唯獨到這一節講得十分含糊,任苒也不願意細問,驀地想起一件事,“今天你不用回去陪囡囡嗎?”
  蘇珊哈哈一笑:“要是女兒能讓我陪,我怎麽會一個人坐在咖啡館裏聽歌。”
  任苒有些意外,又有些尷尬,不過蘇珊並沒有什麽難過的表情,輕鬆地解釋著:“囡囡從小就跟她爺爺奶奶住在一起。”
  “對不起。”
  “沒什麽,別為我難過,我做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選擇,願賭服輸罷了。”
  任苒想撲向火焰的飛蛾不止她一個,有人比她付出更多,傷得更重。然而蘇珊看上去絲毫沒有自傷自憐之態,讓她不能不佩服。
  “好歹我和女兒還住一個城市,我還能時不時看到她,知道她爺爺奶奶把她照顧得很好,我很知足了。”蘇珊轉動著空空的酒杯,笑著說,“我今天說了這麽多廢話,任老師,真不好意思,每次喝多一點酒,我就成了個十足的話癆。”
  “這很正常。我看上去話不多,對吧?可是有一段時間,我必須定期看心理醫生。每個人都需要傾訴的渠道。”
  “是啊,對麵晚報社有一個記者叫羅音,每周會有幾個下午在我這裏接待讀者,聽他們講心,事然後寫成整版的稿子登出來。我以前還好奇地問過她,哪有這麽多人願意對著陌生人講故事,她也是這麽回答我的。任老師,謝謝你今天陪我。”
  “我也喝得很開心。”任苒手撐著桌子站起身,搖晃一下才站穩,“蘇珊,回家好好睡一覺。總有一天,你可以感覺到,你能記住他,也能放棄他,慢慢的,他會不再真實,對你來講,他徹底成了過去。”
  “你的話很有道理。”蘇珊也站了起來,思索一下,眉毛挑起,聳聳肩,“其實我記憶力很差勁,別人跟我打招呼,我經常感到莫明其妙,不記得是不是認識對方,好多難受的事,隔幾天我就徹底忘了。唯獨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記得實在太清楚了。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願意徹底放棄,這樣子大概又矛盾又可悲吧。”
  “不,我隻知道,你在過你願意過的生活。”
  “說得沒錯。”
  蘇珊一樣樣收拾好酒瓶、酒杯,關上空調和燈,兩人穿上外套一同走出來,她鎖好店門,跟任苒道別,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越是入夜,溫度越低,凜冽的北風吹在臉上有疼痛感,讓人幾乎不相信這是一個接近南方的城市。任苒邁著小心翼翼的腳步,踩著結冰的路麵往回走,腳下發出喀喀的輕響。
  喧囂的鞭炮聲一直沒有止歇,煙花在她頭頂的天空不時綻放,反照得路麵明暗不定。
  她不記得這是她一個人過的第幾個春節了,可是她心底平靜而安樣。她想,正如同她對蘇珊說的那樣,她也正過著她想過的生活,這就足夠了。
 
  第十七章
  國人向來講究,不在春節期間沾染各類官司是非為宜,律師事務所因此可以放一個從容的假期,隻是田君培沒有往年那麽輕鬆,手頭還有大量案類工作要完成。
  他回到W市,除了例行看看親戚,與老曹等合夥人相傳商量工作以外,便一直在家裏快案工作。舊日朋友打來電話再三邀約相聚喝酒,他卻情不過才答應。不過到了地方,他便有些後悔了,幾個月不見的鄭悅悅赫然在座,正與人劃拳,玩得不亦樂乎。
  他像招呼其他朋友一樣跟她打著招呼:“悅悅,新年好。”
  郝悅悅隻敷衍地點點頭,繼續劃拳喝酒,看上去情緒很不錯,他略微放心,坐下來跟朋友閑聊起來。
  到盡歡而散,準備各自回家時,鄭悅悅突然開口:“君培,送我回家好嗎?”
  當著眾人,他沒法拒絕,隻能點點頭。因為出來喝酒,他並沒開車,隻能在酒吧門口排隊等候出租車。這邊同樣經曆著罕見的嚴寒,鄭悅悅卻衣著
  單薄,北風吹來,她頓時便打了個噴嚏,他將大衣交給她,“披上吧,小心著涼。”
  好容易等來出租車,他將鄭悅悅的地址告訴司機,兩人默默坐在車內,都沒說話,到了地方,鄭悅悅卻沒有將攏在身上的大衣交還給他下車,而是拿出錢包付車費,田君培皺眉說:“悅悅,我還要繼續乘車。”
  “上去坐坐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太晚了,不大方便。”
  鄭悅悅撇一下嘴,“那要看做什麽事,才談得上方不方便。”
  這樣曖昧的對話讓司機心照不宣地笑了,他利落地豎起計費器找零錢,“兩位,請下車吧,大過年的我還要繼續做生意。”
  田君培無可奈何,隻得下車。
  鄭悅悅的香閨是她父母送給她的一套公寓,位於市中心,地段很好,麵積雖然不算大,但價格在本地算得不菲。田君培當然不是頭次過來,可是上一次的記憶太不愉快,他實在不明白鄭悅悅到底有什麽打算。他陪她走進大堂,便站住了腳步。
  “悅悅,我不方便上去,有什麽話,在這裏說好了。”
  “這個大堂又沒供暖,我快凍死了。”鄭悅悅上上下下打量他,笑盈盈說,“還是上去坐吧,別擺出這樣一本正經的樣子,我保證不會強暴你。”
  田培君苦笑,“我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普通朋友之間相處最好保持適當的距離。”
  鄭悅悅臉上的笑意變冷,“這麽說這已經被你劃到普通朋友行列裏了。好吧,來告訴一下你的普通朋友,任苒是誰?是不是另外一個普通朋友?”
  田君培吃了一驚,“誰告訴你這個名字?”
  鄭悅悅若無其事地說:“在酒吧的時候,你去洗手間,手機丟在桌上,我拿起來看了看。你近期的通話記錄裏隻有她一個女性的名字,而且今天晚上還通過近十分鍾話。”
  她居然當著眾朋友的麵翻他的手機,還這麽坦然講出來,田君培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歎一口氣道,“悅悅,你這樣可不好。”
  “如果我直接問你,你現在正跟誰交往,你會直說嗎?”
  田君培伸手按電梯上行鍵,“當然不會。我們現在沒有相互通報生活的義務,至於翻手機……就更出格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鄭悅悅顯然沒將他的話聽在耳內,隻重複又問:“任苒是誰?你新交的女朋友嗎?”
  “她是我很重視的一個朋友。以後別再問我這種問題,我不會回答的,進電梯吧,這裏太冷。”
  鄭悅悅取下披著的大衣,默默交還給他。他剛接過來,她卻突然撲入他懷中抱住了他。她身材苗條而柔軟,隻貼身穿著一件薄薄的羊絨衫,撲入他鼻端的有酒氣和她常用的香水味道,此時顯露的是零蘭與麝香混合製後調的,若有若無,配合在一起十分誘惑。
  “別這麽考驗我,悅悅。”
  郝悅悅不理會他,嘴唇湊上來,他錯愕之下,她的舌尖已經靈活地鑽入他口腔內,溫潤而柔軟。他隻能努力將她從自己懷裏隔開,退後一步。
  “你對我是有反應的,君培。”
  他煩惱地笑了,“悅悅,你應該分得清,男人的生理反應和感情有時候不是一回事。”
  “何必非要跟自已的欲望對抗得這麽辛苦,我又不是那種上床後一定要拉著你負責的女人。”
  “別把你說得隨便,悅悅,因為我知道你並不隨便。至於我,如果隨便一下,我們就又回到老路上,根本沒意義。”
  “也就是說,我跟你的感情,已經被你判定為沒有意義,不值再提了嗎?”
  “不要這麽摳字眼。我更希望過單純平靜一點兒的生活,對你來說,我可能想法老土,不合適了。”
  鄭悅悅沉默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清脆的笑聲回響在空蕩蕩的門廳內。
  “你喝多了,上去休息吧。”
  “我沒喝高,不過算了。”鄭悅悅收斂了笑容,深深地看他一眼,“我這會兒快凍僵了,沒法繼續誘感你。走吧走吧,記住,我現在對你還沒有反應,我的反應跟我的感情肯定是回事。”
  看著她走進電梯,他隻得笑著搖頭。
  不過這件事並沒結束,第二天田君培便接到鄭悅悅父親打來的電話,他語氣和藹地說:“君培,怎麽過年也不到我這裏來坐一坐?”
  田君培十分狼狽,卻決心不再這麽含糊下去了,“鄭叔叔,可能悅悅已經跟您說了,我們覺得性格不合適,決定分開。這段時間我工作太忙,馬上還要趕去J市出差,沒顧上給您拜年,很不好意思,等回來後我去看您。”
  鄭父似乎並不意外,“君培,我跟悅悅說過,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我們隻一個女兒,難無嬌慣,弄得她很任性。我覺得你們並沒有原則性的矛盾,不防今天過來,吃頓便飯,再坐下來好好談談。”
  田君培不便對著長輩多說什麽,隻能說:“我和悅悅都是成年人,做出決定都很慎重。而且我們還是朋友,不管什麽時間溝通都沒有問題。”
  “君培,你今天一定要過來,我還有一點法律問題需要向你請教,恐怕開年以後,我就麵臨一場官司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田君培沒法再推托了。
  田君培買了一份禮品去鄭家按門鈴,鄭悅悅給他開門,似笑非笑地說:“田律師大駕光臨,實在是蓬蓽生輝。我爹險些就逼著我這大冷天出去迎接你了。”
  他隻得打個哈哈:“鄭叔叔總這麽風趣。”
  鄭父嗔怪地瞪女兒一眼:“又在胡說八道。”
  鄭媽媽也迎了出來,一迭聲地怪他這麽長時間不來,來了又何必帶禮物,實在見外,又說親自下廚做他最愛吃的菜。
  田君培連忙問鄭父官司的事情,試圖引開話題,他本來隻想聽聽情況,然後介紹這邊普翰的一名律師給鄭家。可是出乎他意料,鄭父倒不是找借口。他做文化出版生意,確實因版權問題惹上了一樁不小的麻煩,而且對方是漢江市的一個公司,已經揚言要起訴他。田君培初步看了他拿出來的合同之類的文件,擔出了幾點看法。
  鄭悅悅插言:“君培,我爸隻信任你,你接這案子不行嗎?”
  他無可推托,“其實涉及著作權法,普翰這邊有位陳律師很有研究。最好還是跟他談談,我可能在漢江市那邊為他提供工作支持。”
  正在這時,他手機響起,他說聲對不起,起來接聽,竟然是尚修文從J市打來的,聲音低沉:“對不起,君培,請你馬上趕赴J市。有十分緊急的情況需要你過來處理。”
  他知道尚修文年前去了巴西處理事情,行前還曾打電話問了他幾個法律方麵的問題,這樣緊急返回,當然是旭昇出了大事。他馬上答正下來,然後對鄭父鄭母道歉,說必須先走一步。
  不等父母說什麽,鄭悅悅先勃然大怒了,“田君培,你太過份了。推三擋四才過來,不肯幫我爸爸忙,現在又要走。你以為我真的離了你不行嗎?你走,出了這個門,我徹底跟你玩完了。”
  她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田君培隻得再跟鄭父解釋,實在是大客戶出了問題緊急召他過去,並保證會再找時間專門處理他的法律問題。鄭父涵養頗深,滿口說年輕人以事業為重是對的,讓他別理鄭悅悅的小姐脾氣,判處送他出來。
  田君培來不及回家,隻打個電話回去,然後直接開車去了J市。他走進董事長的辦公室,沒看到順昌智,隻有尚修文與另幾名董事會成員麵色凝重地坐在裏麵,尚修文告訴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年前旭昇曝出的鋼筋質量事件突然急轉直下,質監局檢驗了旭昇提供的產品,得出結論並無質量問題,但接到翔實的舉報材料,經過調查發現,旭昇涉嫌與小煉鋼廠勾結,低價收購再生鋼材與偽鋼筋製品,冒充經過檢驗的旭昇產品發售到建築市場。
  “目前吳董事長和幾個高層人員正在接受調查,預計報紙馬上會刊登這條消息。”
  “也就是說,市麵上銷售的偽劣鋼筋製品確實是經由旭昇的渠道流出去的?”
  尚修文點點頭。
  田君培迅速地思索著。吳昌智一向謹慎,不會為追逐蠅頭小利幹這種自毀企業前途的事情,他大權獨攬,別的董事與高管基本沒有太多話語權,唯一的嫌疑人隻有捅出不少漏洞後被收回財務審批權的常務副總吳畏。他詢問地看著尚修文:“吳副總人呢?”
  尚修文長歎一聲,證實了他的猜測,“目前找不到他,他手機也關了。”
  對這種行為。田君培沒有什麽義憤之情,他馬上從職業角度考慮問題:“要弄清楚質監部門掌握的舉報材料具體包括什麽內容。”
  “我找人打聽過,裏麵甚至有吳畏簽字的與小鋼廠往來帳目的複印件,可謂證據確鑿。我們商量了一下,也跟吳董事長通過電話,他提議,他扛下這個責任,引咎辭職,不再擔任旭昇董事長。
  田君培知道,吳畏再怎麽不成品,也是吳昌智唯一的兒子,不可能大義滅親到把他交給法律製度,恐怕隻有由老子出麵擔下他闖下的大禍了,可是旭昇股東結構複雜,甚至還包括一部分國資股,誰有資格繼任董事長是一個問題,而更換董事長也未必能解決這件事引發的信任危機。
  “你帶齊所有資料,君培,現在陪我去酒店見遠望投資公司的董事長王豐,我們路上再談。”
  年前田君培幫尚修文處理了他注資並加盟遠望投資公司的一係列法律程序,也談到過遠望有意對旭昇做戰略投資,但還需要進一步研究。吳畏一手炮製的劣質鋼筋事件在此時東窗事發,尚修文不得不放棄徹底脫離旭昇的打算,從幕後走到告前,說服王豐在這種情況下收購旭昇一部分股份,堅定各方投資者的信心,重新讓旭昇的生產銷售走上正軌。
  在與王豐進行艱苦的談判以後,旭昇董事會從下午一直開到第二天淩晨,吳昌智也從接受調查的地方趕了回來參加會議,在他的極力堅持下,尚修文終於同意出任旭昇董事長一職。
  田君培清楚地知道,這雖然是一個臨危受命,但旭昇是本省最大的民營鋼鐵企業,資產雄厚,省裏相關部門一直醞釀著推動上市。隻要操作得當度過此次危機,仍能有巨大發展。這個職務可能說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隻是尚修文神態十分凝重,毫不興奮。
  在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後,田君培陪著尚修文驅車趕往W市,準備召開記者招待會,公布這一消息。路上他們仍然討論著一係列法律程序,他突然發現,一向心思慎密,不動聲色的尚修文看上去竟隱隱有憂慮之色。
  “你在為冶煉廠的兼並擔心嗎?”
  “不止於此,這次事件,我懷疑幕後操縱一步步把吳畏帶進陷阱再最後曝光的主謀是億鑫集團。”
  田君培的第一反應是想到陳華,回為任苒的緣故,那個隻有一麵之緣的男人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不過他不便在這裏談及他。“如果單純為了爭奪冶煉廠,出這種手段,未免太極端太狠辣了。”
  “不止是冶煉廠,我猜想億鑫很可能誌在借機吞下旭昇集團。”
  田君培略一思索,不得不承認尚修文的推斷極有道理,“不過就算遠望參股進來,旭昇仍然算股權相對集中,收購沒那麽容易。”
  尚修文看向車窗外,思緒似乎一時飄遠,隔了好一會才說:“對不起,我走神了。其實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怎麽回去麵對我妻子。我不可能在電話裏告訴她這件事。”
  這是田君培無法回答的問題,他在昨天半夜董事會短暫休息時,才知道尚修文一向對所有人隱瞞他在旭昇擁有的股份,包括他妻子甘璐在內。本來他的安排是逐漸淡出旭昇,全力投入遠望的經營,並且也跟妻子講了未來的打算。
  然而,形勢所迫,他現在必須公開在旭昇的新身份,並為那個長期隱瞞作出合理的解釋。
  “她一向明理,你講清楚前因後果,她應該能理解的。”他隻能這樣泛泛地安慰尚修文。
  到了W市後,尚修文與其他旭昇高管去酒店。田君培趕去普翰律師事務所,臨時叫來一個助理加班,幫他一起準備各項變更及參股所需要的法律文件。
  文件齊全後,他匆匆趕往酒店,預備與尚修文會合,請王豐做必要的簽字。然後在酒店門口一下車,他便看到賀靜宜坐在門前停的一輛黑色奔馳的司機座上。
  她會突然出現在旭昇召開記者招待會的地方,讓田君培不解,一猶豫間,尚修文的妻子甘璐突然快步從酒店走出來,這比看到賀靜宜更讓田君培驚訝。他正要叫她,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已經將她強推上那輛奔馳,賀靜宜馬上發動汽車,疾馳而去。
  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田君培大吃一驚,趕上幾步,卻根本來不及幹預,接著尚修文追了出來,他連忙說:“修文,開那輛車的是……”
  尚修文顯然知道是誰,做了個手勢讓他不要說下去,拿出手機迅速打打電話。他驚覺後麵有不少記者模樣的人跟了出來,馬上笑著攔住他們,將他們指向隨之趕出來的旭昇高管,“各位,有什麽問題請直接去問旭昇的新聞發言人,尚總現在不準備再接受采訪。”
  記者被帶開。田君培再度看向尚修文,他想,看來賀靜宜與尚修文之間不止於認識那麽簡單,還存在著不為人知某些關係。他一向信任尚修文處理問題的理智與決斷,此刻卻有些為他擔心了。
  田君培不得不比預計推遲返回漢江市。困擾了大半個中國的大雪終於結束,天氣漸漸放晴,不過溫度仍舊很低。
  他再度去了J市,尚修文已經正找過來主持工作,但是顯得況默冷峻。當來開營銷會議的馮以安向他打聽他那天到底目睹了什麽時,他隻有苦笑的份:“你從老魏那裏聽來的比我還多,我真沒看到修文吃他太太耳光的那個火爆場麵。”
  他確實沒時間八卦,這幾天裏,他處理了新的資本注入旭昇、更換董事長、應對可能啟動的訴訟等一係列法律程序問題,每天隻睡幾個小時,已經累得精疲力竭。
  他正準備動身返回漢江市,吳畏突然打電話給他,他隻好開車趕往他約定的高登飯店。
  “令尊和修文都在找你,你放著好好的家不回,住酒店幹什麽?”
  吳畏冷笑,“我現在,老婆不得把我剝皮才怪。”
  田君培知道,吳畏與電視台某主持人的緋聞已經曝光,他太太陳雨菲甚至趕去電視台大鬧一場,初步被人發到網上,一度弄得沸沸揚揚,成為很多人的談資。在吳昌智的要求下,春節期間,他還不得不給向家網站發了律師信,讓對方刪帖,盡力消除影響。
  “君培,今天叫你過來,我是想問一下,我手裏的10%旭昇股份是不是可以隨意處置。”
  田君培隱隱警惕:“理論上說是這樣。不過,現在旭昇剛剛更換董事長,不適合公開轉讓股份,引發外界猜測。如果你有把股份變現的意思,我可以告訴修文,讓他給你出一個合適的價格私下收購過去。”
  “再說吧。你先幫我看看這幾份文件,我現在手頭不方便,得盡快把這些款子收回來。”
  處理完吳畏的事情,他出了酒店,卻迎麵碰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大步走過來,嚴寒的天氣下,他隻穿了薄薄的襯衫和西裝外套,十分引人注目,田君培一眼認出,他正是去年曾有過一麵之緣的陳華。
  田君培幾乎不由自主地注視著他,當然不僅因為目前旭昇敏感的形勢與陳華有密切關係,更是因為任苒。
  陳華剛放下手機,視線不經意掠過他,眉頭一動,顯然也認出了他,正在這時,賀靜宜匆匆從後麵趕上來,“陳總,我剛接到市政府通知,跟孔市長約好的時間有變動,我們得提前過去。”
  他點點頭,再看一眼田君培,折轉身向停車的地方走去。
  目送他上車離開,田君培給尚修文打電話,告訴他吳畏就在本地,而且似乎有意轉讓股份,“你可以開價把這部分股份收購過來,免得他節外生枝。”
  尚修文歎一口氣:“他一直認為,旭昇董事長的位置早晚是他的,現在很本不接他父親跟我的電話。我再試著找找他吧。”
  田君培不得不佩服吳畏在闖下大禍後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對了,我在高登酒店還碰到了賀靜宜,跟她的老板陳華在一起,他們似乎正要去見孔市長。”
  “看來億鑫加快收購冶煉廠的動作了。”
  君培當天開車趕回漢江市,所裏還有更多事情等他處理。
  上班頭一天他便忙到晚上十點,和另一位律師一同準備他剛接下的一宗涉外投資業務,剛招來的助理小劉法學專業畢業,具備英文專業八級水平,但卻在翻譯一份法律文書時急得要掉眼淚了。他看了看她己經翻譯好的一小段不禁皺眉。
  小劉看著他的臉色,委屈地說:“我的強項是聽力和口譯,把中文文件翻譯成英文要稍微弱一點,而且這些金融名詞太專業了。”
  這種解釋對他來講自然毫無意義,他想了想,打了任苒電話向她求援。好在任苒上班以後,手機開著的時候比以前多。
  “真是不好意思,小苒,這份文件趕得很急,時間這麽晚,我已經來不及去另外找人了。”
  任苒答應下來:“我可以試試,金融名詞沒問題,但是法律名詞對我來說恐怕有難度。”
  “名詞部分我來告訴你。我這就過來接你。”
  任苒過來以後,迅速看了一遍文件,將那部分她拿不準的法律名詞列出來,田君培馬上做了一個中英對照出來,她一邊翻譯,一邊錄入,速度讓助理小劉瞠目,忍不住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問她。
  “任小姐,你是學英語專業的嗎?”
  她搖搖頭。
  “太讓我沮喪了,我蠻以為在非英語專業的人當中,我的英文就很厲害了,可是遠不如你。”
  “那不見得,我在英語環境裏工作過,這幾年在做業餘翻譯,隻是一個熟練程度的問題罷了。”
  “那你怎麽會這麽熟悉金融名詞,一點都不需要查對。”
  “我是學金融的。”
  “這些倒也不難。不過怎麽才能做到中譯英也流利到這種程度呢?”
  任苒還真說不好,在母親的督促下,她從小就打下了紮實的英文功底,留學澳洲期間,教授就稱讚她寫的英文論文毫無中式英語的味道,用他的話講就是:“你的好多同胞語法正確,詞匯量不小,就是寫作起來缺乏流利感,你的英語完全沒這問題。”在香港工作的八個月,同事交流全用英文,每天都要做大量英語報告,將部分金融工具轉換成適應國內需要的新投資品種進行研究,更是讓她的英語寫作能力突飛猛進。
  她隻能一邊打字一邊說:“大概還是得加大閱讀量,找到正確的語感。”
  田君培又好氣又好笑:“小劉,現在不是教學時間,馬上去協助王律師準備另一份材料。”
  小劉去了別一個辦公室,室內安靜下來,任苒潛心翻譯著,突然遇到一個拿不準的地方,“君培,這個融資期限表達寫得似乎有歧義。”
  田君培卻沒有跟剛才一樣馬上過來,她一回頭,才發現他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看得出已經疲憊到極點。她不禁啞然失笑,將這個地方標注一下,繼續翻譯下麵部分。待到全部譯完,她走過去,正打算將他叫醒,目光卻落到他手裏捏著的大疊文件上,他的手鬆開,散落開來露出下麵的一份報告,上麵赫然標明是分析億鑫集團可能做出的收購計劃及應對方案。
  她沒想到在這裏會看到億鑫的足跡,不禁微微一怔,這時田君培睜開了眼睛,“對不起,這兩天睡眠時間實在太少。”他順著她視線看自己手裏的文件,“上次你碰到的那位賀靜宜小姐正代表億鑫集團,打算收購我一個客戶的公司股份,他們做出應對方案,我來做法律方麵的評估。”
  她沒繼續問什麽,隻讓他看譯好的文稿,“有幾個地方核對一下就可以了。”
  田君培與她討論好幾個有疑問的地方,確定以後再打印出來,等全部忙完,已經到了淩晨兩點,王律師送助理小劉回家,他送任苒。
  
  第十八章
  正值城市一天中最安靜的時間,路燈映照下的馬路顯得空空蕩蕩,車子飛駛著,有說不出的順暢輕盈感,再加上任苒靜靜坐在旁邊,田君培心情十分愉快。
  “真是抱歉,明天你就得開學上班了,今天還拖你忙到這麽晚。”
  “沒關係。我下午一點上班,上午可以補眠,倒是你和你的同事真夠辛苦的。”
  “這段時間,我手頭上的工作不少,所裏又麵臨業務轉型,沒辦法。”
  “我爸爸雖然是法學教授,可我還真是對律師的工作一無所知,以前總以為你們如果不上庭,就會花時間練級辯論啊什麽的,沒想到今天一看,好多是案頭工作。
  田君培笑了,“不要說你,小劉是法律專業畢業,招進來後犯迷糊,說怎麽很少見所裏律師上庭。普翰的業務發展重點放在非訴訟業務上麵,也就是指除訴訟案件和仲裁案件以外,由律師完成的各項法律事務,包括但不限於非訴調查、律師鑒證、出具法律意見等業務。相比普通民事、刑事糾紛,這部分業務的利潤更可現一些。”
  “也就是說你不用去打官司。”
  “必要的時候也要上庭,不過跟以訴訟業務為主的律師事務所比起來我們上庭的次數的確要少得多。”
  “原來如此。”
  “是不是很枯燥?一說到法律問題,我就一本正經得麵目可憎了。”
  任苒“撲哧”一下笑出了聲,田君培不解地看向她,她笑著搖搖頭“對不起,一般男人不會這麽看待自己的工作。我猜,這應該是你以前女朋友對你的評價。”
  “你沒猜錯。”田君培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銳,停了一會兒,他問:“你覺得是這樣嗎?”
  “男人認真對待專業和工作的時候很有吸引力。”任苒馬上自悔深宵之中講這句話未免會引起聯想,連忙補充,“我從小看習慣了我爸一講法律就神采飛揚,長篇大論。”
  田君培嘴角泛起一個淺笑,“能夠跟任教授相提並論,是我的榮幸。”
  氣氛不可避免地曖昧了,可是這樣的曖昧卻沒有一般房間調情帶來的緊張壓迫感,任苒不願意表現得欲蓋彌彰,隻得一笑,將對歪在椅背上,再沒有說什麽。
  任苒不肯收普翰的報酬,理由是她不習慣把朋友間相互幫忙弄成生意。
  “舉手之勞而已,再說你也幫過我很多次,算帳就沒意思了。”
  “那我後天請你吃飯聊表謝意。”田君培馬上說:“意大利菜怎麽樣?地方也是以安那個美食家推薦的,據說味道很地道。”
  他們不止一次吃飯,任苒答應下來,放下手機後,才發現他請客的那一天居然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
  她頓時便有些不安。
  任苒沒有正式與人有過情大節約會。
  她對情人節最初的印象,不過是祁家駿在這一天肯定會有安排,她曾帶著好奇盤問過祁家駿,其實也隻是吃吃飯、看場電影再加出去兜兜風而已,沒浪漫到足以讓她羨慕。
  與祁家驄在一起後,他們過的唯一一個情人節是在雙平。當時他們在方圓不足兩平方公裏的孤島過著日夜相對的日子,日期、甚至時間都變得沒有意義,自然不會考慮情人節這種男女約會的花樣。
  田君培將一個表達謝意的吃飯安排在情人節這一天,顯然不是一個巧合,當然,任苒不會遲鈍到無視一個男人流露出的追求之意。對於一個準備正常生活的27歲女人來講,有田君培這樣的男人追求,應該算一件好事。
  隻是,上一次她想放下往事過正常生活時,接受的是張誌銘的約會。從某種程度上講,張誌銘與田君培有相似之處,受過良好的教育,白領精英,事業小有所成,有強烈的上進意識,舉止斯文有禮,無不良嗜好,是一般人眼裏再合適不過的男友人選,可是她與張誌銘的交往極其失敗,對方竟然拿她與賀靜宜做交易,以圖換取億鑫的投資。
  她知道實情後,倒沒有什麽憤怒之情,隻能檢討自己沒有放進足夠的感情,也怪不得別人表現出無情和功利心。
  她不會因那段往事便惘顧田君培的誠意,從他們剛認識起,他就表現得遠比張誌銘要真誠投入。可是到了今天,她也遠比當年剛從澳洲回來初入職場時身心疲憊,她正在做的,不過是一點點讓生活重回軌道,根本不確定自已是否已經有餘力接受一個男人的追求,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生活。
  任苒正發呆之間,她的同事Tom走過來問她:“Renee如果我情人節那天約一個女孩子出去,她會不會誤會我就一定要跟她怎麽樣?”
  “這我可說不好,天知道你約會的是什麽樣的女孩子,對感情認真到什麽程度?”
  “我們認識不算久啊,我倒是很想跟她進一步,可是我沒打算結婚的。聽說中國女孩子很介意這個,上次Sunny還告訴我,”Tom撓著頭,講出一句怪腔怪調的中文,“——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真有這說法嗎?”
  任苒好容易弄明白他說的是什麽,被逗得忍俊不禁。
  “嚇死我了。你們是不是真的都這麽想?我女友的英文不夠好,我的中文很濫,我不知道我的表達她理解了沒有。”
  他是美國人,不過25歲,有愛爾蘭血統,長著一頭暗紅色頭發和一雙碧綠眼睛,十分引人注目。大學畢業後,他便開始周遊列國,走到哪兒,便工作到哪兒,玩夠一處,攢夠一筆錢後,再繼續上路,過得十分逍遙自在,他去年才來中國,拿著本中文中語書,現學現賣,找了這份教幼兒英語的工作。
  他教學方式輕鬆隨意,上起課來全心投入,很得小朋友的歡心。在教學的過程中,他學了一些很幼稚的中文口語,再加上中國同事開玩笑教的一些網絡語方,平常拿出去泡妞居然無往不利,他不免頗為沾沾自喜。別一個同事Sunny看不慣他那副得瑟勁頭,便嚇唬他小心泡妞泡成老婆,他還真聽了進去。
  兩個交流存在明顯障礙的大也能談戀愛談得不亦樂乎,任苒隻得表示佩服。“不是所有女孩子都那麽恨嫁,別的靠你自己去理解吧。”
  “唉,東方的風俗太不一樣,太微妙。上次我在日本過情人節,好幾個女同事一大早過來就送巧克力給我,害得我狂喜,以為自己突然成了廣受歡迎的大眾情人。後來才知道,那隻是習慣問題,當天所有男人都會接到巧先力,相當於安慰獎。”
  辦公室裏聽得懂的同事全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Tom在那邊兀自苦惱不休,任苒倒輕鬆了下來。她想,她比又要享受浪漫又不願意被束縛的Tom想得還多,未免可笑。不過是一個約會,沒什麽大不了。
  到了情人節這天,下班以後,田君培來接任苒,徑直去了江邊的明珠酒店,這是一家開張不久的五星級酒店,38層的建築已經成為了江邊的地標,頂成西餐廳取了個意大利風味十足的名字:托斯卡納豔陽餐廳。
  任苒以為隻是吃頓飯而已,沒想到是豪華酒店內的西餐廳,她穿的是平時上班的衣服,羽絨服內的一件灰色羊絨衫配牛仔褲加長靴,連妝也沒化,隻在出來時塗了一點唇彩,未免與環境頗為失調。
  乘酒店外麵的觀景電梯上去後,迎麵而來的是穿著曳地長裙的領班,核對預約,將他們引到靠窗的位置,從這裏看出去,長江兩岸美景盡收眼底。
  任苒脫下外套,環顧四周。眼前的餐廳裝修得極具地中海風情,海藍純白數據,巨大的水晶枝型吊燈映照得玻璃器皿晶瑩剔透,四周都是華服盛裝的賓客,更有一交室內樂從現場演奏。
  她隻得道歉:“不好意思,我今天穿得太隨便了。”
  “沒關係,你今天肯賞光出來,我已經很開心了。”
  待他們點好餐後,服務員送上開胃酒,附了一枝裹了精致棉紙的鮮豔紅玫瑰,這當然是情人節應景的噱頭。田君培將花遞給任苒,她含笑道謝。
  “我在這邊讀書的時候,情人節那天跟好幾個沒戀愛的同學一塊逛街,不小心落到後麵點兒,一個賣花的小姑娘抱著我旁邊男同學的腳就喊:哥哥哥哥,給姐姐買一枝玫瑰花吧。那男同學窘得直解釋:我們是同學,我們是同學。可是小姑娘哪裏理他,抱著腿不撒手,他怎麽掙也掙不脫,還引來滿街的人看笑話。”
  田君培被逗樂了,“這男生實在太實誠了,買枝花送給你不是正好嗎?”
  “我們當時才讀大一,對男女朋友這個名分看得很嚴重,哪裏敢隨隨便便認下來。可憐他怎麽也甩不脫,最後還是被迫掏錢買了一枝蔫巴巴的玫瑰,臉漲得通紅,把花丟給我就跑了。用……我個朋友的話講就是我實在太可憐了,生平收的第一次花,是靠賣花姑娘強買強賣混來的。”
  “你朋友夠狠的。”
  “是呀,他一向喜歡取笑我。”
  任苒說的那個朋友其實就是祁家駿,他情人節那天有約會,第二天聽她講起這件事後,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等她被笑得惱羞成怒要翻臉了,他才揉著她的頭發安慰她: “好了好了別生氣,早知道這樣,我昨天應該好好訂一把花送給你。這樣吧,等明年情人節我補給你,保證是你們全宿舍女生從來沒見過的最大一束。”
  第二年情人節她已經遠在雙平了。
  此時記起往事,她卻不再像過去一年多那樣,一憶及祁家駿這個名字馬上要轉移心思。她撚著手中玫瑰花外包的棉紙,指尖澀澀的觸覺如同此刻的心情一樣。她想,終於有一天,他在她心底也會淡去嗎?
  田君培注意到她眼底的那一點黯沉,“那我向你招認一件事,不要笑我。”
  “什麽事?”
  “其實我訂了一束花,放在後備廂裏,預備等送你回家時給你。”
  任苒微微一怔,隨即掩飾地垂下眼簾,“田律師,你太周到了。”
  這時服務生開始上菜,同時開了一瓶紅酒。正如馮以安推薦的一樣。這家餐廳所有菜式都十分地道美味,兩人邊吃邊聊,心情輕鬆下來,十分盡興。
  吃完甜品,已經是晚上十點,田君培結帳,兩人上了電梯。喝了一點紅酒以後,站在這種全透明的觀景電梯裏,從三十八層向下望去,讓任苒多少有一點眩暈,她連忙轉身,麵向電梯門立著。
  “你住28層,也夠高了,還不習慣嗎?”
  “我喜歡住高一點的樓層,比較安靜。可是受不了這種從上到下透明的感覺,據說我曾經留學的墨爾本去年五月建成了尤利卡觀景台,在第八十八層有一個完全透明的玻璃底房間,可以伸出去懸在城市上空,我猜我是怎麽也不會去嚐試的。”
  田君培含笑看著她,突然說:“我很喜歡你,小苒,做我的女朋友吧。”
  任苒沒料到他的表白來得如此直截了當,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電梯冉冉下降,下到十五層左右,透過站在身側的田君培的肩頭,任苒突然看到,並排的另一架觀景電梯正在上升,燈光通透耀眼,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了站在不到三米以外的電梯裏那個高大的男人正是陳華。
  他手扶電梯裏的欄杆,看向遠方長江,那張瘦削冷峻的麵孔跟往常一樣毫無表情,仿佛正在凝視思索著什麽。那部電梯上升,他們這部電梯下降交匯而過,不過隻是一瞬間,她的眼中重新出現的是夜色茫茫。
  有賀靜宜的提前預告,她本不應該意外,但如此近距離看到他,她仍然有些驚訝,下意識轉身看向電梯另一側,他們仿佛離開剛才那個高懸於38層
  以上的不真實世界,重新慢慢深入塵世的萬家燈火之中,以這個角度看出去,這個城市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對不起,是不是我的要求很突兀,讓你為難了?”
  她收回思緒,連忙搖頭,“不,君培,我覺得很榮幸,你對我很有耐心,隻是有一點……意外。”
  觀景電梯到了地下停車場,田君培接過她手裏的羽絨外套,替她穿上,“我以為我的用心早就表現得很明確了,想來想去,又沒法給你一個意外驚喜,讓你開心一下答應我。”
  任苒禁不住苦笑,輕聲說:“我大概是個很煞風景的女人,想得很實際,投入地談戀愛這件事,需要一點天真,一點熱情。我……經曆過一些事情,那兩樣東西,不知道還有沒有。”
  “人人都有過去,你如果不想說經曆過什麽,我不會去問。我隻知道,正是你過去的經曆,決定了你今天的麵目,我喜歡的是現在這樣的你。”
  任苒不得不承認,田君培不愧為律師,口才一流,她不能說自己已經被他說服了,可是她知道她說服不了他。
  他們上車後,田君培發動車子,駛上路麵。嚴寒的日子剛剛過去,街道上滿是結伴而行的年輕男女,不少人拿著玫瑰,這樣刻意展示的浪漫,讓這個原本世俗的城市平深了一種省際浮華而熱鬧的快樂感受。
  看著車窗外掠過的情景,任苒喟然輕歎:“對不起,君培。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答複你。一方麵,我不想對你說不,失去你這個朋友,另一方麵,我怕我答應你,最終還是會讓你失望。”
  “如果我說,我願意承擔所有可能的失望呢?”
  任苒再度無言以對了。
  “你似乎認為,我徹底了解你後肯定失望。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有這樣想法,以我的年齡和性格,並不容易生出想象再輕易幻滅。”
  “可是……”她矛盾地說,“你大概還是把我想得太美好了。”
  “那你說出一個你黑暗的一麵,試試看能不能把我嚇退。”
  “用得著我說嗎?我們在那種情況下相遇,還要我怎麽自我暴露?一般人怎麽推想我,都不會過分。”
  “說來說去,還是那個相遇在作崇。我是律師,反對一切憑臆斷的審判。所以一般情況下都會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你讓我相信,一個人的坦蕩,並不表現為對一切都要加以解釋。”
  “這種說法太理想化了,君培。”
  “你認為我在唱高調嗎?我承認剛碰到你時,在我眼裏,你確實是帶著神秘色彩的女孩子,我對你有好奇,慢慢認識你、接近你,跟你成為朋友以後,你在我眼裏平和、善良、溫柔不乏理性。了解你越多,就越被你吸引,越想跟你在一起。我相信我對你的感覺,請你也相信我不是心血來潮。”
  任苒苦笑,“你沒想過如果沒有足夠的了解,任何感覺很可能都隻是一種錯覺嗎?”
  “小苒,你不可能一直用這種理由拒絕男人的追求,對你來說,需要考慮的不是我會因為了解而失望。你隻需要弄清楚,跟我在一起,你會不會開心,我能不能滿足你對男友的期待就可以了。”
  他的聲音溫和而富有磁性,成功地讓她紊亂的心境平靜下來,“我得承認,田律師,你的邏輯很強大。”
  田君培一怔,從她話裏聽出了妥協的意味,伸手過來握住她的一隻手。她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縮回去,被一隻修長溫暖的手這樣握著,有久違而無法言喻的親密感,讓她生出一點貪戀。
  車到了任苒住的小區樓下,田君培先下車,開後備箱取出束玫瑰遞給她。她接過來,將頭俯向鮮花深深一嗅。他突然抱住了她,她靜靜待在他懷裏,隔了一會兒才說:“我們……試試看,慢慢來。如果我保留一點猶豫,你能理解吧,君培。”
  他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我願意等。”
  她匆匆掙脫他的手,快步走進了單元內。
  那束花已經被他們兩人的擁抱壓扁,她回家後,解開外麵的包裝紙,將花整理修剪一下,插入花瓶。
  華清街不遠處有一座公園,旁邊有一個小型花卉市場,她隔個幾天會散步過去,趁收市打折時以很便宜的的價格買一些花回來,不過通常都是康乃馨、雛菊、非洲菊,偶爾會是馬蹄蓮或者香水百合。花瓶裏頭一次插進顏色如此濃烈妖豔的玫瑰花,襯得室內突然有了一絲春天的感覺。
  她走到陽台門邊向外看去,夜空透出暗紅色,不見一顆星星。她的眼前陡然出現那一架被燈光映照得明亮的電梯,那個倏忽從她眼前掠過的身影似乎與她自己印在門的影像重疊起來。
  她將額頭抵上冰涼的玻璃門,才察覺到自己的臉頓有些發燙。
  那個人路過這個城市,你們的生活就如同那兩架平行運行的電梯一樣,不可能再相交你剛剛答應與一個男人試著交往,這算是一個開始,拿出你的誠意來——她這樣提醒著自己。

  第二天,任苒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稱日前億鑫集團在本市正式啟動一個近十億元的投資項目。報道詳細介紹了項目及投資的大致情況,稱省市領導高度重視,出席項目簽字儀式雲雲,跟以往一樣,裏麵絲毫沒有提及陳華的名字。
  放下報紙,她籲了一口氣,知道他肯定已經辦完公事離開了本市,她不必再擔心與他不期而遇。
  與田君培的交往進行得比任苒預料還要順利。
  當然,田君培尊重她的意見,並沒有急於突破尺度。他會每天給她一個電話,周未如果不加班,便約她去吃飯,或者在綠門見麵。
  星期天上午,咖啡館剛剛開門,沒有幾個客人,十分安靜。服務生送上香醇的咖啡,田君培和任苒各自帶了筆記本電腦過來,他處理公文,她則翻譯蔡洪開發來的文稿。
  突然門外一陣反常的擾攘,兩人詫異抬頭,隻見蘇珊進來,後麵跟了一個男人,她猛地站住身,怒氣衝衝地說:“喂,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請馬上離開,別再跟著我,不要妨礙我做生意。”
  她雙手插腰,可是這個有幾分彪悍的姿勢經她做來,卻隻顯得嬌俏,並無威懾力,好在服務生聞聲上來,那男人一怔,轉身走了。
  蘇珊抱歉地對幾個顧客說聲“對不起”,便一陣風般地進了吧台後的辦公室,小小的插曲過去,咖啡館重新恢複了寧靜。
  田君培與任苒不禁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想,那男人恐怕是美女老板娘的一個不走運的裙下之臣。
  他們重新專注於各自的工作。
  這種交往沒有壓迫感,但他們的關係明顯變得比以前親近。
  任苒仍然有著一點兒矛盾的心理。她不知道這樣的平和的相處算不算愛,能不能滿足一個男人的心理預期。可是偶一抬頭,他也正好看著她,鏡片後眼睛裏那個隱含的笑意讓她安下心來。
  她決定,眼下她不用想太多了。

  第十九章
  在連日陰天後,氣溫不易察覺的有了一點上升,任苒的同事Sunny站在窗前遠眺,她是外地人,到這邊讀大學,然後留下來工作,對本地氣侯一向頗多抱怨,斷言道:“樹葉已經有點兒發芽了,看著吧,隻要連出幾天太陽,馬上你就能感受到,漢江市入夏了。春天在這裏就是一個傳說,人人都聽說過,就是沒人真正見識過。”
  這個誇張的說法引來一片附和,本地同事也隻笑著搖頭,並不反駁。
  Sunny突然說:“哎,我們快來看看,今天底下等的人有點兒怪了,好幾個都拿著單反相機,看著麵生的很。”
  幾個同事走過去看看,“是呀,看著像是記者的樣子,還拍教學樓,我們這舊樓有什麽可拍的。”
  副校長聞聲過來,頓時擔心了,民間培訓機構最怕的就是有負麵新聞見報,影響招生是肯定的,而且馬上會招來主管單位的嚴格檢查甚至整頓。他打電話給保安,吩咐他們下去查問一下。不過,保安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他隻得囑咐他們密切注意,有情況馬上報告。
  任苒與同事下班出來時,果然有情況發生了。
  那幾個人拿著相機對著一對爺孫狂拍,小女孩正是蘇珊的女兒囡囡。她爺爺一邊推著相機,一邊怒斥著。她連忙叫上保安趕上去,將那幾個人隔開,隻聽其中一個年輕男人揚聲問道:“溫老先生,請問你牽的小姑娘是溫令愷的女兒嗎?”
  溫老先生臉色鐵青,怒氣衝衝的說:“關你們什麽事?你們不許來嚇唬我孫女。”
  一個記者蹲下身子拍囡囡特寫,任苒連忙趕上去將囡囡拉過來護到身後一手擋住鏡頭阻止他繼續拍。
  站在外麵等任苒的田君培聞聲進來,他一把推開那個仍不罷休的記者,冷冷的說:“先生,你這樣做,侵犯了未成年人的肖像權,如果你們將這些照片用於商業用途,她家人有權告你們。”
  溫老先生馬上叫道:“對,我要告你們,我要報警,讓警察抓你們。”
  那人倒也並不跟他們爭辯,隨後趕出來的Sunny卻已經誇張的尖叫起來:“溫今愷啊,我的偶像,真的嗎真的嗎?”她就近抓住一個記者,連聲反問他:“他已經有女兒了,你們的消息確實嗎?天哪,居然還在這裏上學?”
  幾個記者聞聲將目標轉向了她:“小姐,請問你是這小女孩的老師嗎?”
  “小姐,能否透露一下,小女孩的媽媽是誰?”
  田君培低聲說:“我去開車,你讓他們趕緊出來,別糾纏了。”
  任苒點點頭,無暇理會嚴重失態的同事,趕忙囑咐Tom幫保安一塊兒攔住記者,然後拉著氣喘籲籲的溫老先生和囡囡,“快走。”
  她一手攙著老先生,一手拉著囡囡出來,囡囡已經嚇得愣怔怔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冰涼的小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攥住她的手。
  田君培已經將車子發動,任苒拉開後門將他們送上去。囡囡仍抓著她的手不放,她隻得摸摸她的臉柔聲道:“囡囡,跟爺爺回家去。老師就坐前麵。”
  她抽出自己的手,關上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這才鬆了一口氣。
  溫老先生一家住在不算遠的一個高檔小區內。田君培將車停到小區門口,他不停的道謝,牽著囡囡下了車。
  “溫令愷,這名字聽著好耳熟。”田君培打方向盤掉頭,一邊思索著。
  任苒好笑,她平時根本不看電視。但她既然沒過與世隔絕的生活,就會不時在報紙娛樂版上看到溫令愷這個名字。“你大概隻看經濟新聞,連報紙娛樂版都不看。他是近兩年躥紅的一位男明星,拍過幾部熱播的電視劇,還演唱了其中的主題曲。”
  “看看你那個女同事的癲狂的反應,我倒是能推想出他到底紅到個什麽程度。”
  “君培,送我去綠門吧,我得告訴蘇珊這件事。”
  “好。”田君培答應下來,“這位美女老板娘果然大有來頭,居然是當紅明星的情人。”
  來到綠門咖啡館,任苒讓田君培自己找了位置坐下,她徑直走向吧台。
  蘇珊正跟往常一樣坐在裏麵,閑閑翻著雜誌。她過去低聲說:“蘇珊,剛才有記者去學校給囡囡拍照。”
  蘇珊大驚,握著雜誌一下站了起來,剛要說什麽,又馬上打住,“任老師,你快進來。”
  任苒繞過吧台,隨她走進後麵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兼咖啡豆存放倉庫,裏麵滿是濃鬱的咖啡味道。蘇珊關上門,急切的問:“記者說了些什麽?拍到囡囡沒有?”
  “他們問囡囡是不是溫今愷的女兒。”
  蘇珊呆住,半晌才自言自語道:“奇怪,他們怎麽會知道囡囡在那裏補習英文?”
  任苒沒法回答她的問題:“他們拍了不少照片。我剛才跟君培送囡囡和她爺爺回了家,你打個電話問一下,恐怕最好讓囡囡明天別來學校上課了。”
  蘇珊連忙點頭,拿出手機撥電話。不知道那邊講了些什麽,她的語氣一下提高:“您這是什麽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冷冷的說:“算了,囡囡這幾天暫時請假不要去幼兒園,不要去英語培訓班,你們也盡量少出門,其他的事,我不知道,問你們的兒子去。”
  她將手機丟到辦公桌上,看著任苒:“他們覺得是我通知記者去的。”
  這個邏輯讓任苒愕然,“為什麽?”
  “他們說我想借著曝光女兒,逼溫令愷跟我結婚。”
  蘇珊一臉的譏誚之色,任苒不知道說什麽好。“老人家想法難免偏激,你跟他們解釋一下。”
  “他們一直討厭我,根本講不通道理。我越是解釋,他們越以為我做小伏低,圖的就是想進他家的門。”蘇珊冷笑一聲,“真是越老越糊塗了,愛怎麽想隨便他們吧。”
  “溫令愷就是那個……貝斯手嗎?”
  蘇珊揚起一道眉毛看著她,一臉好笑的表情。她連忙說:“我並不是要打聽什麽。”
  “我以為上次把那盤CD給你,你早就應該看出來了。”
  任苒有點兒尷尬,那個CD上的封套是四人樂隊的冷色調照片,他們倒沒有做表演時的朋克打扮,全都穿著T恤牛仔褲,或立或坐,表情都冷峻漠然。可是她隻粗粗掃過他們的麵孔,對下麵印著那一行刻意做出墨跡淋漓效果的黑字更有感觸:蔑視這個世界是我們最好的偽裝,
  “那照片不夠清晰,我這幾年都不怎麽看電視,真沒聯想起任何人。而且我好像不記得裏麵印了溫令愷這個名字。”
  “他的經紀公司嫌他原來的名字溫凱太平常了,給他換了這麽個矯情的藝名。”蘇珊笑了,“唉,我總當別人跟我一樣,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他來。”
  她將手裏的雜誌遞給任苒,這是一份娛樂周刊,翻開的一頁有一個誇張的標題,又一地下情曝光——當紅小生溫令愷現身漢江,攜神秘女郎返酒店。配發的照片上有穿著羽絨服的一男一女從車上下來,都戴著帽子,光線模糊,似乎是拍攝於一個地下停車場。文章大意是說,春節期間,記者蹲守到溫令愷深夜攜一女子返回位於漢江市市中心的某五星酒店,兩人在車內激吻,舉止親密,之後雙雙上樓,第二天早晨,才見那女子離開。
  任苒不大確定的看著照片,再看著蘇珊,蘇珊臉上現出一個苦笑,“不用對比了,是我。大年初一,他回來看他父母跟女兒,晚上打電話給我,說很想我。我已經有差不多一年沒見到他,那天大概是一個人待的實在太寂寞,於是去跟他見麵,沒想到記者拍到了。”
  “這照片並不清晰,看不出來是你。”
  “三年前,他就給拍到過一次跟我和囡囡在一起。當時有記者追問我們三個人的關係,他隻說是一個普通朋友和她的孩子。那會兒他並不算很紅,過一陣沒人提了。現在不同以往,記者盯他盯得很緊,拍到酒店地下車庫的照片後,還采訪了他以前的一些朋友熟人,不知道哪個家夥多嘴講出了我,上周日你也看到了,一個記者纏著我,逼問我是不是照片裏的女人,直追到咖啡館來。我估計他們肯定也去盯過他家,知道他父母帶著一個小女孩生活在一起,才會一路跟著去培訓中心的。”
  “這事遲早瞞不過去。”
  蘇珊冷笑一聲,“他當著大眾情人、少女偶像,星途一片輝煌,哪敢讓人知道已經是一個快上小學的孩子的爹。至於要怎麽瞞,他自己去想辦法。反正我不拆他的台,就算對得住他了。”
  “你沒想過這樣……對囡囡會造成傷害嗎?”說出口後,任苒又覺得對別人的生活提出這種意見未免不妥,“我是說,女孩子慢慢長大,會變得很敏感。如果對自己的身世有疑問,一定會困擾。”
  “我懂你的意思,當年我想法太簡單。”蘇珊默然了好一會兒,“我一心隻想留下一點永遠屬於他的東西,才一意孤行生下囡囡,全沒想過這些事。後來一邊帶女兒,一邊經營咖啡館,過的焦頭爛額,簡直要發瘋了。”
  “你也許有產後憂鬱症。”任苒本能的做著心理學上的推斷。
  “憂鬱?我不知道。我隻明白了一點,一個女人並不是生下了孩子,就能自然而然的成為一個合格的媽媽,囡囡跟著我,我給不了她最好的照顧,這個時侯,溫令愷的父母找到我,提出把囡囡帶去由他們撫養,我可以定期去看她。我想來想去,還是同意了。你看我有多差勁。”
  “沒人有權指責你,那個時候你到底還年輕,一個人帶孩子當然很艱難。我隻是想,如果你們足夠有條件了,應該考慮給女兒一個正常的環境,至少她以後不用從報紙上知道誰是她的父親。”
  “後來華清街改造,我借錢裝修咖啡館,經營走上正規,生活安定了一點兒。我想接回囡囡,可是她爺爺奶奶很疼她,不肯把她交還給我,她也跟我親密不起來。他們告訴囡囡的是專門對付小孩子的一套:你媽媽很忙,你爸爸在外地工作,有時間會來看你。囡囡跟他們很親,既然他們根本不想解釋我和她爸爸之間的關係,我就不能再把她的世界弄得更混亂了。”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一個服務生將頭探進來,“老板,外麵來了一個人說是記者,想要見你。”
  蘇珊沒好氣的說:“就說我不在,叫他走。”
  她一向沒什麽架子,那服務生也不害怕,吐吐舌頭關上了門。任苒想,作為一個局外人,她確實無權評論,更不應該想當然的插手。可是她仍忍不住說:“你不能一直躲在裏麵吧,也許趁這個機會,把你們的關係公開了也好。”
  蘇珊訕笑一聲,“你以為我們是什麽關係?我們早就沒在戀愛了,春節期間的那一晚,不過是寂寞的用身體去敘舊了而已。我得坦白,至少我的感覺實在並不好。如果早知道有記者在下麵蹲著,相信他和我都不會去做那個事。”
  在親眼看她獨自一人聽舊日的CD後,任苒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你不愛他了嗎?”
  “我愛過一個叫溫凱的不得誌的貝斯手,從來就沒習慣過他變成演電視劇的當紅明星溫令愷。可笑的是,其實我見證了他的轉變過程,眼睜睜的看著他放棄了沒前途的樂隊生涯,開始接戲,從配角開始演起。他天生會演戲,不過幾部戲後,就比主腔骨姥哿恕!?
  “這也很不容易,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是呀,我想我不能太自私了,而且就算我想自私也不行,他不會容許我攔在他成功的路上。頭一次在報紙雜誌上看到他的報道時,很為他高興。再後來,我看到的除了他拍戲、拍廣告、參加活動的消息,就是各種真真假假的緋聞。他一年比一年紅,也一年比一年陌生。每次他都會見我,告訴我他最愛的人還是我。聽一個被很多人迷戀的人講這話,我承認很能讓我陶醉。可是這個人離我的生活太遠,而且還會越來越遠。慢慢的,我就隻能死心了。”
  任苒完全可以能夠理解蘇珊的感受。
  愛情強韌的時候,能經曆各種各樣的反對、質疑、能與整個世界作戰;可是正如同金屬會在疲勞臨界點來臨時變的脆弱易折斷一樣,愛情也會在某一個時刻消失。當你曾熟悉的一個人,突然頂著另一個人的名字,在你眼前過著一種完全與你無關的生活,仿佛跟你生活在平行空間裏,你們曾共同有過的回憶,就此變得無法確定,誰還能以為自己擁有愛情。她不得不惆悵的再次想到,蘇珊的生活與她實在有著太多詭異的相似之處。
  “花了那麽多年愛他,還給他生了一個女兒,我不能說我對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我的生活中從來不缺乏男人的追求,隻是我必須接受,那些男人通通都不可能是他。”
  任苒歎息一聲,這哪裏是不再愛溫令愷了。看上去如此灑脫爽朗的蘇珊,並沒能徹底放下他。
  蘇珊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聳聳肩,笑了,“放心。他的經紀人早就來警告過我,說他絕對不可能承認有女兒,他父母也防賊一樣防著我。其實他們都想多了,我扮不來癡情女,早斷了跟他在一起的念頭,也不打算當他背後的女人,委曲求全,苦苦等到他老得再也當不成偶像了,好給我一個名分。”
  “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再跟囡囡的爺爺奶奶商量一下,到九月份囡囡才上小學,我看能不能趁現在帶囡囡出去旅行一陣子,避避風頭,等回來了,那些記者也該消停消停了。”
  “這樣也好。”
  任苒出來,走向田君培,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一份咖啡館提供的雜誌《城周刊》,翻開的那頁上是整版的幾個女性照片,任苒一眼看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居然是賀靜宜,她穿著白色襯衫,妝容明豔,神采奕奕,嘴角含著一個自信的淺笑。
  田君培合上雜誌,笑道:“你的老熟人賀小姐最近頻頻在本地上各種節目和訪談,很出風頭。”
  任苒淡淡的說:“她很努力,能做到這一步,付出的應該比一般人多,現在享受一下成功的快樂可以理解。”
  “對我的客戶來講,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對手,步步為營,現在修文正在T市疲於應付。我明天還得再趕過去一趟。”
  田君培招手叫服務生過來結賬,蘇珊連忙攔住,“今天很謝謝兩位送我女兒回家,這杯咖啡一定讓我來請,不然我太過意不去了。”
  他們出了綠門,到附近找一家餐館吃飯,任苒大致告訴了他情況,他沒什麽評論,隻笑著說:“小苒,我覺得你很容易被人信任。”
  “還好不是我容易輕信,可是這話怎麽講?”
  “你最初給人的感覺是跟所有人保持距離,可是隻要你願意,你能理解別人遇到哪怕最離奇的情況,所以蘇珊選擇把所有事都告訴你,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任苒苦笑了一下,沒法解釋說她之所以能理解蘇珊,大概不止於同情。
  “我喜歡蘇珊,她明快爽朗,是我很羨慕的性格。”
  “我看得出來你不喜歡賀靜宜,不過你一樣似乎也能理解她。”
  “我不是無限寬容啊,對別人有愛或者恨的感情都需要調動情緒,我大概隻是缺乏一點情緒。”
  “又在借機警告我嗎?”
  任苒隻得搖頭,“跟你在一起我很開心,君培,你是一個很好的……”
  田君培豎一根手指止住她,“不許派好人卡給我,我不接受。”
  任苒怔住,隨即笑得肩膀抖動,“好吧,我收回。不過我不懂,為什麽大家都害怕別人拿自己當好人了。”
  “因為在某些特定的時候,好人就意味著沒有魅力的犧牲品。”
  “可是折服在別人的魅力之下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我還是願意跟好人在一起。”
  田君培一怔,隻見任苒低頭喝湯,神態平靜,仿佛說的隻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他隻能安慰自己,如果他不算有魅力,可也至少和她在一起了。
  接下來蘇珊帶著囡囡去東南亞玩,各路記者在綠門咖啡館和語言培訓中心蹲守撲空了以後,隻得悻悻散去。
  Sunny 大聲讀著新一期娛樂周刊上登出的後續報道:當紅明星溫令愷疑早為人父。據鄰居透露,這名女孩約有六歲,目前在漢江市某幼兒園就讀,一直與溫令愷父母生活在一起,而溫父溫母含糊說到孩子是他們撿來收養的。他們偶爾會看到溫令愷返家探望,並帶這名女孩出去吃飯。三年前記者曾拍到溫令愷與小女孩以及一名神秘女子在一起的照片,上麵三個人神情親密,曾引起過眾人猜測,但溫令愷堅決否認了。
  “他這次否認跟三年前又不同,隻說懇請媒體不要捕風捉影傷害無辜的孩子,這話可以有不同的解讀。”
  旁邊同事議論著,任苒沒有說話。Sunny卻偏偏叫著她的名字問:“Renee,你教這孩子,以前見過她媽媽來接她吧,她長什麽樣?漂亮嗎?”
  任苒敷衍的說:“我沒留意到。雜誌上不是登了照片嗎?”
  “隻有一張是幾年前的,戴著大墨鏡,皮膚很白,身材看上去很不錯。”
  另一名同事插言:“溫令愷這麽帥,他的女人肯定也是美女。”
  又有一個加入了討論:“其實他何必死不認賬。現在明星有個孩子,行情反而會看漲。你看那些好萊塢明星,不要說當紅的,哪怕過氣了,自己生不出來,也要領養一個,抱個baby出街,馬上就上頭條。”
  Sunny嗤之以鼻:“大哥,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溫令愷算是紅得比較晚的,今年應該快29歲了,他的粉絲少女居多,這部分怎麽可能接受偶像早就當了爹,而且女兒要是個小嬰兒還好說,現在已經快上小學了,他裝單身騙粉絲騙了這麽多年,打死他也不會承認的。”
  “說得也是啊。”同事半真半假的誇讚著,“sunny你真不愧為我們這裏八卦天後,娛樂達人,每件事了如指掌,每一個看法都這麽入木三分,報紙要采訪專業粉絲應該找你才對。”
  任苒隻埋頭準備著上課用的PPT,並不參與意見。突然Sunny接了一個電話,又叫她的名字,“Renee,樓下保安打來電話,說有個姓章的記者指名要見你。”
  任苒好不詫異,“我可沒什麽料好曝,怎麽會找上了我?跟保安說讓他走吧。”

  第二十章
  副校長從裏麵辦公室出來,“Renee,我跟保安說請這位記者到了會客室。你還是去見一下他,告訴他那小姑娘已經不在我們這裏上課了,好好打發他走。”他再橫一眼其他人,“我不希望以後任何一個人跟媒體說些不著調的話影響培訓中心的形象了。”
  這話明顯是針對Sunny說的,任苒有點好笑,隻得放下手頭工作到了會客室,卻一下怔住,坐在那裏的年輕男人竟然是她的熟人,北京某著名財經雜誌的記者章昱。
  章昱一看到她,便開心的笑,“Renee,我沒找錯地方,你果然在這裏。”
  “章昱,你居然改行做狗仔隊了嗎?”
  “怎麽這麽講?”
  “難道權威的財經雜誌也要報道溫令愷來搏市場嗎?一個明星沒這麽大的影響力吧。”
  章昱笑出了聲,“哈哈Renee,再大牌的明星私生活也不可能是我們雜誌的報道主題。我是專程來采訪你的。”
  輪到任苒驚訝了,“我有什麽可采訪的,而且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章昱收斂了笑意,躊躇一下,“恐怕這件事從頭講起會很長,這裏方便嗎?”
  “我馬上要上課,這樣吧,章昱,你去這家咖啡館等我。”任苒將綠門地址告訴他,“我六點下班後會過去。”
  任苒下班便匆匆趕到綠門咖啡館,一路上心中都有些莫名的不安感覺,進門一看,章昱正坐在綠門咖啡館靠窗的位置,悠閑的喝著咖啡。
  “這裏的點心不錯。”任苒招手叫來服務生,照慣例點了一杯拿鐵,再加一份奶油海綿蛋糕。
  章昱直接進入正題,簡明扼要的對任苒介紹著他此行的原因,“去年年底,股市中先後有兩隻備受爭議、擱置多年ST股資產重組審核通過獲得新生,這兩隻股票都在複牌首日便因為注入優質資產、業績改善而分別大漲800%~1100%,隨後股價一直企穩看漲,放出巨額成交量,表現活躍。”
  “我沒有炒股,這跟我有什麽關係?”任苒不解的問。
  “這兩隻股票,都有億鑫集團或者下屬公司參股。”章昱取出一份打印資料遞給她,“一家證券分析機構最先注意到這一點,放出研究報告,結果發現了另一個巧合,兩隻股票的前十大流通股股東名單中,都出現了一個相同的名字,那就是你——任苒。”
  任苒吃驚的險些碰翻服務生才送上來的咖啡。她怔怔的看著章昱,再看看那份資料。她學的是金融,看這種研究報告當然毫不費力,可是她沒法把那個號稱持有一家公司122萬股、另一家公司90萬股的名字跟自己聯係起來。
  “以上周收盤市值計算,僅這兩隻股票,你已經坐擁近兩千萬元。”
  “我回國以後就在銀行工作,沒時間炒股,隻有基金賬戶,從來沒開立過股票賬戶,這也許隻是同名同姓而已。”
  “你看看身份證號碼。”
  不用他提醒,任苒也馬上注意到那個名字後麵的身份證號碼與自己一模一樣,她心亂如麻的盯著報告,“我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如果你真的對此一無所知的話,恐怕接下來我說的會更讓你吃驚。”
  “說吧,我盡量消化。”
  “證券時報剛剛完成了上一年度的一個統計,去年A股公司出現了十大牛人散戶,分別潛伏在多家ST類公司和新能源概念公司中,除了早就被人熟知的幾個名字以外,還有一個新麵孔,就是排在第九位的你。據他們披露,你還持有另兩家暫停上市,但重組預期超強的ST股。”
  這次章昱遞過來的是上周剛出版的一份證券時報,任苒隻草草看了一眼,“也就是說,我名下的財富遠不止那兩千萬元。”
  “不止。接下來講重點,根據我的調查,國內一家保險公司的非流通股近日將通過一個極富爭議性的兩年內減持方案,你的名字也在非流通股十大自然人股東名單裏,這些非流通股的募集時間至少在五年以前,主要針對券商與投資機構,普通人並沒有多少參與的機會。哪怕在減持發難造成股價下跌的情況下變現,也將是一筆巨額財富。這一點目前還沒公布,一旦被媒體披露,你在散戶中的排名會大幅上升。”
  “如果你是想問我身為最牛散戶之一的感受,我隻能告訴你,我今天頭次聽到這件事,一片茫然。”
  章昱微微搖頭,“恐怕我要問的不是股市花絮,Renee。表麵上看,億鑫這幾年涉足的都是投資與商業地產行業,但實際上在資本市場運作已久,與那家保險公司幾年前的募股上市有很深的關聯,最近幾年又介入多家重組題材公司,稱得上所向披靡,我給主編報了選題,打算做一期專題深度報道。”
  “那你最該采訪的人是陳華。”
  “億鑫集團這幾年不動聲色擴張發展,但陳華始終極其低調。前年他率先推出與外資銀行的那個地產曲線融資合作,我們去采訪他,沒能見到他本人,隻有一個主管投資的副總劉希宇出麵接待。我做足了功課,沒能找到任何記者有關於他的第一手資料。這次也是一樣,我提交了采訪提綱過去,他的助理還是將我打發到劉總那裏,他的回答沒有多少新聞價值。”
  任苒了解陳華的行事作風,倒並不奇怪。
  “當然,記者隻要有心,沒有挖不到的料,比如我通過我的消息渠道了解到,陳華是Z市某位姓祈的民營企業家的私生子。”
  任苒愕然,她清楚的知道陳華不可能喜歡別人提到這一點,“財經雜誌也要挖這個嗎?”
  章昱搖搖頭,“不,這是我無意中聽來的,還有待證實。如果沒有其他關聯,我們的報道中也不會登這種純粹背景的資料。一來降低雜誌的專業性,二來白白觸怒陳華,對我們沒任何好處。”
  “你怎麽會把億鑫跟我聯係起來?”
  “前年你出車禍時,我親眼看到億鑫集團的董事長陳華趕到現場,我曾在一個會議場合見過他,因此認出了他。你當時被困在車內,他看上去非常焦急。隔了一天,我去醫院看你,除了你父親,他也守在旁邊。我不會判斷錯,他十分關心你。”
  “你認為他跟我有特殊關係,借我的名字代為持股以掩人耳目?”任苒雖然從不染指股票,但從在銀行工作之日起,便關注資本市場運作,馬上推斷出章昱的來意。
  章昱略微尷尬,“Renee,關注到這一點的不止我一個人,據我所知,證券日報的記者就正在分頭采訪十大散戶,預備推出一個報道。不過他們的報道重點將會是 ST股前途充滿不確定性,甚至存在極大的退市風險,那些散戶卻能適時介入,是否涉及內部交易或者老鼠倉問題。十大散戶中大多是熟麵孔、老江湖,不乏專業投機客和專門代人炒股的人。隻有你是一張生麵孔,一直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來曆和聯係方式,甚至有人猜測你是否存在。我跟你早就認識,又知道陳總跟你的關係,所以能斷定這個人是你。”
  “你怎麽找到我的?”
  “你自從車禍以後就銷聲匿跡,跟所有人斷絕了聯係,從來不回郵件。不過那次在醫院時,我留了你父親任世晏教授的聯係方式,我專程去Z市找他。他問我來意,對不起,我隻說我和你很久不見,出差過去,想順便看望你。”
  對他這個謊話,任苒並不氣惱,隻笑著皺眉,懷疑的看著他,“我爸爸不可能隨便把我的行蹤告訴別人。”
  “他的確隻說你在外地,不肯透露具體行蹤。我多停留了一天,又去向其他可能認識你的人打聽,他們都沒有你的消息。我正毫無辦法準備無功而返的時候,你的繼母突然主動聯絡我,問我到底為什麽找你。”
  任苒沒想到季方平會橫刺裏殺出來,大為吃驚。
  “她到底是律師,盤問起人來很厲害。我大致說了為什麽想采訪你,她馬上告訴我,你應該在漢江市,同時拿了一本八卦周刊給我看,上麵有一幅拍溫令愷女兒的照片,有一個人護著小女孩,我一看,真的竟然是你。”
  任苒看過那張照片,除了憤怒的溫老先生,她的同事Sunny也占了不小位置,而她將囡囡掩著,隻在後麵占據一角,是不相幹的人,一點也不引人注目,哪知道季方平竟然據此認出了她。
  “剩下的事就好辦了,我通過關係找到那家周刊的記者,打聽照片拍攝的準確地點,於是找到了你。”
  “你們這些記者啊。”任苒不得不拜服感歎,“個個都趕上偵探了。可是找到我又怎麽樣?我真的……”
  她猛然打住,意識到現在對麵坐著的章昱的身份,正是有著偵探般執著要發掘真相的記者。她對股票一事完全一無所知,可是她不得不同意章昱的看法,這件事一定與億鑫集團、與陳華有著莫大的關係。
  陳華究竟出於什麽目的讓她名義持股?她此時實話實說是否明智?一連串的問號湧上心頭,她鎮定下來,抱歉的一笑。
  “章昱,不好意思,你遠道而來,作為朋友,我本該跟你敘舊,但如果你想此事采訪我,我隻能說,我完全無可奉告。”
  “顯然你對這件事很驚訝,難道你不想配合我弄清真相嗎?”
  “每個人眼裏的真相都不一樣,我碰巧是對真相沒那麽渴望的人。”
  章昱注視著她,“Renee,記不記得你出車禍的頭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在天津吃海鮮喝酒,談到彼此的工作,你說你遇到的第一個重大挫折就是背著黑鍋,被從資產管理部門調到理財產品部門。”
  任苒當然記得,她入職之初,就被分配到資產管理部門工作,並受派去香港培訓,幹得十分順手,然而在回來後卻因為參與的銀行與億鑫一樁合作項目細節被公布到雜誌上,她因此前就被上司安排接受過章昱的采訪,成為最大的泄密嫌疑人,盡管堅決否認,仍被調離。
  “我說,你反正要調去外地了,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哪個同事向雜誌提供了消息。你想了想,回答居然是,算了,真相並沒那麽重要。你看得那麽超脫,我當時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任苒苦笑一下,“其實你一說之後,我就大致猜出了是誰。章昱,你有你的職業操守,一直守口如瓶,那天突然願意告訴我,一方麵是我要調走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另一個當事人離開了那家銀行,我猜的沒錯吧。”
  “聰明。”章昱讚歎道,“居然憑這個就推斷出來了那人是誰。”
  “可懷疑的對象原本有限,跟我同做那個項目的同事丁曉晴突然離開外資銀行,回歸了國有銀行,一度引起業內小小的轟動,有家財經時報還專題討論了國有銀行的人才回流現象。我隻需要做一個簡單推理就行了,既然能想得到,就不必再讓你講出來。你看,我是有好奇心的,可是我的好奇心限定在一定範圍以內。我不會為渴求一個真相窮追不舍,更不會付出我不知道的代價。”
  章昱自然聽懂了任苒話中隱含的意思,他笑道:“我們是朋友,Renee,看到股東名單上有你,我馬上想到,你在車禍後就辭去工作,跟所有朋友斷絕聯絡,也許除了身體原因外,還另有隱情。我關心我的采訪,但我同樣也關心你。”
  任苒自從在車友會活動中再次遇到章昱後,兩人就很談得來。她並不懷疑章昱的真誠,可是她隻能心領他的關心。
  “謝謝你,章昱,我離開北京另有原因,與股票毫無關係。”
  “我認識你,所以先別的記者一步找到你,既然你的繼母會告訴我,也可能告訴別人。你必須要有心理準備,接下來仍然會有采訪找上你。”
  “我明白。”
  “Renee,我是你的朋友,請跟我保持聯絡,有新的消息,我馬上告訴你。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給我打電話不要有顧慮,你跟我談話的內容,如果你不願意公開,我會完全尊重你的立場。”
  任苒無可奈何的說:“章昱,我之所以不接受采訪,有自己的原因,我對你一向是信任的。”
  章昱笑了,“我不是想著煽情感動你。我得提醒你兩點,第一,你的繼母似乎對你有一點看法,提到你的一些事情,用詞……很不友好,那些我不會采信,但不知道她會不會跟其他找過去的記者講,你得注意一下。”
  任苒並不意外,點了點頭,“謝謝你的提醒。”
  “第二,站在職業角度,這篇報道我仍然要寫,需要深挖的地方我絕對不會手軟。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就此事發表聲明,或者接受采訪,請頭一個通知我,不要便宜其他記者。”
  任苒失笑,握一下他伸過來的手,“成交。”
  回家以後,任苒上網搜索相關新聞,發現章昱果然沒有誇張,已經有不少報紙和網站相繼轉載證券日報那個標題聳動的報道。她的名字雖然沒排名前幾位的幾個散戶那麽引人注目,可不時閃現其間,也足以讓她心煩意亂了。估計隨著報紙陸續轉載,會引起更過猜測。
  她研究了一下章昱提供的和她網上查到的資料,發現她名下持有保險公司的非流通股應該是好幾年前的事,具體時間無從考察,而被動介入那四隻ST股,全部發生在去年九十月份,也就是說,剛好在她離開北京以後。
  以她的認知,開立股東代碼卡至少是需要她本人的身份證,不過她在出車禍後很長時間都由陳華安排助理阿邦代為處理就醫、保險理賠等瑣碎事項,她的身份證一直放在阿邦手裏,後來他才交還。也許就是那段時間陳華給她開立了股票賬戶。
  可是她弄不清陳華的目的。她縱然不再會如十八歲那樣,對那個神秘男人滿懷盲目的傾慕,卻仍舊沒辦法跟上他的思路,揣測出他的想法。
  她意識到,陳華並沒有像她想的那樣,出席一個儀式,匆匆路過。他以一種她始料未及的方式回到了她的生活中。
  這時田君培打來電話,告訴她,他剛從上海返回漢江市,“現在進了市區,馬上要去所裏,積了一大堆文件等著處理,明天下午又得出差去趟北京,最近實在太忙了,抱歉沒有好好陪你。”
  “沒關係。”任苒似乎有話要說,可是他等待了一下,她隻是說,“那……君培,你忙吧。”
  所裏的司機開車到機場接田君培,他靠在後座上,合上眼睛小憩。
  任苒表現得如此通情達理,田君培並不意外。他們一直相處的十分和諧,她十分體諒他,從來沒有過像他的前任女友鄭悅悅那樣癡纏、不講道理的時候,這一點讓他既開心,又隱有遺憾。
  因為他確定,他已經愛上了任苒。
  隨著跟她越來越接近,她也沒有褪去最初的那一點神秘和距離感,反而更增加了吸引力。在外地出差,隻要一空下來,他馬上想到的便是她,不管麵對是怎樣紛繁複雜的擊律問題,心也不由自主柔軟下來,嘴角隱隱泛起一個笑意。
  這種陌生的體驗,當然是愛情。
  不知道她想到他的時候是什麽感覺,是不是仍然波瀾不驚?過去她經曆過什麽事情,讓她可以如此平和的看待一切?難道她真的再沒有激情可以投入了嗎?
  這個想法最近幾天時常冒出來,攪亂了他素常冷靜的頭腦,讓他無法再跟往常一樣高效率的處理手頭的事情。
  他睜開眼睛,將車窗搖下來,看著外麵夜色下喧囂的城市。霓虹閃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形成望不到邊際的車河。他實在太忙碌,又長期在密閉的恒溫環境內工作,一向沒有對景抒懷的閑情逸致,隻在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一轉眼之間,他去年秋天來到這個城市工作,現在已經是新一年的早春時節,風仍然清冷,可是吹到臉上的感覺開始變得柔和輕盈。
  就像任苒一樣。
  心底這個突然湧起的帶著抒情色彩的聯想,讓他不禁莞爾。
  按照普翰一向的風格,律師事務所完成合並後,便搬到市區最好的寫字樓一個高層單元內。一進事務所,田君培就怔住,除了他要見的人以外,鄭悅悅正坐在會客區,與他的助理小劉談得熱火朝天。
  “悅悅,你怎麽過來了?”
  小劉連忙說:“田主任,鄭先生、鄭小姐、陳律師等你好一會兒了。”
  他很是無語。他推托不掉鄭父的委托,和陳律師一起接下了他的那起版權糾紛,今天約好跟從W市趕來的鄭父和陳律師具體談應對之策,沒想到鄭悅悅也跟了過來。
  “我特意帶悅悅過來,讓她學習怎麽處理這類事情,以後不能盡顧著貪玩了。”鄭父笑道,“君培,出差回來也不能休息,實在是太辛苦了。”
  “應該的,鄭叔叔。”他招呼陳律師,“走,我們到我辦公室談。”
  田君培的辦公室十分寬大,裝修氣派,拉開窗簾,可以遠眺長江,腳下是號稱本市最繁華的夜景。
  他們坐下,陳律師簡要介紹他掌握的情況,說準備第二天陪鄭先生與對方談判,擺出手裏的有利條件,盡量爭取庭外和解。
  他認真看他們帶過來的文件,提了幾點意見,“陳律師的建議已經很專業了,我明天下午還得出差去北京,會安排小劉協助你們,需要什麽隻管跟她說。”
  他打內線給小劉,將事情交代下去,又問有沒幫他們訂好酒店,小劉一一回答。他笑道:“酒店既然訂好了,我讓司機送你們過去,早點休息,明天的談判估計不會輕鬆。”
  鄭悅悅突然問:“你現在還不下班嗎?”
  “我還有一些文件要處理。”
  他送他們,剛出他的辦公室,隻見任苒正站在前台處,跟小劉說著什麽。
  田君培十分意外,任苒隻在那次幫他翻譯資料時來過他的辦公室,這還是頭一次不宣而至。
  他連忙迎上去,“小苒,你怎麽來了?”
  任苒顯然沒料到同時與這麽多人麵對麵撞上,不過她保持著鎮定,“我有點兒事找你,正問小劉你忙不忙。你先陪客人吧。”
  鄭悅悅目不轉睛的打量著她,“君培,怎麽不給我們介紹一下。”
  “任苒,我女朋友。”田君培介紹著,清楚的看到鄭悅悅麵色大變,而鄭父同樣錯愕,陳律師則流露出一點兒好笑的表情,“這是我同事,陳律師。鄭先生、鄭小姐是我的客戶。我送他們出去,等我一下。”
  任苒當然看出幾個人看她的樣子各不相同,頗有些古怪。她隻做不知,對他們點點頭,“再見。”
  出來以後,鄭父欲言又止,顯然礙於陳律師在一邊,不好說什麽。鄭悅悅沉著臉,搶在田君培前麵,狠狠按下了電梯下行鍵。
  田君培送他們上電梯,馬上返回辦公室。
  “沒打攪你的公事吧。”
  “當然沒有,要不是還有一堆文件要看,我肯定會直接去你那裏的。”
  任苒微微一笑,將拎著的環保袋遞給他,“我帶了湯過來,你先喝一點兒再做事吧。”
  環保袋內裝的是一個小號保溫桶,裏麵盛著冒著熱氣的香菇雞湯,田君培喜出望外,他隻在飛機上吃了飛機餐,當然沒吃好,正打算讓小劉買外賣上來。
  任苒拿一隻碗盛出來,“雞湯其實是我昨天燉的,剛才放了一把粉絲和一點菠菜進去煮開,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太香了,小苒。”他大口喝著,還是得騰出手來接電話。
  任苒坐在一邊,隨手翻看著報紙,等他喝完湯後,她收拾著保溫瓶和碗筷,他連忙說:“小苒,別急著回去,在這裏陪我坐一下。”
  她有些躊躇,“其實我有點事想跟你講,可看你這麽忙……”
  “我沒忙到跟你說話的時間都沒有的地步啊。今天你過來,我太開心了。”
  他目光中閃爍著喜悅之情,任苒有些不敢正視,勉強笑道:“我不信以前沒女孩子給你做過飯。”
  田君培握緊她的手,“關鍵是你,小苒,我珍惜你為我做的每一件事。”
  她還來不及說什麽,他已經將她拉入懷中抱緊。
  任苒猝不及防,她微微掙紮一下,他已經吻了下來,他的嘴唇溫暖,他的懷抱堅定,可是她心亂如麻,無法回應,在他要進一步深入時,她移開臉,將頭伏在他肩上,他並沒有勉強她,嘴唇落在她頭發上輕輕吻著。
  她迷惘的睜開眼睛,從他肩上看出去,他身後是整麵的玻璃窗,夜色下一片燈火連綿伸到江邊。沒人知道燈火之下有多少重逢、多少別離正在悄然上演。這樣在茫茫人海中緊緊相擁的時刻,再說什麽都似乎已經多餘了。
  田君培抱著她,歎了一口氣,“我突然很羨幕老侯的生活,掛著一個律師事務所的主人虛名,不再接什麽案子,也不負責具體事務,有大把時間自己支配。如果我也能這樣,就可以多跟你在一起了。”
  “以後還有的是時間。”任苒輕輕掙開他的手,“君培,你做事吧,我先走了。”
  “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講。”
  “沒什麽大事,以後再說好了。”
  “你就留在這裏,等我看完文件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還有翻譯稿子要交,現在時間還早,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
  當然,任苒來田君培的事務所,並不是為送一碗雞湯,可是她突然覺得,那些毫無疑問應該說出來的話被硬生生堵在了口內。
  她走出寫字樓,並沒有急於叫出租車,而是順著人行道慢慢走著。
  轉過繁華的大道後,街角有一個綠化廣場,有人架了音響設備,借著路燈在教授交誼舞,學舞的都是老年人,興致盎然的擺著國際姿勢跳著恰恰,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男人,穿著全套白色的緊身衣褲,正穿梭於起舞的人叢中,不停糾正大家的舞步與姿勢。
  她百無聊賴的站住,路燈光將她的影子拖曳得長長的,投在人行道上,隻見那教舞的男人身形挺拔,舞姿頗為標準。他一眼瞥見她,有些意外,似乎難得見到年輕女性駐足觀看,不免更起了表演欲,示範動作格外賣力。她看到那張有掩飾不住滄桑痕跡的麵孔上的風騷與招搖,不禁又是好笑,又有些厭倦,轉身繼續向前走去,同時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盡管沒有對田君培講,但是有一件事,她還是必須不拖延的馬上去做。
  她撥一個並沒有存下去的號碼,11位數字一一按下去,手機響起接通的聲音。
  “喂——”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哪位?”
  “陳總,你好,我是任苒。”她平靜的說。

  第二十一章
  早春的清晨,風和日麗,天氣晴朗,漢江市機場有序地運行著,田君培乘坐的飛機剛起飛不久,從北京過來的航班正點抵達,陳華獨自一人下了飛機。
  他上一次來漢江市,是春節過後不久。
  陳華去年做出投資中部省份的安排,多少有些倉促,但賀靜宜卻似乎早有準備,在第一時間提交了翔實的投資計劃,重點是收購T市鐵礦,兼並一家國營冶煉廠,進而收購當地最大的民營鋼鐵公司旭昇集團,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鏈,並推動上市融資。這個計劃十分龐大,但投合了億鑫新的投資思路,讓投資部和董事會都刮目相看。
  隻有陳華的目光落在他剛離開不久的T市這個地名上,如果不是一場意外的盤桓,他不會對這個地方有任何印象。
  主管投資部門的總經理劉希宇讚許道:“賀靜宜這幾年曆練得確實不錯。”
  另一個副總說:“她好像應該就是出生在那個省份。不過難得她時刻有準備,值得肯定。”
  因為陳華一向坦然的態度,當然沒人會不知趣的在他麵前提及賀靜宜的過去。而這幾年賀靜宜的工作表現得有目共睹,這份計劃看上去有很強的可操作性。於是,賀靜宜很快便收到了任命,並走馬上任,但讓人意外的是,她負責的投資項目進行得沒有預期順利。
  年前,賀靜宜返京述職,在匯報工作的會議上表現得依然自信,十分確定的說將在預定期內完成T市冶煉廠的兼並,進而收購旭昇集團,他反問:“在遠望突然入股旭異的情況下,為什麽我沒有看到你的報告相應調整收購計劃?”
  賀靜宜目光閃爍了一下:“陳總,我分析過,那對整個收購並沒有影響。”
  劉希寧微皺眉說“可還是需要陳總出麵跟T市政府再做溝通。”
  賀靜宜低下頭,硬著頭皮說:“中部地區風氣保守,有時候政府官員希望見到董事長,堅定對億鑫的下一步投資計劃的信心。”
  T市,他再度看一下這個地名,“你去跟阿邦確定行程吧。”
  阿邦跟隨陳華多年,深知他的行事風格,安排的行程十分緊湊,從W市到T市,再到漢江市,一係列會麵、會議再加主持一個簡短的項目啟動儀式。但他還是在T市多停留了一晚。
  這個接近山區的城市,同樣被席卷大半個中國的罕見寒冬籠罩,積雪未化,天氣陰沉。站在高登酒店看下去,視線無遮無攔,可以看到不遠處一幢灰色的五層樓建築,那是T市公安局,凜冽的北風吹得樓頂的旗子獵獵飄動,有異樣的孤寂感。
  任再就是在這個城市突然消失。那一晚浮上眼前,他的心底隱隱作痛。按照他的判斷,她留在此地的可能性極小。可是她也沒有回Z市。她到底會去哪裏,他沒有一點概念。
  陳華開著那輛路虎離開T市,按照車載GPS的預先設定,徑直駛上去Z市的公路。
  這輛車已經由任苒使用了大半年時間,但裏麵和交到她手裏時一樣,沒有香水座、沒有懸掛的小裝飾品,沒有額外添置的坐墊,跟他以前看到的任苒自己買的那輛裝飾得十分女性化的兩廂車截然不同。
  但車裏多少還是留下了一點兒屬於她的痕跡:一個密封水杯放在置物架上,半包濕紙巾和大半瓶口香糖放在扶手箱內,各式收據整整齊齊收在一個票夾,一隻深褐色太陽鏡仍擱在中控台。除此之外,他甚至疑心自己聞到了某種帶著清甜的香氣——如她身上的氣息。
  身為心思嚴謹、但從來不算感情細膩的男人,卻突然有了如此細致的感受能力,有時是種折磨。
  他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獨自長途駕駛了。孤寂漫長的行程,讓他想到他自已經曆過的那次消失。
  風光無限的事止陷入穀底,在私募業內聲名狼藉,看不到將來——可是那樣接近滅頂的打擊,也並沒有讓他陷入沮喪。一方麵,金錢對他來講始終隻是用來操作的砝碼,所有的損失停留在賬麵;另一方麵,任苒的陪伴撫慰了他所有隱秘到不可能表達出來的憤怒和不安。
  在異鄉輾轉,從零開始的日子裏,他時不時會記起老李對他說過的話,你年紀輕輕,就已經把自己弄得太無牽無掛。他當時笑著反問:這樣不好嗎?老李喟然歎道,隻有武俠小說和修禪有這樣的傳說,心無掛礙才可以專注到最高境界,普通人如果放棄牽掛,也就放棄了生活的樂趣和體驗。
  直到認識任苒以後,他才真正領會了老李這句話的意思。
  到了Z市,如他預料的那樣,他並沒找到任苒的下落,等了近一周後,他收到了任苒的電子郵件。這是她給他寫的第一份郵件。
  她簡短而明確地告訴他,她不希望跟他有任何糾葛,請不要再繼續找她。
  任苒選擇了消失。哪怕與他度過了最親密的時刻,她仍然毫不猶豫地走了,她是不是已經決定放棄所有牽掛,將他徹底從她的生活中剔除出去?
  按照行程,陳華離開T市後,便馬上到了漢江市,忙完公務,便回到明珠酒店,到樓下才知道,當天是情人節,酒店打出招貼,宣傳著頂層托斯卡納餐廳的情人節套餐。他向來無視這種節日,徑直回了他的套間,端著一杯酒站在窗前俯瞰漢江市區的萬家燈火。
  他想到與任苒的初次相逢,就在腳下這個城市。時間無情地流逝,那張年輕的麵龐如隔雲端,異樣遙遠。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哪裏都有關於她的記憶。又或者,她已經在不知不覺被他鐫刻於心底,再也沒法擺脫了。
  他匆匆來去,處理完公務便返回北京,沒有稍事停留,卻完全不曾想到,他再度與任苒擦肩而過,她就生活在這個城市他視線範圍內的某一盞燈火之下。
  億鑫在漢江市的項目已經啟動,有了不算小的分支機構,但陳華在頭天接到任苒的電話後,隻讓阿邦訂機票,沒有通知任何一個下屬。他上了機場到達廳,上了出租車,徑直來到任苒約定的綠門咖啡館。
  這時咖啡館才開門不久,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照進來,桌子上鋪的綠色格子桌布顯得色彩鮮明。任苒坐在靠窗的位置,麵前擺了一杯猶自冒著熱氣的咖啡,聽到風鈴一響,她抬起頭,與陳華視線相碰。
  “陳總,早,想喝點什麽?”她問他,同時招手叫來服務生,仿佛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早晨,他們經常在這裏不期而遇,相互打著招呼,坐下來一起喝咖啡聊天。
  “黑咖啡,謝謝。”
  陳華在她對麵坐下來,打量四周,裏麵還沒有其他顧客,一個服務生正拿著噴壺,給四處擺放的闊葉植物上噴水,鋼琴曲靜靜流淌在室內。
  “這不是老李留下來的那家店吧。”
  “算是吧。這裏現在的老板是蘇珊,不過她外出旅行,應該下周才會回來。”
  “你在這邊住了多久?”
  “離開T市以後,我就來了這裏,沒有離開。”
  “你決定定居在這裏?”陳華眉毛一揚,“從哪個方麵講,這個城市都算不上氣候溫和。”
  任苒並不回應,“目前我在這兒生活得不錯,有一份我喜歡的工作,有男朋友,短時間內我不會離開。所以我希望我的生活保持平靜,不被打攪。”
  陳華保持著不動聲色,“這是你第二次對我說起你有男朋友了,希望這次我有機會見到他。”
  任苒當然記得第一次對陳華提起自己有男友是在什麽情況下,談話一開始就被他定下調子,她絲毫也不驚訝。“沒有那個必要。”
  這時服務生送上他要的黑咖啡,他端起來喝了一口,“不錯,味道很地道。”
  “陳總,我不知道我名下的那些股票是怎麽回事,隻希望你盡快全部收回。”
  “我給出去的,從來不會收回。”
  “可是給之前你至少應該先問一下我是不是想要吧。”
  “八年前你把那二十萬丟給阿邦時,問過我想要嗎?”
  任苒啞口無言,隔了一會兒,她低聲下氣的說:“對不起,陳總,我年少無知的時候,幹過很多一廂情願的蠢事,如果隔了這麽長時間你還是介意,我願意正式道歉,請你原諒……”
  陳華一把按住她擱在桌上的手,止住了她,她愣然抬頭,隻見他嘴角掛著一個淡淡的笑意:“任苒,去年八月,你先從北京、後從T市一聲不響跑掉,就已經足夠了,不用再來試著激怒我。”
  任苒抬頭,看著麵前這張消瘦而輪廓分明的麵孔,他的眼睛依舊深邃得無法探測,那一點笑意反而更襯得他沒有什麽表情。她在他的注視下目光移開,看向他的手,那隻大手跟他的人一樣,瘦削、修長,指甲修剪整齊,淡青色血管微微隆起,充滿看不見的張力,將她的手滿滿覆住,她隻覺得觸著格子桌布的手心沁出了冷汗,而蓋在她手背的那隻手掌卻保持著鎮定,幹燥的觸覺。
  她用力抽出手,聲音清晰地說:“財經雜誌記者正在調查,據說還有家證券報社的記者也在找我。如果你不肯收回股票,平息這件事,那我隻好召集所有對這件事感興趣的記者,講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正式聲明我跟這些股票沒有任何關係。”
  陳華毫不動容,“沒問題,你可以把想請的記者名單交給阿邦,我保證他們會全部到場,忠實登出你的聲明內容,同時我不做任何反駁、解釋。不過,我不認為那會對你想過的所謂正常生活有什麽幫助。”
  任苒怒極反笑,搖搖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讓自己平靜下來,“算了,我真是瘋了,明知道你這人既不可能授人以柄,也不可能受人要挾,居然還來威脅你。”
  “事實上你是可以威脅到我的。”陳華慢條斯理地說,“當然,億鑫參與ST股票重組本身並沒有什麽大問題,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證券投資部負責做足夠的市場分析,預測它們的重組前景與投資價值,然後適時介入,經得起任何調查,可是如果你召開記者招待會,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任苒緊盯著他,他保持著不動聲色,仿佛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隻要你公開宣布你個人賬號名下的交易行為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哪怕我為此調動的不過區區兩百萬資金,也會坐實我涉嫌內幕交易。不要說記者會繼續深挖,證監會也會來調查億鑫在資本市場的運作情況。我不知道具體會有什麽後果,但幾個兼並會被無期推遲是肯定的。”
  陳華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任苒卻大吃一驚,她思索一下,再度惱怒了,“你把這個選擇丟給我是什麽意思?”
  “我沒打算讓你為難,你主動打電話給我,其實已經說明了你的選擇。”
  “這也能算我做出了選擇?”任苒冷笑,“我能問問你什麽時候拿我的身份證去開的賬戶嗎?”
  “阿邦代你辦理保險理賠手續的時候。”
  任苒不得不有恐懼感了,“難道那個時候你就想到我有一天會不告而別,你需要用這種方式逼我露麵嗎?”
  陳華笑了,取出一隻黑色錢夾,拿出一個塑封的卡片放到她麵前,裏麵裝的是她兩份身份證複印件,證明是老證,十七歲的她嚴肅地看著鏡頭,卻仍然顯得有些稚氣,麵孔上有著屬於少女的神采。反而是她一直到現在仍在用的二代身份證,她二十二歲回國那年辦理的,照片上的她含著淺笑,神情卻變得沉靜。她的人生仿佛被濃縮於裏麵。
  他將卡片放回原處,“別害怕,當時拿到你的身份證去開立賬戶,隻是想把五年前給你買的保險公司非流通股正式登記到你名下。”
  “五年前?你當時已經讓阿邦打給了我二百萬,這樣的投資回報給誰都會滿足了,你並不欠我什麽。”
  “我本來打算給你的是1000萬元,不過當時以為你已經嫁給了祁家駿,生活無憂,我不想攪亂你們的婚姻。剩下的錢,我替你做了個中長期投資,買進保險公司的非流通股,預備在你需要時給你。”
  此時他突然提到祁家駿,任苒不覺一陣恍惚,她咬緊牙,努力抑製心底的痛楚,“沒有這個必要,陳總,我一向對物質要求不高,生活也算過得去,不需要這筆錢,請一起收回吧。”
  “我說了,給出去的我不會收回來。”
  “你這是拿錢來砸我嗎?真有趣,你把這一切強加給我,到底想要怎麽樣啊陳總?”
  “我想要的一直是你。任苒。”不等任苒開口,他繼續說,“你出於某種原因,認為我跟你的正常生活不能相容。我願意等到你徹底放下這個糾結,不過我不能讓你躲我一輩子。”
  “我說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給你完全的自由,不介意你去嚐試一下別的可能性。”
  那樣篤定的口吻讓任苒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陳總,我從來沒有把我的生活看成一場實驗,失敗了,就換個地方,換個人,看看會不會有你說的所謂可能性。我更不會在你的注視下進行這種實驗。”
  “你要真的徹底放下我,當然可以無視我,甚至大可以借此讓我死心。”
  這樣的邏輯讓任苒簡直無法反駁。
  “陳總,離開北京,我想過的是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想生活在別人的視線之下,我覺得這個願望並不過分。”
  “跟我說說你現在的生活。”
  “我在一所語言培訓中心當助教,協助外教教小朋友英語口語,我很喜歡這份工作。”
  “你那位男友呢?”
  任苒將心一橫,迎著他的目光,“他是一名律師,人很好,我希望跟他好好交往下去。”
  “律師?”陳華略微意外,似乎想到了什麽,但隨即幹脆利落地說,“看來你已經有了規劃。你去試著跟他交往吧,我不幹涉你。”
  她隻得苦笑:“你認為我背著一筆來曆不明的巨額財富,受到媒體的追蹤,連正常生活郡會受到幹擾,能跟他好好交往嗎?”
  “任苒,你說你想過正常生活,可是你心裏一直背著更沉重的包袱,始終不肯放下來,相比之下,你從來沒放在眼裏的錢算得了什麽。如果你說的那個男朋友真的存在,而且足夠愛你,就能理解包容你所有的奇怪之處。錢根本不是障礙。”
  “也就是說,這筆飛來的橫財算是你幫我設的一個考驗,看我有沒有可能得到一個男人的愛情嗎?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普通人的生活根本承受不起太多戲劇化元素。”
  “你會不會對他講你過去的生活?”
  任苒一下窒住,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沒打算問他的過去,每個人都有權保有自己的隱私。”
  “你沒法正視很多事情,任苒,於是才急著從我身邊逃走。可是過去不是一件舊衣裳,說丟就可以丟掉,你越是刻意想忘記,越是會身陷其中。”
  這句話準確地擊中了任苒的內心,她緊緊捏住她專用的那隻灰藍色咖啡杯一時無話可說。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一直愛你,你記住這一點就足夠了。”他站起身,深深地俯視著她,仿佛要一直看進她心底,“至於那位律師,我祝他好運。”
  任苒在辦公室收到第二個采訪要求時,已經沒什麽驚異之情了。人海茫茫,這名記者也隻比章昱遲一天找到她,她不得不再度佩服他們的神通廣大。
  她推掉采訪,語氣客氣,但毫無商量餘地,接著她父親打來電話,她走出去接聽。
  “小苒,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麵對父親,她沒什麽可隱瞞的,“股票的事是陳總安排的。您別擔心,我上午已經見過他了,有記者來找您的話,您不用理睬。”
  任世晏反複詢問細節,她隻揀無關緊要的部分告訴他,不想讓他擔心,“沒事的,沒有到需要采取法律行動的地步。另外,”她遲疑一下,“爸爸,別把這件事告訴季律師。”
  任世晏吃驚地說:“我怎麽可能告訴她?”
  “第一個找到我的記者是財經周刊的章昱,他就是從季律師那裏知道我在漢江市的。”
  “那個小夥子我有印象,我以前在北京見過他,他說他是你朋友,我看他去醫院看了你兩次,挺關心你的。這次他來找我,不過我什麽也沒跟他說。他居然會去找季方平?”
  任苒沒有提起是季方平主動找到章昱,“其實也無所謂,他們早晚都找得到我,不過我不希望她再把我的其他事情透露給記者聽,平白生出事來。”
  “你放心,我會找她談談。”
  任苒再回到辦公室,發現幾個同事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異樣了,她隻做不知,照舊坐下來做事。
  然而一向藏不住任何話的Sunny索性直接問她:“Renee,你真的是報上所說的潛伏股市的牛人散戶嗎??”
  有了她開頭,其他人也紛紛發問:“那你的身價可比老板要厲害得多,有沒有什麽內幕消息透露給我們?”
  立刻有人附和,“對呀對呀,同事一場,提攜我們也發點小財。”
  隻有Tom不明所以地看著突然熱鬧起來的辦公室,用英文問另一名略通中文的外教:“老天,這是怎麽回事?”
  那名外教略通中文,對他解釋著,Sunny同時做著補充,另一名同事湊到任苒桌邊,直接打探某隻股票的近期走勢,這個紛亂的場麵讓任苒窮於應付。這時,主管日常事務的王副校長探頭進來叫她,她馬上起身去他的辦公室。
  果然王副校長問的也是同一件事,她隻能說:“這是我的私事,希望您體諒我不方便解釋,但我不會讓它影響到我的工作。”
  “你也看到了,同事議論還是其次,一個多小時的工夫,我已經接到三個記者的電話,要求我談你日常的表現,並對員工潛伏股市發表看法,我都推掉了。你是蔡總介紹來的,工作一向盡力,我們對你很滿意,但眼下培訓中心也有其他問題,實在不方便……”
  任苒知道他的意思,最近已經有家長質疑英語培訓的收費標準、外籍教師的從業資格之類問題,並反映到教育局,他們正應付上級機關的調查,確實不想在這個時侯再卷入不相幹的新聞之中。
  “很抱歉,王校長,我也不想給學校帶來麻煩,我辭職好了。”
  培訓中心人員流動性不小,又請了外籍教師,一向並沒有嚴格執行那些勞動政策,任苒簽的工作合同有著長達半年的試用期,福利通通不完備。隻是她當時並不計較待遇,現在辭職手續當然辦得十分簡單迅速。她跟滿心不解的同事打了個招呼,便帶上自己的東西離開了。
  突然丟掉這份工作,她並不算特別煩惱,可是想到接下來要麵臨的一係列的問題,令任苒不能不一籌莫展。
  不知道那些記者從哪裏弄到她的手機號碼,她又接到兩個要求采訪的電話,不得不重複著,“不,目前不接受任何采訪。”
  等第二天電話再響起時,她幾乎想跟過去一樣索性關機圖個清靜,可拿出來一看,是正在北京出差的田君培打來的。
  “小苒,現在方便講話嗎?”
  她苦笑一聲,“方便,我昨天已經辭職了。”
  田君培沉默了一下,“我看我們需要當麵好好談談,我坐今天正午的車回來,大概六點到,我過來找你。”
  
  第二十二章
  如果不是鄭悅悅打來電話,意味深長地提醒在北京出差的田君培接收郵件,他根本沒留意到報紙裏證券版麵上以花邊新聞姿態出現的報道。
  打開郵件的附件,他的頭一個反應是有人與任苒同名同姓,然而看到與億鑫聯係在一起的報道之後,他知道,任苒是事件的主角無疑了。
  他沒想到,他竟然會麵臨與尚修文的太太甘璐差不多同樣尷尬的情況——以一種不自然的方式知值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另一個人不曾主動告知的消息。
  甘璐在尚修文出任旭昇董事長的記者招待會上意外得知結婚兩年多的丈夫擁有巨額財產,她打了尚修文一記耳光,拂袖而去,事後便離家出走,腹中的孩子意外流產,兩人關係幾近決裂。
  馮以安與田君培談起此事時,對尚修文高度同情,“他們兩個人都是我的朋友,依我說,甘璐完全有理由生氣。可是後來她的反應未免過度了,修文是難得的好男人,在這件事上的隱瞞也情有可原。何必要弄到這一步?現在修文又要打理企業,又要照顧失火的後院,實在狼狽得很。”
  田君培保持著律師的職業習慣,更傾向於從公允立場作出判斷,“愛之深才會責之切。站在甘璐的角度來講,她看到的也許隻是她最親密的人將她當成需要隱瞞、防備的外人,這一點是她無法接受的。修文如果想求得她的諒解,要做的恐怕不止是簡單的解釋。”
  對別人的家事作出客觀判斷容易,輪到自己,田君培一樣亂了方寸。
  當然,任苒與他確定戀愛關係不久,不管他怎樣著迷投入,也不能不承認任苒仍舊像她預告的那樣有些遲疑,跟他保持著一份微妙的距離感,兩人遠沒有到達親密無間,互相不保留任何秘密的地步。
  可是秘密以這樣的方式被披露出來,是田君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坐在飛機上,他開始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這件事。
  四隻ST股票,其中兩隻已經有將近二千萬元的市值,另兩隻價值無法估算。在長年處理大筆公司交易的他眼裏,並不算數目驚人,可對任何一個人來講,這無疑是一筆不小的財產。
  與任苒初次相遇時,他能從她開的路虎、攜帶的LV旅行袋看出她過去的生活與財富沾邊。可是在漢江市定居下來以後,任苒除了在培訓中心上班,還做兼職翻譯工作,日子過得十分簡樸,衣著更是普通,平常唯一帶著的名牌不過是那個用得邊緣有些磨損的舊Gucci包。下午他路過國貿專賣店時,特意又挑選了一個,準備送給她。
  難道任苒現在隻是在過一種洗淨鉛華、刻意低調的生活嗎?在那樣決絕地離開T市以後,她和陳華是否還有著斬不斷的糾纏?他愛上的女孩子到底有著怎麽樣的過去?
  航班跟往常一樣,沒有原因地晚點了,田君培帶著各種各樣的疑問下飛機後,已經是晚上七點鍾。他正開機準備給任苒打電話,先接到的卻是鄭悅悅的電話。
  “郵件看了嗎?怎麽一直關機?”
  “我剛出機場。悅悅,我希望你不要再關注或者插手這件事。”鄭悅悅冷笑一聲,“君培,別以為我是在無聊糾纏,我不過是想看看,你剛跟我說分手,就跟這麽一個來曆複雜的女人談上了戀愛,是不是能過上你所說的單純平靜的生活?”
  田君培厭倦地說:“我的生活是我的事,如果你還希望我們繼續做朋友,恐怕就得謹記,給彼此保留一點尊重跟隱私。”
  “她差不多成了公眾人物,恭喜你,說不定你也會因為這件事上報紙,到那時你再談隱私吧。”
  “夠了,鄭小姐,再見。”
  田君培努力平複情緒後。再打任苒的電話。她說:“我看時間不早,已經做了飯,你在飛機上一定也沒有吃好,上來一起吃吧。”
  他不止一次送她到樓下,還是頭一次上來,按了門鈴後,任苒馬上開門,招呼他在沙發上坐下,“我去炒一個青菜就好。”
  他坐下,打量四周,任苒租住的是一個麵積不算大的一居室,裝修沒有任何特點,但收拾得十分整潔。
  眼前這間房兼著客廳、餐廳與書房,左邊擺著一張小小的玻璃餐桌,上麵除了放著筆記本電腦,還放了一隻水晶花瓶,裏麵滿滿地插著一大把紅黃夾雜的康乃馨。客廳的陳設也很簡單,但茶幾下鋪了一塊灰藍色的地毯,有些陳舊的沙發上麵搭了一塊精致的米白色帶流蘇的答巾,擺著兩隻繡了鮮豔向日葵圖案的抱枕,增加了不少居家氣氛。
  茶幾上放著一本舊書,正是他曾在T市公安局在任苒包裏看到過的《遠離塵囂》。
  不遠處廚房飄來一陣香氣,他下意識地拿起這本借自Z市圖書館的小說,撫摸著陳舊的封麵,突然想到,任苒隨身帶著簡單的行李和一本舊書,告別昔日的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安下家來,需要下的決心和付出的勇氣也許比旁人能想象的要大得多。
  這樣一想,他突然平靜了很多。
  “這書是我媽媽臨終前看的,我沒有還回圖書館,一直帶在身邊。”任苒從廚房出來,將餐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移到茶幾上,“君培,過來吃吧。”
  她準備的晚餐很簡單,一碗排骨海帶湯,清湯冒著嫋嫋熱氣,海帶切成細絲,上麵撒了一點兒蔥花,看著十分誘人,一盤番茄炒雞蛋,一盤青椒牛肉絲,一盤清炒口蘑小白菜。她盛上兩碗米飯,田君培跟上次喝雞湯一樣,吃得幹幹淨淨。
  “你看著不像是會做菜會料理家務的女孩子,實在是沒想到。”
  她莞爾,“都是逼出來的。先是在國外留學,後來又一個人在北京生活,不做就沒得吃啊。”
  再坐到沙發上時,田君培發現,他很難再有正襟危坐質問的意念了。但任苒已經沏好了兩杯茶放到茶幾上,神情鄭重,顯然準備認真解釋。
  “我是前些日子知道我名下的那些股票。在此之前,我甚至沒有去辦過股東代碼卡。”田君培驀地想了起來,“那天你去所裏,是想跟我講這件事嗎?”
  任苒點點頭,“是啊,不過看你太忙,我想還是先自己弄清禁了再說。對不起,君培,我不是有意要隱瞞什麽。”
  田君培心底一鬆,握住她的手,柔聲問:“現在弄清了沒有,是不是有人違規使用你的身份證辦理賬號進行內部交易?”
  任苒迅疑一下,“注入資金買進ST股票的人是陳華,他是億鑫集團董事長,他下屬的證券投資部門一直在分析研究,投資ST股票。他用我的賬號買入,應該不算想建老鼠倉違法套利。”
  田君培認真思索著,他這幾年都潛心處理各種非訴業務,自然也對資本證券市場的運作有一定了解,可仍然覺得陳華這樣的舉動有些匪夷所思。
  “他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用你的名義進行數額巨大,足以引起證券分析人士和媒體注意的交易,如果不是為了獲利,總得有一個目的吧。”
  “你在T市也看到了,我不想再見到他,他這麽做,隻是……想逼我露麵。”
  如此大動幹戈的方式,讓田君培一下怔住。
  “如果你能證明賬戶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設立並進行操作,那麽可以先借助媒體做一個澄清,然後再采取必要的法律行動。”
  任苒搖搖頭,“君培,那些股票不屬於我,我肯定不會要。但我不打算專門去找記者做澄清。”
  “這樣人們會對你有很多不必要的猜測。”
  “除非交易違法,招來證監部門調查,那我會實話實說。現在我已經辭了工作,也不準備接受任何采訪,報紙做什麽報道,別人怎麽想,我並不在乎,有些事隻要不理會就自然會淡下去。”
  田君培心底一沉馬上得出了結論,“你不願意因為你的澄清引來針對億鑫的調查,對嗎?”
  任苒沒有否認,“君培,有一些事,我必須對你說清楚。陳華是我的初戀,我十八歲那年愛上他,十九歲時我們分開。我出國念書,接下來過了好幾年我們才再見麵,也隻是見麵罷了。前年我出了一次車禍,差點送命,他一直在照顧我,不過,我跟他……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在田君培看來,在十八、九歲那樣的不成孰時期,所謂愛情不過是感情和欲望的本能萌動而已,沒法持續是正常的,不至於對一個人的生活造成深遠的影響。任苒的這個交代異常簡潔,卻根本沒法解釋陳華一直窮追到T市,現在又用如此手段逼她露麵的原因。可是田君培知道,這已經是任苒不想提及的往事,他去追問未必明智。
  “他這次的做法我不能接受,但我並不信希望逞一時意氣,損害他負責的企業,我隻能盡力做危害最小的選擇。”
  “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是準備不聞不問,不理股市的事,等陳華自行收手。”
  “他是很難主動放棄的人,不過我既然下了決心,也不可能輕易改變。如果你覺得我這樣處理問題不夠坦誠,我能夠理解。”
  田君培發現,任苒有一雙略帶琥珀色的眼睛,平靜而清澈,哪怕在批評她自己不夠坦誠時,她的語氣與神態也是坦然的。她顯然知道自己的言行會引起別人什麽樣的反應,也願意盡量解釋。可是就如同她不在乎媒體怎麽報道一樣,她似乎也並沒真正在意他是否會接受她的解釋。
  他心底有說不出的滋味,發現這一點才是最讓他介意的。然而麵對任苒,他沒法再盤問下去了。
  “我說過,我不會問你的過去,小苒,這一點你不必有負擔。”
  “對不起,君培,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我也盡可能想對你做到坦白,但是,一個人背負太多過去以後,已經不可能有光風霽月,事無不可對人言境界了。”
  姓的聲音再怎麽平和,也含著一絲不自覺的蕭索蒼涼感。他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我想,愛上一個人,要求的大概就不是所謂公平了。”
  她的手在他的掌中明顯僵了一下,隨即合攏,反手握住他的手。在接到田君培打來的電話時,她本來已經想好,她沒權利將一個男人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攪亂,跟他說結束應該是明智的選擇。然而現在,她卻無力保持冷靜放開他的手說出再見了。
  其實你是介意的。
  田君培從任苒的住處出來,停住腳步,看著身後高高的公寓樓,他對自己說,身為一個律師,就算追求的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公平,也會在乎一個相對的公平與合理。隻不過相較於公平,你有更放不下來的東西,你心底要求的到底是什麽?
  已經是深夜時分,城市中高樓鱗次櫛比,越來越沒有過去立於伊人窗下,看燈光透出的那種浪漫可能。當然,田君培此時也沒有多少浪漫念頭,他隻是心情煩亂,沒法整理出一個具體的答案給自己。
  理智告訴他,任苒也許正如她一開始就承認的那樣,缺少天真與熱情,並不是一個理想的戀愛對象,更何況她還有如此複雜的過去,跟陳華那樣看上去深不可測的人有經濟上的牽扯糾葛。
  可是,在被一份悄然滋生、慢慢變深的情感占據之後,哪怕他一向信奉理性處世,也沒法說服自己就此放手了。
  接下來正如任苒預計的那樣,她始終不露麵,而願意接受采訪的那幾位榜上有名的散戶牛人各執一詞,有兩個人言辭謹慎,隻說市場投資有風險,個人行為並無製秘訣;但另有一個人突然主動現身,高調談論自己的預測分析能力,儼然以草根高手、民間資本意見領袖自居。有了如此自願拋頭露麵的人士不停填充版麵之後,再沒人來繼續打攪任苒。
  隔了半個月,章昱寫的報道發表在財經周刊上,他特意給任苒寄來一份,任苒看後發現,原先他持的質疑基調在成文以後,悄然改變了側重點,不光沒有在其中談到她與億鑫之間的關係,甚至沒有專門針對億鑫一家企業,而是著重分析包括億鑫在內的民營資本以各種方式進軍一級市場,進而對國內證券市場資金格局發生影響。
  最讓任苒意外的是,陳華竟然接受了采訪,對於五年前億鑫集團推動保險公司上市一事他做了一個官方性質的說明。這一節極其簡短,據她所知,應該是陳華頭一次在媒體前露麵了。
  章昱打來的電話證實了這一點。
  “他突然讓助理打電話給我,表示願意接受采訪,隻十五分鍾時間。我得承認,他氣場太強,主導了談話思路,哪怕我旁敲側擊問他的出身經曆這樣敏感的話題,他也隻淡淡的說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並不介意我怎麽寫。”
  任苒不解地問“怎麽又扯到他的出身去了,你不是說你們雜誌不會報道這個嗎?”
  “我新近又收集了一些關於他的資料,他發跡的經曆很神秘,也很有意思,十分值得一寫。”
  這是任苒不願意接的話題,章昱顯然也明白這一點。
  “不過眼下發出的這篇報造也算獨家,深度和角度鬱得到了總編的肯定。”他話鋒一轉,“Renee,我隻有一點疑心。”
  任苒知道他想說什麽,“你認為他打破慣例接受采訪是給我解圍吧。”
  “沒錯,還不止於此,那位最近跳得很歡的所謂草根高手,一樣很有圍魏救趙替你吸引眼球的意思。”
  任苒在心裏承認他的話不無道理,她隻能說:“別去猜測他的行為了,那是徒勞。”
  章昱笑了,“跟這樣一個人打交道,是不是很累?”
  任苒默然,章昱無意一句話,講出了她的一點隱秘的感受。在當年她那樣辛苦愛著陳華的時候,她絲毫也沒覺得愛是一種負擔,會讓她無法承受。現在她認為她已經不再愛他了,一想到他,卻有沒來由的緊張和疲憊感。
  她與章昱說再見,掛了電話。
  任苒的生活恢複了表麵的平靜。盡管不上班了,但她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在家裏翻譯蔡洪開給她發來的文稿,下午去綠門咖啡館喝一杯咖啡,等田君培過來接她一塊吃飯,如果沒有和田君培約會,她會回家獨自吃晚飯,然後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回來繼續工作。
  帶著囡囡去東南亞旅行回來的蘇珊卸陷入了憤怒之中,她拿新一期娛樂雜誌給任苒看,裏麵赫然登著某位以前與溫令愷合作過幾部戲的女星接受采訪,話裏話外的意思,竟然無不暗示溫令愷確實有一個私生女,而她本人就是溫令愷女兒的母親。
  任苒看得好不疑惑,“這算什麽意思?娛樂圈的人還有搶著當媽媽的嗎?”
  蘇珊罵了句粗話,恨恨地說:“這女人幾年前跟溫令愷傳出過緋聞,最近人氣下降,借著這個事宣傳,太下賤了。”
  任苒想不到蘇珊對娛樂圈裏的伎倆如此撚熟,想必她常年看關於溫令愷的宣傳看出了門道,不禁有些好笑,勸慰她道:“既然是博宣傳,就不要理了,別人也未必信她。”
  “她要拉扯溫令愷我才不會在乎,可是一看到扯上我女兒,我就恨不得衝過去給她兩耳光。”
  “放心囡囡還小,不會去看這種報道的。”
  蘇珊沮喪地用手撐住頭,“任老師,上次我跟囡囡長時間相處,還是她剛生出來的那幾個月。當時我又忙碌又煩躁,沒好好照顧她,把她交給她爺爺奶奶的時候,有點兒舍不得,可是也覺得解脫。你要問我歉不歉疚,我隻能說,不,已經這樣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她總會好好長大,好好生活的,可現在,我沒辦法再這麽想了。”
  “你帶她出去大半個月,感情加深是很自然的事。”
  “姓也很粘我了,那天在新加坡聖淘沙海底世界,她抱著我,把咬了一半的冰淇淋送到我嘴裏,我突然很想哭。”蘇珊漂亮的大艱睛裏泛起淚光,“好像從那個時侯起,我知道自己的確是一個媽媽了。現在我越來越舍不得她,想到以後別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她,記者還會去煩她,她會從報紙上看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就覺得我真是造孽。”
  任苒沒想到一次旅行讓蘇珊沉睡的母性意識複蘇了,當然,對一個母親來講,考慮到這些事情是很自然的。她隻能說:“娛樂圈總有新人出來,新的新聞會占據版麵,你不用太擔心。”
  她突然頓住,隻見陳華走了進來,蘇珊順她的視線回頭,一下認出了他:“祁家驄,好久不見。”
  陳華若無其事地走過來坐下,“你好,蘇珊。”
  蘇珊看看陳華,再看看低下頭去的任苒,一臉茫然,“你們以前認識嗎?”
  任苒一時無言以對,陳華先開了口:“看待會兒老李來了還記不記得你,他一向自詡記憶力僅次於我。”
  蘇珊吃驚地說:“他要過來嗎?他送我跟囡囡去普濟島的時候怎麽沒跟我說?”
  “大概想給一個意外驚喜吧。他進來了,你盡量裝得意外一點兒好了。”
  “今年貴庚啊他,還玩這個。”話是這麽說,蘇珊笑得十分開心。
  任苒再也坐不下去了,一下站了起來,“蘇珊,幫我結賬,我還有事,先走了。”
  任苒剛走出來,陳華便追出了咖啡館,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可別又犯傻一跑了之,我可不想再這麽折騰著找你了。”
  暮色剛剛降臨,春日的黃昏空氣輕盈,光線柔和,雲淡風輕,陳華的聲音、神態、姿勢都有著罕見的溫和,看著她的目光中甚至隱含一點笑意,任苒卻隻覺得全身發冷。
  他沒說錯。剛才至少有一瞬,她心裏確實掠過了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現在丟掉一切,去火車站隨便買張發車時間最近的車票,跳上車駛向一個不知的終點,是否可以永遠擺脫她不想麵對的這個人。
  陳華歎了口氣,“我來漢江市出差,老李剛好回來看蘇珊,約我在這邊見麵,我的確很想見你,不過你放心,我說了我會耐心等待,不會再來逼你的。”
  “對不起,我真的有事。”她掙脫他的手,匆匆向前走去。
  回到家後,任苒坐倒在沙發上,就算陳華沒有一語道破,她也沒力氣重新跑路了。
  當然,她已經那麽做過一次,可是現在看來,她從來都不喜歡漂泊不定的生活,也不想再嚐試輾轉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
  在北京二環內那個豪華公寓住著的時候,她沒有挪動任何一樣家具,沒有改變任何一處陳設,除了臥室與客廳,她甚至不去別的房間。一方麵固然是因為那裏應有盡有,無需她操心,另一方麵,她清楚的知道她會離開。
  到漢江市租住這間小小的公寓後,從第一天起,她就陸續置回一樣樣東西,從廚房用具、床上用品到小小的裝飾,不值錢的身外物躲起來,全是看得見的羈絆,構成讓她安心住下來的居家氣氛。
  更何況,她應該怎麽跟田君培交代?
  想到田君培,她心裏沉甸甸的。
  最近他們的相處再也沒有開始時的平和寧靜,兩個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她一向話不多,苦於無法主動找出輕鬆的談資,而田君培似乎決心要表現得寬容大度,不肯談及敏感的話題,不願意讓她感覺到他有絲毫影射。這樣刻意的約會,她猜想田君培能感受到的樂趣十分有限。
  再加上陳華不定時出現,哪怕以他一向的自持與自負,的確不會放下身價緊逼她,也一樣對她造成了影響。
  生活將以什麽樣的方式繼續下去,她突然感到有一點茫然。

  第二十三章
  這天下午,田君培難得有空,開車送任苒到湖畔賓館,參加一個大型國際金融與匯率政策研討論壇的現場翻譯工作的麵試。
  說起來,這份工作是田君培所裏的助理小劉介紹給她的,那女孩子通過田君培要來她的電話,告訴她說,這個論壇由中部省份聯合主辦,規格高,規模也很大,最重量級的嘉賓是邀請了一位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經濟學家出席,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外籍專家,學者以及銀行家過來,急需一批高水準的翻譯。
  “書麵翻譯沒問題,可是我沒做過同聲傳譯。”她不免猶豫,“而且現在還接了一本書稿的翻譯,也沒有太多時間。”
  小劉十分熱心地給她打著氣,“我做過,沒你想象的那麽複雜,而且現場需要的不止是同聲傳譯。我的老師在做會務組織,打電話非要我過去兼職,可所裏現在實在太忙,我沒法去,隻好答應盡量幫他找有金融或者經濟學背景的翻譯。任小姐,你的英語水平很不錯,而且又熟悉金融業,還是過去試一下吧,前後不過八天,不會占用你很長時間,待遇還不錯。”
  任苒考慮了一下,也想嚐試一下自己的口譯能力,於是答應了下來。
  進去以後,她到了標著會務組的房間,發現那個大套間裏人來人往,好不嘈雜。她找到負責組織工作的蔣老師,送上自己打的一份簡曆和畢業證。蔣老師看完資料,沒有任何寒暄,直接便用英語一連串地開始提問,這自熟難不倒她。在翻譯完他指定的一篇短文後,他馬上講明報酬,“Renee,這個報酬你能夠按受的話,明天開始上班,參與會務接待,協助會務翻譯,記得帶行李過來,八天時間恐怕都得往在這邊。”
  出來以後,任苒把這個看上去潦草倉促的麵試過程講給田君培聽,他也好笑。
  “已經到這裏來了,我們去前麵的一個農家風味餐館吃飯吧。”
  “又是以安推薦的嗎?”
  “還真沒猜錯。據他說,那裏最大的特色就是各種野菜,有一道菜是把新鮮的柳樹嫩葉用鹽醃漬,做成涼菜,別有風味。至於榆錢、槐花、薺菜什麽的就更不用說了。”
  那家餐館就在幾公裏之外的湖的另一端,裝修得十分有田園情趣。他們到那裏時,時間還早,於是停了車訂好位置,先去湖邊散步。
  這個湖水域廣闊,湖麵上常年有省賽艇隊在集訓,遠處一隻接一隻皮劃艇貼著水麵疾行,掠過他們的視線,隱約傳來教練拿著喇叭大聲吆喝,卻也不顯得嘈雜。近處是沿岸垂柳,漢江市的春天來得十分急躁,幾乎隔幾天,柳樹就突然萌出細細的鵝黃色葉子,如煙霧般籠罩住光禿禿的樹枝。風軟軟拂麵吹來,已經不帶絲毫寒意。如此景致和天氣感雜著心情,他們郡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
  “這個城市就這一點好,市區裏麵既有大江,又有大湖,讓人簡直疑心這裏不是一個工業城市。”
  “我媽媽去世後,我爸調動工作,把我帶過來,怕我不開心,帶著我四處轉,也是這麽跟我說的。”
  “那一年你多大?”
  “16歲。”
  田君培憐惜地握住她的手,“你以前一定是個脆弱敏感的孩子。”
  “嗯,沒錯,敏感脆弱、愛鑽牛角尖、矯情、自我、固執、怕孤單……總之是個很難纏的姑娘,現在回頭看過去,有時簡直忍不住驚訝,好像我跟她不是一個人。”
  “真有這麽大變化嗎?”田君培也有幾分驚訝。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任苒就是在那個年齡階段與陳華那樣成熟的男人相遇。是和他那場短暫的戀愛改變了她,還是時光將她雕塑成了現在的模樣?
  任苒心不在焉地看著遠方,“是呀,變化太大了。不要老說我了,你以前什麽樣,我是說成年以前?”
  田君培聳聳肩,“我好像一直這個樣子,沒什麽變化。生活太順利了,一路上最好的小學、中學、大學,所以說總處在順境裏的人通常很無趣,我猜在別人眼裏我就是這個樣子。”
  任苒禁不住笑,“你似乎是在自我批評,可我聽出了自負。”
  “是嗎?別人都說我再謙虛不過了。”
  “你言辭舉動都謙遜有禮,可骨幹裏不時流露出驕傲。”
  這個評語讓田君培也笑了。從小到大,他父母家學淵源,家教嚴謹,一向都以謙謙君子、循循儒雅之道約束他,要求他任何情況下不可以狂傲輕佻。他也時刻提醒自己,不以智力上的優勢自炫,但修養歸修養,個性歸個性,他當然最清楚自己潛在的自負。
  “希望我沒自大到今人討厭的地步。”
  任苒抿著唇笑,搖搖頭。
  田君培站住腳步,撫著她被風吹得斜斜揚起的短發,他的手指插入她的發際,動作輕柔如風。她垂下眼簾,暮色之中,她的麵部白暫細膩如精致的骨瓷,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有著一個濕潤的弧度。他情不自禁抱住她,她紅了臉,避開了他的嘴唇,小聲說:“旁邊好多人。”
  不遠處的確有一排釣魚人,不過他們都專注於湖麵浮標的微微波動,根本沒有朝他們這邊看。田君培依舊摟著她,“小苒,我……”
  她猛然抬起眼睛,打斷了他即將說出口的情話:“對不起,君培,我覺得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講清楚比較好。”
  他心底一沉,似乎預感到她要說什麽,然而他同樣充湍無名的疑問,急需一個“講清楚”來釋放。
  “我不知道愛一個人應該是什麽樣子。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愛著你。”
  “至少願意跟一個人在一起,才談得上愛吧?”
  “我想來想去,這樣對你,還是不公平。”
  田君培有點惱火地看著她,“你一定要我反複承認,我願意接受這種不公平嗎?”
  “君培,我剛才說了,十幾歲的時侯,我是個難纏的姑娘,後來變了很多,並不是說那些缺點我通通改掉了,我隻是……怯懦了,不敢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以為付出是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更不敢安然享受一份也許回報不了的感情。”
  “我期待的講清楚可不是這樣的。不,小苒,我們是在戀愛,不是在訂立契約,明確雙方有多少義務,有多少權利,付出多少,收回多少。我喜歡你,現在聽到你也喜歡跟我在一起,我很高興。如果有一天,我不滿足於你始終不清楚愛不愛我,我會告訴你。”
  他的聲音清晰,條理明確,任苒再度覺得辭窮,她隻能說:“那好,君培,我不知道關於我的過去,我該說些什麽才算是講清楚了。或者這樣吧,你覺得有疑問的不妨問我,我盡量坦白回答。”
  這個提議讓田君培哭笑不得,“等到你願意跟我分享你的過去,我會很開心。可是我不打算跟你玩這種問答遊戲,這不是分享,而是坦白交代,我不需要。我唯一的疑問是,你想跟我繼續下去嗎?”
  任苒長久沉默著,就在田君培幾乎已經忍耐不住的時候,她投入了他懷中,將臉緊緊貼在他胸前,輕聲說:“君培,我很矛盾,怕自己這樣太怎麽了。”
  這依然不是田君培希望聽到的答案,可是抱著她,他想他差不多別無選擇。
  隔天一早,任苒便提個簡單的行李去會務組報道,她被分派參與接待,國內外各路嘉賓開始陸續過來,她從會務中義領取名單,馬上跟隨司機奔赴機場,舉著姓名牌接機,將他們送上車帶回賓館安頓好,然後幾乎毫不停頓地再度出發,當天接完最後一趟晚點的航班,回到賓館已經是午夜時分,她累得精疲力竭,隻草草洗了澡,倒頭便睡著了。
  第二天的工作仍然如此,嘉賓來得更集中,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來去匆匆,拿到當天的接待名單後,任苒很是意外,排在第三位的居然是她在澳大利亞Monash大學學習金融投資學時師從的教授亨特先生。當身材高大魁梧的亨特從到達口走出來,也馬上認出了她。
  “Renee親愛的,在這裏見到過去的學生,真是一個意外驚喜。”
  她擁抱他,“亨特先生,你越來越年輕了。”這倒不是一句客套話,眼前的亨特曬得黝黑,更重要的是沒有了教她時那略為臃腫的大肚皮,看上去十分健康,“歡迎你到中國來。”
  上車以後,她跟亨特先生坐在一起。他告訴她,現在澳洲與亞洲的經濟聯係日益緊密,他兩年前便開始主持一個中國當代金融發展研究項目,經常會到中國來,不過還是頭一次到這個城市。她介紹沿途風物,他聽得饒有興致。她把他送到賓館,安排好房間,抱歉地說還有接機任務,現在不能陪他敘舊,又馬上動身去了機場。
  到晚上她接來自美國的兩位銀行家,到達大堂做入住登記時,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頭一看,呂唯薇正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身休閑的打扮,笑盈盈看著她。她想這論壇研討的主題是金融與匯率,想不到身為國際貿易專家的呂唯薇也會參加,隻能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你好,呂博士,歡迎過來開會。”
  “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任小姐在這邊做誌願者服務嗎?辛苦了。”
  任苒有些汗顏,“我是兼職工作人員,有報酬的,不算誌願者,不好意思,呂博士,我失陪一下,送兩位客人上去。”
  到第三天,論壇正式開始,任苒才有餘暇到後排就坐,簡短的開幕式結束後,她頭次看到了那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登台亮相,陪同的正是呂唯薇。主持人介紹,呂唯薇是知名國際貿易專家,目前在一個政策研究中心任職,此次正是她促成了諾貝爾獎得主的訪華行程。
  呂唯薇穿著香奈爾的經典款套裝,講一口極其流利的英語,中英文切換自如,基本取代了主持人,並且擔任了隨後演講的同聲傳譯。全場聽眾鴉雀無聲,聽得十分專注。
  幾個和任苒一起過來擔任翻譯的工作人員大為傾倒,中間休息的時候都在言論呂唯薇,一致認為她是他們見過的最有氣質、最具風度的知識女性。
  諾貝爾獎得主的行程自然安排得十分緊湊,演講給束後,呂唯薇便陪他離開,進行接下來的訪問。
  論壇第一天安排的全是來自不同國度的學者、銀行家和金融界專業人士的演講,擔任同聲傳譯的都是資深翻譯。任苒相對輕鬆一些。接下來分組研討,任苒開始與一個搭檔一起擔任小組交流的翻譯。
  最初她頗為緊張,一場研討下來,卻也摸出了一點竅門,能夠一邊用筆記下重點一邊翻譯,加上她有專業背景,對金融內容比其他人更孰悉一些,很快便進入角色,負責監察整個翻譯工作的蔣老師對她的表現頗為嘉許,特別安排她擔任了再次記者采訪的翻譯,並參與陪同幾個嘉賓在不同地方的參觀交流活動。
  田君培打來電話時,任苒多半都還在忙碌,隻能說上幾句就匆匆掛斷。他隻得說:“小劉介紹的這是什麽工作啊,吃飯時間你沒閑著,睡覺時間你也沒休息。”
  “嘉賓組多,人手不夠,大家全這麽忙,好在快結束了。要一直這樣,可真頂不住了。”
  她連日說話太多,嗓子已經明顯嘶啞了。田君培隻得囑咐她注意身體。
  論壇所有的項目終於順利進行完畢,外籍嘉賓開始相繼離開,亨特先生也訂的當天晚上的航班,去機場前還有一點時間,任苒抽出空來陪他在飯店的戶外茶座坐下來閑聊。
  亨特做著研究項目,最感興趣的當然還是中國目前銀行業的發展。任苒如實告訴他,她已經離開外資銀行將近兩年多時間,恐怕對最新情況了解有限。
  他有些詫異,“Renee,當年你是班上最刻苦用功的學生,我對你的印象實在深刻,總以為這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滿懷野心,會在金融業裏做一番事業出來。”
  任苒有些惆悵,當年她除了打工,的確將所有時間都花在功課上,但她的動力並不是來自野心,而是既想早些學成回國,也不願意空閑下來任憑思念占據自己的全副身心。她無法解釋,隻得一笑,“亨特教授,我在銀行幹了三年,突然失去目標了。”
  “看來我有偏見,總以為所有來自亞洲的學生目標明確,對於出人頭地更有欲望,不大會放棄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
  “如果我的生活多一些壓力,可能就不會這麽容易放棄了。”
  “不見得,其實很多人都會麵臨迷茫,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找到目標。我年輕的時侯,有一陣特別沉迷於衝浪,甚至想當職業衝浪選手。”
  任苒確實意外,至少她讀書的時侯,隻覺得亨特先生治學嚴謹,對學生極嚴格,並沒有看出他有任何運動方麵的天賦和愛好。
  “那個時候,玩衝浪是非常帥的事,不過也隻是看上去帥罷了,沒多少收入,幾年一度的衝浪大賽冠軍獎金也不過幾萬美元。衝浪手的女朋友就更慘了點兒,成天在岸上苦苦等著,有綽號叫她們衝浪寡婦。”
  任苒隻在海灘上旁觀別人玩過衝浪,沒嚐試過。她問:“衝浪很危險嗎?”
  “很危險,當時每年都有人送命。”
  任苒不能想象一個每天看著男友做可能送命運動的女人會有什麽心情,卻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在雙平看到的那些漁民妻子,每天傍晚在海灘上翹首等待漁船歸航。她聳聳肩,“大概不是所有女人都適合做衝浪手的女友。”
  “是呀,一般女人都不可能一直忍受下去。我二十八歲那年,女友給我下了最後通牒,然後跟我分了手。可是衝浪不再像以前那樣有樂趣,好運氣似乎也到了頭,幾個月以後,我在一次賽前訓練裏受了傷,突然厭倦了,決定放棄衝浪。”
  “於是回去找女友,跟她和好了嗎?”
  亨特哈哈大笑,“每次我講這個勵誌故事,那些女孩子都會跟你問一樣的問題。不,我後來跟她失去了聯絡,隻是返回學校念博士了而已。”
  任苒也笑了,“真是個傻問題,是呀,哪有什麽回得去的時光。”
  “我並不為自己的選擇遺憾,不過兩年前,我又重拾了衝浪的愛好。”他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肚子,“當然不能去追逐駕馭那些十二米的巨浪了,隻能在相對平靜的海域玩玩。”
  任苒開玩笑地說:“這是傳說中的中年危機嗎?”
  “也許算危機的一種。有一個叫……祁家駿的中國學生,”亨特先生費力地念出了這個中文名字,“跟你差不多同時念的大學,你認識他嗎?他的意外去世讓我很受震動。”
  任苒驀地屏住了呼吸,亨特並沒教過祁家駿,她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兩年前,他從悉尼到墨爾本處理事情,一個嗑藥發瘋的家夥半夜破門而入,槍殺了他。”亨特先生並沒留意到她的神情,“我一向認為,墨爾本是一個安全、安靜到有些乏味的城市。給果出了這起槍擊事件,整個城市都震動了,報紙上登出他曾就讀Monash大學後,有一段時間,所有師生全在議論這件事。我去參加了他的追思會,聽著他的朋友回憶他,看著照片上的他那麽年輕,那麽英俊,再聯想到我一個意外早逝的朋友,我很感慨,生命太脆弱,會因為各種值得或者不值得的理由斷送掉,這世界就是這樣,我開始想,也許我該趁著還能動,讓自己過得更充實一些。”
  任苒一下捂住了臉,亨特吃了一驚,“Renee,你怎麽了?”
  “對不起,亨特教授。祁家駿是我最好的朋友,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一起到澳洲留學。”
  亨特十分不安,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天啊,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一點,我很難過,Renee。”
  “沒事,”任苒狠狠閉上眼睛,將眼淚強壓回去,放下手看著亨特先生,“亨特教授,給我講講他的追思會。”
  “追思會是他以前的同學和華人社團出麵組織的,不過很多Monash大學的教授和學生都趕了過去。他的姐姐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年輕女士,那麽悲傷痛苦,還保持著鎮定,我印象十分深刻。”
  任苒努力想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然而她的牙關咬得緊緊的,麵孔已經有了一些扭曲。亨特先生充滿同情地握住她的手。
  “可憐的孩子,別難過,失去朋友是很傷心的事,我理解。”
  “可我不配做他的朋友。”任苒啞著嗓子說,“連不認識的人都去追憶他,我什麽也沒有為他做,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沒有去看過他的墓地,沒有打電話慰問過他的父母。我害怕想到他,從來不讓別人在我麵前提起他,甚至不肯見他的姐姐,我隻是一個自私的懦夫,亨特教授。”
  “不,別這麽說你自己,每個人表達悲痛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我了解你的心情,Renee。我剛才跟你提到我一個早逝的朋友,聽我講講他的事好嗎?”
  任苒點點頭。
  亨特先生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他叫Jonny,我們在衝浪時認識,他比我更熱愛這項運動,也更有天賦。有時我甚至是嫉妒他的,更多的時候,我把他當成我的目標。”
  “每年12月,北太平洋上空形成風暴,夏威夷瓦梅亞海灘會出現颶風掀起的巨浪,一般會高達十米以上,全世界的衝浪愛好者都會去那裏挑戰極限,Jonny和我當然也不例外。我二十四歲那年我們好容易湊夠旅費趕過去參加比賽,結果一個巨浪之後,我親眼看到Jonny被浪卷走,再沒回來。”
  “當年的比賽為此中止,大家都很悲傷,有人甚至要去求助心理醫生才能平靜下來,隻有我一個人第二天繼續去海邊訓練。很多人不理解我。認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冷血動物,眼裏隻有難得一遇的大浪。他們錯了,我很難過,我隻是覺得,在浪尖上對他的回憶才最真實,好像他仍然在我身邊。”
  這時,另一位工作人員過來招呼亨特先生上車。任苒送他過去,兩人擁抱告別,亨特先生拍拍她的背,再度囑咐她:“Renee,打起精神來,對朋友最好的懷念是好好生活。”她隻能黯然點點頭。
  晚上有一個正式的告別晚宴,不過剩下的外籍嘉賓已經不多,任苒看看裏麵並不缺少翻譯,她不打算聽領導冗長而客氣地感謝各路嘉賓,也不想參加晚宴,獨自穿過後院向湖邊走去。
  這間湖畔賓館名副其實地依湖而建,後院有長長的木質棧道延伸出去,一個親水平台建在湖水之間。
  天氣從早上就有些陰沉,此時多雲的天空似乎要壓上湖麵,風帶著潮濕的感覺和湖水的味道迎麵吹來,幾隻遊船係在平台邊,隨水波起伏蕩漾著。訓練的賽艇選手正放鬆下來,一邊談笑,一邊慢慢劃著艇返航好回去休息。
  她沿著木質棧道走上平台,席地坐下,看著遠方變得空曠的湖麵,有不知名的白色水鳥翩翩飛過,時而低低掠過湖麵,不知不覺中,視線以內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模模糊糊,她這才發現,她的眼淚已經不受控製地奔湧出來,流得滿臉都是。
  “他從悉尼過來處理事情,一個嗑藥發瘋的家夥半夜破門而入,槍殺了他。”
  她突然想起,在10年來她看了無數次的《遠離塵囂》這本書中,女主角巴絲謝芭失蹤數年的丈夫特羅伊突然回來,另一位追求者農場主博爾德伍德滿懷妒意地突然向他開槍這一段落。
  從亨特先生的話裏,她知道一點事件的過程。可是沒人能還原祁家駿的最後一個夜晚了。他曾麵對什麽樣的恐懼,承受了多少痛苦。此時將書中那個細致到有些恐怖的描寫與祁家駿的死亡聯係在了一起,她便有錐心的痛楚感。
  這是在她父親向她通報祁家駿的死訊後,頭一次有人當麵跟她談及他死後的情況。記憶一旦打開閘門,所有的痛苦就再也無法抑製。
  
  第二十四章
  夜色降臨,天空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了小雨,先是一滴兩滴零星落下,隨後漸漸密集起來。細雨霏霏,濡濕了任苒的頭發,再順著衣領流進去,背上竄過一陣涼意,她才驚覺,迷惘地抬頭,雨絲如牛毛般斜斜落到臉上。
  淚水混合著雨水流到她嘴裏,如同海水般帶著鹹澀的味道。哪怕麵對的是夜幕下空曠的湖麵,周圍沒有一個旁觀者,她也再做不到像少女時期那樣肆無忌憚地放聲嚎啕,時間如同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她所有情感的放縱波動,讓她隻能默默流淚。但跟她過去體驗的一樣,眼淚的宣泄並不能帶走心底的苦澀,無聲的哭泣也一樣非常消耗體力。她精疲力竭了。
  她拿出調到靜音的手機,看看表,接近七點鍾,上麵顯示有田君培打來的未接電話,她實在提不起精神立刻回撥,將手機放回口袋,扶著欄杆站起身,抹一下臉,轉身向賓館走去,剛下木質棧道,有兩個人迎麵走來,竟然是陳華和呂唯薇。
  任苒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可是避無可避,陳華已經一把抓住她的手,借著昏暗的路燈量她,沉聲問道:“出了什麽事?”
  “下雨了。”她答非所問,甩脫他的手,顧不得呂唯薇複雜的目光,急急跑進賓館。
  任苒回了房間,拿條浴巾草草擦一下頭發,急忙收拾東西。本來她預計今天告別晚宴會很晚才能結束,打算到第二天結算報酬後再回家,但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然而打開房門她就怔住了,陳華正站在外麵走廊上,她進退兩難,僵在原處。
  “出什麽事了?”陳華再次問她。
  “沒事,我有點兒頭痛,打算回家休息。”
  陳華拿過她拎的旅行袋,簡短地說:“我送你回去。”
  他跟過去一樣,開著一輛黑色奔馳,就停在飯店門外,雨比剛才下得大了一些,車子平衡地行駛著,雨水刷刷地落在車上,雨刮有節奏地擺動著,襯得車內安靜得異樣。
  她坐在後座上,合上了眼睛。她沒有撒謊,她的鼻子堵塞,頭痛欲裂。連續一周時間白天不停忙碌,精神高度集中,晚上隻睡五六個小時,本來已經體力透支,現在失魂落魄,根本無力再跟他爭執,當然很感謝他沒有繼續追問什麽。
  車子駛到任苒住的公寓下麵,陳華下車繞過車頭攔住她:“我送你上去。”
  她接過他手裏的旅行袋,並不看他,“謝謝陳總,不用了。”
  任苒回到家,丟下旅行袋準備洗澡,但電熱水器一周沒用,打開後水燒熱需要一段時間,她隻得換了件家居服,歪在沙發上等著。
  她呆呆坐了一會兒,目光落到茶幾上放的那本《遠離塵囂》上,她急急拿起來,幾乎不假思索地翻到了第五十三章,找到了那個段落。
  “……特羅伊倒下了,兩個人的距離太近了,槍彈的鐵砂絲毫沒有分散,而像一顆子彈一樣穿進了他的身體,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喉鳴——一陣攣縮——身子一挺——隨後,他的肌肉鬆弛了,一動不動地躺在了那裏。”
  她的目光定在這幾行字上,最初她看這本書時,一心想的是揣測母親當時的心境,當然,母親跟書中人物的生活沒有什麽關聯,而現在,她竟由這個可怕槍擊場麵想到了祁家駿,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再不用去看巴絲謝芭的一係列反應了。當然,生活在那個遙遠年代的女主角經曆的一切跟她沒什麽相似之處,可是命運的悲劇如此無處不在,生活的劇變來得根本不可抗拒。巴絲謝芭最終走出了陰影,而她呢?她放下書,閉上了酸澀的眼睛。
  門鈴突然響起,她疑惑地起身看著貓眼,站在門外的是田君培,她有點意外,連忙打開門,“君培,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
  田君培手裏拎著個提袋走了進來,臉上的神情多少有些異樣,他走到餐桌邊,從提袋裏取出一個飯盒,再拿出兩盒藥遞給她,“小苒,過來喝點粥,然後吃點阿斯匹林和感冒藥。”
  任苒更加意外,“你怎麽知道我頭痛,沒有吃飯?”
  “我剛才在樓下碰到陳華了,這些是他買的,他讓我帶上來。”
  任苒尷尬地“哦”了一聲,遲疑一下,解釋道:“今天是他送我回來的。”
  田君培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沒接我電話,我很不放心,開車去湖畔賓館找你,結果到門口時,正好看到你上了他的車。”
  任苒更加無話可說了。
  田君培歎了一口氣,“對不起,我……吃醋了,本來打算走掉,可再一想,你應該有你的理由,於是我又過來了,結果碰上他給你買東西過來。”
  任苒苦笑,“該我說對不起,君培,恐怕我的理由說出來都很瑣碎。我知道你給我打了電話,可我先是沒聽到,後來頭痛很厲害,本來打算回來再打給你。我知道,我不該上了他的車……”她無法措辭,決定實話實說,“我太累了,懶得多想。”
  “算了,現在別說什麽了,你臉色很不好,坐下來趁熱喝點粥,再把藥吃了,早點上床休息。”
  任苒上床睡了以後,田君培替她關上燈,走出來回手帶上門,下樓以後,他四下看看,陳華的那輛黑色奔馳早就開走了,他不禁自嘲地想,那個男人當然不會做出守在樓下等他離開才放心的舉動。
  事實上,陳華似乎早知道他的存在,而且並不大認為他的存在有任何威脅。
  他們在樓下相遇時,他錯愕之下,還沒來得及說話,陳華就很自然地將手裏的提袋遞給他,聲音平和地說:“田律師,任苒有點兒不舒服,請把這個帶上去,裏麵有粥,還有阿斯匹林和感冒藥,讓她吃了之後早點休息,如果她明天還不好,請記得帶她去看醫生。”
  交代完畢後,陳華轉身離開,田君培立在原地,一時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當律師以來,和各種各樣的人打過交道,處理過各種各樣離奇的案子,經曆過同齡人不曾經曆的場麵。他自問就算還沒有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涵養,也已經非常鎮定,等閑不會受到別人的影響與控製。然而那個名字普通的男人不動聲色之間,已經掌控局勢與氣氛,顯然由不得人將他劃到普通人行列裏。
  一個一向自信的男人,突然有這種認知,當然不會感覺愉快。他努力讓自己恢複冷靜,卻情不自禁想到他以前經曆的戀愛。
  讀中學時,有女生給他遞紙條,這件瞞著老師悄悄進行的事,本身的刺激勝過了與那女孩子的約會。
  到了大學後,他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戀愛,持續了近一年的時間。可是現在讓他想那個女朋友的樣子,已經是模糊不清了,他唯一有印象的事,倒是同時有另一個男生追求那女生,比他投入得多,還曾約他談判,要求他退出,說到激動處,居然流下了眼淚。他詫異於對方的一廂情願與幼稚,又有些替他的軟弱感到羞恥。
  那個女生夾在中間,多少表現出了動搖。他並沒有太多耐心,主動放棄了。她後來給他發了長長的郵件,斥責他的冷漠,說永遠不會原諒他。不過幾年後他們再見麵時,他們相逢一笑,相談甚歡,非常自然默契地不再提起往事。
  他想,年少時的荒唐與熱情,反正是用來浪費的,誰會把那麽輕飄飄的戀愛處理成一場刻骨銘心的傷痕,未免就是毫無意義的自虐加文藝腔了。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頭一次想到,也許任苒經曆的感情不同於他。他根本無從知道,她出走得那麽決絕,談及舊情時毫無眷戀之間,到底有多少是為了向她自己證明,她已經徹底放下年少時的一段感情,擺脫了陳華的影響。
  田君培剛回到公寓,正準備繼續處理公事,接到了他媽媽打來的電話,直截了當地問他:“你新交的女朋友是怎麽回事?我和你爸爸從來不過多幹涉你的生活,但是不願意看到你輕率。”
  他自然知道媽媽為什麽會有此一說,“鄭悅悅還跟您說了什麽?”
  他媽媽沒好氣地說:“你不要想當然,悅悅什麽也沒說,隻不過老鄭跟我們約著談了一次。”
  “這又跟他有什麽關係?”他很難保持心平氣和了。
  “君培,你對長輩怎麽能這種態度,你鄭叔叔是關心你。”他媽媽馬上頗為嚴肅地指出來,“老鄭很誠懇,說他的確希望你能跟悅悅交往、結婚,可是他知值兒女的事情勉強不來,他還說,他一向欣賞你,就算你不能成為女婿,也是他的世侄。他隻是不想你匆忙跟悅悅分手,就跟一個來曆不清的女孩子攪到一起,這也是我跟你爸爸最擔心的事情。”
  “媽,我來這邊工作以前,就已經跟悅悅明確分手了,也的確交了新的女友,她叫任苒,不存在什麽來曆不清楚這個問題。”田君培不願意在電話裏多說,他知道什麽對於他的父母來講最有說服力,“姓父親任世晏是著名法學家,現任Z大法學院院長,她從澳洲留學回來,目前從事翻譯工作。”
  他媽媽果然吃驚了,她在科技部門工作多年,見過世麵,倒不至於為任世晏的頭銜震懾住。隻不過和老鄭談完話後,他們夫妻兩人回來上網一查,關於任苒的報道並不多,不外是說她持巨額股份,十分神秘,沒人知道她的來曆,已經足夠他們展開想象了。現在聽兒子一講,這女孩子突然之間變得身世清白,不免意外。
  她遲疑一下,問他:“那她的股票是怎麽回事?就算是著名法學家,也不可能太富裕,她一個年輕女孩子怎麽可能擁有那麽多財產?”
  田君培避重就輕地回答:“那是名義持股,很多私募都是用這種方式進行操作,好了,跟爸爸說,等我回來我們再談這個問題,你們不用多想,也不用聽別人捕風捉影。”
  田君培心情欠佳,再也無心處理公事,打電話給馮以安,約他出來喝酒。既然打算借酒澆愁,他就沒開車,攔了一輛出租車,繞來繞去,好容易才找到馮以安指定的那家酒吧,坐落在一個有些偏僻的地段。他進去一看,裏麵顧客倒不算少,不過相比一般酒吧要來得清靜許多。
  “這個地方又有什麽講究?”田君培坐下後,問一向以美食家自居的馮以安。
  馮以安笑道:“這間酒吧靠著一個防空洞修建,下麵改造了紅酒酒窖,專賣進口紅酒,本地很多鑒賞紅酒的人時常過來品酒買酒,考慮到你不好這一口,我們就在上麵坐坐得了。”
  田君培對國內突然湧現的品紅酒之風有所耳聞,事務所的前主任老侯便熱衷此道,時常在所裏津津有味地大談品酒經,說得神乎其神,不過他毫無興趣,隻由得馮以安點酒,根本不關注什麽年份產地。
  兩個人說是約著出來喝酒散心,不可避免地仍然先談起旭昇和尚修文目前的狀況。馮以安告訴他,甘璐仍然借住在他一套空著的房子裏,不過跟尚修文的關係看上去已有所緩和。
  “那就好。”
  “好什麽啊,修文一直盼著有孩子,可惜又流產了,怕太太傷心,還得努力不流露出難過,唉,說來說去,男人現在真是命苦,背負的東西太多。”
  “以安,你好像太站在修文的立場上了。”
  “那倒不是。”馮以安搖搖頭,端起酒杯,小小地喝了一口紅酒,“其實我也同情甘璐,不過我總是覺得,女人真的比男人更有一點任性的權利。同樣的事,女人做了,男人得無條件諒解;男人做了,差不多肯定不能得到同樣待遇。”
  田君培隱約知道馮以安自從經曆一次失戀以後,從往日的翩翩佳公子派頭中生出了幾分憤世嫉俗,不禁好笑,“你要伸張男權可不合時宜。”
  “還男權。”馮以安大搖其頭,“男人現在正經是弱勢群體了。君培,我看你帶來的那位任小姐很斯文大方,沒有時下女孩子那種飛揚跋扈的模樣,好好珍惜吧。”
  田君培沒心情與他談論任苒,隻笑著說:“喂,你這種過來人的口氣簡直讓我汗毛直豎。”
  “我確實是過來人啊,我對感情這件事有點兒寒心了,求的得不到,愛的會失去,想想真沒意思。”
  “實在受不了你了,以安,我沒指望你給我勵誌,可也不能這麽四大皆空看穿塵世吧。”
  馮以安哈哈大笑,“早點兒看穿好。”他舉酒杯向田君培示意一下,“可以少很多煩惱。”
  兩個人各有心事,喝得著實不算少,到午夜時分出酒吧時,都喝醉了,叫了出租車各自回家。田君培喝酒一向有節製,頭一次醉到這種程度,鑰匙好半天才插進了鑰匙孔,進門後沒有洗澡更衣的念頭,摸索進臥室倒頭便睡了。
  到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多鍾,雖然是周末,但他很少會這個點才起床,他隻確認了幾件事,他的身上有難聞的味道,他的頭很痛,他的煩惱根本一點也沒減少。
  他一邊洗澡一邊想,看來借酒澆愁並不適合他,以後還是得飲酒適度比較好,出來以後,他拿出手機,看到自己手機上的未接電話,除了工作電話,其中有一個是大半個小時前任苒打來的,他連忙打過去。
  “小苒,我昨天喝多了一點,才起來,你找過我嗎?身體好一點兒沒有?”
  “吃過藥睡了一晚上感覺好多了,我本來打算問一下你,方不方便送我去湖畔賓館那,會務組打來電話,一定要我馬上過去結算報酬。你沒接,我就自己過去了。”
  田君培知道任苒不是那種有了男友就務必要對方管接管送的性格,她幾乎從來都沒提這方麵的要求,這次打電話來,顯然有修補昨天晚上那點不愉快的意思在內。他不??影沒謐約漢茸砹恕?
  “你在那邊等著,我馬上過來接你。”
  任苒放下手機,走進會務組與蔣老師結算,蔣老師對她的工作表現大加讚賞,同時提出保持聯係,希望以後有翻譯工作,可以繼續找她兼職。她當然欣然同意。
  她出來,走到大堂一側,準備坐在沙發上等田君培過來,卻看到對麵沙發上坐著的竟然是呂唯薇,她身邊放著一隻行李箱,放下雜誌笑著跟她打招呼:“任小姐,你好。”
  任苒有些意外,擺出一個詫異的姿態,“呂博士,你好,現在去機場嗎?”
  “是呀,請坐,任小姐,我正在等你。”
  她隻得也坐下,“呂博士怎麽知道我要過來?”
  “我請蔣老師通知你今天上午務必過來的,我馬上要回北京,跟家驄同一個航班,在這裏等他來接,走之前我很想見見你。”
  她好不尷尬,實在不想又在這裏碰到陳華一次,“呂博士找我有什麽事?”
  “任小姐,昨天你還好吧?”
  “有一點感冒,不過吃過藥好像沒大礙了,謝謝。”
  “你對我跟家驄的關係似乎沒有任何好奇。”呂唯薇姿態放鬆地坐著,麵孔上含著笑意。
  任苒淡淡地說:“呂博士,我對很多事情都沒有好奇。”
  “這個態度很有趣,弄得我越發對你好奇了。”
  “視你一路順風,呂博士,我……”
  呂唯薇做了個手勢打斷了她,“請等一下,任小姐,聽我說完,我跟家驄認識得很早,可以說,我是他的初戀。”
  任苒當然早在上次北京的那次慈善演出就看出呂唯薇有話要跟她講,不過她沒料到對方講的竟然是這件事,“你沒必要跟我說私事。”
  呂唯薇的神情卻十分坦然,“雖然家驄沒有要求我跟你解釋什麽,但我覺得跟你講清楚比較好一些。我讀研究生的葉候認識家驄,當葉他還在念大學,我比他大三歲,不過他一向就比他的實際年齡成熟很多,這點年齡差距不算什麽,我很喜歡他,於是主動去跟他說了。用現在的話講,叫告白,我實在討厭這個可憐兮兮的詞兒,大概是從日本傳過來的吧,透著股莫名其妙的祈求意思。總之,家驄接受了我,我們在一起了。”
  任苒無可奈何,隻得保持緘默,可是卻不由自主地想到,原來祁家驄不止一次按受來自女孩子的主動示意,難怪當年他對她那一點帶著膽怯的傾慕表現得冷靜、了然而又寬容。
  “我們相處得不錯。不過,年輕的時候,似乎沒把愛情看得太重要,總以為世界大到無邊無際,還有那麽多事情等著我去嚐試。我拿到獎學金,出國去美國讀博士,於是跟家驄分手。他表現得很輕鬆,通情達理,送我去機場。國外的生活十分豐富,可是我發現,我一直沒能忘記他。三年前,我跟他在北京上,恐怕……我再次愛上了他。”
  “這真的與我無關。”任苒不得不打斷她了,“呂博士,我不想無禮,可是我不夠資格關心你的感情狀況。你們愛或不愛,是你們的事,不用跟我說。”
  呂博士絲毫不為她的話所動,凝視著她,她有一雙明亮聰慧的眼睛,聲音平靜,“三年來,家驄對我給他的各種暗示都熟視無睹,我倒沒介意,畢竟他從前對感情這件事都很淡漠,有點兒……”她思索了一下,“一個不算餓的人,不會主動去找食物,可是若請他入席,他隻要不厭倦,也願意坐下來各吃吃無妨。”
  任苒再怎麽心煩意亂,也被這個比喻逗樂了,隻是笑得又引起苦澀味道:“呂博士,你不介意他這種態度嗎?”
  “愛一個人,恐怕愛的就是他的所有,包括他的冷淡與自大。在這方麵,我是個不徹底的女權主義者,哈哈。”呂唯薇聳聳肩,笑了,“我想,再玩含蓄這一套,我大概太不勇敢,我決定跟從前一樣,直接對他講,他也許會意外,可應該還是會接受的。可惜我想錯了,他說他愛的是你,不可能再接受別人了。”
  任苒垂下了目光,帶著一點厭倦地說:“於是你對我產生了好奇,對嗎?”
  “那是很自然的,因為我想象不到家驄會主動承認愛一個人。”
  “那你應該已經了解到我的情況,我接受了好長時間的心理治療,連自己的一點心事都需要找專業人士分擔,當然對於旁人的感情沒任何興趣。我幫不到你。”
  呂唯薇再次笑出了聲,她搖搖頭,語氣微帶傲慢與調侃,“恐怕你還是誤會了,任小姐。在感情這件事上,我從來不必向任何人求助。那次慈善演出,我確實存心想看看你,評估一下我有多少機會。當時我想,這麽冷漠回避的女孩子,看上去對什麽都興致缺缺,不像會打動家驄的類型,我應該還可以爭取。不過家驄很快就讓我知道,我這個判斷失誤了。我讚成盡力爭取,不過更讚成適時放手,沒必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生命太寶貴,要做的事太多,經不起浪費,我對家驄也這麽說的,你猜他怎麽回答?”
  “這也是我沒好奇心的問題。”
  呂唯薇哈哈大笑,“你淡定得真強大,任小姐,其實沒必要。這樣生活很無趣,會錯過很多精彩的體驗。”
  任苒也笑了,“我真誠認為,以你這樣瀟灑的心態,你會活得多姿多彩,呂博士,不過,每個人想要的、能過的生活都不一樣。”
  呂唯薇一下收斂了笑意,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現在我多少看出家驄跟你的共同之處,事實上,他的回答跟你差不多,他說他想過的生活跟我不一樣。”
  “也未必與我一樣。”
  “你在努力撇清和他的關係嗎?恐怕他不會同意。他直接告訴我了,他很愛你,以前曾在不該放手的時候放了手,現在不可以再犯同樣的錯誤。”
  這個明白無誤的說法讓任苒無言以對,“呂博士,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特意跟我講這些?”
  “你跟家驄之間發生過什麽,家驄沒說,我也不打算探問。我本來比你更有機會走進他,可我錯過了那個機會,沒辦法再重來了。不過,我跟家驄是朋友,我珍惜與他的友情,不願意因為我讓你們之間起誤會,所以今天特地跟你解釋一下。”
  “謝謝你的好意,但真的沒有這個必要。”
  “也許吧,其實昨天我打電話給家驄,他也是這樣講的。他說他跟你之間,最大的問題不是誤會。”她朝門的方向揮揮手,“正好,他來了。”
  陳華走了過來,看到任苒,略微有點兒意外,“任苒,你怎麽在這兒?你臉色這麽差,應該好好休息。”
  “我沒事。”
  “任小姐過來結算報酬,我們碰上,就聊了聊。”
  陳華看了一眼呂唯薇,她一臉似笑非笑的調侃表情,他扯一下嘴角,算是也笑了笑,對任苒說:“我叫司機送你回去。”
  “謝謝,不用了,我正在等我男友,他馬上過來接我。”
  “那好,我有事要必須趕回北京一趟。”他拖起呂唯薇的行李箱,“回來跟你聯絡。”
  呂唯薇站起了身,“任小姐,希望有機會再見到你。”
  “再見。”
  任苒隻得點頭跟他們算是告別,看著他與呂唯薇並肩走出去,然後在大門那裏碰到田君培進來,陳華與他也是相互微微點頭致意,擦肩而過。
  任苒與田君培視線相碰,隻得認命地想,這大概也能算田君培說過的墨菲定理中的一條:不希望碰到的人,總會碰到;不願意某種場麵發生,那麽它十之八九會發生

  第二十五章
  田君培神色如常,就像根本沒有碰到陳華一樣,開車送任苒回家。任苒取了筆記本電腦,說準備去綠門咖啡館喝點咖啡提神,順便做翻譯工作。
  “你的臉色不好,應該好好休息。”
  “我沒事,去給論壇工作了一周,今天一開郵箱,收到蔡總兩份郵件催問進度,我必須抓緊裏間了。”
  田君培知道,任苒上次翻譯的基金操作的一本交稿之後,出版社那邊反響不錯,她如期收到了報酬,蔡洪馬上又交了另一部金融方麵的普及性著作過來,這次更為正規一引起,簽訂了正規的翻譯出版合同,約定報酬及交稿期限。任苒當然十分重視。
  “上一本書他都沒署你的名字,我真不懂這種操作辦法。”田君培看過那份合同,頗有幾分不以為然,“這次倒是說要署上你的名字,可是所有對你約束的條款都來得很明確,對出版方的約束就含糊了很多。”
  “上次我的身份相當於槍手,不可能加名字上去,不過說真的,我也不在乎有沒有名字。這次他主動提出簽合同,我已經很意外了,畢竟我沒什麽名氣。我在一個翻譯論壇谘詢了一下,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條款。再說蔡總信譽還不錯,付報酬很及時。”
  他沒辦法,隻得陪了她下樓去綠門。
  任苒和田君培跟往常一樣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邊喝咖啡,一邊各自對著筆記本電腦工作。
  咖啡館的門突然被人重重推開,一個清朗的男人聲音響了起來,“叫蘇珊出來見我。”
  周末上午的咖啡館隻有他們兩個顧客,他們不約而同抬頭望過去,隻見一個修長英挺的男人大步走向吧台站定,從任苒和田君培這個角度,隻能看到他穿著修身款夾銀絲黑襯衫,黑色長褲,架著墨鏡的是一張線條俊美得無可挑剔的側臉。
  吧台內站起來的那個女服務生張口結舌地看著他,竟然說不出話了,任苒能夠原諒她的這個反應,因為她已經從這張側臉看出來,來的人是溫令愷。
  溫令愷不耐煩地敲一下吧台,再次重複:“叫蘇珊出來。”
  女服務如夢方醒,結結巴巴地說:“老板……我是說蘇珊,還沒過來。”
  “打她電話,叫她馬上過來,就說我在這邊等著她。”
  女服務生忙不迭地去抓電話,任苒和田君培禁不住相視而笑。服務生放下電話,“蘇珊說她有事,得等一會兒再過來,如果你有事,可以讓我轉告。”
  溫令愷一言不發伸手進吧台裏麵拿起電話,按了重撥鍵:“蘇珊,你狠,想不到你居然用這一招逼我過來。”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他壓低聲音狠狠地說:“不管怎麽樣,你今天把囡囡送回來,我父母快急瘋了。”
  過了一會兒,他驀地提高聲音:“你給我二十分鍾內出現,我就在這兒等著。”
  溫令愷“啪”地掛上電話,對服務生說:“一杯espresso,謝謝。”
  他轉過身,眼睛掃過任苒這邊,走向了咖啡館另一側靠裏的桌子坐下,仍不摘下墨鏡,拿出手機翻看著。
  任苒正打算重新打開筆記本電腦,服務生卻突然走近了他們這張桌子,一邊往玻璃杯裏加水,一邊神秘兮兮地小聲對她說:“任老是,我們老板請你進去聽電話。”
  任苒有點驚訝,看看田君培,站起身隨服務生走進吧台,進了那間小小的辦公室,拿起電話,剛“喂”了一聲,蘇珊的聲音便傳了出來:“任老師,幸好你今天在這邊,我昨天帶囡囡回家看我父母了,現在還在回來的路上,還得至少兩個小時才能到。你幫我去跟溫令愷講清楚,請他離開,他再待久一點兒,非招來記者不可。”
  任苒很是不解,“你隻是帶囡囡看她的外公外婆,他和他父母何必這麽緊張?看來他還是很在乎你的。”
  “哪是因為這個。”蘇珊冷笑一聲,“我跟他們講,我打算把綠門賣掉,和我以前的老板結婚,然後帶囡囡去新加坡定居。”
  任苒一下怔住。“我跟他父母好言好語說了,那邊的環境更有利於囡囡的成長,我保證會在假期帶囡囡回來看他們,他們有裏間,也可以去新加坡探親。哪知道老先生老太太頓時歇斯底裏大發作了,非說我是拿著女兒向他們的兒子逼婚。我逼什麽婚啊,這次回老家,我就是開婚姻狀況證明,讓老李跟我父母見麵,然後登記結婚。”
  上次旅行回來,蘇珊還隻字未提要與老李結婚,任苒也不過一周多裏間沒來綠門,現在不得不佩服她的決斷,“那我能跟溫令愷講什麽?”
  “他自我中心習慣了,剛才根本不聽我說什麽,就命令我二十分鍾內出現,然後掛電話,真搞笑。”蘇珊沒好氣地說,“一來我要開門做生意,二來我不想再引來記者亂寫一通給囡囡惹事。不然我管他在這兒坐一天呢!服務生看到他,花癡得連聲音都變了,甭指望她們能轟走他。想來想去,隻有請你去幫我去說說。讓他回他家,我保證兩個小時後過去跟他見麵談。”
  任苒隻得答應,她掛上電話走出來,徑直走到溫令愷麵前,可是不待她開口,溫令愷頭也不抬,客氣而冷淡地說:“現在是私人裏間,不簽名不合影,謝謝。”
  一直注視著任苒一舉一動的田君培撐不住笑了,任苒眼角餘光向他一掃,嘴角微微向上勾起,聲音卻保持著鎮定,不疾不徐地說:“溫先生,我受蘇珊的委托過來轉告你,她目前正在進漢江的高速公路上,約兩個小時以後進城,她約你在你父母家見麵,請你不要在咖啡館久留,以免給大家造成不便。”
  溫令愷果然見慣各種場麵,英俊的麵孔上不露任何尷尬之色,冷冷地說:“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待會兒咖啡館的顧客會慢慢多起來,你是公眾人物,相信也不願意在這兒久留,引人來求合影簽名,我說完了。”她轉頭對服務生說:“請把溫先生這杯咖啡記在我的賬上,謝謝。”
  溫令愷站起了身,森然說道:“不管你是誰,請轉告蘇珊不要自作聰明玩火,更不要考驗我的耐心。”
  他大步甩門而去,綠格子琉璃門在他身後被帶得“砰”地一響。
  任苒回到座位,田君培笑著搖頭,“傳說中的大,果然派頭十足。”
  她也覺得好笑,“唉,的確是很英俊、很有明星範的男人,可是大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習慣了,受不得一點拒絕,估計蘇珊等會兒跟他的談話會很艱難。”
  田君培聽她講了蘇珊的打算後,自然是從法律角度看問題:“看這樣子,溫令愷似乎不打算放棄女兒的撫養權。”
  “他大概不會公開爭奪撫養權吧,不然也不會這麽多年隱瞞有個女兒。”
  “還要看當初蘇珊有沒有將女兒的撫養權正式交給祖父母,不然還涉及撫養權變更問題要解決,並不是說想帶孩子走就可以帶走掉的。”
  “不管怎麽說,她總算下了決心去過一種新的生活,我為她高興。”
  “你覺得她突然決定跟以前的老板結婚,算是徹底放下了溫令愷嗎?”
  任苒長久默然。
  田君培突然意識到,他其實並不關心蘇珊的心理與命運,他在等一個來自任苒的判斷。她似乎已經努力對他“講清楚”,可是他們之間仍然滿布疑雲,隨著與陳華的一次次碰麵,他的心底疑慮不時加深,他為此而心底一沉。
  這時任苒抬起頭看著他,“我想,她愛了他那麽久,要斷然遺忘,確實不太容易。可是人總是要向前看,不管以前經曆過什麽,既然決定過另一種生活,對自己對別人負責的做法,就是學會徹底放下。”
  她聲音平和,神情坦然。這種冷靜理性的態度一向為田君培所欣賞,此時,他突然做了個決定,再也不去追問盤詰任苒的過往。
  這個決定多少讓他擺脫了幾天來的矛盾狀態。他伸手過去,拇指輕輕易摩挲著她手背上細膩的皮膚,笑道:“現在我能理解為什麽看娛樂新聞的人那麽多了,我也不例外,居然要議論這樣不想幹的閑事。”
  任苒也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麽,低下頭繼續翻譯著文稿。
  田君培正在筆記本電腦上處理郵件,突然接到家裏打來的電話,他媽媽隻講了幾句,他頓時心底一沉,下意識看任苒一眼,走出綠門接聽。
  “——好,怎麽又說到這事了?昨天我不是給您和爸爸解釋清楚了嗎?”田君培此時頗有點不耐煩。
  “你解釋的都是什麽?”他媽媽一反平時的溫和,聲音嚴厲地說,“君培,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到底對這個叫任苒的女孩子了解多少?”
  “又怎麽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還被蒙在鼓裏。真不敢相信她出生在書香門第,她的經曆實在實在太複雜了,以前完全是一個問題少女,十八歲讀大一時棄學,離家出走,跟一個男人同居,那個男人就是億鑫的董事長陳華。十九歲時,她又跟另一個男人去澳洲留學,在那邊同居、懷柔、墮胎。那個男人跟別人結婚生了孩子,他們還保持著不正常的關係,然後這男人又為了她,不顧家裏的反對,不惜丟下自幼的兒子跟太太鬧離婚。最近兩年,陳華一直包養著她。”
  田君培被這一連串曲折劇情驚得目瞪口呆:“這又是誰跟您說的?”
  田媽媽放緩和了語氣,“我實在不放心,讓你父親找他在證券報社工作的一個老同學打聽的。本來我們隻想問問你說的那種名義持股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是他的老同學是副總編,剛好知道任苒的情況。前段裏間出現十大牛人散戶後,他曾派手下一名記者采訪,那年輕人找到線索,去任苒的老家調查,結果有知情人跟他曝出了這些料。”
  “沒有證據的流言蠻語,您居然也輕易當真?”
  “君培,你的父母是這麽輕信的人嗎?向那個記者提供情況的人是任苒的繼母。”
  “任苒跟她繼母關係不好,她的話並不足信。而且報社也沒有登出來,可見他們對這些情況存疑。”
  “我的同學告訴我,他們權衡之下,之所以沒登,是因為億鑫給他們報社施加了壓力,而且馬上安排另一個散戶接受采訪,大曝內幕。相比之下,任苒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私生活畢竟跟股票本身沒太大。我跟他保證絕對不外傳以後,他把采訪的文字記錄發了一份郵件給我,我轉發到你的郵箱了,你馬上去看盾就能明白,那些事肯定不是空穴來風。”田媽媽補充道,“她繼母也是一名律師,應該很清楚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就算對她有惡意,也不可能編出這麽多事來。”
  電話掛斷後,田君培回頭看向咖啡館,隔著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任苒正對著筆記本電腦,手指飛速敲打鍵盤,突然間停下來,凝視想一想,然後繼續,她的側影清瘦單薄,如同他在J市收費站外看到的一樣,神態中有一種如同學潭止水般的寧靜。
  這個神態正是她吸引他的地方,現在他突然不知道,深潭之下,會孤鎮茶坪鎮我少暗湧?他是否已經做好接納這一切的準備?
  他深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走進去坐到任苒對麵,拿起文件繼續看,任苒突然說:“君培,是不是家裏有什麽事?”
  他一驚,“當然沒事,怎麽這麽問。”
  他笑了,努力放鬆表情,“沒事。”
  任苒沒有再問,繼續專注於麵前的屏幕。
  田君培的收件箱裏提示著新收郵件,正是他的母親發來的。
  他是律師,理智告訴他,來自一個不友善繼母的證言當然並不可靠,如果隻是關係到他的當事人,他完全可以看完,再做出更改分析判斷,可是關係到任苒,他能否在看完以後保持客觀?
  這份郵件幾乎有一點像潘多拉的盒子,帶來所謂真相的同時,也會釋放出更大的猜忌。然而他已經不可能不打開它了,他不讓自己再遲疑下去,握著鼠標的手指一動,點開了郵件,再打開附件。
  那份文字記錄了對任苒繼母的采訪,大致與他媽媽概括的情況相當,不過補充了一些細節,甚至附上了一個搜索鏈接。
  他點開搜索鏈接,是國內一家網站轉載墨爾本一份報紙的兩篇報道,第一篇是報道某反墮胎組織進行的大規模抗議,第二篇則指出根據某大學一項研究表明,在醫院接受人工流產的患者中,高達三分之一是來自海外的國際留學生,報道裏間都是六年前的,底下配發了照片。
  他將照片放大,看得出是一個抗議示威場景,一大批外籍示威人士靜靜站立在一家婦科診所前,手裏舉著各式標語和大幅圖片,英文標語上寫著“嬰兒也是生命”、“尊重生命”、“隻人神才有權壓走生命。”,而占據一角的是一男一婦兩張東方麵孔,那男人十分英俊,女孩子正是任苒。
  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對麵會著的任苒,再次照片放大一點,沒錯,是至少年輕好幾歲的她。她的長發梳成馬尾辮,看上去不像現在這麽清瘦,麵孔線條圓潤,十分有朝氣。她與身邊那英俊男孩子的表情都充滿了苦惱與驚愕,與對麵的示威人士形成對比,配上報道內容來看,更顯得意味深長。
  不管是那位帶著情緒、用詞有些惡毒的繼母的講述,還是這個配照片的報道,當然都算不上是什麽強有力的證據。誰也無法據此證明任苒曾經在少婦時期便與人同居,未婚先孕、流產,然後再介入一個已婚男人的婚姻,被包養。
  可是正如田君培打開郵件前預料的一樣,他心底的疑竇已經擴大到無法再忽視的地步。
  任苒用白描式的語言把她的經曆講得十分簡潔:18歲初戀,19歲分手,重逢,無法再續的前緣……
  他以為她生命裏隻出現過一個陳華,那麽這個男人又是誰?
  她說過,一個人背負了太多過去以後,已經不可能有光風霽月,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境界了,她究竟還有怎樣無法言說的秘密?
  如果那些都是她不願意提及的往事,他應該盤問她嗎?對於戀人來廛,經由盤問得到的真相又有多少價值?他可以接受她有什麽樣的過去?
  一連串的疑問充塞胸臆,全都是他無法理清的,男君培突然有透不過氣的感覺。
  這時他的手機再度響起,還是他媽媽打來的:“你看了郵件沒有?”
  他努力保持聲音的平穩:“媽,我已經看過了,我回頭再給您打電話。”
  “君培,我和你父親都想跟你好好談談,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我現在很忙,不過下周我可能會回W市開會,有什麽事我們見麵再說吧。”
  他剛放下手機,馬上又接到來電,他幾乎有些不耐煩地接聽:“哪位?”
  這是普翰的老板曹又雄打來的,“君培,怎麽了?”
  “對不起,曹總,沒事。”
  “我從省裏渠道了解到,旭昇那邊的兼並可能會有麻煩。”
  涉及工作,他馬上收斂心神,知道這不是一句兩句能講清楚的,合上麵前的筆記本,再度對任苒示意一下,走出去接聽。
  任苒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隻覺得喝下去的一大杯咖啡似乎沒有起到看電視的作用,她看向窗外,不時有行人從麵前人行道走過。田君培正在廛著電話,她當然聽不清他在講什麽,但看得出來他從身體到麵孔都有著一股平時沒有的居心緊繃感。
  在經曆過長時間獨自生活和接受心理谘詢後,她對別人細微的身體語言與神情反應出的心理活動十分敏感。
  她當然知道,田君培在努力無視陳華,試圖表現得什麽也沒發生,刀子願意配合他,可是她不會忽略他不自覺之間透露的弦外之音,也注意到田君培接聽家裏打來的頭一個電話時,隻講了一句,便看了她一眼,然後匆匆起立出去,等他回來時眉頭已經深深蹙起,更不用提他剛才反常的暴躁。
  她幾乎可以斷定他家裏打來的那個電話與她有關。
  她努力想將心神重新集中到麵前的文稿上,但頭越來越沉,有不勝負荷的感覺。
  田君培結束通話走進來,心神不定,正要讓服務生給他的咖啡繼杯,一抬頭,卻看見任苒臉色不對勁,他伸手過來,試一下她的額頭,“小苒,你在發燒,我得送你去醫院。”
  “我回去喝點藥休息一下就行了。”
  “不行,不能這麽硬扛下去了。”
  到醫院掛號後一量體溫,任苒發著低燒,感冒來勢不輕。醫生不由分說地連開了五天的輸液。
  正值早春流感爆發的時候,輸液的人多得讓他們兩人十分吃驚。田君培替她舉著輸液袋,繞行了幾個輸液室,才算找到空位置坐下。
  她本來還想打開筆記本電腦,趁著輸液繼續翻譯文稿,被田君培嚴厲製止,隻得老實休息。
  田君培出去買來熱牛奶囑咐她喝下去,然後坐下繼續看文件。她側頭過去對他說:“君培,這裏太吵,輸液科還得好長時間,你還是回去吧。”
  “後天要出差是沒辦法,現在有裏間,當然應該陪著你。不然要男朋友有什麽用?”
  任苒微微一笑,將頭靠在他肩上,“謝謝。”
  不知道是不是病中的身體軟弱,心也會隨著卸下防備,靠在這個堅實的肩頭,她突然有什麽也不用去想的感覺。
  然而,她當然不可能什麽也不想,晚上,她接到了父親任世晏打來的電話,劈頭就問她,最近跟男君培的關係怎麽樣。

  第二十六章
  一個多月前,在父親打來電話關心詢問下,任苒告訴他,她正與田君培試著交往,任世晏顯得十分高興。他對田君培的評價甚高,“這年輕人既有才幹,又處事沉穩,將來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任苒不免好笑,“您跟他隻見過兩麵而已,就能下這個判斷嗎?”
  “上次我把我寫的證券法熱點問題分析發給他,我們一直有郵件往來,他提出的觀點很有見地。當了這麽多年老師,我看學生人來沒出過錯。”
  任苒倒並不在意這個預言,不過她能理解父親始終放心不下她,希望有個男友照顧她的熱望。現在他突然打電話問得這麽急迫,她不免納悶。
  “我跟他還好啊,您怎麽想起問這個?”
  “小苒,我實在對不起你。”
  她茫然不解,“爸,您別嚇我,有什麽事好好說。”
  任世晏鎮定了一下,從頭講起:“我昨天無意中聽到季方平跟一個記者打電話,問為什麽沒見他們報紙把你的消息登出來。我馬上質問她,到底跟記者講了什麽,她不肯回答。我沒辦法,今天好容易找到那個記者的號碼,輾轉通過熟人打過去才知道,他為了找到你,采訪過季方平,季方平……胡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情。但是報社受到億鑫那這的壓力,再加上無法證實她的某些說法,並沒有登出來。”
  任苒鬆了口氣,“既然沒登,就沒事了,我不介意她說什麽,您別為這個跟她生氣了。”
  “我何止是生氣,我不可能原諒她這次的做法。”任世晏顯然早就已經急怒攻心,一進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停了一會兒,長歎一聲:“她並不僅僅是一時情緒激動胡說,事後居然還打電話追問怎麽不登出來,完全是蓄意想毀壞你的名譽。”
  “不是沒登出來嗎?那就算了。”她早就領教了她這位繼母對她持續的恨意,確實提不起憤怒的精神。
  “怎麽可能算了?小苒,那名記者告訴我,今天他們的一位副主編介紹一位姓田的老先生找他了解采訪情況,在副主編的要求下,他把采訪記錄給田先生發了過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田君培的家人。”
  聯想到白天田君培接聽電話時的表現,任苒馬上斷定,她父親並沒有猜錯,她不得不問:“季律師都對記者講了些什麽?”
  任世晏實在難以啟齒,“我要到了一份記錄,基本上是一引起無稽之談,我已經正式打電話給那家報社的主編,如果采用這些不負責任的說法,我一定會起訴他們,另外,我打算給田君培寫一份郵件,好好解釋一下。”
  “沒這個必要,爸爸。您現在把記錄發郵件給我吧,我先看看,有什麽事,我們自己解決好了,您千萬別介入。”
  “可那些……都不是你自己能解釋清楚的事。”
  “您的身份擺在這裏,犯不著為了女兒的事跟任何人解釋。再說了,如果我都解釋不清楚,您出麵也沒有用啊。”她安慰著明顯心煩意亂的任世晏,“放心,君培一向很理智,我會跟他好好談談的。”
  “解決這個事手,你馬上回來一趟,小苒,我們抓緊時間把房子過戶手續辦好,不能再拖了。”
  她不明白父親怎麽突然提到這件事,隻是現在她頭痛欲裂,沒法多想什麽了。“再說吧,爸,您冷靜一點。我今天感冒了,先去睡了,您也早點休息吧,別為了這件事跟季律師爭吵了。”
  任苒想不出來季方平會對記者說些什麽。
  當然,不用別人帶著惡意渲染,她的過去也就不上平順美好,她隻能這樣自嘲地想,等了一會兒,她打開筆記本登錄郵箱,點開任世晏發來的郵件,看著季方平描述出一個如此離奇而混亂的生活,她有些愕然,又有些迷惑。
  田君培曾對她談到他的父母,都是典型的知識分子,用他的話廛:“他們明明保守,可是都努力要表現得開明,我最喜歡看他們又想管教我,又掙紮著對我做出不在乎的更不。”
  她聽得出田家的家庭氣氛和睦,田君培與父母有著親密的關係,這些都讓她心底暗生羨慕。她想象不到田君培和他的空有看到這份記錄會有什麽感想。
  正如她父親所說,要解釋清楚那些事情很不容易,幾乎需要把她的生活完全還原一次。
  更何況,季方平談到的第一點用詞雖然不堪,卻是事實。她的確在十八歲那年離家出走,跟祁家驄同居了。她想,僅此一點,落到他父母眼內,就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恐怕什麽樣的解釋都不是他們可能接受的。
  而田君培顯然已經接到家裏的電話,並且收到了同樣內容的郵件,他不可能不表現出震驚、疑惑,可是他卻頂著父母的疑問,什麽也沒來問她,她感激他表現的這份尊重,可是她該怎麽樣回報他呢?她有什麽資格擾亂一個男人、乃至一個家庭原本平靜正常的生活?
  她的心裏充滿了深切的自責。
  第二天,任苒自己去醫院輸液。她舉著輸液袋找位置坐下,因為帶筆記本電腦不便,便打印了一部會原稿出來,趁著輸液的時間翻閱著,間或用筆作標記、注釋,這樣回去以後,能大大提高工作效率。
  當田君培打來電話時,她隻說她好多了,“你工作已經夠忙了,真的不用你過來接送。”
  田君培遲疑一下,“那好,我明天又得出差,今天所裏事情確實很多,有什麽事,你馬上給我打電話,千萬不要硬撐著,要注意休息,別急著趕翻譯的進度。”
  她一一答應下來,掛了手機。
  這個男人溫柔的聲音讓她心底有酸楚的感覺,她在一瞬間做出了決定,就算有不舍,如果無法投入地戀愛,那麽接受來自他的照顧和陪伴就的確顯得自私。她無權再將一段讓他麵對親人質疑和不確定的關係繼續下去。
  這天任苒從醫院回來,路過綠門咖啡館,蘇珊正好出門,“任老師,好幾天沒見你過來坐了。”
  任苒指指自己戴著口罩,笑道:“我感冒了,這幾天正在輸液,不能喝咖啡,也不好到你店裏散布病毒啊。”
  “我正好要找你,任老師,這個周五晚上有空嗎?我跟老李已經注冊結婚,咖啡館即將轉手。我們打算辦一個party,請了這麽多年的新老朋友,顧客一起聚聚,喝酒、跳舞,算是跟大家告別。”
  “啊,恭喜你。好在我快好了,周五過來應該沒問題。綠門要賣掉嗎?可是我已經適應了你這裏的氣氛和咖啡的味道,真不希望有什麽變化。”
  “不止你一個人這麽說。”蘇珊領受了這個讚美,“可是店子還是五年前裝修的,確實老舊了。接手咖啡館的也是綠門的一位老顧客,他很愛喝咖啡,他說會按原有風格重新裝修,同時答應留用所有的工作人員,盡力保持過去的經營方向和咖啡的味道。”
  “那我就放心了。”她想了想,還是問,“溫家那邊,答應你帶走囡囡了嗎?”
  蘇珊嗬嗬一笑,“我早看死了溫令愷。我告訴他,婚我結定了,囡囡我也肯定要帶走,有本事他就公開跟我爭奪撫養權好了。他口口聲聲說啥不得女兒,可怎麽也不會公開他是囡囡的父親,倒跟我說了很多情非得已的苦衷,什麽馬上要接一部大製作的電影,什麽合約在身,公司有很多限製……這些我早聽膩了。”
  任苒想,讓一個當習慣的男人放棄現成的偶像生涯,大概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好在蘇珊想通了,徹底放棄了他。
  “他權衡來去,當天就回了北京,倒是他父母舍不得孫女,都哭了,我覺得很不忍心。以前他們對我冷淡,我對他們大概也好不到哪兒去,現在想想,真對不住兩個老人家。我跟他們保證了,我不會給囡姻改名字,也一定經常帶囡囡回來看他們。”
  “那就好。”她正要道別,卻看到陳華與老李一邊交談著,一邊也從店內走了出來。多年不見,老李除了頭發裏夾雜了一點銀絲,看上去似乎沒什麽變化,依舊是那個四夾吊帶配襯衫西褲的打扮。
  “任苒,你感冒好點了沒有?”陳華一眼看到她,叫住了她,老李聽著她的名字,有些驚訝地看過來。
  “我好多了,謝謝。”她隻得轉向他們,“李先生,祝賀你跟蘇珊結婚。”
  “謝謝你。”盡管她戴著口罩,但老李顯然對她的名字有印象,“天哪,家驄,這是當抻你帶到我店裏來的那個小女生。”
  老李驚歎著,陳華卻隻含笑道,“老李,你的記憶力果然沒衰退。”
  蘇珊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再看看任苒,顯然是沒想起什麽來,任苒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周五晚上八點,你跟你的那位律師男朋友都要過來啊。”蘇珊叮囑著她。
  “他正在出差,可真不知道能不能趕回來,我一定來。再見。”
  到了周五那天夜晚,任苒按時到了綠門,外麵掛了暫停營業的招牌,她推門而入,裏麵播放著爵士樂,比平時任何一個時候都要熱鬧,因為要重新裝修,桌椅和吧台已經清空了一部分,空出一大片地方,靠一側留下幾張長條桌,擺著各色點心與小吃、酒水,來的客人出乎意料得多,而且多半著盛裝,顯示出對這個聚會的重視。
  任苒脫下風衣,交給服務生掛起來。她穿了一件暗紫藍色風琴褶絲質襯衫配半截魚尾裙和黑色高跟鞋,搭配略微有些嚴謹,可是配上她短短的頭發,再加上左手腕上套了一個現在沒多少年輕女孩子戴的龍鳳黃金手鐲,卻顯得走複古路線,有了一點俏皮的味道,她感冒初愈,為了掩飾不夠好的氣色。出門前特意精心化了妝。
  蘇珊正和一位年輕女士說話,一眼見到她進來,高興地對她招手,“任老師,你平時總是素著一張臉,早該這樣好好打扮一下,多漂亮。”
  “你才真叫漂亮,蘇珊。”
  這不是一句恭維,而是由衷的讚歎。蘇珊穿著一件黑色的一字領小禮服裙,卷曲的頭發挽起,那張輪廓完美的麵孔配上嫵媚的妝容,實在讓人驚豔。
  “老李告訴我,我才想起來,我們以前居然見過麵,你看我這腦子,實在就跟他說的一樣,活活是張篩子。”
  “沒必要記得那麽多事啊,太累了,人生若隻如初見是最理想的狀態,不記得的人通通當初次見麵多好。”
  “哈哈,老李也是這麽說的。”
  蘇珊將她介紹給她麵前的那們年輕女士,說她是對麵報社的記者羅音,也是店裏的老顧客了,“羅音每次寫傾訴專欄,都會標明會談地點是綠門咖啡館,幾年裏給我打了好多免費廣告。唯一的不好就是,有人看了報紙,跑來非要找我傾訴,怎麽勸他出門過馬路去報社都不聽,真讓我傻了眼。”
  羅音看上去頗為爽朗,頓時笑得止也止不住:“拉倒吧,那明明是個想追求你又找不著借口的傻小子。”
  老李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也笑了,“我相信羅小姐的判斷,從我開綠門那天開始,根本不愛喝咖啡的傻小子跑來點一杯咖啡跟喝藥一樣喝下去的事就沒斷過。”
  蘇珊嗔怪地拿手肘捅他:“喂,你來說這話,也太不正經了吧。”
  看著相視而笑的兩人,任苒不禁莞爾。
  這裏好多老顧客都相互熟識,任苒算是他們中間的新麵孔,隻跟其中部分人在店裏碰到過,大家隨意交談著,看上去沒什麽拘束。
  陳華來的時候,一眼看到任苒正跟旁邊的人閑聊,她看上去精神頗好,沒有平時過分沉靜的樣子。他穿過人群,端了兩杯酒不聲不響走了過來。她看到他,也並不吃驚。
  相比周圍其他人,他穿得很隨便,是她早就看習慣的白色襯衫配深色長褲,一瞬間,她甚至掠過一個念頭,他穿的仍然是以前習慣的那個牌子。
  陳華示意她放下手裏的飲料,將一杯紅酒遞給她她,“嚐嚐。”
  她接過來,喝了一小口,不出所料地聞到了新鮮漿果的香氣。
  “沒想到漢江市這邊也有人開始代理這種紅酒進口。”
  “現在喝紅酒成了一時風潮嘛。”她看上去沒有以前見他時那種警覺的表情,似乎被這裏氣氛感染,顯得十分放鬆。
  “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錯,感冒完全好了嗎?”
  她點點頭。
  這時,音樂突然停止,老李與蘇珊各端了一杯酒,牽著手走到中央,眾人圍著他們站定,安靜下來。
  “非常謝謝各位今天撥冗光臨綠門,給我和蘇珊送上這麽多的祝福。”老李操著閩南腔國語說道,“我要說的話很簡單,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到大陸。應該是比較早過來的那批台客之一,謝謝各位沒有歧視我這來曆不明、說話口音特別、打扮格格不入的異鄉客。十三年前,我到了漢江市,開了這間綠門咖啡館。當時,我隻是信步而行,隨便找一個地方落腳。因此與各位結緣相識,後來又認識了蘇珊。我十分感激命運給我帶來的這個轉變。”
  周圍響起一片掌聲。
  “蘇珊和我馬上要離開這裏去新加坡生活,綠門將由高翔先生接手。”
  老李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一個中等身材,相貌儒雅斯文的中年男人走到他身邊。
  “高先生也是我最早的顧客之一,我和我太太都很高興將綠門交到他手裏在。”
  高翔笑道:“謝謝老李,本來我應該祝賀你終於抱得美人歸。可是你帶走了蘇珊,讓包括我在內的很多男人心情複雜,覺得十分失落、不爽,外加妒忌。”
  大家爆發一片哄笑,等笑聲稍微止歇,他繼續說道,“玩笑歸玩笑,我們都樂於看到蘇珊幸福,蘇珊,祝你跟老李新婚快樂。”
  “謝謝。”
  “跟各位一樣,綠門一直是我最喜歡咖啡館,這麽多年來,到這裏喝咖啡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突然要將它當成一個生意接手下來,我也猶豫過,考慮到這個時代各種變化來得眼花繚亂,很多我們熟悉習慣的東西一轉眼之間就不複存在了。我能做的,就是盡量保持綠門的風格不變,不讓與我有同樣愛好的各位朋友失望。”
  又是一陣掌聲,他回到人群後,不知道是誰叫道:“嘿,蘇珊,跟我們說點什麽吧。”
  一向爽朗的蘇珊卻似乎突然有些局促了,她看看眾人,再側頭看著老李,一雙美目中隱隱有晶瑩的淚光閃過。
  “我……很謝謝各位,這麽多年一直支持我把這個小小的生意順利做下來,可以養家糊口,不必仰賴任何人的臉色,也謝謝老李,願意等我這個糊塗女人這麽久,可是……”她頓了一會兒說:“該死,可不可以不要這麽煽情啊,我可不想哭得睫毛膏淌到滿臉都是。”
  所有的人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喜歡告別,也不會說抒情的話。”她舉起酒杯,“所以希望今天晚上和所有的朋友玩得開心,喝得痛快。”
  大家都舉起了酒杯,與四周的人相碰。任苒與陳華也相互碰杯,她將小半杯酒一飲而盡。
  音樂重新響起,老李和蘇珊開始相擁跳舞,緊接著另有幾對舞伴也相繼加入。任苒突然說:“陳總,想跳舞嗎?”
  陳華難得地吃驚了,幾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任苒歪著頭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向上勾起,臉上瞬間綻放出一個微笑,聲音中卻帶了一點調侃的意味,“我已經好久沒有跳舞了,難道我得另外去邀請一位男士嗎?”
  他放下酒杯,什麽也沒說,牽起她的手走到中間,攬住她的腰,兩人隨著舒緩的音樂開始跳舞。
  最初任苒的步伐有些生澀,身體也略微僵硬,但慢慢地,她似乎放鬆了下來,不知不覺間,將頭靠到陳華的右邊肩上,半合上眼睛,跟隨他的步伐節奏緩緩轉動著。
  陳華完全沒有料到,任苒會突然這樣親昵地貼在他懷裏,她的腰在他掌中,纖細、單薄而柔軟,她的頭發輕輕地拂著他的下巴,他能聞到她香水的味道,是清新的玫瑰混合百合,淡而幽香。
  一曲終了,她繼續喝酒,還是那樣一飲而盡,然後和旁邊的人交談,看上去情緒很不錯。待音樂重新響起,她將手伸給他,兩人再度去跳舞。
  所有人都沉浸在音樂與美酒之中。陳華的視線不經意掃視到燈光昏暗的門口,發現田君培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那裏,他們的目光相遇,田君培的麵孔有了一些扭曲。
  他馬上明白了什麽,但他懷裏的任苒卻似乎渾然不覺,仍然靠在他肩上,他當然也不肯心動她。
  田君培猛然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沒人注意到這個小小插曲。
  舞曲停下來時,在眾人的鼓噪下,蘇珊先與老李喝了交杯酒,然後興致頗高地挨個與人碰杯,酒到杯幹,一下將氣氛攪得十分熱烈。到任苒時,陳華說:“她感冒剛好,不要喝急酒,意思一下就好。”
  蘇珊笑道:“任老師是我的酒友,我知道她的酒量。”
  任苒已經端起了杯子,與蘇珊一碰,兩人麵對麵,同時仰頭,一飲而盡,這個豪爽的姿態激起周圍一陣掌聲。
  陳華拿下了任苒手裏的酒杯放到一邊,“好了,今天晚上別喝了。”
  “你怕我發酒瘋嗎?”任苒好像已經有了一點兒薄醉之間意,笑道,“要不要我們也喝一杯?交杯也可以啊。”
  “田律師來過,又走了,我想,你不用非把自己灌得酷酊大醉,演更熱辣的場麵給他看了。”
  他的語氣溫和隨便,任苒卻明顯震動了一下,她臉上的笑容突然褪去,整個人安靜了下來,悵然看向緊閉著的綠格子玻璃門那邊。
  “你們出了什麽事,有什麽不能當麵說清楚的,居然要用這種可笑的方法讓他對你失望死心?”
  “這樣對他比較好。”
  “看來你的犧牲精神又發作了,情願付出抹殺你在一個愛你的男人心中印象的代價——因為這樣對他比較好。”
  任苒語塞,隨即苦笑一下,“你總是什麽都能一眼看透,如果你不願意被人利用的話,誰能利用得了你。”
  “很好,現在你已經覺得怎麽對我都不至於負疚了,這也算是一個進步。”
  任苒無法回答,她呆立一會兒,目光從中央那些擁舞的人們身上劃過,“請幫我跟蘇珊和老李說一聲,我先走一步,祝他們一路順風。”
  陳華說:“你是應該早點回去休息,我送你回去再過來,今天肯定會喝到很晚的。”
  陳華替任苒披上風衣,兩人走出去,外麵的空氣新鮮而寧靜,他們順著人行道慢慢地走著。
  “你今天看上去跟很不一樣。”
  任苒平淡地說:“你知道我以前一直在服抗抑鬱藥,三個月前,我覺得服用這藥以後,似乎容易有興奮的感覺。我發郵件問白醫生,他告訴我,如果出現這種情況,證明我的抑鬱已經得到實質性的改善,可以考慮停藥,我停了,不過今天晚上臨出門前,我又吃了一顆藥。”
  陳華頓時明白了任苒今晚表現得明顯有些欣快的原因,他勃然大怒,厲聲說:“你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嗎?”
  “我一向沒演戲的天分,這個藥很管用啊。”
  陳華盯著她,正要說話,手機響起,他隻得接聽,隻聽了幾句,語氣和神情漸漸凝重起來。
  任苒根本沒留意他在講些什麽,隻低頭看著自己的身影,隨著一盞盞路燈照射,影子一點點由長而淡薄變得短短的,再一點點拖拽到身後,身前出現新的影子。這個周而複始的過程,幾乎如同催眠一般,讓她機械地邁動腳步,一直向前走,直到陳華拖住了她的手。
  “你打算去哪兒散步啊?”
  她抬頭一看,差不多快走過了她住的小區。
  陳華剛才的那陣怒意似乎早已消散,“這樣結束也好,否則他會越來越愛你,你會越來越覺得難以辜負他。”
  這話當然並不能寬慰她。
  “很難受的話,我開車帶你出去轉轉,不要一個人回家裏關著。”
  她搖搖頭,“謝謝,不用了。我還是趁著這點兒酒勁早些睡覺的好。”
  “我剛接到電話,J市那邊出了點兒事,我明天必須趕過去,我會忙回來,有什麽事,馬上給我打電話,不要再吃藥折磨你自己了。”路燈的光下,他含著笑意凝視著她,“趁著我自願給你利用,折磨我好了。”
  因藥物而調動起來的情緒早已消退,她根本無法回應這樣近乎於調情的話,木然地看他一眼,什麽也不說,抽回自己的手,轉身走進了小區。

  第二十七章
  看著隨音樂相擁而舞的任苒與陳華,田君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飛機到達漢江市時,照例有些晚點,上車後他看看手表,裏間已經不早,他還是讓來接他的司機直接開往綠門咖啡館。
  上飛機前,他給任苒打了電話,任苒告訴他,今天晚上蘇珊在綠門有一個告別聚會,如果他太累了,就不用過來。
  他當時歎一口氣,說:“我的確很累。不過,小苒,我們真的需要見麵好好談談。”
  停了片刻,任苒才說:“好的。”
  這次出差,田君培先回W市開會,再馬上趕往廣州,旅途奔波、公務繁忙還是其次,在W市待的那一天,父母和他長談到雙方精疲力竭,隨後又幾科每天給他打電話,要求他重新考慮與任苒的關係。
  他理解父母的焦灼,他自己心底的疑慮何嚐不是一直在放大。當母親情緒激動地說她準備直接去找任苒談時,他嚇了一跳,完全相信母親說得到做得到,他隻得馬上保證,他一回漢江市,就和任苒好好談清楚,然後給家裏一個交代,請母親千萬不要這麽幹。
  他知道,就算他去問。任苒也肯定會坦白回答他的所有問題,不會有任何隱瞞,更何況他母親去問。但如果他母親出麵,那些答案一定不可能讓母親滿意,而他和任苒大概就沒有任何挽回餘地了。
  這種情況下,他與任苒每天的通話都十分簡短,他問她的病情,她說已經快好了:她如同禮尚往來般地問他的行程,囑咐他不要太勞累。
  他甚至疑心,以任苒一向的敏感,也許已經察覺到了什麽,可是她仍然什麽也不說,等著他去問,這種猜測讓他心底有了寒意。
  綠門咖啡館外麵的燈箱暗著,門上掛了暫停營業的招牌。田君培推門進入,爵士樂撲麵而來,裏麵人多得讓他吃驚。柔和的燈光下,一部分人三五聚集地交談、喝酒,另一部分人在跳舞。
  他一眼就看到了任苒正與旁邊的人冷淡,讓他吃驚的是,他頭一次見到任苒穿得如此正式,藍紫色飾著風琴褶的襯衫、魚尾裙、高跟鞋,襯得皮膚白皙,身材纖細曼妙,化了妝的麵孔在燈光下更顯得楚楚動人,更重要的是,她的神情十分明朗,笑容開懷,有著他以前沒有見過的活潑靈動。
  他心裏一動,正要過去招呼她,這是音樂響起,他隻見陳華走了過來,對她伸出手,她將手放在他掌中,兩人開始跳舞。
  顯然,這不是他們當晚跳的第一支舞了。她的頭擱在陳華肩上,眼睛微微閉合,他們看上去是一對和諧而親密的身影,隨著音樂緩緩轉動,無所謂舞步變化,仿佛已經忘卻周圍一切,沉浸於隻屬於他們的世界之內。
  田君培不知道站了多久,陳華與他的視線相觸。陳華看到他毫不意外,神態依舊保持著波瀾不驚的平靜。他知道他無法再這樣旁觀下去,反手拉開玻璃門,大步走了出去。
  田君培開車返回公寓,心情煩亂得無心處理手頭上的公務,幾乎想隨便找個地方喝個大醉。正在這時,他接到尚修文電話,告訴他冶煉廠的兼並出現轉機,請他第二天趕到J市,以便處理相關法律問題。
  他已經很疲憊,情況也並沒緊急到需要他連夜趕過去,但他抓起車鑰匙便馬上出門上路了。
  四個小時後,他駛入J市,直接去了樟園風景區度假村。他是這裏的常客,服務員馬上給他辦好了入住手續。
  進入房間後,他走到露台上,看向遠方,無星無月的夜晚,夜色深沉而厚重,那一對親密相擁的身影不期然再度浮現於他的眼前。
  她笑得那樣開懷,與那個男人那樣親密——他痛苦地緊緊抓住了欄杆。
  他下意識地進行了一次午夜奔馳,走的正好是去年八月和任苒離開J市去漢江相反的行程。
  先是出差,然後又長裏間開車,他身心俱疲,沒有力氣再有憤怒的情緒。他本該恨她如此絕情,可是他心底空空蕩蕩的,竟然無法調動起任何恨意。
  第二天,田君培見到尚修文後才知道,吳畏通過某個渠道,取得了一個對話錄音文件,是億鑫的賀靜福瑞股份與冶煉廠一個主要領導的對話,涉及了大筆金錢交易,操縱職代會通過億鑫的兼並方案,還牽了另外兩位廠領導。
  “這個那間文件完全可以推翻職代會通過的億鑫兼並方案。”他馬上做了出判斷。
  “我昨天晚上跟陳總直接通話,請他聽了部分錄音內容。他答應今天趕過來處理這件事。”
  田君培不得不覺得有引起諷刺,不管走到哪裏,他竟然都沒法擺脫陳華這個名字,可是工作歸工作,他馬上開始著手處理相關的法律文件。
  到了下午,風去突變,冶煉廠職工不知道聽到什麽風聲,從上午開始聚集在廠裏,要求主要領導出來給一個說法,最初隻是幾十名工人過來。然後越來越多,到後來已經有近千名工人黑壓壓站在工廠裏,情緒激憤,對職代會強行通過的億鑫收購方案表現出強烈不滿,局勢接近失控。
  田君培接到尚修文電話後趕了過去,這時市裏有關部門都已經緊急過來,各職能部門領導正與職工推選出的代表進行對話。
  尚修文憂心忡忡地注視著會議室,對田君培說:“陳總還在路上,賀靜福瑞股份出現了一會兒就消失了,億鑫隻剩幾個工作人員在這邊,無人出麵,市裏領導為了億鑫能在本市別的投資到位和從維持投資環境的口碑出發,不願意貿然否定億鑫的兼並計劃。再這麽僵持下去,恐怕會出大亂子,到時候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田君培和他一樣知道事態的嚴重程度,這時,他一抬頭,發現陳華已經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會議室門口,他悄悄示意尚修文,“你不方便出麵,我過去跟他談談,讓他知道不可能有其他僥幸的解決辦法,他必須出麵了。”
  “他是非常有決斷的人,我想你不用說的太直接。”
  “我明白。”田君培點點頭,起身走過去,對陳華說:“陳總,請借一步說話。”
  陳華昨天接到尚修文的電話後,馬上作出判斷,他告訴尚修文,謝謝他這樣不將錄音公開,他會記得旭昇的這個人情。
  他沒有打電話向賀靜福瑞股份求證。既是因為聽到了錄音內容已經足夠明確,也是因為他不再信任賀靜福瑞股份在J市冶煉廠兼並一事上的所作所為,不打算再給她任何機會。
  賀靜福瑞股份所負責的中部地區投資項目進展並不順利。陳華上個月再度飛過來聽取匯報,發現她明顯不在狀態,對漢江市一個開工項目的進展情況很多情況不明了,了解程度居然還不及合作方的執行總經理,當時他已經警告了賀靜宜。賀靜宜給他的保證是,一定會在計劃時間內拿下至關重要的冶煉廠兼並項目。
  他一向主張用人不疑,並不過問項目推進的具體細節,通常跟進工作都是交出投資部門副總劉希宇負責。隻是知道任苒定居漢江市後,他過來的次數才大大增加,他沒想到賀靜福瑞股份竟利用這個愚蠢舉動,對目前的億鑫來講,如果處理不好,會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
  眼前的混亂場麵,證實了他的推斷,盡管他一向不願意在公開場合露麵,此時也沒有選擇了。
  陳華看一眼田君培,淡淡地說:“田律師,我們過一會兒再談。”
  他徑直走進去,跟主持會議的一位市領導打了個招呼:“王主任,我有一個決定想在這裏宣布一下。”
  正焦灼不安的王主任疑惑地看看他,有些拿不準他到底會說什麽,尚修文向他使了個眼色,他才放下心來,“各位職工同誌,這位是億鑫集團的董事長陳華先生,現在他有話說,請大家安靜一下。”
  陳華接過他遞來的話筒,目光掃視會議室內,聲音低沉地說:“各位,我在這裏宣布,億鑫集團從現在起,正式退出冶煉廠的兼並,作為億鑫集團董事長,我對目前的局麵表示遺憾。希望在億鑫退出以後,冶煉廠自主通過合理的兼並方案,走上符合職工願望和利益的發展道路。億鑫在本地的其他投資計劃將不受這一決定的影響。”
  他將話筒遞還給王主任,“謝謝王主任,我先走一步。”他跟進為一時一樣,徑直向外走去。
  一直僵持不下的局麵竟然被他一句話打破,所有人都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職工代表們交頭接耳,隻見一個年輕男子從群中站了起來,朗聲說道:“陳總留步,我還有問題想問。”
  陳華一瞥之間,認出那人是曾經采訪過他的財經雜誌記者章昱,他不知道章昱怎麽會神通廣大到混進這樣不可能接受外來記者采訪的場合中,但他並沒有止步,隻頭也不回地說:“我已經就此事靜態完畢,不會再接受任何采訪。”
  田君培看著陳華高大筆直的身影走了出去,心裏混雜著說不出來的滋味。盡管億鑫將為此承受巨大損失,但是顯然,陳華在最短的時間裏,做出了最有利於億鑫的選擇。一次迫在眉睫的危機就這樣消弭於片刻之中,他不得不同意尚修文對陳華決斷能力的評價,這個人確實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
  第二天,田君培到旭昇集團尚修文的辦公室,將原本已經擬定好的兼並冶煉廠所需法律文件調出,進行最後調整。
  “這幾天實在是辛苦你了,君培。”
  “沒什麽,漢江那邊還有不少事,今天個弄完,我還得趕回去。”
  “君培,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我太太今天下午也得回漢江,我手頭事情太多,實在抽不出裏間開車送她,你能順路帶她回去嗎?”
  “璐璐也在J市嗎?沒問題,我帶她回去。”田君培笑道,“修文,我為你們感到高興。”
  尚修文也笑了,“謝謝。她突然給我一個意外驚喜,過來看我,的確是今年以來我最開心的一件事。”
  中午,尚修文回去接了太太甘璐過來,三個人一塊兒在公司附近一家餐館吃了午飯,正準備上路,尚修文突然接到秘書從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億鑫集團的賀靜福瑞股份小姐過來了,說想見您。”
  尚修文皺眉,“告訴賀小姐,我正陪太太出去吃飯,不方便見她。”
  等他放下手機,甘璐輕聲說:“修文,她不直接打你的手機,也許是有公事找你。”
  尚修文不語,果然沒一會兒,秘書再度打電話過來,他接聽之後,對甘璐和田君培說:“賀小姐說,她奉陳董事長之命過來,帶來了一份鐵礦供應合同。璐璐、君培,跟我一塊兒上去一下。”他看甘璐有推托之色,補充道,“合同也需要君培看看才行。”
  三個人回到辦公室,隻見賀靜福瑞股份正坐在尚修文辦公室外的會客區,她身姿筆直,發型一絲不亂,可是麵容透出灰敗憔悴,眼神空洞,再無以前的神采飛揚、美豔動人。
  “賀小姐,請進。”
  她誰也不看,隨他們走進辦公室,打開公事包,取出一份合同放到尚修文桌上,“陳董事長讓我一定將這份合同當麵交給尚總,同時轉告尚總,這算是他投桃報李還的一份人情。”
  尚修文迅速翻看合同,“請替我轉達對陳總的謝意。”
  賀靜福瑞股份公事公辦地說:“好的,這是我任職期間的最後一項工作,我的繼任者會在短裏間內過來,屆時將與尚總商量合同履行的細節。既然沒什麽問題,我先走了。”
  “賀小姐——”賀靜福瑞股份猛然站住,回過頭來,隻聽尚修文清朗的聲音說,“請保重。”
  賀靜宜的目光從尚修文身上劃過,再落到遠遠坐在靠窗沙發上的某璐身上,什麽也沒說,轉身疾步走了出去。
  尚修文沉默了一下,將合同遞給田君培:“億鑫在本地已經完成的投資項目隻有一個鐵礦,在兼並冶煉廠失敗,更不可能收購旭昇的情況下。那個投資可能在相當長裏間裏看不到效益。本來我擔心億鑫會擱置鐵礦開發,直接影響到旭昇的原材料供應,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了。”
  田君培翻看了一下,條款並沒什麽問題,他點點頭,“的確是投桃報李,畢竟那份錄音文件如果公布出去,對億鑫的打擊會更大。”
  “話是這麽說,我並不是為向億鑫示好,而是上權衡利弊才做出的選擇。”尚修文感歎道,“我不得不承認,陳華先生的人情還得十分有效率,做事沒有氣魄,旭昇很需要這份合同。璐璐,君培,我送你們下去。”
  田君培見甘璐神態似乎有些愀然不樂,“你們在公司門口等著好了,我去停車場把車開過來。”
  他有意留一點空間給他們夫妻,拖了一會兒,才將車開到公司門口,隻見尚修文正摟著甘璐的腰,對她說著什麽,然後送她到車邊,替她拉開了副駕座那邊的車門,彎腰向他們兩人道別。
  田君培將車駛出來,發現甘璐一直看著前方,神情複雜。
  “別想著賀靜宜了,璐璐,修文的態度很明確,她現在跟你們的生活沒任何關係。”
  甘璐微微一怔,隨即苦笑了,“我打了修文那一耳光,大概早就成了你們眼裏心胸狹窄的妒婦代表。”
  “胡說,你問問以家就知道,我一直認為,你完全有理由生修文的氣。”
  “謝謝你,君培。我生過氣,不過都過去了。剛才不開心,不過是覺得修文現在太在意我的情緒了,不肯讓我有任何誤解。其實,我已經對他完全信任,根本不需要在旁邊見證什麽。看到賀靜宜那個樣子,我為她感到遺憾。”
  田君培沒料到她居然會說這話,“我以為你會討厭她。”
  “我不是故作高姿態,當然我是討厭她的,可是討厭一個人,並不代表看到他倒黴就會高興。”
  “鬧成這個樣子,差點不可收拾。修文沒公布錄音,雖然是為大局出發。但也免除了她的牢獄之災,這個結果對她來說已經不錯了。”
  甘璐搖搖頭,“算了,別談她了,希望她以後善自珍重。”
  這時田君培剛駛出城郊收費站,後麵一輛紅色瑪莎拉蒂“嗖”地一聲,以危險的速度超車而過,他們都不約而同看過去,不一會兒工夫,那輛打眼的車子便駛出了他們視線範圍以內。
  “才說不提她,這個速度,”甘璐歎口氣,“她恐怕會接到不止一份超速罰單。”
  “那是她的選擇,用不著為她操心。”
  “你也許會覺得我想法天真。其實我不夠善良,並不真正在乎刀子以後會怎麽樣。但我知道,要把以前愛過的人完全視同路人,幾乎不可能。她如果有什麽事,修文知道了心裏會不好受,他心思一向太深,現在又背這麽重的擔子,還要顧忌我的感受,不流露出來。唉,我替他覺得不開心。”
  田君培好一會兒沒說話。甘璐自我解嘲地笑,“沒結婚的人,很難理解我這想法吧,是不是被我肉麻到了。”
  “不,璐璐。信不信由你,我很羨慕你們現在彼此信任,考慮對方勝過自己的狀態,修文最在乎的,一樣是你的感受。”
  甘璐笑道:“何必羨慕別人,以安說你交的女友非常斯文大方,很體貼你,他看了以後讚不絕口呢。”
  這兩天田君培一直努力避免想到任苒,卻不料甘璐此時提起,他胸口一堵,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澀然笑了,“恐怕我跟她已經分手了。”
  “啊,對不起,君培,我現在愛犯已婚婦女三姑六婆的怪毛病,真不該隨便提這個。”
  “沒什麽,璐璐,其實我想問問你,要怎麽樣才可能做到像你和修文之間這樣,再不介意一個人的過去,完全信任,不疑不悔。”
  甘璐似乎一下被問住了,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和修文並不是好的榜樣,君培。不然,我們也不會付出……失去一個孩子的代價,我隻能告訴你一點我的教訓。平常我們都自認為是成年人,自以為理智,相處起來,總有一些保留和患得患失之心,生怕受到傷害。這樣缺乏理解和付出的決心,是沒法做到不疑不悔的,很像是說教吧?不過我真是這麽想的。”
  田君培長久地思索著,突然又問:“那你認為,初戀對一個人的影響會大到什麽程度?”
  “這個問題,你該問修文才對。”甘璐半開玩笑地說。
  “對不起,我問了很多不該問的傻問題。你原諒一個失戀的人失態吧。可是再不說,我大概會憋瘋了,我確實很難受。”
  甘璐安慰他說:“沒什麽,君培,我能理解,照我看,可能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如果一個人願意一心沉溺於過去,那份影響就會無限放大,可是沒人能生活在過去,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將過去當成回憶,活在當下、把握手中的幸福更重要。”
  田君培胸中的疑團,痛苦並沒能就此得到釋放,可是他也不打算再問下去了。
  進入漢江市後,已經是黃昏時分,田君培先送甘璐回家,不自覺地雙將車駛向了華清街。略過綠門時,他打算停車下去喝咖啡,卻隻見門著著,門上貼著一張打印的告示,上麵寫著:“敬告各位新老顧客,本店停業裝修,一個月後恢複營業。”
  他惘然看著告示,突然覺得這個城市變得異樣陌生。選擇來到這裏工作,固然是被職業挑戰吸引,可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任苒。連日出差,行程何止幾千裏,此刻卻絲毫沒有一個“回來”的感覺。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伸手試著推一下那扇綠格子玻璃門,居然一下開了,裏麵有幾個裝修工人在量尺寸,無人理會他。
  他站在門口,前天晚上的情景再度浮現眼前。
  他猛然意識到,任苒十分清楚他會過去,會看到那一場麵。
  她一向溫和,體貼別人的感受與立場,不肯讓任何人為難,卻選擇了用這種沒有回旋餘地的方式向他告別,跟他不必再有交談、盤問、解釋……以及任何持續,這意味著什麽?
  在這段關係裏,任苒與他保持著一份距離感,那麽他呢?是否有足夠付出的決心?
  他的困惑、遲疑是否已經為任苒所感知,於是她幫他做了決定?——想到這裏,他的心狂跳起來,不得不深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
  也許你隻是在一廂情願,你在為你的軟弱不舍找理由。他警告著自己。可還是拿出手機,撥打任苒的號碼。任苒關機了。
  這幾乎有引起像他認識她之初,她帶一隻手機在身邊,卻總是關機,在不乎別人找不到她會怎麽想。
  他們開始交往以後,他曾問她,為什麽總不開機?
  當時她想了想,說:“已經習慣了,好像不必等誰的電話,於是就忘了必須開機。”
  這樣簡單的回答叫他有一點心疼的感覺,他抱一抱她,“可是我會找你,找不到你,我會著急。”
  她溫柔地笑,果然後來再打她的手機,碰上關機的次數就大為減少。
  現在她又一次關機,而他,已經不知道她是刻意躲避他,還是再次決定不必等誰的電話了。

  第二十八章
  田君培頹然放下手機,他不知道,幾分鍾前,任苒坐在出租車上,剛剛從他身邊經過。
  任世晏昨天再度打來電話,催促任苒回家辦理房產過戶手續,語氣十分鄭重,她有些猶豫,“季律師同意嗎?”
  “這是婚前財產,從法律上講,跟她沒有關係,無須得到她的同意。”
  “可是她如果知道了,恐怕……”
  “我們婚後買的房子登記在她名下,我這麽多年來的收入基本都交給了她,她沒什麽可抱怨的。你不用管她怎麽想了,小苒,趕緊回來。”
  她無可推托,隻能答應下來。
  她訂好了火車票,正在家裏收拾行李,突然接到章昱的電話:“Renee,我現在到漢江市來了,有點事情希望跟你變一下。”
  她有本能的警覺:“什麽事?”
  章昱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的語氣,十分輕輕地說:“我最近一直在追蹤億鑫集團,掌握了一些關於陳華的資料,打算寫一篇報道出來,想跟你核實一下他過去的情況。”
  “對不起,章昱,你要怎麽寫你的報道,我不會過問,也不會幹預。但我不會就他的事情接受任何采訪。”
  “Renee,這對你自己也是一個澄清機會啊。你難道不知道,你的繼母主動跟我、還有其他媒體聯絡過……”
  “她愛怎麽說,隨便她吧。如果我的一點舊事也值得財經雜誌寫上一筆,那我無話可說。”
  “我並不想刺探你的隱私,Renee,隻是想還原在當年一件很轟動的證券大案中陳華扮演的角色,按照你繼母的說法,那段裏間你正好跟他在一起,這對我的報道來說真的很重要。”
  “不好意思,章昱,恐怕我幫不到你。我趕著出門去趕火車,再見。”
  看時間差不多了,任苒提了旅行袋和筆記本電腦下樓來,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卻接到陳華打來的電話:“任苒,不要接受財經周刊那個叫章昱的記者的采訪。”
  她有些惱火,又有些厭倦,“托你的福,這段裏間我有了可以引起記者興趣的地方,需要給我發一份指導嗎?告訴我應該接受誰的采訪,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嗎?”
  “對不起,任苒,我盡量不讓記者來騷擾你。別的人你都能應付。他打著你朋友的招牌過來,恐怕你會不好意思拒絕他。”
  她訕笑一聲,“是呀,誰讓我這麽輕信無知,簡直把好哄兩個字貼在腦門上了。”
  “出了什麽事,今天心情這麽不好嗎?”他的語氣卻異常和緩,帶著一點隱約的嗬哄,“我明天忙完就過來……”
  “不用。”她氣餒地想,一流露情緒,便被他當成了撒嬌,倒真是沒話可說了。這時,一輛出租車駛來,她連忙攔下坐進去,告訴司機去火車站,然後對著手機中規中矩地說:“陳總,你多慮了,章昱的確聯絡了我,他對你的過去很感興趣,可我對你實在知之有限。沒什麽可對他說的,你大可放心。”
  陳華笑了,“我知道他想挖什麽,沒什麽可擔心的,你去火車站幹什麽?”
  “我回一趟Z市,再見。”
  她心中有說不出的煩躁,實在不想多說什麽,掛了手機,索性隨手關上。
  出租車開出沒多遠,她一眼看到了站在前麵綠門那裏的田君培,她本能地靠到後座上。
  車子很快駛了過去,暮色蒼茫裏,那個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底。她想,你已經做出了選擇,就這樣吧,已經不用回顧了。
  夜行列車“哐啷哐啷”地前行著,這個單調重複的聲音似乎具備讓人入睡、卻無法熟睡的作用。
  車窗外變幻的燈光一下一下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掠進來,任苒躺在下鋪,睡一陣、醒一陣,迷迷糊糊之間,突然有些記不起自己正向哪裏去。
  上一次這樣坐火車,還是從澳洲回國那一年。她捏了一張剛剛打入兩百萬現金的銀行卡,直直躺在Z市開往北海的火車上,一夜無眠。
  雖然那個分手已經被證實因為誤會而起,可是又有什麽用。年華飛逝,時光荏苒,走到今天,就算在曾經愛過的男人懷中伴著音樂整晚跳舞,也找不回當日的忘我投入。
  她有近五年沒有返回故鄉,隨著離Z市越來越近,各種思緒湧上心頭,再也沒有了一點睡意。
  火車抵達Z市是第二天清晨,任世晏開車到火車站來接了女兒。
  “為什麽一定要坐火車回來呢?你看你的臉色,肯定是一晚上沒睡好。”
  “沒辦法啊,我不喜歡坐飛機。”
  任世晏頓時記起了女兒小時候的事:“你小學畢業那年,第一次帶你坐飛機去度假,你全程臉色蒼白,我和你媽媽一左一右坐你身邊,怎麽逗你,你都沒法放鬆下來,小手冰涼,額頭上盡是冷汗。回來時,我們隻好退機票改坐火車,沒想到,這麽多年,你還是討厭飛機。”
  她笑道:“是呀,一直都沒長進。”
  “其實你媽媽也不喜歡坐飛機。”
  任苒有些驚訝,那是她唯一一次跟父母同機出行,媽媽看上去十分鎮定,“是嗎?我從來沒聽媽媽說起過。”
  “她最是一次乘飛機是出差,回來時就跟我說,她很不舒服,如果不是公事必要,她寧可坐火車。那次帶你坐飛機,也是因為你回來說同學坐過飛機,你很閉幕,我們才想給你一個驚喜,那次旅行回來後,她還跟我開玩笑,說原來遺傳的力量這麽神秘。”
  說起往事,任世晏神情不自禁黯沉下去。父女倆一時都再沒有說話。
  到了Z大後麵的任家老宅,任世晏停車,告訴任苒:“我上午還有課,公證處那邊有我一個學生,我已經跟他約好了,下午去辦理房產贈與公主手續,你就在家好好休息,我中午過來妝你一起過去。”
  “爸爸,為什麽這麽急著催我回過過戶?”
  “這個手續並不複雜,先做贈與公證,然後去房產局進行更名,趁你現在做自由職業,回來辦了,省得以後再專門找裏間啊。”
  任苒仍然有引起遲疑:“季律師那邊……”
  “我們沒什麽,別操心大人的事了。”任世晏像哄小孩子般地拍拍她的手,讓她哭笑不得,“小苒,進去休息,我得去上班了。”
  任苒隻得提了旅行袋下車,看著任世晏將車開走。
  她取出鑰匙,開了院門,走進自己從出生到長大一直居住的房子內。
  這是一個晴朗的春日早晨,初升的太陽斜斜照射進來,那棵粗大的樟樹枝葉繁茂得仿佛已經籠罩住了半個院落,陽光被篩得斑斑點點地灑在地上。紅磚黑瓦的兩層樓房,綠色的爬牆虎爬滿整個西邊的牆壁,白色的窗台,暗朱紅色的百葉外窗,和她22歲離開那年一樣——經祁家駿主持修繕,外觀整齊而美麗,不複維吾爾頹敗。
  這個念頭浮上心頭,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她打開門,從一樓到二樓,一扇扇地開著窗子通風——巡視所有的房間。出乎她意料,裏麵十分幹淨整潔,不似長期無人居住的樣子,廚房的小桌上甚至放著一罐普洱茶和一套茶具。她猜想,應該是父親找人來打掃過並特意做了準備,以前根本不理家事的父親變得如此細心,她有些感慨。
  她將旅行袋提上樓來,進了她從小一直居住的房間,將裝了母親照片的小相框和那本《遠離塵囂》拿出來放在床對櫃上擺好,向自己確認:回家了。
  她不願意多想什麽,拿著筆記本電腦下樓去,找出水壺燒開水,沏開一壺普洱,然後就坐在餐桌那裏,開始繼續翻譯工作。
  上午的裏間很快就過去了,任世晏過來,帶她去吃飯,然後去了公證處。他顯然已經跟學生打好了招呼,同時早早準備齊了所有資料,房屋贈與的公證手續很快便辦好了。他再開車帶她去了房產局,同樣預先找了一位朋友幫忙,那人已經等在門口,帶他們交上資料,交納各種費用,工作人員審核以後告訴他們,大約十天以後就可以取新的房產證了。
  手續辦得如此順利,從房產局出來後,任世晏長長籲了口氣。
  “小苒,等正式產權文件下來,這房子就完全屬於你了。如果不是男律師在漢江那邊工作,我真希望你們能回來生活。”
  任苒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任世晏馬上覺察出不對勁。
  “你跟田律師沒有解釋清楚嗎?”
  “我和他認識的時間並不長,隻是剛開始交往,對彼此還說不上很了解,所以……”任苒有些艱難地說,卻實在找不到說辭,索性將心一橫,“爸,我們分開了。”
  任世晏很長裏間沒有說話,任苒發現父親臉色發白,手竟然在微微顫抖,頓時嚇到了,“爸,你怎麽了?”
  “沒事。”任世晏勉強吐出了兩個字。
  “你別多想啊,爸,戀愛分手很平常的事。”
  “我知道,我們走吧。”
  回家發後,任苒繼續伏案翻譯,隻隨便吃了一點順路買回來的東西,直到眼睛酸痛,頸項發麻,她一看時間,已經快九點鍾了。她頭天晚上在火車上沒有睡好,合上筆記本電腦,打算去床上躺一下,再繼續工作。
  床鋪柔軟舒適,她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卻仍然無法馬上睡著。
  她回憶著,發現從十六歲離開,到十九歲她從北海雙平回來,她在這座房子裏獨自住了幾個月,再往後,就隻是二十二歲那年從澳洲回來住了幾晚,其他的日子,她一直都住在沒有家的感覺的地方。
  父親在漢江市的教工樓、財經政法大學的學生宿舍、深圳城中村條件簡陋的招待所、廣州珠江邊的豪華公寓、北京灣深處小島雙平上火山岩壘成的低矮小屋、澳洲墨爾本住宅區漂亮的HOUSE——那邊也是祁家駿送命的地方,她的回憶一下中斷了。
  當然,再曆數下來,也不過從北京到香港,一個出租屋到另一個而已。
  她知道一回到Z市,就意味著要麵對無處不在的回憶,她躲避了那麽久,回來以後,又妄圖借用工作占據思緒,最終卻還是得在這樣夜闌人靜的時刻,聽任細細碎碎的悲傷爬上心頭。
  想起父親的建議,她在黑暗中苦笑了,她想,她依舊沒辦法安然在這幢房子裏住下來,也許還是走得遠一點,相念沒有這麽沉重,痛苦也沒有這麽稠密。
  輾轉了不知多久,任苒迷迷糊糊入睡,仿佛又做起她曾今做過的夢,媽媽早早起床,在廚房裏做早餐、煮咖啡,虹吸壺“咕嘟”作響地翻滾著,媽媽頭也不回地說:“小苒,又光著腳跑下來了嗎?”
  她以前總也沒弄明白,為什麽媽媽的耳朵如此靈敏,能聽到她光著腳悄無聲息地下樓,能分辨出爸爸輕輕上樓的聲音……
  任苒突然睜開了眼睛,聽到外麵似乎有什麽聲音。
  她的睡意全消,緊張地側耳聽著,卻又什麽也沒聽到,這時夜色已經深沉,屋子裏十分安靜,四周靜謐得隻有偶爾遠遠傳來路上車輛駛過的聲音,她有引起疑惑自己大概是困於夢魘了,這樣一想,她繃緊的身體鬆弛了一點,可是就在此時,又一聲輕響準確無誤地傳來,她猛然坐起了身。
  她確定這不是錯覺,聲音就來自與她房間一牆之隔的父母主臥內,似乎有人推開了那邊的窗子。
  她下了床,來不及找拖鞋,赤足踩著地板走出自己的臥室,隻見父母臥室的門開著,裏麵透出了燈光。
  她一步步走過去,臥室窗子開著,夜風吹得內層窗紗飄拂不定,一個女人正站在窗邊,看著外麵。
  任苒的手心早已滿是冷汗,她說不清是惱怒還是恐懼,“季律師,你在這裏幹什麽?你是怎麽進來的?”
  季方平回過頭來,冷冷看著她,“這裏是我丈夫的房子,身為妻子,我過來不是很正常嗎?”
  任苒上一次見她,還是十八歲那年,一轉眼幾年裏間過去了,季方平穿著套裝窄裙,身材依舊保持著苗條,似乎沒什麽變化,隻是那雙曾經靈動而帶著嫵媚之態的細長丹鳳眼略微有些向下耷拉,多少顯出一點兒老態,她這樣理直氣壯的反詰,讓任苒簡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覺。”我父親大概不會給你鑰匙,你這樣不宣而至,不告而入,顯然算不上正常,請你留下鑰匙離開吧。“季方平根本沒動,“你倒是比以前沉得住氣,居然不說這房子今天已經被你父親公證贈予給你,可以毫不停業地驅農我出去了。”
  “我沒什麽可跟你說的,請你現在馬上離開。”
  “你父親今天晚上說想跟我離婚,我剛跟他大吵了一架。”
  “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不想知道。”
  “這不是你樂於看到的結果嗎?吵完了,我就來這裏了,其實,世晏不知道,我早配了這邊的鑰匙,過去幾年,我經常過來。”
  任苒大吃一驚。
  “對,我經常過來,”季方平仿佛在欣賞她吃驚的表情,用一種更加輕快的語調重複道,“多半都是跟世晏發生不愉快以後。我得承認,這幾年,這種不愉快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我一向喜歡這所房子嗎。隔一段裏間,我還叫鍾點工來打掃一下,每次過來,我會沏上一杯茶,坐在這裏看看書,有時到這間臥室躺著休息。順便說一下,你媽媽的藏書並不合我的口味。”她帶著惡意地冷笑,“任小姐,你的表情奶奇怪,是不是覺得我褻瀆了你這座神聖的房子?”
  任苒一下明白了廚房裏的普洱茶是怎麽回事,想到季方平在模大樣的坐在這房子裏喝茶,翻看她母親的藏書,躺到這間主臥床上休息,她禁不住胃裏一陣翻騰,需要努力才壓下惡心感。
  “你這是什麽意思?”
  “還用問台下?本來這已經是理所當然屬於我的生活,和我的男人住在這所房子裏,撫養我們的孩子,做飯,看書,喝茶,種種花……”她哈哈一笑,然後森然說道:“可是全給你毀了,任小姐。”
  麵對這個指責,任苒匪夷所思,“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如果當年你沒用離家出走來要挾你父親,就真的跟你沒什麽關係,你擺出受害者的姿態消失了,我還沒能結婚,就成了白雪公主的惡毒繼母,背上了逼得你失蹤的惡名,承受眾人的冷眼跟指責。我的孩子沒了,我一直愛的那個男人勉強娶了我。卻拒絕讓我住到這裏來,現在他又根本不理會我的反對,把房子過戶給你,甚至還提出要跟我離婚,你把我的生活弄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現在竟然一臉無辜地說跟你沒關係,你不覺得可笑嗎?”
  “如果你一定要把你生活中發生的事歸咎於別人,那是你的自由,我不想再跟你爭論什麽是因什麽是果,哪些責任該由誰承擔。請你馬上離開這裏,不要再過來。”
  “又想逐客嗎?”季方平嘴角掛著一個冷笑,根本不為所動,“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剛愛上你父親,有一天我跟著他,看他下班回家。那是我第一次來這所房子,當然,我隻是站在馬路對麵遠遠看看,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和你母親,看到你們迎出來,我還真有點說法出來的感受,你們的生活看著實在太完美了,我卻隻能在一邊悄悄仰慕那個男人。”
  任苒想到母親和自己在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一個女人那樣窺伺,再度泛起了惡心的感覺。
  “我那麽愛他,終於還是打動了他。”她慢悠悠地繼續說,“先愛的那個人注定卑微,我等他等了八年之外,所有的青春都耗盡了,總算等到他娶了我,接近了我一度羨慕的生活,可我得到了什麽?一個心不一焉的男人,一個還是不能靠近的房子。”
  “別對我來抱怨你的婚姻,季律師,我父親如果沒有給你想要的生活,那也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至於這所房子的歸屬,你應該比我更懂法律。”
  “你以為我隻是覬覦這套房子嗎?”季方平仰頭大笑:“我做律師,收入不算低,區區一套房子,在我眼裏算什麽,我在意的隻是,本來應該屬於我的生活被破壞、被剝奪。”
  “我看大家都不用有這種受迫害妄想比較好。”
  季方平盯著她,“你比以前還要尖刻。我可不認為我是在妄想狂發作,我26歲那年認識任世晏,花了快十七年的時間愛他,最後得到的是什麽?我得到的隻是一個沒有孩子、沒有愛的婚姻,到現在,我已經43歲,連婚姻都快沒了,這一切都是托你的福。”
  任苒的怒氣終於升上來了,冷冷地看著她,“我母親25歲時嫁給我父親,三十六歲時知道丈夫出軌,三十八歲時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去世那年,是四十二歲。請問我要不要幫她問一問,她的生活是被誰毀掉的?”
  “夠了,你又來了。”季方平憤怒地揮一下手,“你以為憑這一點,你就擁有了替天行道懲罰我的權利嗎?”
  “我沒那麽狂妄,以為有資格懲罰誰,每個人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或遲或早而已。”
  “這話用業說你也挺合適嘛。請問祁家駿想和太太離婚,再跟你在一起,遠走澳洲,結果橫死在墨爾本,算不算你承擔的某種後果?”
  任苒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我不得不說,你真的一直功於心計,很有手腕啊,勾搭得祁家駿對你死心塌地不說,祁家驄也似乎對你另眼相看。據說你在漢江市還交了一位新男友,他知道這些事後,大概不會甘心戴這麽大頂綠帽子吧。”
  “你馬上出去,不然……”
  隻聽“啪”地一聲輕響,季方平突然打著一隻一次性打火機,小小的火苗在風中搖曳不定,任苒毛骨悚然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到底要幹什麽。
  “不然怎麽樣?你要打電話叫你父親來,還是報警?”她合上打火機,又打開,“以你父親現在的地位跟身份,老婆和女兒鬧進公安局的話,也許能上報紙的社會版了,哈哈。”
  “你要幹什麽?”
  季方平哼了一聲,“那一年,也是在這所房子裏,你可是口若懸河說了很多啊,我記憶猶新。當然了,我記得清楚的是你打電話威脅你父親,說隻要他讓我住進這房子,你就會放一把火把這裏燒掉。我不得不說,你確實夠狠。”
  任苒想,也隻有在衝動的十八歲,她才能在激憤之下講出那句話,現在她看著季方平,竟然完全束手無策,“我沒興趣跟你閑聊,你不走的話,我隻好……”
  “兩個小時前,你父親對我說,這次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跟我離婚,我說要離婚也行,還是得把這所房子給我,他說,很遺憾,下午已經去把房子過戶給你了,很好,既然你們父女倆合起夥來算計我,我跟他說,我打算效法你女兒當年的做法,把這房子燒掉,不過他顯然當年把你的警告太當真,現在根本沒把我這個警告當回事。”
  “你不要衝動,有什麽事,可以去跟我父親好好談。”
  “沒那個必要了。進來之前,我買了這隻打火機,然後,”她再指一下床頭櫃上放的一隻塑料壺,“從車上裝了一壺汽油。”
  任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律師,居然想知法犯法?”
  “縱火當然是犯罪,不過隻要你們父女倆不怕出醜聞,不怕家事給別人當茶餘飯後的談資,就去告我好了,我不在乎,我也再沒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季方平伸手取過那個塑料壺,打開蓋子,手臂一揮,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透明液體劃出一道弧線,從窗邊一直到床邊,嘩嘩地傾倒下來,任苒剛一動,她便厴厲聲說:“你要是聰明一點,就馬上出去,我倒沒想過要犯殺人罪。”
  任苒不知道她究竟是威脅,還是真瘋狂到了某個地步,隻能緊緊盯著她,她的眼睛裏帶著血絲,再度打著打火機,火苗在她縮小的瞳孔內閃耀,看上去詭異而恐怖。
  “你怕了?”她啞著嗓子笑,“我剛當律師的時候,給一個向老公潑硫酸的女人辯護過,我一直想,是什麽促使她做出那種事,現在我明白了,當你失去一切時,什麽都有可能做得出來。”
  任苒決定冒險上去搶下打火機再說,可是沒等她動,季方平突然抬起手,將打火機湊近被風吹起的裏層窗紗,一下便點燃了。
  任苒驚叫一聲,想也沒想,衝上去撲打著,火焰灼痛了她的手掌,眼看就從窗紗燒到了窗簾,她抓住厚厚的外層絲絨窗簾下端往下扯,可是用力一拽,隻將窗簾扯下一半,火借著風勢已經蔓延開來。
  空氣一下變得灼熱,布料燃燒化作黑灰,帶著火星被風吹開,散發出濃濃的煙霧,嗆得她呼吸困難。她再次拚盡全力拉扯,半幅著火的窗簾終於脫離了掛鉤,然而另一幅窗簾也燒著了,她的手掌到手臂都被灼痛了,卻根本顧不上,隻銀命地推開外麵的百葉窗,將手裏的窗簾扔出去,再去扯另外半幅窗簾。
  可是這時火已經順著那半幅窗簾燒下來,遇到了地上潑的汽油,火焰驟然間騰起,熊熊燃燒起來。任苒被灼得踉蹌後退。
  季方平放佛也被嚇到了,直瞪瞪地看著眼前一切,突然她如夢方醒,轉身向外跑去。
  任苒完全沒注意到她,一把抓起床上的床罩,奮力撲打著越來越大的火。
  這時,陳華大步衝了進來。

  第二十九章
  陳華處理完J市的混亂局麵,重新任命新的職業經理人暫時取代賀靜宜,然後去了省城,買到了到Z市的機票,從機場直接過來。
  出租車停在任苒家門口,他正在掏錢出來,隻聽司機驚叫一聲:“這房子著火了。”
  他抬頭一看,二樓一扇窗子裏果然騰起了火焰,在黑夜中顯得明亮而觸目驚心。他扔下一張鈔票給司機,衝下車子,院門虛掩著,他一邊向裏麵跑,一邊拿手機撥火警電話。剛奔到房前,一團著火的布料從窗口飄下來,他閃避開,迅速抬腳把它踩熄。這時季方平正好奔出來,與他撞個正著。
  他一把抓住她,“任苒在裏麵嗎?”
  季方平驚恐地看著他,卻似乎根本沒認出他來,隻拚命搖頭。他顧不上理會她,鬆開手,三步並作兩步上樓,隻見臥室內火焰升騰,任苒正抓著床罩拚命而徒勞地撲打著,眼看就要被大火包圍了。
  他不顧火勢衝過去,奪下她手裏已經著火的床罩,強行抱住她跑出臥室,她拚命掙紮著,“你放開我。”
  “你瘋了嗎?趕緊跟我出去。我已經報了火警,消防車應該會很快過來。”
  任苒悶聲不響地踢打著,仍然想掙脫他的手。他隻能死死摟著她,“任苒,你冷靜一點兒。”
  她聲音尖利地叫:“這是我媽媽住的地方,我不能眼看著這裏被燒掉啊。”
  “好,那你站在這裏別動,我去撲。”
  陳華將她放在下樓梯的位置,轉身向已經燒得“嗶剝”作響的主臥走去,任苒卻一下清醒了過來,知道憑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撲滅這樣的大火,她拖住了他,嘶聲說道:“不要去。”
  陳華抱起任苒衝下樓,一口氣跑到院子裏。他們回頭望上去,二樓主臥內的火勢已經越來越大,火苗從窗口躥了出來,燒著了百葉外窗,似乎烤到了與窗子相連的樟樹上,發出一陣奇異的焦香氣息。
  這時消防車的鳴叫聲由遠及近,陳華抱著她過去將院門完全打開,讓消防車進來。消防隊員跳下車來,有條不紊地架設水龍,衝入屋內開始滅火。
  陳華借著火光再一看懷裏的任苒,她麵孔扭曲,眼神呆滯地看著屋子,衣服被火炙烤得已經不能蔽體,手臂上全是燒傷的燎泡。他抱著她向外走去,“放心,火肯定能撲滅,我現在得帶你去醫院。”
  這一次她絲毫沒有反對,顯然力氣早就已經耗盡了。
  醫生緊急處理任苒的燒傷部位。她的右手從手背到手臂深Ⅱ度燒傷,比較嚴重,左手和雙腿上其他部位也有從淺Ⅰ度到淺Ⅱ度不同程度的燒傷。
  用大量滅菌鹽水反複衝洗創麵、清理受損的皮膚組織,是一個極其痛苦的過程,盡管注射了鎮痛劑,任苒仍然痛得麵無人色,滿頭大汗,隻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當終於敷上燒傷膏並包紮起來後,她的嘴唇已經咬破了。
  醫生放陳華和隨後趕來的任世晏進來,兩人看著四肢全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任苒,正掛瓶做靜脈補液,一時都驚呆了。
  “——要看痊愈的情況和個人體質。淺Ⅰ度到淺Ⅱ度大概需要一到兩周的時間恢複,一般可能會有色素沉著,慢慢吸收恢複,不會留下明顯疤痕。右手的深Ⅱ度燒傷需要一個月左右進行治療,手背這裏得多加注意,這個部位皮膚相對薄,要防止出現疤痕性增生,那樣會影響手掌功能甚至導致畸形。”醫生對他們解釋著。
  任世晏呆呆看著女兒,一時竟然無法走過去。
  “我沒事,爸爸。”任苒的喉嚨被火熏得暗啞,努力想安慰父親。
  任世晏一下老淚縱橫,“小苒,我作的孽,為什麽她要衝著你來?”
  醫生說:“第一晚肯定會很難熬,我已經給病人注射了鎮靜劑,讓她好好休息,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一直沒說話的陳華輕輕碰一下任世晏,他努力恢複鎮靜,“小苒,火已經撲滅了,房子沒什麽事,你好好休息。”
  任苒點點頭,鎮靜劑的藥力發作起來,她合上眼睛睡著了。
  等任苒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她迷惑地看著陌生的天花板,好一會兒才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四肢上都有疼痛的感覺傳來。
  她一扭頭,隻見陳華正坐在她床邊靜靜看書,神情十分專注,陽光透過白色窗簾照射進來,柔和地灑在他的頭發和後背上,恍惚之間,她隻覺得這個景象有奇怪的熟悉感,放佛曾在哪裏見過一樣。
  陳華馬上察覺到她醒來,伸手過來摸摸她的臉。
  “睡了快十二個小時了,餓不餓?我已經讓人去點了餐,馬上會送過來。”
  她搖搖頭,想說話,卻發現嗓子幹得幾乎無法發出聲音。陳華放下書,扶她坐起來,端來一杯水遞到她嘴邊,她大口大口喝得又急又快,水流入幹澀的食道,有刺痛的感覺,他提醒她,“慢一點。”
  她聲音啞啞地說:“我想看看家裏怎麽樣了。”
  陳華拿起剛才手裏的那本書給她看,是她昨晚放在自己臥室床頭櫃上的那本《遠離塵囂》,“醫生說你必須住院治療,嚴格避免感染,不能隨便外出。放心,我已經過去了一趟,把你的書、筆記本和旅行袋都拿過來了。除了那間臥室受損比較嚴重外,其他房間都還好,修複起來並不難。我會安排人去做。”
  她“哦”一聲,並不能因為這句話輕鬆起來,呆呆地看著書。
  “從早上到現在,我一直在看這本書,想弄清楚,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你會把它帶在身邊,反複翻看。”
  “別想太多了,這書節奏很緩慢,我不信你看得下去。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從書裏找到什麽。也許就是一個習慣吧。”
  “你的確是一個一旦習慣便會固執的傻孩子。”
  他凝視她,那樣深刻得仿佛要一直看到她心底的目光,讓她本能地不願意與之對視。她伸手想拿那本書,才發現兩隻手都包紮了起來,右手尤其裹得密不透風,一直差不多到了肩膀的位置,她隻得頹然放棄這個動作。
  “是啊,在你眼裏,我一直就傻得不可救藥。”她發愁地看著手臂,“唉,不知道會留下多少疤,肯定會難看死了。”
  “現在知道害怕了嗎?昨天晚上你可是英勇得很。”
  他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她心虛地說:“對不起,我……”
  陳華的手伸過來,托起她的下巴,那個毫不溫柔的力道打斷了她,逼她正視著他,“你確實應該跟我道歉。發生火災時先逃生再打報警電話,這是小學生都應該知道的常識。”
  任苒無言以對,現在回想起來,她也不知道昨天為什麽會喪失了基本的理智與恐懼,一門心思要憑一己之力將火撲滅。她隻記得當時腦袋一片空白,似乎完全想不到其他了。
  “任苒,你有沒有想過,要不是你頭一天情緒很壞,我惦記著想過來哄哄你,或者飛機再晚到一點,昨晚會出什麽事?”
  她說不出話來。
  “今天上午我坐在這裏,一想到你也許會被燒死在裏麵,我是真的害怕了。”
  她大吃一驚,這是陳華頭一次坦承他會害怕,她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良久也不過再擠出一句:“對不起。”
  陳華什麽也沒說,伸手按了床頭鈴,一個中年女護工很快走進來,他簡單地囑咐她:“帶任小姐去洗漱。”然後掉頭走了出去。
  任苒如釋重負,在護工的幫助下,在衛生間洗漱,看著鏡子裏自己的樣子,不要說包紮得嚴實恐怖,連頭發居然都被火燎焦了一部分,不禁再次暗暗感到後怕。
  護工姓劉,手腳十分利落,一邊替她擦洗,一邊安慰她:“沒事,我在燒傷病房幹了好幾年,好多人比你的情況嚴重得多,最後都好了。你臉上沒落下疤就已經是萬幸了。”
  她看著鏡子,隻得承認,以昨天的情形來講,她確實算是走運了。如果陳華沒有及時趕來將她拖出去,她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及時恢複理智逃生。
  等她出來,陳華已經再次坐到了那裏,神情恢複了慣常的冷靜。
  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男人敲門而入,送來了午餐。任苒看看自己的雙手,發愁而認命地說:“不知道得多長時間不能自理,陳總,還是幫我叫劉姐進來吧。”
  陳華根本不理她,支起病床上的小桌,一樣樣打開飯盒的蓋子,拿了勺子,舀了一勺雞絲粥,命令她:“張嘴。”
  她隻得無可奈何地張開嘴。他一樣樣喂著菜、粥,動作從容不迫,顯得十分有耐心,她卻吃得食不甘味。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任世晏和田君培一起走了進來。任苒意外之下,一口粥嗆入氣管,頓時大咳起來。陳華不慌不忙幫她拍背,遞水給她喝,拿紙巾替她擦嘴角,做得駕輕就熟,同時不忘打招呼:“任教授,田律師,請坐。”
  任世晏也有尷尬,“小苒,田律師特意趕過來看你。”
  任苒好容易止住咳,卻一眼看見陳華一邊不輕不重地敲著她的背,一邊看著她,嘴角那裏隱隱掛了一點兒笑意。她猛然意識到,他肯定知道田君培要和她父親一起過來,這個親密喂食的場麵,恐怕差不多就是專門做給田君培看的。想起前幾天她利用他的那一幕,她無話可說,沮喪地靠到枕頭上。
  “謝謝陳總,我不想吃了。”
  陳華也不勉強,收起小桌,替她將枕頭調整好,轉頭對任世晏說:“任教授,張醫生來找過你,我陪你一起過去跟他談談。”他頭一次正視著田君培,心平氣和地說,“田律師,請隨便坐。”
  “君培,你怎麽來了?”
  “你完全不開手機,我跟任教授聯係上,才知道你出了事,馬上買機票趕了過來。”田君培在床邊椅子上坐下,看著她的傷處,“沒想到竟然傷得這麽重。”
  “沒事啊,隻是樣子嚇人而已,醫生都說了,淺Ⅰ度到淺Ⅱ度燒傷,很快會好的,連疤都不會留。”
  田君培沉痛地說:“對不起,小苒。”
  任苒驚愕地看著他,“君培,你是存心要讓我羞愧還是怎麽樣,居然來跟我說對不起。”
  “我如果早一點告訴你,你繼母在散步不利於你的言論,對你心存惡意,你也許能警惕她,躲過這一劫。”
  “你是說她跟證券報記者說的那些話嗎?你別自責,我早就已經知道了,真的不關你的事。”
  “你是因為知道我看到了那個采訪內容,才故意……要跟我分手嗎?”
  任苒咬住了嘴唇。
  “我就知道是這樣。小苒,我說了想回來跟你好好談談,為什麽你不肯再給我一個當麵談清楚的機會?你這麽不信任我的理解和接受能力嗎?”
  “不,君培,你一直對我很理解、容忍,已經到了讓我沒法忍心再濫用你的善意的地步了。”
  “可這不是什麽該死的善意,我說了,我愛你,小苒。從認識你的那天開始,你就沒對我隱瞞過你有過去,我從來不認為我有找你要一個清楚明白交待的權利。”
  “兩個人想在一起,光有包容是不夠的,我不應該仗著你的寬容,就一直含糊下去。我的……繼母說的那些關於我的事,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的確在十八歲那年,就離家出走,跟……一個男人同居了。”
  田君培的心狠狠收緊,幾乎想製止她講下去,然而她看著他,目光明澈平靜,“至於未婚懷孕、墮胎、介入別人婚姻和被包養,這些事我沒經曆過。”
  “我相信你。”
  “我確實想過,我的過去是我想丟棄、忘記的一部分,跟任何人無關,無須向誰坦白。但我錯了,我可以不向普通朋友交待任何事,對男朋友不能這樣,你的寬容讓我顯得很自私。君培,我沒權利讓你無條件接受你甚至不知道的一切,而是早就應該跟你講清楚了。”
  “如果我說我並不介意呢?”
  “你父母會介意的,君培。”
  “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我,如果你對我有信心,就不會一想到我父母介意,馬上退卻。”
  “不完全是你說的這樣。你一直很好,好到讓我慚愧。君培,我不能在沒有足夠愛你的情況下,讓你一個人去承受壓力。如果我不夠堅定,那麽由著你去對抗你父母的質疑、反對,我就是徹頭徹尾的自私。到頭來,我不能原諒自己。”
  室內出現一陣寂靜。過了好一會兒,田君培輕聲問:“陳華是你能坦然對他自私的那個人嗎?”
  任苒澀然地說:“他是我十八歲時愛上的那個人,那個時候的愛情,其實十分盲目自我,像飛蛾撲火一樣,就算預計到了後果,也做不到不愛。等我學會理智生活以後,已經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愛他。對不起,我不應該在自己這麽混亂的時候接受你的感情。”
  “我明白了。我沒體驗過很深刻的感情,一向不喜歡任何混亂,總認為一切應該在理智控製的範圍以內。直到遇見你,我才知道,那個想法自負得可笑。你是我唯一一次不受理智約束的體驗。小苒,所以你無須向我道歉。”他站起了身,替她整理一下散亂的頭發,“我走了,好好保重。”
  田君培走後,任苒心裏充滿歉疚與難受,呆坐一會兒,躺了下去。
  她聽到門開了,卻懶得抬頭,陳華拍拍她的肩,“任苒——”
  她有無名的煩躁,將頭埋入枕中,不理睬他,卻隻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關切地說:“小苒,是不是很難受?”
  她吃驚地睜開眼睛,發現站在床邊的人除了陳華和父親,竟然還有祁漢明、祁家鈺和肖鋼,連忙掙紮著想坐起來,陳華扶起她,將枕頭墊到她身後。他對他的父親以及家人照例神情十分平淡,並沒有特別的招呼,安排好任苒,便走開了。
  “祁伯伯,家鈺姐,肖鋼,你們怎麽來了?”
  祁漢明說:“聽你爸爸說你受了傷,我們都嚇壞了,當然要來看看。”
  祁家鈺走過來,彎腰查看任苒的手臂傷處,她卻注意到祁家鈺腹部微微隆起,顯然是懷孕了。祁漢明注意到她的目光,笑著解釋:“小苒,你還不知道吧,肖鋼跟家鈺已經結了婚,快當爸爸媽媽了。”
  她有些意外,可馬上笑了,“啊,太好了,恭喜你們。祁伯伯,家鈺姐,你們快坐下來。”
  祁漢明與任世晏坐在一邊,祁家鈺在床邊坐下,“要不是小寶今天要上學,我會帶他來看你的。”
  “不要帶小孩子來看啊,燒傷的樣子會嚇到他的。小寶都已經上小學了嗎?真快。”
  “的確很快。”肖鋼笑著說,“這小子現在很有想法,他特討厭我們再叫他小寶,如果不連名帶姓喊他祈博彥,他就裝聾作啞,根本不搭理你。”
  提起小孫子,這幾年頗現老態的祁漢明眉間含笑,連連點頭,顯然開朗了不少。
  任苒不禁又驚訝又好笑,她對祈博彥的印象仍停留在他的嬰兒時期。她努力想象一個讀小學的孩子現在該是什麽樣子,可是在眼前竟然一下浮現出祈家駿從前的模樣,從小到大,他碰到討厭的事情,也是擺出一副不理不睬的表情。她的眼睛一下有些潮濕了。
  祁家鈺顯然知道她在想什麽,心下戚然,轉移了話題,“昨天沒出大事真是萬幸,小苒,你的房子需要維修,出院以後搬到我們那兒住吧。”
  祁漢明也說:“是呀,家裏房子現成的,很方便。”
  任苒好不為難,不過沒等她說話,遠遠站在窗邊的陳華開了口:“不必了,任苒得住一段時間醫院接受治療。我已經安排人去維修她的房子,等出院時,就能回家住了。”
  任苒連忙說:“謝謝祁伯伯,謝謝家鈺姐,就不麻煩你們了。”
  祁家鈺也不勉強她,站起了身,轉向陳華,“家驄,請好好照顧小苒。任叔叔,我們先回去了。”
  陳華點點頭,“謝謝你們過來看她。我送你們出去。”
  任苒隻見任世晏仍舊神思不定地坐在一邊,一夜時間,他已經蒼老憔悴了很多。她不禁擔心,努力想找出點話題來,“爸,家鈺姐什麽時候跟肖鋼結婚了?”
  任世晏強打精神地說:“家鈺這兩年和她父親一起打理祁氏,又要照顧家裏,實在是很辛苦。肖鋼去年結束了在澳洲的公司,回國向她求婚,我們都為他們兩個感到高興。”
  “其實以前住在一起的時候,敏儀和我都看出來了,肖鋼是喜歡家鈺姐的,我們還拿他開玩笑,隻有阿駿不相信。”想到這些舊事,她情不自禁微笑,可是能如此輕易回憶,又有一點吃驚,想了想,又問,“那小寶現在是誰撫養?”
  “阿駿去世後,敏儀很愧疚,不顧她家裏人的反對,簽字把小寶的撫養權交給了祁家。也幸好這樣,給了阿駿的媽媽一個寄托。”
  “那就好。”
  “小苒,爸爸對不起你。”
  “爸,這不關你的事啊。”
  “季方平失蹤了,我找不到她。如果你想追究她縱火和蓄意傷害,讓警察去追捕她,我能夠理解。”
  任苒嚇了一跳,“我沒打算這樣做啊。她當時隻想放火燒房子,但沒有蓄意傷害我的意思,動手之前她警告過我,讓我出去。”
  “她確實縱火了,而且帶著汽油過去,尤其惡劣。”陳華已經回到了病房,冷冷地說,“任教授,你應該知道,你的女兒一向善良得有些傻。該怎麽追究季方平的責任,不需要拿來讓她做選擇。”
  任世晏麵色灰白,痛苦地說:“家驄,我不是想包庇季方平。但這件事我確實有責任,昨天晚上,我跟她說到了離婚,她情緒很反常,我沒把她說的話放在心上。正是我沒處理好跟她的關係,才間接造成她幹出這種事,差點鑄成無法挽回的局麵。”
  “爸,別說了,我明白的,她嫁給你八年,一天沒離婚,她就還是你妻子,你如果做出恩斷義絕的樣子,我反而會害怕。”她遲疑了一下,想起季方平那個猙獰的表情,不禁心有餘悸,“沒必要把這件事鬧大。我覺得她是心理出了問題,不打算告她。你去找她,讓她接受治療糾正,以後不要再幹出這種事來。”
  陳華一臉冷漠地看著她,卻沒有再說什麽。
  任世晏走後,任苒自我解嘲地說:“我可不想因為這件事再弄得記者找上門來了。”
  陳華沒說話,仍然盯著她,她終於被盯得不自在了。
  “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你不是一直拿我當可笑的聖母看嗎,何必現在還覺得驚奇?以後請不要再說那些話去刺激我父親,他已經夠難受了。”
  “以前你不過是聽到你爸爸要娶季方平,就不惜離家出走抗議。現在她縱火,險些置你於死地,你倒可以全不介意,隻讓她去做心理治療了事。任苒,我想知道的是這個:你究竟是寬容,還是根本心如止水沒情緒了?”
  任苒被問住了,隻得認真想一想,“我不寬容,我還是討厭她,希望以後不用跟她有任何往來。可我的體會是,心底如果有負疚、自責、仇恨和化解不開的抑鬱,要遠比身體受傷難挨得多。走不出來的人會因此折磨自己,”
  說到底,她也隻是一個自私的可憐人,一心想為失敗的生活找替罪羊而已。我要認真自省的話,不能說過去的事我一點責任沒有。”
  “很好,看來你打算否定你從前的一切——不該有那麽強烈的憎恨,也不該有那麽輕率投入的愛情。”
  這個推論讓任苒啞然。
  “你後悔從前的一切嗎?如果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會不會在聽到父親決定再婚後,哭上一場,鬧幾天別扭了事。”陳華走過來,向她俯下身,“沒有負起去深圳找我,沒有後來發生的一切。繼續讀書,和性情溫和、愛你的好男人戀愛,到適當的時候原諒你父親和季方平,一笑泯去恩仇,找一份工作,結婚生孩子,過沒有危險,平和順利的生活——這樣是不是更幸福?”
  兩人距離逼近,他目光銳利得讓她更加愛無法抵擋。她隻能勉力保持鎮定。
  “已經發生過的事無法改變,我們何必要再去假設?”
  “我假設過。我的結論是,哪怕知道後來會給你帶來那麽多痛苦,我也不願意沒有遇見你。”
  這個前所未有的坦白讓任苒驚呆了,她張口結舌地看著陳華。
  “你被嚇到了嗎?”他微微笑了,“是的,當年你已經清楚地看到我最壞的一麵,知道我冷酷自私到了什麽程度,居然還是愛我。到現在,也許我沒什麽改變,還是你見識過的那個自我得不可救藥的男人。不過在被你愛過以後,就舍不得放開你,讓你去過沒有這麽多傷害的生活了。”

  第三十章
  關於任家的大火,Z市日報的本地新聞刊登出一則不起眼的小消息:位於Z大校區後麵的一所有近八十年曆史的老宅昨日十一時左右失火,消防官兵接到火警後及時趕到,迅速撲救,製止了火勢蔓延,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和重大財產損失。消防部門呼籲市民提高防範意識,重視用電安全,經常檢查並消除房屋內的安全隱患。
  任苒像看發生在別人家的事一樣,看完這則消息,沒做任何評價。
  陳華替她翻到下一版,是整版整版的房地產廣告,一個個帶異域色彩或者豪華感覺的樓盤名字,各種蠱惑人心的宣傳字眼撲麵而來,放佛人們孜孜以求的生活就在其中,隻等你付出足夠的鈔票購買下來就可以盡情享用。
  他再翻,到了證券版,不外乎股票漲漲跌跌,這家公司發布消息宣傳傳聞不實,那家公司證實某個兼並即將實現,機構分析未來行情將是慢牛,不排除短期個股會有破位下行,股民提問求教某封閉基金是否值得介入……
  他再翻一頁,到了娛樂版。某部大製作電影開機在即,主創人員對劇情三緘其口;當紅小生溫令愷亮相紅地毯,引發粉絲尖叫,被問及私生女傳聞,笑言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無須多說……
  “不看了,我想睡覺。”
  陳華提醒她:“三個小時前你才睡醒。”
  任苒不理他,用左手手肘撐著身子想躺下去,他看著她笨拙的動作,露出好笑的表情,將報紙放到一邊,扶她躺下。
  “問你話你不回答,給你看報紙你嫌悶。真的再不打算跟我說什麽了嗎?”
  她悶悶地說:“我說什麽有用嗎?”
  “還是有用的。至少我剛才出去打了電話,叫他們不用再找季方平,讓你父親決定怎麽處理她好了。”
  她一下將臉從枕頭中扭過來,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笑了,摸摸她的頭,“別用這麽害怕的眼神看我,我本來也沒準備對她動私刑。算她走運,你沒事最要緊。”
  接下來燒傷的治療師一個沒法讓人輕鬆的過程,換藥、削痂、植皮……每一樣都十分痛苦。可是因為有陳華在旁邊,這個過程似乎又變得可以忍受。
  他並不說什麽安慰的話,隻是全天在醫院陪著她。白天,他在靠窗邊的桌上放了筆記本電腦辦公,接電話時會自覺去走廊。隔了幾天,他的助理阿邦突然出現在病房,再自然不過地根她打個招呼,便開始向陳華匯報工作。她不得不暗暗佩服阿邦長期追隨陳華鍛煉出來的這份處變不驚。
  陳華結果一部分護工的工作,喂她吃飯,督促她按時吃藥。在她的要求下,幫她打開筆記本電腦,聽憑她用能動的左手幾個手指緩慢敲鍵盤繼續翻譯工作,不過看時間滿一個小時,他便會過來逼她休息上十來分鍾。
  晚上他就睡在病房內另一張床上。
  連她父親似乎也默認了陳華與她的關係,由得他留駐病房,每天來探視她,有什麽事情,便直接與他商量了。她直到,就算她反對,也根本沒用。
  這樣緊迫得沒有間隙的相處,開頭讓任苒頗有一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頭一個和他共處的安靜深夜,她怎麽也睡不著,甚至疑心聽得到他呼吸的聲音,側頭看去,借著月光,可以看到他的身體輪廓,病房提供的床,對他來講,似乎短了一點。他安靜躺著,沒有一絲輾轉。
  她想,是不是長期的獨居生活,讓她已經不習慣有一個人日夜陪伴身邊。她沒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睡不著嗎?”他的聲音飄過來。
  她“嗯”了一聲。
  “習慣了就好。”這個安慰讓她完全無語。
  可是漸漸的,任苒確實習慣了陳華的存在。
  當他頭一次說必須返回北京處理一件事情時,她居然吃了一驚,可是馬上意識到,以他的忙碌程度來講,在她的病房裏一待就是一周,已經不知道耽擱了多少公事。
  他早上離開,第二天下午便返回了,以後都是這樣隔個兩三天便飛回去一趟。她說她恢複得不錯,尤其左手已經可以自由活動了,不再需要人貼身照顧,他也隻當沒聽見一樣。
  兩個星期以後,除了右手需要繼續治療外,其他地方基本痊愈,醫生批準任苒出院。在她的堅持下,她搬回了家,發現房子已經完全修整完畢,從外麵看與過去沒有兩樣。
  她上樓走進主臥室內,隻見裏麵燒毀的家具全被搬走,牆壁、天花板粉刷得雪白,重新葡國的地板甚至特意選的與舊時地板相同的材質,除了嶄新得與老房子不相襯外,再看不出一絲那天火災留下的痕跡。對著這件空蕩蕩的我是,她不能不有點兒傷心,可也隻得理智地告訴自己,這算不錯的結果了。
  “等你完全好了,再重新買家具布置吧。”陳華在她身後說,“房子所有的鎖都重新換過,在外麵園子加裝了報警裝置和攝像頭,應該不會再有人能隨便闖入。”
  她感激他的無微不至,卻不著地該怎麽表達才好。不過他也並不介意她的沉默,仿佛兩人之間,根本無須有絲毫客氣了。
  陳華根本沒征求任苒的意見,便在客房住下。任苒隻得自嘲地想,既然所有人似乎都默認他是她的男友,她再說什麽也是多餘。這回好歹是住在她的將愛麗,不至於再被人說給他包養了。
  他依舊照顧著她,保持著那樣來來去去的生活節奏。
  任苒的生活變得十分有規律了。陳華的車早就由阿邦開到了Z市,他按時開車送她去醫院檢查換藥,去除右手背上的疤痕增生,據醫生說,要避免右手功能受到影響,這個治療過程要堅持一段時間。
  每天早上,他們出門散步,然後回家,分別繼續做工作,下午任苒會休息一下,再繼續翻譯,手指不便,大大影響了她的進度,不過陳華堅決不預案需她熬夜趕時間。
  她回來的第一天,就將廚房裏的普洱茶和茶具扔掉了,這天看到櫃子裏收得好好的虹吸壺、酒精燈,突然動念,在網上訂了現磨的咖啡粉讓人送來,打算自己試著煮咖啡。可是她右手仍行動不便,單手折騰了一會兒,不得要領。陳華探頭進來一看,吃了一驚,馬上進來製止了她。
  “你倒是一點陰影也沒有,燒傷還沒好,居然來折騰酒精燈玩。”
  “我想喝咖啡。”
  “我出去給你買。”
  “我要喝現煮的。”
  他沒辦法,“老實坐在一邊別動,我來。”
  他也沒用過虹吸壺,拿了筆記本電腦過來,上網搜索了一個方法,研究了一會兒,開始照著操作。任苒一邊回憶當年媽媽的操作步驟,一邊指點他。
  “水泡變大了,要把上座扶正,咖啡粉放進去。”
  “我想起來了,得再放一點兒咖啡粉。我媽媽以前是煮我爸爸一人份的,所以隻放十五克,我們兩個人喝,得加一倍。”
  “可以用木勺攪了。”
  “喂——你小心燙到。”
  陳華兵部理會她,移開酒精燈,迅速搖動上座拔離下座,將下座的餘水倒出,在迅速地將上座插入下座,一連串動作一氣嗬成,他用濕毛巾擦拭著下座,看則會咖啡帶著豐富的泡沫向下落著,香氣開始充盈了整個廚房。
  他突然意識到,任苒有一會兒沒說話了。他回頭一看,她的表情整整的,分明在想著什麽。
  他記得她曾說過,她媽媽生前每天會為她父親煮咖啡,想必就是在這個房間裏,用這個虹吸壺。他沒說什麽,隻搖著下座,讓煮好的咖啡混合均勻,然後分別倒進兩隻咖啡杯,替她那一杯加糖加奶進去,遞給她,“嚐嚐,累死我了,不許說不好喝。”
  他自己嚐一下,畢竟是第一次嚐試,火候掌握得不夠好,味道平平,遠不及好一點咖啡店裏出來的成品,不過任苒卻笑了,“好喝,以後我也要多練練,自己煮的比外麵賣的香得多。”
  他哭笑不得,“等你傷好了,每天煮給我喝。”
  “好。”
  廚房裏一陣靜默,似乎再一瞬間,兩人同時意識到,她說的這一個字,遠不止答應煮咖啡那麽簡單。
  她一下站起了身,並不看他,“我……得去接著翻譯了。”便匆匆走了出去。
  陳華坐在原處沒動,慢慢喝著咖啡,嘴角泛起了笑意。
  這天,陳華照例返回北京後,但頭一次過了整整一天還沒回來,隻打來電話,說他有要事,恐怕會過幾天才能脫身。他早將她的生活安排得十分妥當,鍾點工會按時過來做飯,同時交代著要她注意休息,不許去用虹吸壺煮咖啡,不要熬夜趕翻譯的進度。
  任苒放下電話,居然泛起幾分惘然。
  她隻得承認,她已經習慣了有他在身邊。
  習慣如此迅速而輕易養成,就像她從來不曾習慣沒有他的生活,這一點,她無法解釋。
  陳華在北京滯留的時間再一次延長,他給任苒打來電話,並沒有解釋,隻讓她什麽也不用擔心。
  這天,她獨自出門散步。天氣進入初夏,漸漸開始熱了起來,她為了遮掩燒傷恨極,仍然穿著長袖衣服。路過一處報攤,她停下來買一份報紙,卻意外看到新一期的財經雜誌,封麵景深拉開的那個肖像,竟然是陳華的側麵,下麵兩行大字標題寫著:一個神秘富豪的前世今生,一個商業王國的傳奇背後。
  她頭一次看到陳華出現在公開發行的刊物上,心髒不禁加快跳動,連忙買了一份,匆匆折返回家,打開來細看。
  報道證實章昱寫的,篇幅很長,而設計的時間跨度大得讓任苒驚奇。
  他從陳華叫祁家驄的時候開始寫起。
  第一節的重點是分析當時年僅24歲的祁家驄神秘地成為中國早期私募界的傳奇人物,套著眾多光環,有傳言說他在期貨市場創下奇跡,短短兩個月內,將一筆50萬的資金變成了3000萬元。口耳相傳之下,他成為私募市場上的一塊招牌,不計其數的資金爭相湧向他。他手頭掌握了金額龐大的寂靜,還參與了證券市場的資金拆借,也就在那個時候,他卷入了後來震動證券市場的喻洪良一案中。
  喻洪良神秘出逃後,祁家驄與深圳另一名以手段狠辣著稱的富豪朱某由合作到突然反目成仇,引來不少傳言,隨後不久,他被證監部門凍結賬戶操作,不敗神話一夕之間終結,聲名狼藉,在私募界無立足之地,從資本市場消失了近兩年時間。等他再次出現時,已經改名換姓,以陳華這個名字悄然開始創辦億鑫。
  第二節中,章昱試圖還原祁家驄化身為陳華的發跡軌跡。看得出他做了很多功課,采訪了很多人,但人言人殊,並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權威的說法,反而讓億鑫的發展過程更顯得撲朔迷離。
  其中最驚人的一點是,他提到有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人士稱,陳華實際上是以某種手段占有了喻洪良出逃後隨之消失的大筆資金。他蟄伏了足夠時間,便換了身份東山再起,以超前眼光進入了商業地產領域,幾年間獲利頗豐。挾巨資重新開始征戰資本市場。也就是在這一階段,陳華極有遠見地參與了某家保險公司的資金募集,僅此一項,獲利已經無法估算。
  到第三節,寫到億鑫目前的狀況,這一節引用的數據資料最為翔實,據他的分析,億鑫在去年達到了發展的頂峰,投資領域進一步擴大,進行謹慎的多元化嚐試。但也出現了諸多問題,最明顯的就是在J市铩羽而歸,因為某個賄賂醜聞退出兼並一家冶煉廠,中止收購中部地區最大的民營鋼鐵公司旭昇集團。據他調查及業內人士保守評估,這項投資計劃的損失高達數億元。同時也影響了整個中部地區的投資進度,存在資金問題,部分項目甚至一度被迫擱置。
  她再往下看第四節,發現多少與她有了一點關係。
  失蹤近十年的喻洪良前不久突然在加拿大被人認出,他已經改名換姓。當年那起官司雖然審結,但存有極大爭議的證券案重新浮上公眾視野,據說該案造成的資金黑洞遠遠大於公開報道。
  有消息稱,相關部門正考慮爭取引渡喻洪良回國受審,而曾與喻洪良有過合作的人都受到質疑,其中包括陳華,他的改名換姓對應喻洪良的行為,顯得尤其引人注目。
  章昱並沒有直接點出任苒的名字,但指出陳華從去年下半年在一級市場上的某些動作存在明顯疑點,經他調查,掌握有足夠證據,能夠證明陳華曾利用未經本人許可的賬戶進行ST股的投資,他以此致意億鑫在證券市場的整個運作是否合法。
  任苒心煩意亂地丟開雜誌,回想接受章昱那一次采訪的過程。當然,她那時實在太吃驚,一開始便直接承認了對賬戶一無所知。她猜想,所謂證據大概就來源於此。
  她想了想,打陳華的手機,接聽的人卻是阿邦。
  “任小姐,陳總在開會,等會議結束後,我請他打給你。”
  這個會持續的時間十分漫長,她努力想靜下心,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做翻譯工作。然而她卻情不自禁想起過去在廣州時,祁家驄北上處理陷入困境的事業,她打電話過去,也是阿邦接的。這個聯想帶著如此不祥的意味,一下讓她的心情更加糟糕。
  她勉強翻譯了幾頁,走過去,做到院子裏樟樹下的椅子上,深深呼吸。
  這是從前她與祁家駿常坐的位置。跟所有的孩子一樣,隻要天氣夠好,他們更願意待在室外。
  祁家駿一直毫不諱言,喜歡她家的氣氛遠勝過自己家。他們從小學開始就念同一所學校。放學後,他多半會直接陪她回家,在這裏做作業,跟她聊天,吃著她媽媽方菲做的小點心,有時幹脆留下來吃晚飯。兩家人都習慣了他待在這裏的時間遠多過待在自己家裏。
  那些單純而快樂的日子,沒來得及沾上塵世煩惱,卻似乎更顯得輕飄飄的,沒有重量感,轉眼便已經隨風逝去。
  再回過頭去,那仿佛是另外一生的生活,也隻有在經曆了一切以後才知道,幸福曾經來得如此平凡而真切。
  她平靜了下來,對自己說,已經發生的事情再無法改變,該來的總歸會來。
  陳華到傍晚時分才打來電話。
  任苒向他坦白,她曾對章昱承認過對名下賬戶一無所知,不知道會不會翻來針對他的調查。他好像全沒當回事。
  “你看過財經雜誌的報道了嗎?別擔心,沒什麽,生意有賠有賺,很正常,誰也不能保證隻賺不賠。”
  “你別瞞著我,需要我去主動說明,收回那些話嗎?”
  “不用了,關於這一點,我已經做了說明。明天證券報刊應該會等處這樣的消息:任苒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我們計劃不就結婚,她的賬戶一直交由我操作。希望你不要吃驚。”
  她被結結實實地嚇到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陳華在電話中輕聲笑了,“你如果拆我的台,發聲明否認這一點,那就真熱鬧了。”
  盡管這顯然是一個玩笑,可是他的輕鬆語調莫名其妙地激怒了她。她吸一口氣,冷冷地說:“很好,跟往常一樣,一切盡在你掌握之中,我多餘操心了。”然後掛斷了電話。
  隻隔了一會兒,手機再度響起,她不理會,但那鈴聲極有耐心,毫無停頓地響著。她直到必定拗不過他,隻得拿起來接聽。
  “在剛才的會議上,我辭去了億鑫董事長的職位。”
  她再度驚得目瞪口呆。
  “我得到可靠消息,喻洪良被經營地下錢莊和洗錢生意的人弄得一貧如洗,在加拿大接近山窮水盡,很可能會跟有關部門達成協議,主動回國受審,換取寬大處理。他回來,就以為這舊案重提,我也可能接受調查。”
  “你真的占用了他挪用的那筆資金嗎?”
  “連你也來問這個問題。”他苦笑一下,“當然沒有,否則當年我也不用那麽狼狽,被朱訓良折騰到山窮水盡一文不名,後來還要接受你的錢。”
  任苒心底一鬆,“那就好,我看章昱的報道最尖銳的也就是兩點“你的資金來源是否與喻洪良有關,你是否涉嫌非法交易。既然這兩點都能洗清,你何必一定要辭職。”
  “他的報道也提到億鑫中部投資計劃失敗,損失巨大,一些項目麵臨資金問題,這一點他確實沒有誇張。”
  “資金問題嚴重到需要你辭職了嗎?”
  “那倒不至於,資金問題通過合理調度是可以解決的。不過一旦接受調查,時間不好說,會影響到股東、銀行的信心,直接威脅接下來各地其他投資項目的進展。在這種情況下,我繼續擔任億鑫董事長並不合適。於是我選擇了辭職。”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才好,他卻突然說:“明天我就回Z市,我們結婚吧。”
  她煩惱地說:“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當然沒開玩笑,除非你嫌棄我事業遭到重創,還有可能惹上官司,不再嫁我。”他語氣略帶調侃,“那我就隻好知趣走開了。”
  這樣真真假假談下來,她實在招架不住了,“你明天回來再說吧。”
  第二天上午,陳華便坐早班飛機回來了,他打量任苒的手,“幸好左手差不多好了,不然戒指都沒法戴。”
  任苒也不由自主看自己的左手,從手背到手臂,留下一下不規則的色素沉積斑痕,不過相比深度燒殺、至今疤痕累累的右手而言,情況確實要好得多。沒等她念頭轉完,他已經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深色絲絨盒子打開,取出一枚鑽戒,拿起她的手,利落地套到她的無名指上。
  她驚愕地抗議:“喂,哪有你這樣自說自話的。”
  他執著她的手,欣賞戒指戴在她手上的效果,“很不錯。有人建議我不要買太大的,說你肯定會嫌俗氣招搖,果然這個樣式看上去很襯你的手。”
  “誰建議的?阿邦嗎?”她想不出別人來,卻實在不相信阿邦會對他提出這種建議。
  “當然不是。”陳華坦白地說,“是呂唯微建議的,戒指是她幫我挑的。”
  她吃驚之餘,簡直哭笑不得,“隻有你會做這種事,讓前任女友陪你買戒指。”
  “你介意嗎?”
  她發現這是一個幾乎沒法回答的問題,如果她說介意,差不多是跟一個坦蕩灑脫的前女友吃無名醋;如果她說不介意,就相當於認可了他這樣的求婚。
  她低頭,她的手被握在他的掌心,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是一粒品相完美的一克拉鑽石鑲嵌在白金指環上,折射日光,晶瑩奪目,襯得她纖細的手指十分秀麗,確實很適合她的審美。
  她抬起頭來,正要說話,卻隻見陳華正緊盯著她,再無調侃之意。她從來沒有在他眼睛裏看到如此燃燒的眼神,仿佛在一瞬間將她照得通透,無從回避,無從遁形。
  她答非所問地說:“幫我煮杯咖啡吧。”
  喝完咖啡後,任苒說:“陪我去我媽媽下葬的陵園,好嗎?”
  陳華當然同意了。
  方菲葬在Z市市郊的一座陵園,這裏背靠山脈,蒼鬆翠柏鬱鬱蔥蔥。兩年前,祁家駿的骨灰由祁家鈺帶回國,也安葬於此。
  任苒在車上給祁家鈺打電話,問到了祁家駿墓地的編號。
  到陵園後,她買好了兩束馬蹄蓮,先找到祁家駿的墓。陳華在稍遠的地方停住腳步,低聲說:“我在這裏等你。”
  她點點頭,獨自走了過去。這是她頭一次來祭掃他。
  上一次她來陵園看媽媽,還是祁家駿陪著她,人世如此無常。
  她將鮮花擺好,伸手指輕輕撫摸鑲在漢白玉碑上的那張照片,初夏的陽光耀眼地照在上麵,祁家駿年輕的生命被定格在這個神采飛揚的瞬間。
  “對不起,阿駿,我現在才開來看你。”她在心底說,“雖然白醫生說過,隻有停止想念,你才會無牽無掛去往極樂世界。可我還是忍不住要掛念你。”
  她透過淚光看去,照片上的祁家駿微笑著,沒有他平素沉默時會帶的那一絲陰鬱。他們的生活有那麽多重疊的時光,她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這張照片拍攝於什麽地方,那又有什麽關係。
  他在微笑,從小到大,他們生命中都有那樣擺脫所有煩惱的快樂時刻,年華任苒,時光慢慢走遠,可是幸福的回憶已經永遠銘記於心底,無法磨滅,無法放棄。
  良久,任苒站起了身,她和陳華並肩向前走去,到了她媽媽墓前。
  她走過去,將鮮花放在方菲的墓碑下,輕聲而清晰地說:“媽媽,他是祁家驄,我要跟他結婚了。”

  尾聲
  生有時,死有時;
  栽種有時,拔除有時;
  殺害有時,醫治有時;
  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悲傷有時,歡樂有時;
  哀慟有時,舞蹈有時;
  同房有時,分房有時;
  親熱有時,冷落有時;
  尋找有時,遺失有時;
  保存有時,舍棄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
  緘默有時,言談有時;
  愛有時,恨有時;
  戰爭有時,和平有時。
  從醫院出來,任苒悶悶不樂。她身體其他部位已經基本痊愈,隻有右手手背因為疤痕增生,再次做了削痂手術,過程當然說不上輕鬆,看著包裹起來的手背和從紗布邊緣延伸到手臂的疤痕印記,她沒法開心起來。
  祁家驄發動車子,開玩笑地說:“我們昨天才注冊,標準的新婚啊。雖然是我逼婚,你也開心點兒好不好?我帶你去海邊度蜜月。”
  她說:“去海邊?我又不能遊泳,看看這些疤,你想讓我穿泳裝給人圍觀嗎?”
  “昨天晚上就是因為這個不讓我進你房間嗎?”
  任苒的臉一下漲紅,簡直有些惱羞成怒,可他不等她說什麽,聳聳肩,“那好,洞房我不要求了,蜜月總得給我吧,我們現在就動身。”
  她無可奈何,“去什麽地方?”
  他笑道:“你拿一點點以前的態度對我吧,別問去哪兒,跟著我走就是了。”
  他開車帶她回家收拾了簡單的衣物,出城上了高速公路,看看道路前方懸掛的標誌,她突然知道,這是開往北海。
  對任苒來說,不問去哪裏,很容易做到。可這是她曾經走過的一條路,她也早就已經學會了前行時先抬頭辨明方向,再不可能在前路茫茫,對目的地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隻看到身邊那個人,靠在他的肩頭,便滿心充盈喜悅,不疑不悔了。這個念頭驀地掠過心頭,她有異樣的惆悵與傷感。
  祁家驄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現在真的很難給你意外驚喜了。”
  “所以有些男人專愛少女啊,她們對一切感到新鮮,永遠可以睜大眼睛發出開心地尖叫,多讓人滿足。”
  他無聲地笑了,側頭看看她,“我聽出來了,這是在諷刺我流露出讓你鄙視的大叔氣質了。”
  她隻得認輸,轉移話題:“至少昨天被你拖到民政局,已經是很大的surprise,足夠我驚喜很久了。”
  他想起昨天的情景,不禁莞爾。
  “你真不用去上班,再不管億鑫的事了嗎?”
  “你怕我提前過退休生活,一路大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不用這麽死揪住我以前的一句話不放吧。”
  他笑了,“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億鑫就逐步轉由一個海外機構控股。章昱如果耐心一點深挖下去,大概會用更驚悚的標題描寫我了。”
  任苒馬上明白,祁家驄已經轉為幕後控股了。雖然她早料想到,以他的決斷能力,不至於被動到因章昱一篇報道就窮於應付,但聽他親口承認並沒市區億鑫的控製,畢竟放心了許多。
  “也隻有你,聽到這消息,不僅不生我的氣,還會流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
  “我為什麽要生氣?”她愕然,想了想,“對,我不生氣。別人為我犧牲,不會給我帶來滿足感,倒可能讓我負疚。你沒事,我當然開心。”
  “也就是說,你答應嫁給我,並不是因為負疚,是覺得接受章昱采訪連累到我,不好意思再拒絕我了。”
  她拒絕回答這個推論,伸手按車上的CD播放鍵,“你好像說過開習慣奔馳,不喜歡再開別的車。怎麽這段時間一直開這輛路虎?”
  他明知道她是轉移話題,卻也並不窮究,“我發現我以前的某些固執沒有用對地方,放棄也罷。”
  車開到北海,兩人上了去潿洲島的班船,一個多小時候登島。任苒向碼頭外走,祁家驄拉住了她,“我們去雙平。”
  她不解地問:“可是雙平度假村不是在島的那一端嗎?”
  他牽著她的手,向停在碼頭邊的一艘快艇走去,“當然不是去度假村。”
  上去以後,他對船員交代幾句,快艇馬上起航,向東南方駛去。
  任苒攏住被風吹得飛揚的頭發,疑惑地問:“我聽說雙平島一年多以前就開始封島保護珊瑚自願,遊客沒法過去上島遊覽了。”
  “潿洲島幾年前開始旅遊開發後,遊客日益增多,環境多少受到影響。三年前,環境部門檢測到雙平周邊的珊瑚資源急劇減少,我讚助了一個封閉小島進行環境恢複的科研計劃,科研人員定期過來觀測,我過去看看還是可以通融的。”
  她不得不承認,他畢竟還是成功地給了她意外之喜。
  快艇航行在大海上,有一種在浪尖上飛掠而過帶來的速度感,讓任苒驚異。她緊緊抓住麵前的欄杆,而祁家驄從她身後圈住了她,用衣服裹住她的右手,以免水花濺上去。
  他輕輕撫著她的手臂,“我找不到原來的那條疤痕了。”
  任苒知道他指的是她剛見到他那天摔傷縫針後在右手肘留下的那道痕跡,已經被手臂燒傷後新生的疤痕覆蓋了。她隻能苦笑,“適應一下新的疤痕吧,還真是不少。”
  “別擔心這個了,你還是你,你跟我在一起,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隻用了半個多小時,快艇就走完了從前漁船一個半小時的路程。踏上小島,任苒有一絲恍惚。眼前的村子,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一群雞一邊叫著,一邊撲騰著從他們麵前連飛帶跑地散開,攪得塵土飛揚起來,仙人掌開著熱烈的黃花,上麵結著紫色的累累果實,楊桃壓得枝頭低垂。
  這個時間,村裏的男人照例已經出海捕魚,隻剩曬得黑黑的漁家孩子悠閑遊蕩者,他們羞澀而好奇地看著他們,一邊互相唧唧呱呱地說:“是不是又有科學家過來了啊。”幾位織補著漁網的大嬸抬頭跟祁家驄大著招呼,看到任苒,似乎也不意外。
  他們走到村子後麵阿邦家的老房子,但阿邦的母親沒像過去那樣坐在門口。
  “阿邦把他媽媽和哥哥接到北京去了。不過老太太總吵著想回來。”
  祁家驄帶著她穿過前院,走向後麵那間獨立的方子,門還是一樣沒有鎖,隻虛掩著,輕輕一推,發出“吱呀”一聲響,緩緩開啟。
  高高的門檻、低矮的空間、斑駁不平的牆麵、懸在房間中央的白熾燈泡、桌子上的煤油燈、老舊的木床、紅花土布的被子……
  一切依舊。
  他們走過了年華,走過了歲月,然而,時光至少在這個地方止步了。
  不管逝去,還是繼續生活在這個喧囂塵世,不管天堂與極樂世界是否真正存在,那些仇恨、憤怒、愛而不得的傷痛……漸漸消散。他們經曆的一切,都不是過眼雲煙,苦難也好,幸福也好,構成他們的記憶、生命和生活。
  這就是時間給他們的禮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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