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寞:煙雨倚重樓

(2011-02-11 08:07:34) 下一個

  第一章
  絳華是荻花精,生在江邊渡台,隨著時令枯萎開花長葉。大約她是荻花的緣故,不像一般嬌貴花種幽怨地算著花期,開完花又不願變回光禿禿的醜陋模樣,最後往往被天庭的仙君削去了百年修為,又做回一株無知無覺的花樹。
  百年,對花精來說,不算太長。佛語有雲:一刹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
  絳華心中的一年,不過是佛經中的一彈指。
  那日秋意日暖,她伸展身軀在江邊曬太陽,身上淡紫的荻花開得正豔,遠遠看去,好似銀白的一片雪。絳華來不及欣賞一下倒映在江中的自己的模樣,突然一隻腳踩在她頭上,偏偏腳上一滑,順便重重一踏,又順腳碾了一碾。絳華痛得要命,連忙保護好自己的那些開得正好的荻花,從那人鞋底下掙紮起來,拚命想瞧清楚那隻鞋子主人的麵貌。
  “表哥,你踩著那株江荻了。”一道稚氣清脆的聲音順著風飄來。
  絳華險些熱淚盈眶,歪歪扭扭地探出頭看著那位為她解圍的恩人。那是一位穿著嫩粉衫子的小姑娘,白瓷一樣的圓臉,臉相溫柔,眼睛瞪得圓圓的,可愛嬌小。絳華突然想,要是這小姑娘將自己折了拿在手裏,她也很是願意。
  絳華沒有別的嗜好,就是喜歡美好的東西。當年身邊那棵合歡過了花期還不願讓花枯萎,這番景象驚動了當地不少人,大家都說,定是有鬼魅作祟,導致花期無端延長。當時有位仙君路過,青衫飄飄,手執折扇,舉手投足之間盡顯清華。他廢了合歡花精的百年修為,又指點一條成仙之路,細長鳳眼中光華流轉、十分醉人。
  絳華看得轉不開眼。那位仙君也感覺到了,突然轉頭對她笑了一笑。絳華頓覺春風拂麵,眼前萬紫千紅繁花似錦。
  那合歡花精從此不再歪曲花期時令,一心一意修習,想有朝一日登上天庭在那位仙君身邊為伴。
  絳華很豔羨,想著哪一日自己也尋到結緣的人,可以長伴有緣人的身側。
  眼前這個小姑娘可是就是那個有緣人?
  絳華正想著,頂上那隻鞋終於挪開,一張黑黑胖胖的小臉占據了整個視線。
  那小黑胖子蹲下身,指著絳華對一旁的小姑娘道:“緋煙,你喜歡這株難看的荻花?”
  絳華大怒,哪裏來的黑胖子,生得這般寒摻,竟敢說她難看?她仰頭直視那小黑胖子,瞧那身板生得凸肚粗腰、敦實粗壯,像極了扁南瓜,不禁同情地歎了口氣:這般難看的孩子,和他表妹站在一起,更顯得寒酸,也不知長大後會怎麽醜陋?
  小姑娘點點頭,說:“這荻花很好看,淡紫色,遠遠看去像是白的,一點都不難看。”
  絳華滿意地點頭。還沒得意太久,就覺得脖子被一把掐住,耳邊聽見那小黑胖子稚嫩的聲音說:“既然你喜歡,我就拔下來送給你吧。”
  絳華顫抖著想,蒼天待她,可不是那麽殘忍罷?她辛辛苦苦修行了百年,馬上就可以化為人形,竟要在這節骨眼上被人連根拔了?
  小姑娘板著臉,氣憤道:“誰讓你拔了?我以後要是瞧哪裏的花生得好看,你可不是都要拔下來?這樣別人看不到好花,那些花也會覺得痛的!”
  絳華想,要是她立刻可以化成人形,一定衝上去和那美麗小姑娘結緣,殷勤陪伴她一輩子。
  那小黑胖子諂媚地賠笑道:“緋煙你別生氣,我是開玩笑的。”站起身後又一腳踩在絳華頭頂,身上肥肉一抖一抖地去賠不是。
  絳華遠遠看去,隻見兩家人在渡台依依惜別,小黑胖子和那美麗小姑娘站在大人身後。看模樣,兩家人衣飾頗為華美,大概都是官宦人家出身。最後那黑胖子跟著一位白須清臒的老頭上了船,拚命地忍著淚揚起手搖晃。
  絳華又覺得有些同情:才十來歲就要離家遠行,偏偏生得又不是一副惹人疼的模樣,出門在外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她聽見那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吟了一句詩:“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絳華聽過不少秋日送行的人吟誦過這句前人詩句,隻是從未覺得那些離別相送有什麽值得悲哀的。
  她不過是一隻不成形的花精而已。
  絳華在渡口睡了幾日,待醒來之時荻花已經凋謝。她微微伸展開身軀,讓陽光暖暖映在身上。她開始對周遭的動靜更為敏感,一陣風吹過,幾聲腳步聲,依依送別的話語,總會輕易讓她驚醒。
  她此刻抬起頭,正看著一雙人遠遠走來。那男子方巾儒衫,衣衫洗得有些發白了,但是看著不覺寒酸,反倒有些斯文的味道。那女子荊釵布裙,伸手挽著身邊人的臂彎,一雙眼笑得彎彎的,卻有些水光瀲灩。
  兩人在渡台邊停了下來,執手無言。
  絳華聽見那個女子輕聲道:“我等你。這一輩子,我就在這邊的老屋等你回來。”
  那男子也柔聲道:“我定會金榜題名,然後來找你,定不會辜負卿。”
  絳華覺得好笑。到底是凡人。窮書生偏生覺得自己一定能會試高中,憑著才學飛黃騰達,在家的賢妻也覺得夫君永遠不會嫌棄她放著那些名門小姐不要還同她廝守。
  那書生登上船順風順水往都城去了。女子站在渡台上,一直站到那船和人都不見了影子。
  絳華每天醒來第一眼,就看見這個女子坐在渡台邊,做著女紅。
  她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心上人,可她卻半點也感覺不到凡人會有的感情,大概因為她隻是一隻花精。
  打馬渡前經過的行人總會遠遠問一句,這是誰家的女子,生得這般如花似玉。
  絳華看著那個正低頭做女紅的女子,想,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才是美人如玉呢。
  春花開了又落,秋風吹走夏月,冬雪紛亂曼舞。渡口那千絲萬縷的柳,還是挽不住江水奔流。絳華有一日突然聽她說話了。
  那女子向著江麵,神色平淡:“江郎江郎,我爹娘終是等不及你明媒正娶我,便要將我嫁給鄰村那董家為妾。我萬萬不會負你,今日蒼天為證,我是被逼,並非要棄你而去。”言畢,突然一腳踏進水中,撲通一聲濺起一陣水花。
  絳華著急地將枝條變長了伸到水下,費盡力氣才將那女子撈上來,不小心折斷了一截枝葉,還痛得要命。她想了很久,還是不明白那書生不回來了,她為何寧可溺死也不願意嫁給別人。
  女子的家人最後找了過來,哭天搶地將她帶回家。
  絳華有很久沒有再見她。
  等在見到那女子的時候,絳華已經認不出她了。她的半邊臉上是一片血痕,看著十分猙獰,另外半邊依舊美如玉。她說,隻有將容貌毀了,才能繼續等那個姓江的書生。
  絳華隻覺得自己在發抖,想把那個姓江的從人堆中挖出來,用枝條鞭笞一百遍一千遍,要他下輩子都抬不起頭做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絳華之後的日子便是時時煎熬,看著那女子拿被毀得厲害的半張臉對著自己,心中將那姓江的書生鞭笞千百遍。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化為人形的日子已經近在咫尺。
  而那姓江的卻突然坐著船回來了,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衣服,看著那女子站在渡台上眺望,幾步走過來,一把將對方摟在懷裏,憐惜得摸著對方被毀的半邊臉輕聲安慰。那女子喜極而泣。
  絳華看著看著,隻覺得身子又在發抖,大概就是凡人所說的憤怒的感覺。她看見那書生攬著人走出老遠,突然回頭朝她看了一眼,眼中得意。她要是可以說話,早就痛罵過去:“你這條臭魚精,竟敢幹出這等歹事!”
  絳華躺倒在渡台邊,隻覺得身體內有什麽正在爆裂開來,徹心徹骨的疼。她不再剩下別的意識,隻是覺得痛,像是滲入到最深處,忍不住翻滾起來,突然撲通一聲連根掉到水裏。還好渡口沒有別的人,不然一株江荻將自己連根拔起滾到水裏的場景可太過於驚悚。
  絳華攀著石階站起身,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她和那些凡人一樣,有了薄薄的皮膚,覆蓋著骨肉。她濕淋淋地攀上岸,一斜身便用法術弄來了衣服。她是隻花精,可人間的規矩還是懂得的。
  江水倒映出一張有些妖異媚氣的臉,下巴很尖,發絲青黛,和凡人很有些不同。絳華來不及變個模樣,乘著風沿著魚精的氣息而去。
  
  第二章
  那魚精正翹著腿坐在屋外的籬笆上,看著絳華殺到先是一怔,然後嘖嘖稱讚道:“看不出你一棵荻花精,竟能生得這副模樣。”雖然他現下頂著那張江姓書生的臉,但是一笑起來,就完全不一樣,要吊兒郎當一點,甚至有些許曖昧。
  絳華看著他,偏著頭露出一個淡淡的笑顏:“你這魚精雖然一身腥臭味,說話卻不太臭。”她凝目看著魚精,慢慢道:“你將那屋裏的江氏怎麽樣了?”
  魚精站起身,故作姿態地撣了撣衣袍:“你也別魚精、魚精地叫我。我叫餘墨,可不叫魚精。至於那個女人,反正她也活不長了,我好心變成他丈夫的模樣,哄她高興,她將精氣給我,也不算虧。”
  餘墨話音剛落,眼前一花,遭了絳華一記耳光,隻覺眼前發暈。絳華手一招,屋邊立著的鋤頭就飛到手上。她掄著鋤頭,又快又準,將餘墨釘在地上滿地亂滾。突然,餘墨撞到一旁的水磨,身上有一顆漆黑的珠子掉了出來。
  絳華沒有上心,隻是記掛著將那條賤魚精捆起來抽打,又一鋤頭下去,這下剛好釘在他臉邊,差點將他的腦袋打穿了。餘墨神色微斂,側著臉的時候正好看見滾到角落去的珠子,也顧不得頭頂上的威脅,撲過去撿那珠子。他不過才撲到一半,背上一沉,不由向上一看,隻氣得顫抖:這剛成形的花精竟然有膽一腳踩到自己身上,還動作明顯地碾了又碾。餘墨生生忍下氣,不屈不撓地趴著去夠水磨和牆角之間的珠子。
  正當他指尖感到珠子的溫潤之刻,一隻白皙的手搶先將踏撿了起來。絳華低下身問:“你那麽寶貝這東西,可是有什麽原因?”
  餘墨拚命搖頭。絳華舉著珠子看了看,隨手往井裏一丟:“那就不要了吧。”
  餘墨麵如死灰,一團怒火從頭燒到腳:“你這沒腦子的花精,將天地至寶的異眼到處亂扔!”他推開絳華,一頭栽下井去。
  絳華看著魚精跳下去撲騰,將手心攤開,一顆漆黑的異眼正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她知道異眼,這是天地間的至寶,傳說有了它就可以看清世間萬物的玄機。她正想著,隻見異眼突然浮到手心上方,竟一下子撞到她的右頰。她頓時覺得自己的半邊臉像是火灼一般的疼,甚至能聽見驚悚的嗤嗤聲。
  絳華管不了那屋裏被吸了精氣的江氏,衣襟帶風直奔村外的江邊,竟是忘記了村裏井多,哪裏都有水這回事。
  她直奔到渡口,正要直接跳下,突然有人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把抱住她的腰,期期艾艾:“姑娘你有什麽想不開的,千萬不要跳江啊!”
  見鬼,誰是想不開,她隻是被燙的難受。
  絳華回轉頭發狠地瞪著那人,那人突然向前用力一推,將她推進水中,然後用一種慘絕人寰的語氣驚叫道:“有妖怪啊啊啊!”
  絳華有些納悶,果然妖和人對皮相的定性是十分不同的麽,明明餘墨剛才還拐彎抹角稱讚她好看。可一切疑惑在她看著越來越近的江麵之時全部都解開了,微起波瀾的江麵正倒映出她的模樣。
  她的右頰,一直感覺像是被火燒的右頰,竟是一片焦黑色。
  兩邊臉完全不能對稱,看上去很是扭曲。她沒來得及再想別的,就一頭栽進江中,攪亂了一方水麵。
  咣當。什麽瓷器類的東西摔在臉邊,跳起的一些碎片還擦到臉。絳華在半睡半醒中想盡力睜開眼,卻是徒勞。
  “小、小姐,這個人醜得和妖怪一樣,好可怕啊!”哭訴的聲音猶如魔音灌耳,讓絳華微微清醒起來。
  “小聲些,你吵到她了。”另一個人的聲音卻溫柔至極,軟軟的江南口音,微微有些嬌。
  “小姐,不要過去,是嚇死人的醜!”
  絳華睜開眼,眼前所能瞧見的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她看見一張女子的臉,眼睛大睜著有些圓溜溜的,睫毛很長,五官細致,臉相溫柔。隻見那女子伸手過來,輕輕放在她額頭上,語聲溫軟:“你醒了?覺得身子好些沒有?”
  這個女子的模樣,漸漸和從前那個穿著嫩粉衣衫、嬌小可愛的、站在渡台邊說“表哥,你踩著那株江荻了”的美麗小姑娘的模樣完全重合了。絳華一下子坐起身,動作之猛,將身邊的那位小姐嚇了一跳,那站得遠遠的小丫鬟更是連滾帶爬,哭喊著:“快來人啊,詐屍了……”
  那位小姐回頭瞪了丫鬟一眼,輕斥道:“別胡說。”
  絳華感動得險些淚盈於睫,歡快地拜倒在地:“這位小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請讓我服侍你,報答你。”
  那小丫鬟一聽,哭得更厲害:“你千萬不要服侍小姐,你會把小姐嚇病的。”
  小姐連忙扶絳華起來,輕聲細氣道:“我姓慕,雙名緋煙,緋色的緋,煙火的煙,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你還穿著濕衣裳,隨我進來換一件可好?”
  絳華這才留意到周遭,她們站在江中心的畫舫上,估計自己剛從水裏被撈上來。江中畫舫這麽多,偏偏被慕緋煙撿到,她就是那個和自己結緣的人罷。慕緋煙帶她走進船艙裏,尋出一件衫子,似乎還有些過意不去:“這件衣裳是我穿過的,你要是不嫌棄就先換上。”
  絳華接過衣衫,心裏覺得麻煩,若不是怕將慕緋煙嚇住,真想直接用法術弄幹了。慕緋煙轉過身去,對著一麵屏風,語氣輕柔:“這位姑娘,你怎麽會掉到江裏來的?”
  絳華褪下濕衣衫,一麵和樣式繁複的盤扣衣襟鬥爭,一麵回答:“我本是農家女兒,那日家裏來了強盜,我爹娘都葬身火海,我逃出來卻被強人發現,被迫跳江。我這半邊臉就是被火燒花了的。”
  她隨口編完,隻見慕緋煙背著身子站著,一直沒有動彈。絳華微微心虛,想著自己這番話大概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忙道:“緋煙,我……”
  慕緋煙轉過身,眼角發紅,眼中像是含著什麽,低頭道:“實在對不住,我不該問你這些,勾起你的傷心事。”
  絳華跪在地上,言辭懇切:“你叫我絳華罷,緋煙,我沒地方去了,你能不能將我留在身邊,讓我服侍你,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慕緋煙太過單純,別人說的話大多深信不疑,將來難免要受人欺負,就由她做這個惡人,護著她一生,也算是一件功德。他們身為妖的,其實並沒有人類想得那麽壞。
  於是,絳華就跟著慕緋煙回府,那個叫翠衣的丫鬟一直縮在一邊,想看又不敢看似的,偶爾瞟來幾眼,連忙就轉開目光。絳華自然都能感覺到,隻是裝作不知。她不禁抬手摸摸右頰,想著,難道真有這般嚇人麽。
  慕緋煙下了畫舫,岸邊早有馬車準備好。車夫一直低著頭,搬來錦墩卷起車簾在一旁等著。慕緋煙踏在錦墩上,撩起衣擺款款上了馬車。絳華搶先伸手扶她,慕緋煙偏過頭向著她微微一笑,似乎微微驚訝:“絳華,你會功夫?”
  絳華一怔,低頭看著馬車同地麵的距離,不得不承認,就算是身量頗為高挑的女子也不可能直接一腳踏上來的,微微一笑道:“是啊,會一些強身健體的功夫。”
  慕緋煙臉上微微發紅,有些歡喜,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教我好麽?我知道,我身子弱,以前表哥找了好幾個師父,我也跟著他們學,卻怎麽也學不會。我每次看到那些騎著馬在街上走的人,總是很羨慕。”
  絳華點點頭,道:“好,我教你。”她想自己修為也有百年,如果分給慕緋煙一點,應該不成問題,隻要她別有一天突發其想,非要禦風而行就好。
  翠衣也爬上馬車,嘟著嘴很是不滿:“小姐,你可不要將奴婢忘記了啊,本來該是我將你扶上車,眼下什麽都被人搶了……”後麵兩句話說得很輕,可絳華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她在渡台邊當了百年的荻花,也聽到不少人間的事情,像慕緋煙出身官宦人家的,背地裏齷蹉事情不少。她雖然可以隨時離去,卻會害了慕緋煙,萬一傳到天庭去,恐怕更是要被滅了元神、永遠不能飛升了。
  隻聽軲轆聲中,慕緋煙嗔道:“翠衣,你想太多了。”
  馬車顛簸前行了一段路,漸漸緩了下來。慕緋煙抬手挽起車簾,偏著頭向外看去。翠衣壓低聲音笑道:“小姐,要過了宣華門,才會看見監察司的大人們。”
  慕緋煙咬著唇,瞥了翠衣一眼:“要你多嘴。”
  絳華不敢多問,隻是端坐著看著外麵的景色:和江邊渡台的冷清孑然不同,這裏大約就是街市,兩旁店鋪樓館林立,人流熙熙攘攘,穿梭著挑著擔子叫賣的小販。
  忽聽翠衣指著外麵道:“小姐,你快看!”
  絳華看了過去,隻見道旁正有一隊人勒馬緩行,清一色的藍袍寬袖,袖子滾邊和衣帶是絳紅的,至於馬上坐著的那些人,在她看來隻是公的凡人,僅此而已。她覺得翠衣那樣,真是小題大做極了。
  馬車緩緩從那一對人身邊過去,慕緋煙也舍不得放下車簾,往外瞧著:“不知裴公子是不是身子不適,怎麽都沒在?”失望之情十分明顯。翠衣不敢接話。
  忽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迎麵而來,馬上的人也是藍袍絳帶,在小風中翩翩拂動,袖上那道絳紅的滾邊十分紮眼。那人快到近處之刻,勒馬緩行。從馬車裏看去,隻能看見一個背影,挺拔清雋,有那麽一股子風流清華之態。
  絳華聽見那人開口,語聲清朗、慢條斯理,低低的入耳舒適:“今早又被罰去抄孝經,現下才來,倒教各位久等了。”
  一個藍袍的年輕人清聲笑道:“宣離兄可是又被令尊逮到了麽,早知昨晚自家兄弟去紅粉鄉就不叫上你了。”另外一個勒馬過來,也取笑道:“裴相行止端謹,這樣下去,全城私塾裏用的孝經可都是你家出來的了。”
  一眾人笑得歡快。
  慕緋煙拉上車簾,回轉頭道:“沒什麽好看的,我們快回府!”她低著頭,似乎悶悶不樂。絳華不知該是不該出聲問一問,想了一會兒還是默不做聲。隻聽翠衣道:“小姐,你別生氣,裴督使文武雙全,年紀又輕,官場上難免有些應酬。”
  絳華不知怎的,居然覺得翠衣的話有些好笑。看翠衣那模樣,也不過十六七歲,竟然大模大樣地評價那裴督使年紀輕。她覺得什麽官場應酬就是敷衍,若是真正把人放在心上,自然會想辦法推卻。
  慕緋煙抬起眼,無精打采道:“你什麽都不用說了。”
  不一會兒,馬車輕輕停下,車夫站在車外道:“小姐,已經到府了。”
  慕緋煙沒要人扶,自己踩著錦緞下車,衣擺被鉤住,險些絆倒。絳華眼明手快,連忙將她勾住的衣擺解開。她仰頭看著門楣,隻見正中掛著一塊牌匾,上麵書著:欽定慕府。這四個字她都認得,中間那個慕字是姓,但是合起來就想不出是什麽意思了。
  翠衣對著她的寒摻很瞧不上,輕聲在她耳邊道:“你不認字吧?我來告訴你,這上麵的字是當今聖上親筆寫的,我家老爺可是朝中大將軍,年輕時候北震胡人、南鎮齊襄,威風得緊,我們南楚現在國富民安,四鄰不敢侵犯,就是老爺的功勞。”
  絳華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這些話,你是聽說書的說的吧?”
  翠衣一愣,反問道:“你怎麽知道?”
  絳華笑而不答,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步履輕快,隨著慕緋煙走進府中。站在她左首領路的時不時轉頭看她,還同旁邊的悄悄使眼色。絳華被看得難受,驀然轉過右半邊臉向著他們,緩緩一笑。
  那領路的頓時滾爬在地,臉色慘白,哆嗦著嘴說不出話來。
  慕緋煙回頭瞧了一眼,也沒說什麽,顧自往自己的別苑走去。
  絳華走過那人身邊,歪著頭笑得很無邪:“我有那麽醜,讓你嚇成這樣麽?”
  那領路的看見她眼中瞳孔突然一縮,似乎有一陣殺氣飄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味用顫抖的手指點著她。
  絳華笑了一笑,抬腳跟上慕緋煙。
  翠衣念念不忘在剛才的口舌之爭先輸了一著,忍不住道:“你不是長得醜,是恐怖,我第一次看見你可嚇死了。你跟著小姐,會將滿城的王孫公子嚇跑的。”
  絳華語氣輕緩:“這樣的話,那些王孫公子也太沒膽識了,趕緊回家繡花讀書的好。”
  翠衣被嗆了這一句,一時想不出拿什麽來反駁她,隔了片刻總算開口道:“你身在農家,一定不知道這裏有兩位公子,美名滿城,才不是沒膽識的人。他們啊,一位是裴相爺的公子,單名一個洛字,官拜從五品的督使。另一位是慕家的遠親,秦拓公子,今後可是要繼承我家老爺的衣缽。”
  絳華對凡人沒什麽在意的,她想著和自己同族的那幾位公花精,才是容貌俊美、仙氣飄飄,更不要說很久以前見過的那位仙君,雖然已經不太回想得起那位仙君的麵貌,但是還記得他回頭笑的一瞬間,春風拂麵、眼前姹紫嫣紅繁花似錦。
  
  第三章
  絳華轉眼在慕府待了五六日,在府中上下也很快熟悉起來,從廚房的大娘,到管門的大伯,居然沒什麽人嫌棄她淒慘的右臉。廚房的張大娘摸著她的頭說:“可憐的孩子,好好的一張臉給那些天殺的狗強盜弄花了,以後可怎麽辦啊。”
  以後的話,也不是不能變回來,隻是絳華看的久了,要是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她會覺得不習慣。
  看門的黃伯隔三差五塞給她些偷偷借了廚房熬的湯:“絳華,你要把身子養好了才行,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多想,好好待在小姐身邊。”
  絳華的身子好得很,所謂“過去的事”也沒留給她什麽陰影,總的來說,她活潑健壯得就連一頭老虎也打得死。
  那日,緋煙由翠衣陪著,去了裴相府同裴夫人說話去了。慕緋煙原本想要絳華陪著,可絳華自知自己這張臉實在太顯眼,萬一將嬌滴滴的裴夫人嚇壞可不好。
  慕緋煙走了,她便閑著沒事做,轉身去給廚房的張大娘打下手。張大娘有一手好廚藝,而且異常勇猛,抬進慕府的要有幾個屠夫才能按住的背上生著倒刺的野豬,被她手舞菜刀,一招九龍取珠就此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傳說張大娘在進慕府做事前,嫁了一個流氓,成天混跡勾欄賭場,婆婆管教不好兒子,氣得服砒霜自絕,被張大娘硬生生用水和雞蛋清灌了回來,然後兩人抱頭痛哭。後來那流氓欠債不還,被人砍死街頭,張大娘出不起錢買棺材,正好碰見慕大人,得以覓到一條過活的出路。
  絳華一次問張大娘:“如果那人被灌了鉤吻,你還能不能救得回來?”
  她也隻是隨口問問。天下至毒有三樣,牽機、鉤吻、鶴頂紅,隨便哪一樣喝下去就可以直接辦後事了。
  張大娘拍著胸脯,自豪地大聲說:“隻要是剛灌下去的,就是鶴頂紅我也能讓那人全吐出來。”
  絳華肅然起敬,沒想到凡間有如此巾幗女英雄。
  她覺得作為女子,一定要向張大娘看齊,頂天立地才是正道,是以十分親近,時不時去廚房幫忙。
  絳華還未走到廚房,迎麵走來看門的黃伯。對方明顯魂不守舍,臉上的皺紋似乎深了幾分,低著頭走過。絳華停住腳步,牽住黃伯的衣袖,問了一句:“黃伯,你怎麽了?我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得上忙的?”
  黃伯抬起頭,老眼渾濁,渾濁中又夾著血絲:“絳華啊,我的大黃……它、它一早就不見了,這可怎麽辦才好?”
  絳華知道那叫大黃的是一隻貓,就和黃伯的兒子無疑,一身虎紋很是威風,喜歡和看門的大狗對峙,十分有氣勢。她立刻道:“黃伯,你別擔心,我幫你去找它。”
  黃伯抖著身子,不停地道謝,就像暮風中垂老的老樹。
  絳華轉身去尋大黃。她走到牆邊,向著周遭瞧了瞧,見暫時沒有人經過,忙屈起手指,將靈識放出,去尋大黃的蹤跡。大約是有了異眼的緣故,她一下子就看到那隻虎紋大貓正站在樹枝上,對著下麵張牙舞爪。
  她收起靈識,轉身往東牆走,那邊的牆外有一棵老槐樹,也些年歲了,再過幾年就會有意識,然後再修行百年,就可以像她一樣化為人形。
  她站在牆角,足尖微點,慢慢升到牆邊,一腳踏穩,隻見不遠處的樹上,大黃可憐兮兮地縮在樹枝之間,瑟瑟發抖。它感覺有人過來,立刻弓起身子,衝著絳華凶狠叫喚幾聲。絳華低頭看著牆下,正蹲著兩隻土狗,對著樹上的貓虎視眈眈。
  她跳下牆,土狗立刻都盯著她,鼻子抽動,似乎聞到什麽味道,狂吠起來。絳華眼中瞳孔微一收縮,向前一步,那兩隻土狗將身子後退了兩步,夾著尾巴轉身逃了。
  絳華抬頭看著樹上的大黃,微微笑道:“你快下來,黃伯可念著你了。”
  大黃仰頭嗷嗚了一聲,大模大樣地將頭轉向一邊,尾巴一甩一甩,胡子微微顫動。
  絳華懶得陪一隻貓磨時間,單足一點,輕飄飄站在樹枝上,伸手去抱大黃。大黃突然皮毛炸起,伸爪向她抓來。絳華嚇了一跳,隻好收回手,隻見那虎紋的毛團呼的一下從樹上蹦達下來。
  偏巧不巧,正好有人從拐角走來。大黃亮出爪子,擺明了要在那人臉上踩一下,順便給那人一記難忘的疤痕。
  絳華落在地上,正要用法術將大黃拉過來,還沒來得及動手,隻聽到一聲異常淒慘的嗷嗚聲,虎紋的一團滾到她腳邊,連滾帶爬地挪到她身後,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
  絳華看了過去,正好看清那人的臉。那人向著她微微一笑,猶如三月熏風和煦,清聲道:“這隻貓是姑娘的麽,剛才在下一時失手,隻怕傷到它了。”
  絳華覺得眼前的年輕男子眉目隱約眼熟,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也微笑以對:“這不是我的貓,我是替別人找的。”
  大黃怨恨地在她腳邊打滾,滾得一身灰,歪著腦袋瞪她。
  絳華忍不住噗哧一笑,低下身拎著它的脖子提起。大黃痛苦地掙紮兩下,隨後一動不動地裝死。
  那人看著也淡淡一笑,走過來托住大黃:“你抓它脖子的時候,還要用手在下麵托著,這是家中老人教的。”
  絳華抬手將大黃抱在手臂上,由著它泄憤地抓著衣袖。
  那人又咦了一聲,說道:“這隻貓好生眼熟,很像我家裏那隻叫大黃的。”
  絳華抬眼看了他一眼,道:“巧了,它也叫大黃。”
  兩人說話之間,已經繞到慕府的側門,絳華轉身道了句:“我到了。”就向側門走去,那人也轉身跟了過來,她不由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
  “真是巧了,我也住在慕府。隻是從前從未見過你。”那人淡淡道。其實慕府下人差不多有百十人,他自然不會每一個都記住,可是絳華那樣的就是他想不記著都難。
  絳華道:“我是剛來的,是小姐從江邊將我救起然後帶回來。”她將那日編的慌又說了一遍,這幾日說多了,已經十分順口。
  那人沒吭聲。
  絳華看見黃伯依舊眼帶血絲地亂轉亂找,揚聲道:“黃伯,你看大黃回來了。”黃伯轉過身,喜笑顏開,大聲道:“大黃,我的兒!”
  大黃從絳華手臂上跳下,後腿一蹬,前腿直立竄向主人。黃伯抱住大黃的身子,轉了一圈,激動地說:“你終於回來了,回來就好……”大黃抓了抓胡子,歪著頭道:“喵。”黃伯更是動情,一把將貓摟緊了,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大黃,你以後別亂走,外麵壞人多……”大黃垂死掙紮:“喵、喵嗚……”
  黃伯一手摟定大黃,方才注意還有別人,老腿都軟了:“秦、秦少爺!”
  絳華記得翠衣說過,府上還有一位秦拓少爺,是慕家遠親,應該就是眼前這位了。難怪會覺得眼熟,可不正是十年前在渡台踩著她的小黑胖子麽?真是冤家路窄。
  秦拓笑了一笑,道:“黃伯,你莫要驚慌。我隻是過來看看表妹而已。”
  黃伯定了定神,換了個恭敬的語氣:“秦少爺,小姐一早去了裴相府上,您不如晚點再過來。”
  秦拓搖搖頭:“我坐著等一會就好。”他衣袖一拂,轉身走出幾步,又停住了,回身看著絳華。黃伯連忙推了絳華一下,小聲道:“快去給秦少爺帶路。”
  絳華向秦拓走去,腦中那小黑胖子的臉和眼前人的一對照,不由打了個冷戰:這前後就像是兩個人。估計秦拓全身上下的肉一塊塊堆起來,還不如當年還是扁南瓜的時刻來得多,更不要說拿現在那長眉俊目的模樣和過去對比了。
  絳華對於美好的事物總是喜歡的,於是對於過去的仇怨輕易釋懷了。
  秦拓見著她走過來,淡淡笑道:“你隨了緋煙多久了,她現在還好麽?”
  絳華道:“我才隨著小姐五六日,覺得小姐看來起色不差。”隻不過被那位年輕風流的裴督使氣到了。
  秦拓低頭沉思,睫毛細密,遮住了眼,像是勾著一絲明媚暖日。突然他別過頭,輕輕一笑:“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他微微皺了皺眉,像是在措辭似的:“你,莫不是在……同情我?緋煙是我表妹,由不得我不惦記在心上。”
  她立刻道:“絳華不敢。”一麵在心裏想,這個人真是典型的口不對心、欲蓋彌彰,明眼人一下子就瞧了出來,他竟還在那裏遮遮掩掩。至於同情,她不明白是什麽,人都喜歡將一件事想得複雜,在心裏彎來扭去地擰著,怎麽還分得清哪是哪。
  她引秦拓在別苑主廳坐下,忙著端茶端點心。其實剛來兩日,她連一個茶盞都端不穩,還打碎了緋煙最喜歡的那套茶具。她其實很想用法術將那茶具修補好,隻是怕這樣做了,會把別人嚇到。
  絳華將茶盞端到秦拓麵前,秦拓沒接,隻是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絳華心中不解,不禁道:“秦公子……?”
  秦拓像是反應過來,抬手就著絳華的手接住茶盞。絳華站在那裏,收回手也不是,繼續讓對方用手按著也不是,隻得又道了一聲:“秦公子?”她話音剛羅,就見秦拓一手端著茶盞,空閑的那隻手出手如電,向她肩上一推。絳華憑著本能剛要出手,突然心念如電,隻是微微側開身子一避。
  秦拓這記掌風正好擊在她肩上,感到對方不像有內功護身,連忙一偏力道,將桌上的茶具盤子掃到地上,瓷器碎了一地。絳華隻聽耳邊風聲,竟是被這力道擊得飛了起來,正想著該怎麽收場,突然腰上一緊,秦拓低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絳華姑娘,你來曆不明,我才出手試探,得罪了。”
  絳華微擰秀眉,心裏沉了一沉,抬起頭正好看著秦拓低著頭,發絲垂在散側顏邊,長眉俊目,溫潤如玉。絳華勉強按捺住心中湧起的殺氣,她畢竟是妖,對於不友好的對待都會異常敏感。
  正當她氣息漸平之時,忽聽緋煙的聲音由遠及近:“絳華?表哥?你們在做什麽?”
  秦拓一鬆手,絳華被推開兩步,沒能站穩,一下子坐在碎瓷片之中。她抬手在地麵上一撐,正要起來,隻見慕緋煙走近兩步,語氣焦急:“絳華,你別動,小心割傷了!”她轉頭吩咐翠衣:“叫人來將這裏打掃幹淨。”
  絳華一僵,抬起手發覺底下果然有一塊碎瓷片,她的手心卻沒有被劃破的痕跡。
  這下慘了。
  翠衣立刻叫人來收拾,一看她毫發無損,不由笑著道:“絳華,你皮肉真夠粗的,這樣都沒劃傷。”
  絳華笑得難堪。
  慕緋煙舒了口氣,柔聲道:“沒傷到就好。”
  絳華心裏的大石落地。幸好,沒有被當場戳穿。
  秦拓不吭聲,別過頭看著另一邊。
  絳華走到門邊,輕聲道:“小姐,廚房那邊張大娘還等著我去幫忙,我去去就來。”慕緋煙點點頭,微笑道:“幫忙歸幫忙,那邊活重,你也別太累。”
  她走出別苑,才敢停下腳步長籲一口氣。不知為什麽,心跳得厲害。
  黑乎乎的、滿臉橫肉的胖臉湊過來,嘴唇一張:“你要是喜歡這棵荻花,我就采下來送給你好不好?”
  絳華被這個噩夢嚇得半死,半天才緩過來。這樣一來,睡意消散,怎麽也睡不著了。她發覺自從化人以來,習慣也越來越接近凡人。
  她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
  此刻正好臨近中秋,月兒也一日圓似一日。對妖來說,月圓之日正是天地精華最盛,十分有利於修為。她左右看看,隻見沒人,就疾步走出一段路,突然腳下像是踢到什麽軟軟的東西,那東西似乎一動,張嘴道:“喵。”
  絳華連忙一把將毛團拎起,再捂住它的嘴,輕飄飄地從慕府中飛了出去。
  她乘著風,隻覺得月白風清,胸中清明,忍不住想沐風一舞。她一直到了城外的西山,方才落到地上,將大黃也放下,輕輕道:“你知道我不是凡人,對麽?”
  大黃歪著腦袋,抬爪擼了一把胡子,叫道:“喵嗚。”
  絳華用手指撓著它的下巴:“我是來報恩的,你不要害怕呦。”
  大黃似懂非懂地用爪子拍了拍她的手:“喵。”
  絳華一把抱起大黃的身子,轉了三圈,忍不住笑道:“真聰明,凡人都沒有你聰明。”
  大黃驕傲地舉起爪子,口中嗷嗚一聲。
  她還待說話,隻見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傳到耳中。她看了身旁的那棵大樹,似乎很結實,連忙跳上樹,將自己藏好。她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道:“我們也別兜圈子說話,你若是做得到,聖上自然會另有封賞,南楚的狗皇帝可給不了你這些。”
  絳華微微一怔,心裏隱約不安,連忙將大黃的嘴給捂上,免得它發出一點聲音。
  隻聽另一個聲音卻是刻意壓低了的,聽著很是舒適:“噯,大人少安毋躁,並不是在下有心怠慢,而是時機未到。”
  那嘶啞的聲音哼了一聲:“那樣最好,等到我朝將南楚的國都收了,這塊地方就留給公子做封地。”
  眼下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齊襄各占一地。誰當天下之主,絳華完全不關心,她隻擔憂慕家。一旦南楚國破,那麽慕家可就坍塌了。
  “請盡寬心,在下心中有數,隻是待著這幾日朝廷調動的聖旨頒下來。”
  兩人都一言不發,忽聽刀劍相碰的輕響,有人悶哼一聲,隨後周圍又完全寂靜下來。許久之後,那個俊秀清朗的聲音低低笑道:“端木兄,你耐心可不怎麽好啊。”絳華不禁有種想看看那個說話的人模樣的想法,笑談傷人,是怎樣的瀟灑自如。
  那原本就嘶啞的聲音更為暗啞:“聖上信你,我卻不信你。”
  “那麽你回去後以死相諫,將頭顱掛在城門上,看看我會不會如你所願、長驅直入。這樣史官還會給你記上一筆。”那人的語氣始終漫不經心。
  絳華等了等,聽到那個姓端木的說道:“好罷,我暫且信你,現在時候差不多,我必須離開這裏。”
  而另一道聲音則笑著回應:“端木兄慢走。”
  絳華看見兩人的背影在霧氣中浮動,漸漸遠去,也沒來得及看個真切。她喃喃自語道:“這件事很要緊,我卻沒法說給別人聽……大黃,你說我該怎麽做?”
  大黃扒了扒胡子,輕輕喵了一聲。
  
  第四章
  眼看著中秋臨近,慕府上下忙碌起來。
  絳華看著張大娘掄起解骨刀,刀風霍霍,瀟灑利落,一氣嗬成解決一頭剛拉來的牛。她端著凳子,坐在一旁邊看邊理菜。隻聽張大娘突然說:“絳華,你不是中原人吧?”
  絳華微微一怔,問:“怎麽這樣說?”
  “北邊有很多胡人,他們的貴族善戰剽悍、皮色很白。你看你的臉色那麽白皙,頭發的顏色又有些泛青色。”張大娘肯定地說,“你說不定是胡人和中原的後代,隻是遺落中原,又不知自己的身世。”
  絳華失笑:“大娘,你想太多了。”
  什麽胡人和中原人的後代。她連人都不是。
  絳華想了想又問:“怎麽這幾日大家都那麽忙,是不是中秋時候老爺要宴請?”
  “是啊,我家老爺和裴相爺年輕時就一起為官,當年征戰北燕,也是一起去的。”張大娘雖然刻意壓低了嗓門,卻還是響亮得很,“聽說老爺當年和裴相爺同時看上一個女子,折騰得厲害哪,兩人誰都不讓誰。後來裴相爺娶了那女子,兩人不和了很長一段時候。後來那位裴夫人生了個胖小子,老爺就覺得不該輸給他,立刻娶妻生子,結果一直沒有子息。那時候裴相爺老用這件事來嘲笑老爺……”
  ……真是無聊的兩個人。絳華不禁想。
  “不久之後,裴相爺又添了個兒子,是侍妾生的,二少爺出生的時候霞光滿天,像著了火一樣,大家都說那是祥兆。老爺這時候終於有了一位千金,又將秦少爺過繼來,向裴相爺說,老天賜他一子一女,福祿雙全,哪像裴相爺隻有兩個兒子。”張大娘說到這裏,歇了口氣,“裴相爺氣得拂袖離去,臨走時候說老爺那個兒子是過繼的,他將來的女兒可是自家的。到了年底,裴夫人又生下第二胎,可惜還是兒子。”
  “後來裴慕兩家都有人去考文舉和武舉,那時候老爺和裴相爺整日在朝堂上口角,連聖上都親自來調解。秦拓少爺剛剛學藝歸來,考了武舉第一,將相爺的二公子裴洛殺得大敗。裴相爺輸了一著,氣得當場把茶盞丟過去。幸好後來裴二公子在文試考了第四,相爺總算扳回一點麵子。秦少爺那日風采翩翩,一下子壓過了裴二公子,騎馬在禮官的引領從宣華門進來,城中大小姑娘爭相眺望。老爺好一陣子都是麵帶紅光,得意非常。後來聖旨下來,秦少爺被封將軍,去邊關鎮守;裴二公子領了監察督使的閑職,整日和一群王孫公子招搖過市。兩人之間,可不是一點半點的不同,偏生被抬到一起來說話。”
  絳華想著秦拓少年時候的模樣,寒毛直立,要是他奪武舉狀元時候還是黑胖子扁南瓜的模樣,那可不是一般紮眼。
  張大娘又道:“京城的姑娘們總有些向往,想嫁這兩人。秦少爺常年在邊關,要是誰嫁了他,那就可憐了,丈夫去戰場的時候守活寡,戰死了守真寡。那裴二公子更是荒唐,幹脆同一個教坊曲娘好上了,三天兩頭不見人影,據說他過門一年的小妾連人都沒見過,比守寡還不如。那些王孫公子,隻不是外麵光鮮,裏麵爛透了。”絳華點頭讚同。張大娘頓了頓,最後總結一句:“所以,還是管門的黃伯好,連對貓都那麽體貼,誰嫁給他可有福了。”
  絳華被嗆得直咳嗽,看著張大娘露出嬌羞的表情,隻覺得心目中頂天立地、巾幗女英雄的形象就此坍塌了。
  轉眼中秋也望到了頭,慕家老爺在水軒宴請裴相爺。水軒是慕府中最為精致的一處別苑,平日都是空著,隻有花匠丫鬟進去修剪花木、擦拭器具。
  月桂影落青瓷盞,桂花酒香,蟹黃沾醋。
  絳華見著慕緋煙一早起來,對鏡梳妝,薄施粉黛,臉上帶著羞澀的笑意,心中鬱結。而她因為臉的緣故,不能接近水軒,隻能站在遠處用靈識看著。
  她放出靈識,立刻就看清水軒的場景。隻見慕緋煙坐在案後,焚香彈琴,素手連撥,手腕皓白。一曲終了,餘音嫋嫋,意蘊不盡。
  而那坐了上首、穿著家常便袍的老者卻突然一拍桌子,將慕緋煙嚇了一跳,手指一滑,一根弦就此挑斷了。
  那老者麵容肅穆,語聲低沉,回頭向著身後站著的青年道:“你二哥呢?都過了多久了,怎的還沒有過來?”
  那青年容貌生得陰柔,眉眼細致,笑嘻嘻地道:“二哥昨夜大約又在君自醉過夜了,今早都沒回來,隻有爹爹你不知道這件事。”
  “裴紹,你真是養兒不教,一個行止不正,一個言語輕佻,真是沒一個拿的出手。”對麵的另一位老者穿著紫袍,氣度雍容,眉目和慕緋煙隱約相似。絳華估摸著,他就是緋煙的爹爹了。
  裴相爺回手一記耳光向身後的青年甩去。隻聽啪的一聲,那青年踉蹌一下,臉頰頓時腫起。他回轉頭看著慕老爺,拿一旁的手巾擦了擦手,冷哼道:“我養的兒子也由不得你慕天華教訓,要打要罵,我也不是下不去手。”
  慕天華隻是微微一笑。
  坐在裴紹相爺身旁的夫人站起身來,關切地去看愛子的臉,回首怒道:“裴紹,潭兒難道不是你親生的,這樣重的手你也下得了?”
  裴紹頓時不講話了。
  絳華不由想,這裴相爺看著威風,原來還懼內。
  慕天華舉盞請酒,一巡酒後,突然道:“老裴,你有沒有想過,你那三個公子都未娶親,而緋煙姿容出眾、多才多藝,不管嫁了哪一個都不算辱沒了你家公子。”
  裴紹甚是得意:“那是當然,我家門檻遲早有一日要被媒人踏破。說吧,你看中了我哪一個兒子?”
  慕天華晃著酒杯,沉吟道:“緋煙同裴洛這小子年紀相近,也還算合得來。我也挺喜歡他,隻是可惜……倒是你家老大,性子溫厚有禮,行止端正,倒不失為緋煙的良配。”
  慕緋煙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欲言又止。
  絳華不忍再看,忙收起了靈識,正一轉身,卻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那人穿著藍袍,袖子滾邊和衣帶是絳紅的,發絲如墨,意態清華。她看見那人肩上有什麽閃了閃,似乎是一條閉著眼的小龍,不由一個激靈,立刻轉頭就逃。
  龍氣是克製妖氣的,就算對方身上的龍氣未醒,也會讓她害怕。
  她跑出一段路,隻聽身後腳步如影隨行,竟是一路追了過來。前麵盡頭是一方蓮池,她也顧不得那麽多,想直接跳到水中遁走。
  可還沒來得及跳進水中,手腕上一緊,被拉住了。
  絳華僵直地對著近在眼前的蓮池,隻覺臉邊一暖,一道俊秀異常的聲音在耳邊響著:“我有什麽不對的麽?你怎地見到我就跑?”
  絳華慢慢回頭,隻見對方微微眯著眼在爛漫日光中漫不經心地笑著。她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容貌,卻不會錯認他的聲音。
  那人笑容微斂,眼中漸冷:“或者,我們之前在哪裏見過?”
  絳華眼光一斜,瞥到他的佩劍,不由暗暗叫苦,這把劍是開光食血的聖物,剛好又是克製妖的。她現下雖知道那日在西山當內應的人是誰,卻不能拿他怎麽辦,一時心念如電,突然回手按著對方的手背:“我那日在宣華門見到公子勒馬而行,清俊無雙,風度翩翩,就此一見傾心。我心恨麵貌粗陋,不敢和公子照麵,是以心慌失措。”
  那人一怔,卻沒放手,輕輕一笑道:“哦,這麽說來,你知道我是誰了?”
  絳華看著對方肩頭的小龍突然動了一動,緩緩睜開眼瞪著自己。她這時恨極了那隻異眼,竟能看見這個可怕場景。她索性做作到底,抬手攀住對方的衣襟,軟軟地靠了過去,順便拿毀掉的右臉對著他:“裴公子不如就此要了奴家。奴家願意盡心服侍公子,公子難道不願試試看麽?”
  絳華篤定地等著裴洛推開她,然後落荒而逃,等了一會兒,對方居然沒動。絳華忍不住瞪他,隻見他的嘴角微動,似乎要說什麽,忽聽身後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裴兄,你怎麽還這裏,相爺都發了好幾次火了。”
  是秦拓。絳華微微笑著,心想那人總算做了件好事,一件抵一件,不算過分,抓住她的那隻手卻驟然將她向前一推。絳華沒站穩,撲通一聲落進蓮池中,水花四濺。
  水清如鏡,日光爛漫,她一直可以看見裴洛的神情。他的表情很複雜,有些茫然,低頭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
  絳華也茫然,從蓮池中探出頭來,隻見裴洛一拂衣袖,轉身走向秦拓,語氣還是同剛才一般的慢條斯理:“徵行兄,我適才進來,卻沒人為我領路,走著走著就到這裏來了。”
  秦拓側過身,道:“宣離兄請。”
  裴洛拂了拂衣袖,將起了褶的衣襟拉平,大步走過去:“徵行兄先請。”
  絳華濕漉漉地蓮池攀上來,忽見秦拓轉頭瞧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可眼中分明是一抹輕視之意。
  原來他剛才就在一邊看了個八九不離十。
  她忍不住想笑,抬手去摸那半邊被毀去的臉。
  裴洛穿過那道刻著水軒二字的洞門,才剛踏上水榭的台階,突然耳邊風聲呼呼,有什麽事物從側臉擦過,碎了一地。他看了地上的碎瓷片一眼,將右手的折扇交到左手,一撩衣擺,大步走到水榭中央擺著的圓桌邊上,低頭道:“爹,慕伯父,大娘。”
  裴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洛兒,你昨夜又去了哪裏?”
  裴洛看著父親右手邊的位置空了出來,而其他人右邊都擺著一隻茶盞,慢慢道:“我昨夜和監察督司的同僚在君自醉,後來看天晚了,就在那邊過了一夜。”
  裴紹一聽,立刻拍案而起,怒道:“你年紀輕輕的,整日流連煙花之地,我裴家的臉可全給你丟盡了!”
  裴洛居然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爹爹你誤會了,雖說是在煙花地,可都是監察司的兄弟。昨日聖上一道調令下來,大家都另有高就了,就請了幾位大人喝幾杯,也算拉個人情。”
  裴紹哦了一聲,臉色登緩:“我早就說,好好的兒郎不為國效忠,熱血灑邊關,整日騎著馬在城裏閑逛成什麽樣子?那麽,你是被調到哪裏了?”
  裴洛笑著道:“回父親的話,是調到兵部,雖然還是從五品的官職,卻也算升遷了。”
  監察司排場雖大,裏麵的卻大多是高官貴族子弟,領的是閑職,成不了氣候。可是一旦從監察司到兵部卻大不相同,光是兵部在各部之中算是位重的,就是裴洛在監察司這三四年,同僚之間親密,一旦到了朝堂之上,隻怕是如魚得水,一路都順遂。
  慕天華也不禁道:“賢侄可算前途無量了。”他一看站在一旁的秦拓,微微沉吟。
  裴洛會意,道:“慕伯父請放心,昨日聽禮部的江大人說,秦世兄從邊關被調回朝中,供職吏部。”
  慕天華點點頭道:“雖是文職,其實也好過風沙裏來去的苦日子,這也是聖上垂憐。”
  這樣一來皆大歡喜,周遭的氣氛頓時和緩下來。
  裴洛偏過頭去看站在一旁、臉被打腫的三弟裴潭,淡淡地笑了一笑。裴潭咬牙看著他,隻見他朝自己走過來,很有兄弟情誼地用折扇在他肩上一點。裴潭想避,卻沒避開,隻聽對方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三弟,一回兩回的,我還能忍你,以後你可要多留點心思才好。”裴潭變了臉色,眼中陰霾,強笑道:“二哥,你要怕人說,就該像大哥一樣,別落人口實。”
  忽聽慕天華道:“老裴,我現在真有些後悔了,早知道該將緋煙許給你家裴洛。”
  裴洛回轉頭,正好同慕緋煙一對視,微微一笑。慕緋煙連忙低下頭去,無意識地撥著弦,又聽裴紹不耐地道:“老慕你怎麽變得婆婆媽媽的,反悔就是反悔,你卻是還有些反悔。你到底看好了哪個?”
  慕天華想了想:“那還是老大罷,可惜我沒兩個女兒。”
  慕緋煙頓覺心涼。
  隻聽裴洛輕聲笑道:“慕伯父,大哥品性端莊,最好不過,您老就不必掛心了。”
  她忍不住推開幾案,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還沒出水軒,隻聽身後有人叫住自己:“緋煙,你等一等!”
  慕緋煙回頭,隻見秦拓站在那裏,欲言又止,最後隻是道了一句:“如果明日天好,我們就去郊外踏秋散心可好?”
  
  第五章
  才剛走出大門,絳華便開始後悔,早知不該答應緋煙陪著去城郊踏秋。
  秦拓便也罷了。隻是裴洛坐在馬背上,似笑非笑地看過來,眼神在她的右頰上轉了一圈,讓她寒毛直立。絳華仔細一瞧,發覺昨日在他肩頭看見的那隻小龍已經不見,不由又鬆了一口氣。
  秦拓一副有些過意不去的模樣,笑著道:“緋煙,我怕人少太過無趣,就叫宣離兄一起來熱鬧一下,你不介意罷?”
  慕緋煙微微搖頭。
  絳華扶著她坐上馬車。她耳目靈敏,隻聽見裴洛壓低聲音道:“徵行兄,你一早拉我過來就是為了陪佳人熱鬧一下,我何時成了那後麵陪襯氣氛的了?”秦拓也低聲道:“便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馬車一路穿過街市,往東門而去。
  裴洛勒住馬,道了句“稍待片刻”,便下馬直奔對麵的一座頗為雅致的花樓而去。慕緋煙感覺到馬車停了,卷起車簾向外看去,隻見裴洛舉步而去的那座花樓的門楣正中,擺著一塊金字紅底招牌,上麵那三個大字異常顯眼,正是“君自醉”。
  絳華不禁想,此人真是風流到一種極致了,大清早也奔勾欄而去。
  慕緋煙臉色微白,咬著唇苦笑道:“絳華,我從前真是看錯人了,竟然會以為他是良人。”
  絳華不知該如何寬慰,他們做妖的,感情沒凡人那麽複雜,隻好道:“現在看清了也不遲。”一麵在心中想著,裴洛還是私下同別國有聯係,一早是菜市場撿頭的罪,到時候一片連坐下來,說不得慕家也脫不掉幹係。
  慕緋煙歎笑道:“是啊,其實我那時第一次見到他,還是爹爹帶我去看武舉。轉眼三四年了,現在才知錯了,也不算晚。”
  慕天華本是朝中虎將,卻子息不盛,隻有一位千金,實是心中一大憾事,慕緋煙心中也明白。可惜她身子骨一直弱,習武不成。
  “那時候我說要學武,爹爹本是很高興的,就是看著我練不成,他也沒說什麽。”慕緋煙慢慢道,“偏巧那時候獻郡王的千金也迷上習武,那位林小姐資質很高,很快便有些進展。可獻郡王也開始擔憂了,林小姐的性子越來越……豪氣,時常和底下的侍衛打成一片。”她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笑。
  絳華想象著一位嬌弱的千金小姐和男人打成一片、豪情萬千的模樣,不由手一抖。
  “後來林小姐到了出嫁的時候,獻郡王看上的人都很不合她的意,竟拿刀拿劍將人趕出家門,一時間在國都傳為笑談。我爹爹怕我也和林小姐一樣,於是對我習武的事情又不上心了。”
  隆慶廿四年,秦拓學成歸來,就報了當年的武舉,一路過關斬將,一直到殿試。而裴洛也是那年考武試,兩人正好碰頭。慕天華曾是鎮北將軍,主考最後一場。慕緋煙央求爹爹帶她一起,慕天華愛女心切,也就答應了。
  那一場殿試,當今聖上也在場,舉生們自然要賣弄本事,就是勝也要勝得輕鬆好看。
  秦拓和裴洛一戰,自然是勝了,卻也不算輕鬆。
  裴洛走下場去喝水,還沒端穩杯子,斜裏一隻青瓷茶盞正好扔過來,正中額角,一道殷紅直淌下來。裴相爺和慕天華爭了大半輩子,正被對方那又炫耀又謙虛的態度弄得心裏怒火萬丈,卻見二兒子步態輕捷地下來喝水,實在忍不住掄起一邊的茶盞就砸過去。
  裴洛沒有抬手去擦,隻是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父親。
  裴相爺一拂衣袖,向聖上請辭了便揚長而去。
  裴洛則低著頭,慢慢走過慕天華坐著的桌前。
  慕緋煙一直看著他,見他過來,才發覺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嘴角卻帶著一絲笑,不知為什麽怦然心動。
  後來,聖上當場封了秦拓為少將,調到邊關康王麾下,而裴洛則為監察督使。裴洛為督使後,時常同那些王孫公子廝混。那些王孫公子有不少混跡煙花場地的,而眼前的君自醉便是最出名的一個。
  本來偶爾去勾欄喝個酒、聽個曲也沒什麽。可不知那位裴二公子那根邪筋不對了,竟公然將一名歌妓包了下來,弄得滿城風雨,不知有多少姑娘碎了芳心
  絳華聽慕緋煙說著,忽見對麵那家君自醉門口突然湧出幾個人來,拉馬車的拉馬車,抬東西的抬東西,那排場和慕家差了不多了。絳華好奇心頓起,卷起車簾去看,隻見裴洛攬著一個女子出了君自醉,親手將她扶上馬車,又站在馬車前說了一會兒話,才快步走過來。
  秦拓坐在馬上,忍不住道:“裴兄,你……”
  裴洛要笑不笑的,淡淡道:“我想醉娘也很久沒有出來走走。反正是熱鬧,多一個人豈不是更熱鬧?”
  絳華大怒,對著裴洛的坐騎一彈指。裴洛剛在馬背上坐穩,那馬卻受驚似地連跳兩下,險些將他甩了下來。他好不容易才安撫住坐騎,轉頭往周圍看了一圈,眼中清冷。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東郊而去。
  時值中秋剛過,秋高氣爽,涼風習習,無端的心境也平和下來。隻見道旁楓葉火紅,遠遠望去,像是燒紅了半邊蒼穹似的。
  秦拓選的地方極好,是在寺廟後麵的山頭。
  絳華跳下馬車,抬手去扶慕緋煙。
  腳下踏著厚厚的落葉,每一步都會沙沙作響,隻見遠處是一片竹海,竹子是清一色的方竹,凝碧奇巧。
  絳華一轉頭,正好看清楚裴洛身邊的那個叫醉娘的女子,隻見她著了一襲素白衣衫,衣擺上繡著淡雅菊花,每走一步,雲鬢之上的金步搖便隨之擺動。她臉上的妝畫得也精致,卻還是遮不住眼角的皺紋,看上去要比裴洛年長了十歲不止。
  裴洛看見絳華正往這邊看,低頭對一旁的女子笑道:“淩姨,你看那位姑娘適合什麽妝容,可以將臉遮一遮。”他說話的聲音不高,隻是順著風吹過來,讓絳華剛好聽見罷了。
  絳華忍不住瞪著他,隻見他嘴角帶笑,雖有幾分輕佻,卻不像有惡意的樣子。
  醉娘瞧了絳華一眼,笑意盈盈,抬手在裴洛身上一擰:“你別叫我淩姨,那可不是把我叫老了。”她提著一隻紅漆食盒,笑著道:“我專門準備了一些茶點,全是我親手做的,算你有好口服。”
  裴洛連忙接過食盒,輕輕笑道:“怎地我平日來得這樣勤,都沒見你露一手過?”
  秦拓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
  絳華覺得那種寒毛直立的感覺又來了,這個裴洛真乃非常人,那醉娘再年輕也大了他十歲,他竟然能如此肆無忌憚當眾調笑。
  五人走進沿著碎石徑走進竹林,隻見林中空曠,早已事先擺好了小桌、軟墊。絳華見慕緋煙落了座,就站在她身後。慕緋煙轉過頭,笑著道:“絳華,我可沒拿你當丫鬟過,你也坐下來吧。”
  絳華在慕緋煙左手邊坐下,忽聽身邊傳來一聲輕咳。她偏過頭,微微一笑:“裴公子,你嗓子不舒服麽?”
  裴洛沒理她,顧自轉頭和身邊的醉娘悄聲說笑去了。
  絳華支著下巴正覺無聊,隻見醉娘跪著,將食盒一層一層打開,拿出了一籠熱氣騰騰的蒸餃,這蒸餃皮幾近透明,泛著淡粉的光澤,十分誘人。醉娘跪著一傾身,斯文啟口道:“這是我閑著無事的時候學做的蒸餃,各位嚐嚐看味道如何?”
  絳華忍不住咦了一聲:“你的聲音……聽起來真舒服。”她是妖,對於凡人的容貌什麽都沒大的感覺,反倒對身上的氣息和說話的聲音十分敏感。
  裴洛笑了一笑,偏過頭瞧她:“那是自然的,醉娘的歌可是紅遍國都。”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和你說了也白說。”
  絳華抬手抓過盤子裏一顆核桃,在桌上一扣,頓時露出了裏麵的核桃仁。
  裴洛眼皮一跳,居然會有自己也被敲在桌上的錯覺。
  醉娘忍不住掩袖一笑,眼角彎彎:“各位稍寬坐一會兒,醉娘去去就來。”她站起身,提起一隻小匣子往竹林深處款款走去。
  秦拓也打開叫人一早準備的食盒,將桂花酒和蟹黃擺在桌上。
  絳華突發其想,要是秦拓猛吃幾頓,會不會變回原來那個黑胖子的模樣。慕緋煙心神已定,也活潑起來,笑著道:“今日這才像樣,昨日那個,被爹爹鬧得不成樣子。”
  秦拓微微一笑:“姨父和相爺總是爭執,不過越吵感情越好。”
  “也不盡然,我從小就常見他們大打出手,每次都是大娘來勸,才勸得下。”裴洛斜斜地坐著,手肋支著桌子,一派閑雅。
  絳華眼急手快,嘴裏塞著第一個熱騰騰的蒸餃,燙得吸氣:“這個做得真好吃……”
  慕緋煙順手在她右頰擰了一下,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絳華,你……”
  裴洛一折扇敲到她肩上,支著頭嘴角微彎:“竟然還有你這樣沒規矩的。醉娘的手藝都被你糟蹋了,還不快給我吐出來。”
  絳華倏然轉頭看他,隻見他肩上不知何時又出現那隻小龍,嚇得往慕緋煙身上挨去。裴洛看著她的反應,不由別過頭往肩上瞧了瞧,不明所以。
  這時候,一陣小風吹來,桂花和蟹黃的香氣四處彌漫,遙遙傳來一線歌聲,若有若無,撩人心弦,四人不由同時靜了下來。
  隻見醉娘款款走來,水袖曳地,裙擺輕搖。她換了妝,麵容用厚重的油彩掩去,眼角風情微挑,啟口而唱:
  淺笑吟,輕展眉,當年巷裏初見晏。
  竹馬易折,青梅枝老,私語許長幹。
  歡愉苦短,聞得邊烽起狼煙。
  山連遠山,望不盡,多少佳期夢回中。
  倚闌幹,淚潸然,桂影傾倒青花盞。
  雲箋凝墨,輕歎不付,畫梁啼雙燕。
  紫檀碧玉,問得秋晚扶雲鬢。
  題葉竹心,雁過也,幾回煙雨倚重樓。
  最後一個尾音微微揚起,最後變得細微,直到音斷。明明已經一曲唱罷,卻還覺餘音嫋嫋,旋音不去,心弦輕動。慕緋煙被歌聲打動,抬袖掩麵,伏在桌上,香肩微聳。
  絳華雖然聽不懂,也覺得心中微苦。隻聽裴洛喃喃道:“題葉竹心,雁過也,幾回煙雨倚重樓……”絳華聽他語帶傷心,忍不住轉頭看他。
  裴洛感覺到她轉過頭來,立刻換上要笑不笑的神色:“你今日盯著我好幾回,到底看夠了沒有?”
  絳華懶得理他。
  隻見醉娘抬袖擦了擦眼角,福了一福,輕聲道:“醉娘身無長技,唯有清唱一曲,倒讓各位見笑了。”說完,又福了一福,轉身回到竹林另一頭。
  秦拓忍不住道:“醉娘姑娘真是奇女子。”
  裴洛抬手倒了一杯酒:“其實這官場也像紅粉閣,我們屈膝折腰,就仗著不用以色侍人,卻還會看不起在煙花地打滾的。”
  慕緋煙忙道:“裴督使,這話可不能亂講,要是傳到別人耳中可不好了。”
  秦拓微微一笑:“這附近不會有人過來的,大家都放寬心。”
  絳華十分的不以為然:他們隻是沒聽到裴洛那晚在西山和敵國官吏的對話,才會這樣說。裴洛這人囂張得很,還會怕說了幾句了不得的話麽。
  等了一會兒,醉娘提著小匣子落了座,臉上的油彩已經洗掉了,又精心畫了妝容。
  裴洛抬手在她眼角擦過,淡淡道:“你以後別再畫這般濃的妝了,這樣老得快。”
  醉娘屈起手指,在他額上一點,怒道:“畫得濃又怎麽了?以後別在我麵前提‘老’這個字!”她聲音柔和空靈,就是發起怒來也很好聽。
  絳華不覺想,裴洛的品味雖然奇怪了點,還算沒到天怨人怒的地步
  
  第六章
  收拾了東西,踏著厚厚的一地枯葉,醉娘搭住裴洛的臂,輕聲道:“這裏離紫雲寺近,我們也好久沒去那裏上香了,不如順道一起?”
  裴洛眼中一笑,答應得爽快:“好,等下還要記著多捐些香油錢。”
  醉娘身子微斜,倚在他身側:“還是你想得周到。”
  絳華強忍那種寒毛直立的感覺,轉頭看著慕緋煙,見她神色平和,沒什麽異樣,不由暗暗佩服。慕緋煙這個女子,外表雖然柔弱,可性子卻要強,雖然容易落淚,可是看著隻覺得可愛。絳華想,還好是跟著她,就算數十年陪著也可以。
  坐著馬車沿山道上去,遠遠地抬頭瞭望,便可以看見濃密綠蔭中黃牆黑瓦的一角。棄了馬車拾階而上,遠遠近近有不少香客走過,更有些虔誠的手持念珠一步一跪地上去。
  絳華心中微妙,明明佛光佛氣都是和妖氣相衝,可她卻這樣堂而皇之地走進去拜佛,實在是百年難有的事情。不得不說,這種感覺還真好。
  踏進前庭,她突然感到周遭有一股與凡人不同的氣流,竟像極了仙氣。
  隻見菩提樹下,一個青衫翩然的背影正對著他們,負手靜立著,卻感覺周身流雲湧動,風華絕代。那個背影動了動,緩緩轉過頭來,映得人眼前也一亮。其實那人也和普通人沒兩樣,五官一樣都不少,可不知為何,那眼睛、那鼻子都比別人生得好些似的。絳華想這就是仙氣吧,很豔羨地盯著看。
  那人看到她,微微一笑,鳳眼光華流轉。
  絳華頓時有了那種熟悉的春風拂麵、眼前萬紫千紅繁華似錦的錯覺。
  明明過了百年,天庭的那位仙君還是這個模樣,隻是不知道那合歡花精如願跟隨了他沒有?
  她突然聽到身邊有人咳嗽一聲,連忙回神看著左右。
  裴洛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嘲弄,笑著道:“慕小姐,你的丫鬟可真是有些花癡。”秦拓抬手抵著下巴,低頭沒說話。慕緋煙臉上尷尬,隻是勉強一笑。
  醉娘推了裴洛一下,輕聲道:“有時候扯嘴皮子,還不如去做正事。”
  裴洛走出幾步,攔住一個沙彌,低聲問了一句。那沙彌合十躬身,匆匆走了。裴洛踱步回來,伸手攬住醉娘:“大師現在有空,我們去禪室坐。”他看了看秦拓他們,淡淡道:“徵行兄,慕小姐,我們先失陪一下。”
  秦拓道:“宣離兄請便。”慕緋煙微微傾身,斂衽行禮。
  絳華瞥見那位仙君轉身往僻靜處緩緩走去,急急道:“我去去就來!”連忙轉身隨著那青衫翩然的背影去了。
  慕緋煙微微失笑:“絳華那性子怎麽急吼吼的。”
  秦拓若有所思。
  那位仙君走到牆邊之時,突然停住腳步。絳華連忙走上前,拜倒在地:“絳華見過仙君。”
  那仙君手一抬,將她扶起,淡淡道:“我仙號東華清君,你便喊我仙號就好。”他頓了頓,又道:“我本是下凡來尋異眼,沒想到又見到你。”
  東華清君的仙號,便是在下界的妖之中也叫得極響。他掌管北鬥星陣,是上古眾仙之一,真身又和絳華是同族,可以講是頗有淵源。
  絳華不由抬手摸到右頰,道:“異眼現在到了我臉上,這半邊容貌也是因為異眼毀去的。”
  東華清君微微一笑:“我知道。”
  他伸過手來,指尖觸到她的臉頰,一陣紫光湧起,那半邊毀掉的臉一點一點恢複如初。絳華感覺異樣,用手捂著右頰:“清君,你怎麽沒將異眼取下來?”
  他垂下眼,慢慢道:“我取不下來。這天地異眼,本是有緣人才能得到,不是憑仙力就可以到手的。絳華,你可聽過當年黃帝和蚩尤一戰?”
  絳華點點頭。
  “那一戰之後,軒轅帝座投生下界,和紫薇星斷了仙契,而這仙契便是靠異眼維係。”東華清君負手而立,容顏頗為寥落,“現在你雖得到異眼,卻因為修為太淺,無法承受,才會燒壞了半邊臉。紫薇星是和下界國運有關,若是你做了觸犯天條的事,紫殺星動,天下又要大亂了。”
  絳華聽得驚駭:“清君,我不過是一隻花精而已。”
  東華清君笑了一笑:“我又沒為難你。你且記住,要守著妖性,切勿亂殺無辜。你現在可不是在報恩於人麽,等你報了恩,就是功德一件,飛仙簿會記上你的名字。”
  絳華想了想,問道:“報完恩就要離開了嗎?我本想看恩人成婚生子,直到老死再走。”
  東華清君微微皺眉,細長的鳳眼有些肅然之色:“你是妖,將來會成仙,怎麽可能陪著凡人一輩子?凡人會蒼老,而你等過了十年二十年還是現在這個樣子,你打算怎麽解釋?”
  絳華見他肅穆之色頗有威儀,心中微微害怕。
  隻見他緩和了神情,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你要記住。妖的心如匪石,一旦捧了出來,就再收不回去,所以你要將心藏好,隻有自己可以觸碰。”
  絳華似懂非懂,點頭答應。
  東華清君看著前方,突然淡然一笑,道:“你轉過頭來看,那邊那對凡人,看上去十分相配、舉止親昵,心中卻各有所想。凡人的心思太複雜,你隨著他們繞,永遠都繞不出來。”
  絳華轉過頭去,隻見不遠處的菩提樹下,一雙人並肩而立。那男子穿著富貴的紫袍,金線刺繡,玉帶束腰。可絳華卻記得他穿著洗得發舊發白的儒衫,對著另一個女子說,我定會金榜題名,然後來找你,定不會辜負卿。
  隻是那位等他一輩子的女子劃花了臉,又被魚精騙去了精魂,不知生死。
  東華清君靜靜道:“既然你大致都清楚事情了,那麽我也該回天庭去。”他走過絳華身邊,腳步一頓,又回頭道:“你也別太作弄人了,差不多給些教訓就好。”
  絳華嚇了一跳,這位仙君竟然連她心裏想什麽都知道。
  東華清君舉步而行,身影漸漸淡了,化為一絲水霧無影無蹤。
  絳華快步走到那棵菩提樹下,輕聲叫了聲:“江郎。”
  那姓江的書生轉過頭,隻見不遠處站著一位容貌頗為妖異的女子,發絲青黛,嘴角噙著一絲笑。
  他忍不住雙手緊攥,卻轉不開眼,隻是癡癡看著。
  那女子走上前,發絲隨著步子微微拂動,慢慢道:“江郎,當年你來這南都趕考,你我在江邊渡台依依送別,你說定不會相負,盟誓永不相忘,如今你折桂攀上高枝,便果真要負了我了麽?”她眼中情深意切,款款深情,動人心魄。
  一旁站著的那個女子身量高挑,聞言盯著姓江的書生,道:“江大人,可真有此事?”
  江大人幾番想張嘴辯駁,卻不知怎麽說不出一個字來。
  那女子一挑雙眉,眉目間湧起一股英氣,抬手甩了對方一記耳光:“我獻郡王府可是你這種賤男人高攀得起的麽?!”轉身揚長而去。
  江大人臉頰高腫,失魂落魄地看著眼前的女子,終於可以說話:“你到底是誰?為何要故意陷害我?!”
  “我陷害你了麽?你怎麽不記得了家中等著你的那位賢妻?她服侍了你多少年,等了你多少年,吃了多少苦,你全部都忘記了麽?”那女子緩緩抬起頭,嘴角彎起一絲妖異的笑,更襯得容顏姣好,笑靨如花。
  江大人癡癡瞧著,腦中突然想起了狐精鬼魅。
  隻見那女子的臉漸漸變了,一陣焦黑爬上了如玉的臉頰,還發出陣陣燒焦的氣味。
  江大人大駭,連滾帶爬地往後退,喉嚨幹澀,聲音嘶啞發不出聲來。
  秦拓瞧見慕緋煙肩上沾著一片碎葉,抬手拂落,語氣淡淡:“你要不要去那邊涼亭坐一坐,估計還要等好一會兒。”
  慕緋煙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好。”
  秦拓和她並肩走了幾步,隻見一個女子迎麵過來,氣勢洶洶,見到兩人緩步而行,想也不想除下腕上繞的軟鞭,對著秦拓就抽過來:“又是一個賤男人!”
  秦拓眼疾手快,一把挽住鞭子,力道一沉。那女子一個踉蹌,勉強站穩。
  秦拓看清對方的麵貌,也是見過的,正是獻郡王的獨生愛女林思顏:“郡主,在下秦拓,適才失禮了。”
  林思顏偏過頭瞪著他,一拉軟鞭道:“放手。”
  秦拓鬆開手。
  她繞著軟鞭,又瞧了秦拓一陣子,問道:“你就是和江池那賤人同年出身的武舉狀元吧?”她頓了頓,不待秦拓開口,大大方方地宣布:“反正都是狀元,文的武的都一樣。喂,本郡主看上你了,記得明日來郡王府見我爹。”
  秦拓僵著臉看著郡主轉身離去,和慕緋煙對視一眼,隻見她掩唇噗哧一笑,語氣歡悅:“表哥,你被林小姐瞧上了眼,看來離做郡馬的日子也不遠了。”她轉過頭,招了招手,笑著道:“絳華絳華,你看見剛才那一幕沒有?”
  絳華忍著笑,低頭道:“看是看到了,隻是——”
  秦拓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慕緋煙笑著道:“表哥,是你生得太好,所以郡主才瞧得上。連那位狀元出身的江大人也入不了她的眼呢。”
  秦拓抿著嘴角,勉強一笑。
  忽聽裴洛慢條斯理地在身後說:“徵行兄現在風采翩翩,可要是倒回幾年前,隻怕身邊就沒這樣桃花綿綿了。”
  絳華忍不住點頭讚同。秦拓那扁南瓜的模樣的確深刻。
  裴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點什麽頭,你難道還見過不成?”
  醉娘抬手擰了他一下,笑罵道:“你對人家姑娘客氣些,怎麽一張嘴就這樣衝。”
  裴洛要笑不笑,卻不再說話。
  幾人各懷心事,出了紫雲寺後緩緩回轉向南都。
  裴洛將醉娘送回君自醉,看了看天色,道:“要是各位不嫌棄,不如去我那裏用了晚膳,要是回到慕府,恐怕天都黑了。”
  秦拓看了看慕緋煙,見她微微一點頭,便道:“也好,如此叨擾裴兄了。”
  裴洛有自己的別苑,走的是側門,不用從相府正門進去。
  裴相爺有三位公子,嫡長子裴瀟,隨著福王殿下駐守南關,溫文知書,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二公子裴洛是庶出,也算名滿南都。三公子裴潭和長兄為同母所生,生得細致如母,反不如兩位兄長文武兼備。
  他們才剛坐下,熱騰騰的飯菜就端上桌。
  裴洛執筷道:“隻是家常便飯,沒講究那麽多。”他壓低聲音,向著絳華道:“噯,你怎地又坐下了?這裏可是我說了算。”
  絳華正坐在他的右側,微微別過頭,氣惱地瞪他。
  裴洛笑著道:“好了,你別再轉過來了。看著這半邊臉,我還勉強咽得下飯。”
  絳華想了一想,突然嫣然軟語:“裴公子,要不要奴婢伺候你用膳呢?”
  裴洛被嗆得咳嗽,忙道:“不用了,你自己慢用。”他咳得臉上微紅,執著筷子怔了一會兒,方才低頭用飯。
  一頓飯用完,眾人到外邊小坐。
  忽然聽見一陣佩環輕響,一個麵容秀麗的女子穿過長庭,走到眾人麵前微一福身,輕聲道:“二公子,不知這裏有什麽是燕蓉可以幫得上手的?”
  裴洛微一挑眉,緩緩慢道:“我似乎沒叫你過來。”
  燕蓉低下頭:“是夫人讓我來瞧瞧,公子時常不回來,燕蓉也……”
  絳華想,這莫非就是張大娘所說的,裴洛那個過門一年都沒見過人的侍妾?裴洛這個人,果真奇怪。
  裴公子斜著身坐在石桌邊,不緊不慢地開口道:“現在人也見了,話也說了,你可還有什麽事?”
  燕蓉咬著唇,眼眶慢慢的紅了。
  慕緋煙微微一笑,柔聲道:“燕蓉姑娘,我在外邊走了一天灰頭土麵的,能不能帶我去洗把臉?”
  裴洛轉頭看了看慕緋煙,嘴角帶笑:“今日也隻請了一頓便飯,卻還要勞煩你打圓場,真是過意不去。”
  燕蓉慢慢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仔細瞧著慕緋煙:“姑娘請隨我來。”
  絳華也站起身想跟過去,卻見慕緋煙向著自己微微搖頭,便隻好坐下了。可是心裏還是隱約不安,一直靜不下心來。秦拓見她這樣,奇道:“你怎麽了?”這還是今日第一次同她說話。
  絳華有苦難言,總不好和他爭論什麽妖的直覺。突然一聲輕微的水聲傳來,她立刻站起身循聲而去,隻見燕蓉正驚恐地向後退開幾步,正好對上絳華被毀掉的右臉,不由啊了一聲。絳華走到蓮池邊,想也不想就直接跳了下去,潛到水下將慕緋煙推到岸邊。
  秦拓伸手接過,緊緊地抱著她:“緋煙,緋煙,你醒醒!”他倏然轉過頭道:“快叫大夫!”
  裴洛一拂衣袖,大步走來,對府中的下人吩咐:“快去請大夫來。”稍頓了一下,又道:“還有,備馬車。”他轉頭看著燕蓉,緩緩道:“你要是還要性命,就回自己房裏待著。”燕蓉微微一怔,隨即大聲道:“她自己走路不穩摔下去,你憑什麽這樣對我?!”
  秦拓轉過頭,沉聲道:“什麽都不要說了,等緋煙醒了再說。”他抬手解下外袍,披在緋煙身上,將她打橫抱起。
  絳華站在水中,看著秦拓的模樣,不覺得怔神:為什麽,這個凡人的情緒竟然能影響到她?那種焦急、擔憂,她全部都能感覺到。她微微失神,忽覺臉上一涼,被人潑了一臉的水,不禁抬頭看去,隻見裴洛低下身看著她,嘴角帶笑:“你愣著幹嘛,難道還要我親自將你抱上來?”
  絳華不自覺地想,最近和水犯上了什麽劫數,怎麽成天往裏跳。她走了兩步,想去看緋煙,忽聽身後裴洛淡淡道了一句:“你等一下。”
  她回過頭去,有什麽直接被扔了過來,正好蒙住她的頭。絳華拿在手中一看,是裴洛身上的外袍。他站在微暗的夜色中,看不真切表情,語氣很是平淡:“你穿過了就別再還我,我不用別人用過的。”
  絳華看著他,微微一笑:“多謝你。”
  
  第七章
  慕府中完全亂了套,丫鬟來回走動端水遞茶,大夫請了一個又一個,慕緋煙竟然還是昏迷。絳華覺得不太對勁,就算她身子弱落水染了寒氣,卻不會就這樣昏迷不醒。她剛想走近了仔細瞧瞧,卻見秦拓轉過身來,語氣疲憊:“這裏有翠衣就夠,你也累了,回去歇息罷。”
  絳華隻得轉身走出房門,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事,會讓秦拓的眼神全是戒備?
  她走過那方蓮池,看著水中的倒影。東華清君雖然將她的右頰恢複如初,她卻已經不習慣看到自己原本的樣子了。她抬手在側臉拂過,右頰頓時恢複到沒有燒壞的模樣,然後衣帶帶風,從慕府出去,一路往裴相府行去。
  她落到相府之中,隻見一個人影正在緋煙溺水的蓮池邊,時不時將手放進水中撥著水麵。她走過去,輕聲道:“燕蓉姑娘。”
  燕蓉回過頭,神情呆滯,眼眸瞪得大大的,卻沒有認出對方。
  絳華踏前一步,身上妖氣一盛,發絲衣袖都被帶得微微拂動:“你將慕緋煙推下水池,別人沒看到,不能拿你怎樣,可是我卻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她。”她手指輕彈,燕蓉身子一僵,向後撲通一聲落在蓮池之中。
  絳華走到蓮池邊上,低著頭向下看:“這次隻是給你些苦頭嚐嚐,若還有下一次,我定會取你性命。”
  燕蓉明顯不會水,在水中連著嗆了好幾口。
  絳華正要將她拉上來,忽見蓮池中騰起一束水霧,瞬間迷蒙了視線。她在一片水氣中感到一股極淩厲的殺氣卷來,連忙放出妖氣,護住全身。一聲悶響之後,水氣散盡,她忽覺心口如遭重擊,直接摔了出去,口中盡是血腥味道。
  隻見一幅玄色的衣擺到了麵前,有人在頭頂上慢慢道:“不過是剛成形的荻花精,那日若不是我故意讓著你,你以為還活得到現在麽?”
  絳華艱難地抬起頭,隻見那玄衣人嘴角帶著吊兒郎當的、有幾分曖昧的笑,一雙眸子卻是血紅色,在夜中顯得熠熠生輝。她那日見到他的時候,他化作那個姓江的書生的模樣,現在看見的卻是他的本來麵目。
  絳華向後挪了兩步,壓製住心口疼痛的感覺,道:“餘墨,你不是要異眼麽?我可以給你。”
  餘墨微微一笑:“我自然要異眼,就算你不給,我也有辦法拿到手。”
  絳華抬起手,指間湧起一陣淡淡的光:“我現在就還給你。”餘墨伸手來接,忽見她手心一翻,妖氣撲麵而來,連忙抬手相抵。
  這一下正麵交手,竟是勢均力敵。餘墨悔得牙都疼了,他隻知道異眼是天地至寶,卻沒想到能讓那剛成形的荻花精和自己修為相當了,全怪自己那日看著對方生得模樣不錯,千般萬般地手下留情。
  他一把揮開了對方的妖氣,胸口也是一疼,似乎被傷到了元神,卻也顧不了這麽多。他向四周一看,那荻花精已經沒影了,又不死心地四下找了一圈,還是沒有半點收獲。
  餘墨負手站在半空,喃喃自語道:“就算將南都翻過來,我也要將你找出來……”
  絳華步態不穩地回到慕府,隻覺得心口痛得厲害,想是傷到了元神。她將右頰變成之前被燒壞時候的光景,走到慕緋煙的房前。
  慕緋煙之所以會昏迷不醒,恐怕是被水池底下伏著的餘墨吸了精氣。她暗暗焦躁,要是能早一步發覺就好了。
  隻聽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秦拓端著水盆走了出來。
  絳華將身子掩在樹後,一直看著秦拓走遠了,方才走到房中。緋煙的閨房中彌漫著一股藥味,桌上的藥罐還是熱的。翠衣伏在床角,已經睡著了。
  她走到床邊,伸手掖了掖被角,緩緩低下身去。
  慕緋煙枕在床頭的臉蒼白,眼緊緊閉著,像是怎麽也睜不開似的。
  絳華緩緩張口,一顆豔紅的內丹慢慢升起,隱約有淡淡的光被慕緋煙吸入。她沒有辦法,她不像那位東華清君一般會些療傷的法術,隻能將自己的修為折給她。
  她趴在床邊,隻覺得身上越來越無力,不由輕輕咳嗽起來。她正難受著,突然覺得頸上一緊,竟然被人從床邊拖開,扔在地上。
  真的是扔。她根本來不及反抗。
  絳華睜著眼看去,隻見秦拓微微皺著眉,臉上是一股不可抑製的怒氣。他一字一頓地開口:“你來這裏做什麽?你可是北燕人的探子?”
  她支起身子,看著床上:“我在醫緋煙,她馬上就會醒來。”
  秦拓踏前一步,隻見絳華眼中瞳孔微微漲開,漆黑剔透,有一股狂暴的妖性。他衣袖一動,一把扼住她的頸:“你以為我會信麽?”
  絳華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用力,竟然沒有扳動半分。她微微眯起眼,完全被妖性驅使,很想看看眼前凡人的心頭血,到底是什麽顏色的……
  秦拓手上一顫,忽聽身後慕緋煙微弱但清晰的聲音傳來:“表哥,你想幹什麽?”
  絳華一下子眼中清明,艱難地開口,卻發覺自己的聲音完全嘶啞了:“秦公子,你看我沒有騙你。”
  秦拓鬆開手,隻見她縮起身子輕輕咳嗽、擰著眉異常痛苦,隻是緩了一緩,慢慢站起身,走出房間。
  他不由看著自己的手,還能感覺到一點溫熱,可是立刻便沒有了。
  裴洛抬手輕按太陽穴,懶懶地眯著眼,斜倚在案邊。
  案上,狼毫都還擺著筆架子上,卷宗疊了半尺高。有個在朝中當相爺、一貫鐵麵無情的爹爹,別人見了他都要在麵子上裝出笑臉,裴公子前裴大人後叫得恭敬,背地裏卻百般為難,竊竊私語。裴洛也算見得多了。
  他站起身,拿起桌角的茶盞去倒水,微一抬頭正好同斜前方端坐的周尚棠目光相觸。周尚棠微微一笑,態度曖昧:“裴大人,昨夜可是沒睡足?我瞧你來兵部的第一日就沒甚精神。”他說到“第一日”時,語氣加重。
  裴洛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是啊,昨晚一想要調到兵部,感慨者有之,感激亦有之,竟然徹夜無眠。”昨晚先是來回幕府和自家之間,回來後草草洗漱了,躺下才合上眼,就聽見燕蓉尖利驚恐的尖叫徹響整個相府,連爹爹和大娘都驚動了。
  燕蓉怕得厲害,一會兒說看見了妖怪,一會兒又說蓮池裏有妖怪,哭鬧不休。
  裴相爺氣得不輕,指著裴洛一頓臭罵,說若不是他時常在外麵過夜,燕蓉也不會如此失常。
  之後千方百計請走了爹爹、收拾爛攤子,他就花了整整一晚。可是下人的嘴堵不住,相府中有妖怪作祟的消息一早就傳了出去。
  周尚棠笑得不動聲色:“裴大人領著皇恩,確是該感激聖上。”
  裴洛舉步走到外間,泡了茶水,又往回走,迎麵走來一人,笑著問了句:“裴大人可是泡茶提神?我瞧你一早就沒什麽精神。”
  裴洛還是微微一笑,將剛才對周尚棠說的話又重複一遍。
  他步回案邊,喝了一口茶,翻開一宗案卷,還沒看幾個字,就聽見有人走過問了句:“裴公子今日是第一日來罷?我看你臉色疲倦,莫非是昨夜沒睡飽?”
  裴洛抬手按住衣袖下擺,傾身磨墨,手勢既重且沉,嘴角微帶笑意:“是啊。今早還是有些困。”
  ……也不知爹爹在朝中到底得罪過多少人,個個挑著字眼來旁敲側擊。
  轉眼捱到午飯時分,裴洛將看過的案卷疊了一邊,同沒看過的那疊一比,明顯高了一截。周尚棠走過來翻看了兩頁,笑著道:“裴大人動作好快。”
  裴洛忽然站起身,傾身施禮道:“洪大人。”
  周尚棠聞言,連忙轉身長躬行禮。
  “裴賢侄,初來兵部,一切還習慣罷?”那老者一襲絳紅織錦團花青蟒官袍,拈須看著兩疊卷宗,笑著道,“看來這一早上下來,賢侄已經摸到門路了。”
  這位大人正是裴洛的頂頭上司,兵部尚書洪曄。兵部和吏部往往是六部中變動最大,而這位洪大人卻供職了十來年,沒有調遷。
  裴洛微笑道:“洪伯父費心了,小侄初來乍到,有許多顧不到的,要勞煩伯父多多指點了。”
  周尚棠摸著下巴道:“下官開始還怕裴大人太過年輕,辦事不牢靠,現在看來,卻是錯了。”他說到這裏,微微一停,抬手輕輕一掌嘴:“裴大人,你可不要計較,我這個人就是管不住嘴,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裴洛微微眯著眼:“周大人過慮了。我原來在監察都司供職,同袍之間閑聊本就不計較那麽多,周大人這樣心直口快隻覺得親切的。”
  洪曄也爽朗一笑,一拍裴洛肩膀以示親熱:“好了,我們就此散了,別耽誤用飯的時間。”
  裴洛笑了一笑:“晚些我請酒,也要各位大人賞光。”
  他快步走出兵部,隻見一個藍衫瀟灑的身影站在庭前,看見裴洛走來,抬頭笑道:“宣離兄,別怪剛才兄弟不意氣,隻是那周大人嘴皮子太厲害,我還是站在外邊等的好。”
  裴洛用折扇挑開對方拍過來的手,一拂衣袖:“噯,未顏兄這是什麽話,果真一離開監察都司便連兄弟也當不成了麽?”
  林未顏笑嘻嘻的:“誰說的,隻是這裏是兵部,當然不及監察司自家兄弟的地方了。大壯在明月樓定了雅閣,要請兄弟吃酒,隻怕就差我們倆了。”林未顏是獻郡王的獨子,本也是一介佳公子,隻不過是帶著自家妹子林思顏的緣故,別人背後都會悄悄議論一句“這就是那位將未來郡馬打出門的郡主的哥哥”。
  兩人出了兵部,騎馬上街。
  裴洛一路微微皺眉,滿腹心思,忽聽有人在叫自己,凝目看去,隻覺得那個招手的女子看著眼熟,想了一會兒,記起是慕緋煙身邊那個叫翠衣的丫鬟。
  他勒住馬,低下頭微微一笑:“你家小姐的身子好些了沒?”
  翠衣一開口就語音清脆,又快又利:“小姐已經好些了,裴公子不必擔心,要是有閑空,也過府看看。”
  裴洛微微失笑。慕緋煙如何,他最多嘴上問問,為了這個緣故專門上門一趟,也抽不出這個時間來,當下回應道:“待我有暇時定會上門拜訪。”
  林未顏在一旁歎息著:“宣離兄你真是身在福中不自知,換了我,立刻就跟著去了。”
  裴洛轉過頭,笑著道:“未顏兄現在豔羨也來不及了,慕小姐已許給我大哥。”
  林未顏搖搖頭,長聲歎道:“豔羨倒是有點,可臨到頭,隻怕也不願。慕小姐雖好,可還是及不上兄弟們一起逛勾欄。娶了親可就束手束腳,難辦。”
  兩人勒馬停在明月樓下,立刻有人過來接過馬韁,引了二人上樓。
  才進酒樓,立馬有人舉著酒盞過來,大聲道:“裴督使,遲到該不該先罰酒三杯?”
  一時間,雅閣中淨是嘻笑怒罵的聲音。
  裴洛爽快地接過酒盞,連幹三杯,微微笑道:“這樣可好?”
  “宣離兄沒的說,就是爽快,我薛延沒白交這個朋友!”遞酒的男子生得壯實豪邁。可惜薛家一直是世世代代的大儒,薛延幾度想從軍,都被父親拎回來,用孝經鎮住。
  裴洛將折扇放在桌邊,伸手拎過一壇酒,到了滿滿一碗,遞給薛延,慢慢道:“薛兄也請,總不至就我一人喝了罷。”
  薛延幾口喝幹了,剛把碗放下,又見裴洛倒了滿滿一碗。總算有人看不過去,出聲道:“宣離兄,你這可不是要把薛大壯灌醉才甘心?”
  裴洛旋身在桌邊坐下,手中折扇一頓:“也罷,免得到時候喝醉了,又生事端。”
  林未顏取笑道:“裴督使今日初到兵部,可是不甚煩憂哪。”
  裴洛想起之前,再回想過去在監察司的日子,頗為感慨:“今日一到兵部,我才知道,朝廷同原來的監察司還是不一樣。大家說起話都裝著心直口快、幾番做作,哪裏同自家兄弟一般?”
  此言一出,在座的兄弟都頗為傷感。
  林未顏搖搖頭道:“這可不是酸了麽,這些話都放回去,好好的別講這個。”
  裴洛一笑而過。
  他臨窗而坐,突然想,會不會有一日回首,想起今日少年得意、鮮衣怒馬,最後徒剩了感慨?
  一頓飯後,舊時監察司的兄弟各自散了,裴洛和林未顏則騎馬回兵部。
  還未走近兵部,隻聽庭前傳來說話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哪兩個。
  隻聽一個說道:“聽說洪尚書在午飯之前還特意找裴相爺的二公子話家常來著,這老狐狸,過得四平八穩的,哪裏都不得罪,哪個都不怠慢。”
  “其實何必呢,裴二公子不過是庶出的,再多殷勤也沒什麽意思。我看這裴二公子一早懶洋洋的,像是放縱過度,成不了氣候。”
  “不過生得一副好模樣,將來攀上郡主公主的不也是一樣。你我就沒這個福份了。”
  林未顏舉步走進門,輕輕咳嗽一聲,裏麵說話的聲音頓時止了。
  裴洛不以為意,慢慢踱步進去,隻看見兩個穿著墨綠官袍的嗖的一下子沒影了。官袍同官階大小有關,絳紅深紫為貴,淺藍次之,墨綠又低於淺藍。
  裴洛的官階是從五品,服淺藍。
  林未顏被分在外堂,很快就同他分道了。
  裴洛走近內堂,在自己的案前坐下,翻看起剩下的卷宗。剛好看完最後一卷,還沒來得及喝口茶,就見洪尚書又走過來,身後有人眼疾手快,拉來一張椅子。
  他站起身,隻聽洪尚書笑眯眯地開口:“賢侄,今日早朝時候聖上特別提起今年南巡的事情,聽聖上的言下之意,似乎是有心將這趟差使交給賢侄。”
  裴洛立刻了然,當即道:“洪大人栽培,裴洛不敢忘。”
  他想著洪曄同爹爹不算政敵,但是也沒什麽交情,突然叔侄相稱,卻是來攀交情了。
  洪尚書笑了一笑,又道:“我哪裏有栽培,全是賢侄的福氣。說起來,欽點的另一位可是賢侄的舊識,同榜武科出身的秦賢侄。”
  
  第八章
  秦拓走過庭前,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道:“秦賢侄,請暫且留步。”他回過身,見這叫住自己的人竟是當朝獻郡王,不由微微驚訝:“郡王找下官有何要事?”
  獻郡王上前同他並肩而行,用一種看著親生兒子的神情看他:“昨日思顏從紫雲寺回來,提起賢侄,我本還擔心著,現下看見就放心多了。”
  秦拓猛然記起昨日紫雲寺的種種,隻覺得微微頭疼,淡淡道:“秦拓現在身無長職,實在配不上郡主。”
  獻郡王一拍他的肩,展顏道:“沒什麽配不配得上的,難道你嶽丈大人還能辜負你不成?”他稍稍一頓,又道:“我知道你心中疑慮,這文官比武將好當得多,不用擔心戰事。今早聖上說起今年南巡的事,想派幹練的年輕人出去。我看賢侄做好了這趟差事,可以領個文銜,也好過他日調去守邊關。”
  秦拓被堵了話頭,一時想不出如何推辭,隻好問道:“那南巡的差使,之前不一直都是親王去的麽?”
  獻郡王抬手道:“聖上之言,自然另有深意,這哪裏是我們臣下可以臆測的?秦賢侄,你南下這一趟,早去早回。等你回來,便可以下聘了。”
  秦拓看著獻郡王走遠,竟還來不及說個“不”字,隻覺得異常氣悶。他想著慕緋煙,想起她種種的神態,笑的哭的嗔怪的,腦中突然又現出一張白皙的、半邊被毀去的容顏。那個女子微微仰著頭,瞳孔漆黑,滿滿的俱是妖氣。
  他那時,完全的失態了。
  他其實並不覺得那張被毀的臉可怕,大概是由於少年時候他也生得不好。
  慕裴兩家常常來往。就算是他第一日去私塾,字跡寒摻寫了首歪詩,也被慕天華拿去向裴相爺炫耀,於是第二日必會有三首詩送到慕府。
  唯一讓裴相爺無話可說的就是少年秦拓的長相。他總是對著自家兒子橫豎挑剔,道,你們這細挑模樣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能擔當,看看人家秦拓,多麽壯實多麽雄偉,以後一定會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三子裴潭被挑剔得最慘,因為他長相隨母親。長兄裴瀟溫厚謙和,早早被老爹發配去隨著福王駐守邊關去了。裴洛同他最為相熟,少年時候便生得眉目俊秀,隨便一襲外袍也能穿出一股貴氣。
  裴相爺看著裴洛小小年紀便顯出一副風流姿態,更是覺得同思量中的男子漢大相徑庭,強壓著裴洛去習武。
  少年無知的秦拓還以為裴洛那樣的是不對的,他自己這樣正好。可是突然有一天發覺裴相爺雖然脾氣暴躁,可眉目同裴洛一般清俊,哪裏有他自己說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模樣?
  秦拓十四歲那年,拜了一位高人為師父,隨著離開南都去北地學武。那位師父傳授武藝的方式極為怪異,譬如練內息便直接將人浸到冰雪中調息抵抗嚴寒,練身法就直接用繩子拴著往懸崖下推。
  秦拓能夠活著回來,實在夠得上一大奇跡。
  這五六年一過,秦拓骨骼愈加清瘦,長成了翩翩少年。
  後來在武舉場上再遇裴洛,他報了幾次名字,裴洛都是皺著眉一臉困惑。
  其實,不光是裴洛認不出他,姨夫和表妹也沒有認出他來。隻有裴相爺覺得十分惋惜,時常歎息秦拓怎麽變成了現在這個怪模樣。
  秦拓待辦完吏部的公事,直接回府,走進緋煙的別苑,遠遠便看見絳華靠在樹上咳嗽。那一半完好的臉對著他,那擰眉的側顏很是美好。他大步走過去,在五步之外就停住了,輕聲道:“你……現下如何了?”
  絳華退後一步,看著他道:“沒什麽。”她低下身,端起一旁的水盆,就匆匆走過了。
  秦拓又有了那種被堵住話頭的感覺。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
  絳華將藥罐裏煮好的藥汁倒在碗中,手上無力還是濺出了幾滴。她捧著藥碗細心地吹了一會兒,轉身端給慕緋煙。
  慕緋煙抬手接過,卻沒有喝:“絳華,你還生表哥的氣麽?”
  她沒有生氣,隻是覺得秦拓不可理喻。就算是懷疑她是北燕人,那也隻是懷疑,可他那一瞬間身上的確有殺氣。
  絳華抬起頭,看著對方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似乎真的怕她生氣,隻好回答道:“沒有。可能我的確是北燕人也說不定。”與其被認為是妖怪,還是被錯認為北燕子民的好。
  慕緋煙將碗裏的藥小口喝完了,又問:“如果過幾日我們南下去玩,有表哥同行,你會不會不樂意去?”
  “南下?”絳華突然想到一件事,餘墨一日拿不到異眼,就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她眼下元神受損,留在南都無疑是凶多吉少。
  “表哥剛才找我說,他接了一件閑差,要南下一趟,又說這裏快冷了,南邊溫暖,對身子有好處。”她伸手牽住絳華的衣袖,“你陪著我一起去好不好?要是隻有我一個人,那好生無趣。”
  絳華思忖一會兒,道:“好。什麽時候要啟程,我去收拾東西。”
  慕緋煙嫣然笑道:“不用你收拾,叫翠衣就好。我瞧她太閑,需得多做點事。”
  絳華微微覺得有些不對勁,仔細看了對方的神情,卻又沒什麽異樣,便點了點頭:“好。”
  慕緋煙突然伸手觸到她的右頰,慢慢道:“雖然表哥說你是北燕的探子,但我相信你不是。我要多謝你,若不是這樣,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說話走路了。”
  絳華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要怕,我不會對別人說的。我們還是同以前那樣就好。”
  絳華垂下眼,輕聲道:“好。”
  她知道慕緋煙發覺自己身份有問題,卻還是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麽。若知道她是妖,而不是什麽身懷特異本事的人,是不是還可以說出這番話?不知為何,她想起東華清君的那些話:“妖的心如匪石,一旦捧了出來,就再收不回去,所以你要將心藏好,隻有自己可以觸碰。”越是同凡人接觸,便覺得自己越像凡人,也有心,也有情。
  可惜她是一隻花精,百年之後,會飛升為仙。
  聖旨很快下來,南巡之日也定,即日就啟程。
  慕緋煙從上了馬車離開慕府那一刻便很是雀躍歡欣。她久居深苑,鮮少出遠門,眼下可以去南方遊玩,的確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反而是絳華病怏怏地倚在軟墊上,她元神受損,要花去不少妖力療傷,更覺得昏昏沉沉。
  秦拓和裴洛約好了在南門外會合。
  一出城門,便見小山坡上,裴洛已經等在那裏了。他輕衫簡行,牽了一匹駿馬,連隨從小廝都沒帶一個。秦拓本隨著馬車勒馬緩行,下馬上前道:“宣離兄。”
  裴洛微一點頭,又看了看馬車,取笑道:“徵行兄此行,還帶了家眷。”
  秦拓也笑著回應:“路上還要裴兄多關照。”
  裴洛笑著道:“這是自然。”
  兩人寒暄幾句,忽聽遠處傳來車馬軲轆聲,光聽著也覺得趕得甚急。裴洛轉頭去瞧,嘴角挑起一絲笑意,大步走了過去:“淩姨,你怎的來了?”
  馬車還沒停穩,就見車簾微微撩起,伸出一隻柔若無骨的柔荑,狠狠點著裴洛的額:“都說過多少次了,別叫我淩姨,這都把我叫老了!”
  裴洛微微失笑,抬手輕輕一叩額:“都是以前叫慣了,一時改不了口。”他稍頓了頓,又低聲道:“醉娘,我不是昨日就說不用送了麽?”
  醉娘扶著他的臂跳下馬車,又拿出一隻精致的食盒:“也不知這次你要離開南都多久,吃不到我的手藝,所以早上蒸了的點心過來。”
  裴洛接過食盒,眼中一笑,慢慢道:“這趟是閑差,不會太久。我一回南都便來君自醉找你。”
  醉娘抬手替他整了整衣衫,笑得微微哀傷:“宣離,你一回來,就先去見你爹爹,不要急著來我這裏,明白嗎?”
  裴洛輕聲道:“是了,我會記著。”
  醉娘看了他一會兒,眼眶微紅,抬手擦了擦眼角,又叮囑一句:“馬上要天涼了,你記得多披件衣衫,夜裏早點睡。”
  裴洛笑著答應,輕聲細語勸慰,總算將醉娘送上馬車。他牽過坐騎,想了一想,提著食盒走到慕緋煙坐的馬車外,也沒抬手撩開車簾:“這裏有些點心,還是熱的,都是醉娘的手藝。”
  慕緋煙端坐著微微欠身:“裴公子多禮了。”
  絳華聞到那味道立刻清醒了幾分,想起那日郊遊分外喜歡的水晶蒸餃,便伸手去接。她剛拖著食盒往馬車裏退,突然眼前一花,咚得一聲磕在食盒上,撞得臉上生疼。
  裴洛嗤得一笑:“姑娘如此大禮,在下可不敢當。”
  絳華抬頭瞪他,固執地將食盒又往後挪了挪。
  她現在元神受到重創,妖力消耗過大,唯有用凡間美味來補償她傷痕累累的身心。
  裴洛看得頗有興味,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
  這趟南下的差事,是往最南麵的沂州了解民風,探查當地土司是不是安分守己、盡忠職守,若是有反叛、擾民、勾結外族的重罪,立刻就調來鎮守南關的福王大軍,一舉將沂州官員拿下。
  秦拓曾在鎮守南關的福王軍下待過一段時日,對百裏之外的沂州也有些了解。當地土司姓鄭,土司之位世代相傳。據說百年之前,南楚國內儲君未定,紫殺星動,幾位皇子為爭皇位結黨結派、互相殘殺,國內動亂不止,一直維持了三年之久。那時候,北燕遊牧族剛剛興起,南麵的齊襄和北燕結盟,一同夾擊南楚。若不是那姓鄭的土司硬是守住沂州,南楚恐怕早就不在。新帝繼位,便將沂州連同方圓百裏的地都劃給了鄭氏,便下旨封了世代因襲的官階。
  可是朝廷,對地方土司到底還是不放心,於是便每年派人南巡。麵子上說是遊賞,實則監視。一旦有風吹草動,大兵壓境便是轉眼的事。
  “現任土司是鄭相,民間口碑一直不錯,估計我們這趟完全是閑差。”秦拓勒住馬,一指前方,“前麵便是往沂州的必經之路,是個叫寧遠的小鎮。我看今日是趕不到了,不如借宿一晚,明日再行?”
  裴洛很是漫不經心:“就按徵行兄的意思。”他心裏覺得秦拓太重私情,一路礙著慕緋煙的緣故,勒馬緩行,也不知道到了沂州是什麽日子了。
  一行人進了寧遠鎮,卻發覺這小鎮清貧,竟連一家客棧都沒有,隻有找了一戶看起來還像樣的民宅借宿。
  絳華揉揉眼睛,還是一副似醒非醒的樣子,步態疲憊地跟著慕緋煙往裏麵走。
  秦拓看了她一眼,遲疑半晌,還是問了句:“你身子不舒服麽?”
  絳華往後退了兩步,界限分明:“還好。”
  裴洛掂了掂那隻裝著點心的食盒,覺得輕了大半,微微一笑道:“我看是吃撐了。”
  絳華立刻離他五步之遠,連話也懶得說。
  裴洛見著她的舉動,心裏暗暗來氣,麵子上還是笑著的:“這好歹還是我交到你手上,便是連一句謝都沒有麽?”
  絳華道:“我要謝也是謝醉娘姑娘,幹嘛要謝你?”
  裴洛突然失笑,一拂衣袖,當先走進民宅。
  倒是秦拓的小廝安朝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哭喪著臉:“少爺,我們被妖怪跟著了!”
  絳華大驚,動作僵硬地回過頭。隻見安朝哆嗦著手指著代步的馬車,聲音也帶著哭腔:“我剛才、剛才想搬行李,打開箱子就瞧見一團東西滾來滾去……”
  秦拓走到馬車邊,撩開簾子,隻見擺在一旁的箱子大開,裏麵什麽在一拱一拱地抖動。他伸手過去,將那抖動的東西一把揪了出來,隻見一團炸了毛的虎皮眼睛濕潤地看著他,張口楚楚可憐地低喚道:“唔嗷。”
  絳華轉頭看見那團虎皮,甚是動情:“大黃!”
  秦拓手一顫,看著那隻大貓扭身向前奔去,仰起頭驕傲地一跳,正好跳到絳華手中。絳華抱著它,歡快地轉了一圈,背後夕陽無限。
  大黃扒著胡子,歪著頭瞧她,碧眼濕潤。它擠在箱子裏顛簸過來,一路艱辛。
  站在一旁看的安朝忍不住打了自己一巴掌。
  絳華抱著它細細低語:“你跑出來沒關係麽,黃伯又要找你了。”
  大黃喵了一聲。
  絳華又道:“現下你自己可以回去麽?”
  大黃立刻雙眼一閉,直挺挺地倒在她懷裏。
  秦拓走過來,語氣平淡:“還是帶著它罷,反正也不礙事。”
  絳華抱住大黃想,也不知道慕緋煙怕不怕貓,要是將她嚇到,自己這恩可越報越糟了。
  
  第九章
  翌日還是一早啟程趕路,隻是到了江邊,卻不見有船過往。
  一行人等了近一個時辰,總算看見有人趕著牛車經過。安朝立刻就過去問詢。隻見他雙手連比帶劃,講了半天,可那個趕牛車的始終搖頭。
  最後安朝垂頭喪氣地回轉過來,道:“少爺,裴公子,那個當地人說,這幾日是漲潮的日子,不會有船家接生意,要等半個月才能過江。”
  秦拓聞言微微皺眉:“半個月我們等不了,難道連一個肯接生意的船家都找不出麽?”
  “據說前麵的十裏水道叫困龍灘,漲潮時候就是水性再好也要困死在裏麵,所以沒有人敢這個時候下水。”
  秦拓沉吟道:“也就是說,隻有剩下山路可走了……”
  裴洛語氣淡然:“那麽就改走山道,總不能因此誤了差事罷?”
  秦拓勉強道:“隻是山道不太好走,但眼下也沒別的辦法。”
  山道的確不好走。開始時候還是有碎石子鋪路,到了後來路麵變窄,連馬車也不能行,隻能步行。
  裴洛本就是輕衫簡行,不過一匹馬、一些隨身什物,倒沒覺得什麽。
  隻見安朝苦著臉,將東西挑了又挑,最後向著慕緋煙道:“慕小姐,你帶著的這些個茶具、銅鏡什麽,恐怕帶不了。”
  慕緋煙臉上微紅,低聲道:“那便算了,隻帶些換洗的衣衫,其他的就丟了吧。”
  秦拓從行李中挑出一個玉墜,看了看道:“這個玉墜似乎是上次在紫雲寺求來的,丟掉有些可惜了。”
  絳華隻覺得眼前佛光一亮,微微刺眼,連忙躲到人後,心中怨懟:凡人真是麻煩,出一趟遠門還帶著辟邪驅魔的東西。她眼下元神受傷,修為折損,可受不得一點半點的。
  裴洛見她突然走到自己身後,不由回頭瞧了一眼:“你躲什麽?”
  絳華看著他清俊的側顏,微微向下看,隻見對方肩上又出現了那條小龍,正緩緩睜開眼看著她。
  ……還有龍氣,也很要命。
  絳華又後退一步,可憐兮兮的:“沒有,真的沒什麽。”
  裴洛轉過身,抓住她的手臂,將人往自己身邊拖:“怎的我覺得,你見了我就躲?你倒來說說,我哪裏見不得人,嚇到你了?”
  絳華看著那小龍離自己越來越近,心思也越轉越快:“裴公子你相貌堂堂,文武雙全……”
  裴洛立刻打斷她:“這些話你第一次就說過了。你還說對我仰慕已久,但是姿容醜陋,不敢相見。”
  “裴大人果然心思聰穎,隨便什麽話聽過一遍就記住……”
  裴洛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道:“我記性的確好得很,所以你莫要東拉西扯,不如痛快點好。”
  絳華十分怨恨,一麵掙紮一麵為自己開脫:“你把我拉得那麽近看,難道不會嚇得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麽?”
  她堂堂花精,今後要飛升成仙、掌管紫微星,居然要用如此可悲的理由脫身。
  她突然覺得下巴一涼,硬是被托了起來,正好對上裴洛漆黑明淨的眼眸。裴洛嘴角微挑,淡淡道:“你便是左臉和右邊的一樣,我也敢看。”
  絳華目光一移,隻見他肩上的那條小龍已經不見了,不由鬆了一口氣。可她仔細一想對方的話,不由大怒:“我的左臉才不會也成這樣!”
  裴洛鬆開手,眼中笑意明亮,嘴角微抿,搖頭道:“你還真是說不得啊。”
  絳華回過頭去,隻見慕緋煙抬袖掩唇,似乎也在笑,不由心中鬱結。
  秦拓居然嘴角微抽,輕咳一聲:“把隨身事物都放到馬背上來,隻怕百裏之後才有村莊。”
  眾人走出幾裏,拐過山道,眼前豁然開朗。隻見不遠處正是碧玉似的江麵,微波粼粼,涼風沾著水汽,拂在臉上十分舒適。不多時,那江流轉入河灘,綿延十裏,白浪起伏,十分壯觀。
  安朝不由道:“之前那個人真是危言聳聽,江裏那頭水牛還遊得好好的,怎麽船就過不去。”
  安朝話音剛落,就看見河灘之上白浪突起,隱約有滔天之勢,那江裏遊著的白牛也感知到,往河灘邊劃去。隻見潮水疏忽而起,一下子將河灘邊的石子淹沒了大半。那白牛長聲哀叫,被卷進一個漩渦之中,拚命往岸邊劃水也沒有用了。不多時,他們隻能看見露在水上的一點牛角。
  安朝不由咋舌:“這潮水真厲害。”
  秦拓淡淡道:“從我朝建都以來,齊襄好幾回從這邊攻進來,便是被這困龍攤所阻,損兵折將。這裏可以說是一道天塹,來者無回。”
  裴洛輕輕笑道:“天塹雖難渡,可妄想憑著地勢死守,也不是辦法。”
  秦拓道:“可要是占了地勢天時,要守住也不難了。”
  裴洛嘴角微動,卻隻是笑了一笑,沒有接話。
  走了幾裏路,慕緋煙本就體弱,便再也走不動。秦拓牽過坐騎,讓她坐在馬背上,自己勒馬步行。這樣雖然省了不少腳力,可她畢竟不是騎慣馬的人,坐在馬鞍上也磨得椎骨疼痛,隻能勉強忍著。
  絳華看她咬著唇不出聲,將整理好的包裹一卷:“墊著這個,坐起來會舒服一些。”
  慕緋煙還沒伸手去接,隻見那包裹突然脹大,從縫隙間探出大黃的頭,很是無辜地喵了一聲。絳華連忙將貓拎出來,將包裹給人。
  大黃咬著她的衣袖,死不鬆口,怎麽都不肯下來自己走。
  裴洛輕輕一笑,抬手去撓大黃的下巴:“這隻貓倒是通人性。”
  大黃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爪。裴洛連忙收回手,哼了一聲。
  絳華抱著大黃,很是歡喜:“幹得好,以後還要繼續。”
  轉眼大半日走了下來,慕緋煙臉色煞白,安朝也叫苦連天,腳步拖拉地磨著。
  秦拓看了安朝一眼,道:“人家姑娘都沒有喊累,就你喊得最勤。”
  安朝指著絳華,語氣委屈之極:“這哪裏是姑娘,就是尋常男子也沒這樣壯的。”
  裴洛聞言回頭看她,長眉微皺,側顏清俊異常:“你真的不累?”
  “要是我說累,你的馬還能讓我騎不成?”絳華轉頭看著裴洛的坐騎,便是外行人也看的出是匹難得的良駒。
  裴洛立刻嗤之以鼻:“你想得倒好。”
  絳華克製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裴洛你這人好不幼稚。”大黃窩在她的手臂上,翻了個身,舉起爪子,得意地喵了一聲。
  裴洛臉上微紅,一拂衣袖,大步走到最前麵。
  絳華很好心地想,其實裴洛不過活了二十多年,自然不能同她這百年修為、幾經風雨的花精相比。
  這樣走到日頭西沉,總算看見炊煙嫋嫋的村落。
  秦拓雖然自小習武,後來又隨軍在外兩年,卻也覺得疲憊。安朝撲向村口那條小溪,埋頭在水中喝了好幾口,倒在地上怎麽也爬不起來了。
  絳華伸手扶著慕緋煙,隻見對方臉色甚是難看,一步一停,幾乎連站也站不住。
  秦拓大步走過來,低下身道:“緋煙,還是我背你罷。”
  慕緋煙雖然不太樂意,遲疑了好一會兒,還是伏在秦拓背上。
  這時,一陣風吹來,附帶著幾張紙錢飄飄蕩蕩飛過。隻見迎麵走來一行人,著了白色孝衣,嘰嘰咕咕討論了一番,終於定了位置,動手挖土。
  裴洛眯著眼瞧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出葬,可這坑挖得還淺,就用草席裹著屍首,扔到坑裏,隨後填上土。
  安朝不禁嘀咕道:“人都不在了,還不給個好歸宿,就這麽隨便埋了,真是……”
  秦拓看了他一眼:“中原各個地方的習俗都不同,何況這漢夷之分?”
  裴洛將折扇在手中一頓:“我以前也是在書上看過,夷族習慣曬屍,等到爛成了骸骨,才真正入土。”
  “是什麽書這般有趣?改日也借我來讀一讀。”慕緋煙道了一句。
  裴洛輕咳一聲:“其實是一本雜學遊記,可惜被家嚴看到。”
  兩人同考武舉那年,也是裴相爺最是不順心的一年。裴洛在武舉殿試敗給了秦拓,沒有排進三甲。裴相爺將麵子都壓在二公子的文試上,還請了不少大儒入府。有一回裴相爺夜裏去檢查裴洛讀書的情況,結果一進屋子便看見他正將什麽往桌子底下一塞,當場就抽出來看了,卻是一本五湖遊記,氣得裴相爺一頓怒罵,末了又將書收去了。
  那本五湖遊記估計隻落得個當柴燒的下場。不過所幸是當朝相爺親手燒的,身價微抬。
  到了年底的文試,裴洛考取進士,後來殿試又被欽點第四。裴相爺直指著他發抖,撂下一句話來,文不如江池,武不如秦拓,不論哪一頭都不就。裴洛想起當時情景,心中還十分鬱結。
  隻見秦拓走上前,同當地夷人聊了幾句。夷人中也有精通漢語的,連比帶劃同說著話。秦拓踱步回來,道:“我們可以去村長家裏借宿一晚,明早出了山口,就離沂州不遠了。”那當地人接著道:“村長家就在前麵第一戶,那邊往東是禁地,不要往那邊去。”
  絳華一聽有禁地,頓時來了精神,仔細聽著。
  裴洛哦了一聲,問道:“東麵可有什麽古怪之處麽?”
  “說是那邊山裏鬧鬼很凶,後來鄭大人帶兵封了東麵入口,平日也會有士兵把守。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你們是外地人,不知道規矩,別誤闖了。”
  裴洛看樣子也起了興致:“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鬧鬼這種事。”
  絳華不覺想,這人真是當麵說胡話,明明前幾日相爺府就有鬧鬼的傳言,雖然這件事有她的份就是了。
  “等到夜裏,你站在那邊的土坡上,往東麵的山頭看,就知道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那領路的當地人立刻招呼道:“這就是我們村長。”他轉向村長道:“這些年輕人是從外地來的,恐怕要在您老家裏借宿一晚。”
  村長摸了摸胡子,嗬嗬一笑:“我也沒什麽可以拿出來招待客人的,你們就將就一晚吧。”
  秦拓抱拳道:“老人家太客氣了。”
  村長瞧著裴洛,一指東麵:“你們年輕人,對事情都是好奇。一到夜裏,遠遠看去就可以看到那邊的山上火光點點,還能聽見哭聲。有些人好奇進去瞧瞧,結果再沒回來過。鄭土司方才派了守衛過來,免得有人誤闖上山。”
  裴洛笑了一笑:“在下八字輕得很,可不想去惹這是非。”
  村長點頭道:“那就好。”
  絳華瞧了裴洛一眼,忍不住道:“胡說,你的八字明明重得和什麽似的。”
  裴洛低頭看她,壓低聲音道:“你倒是連我的生辰都知道了?”
  絳華頓覺失言。她有異眼,的確可以看出對方生辰八字,可是別人卻不知是這個緣故。所幸裴洛聽過就算,也沒再深究。
  待進屋坐下,方才聽村長說起這個村子全是夷族,隻有過年過節才會進沂州城趕集,拿一些手工編織的氈毯去換當地特產的事物。裴洛喝了口茶,問道:“這茶葉可是沂州特產的?”村長笑容滿麵,讚許道:“公子真是好眼力。”
  裴洛又問了些綢緞瓷器的問題,村長也一一回答。
  絳華聽得氣悶,不由低聲道:“怎的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都問得這樣清楚?”慕緋煙含笑看著她,輕聲道:“裴公子他們這次到沂州,便是查訪民情的,這些民生之計,當然要問明白了。”
  聊了一會兒,飯菜也擺上了桌。村長一擺手道:“我這裏沒什麽好酒好菜可以招待客人,幾位看來也是出身富貴人家的,隻好將就些了。”
  秦拓站起身道:“老伯客氣了,您肯收留我們已經很感激了。”
  裴洛將折扇在手心一頓,微微笑道:“也沒那麽挑,從簡就好。”
  幾人在飯桌邊坐下,還是那日郊遊的座次。
  絳華被醉娘的手藝養刁了胃口,隻能索然無味地低頭扒飯,正吃得碗口見底,突聽身邊一聲瓷器頓在桌上的輕響。她向左看去,隻見裴洛輕輕一叩桌麵道:“去添碗飯過來。”絳華想了想,總算明白他的意思,瞪著他不說話。
  裴洛歎了口氣,還待再說一遍,卻見她拿起碗起身過去,很快就端了滿滿一碗過來,擺在他麵前。絳華將自己碗裏的飯扒完,然後轉過頭看著。裴洛執筷動作雅致,一舉一動都很上得了台麵,可是被人這樣盯著看還是頭一次,好幾次都嗆得咽不下去。
  絳華很是同情地看他放下筷子,問道:“裴公子,你該不是因為我早上說你看了我的臉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才硬是多壓下一碗飯吧?”
  裴洛別過頭道:“我還沒無聊到這地步。”
  村長笑著說:“看你們趕了一整天的路也累了,早點去歇息。這裏晚上不安寧,切記別到處亂走。”
  這唯一不覺得累的,大概隻有抱著大黃走了一整天的絳華。
  村長特意囑咐,不過是增添了她的好奇心。鬼怪和花精,不過是一大家子出來的,自家人見麵,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她等慕緋煙睡下了,才悄悄溜出去,往東麵山頭走。夜黑無光,時不時可以聽見陣陣山風呼嘯,周圍草木綽綽影影、沙沙地搖晃著,一點人聲也聽不真切。絳華走到村長所說的土坡之上,向對麵遙望,隻見遠處黑漆漆的一麵,並沒有什麽異常。正納悶間,對麵忽然亮起了一點微光,竟是綠森森的,還飄動變化著形狀。
  絳華更是奇怪,慢慢往對麵山頭走去。腳下突然踩了個空,還沒來得及站穩,隻見一道黑影氣勢洶洶地撲過來。她手指一彈,那道黑影立刻發出一聲淒慘的叫聲:“嗚嗷——”絳華反應過來,立刻伸手接住那團黑影,籲了口氣:“大黃,你怎麽好好的又跑出來?”
  大黃無辜地睜著一雙碧眼,討好地舔了舔她的衣袖。
  絳華替它順了順毛:“你想去的話,我也不會不帶你去啊。”
  她走了幾步,突然看見前麵有火光一閃一閃,微微戒備,卻沒感到有什麽妖氣。絳華停住腳步,正在遲疑,眼前一花,一個人影落在她麵前,寒著臉道:“晚上你不好好待在房裏,跑出來做什麽?”正是裴洛。
  絳華知道秦拓功夫很好,隻是沒想到裴洛也不差,微微驚訝:“你不也在外邊亂逛?”
  裴洛說話的語氣很是不耐:“你以為我同你一樣無所事事麽?”他順手將火折弄熄了,一拂袖子,舉步便走:“北燕國難道沒人了麽,竟然派你來當探子?看來北燕離亡國也不遠了。”
  絳華大怒:“若我是北燕的探子,你便同齊襄勾結。你還真以為同對方使節密謀的事會沒人知道!”
  
  第十章
  裴洛突然停下腳步,絳華反應不及,一頭撞了上去,捂著臉疼得要命。裴洛轉過身,語氣平淡:“我是說你怎麽見著我就跑,原來是這個緣故。”
  絳華一怔,才驚覺自己竟然全部、都說出來了。
  裴洛微微一笑,氣定神閑:“你這樣笨,秦拓竟然還會覺得你是探子,嘖,未免也太抬舉你了。”
  絳華心中怨恨:“我便是笨,也好過你賣國求榮。”
  裴洛不禁搖頭歎笑:“說你笨還不認。你總聽說過反間罷?雖然我們南楚國力強過北燕和齊襄,可夾在兩者之間呈腹背受敵之勢,必定要先除其一,才可保百年安定。算了,看你這表情,說了也是白說。”
  絳華氣得半死,隻得將那些不入耳的話忽略掉:“那你怎麽肯定我不是北燕人的?”
  裴洛嘴角帶笑道:“你且將來曆說一遍給我聽。”
  絳華耐著性子又將家裏來了強人結果家破人亡隻有她逃出來但是燒去半邊容貌的話說了一遍,隻聽他慢條斯理道:“你這樣對秦拓說,他信麽?”
  絳華搖搖頭。
  裴洛淡淡道:“他都不信,你還想要我相信麽?”稍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不過我還是頭一次聽人說到家破人亡還那麽喜氣洋洋的。”
  絳華頓時無話可說。看來是她太小看凡人的聰明才智了。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東山之下。隻見山口有士兵搭營,估計是不會放人進去。
  裴洛用輕功掠過營地,走了幾步,發覺身後那人竟然還在,不由道:“看不出你輕功還不錯。”
  絳華很想向他炫耀自己的高超妖術,聞言也隻能悶悶道:“一般罷。”
  裴洛淡淡地嗯了一聲,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們沿著陡坡往山上走,都沒再分心說話,隻怕稍有不慎就失衡摔下山去。裴洛踏上半山腰的平地,放眼望去,遠近都是綠光跳動,陰氣森森,自語道:“原來是這樣……”
  絳華接口道:“什麽?”她心裏微微失望,還以為真有什麽鬼怪,誰知隻有些鬼火而已。
  裴洛低聲道:“村長說,來這裏的人都沒回去,夜裏還可以聽到哭聲。我想,是那些村民不知道這隻是磷火,以為是鬼怪,被火燒上身還拚命地跑,火助風勢,就那麽活活將燒死了。”
  絳華不由道:“經你那麽一說,我怎麽覺得變可怕了……”
  裴洛輕輕笑著:“你要是害怕就趕緊往回轉,我還要確認一件事,不送了。”
  這句話可把她氣得不輕,她堂堂花精,竟然要被凡人取笑,實在太可惡,說什麽也不能先回去了。
  裴洛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來,低下身看了看,若有所思。絳華雖然好奇,可硬憋著不問。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走了長長一段山路,裴洛突然道:“我想起我娘親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絳華還是忍著不去接話。
  裴洛也沒管她,自顧自地接著往下講:“有一雙璧人,隱居在深山中。待到了年關,那男子到城裏去采買年貨,女子便在家中等。可是等了很久,那男子都沒再回來。那女子苦苦等待,整整十年過去,一頭青絲都花白了,可男子還是沒有回來。他們家後園本來種著一株梅花,但是一直沒有開過花,一日立夏夜裏,那梅花突然開了滿樹,十分好看。”
  絳華已經聽著故事入神,也沒發覺竟然同他並肩在走。隻聽裴洛繼續道:“那女子很是奇怪,就站在梅花樹下抬頭看,突然聽見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慢慢的,一聲一聲,就像現在一樣……”
  絳華寒毛直立,仔細聽著周圍動靜:這山上寂靜,連細微的腳步聲也十分清晰,這裏傳出去,對麵有回聲過來,重疊在一起,也不知是誰發出的。
  “她細細地聽,覺得似乎是夫君回來了,卻又覺得不像。她想看看是誰,始終轉不過頭去,頸上似乎有一抹冰涼的東西慢慢往上爬……隨後,一雙冰冷的手緩緩地環在她的腰間,也聽見身後有個聲音對她說,”裴洛站在她身後,突然伸手放在她身側,慢慢道,“你看,站在你身後的人,是誰?”
  絳華啊了一聲,轉身抱住對方的腰。
  裴洛低聲輕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噯,你真的被嚇到了?”
  絳華覺得很丟臉,而裴洛身上那股香木的淡雅味道,反而讓她生出點留戀:“你娘親竟然會講這種故事給你聽?”
  隻是她好歹也是花精,竟然被同類的故事驚嚇到,實在說不過去。
  裴洛輕輕嗯了一聲:“我小時候不肯去睡,她就是講鬼故事哄我去睡的。等我長大一些,就再也聽不到了。”他神情寥落,沉默了一陣又道:“我們繼續往山上走,得在天亮之前趕回去。”
  絳華同情心頓起,也就對他大為改觀,乖乖地應了一聲隨著他往上走。
  裴洛一撩衣擺,將折扇交到左手,在麵前擋路的岩石上一攀,輕輕踏在山頂。他回轉身,伸出手道:“我拉你。”絳華握住他的手,還沒來得及用力,身子一輕,就被拉了上去。
  大黃嗖得一下從她手中跳下,往前奔去。絳華追著大黃跑了幾步,隻見它蹲在一個山洞口,用爪子扒了扒,仰頭挺胸得意地喵了一聲。
  裴洛晃亮了火折,仔細看了看洞口的藤條,淡淡道:“這裏藤條的斷口是被利器割的,剛才上山的路也像是有人走過,看來有人來過這裏。”
  絳華低下身子,走進山洞,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麽,發出哢的一聲。
  裴洛抬手扶住她,低聲道:“你先站著別動。”他低下身,手中的火折光亮雖然微弱,還是映出了她腳下的事物,竟是一具森森白骨。裴洛撕下了半幅衣袖,裹在手上去挪動那具屍骨,若有所思。
  大黃蹲在一旁,黑暗中那雙碧眼顯得幽暗,好像兩團綠火。絳華知道它正在表達“火一樣的雙眼正呈現出無窮無盡的智慧”的得意之情,忍不住抬手敲了一下它的腦袋。
  裴洛站起身,借著火折的幽光走到山洞盡頭,隻見石壁上架著一具棺材。他在棺材上找到一個燭台,用火折點亮了,洞裏頓時明亮了許多。絳華走到他身後,突然咦了一聲:“這棺材上還刻著鎮陰符。”
  裴洛神色沉靜,淡淡道:“你也知道鎮陰符?你要是怕,就站得遠一點,我要開棺查看。”
  絳華自然不會怕了。鎮陰符也叫鎮妖符,每有陰屍鬼魂作亂,修道之人用朱砂畫符封在棺木之上,方可封住妖孽。如果棺木裏真跑出什麽行屍鬼怪,她大概算是見到同伴了罷,隻有徒增親切的。
  裴洛倒轉折扇,將扇柄對準棺材的楔子用力一推,隻聽棺木裏一聲輕響,楔子鬆脫。他抬手撕掉了鎮陰符,運力在棺材邊上一推,哢的一聲,棺木蓋子挪開了一條縫。裴洛回過頭,微微笑道:“你猜裏麵會是什麽?”
  絳華心想這哪裏還要猜,棺材裏麵不裝屍體,還要裝什麽?
  裴洛抬手推開棺木蓋子,將燭台放在邊上,隨手從棺材裏拿出一件事物,竟是一條描金玉帶。他將玉帶放回去,又伸手拿出一隻羊脂白玉瓶,借著燭光看了一看,不禁長眉微皺。他探身進去看了半晌,突然撈出一件金線團花黃綢的龍袍,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絳華看著他把東西都放回原位,對準楔子合上棺材,貼回鎮陰符,動作幹淨利落。裴洛拍去身上的灰塵,慢慢道:“你今晚看到的事情,都不要對別人說起,知道麽?”
  她見他說得慎重,便點頭答應,心裏還是不太明白:“緋煙也不能說嗎?”
  裴洛道:“事關重大,便是秦拓也不能說。”
  絳華嗯了一聲,又問:“那你先告訴我,我看到的這些說明什麽了吧?”
  裴洛抬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失笑道:“哪來這麽多問題?總之這件事很複雜,引起這件事的原因更是麻煩,就是講給你聽也明白不了。”
  絳華微微慍怒:“你的手碰過屍體又開過棺材,還敢來碰我。”
  裴洛一拂衣袖,別過頭很是不以為然:“我隻消在南都叫一聲,還不知有多少人等著讓我碰。”
  絳華不由想,這裴公子實在自大得可以。
  翌日,一行人沿著村長指點的路過去,不久就到了沂州城。才剛進沂州城,迎麵便走來一個師爺模樣的中年男子,三縷長須,穿了青色綢袍,身後跟著十來個伴當,上來一揖到底:“看兩位公子的裝束,可是從南都過來?”
  裴洛長眉微皺,卻沒答言。秦拓回禮後,取出欽差的令牌道:“正是。”
  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言辭謙和,卻不卑不亢:“兩位大人路途辛勞,鄭大人早已派人收拾了行館,不如先隨下官去行館一顧?”
  裴洛淡淡道:“怎的鄭大人不親自過來?”
  秦拓轉頭看他,微有驚訝之色。他同裴洛相識的日子也不算短了,縱然他出身甚好,卻也沒擺過這樣的款派。
  那中年男子臉上微現惶恐,低下頭道:“欽使大人息怒,鄭大人他正是為兩位大人準備接風宴,所以才沒在此候駕。”
  裴洛哦了一聲,慢慢道:“那麽,我們倒要拭目以待了。”
  中年男子立刻應聲道:“當然、當然。兩位大人可有想去的地方,由下官來安排可好?”他側過身子,揚聲對身後的伴當道:“來人,先將行李送到行館去!”
  秦拓一擺手,語氣謙然:“我們先去行館看看就好,以後要出行定會請教大人,隻是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那中年男子恭敬地應了一聲:“下官姓淩,單名一個晟字。兩位大人,請。”他側過身,等到兩位欽使走過身邊,方才舉步領路。
  秦拓壓低聲音道:“裴兄,我們遠到沂州為客,也不必把架子端得太足了。”之前南巡的都是親王皇族,款派大些便也算了,而由他們做出來,未免也太奇怪了。
  裴洛側過頭,也低聲道:“秦兄你盡可謙和些。我突然發覺,這架子端起來,通體舒暢,難怪這喜歡作福作威的會有那麽多。”
  絳華心想,這裴公子果真無聊到一定境界了。她還來得及多腹誹幾句,突然眼前一亮,隻見麵前那府邸朱門白牆,氣勢非凡,光是看外觀就覺得裏麵布置也一樣華麗。
  淩晟上前叩了叩門環,立刻有人打開大門。淩晟一擺手,側過身道:“兩位大人請。”
  裴洛一拂衣袖,當先走了進去。
  絳華走在後麵,很是好奇地看著周遭。一行人穿過長庭,走向花廳。前庭種了不少花木,修剪得相當精致,絳華心裏豔羨,自己野生野長在江邊渡台,可就沒這樣好的福氣。
  慕緋煙拉了她一下,斂衽道:“裴公子,表哥,淩大人,我們先下去收拾一番,少陪了。”
  淩晟立刻回禮道:“小姐請自便。流雲,你陪小姐去廂房。”
  秦拓淡淡道:“你好好休息,等晚些時候再來叫你。”裴洛則端足款派,微微頷首,也不說話。淩晟看了看秦拓,又瞥了裴洛一眼,道:“兩位大人請隨我來。”
  待梳洗妥當,絳華整好被褥,將窗簾放落:“這裏的床比之前路上的那些可舒服多了,你也不會睡不好了。”
  慕緋煙坐在梳妝台前,緩緩地梳了兩下長發,走到床邊:“你也累壞了吧?趁著現在趕緊休憩一陣,等到晚上,鄭大人還要設宴,就怕你沒精神。”
  絳華微微驚訝:“我也要去?”
  她無限遺憾,原本以為嚇嚇周圍的人就夠了,偏偏今晚還要到大庭廣眾之下去嚇那個姓鄭的土司。不過這個不重要,似乎一早過來,又不見了大黃,等會還要仔細找一找。
  慕緋煙笑著看她:“便是我不讓你去,裴公子看不見你,也要問個究竟罷。”
  絳華很是不解:“裴洛?”
  她抬手按在絳華肩上,悠然道:“我也說不好,隻是覺得裴公子雖然看上去滿不在乎的模樣,其實心裏很重情義,他對你,實在有些特別。”
  絳華心中鬱結,很想指天發誓一番。她對裴洛絕對沒有半分想法,相比之下,她還是覺得慕緋煙是她認識的凡人中最溫柔最美好的一個。她突然想到關鍵處,大驚道:“緋煙,你該不是要把我送人吧?”
  慕緋煙抬袖掩唇,微微笑著:“我當然不會將你送給別人了。但是以後,你還是要嫁人的,總不能一輩子跟著我罷?”
  嫁人……?咳,她是一隻花精,怎麽可能嫁人?
  他們這一族,除非元神俱散,就永遠不會死。十年、二十年對於凡人來說,已經是很久很久,可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絳華點點頭道:“我不會嫁人的。”
  慕緋煙微露驚訝之色:“為什麽?”她抬手觸到對方的右頰,了然道:“是因為這個麽?這世上,總有人不會隻看著你這半邊臉,就會發覺,你原來是生得很好看的。”
  絳華突然覺得很對不起她,慢慢的、一字一字很是艱難地開口:“不是因為這個,緋煙……全部都因為,我和你們都不一樣,我……”她後退了一步,低著頭道:“其實在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你了。那時候,你們一家送秦拓去學藝,在渡台告別。你記不記得,渡台邊開著一片荻花?”
  慕緋煙神色茫然,輕聲道:“是啊,那荻花很好看。”
  絳華跪倒在她膝邊:“我就是生在那裏的荻花,我並不是人。我之前說什麽強人害得我家破人亡,全部都是騙人的。”她話音剛落,就看見慕緋煙連退幾步,坐在床邊。她咬著牙接著往下說:“你在渡台時候救過我一回,後來在江上把我撈上來,我就決定要報恩於你。我知道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所以……”
  慕緋煙始終沒吭聲。
  絳華靜靜等著,她聽過太多前輩們的故事,人和妖總不能有善終,不知留給她的會是什麽。
  忽聽慕緋煙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問道:“這樣說來,之前相府鬧鬼的傳言也是因為你的緣故了?”
  
  第十一章
  絳華聽不出她話中的喜怒,隻得點點頭。
  慕緋煙接著問:“我那晚看見你吐出的那個紅色的東西,是你的……內丹?”
  絳華輕輕地嗯了一聲,抬頭看著她,隻見她嫣然一笑:“那你害怕什麽?要是說來,還是我該怕你才對。你先站起來吧。”
  絳華歡顏道:“你真的不怕我?”她看見慕緋煙微一皺眉,立刻搖了搖頭。這說明多少還是害怕的,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
  慕緋煙想了一想,又問道:“那你這半邊臉……?”
  絳華將異眼的事情和她簡單地一說,拂袖從側顏掠過,那半張臉頓時回複如初。慕緋煙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仔細瞧了片刻,不由道:“絳華,你這樣真的很好看。”
  絳華知道這個模樣被餘墨誇獎過,但沒想到慕緋煙也這樣說,微微疑惑:“好看又怎麽樣?”
  慕緋煙坐在床上,拉過被褥蓋在身上,招手道:“你上來,我慢慢講給你聽。”
  絳華從櫃裏抱出一床被子,挪到床上,聽著她娓娓道來:“都說美人如玉,美人總是討人喜歡的。在我們這裏,男子都是三妻四妾的,有時候為了立足,容貌自然是不能少的。”
  絳華卷著被子問:“你其實不願意嫁給裴洛的大哥,可是這樣?”
  慕緋煙怔了怔,苦笑道:“其實裴大人風傳甚好,是位謙謙君子。我沒有見過他,以後的事,又有誰說得準?”
  “除了你們,我隻接觸過江池和他的妻子。江池,就是前幾年的狀元罷。他貧寒之時,記得那女子對他的情義,可是現下,卻攀上了高枝。我真的不明白凡人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的。”
  慕緋煙閉上眼,語音漸漸模糊:“嗯……有些用情深些,有些就薄幸,這也說不好。等到你以後覺得喜歡上了誰,就懂了……”
  絳華苦思冥想了好一陣,還是覺得沒有頭緒,轉頭去躺在身邊的人,竟然已經睡著了。她埋頭在被子裏,也閉上眼,靜靜睡去。
  似夢似醒之間,她聽見陣陣水聲,連忙出去查看,隻見眼前是一條延伸到黑暗的水道,似乎沒有盡頭。轉眼間,水道消失,耳邊馬嘶風響,有人勒馬佇立於坡頂,臨風彎弓,風神俊秀。突然那一人一馬不見了,馬嘶風響也不見了,周圍突然燃起一片無邊的火焰,直衝九天。九天之中,紫薇星動,隱約有霞光滿天之勢。可是那火,卻漸漸燒到她身上,怎麽驅不走……
  “……絳華,你怎麽了?”身子被輕輕地搖晃幾下,絳華才睜開眼,隻覺全身酸軟。慕緋煙坐在一旁,關切地問:“你做噩夢了麽,怎麽額上全是汗?”
  絳華搖搖頭,心裏還微微有些茫然:“也不算是噩夢。”
  慕緋煙也沒太在意,隨口道:“那就好,也該是時候起來了,過會兒鄭大人他們要過來,也不好太失禮了。”
  絳華嗯了一聲,下床鋪好被褥,換好衣衫,又將右頰變回之前的樣子。慕緋煙回頭過來,看見她那樣,不覺苦笑道:“別人都是怕不好看的,就是你非要弄成這樣。”
  隨著慕緋煙走進大廳,絳華發覺又多出了不少人,在清一色的墨綠、淺藍官服中,卻有一人裳紅,身形矮胖,麵子上十分和氣。
  秦拓看見慕緋煙,大步走到她身邊,低聲道:“你來的正好,剛才鄭大人還說起席間準備了雜耍。”
  慕緋煙微微一福身,就算禮見過了。
  裴洛站在一眾官員之間,藍袍絳帶更襯得他矜貴逼人,時不時含笑同那穿了紅色官服的人閑談幾句。那官員笑得頗為和氣,清了清嗓子道:“老夫久居這蠻夷之地,也時常聽說裴相爺有位二公子,名滿南都。就備了些薄禮,還請裴公子笑納。”
  裴洛微微一笑,淡淡道:“還要勞煩鄭大人破費了。”
  那鄭大人擺了擺手道:“裴公子說哪裏的話,不過是些不值錢的事物,隻是覺得在老夫手裏,也沒了用處。”一旁立刻有人呈上一隻錦盒,鄭大人接在手中,打開給裴洛看:“這硯台還有個名字,叫湧泉。老夫不懂這些風雅的事物,覺得這上麵的淚眼也挺像模像樣。”
  裴洛輕輕一笑,看來也很喜歡那硯台:“多謝鄭大人,我便卻之不恭了。”
  鄭大人又向秦拓走去,卻是贈了一把好劍。秦拓接在手中,卻沒有抽劍出鞘,淡淡道:“鄭大人費心了。”
  鄭大人連連擺手:“我們也不多說閑話,趕緊坐下來喝幾口酒,聽幾首小曲,替兩位欽差大人接風。”
  秦拓微微皺眉,這鄭土司遣詞用句忒不文雅了,可麵子上笑得一團和氣,倒也讓人討厭不起來。
  裴洛卻如魚得水,走在一眾當地官員中談笑自如,舉止言辭和平日大相徑庭。秦拓更是奇怪,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鄭相是沂州土司,官階最高,自然坐了上首的小桌。裴洛和秦拓為朝廷欽差,也是上座,慕緋煙則坐在秦拓身邊,絳華知道自己的身份拿不上台麵,乖乖站在慕緋煙身後。下麵的官員各自按著官階資曆坐了。
  鄭相手下也不乏文士,席麵上一人一個對子,聽得絳華昏昏欲睡。裴洛居然頗有興致,也賣弄了兩句,立刻贏得席麵上一眾人交口稱讚。
  詩詞歌賦,她一概不懂,也不喜歡,隻是覺得今日的裴洛很不對,不由多看了一眼。裴洛正好也朝她這邊看來,一拂身旁的空位,道:“你到我這裏來,幫我斟酒。”
  絳華實在很想將一壺酒都澆在他身上。她可以服侍慕緋煙,可還不想被他使喚。她站著沒動,一時為人注目,隻好不情不願地走到裴洛身邊,跪在墊子上,抬手為他的酒盞滿上。裴洛握著酒盞,一飲而盡。絳華瞪了他一眼,又將酒盞滿上。
  酒過三巡,鄭大人突然一拍手,道:“這裏是小地方,也沒什麽特別的,想來尋常歌舞也入不了兩位欽差大人的眼。”他抬手撚須,看來有些得意:“這雜耍,是我們地方特有的,雖然粗陋些,卻還有些趣味。”
  秦拓放下酒盞道:“鄭大人言重了。”
  絳華聽到有雜耍可看,不由朝後看去,隻見一些少年男女臉上化著油彩,拿著一些新奇的器具走到中間的空地之上。
  隻見有人動手將一座鐵條搭成的寶塔架起,約有五六人之高。那些健壯些的少年站在下麵,一些嬌小的就蹬著他們的肩扶住鐵條,一個一個疊羅漢似的高高站起攀附著寶塔。隻見最後一人身子異常靈活,在人梯上向塔頂爬去,底下的人卻連一絲搖晃都沒有。
  隻見燈火之下,那些少年男女身著彩衣,煞是炫目。那攀爬到頂上的少年做著各種雜耍動作,更顯得身子柔韌。
  絳華在心中讚歎不已,突然周圍一暗,一旁的燈都熄滅了。隻見那些彩衣少年身上突然發出了絢麗的火光,華光衝天,映得周遭宛如白晝。眾人目眩神離,不由連聲叫好。她正看得入神,突然被人往旁邊一拉。絳華轉過頭,正好對上裴洛漆黑的眸子,睫毛在煙火的映襯下根根分明,很有溫柔的味道,不由道:“你做什麽?”
  裴洛嘴角帶笑,輕聲道:“等下我喝醉了,你扶著我往人多的地方走,莫要忘記了。”
  絳華還待再問,隻見裴洛轉過頭去看中間的雜耍,擺明了不想再說話。點點華光映在他的側顏,竟是清俊不可諦視。她回過神來,再看中間,雜耍已經到了尾端,一群少年從寶塔上下來,或踏圓環,或將身子彎成拱形,圍著中間那站在寶塔頂端的少年。那少年雙腳勾著鐵條,身子倒轉下來,突然腳一鬆,徑自從高處摔下。還沒等人驚呼出口,那少年一翻身,又攀附著鐵條,穩住了身子。
  待那少年從塔上落地,周圍爆發出一陣喝彩。
  少年們躬身行禮,領了賞就退場了。
  周圍的燈又被重新點上,不知怎麽竟有一夢初醒的感覺。
  裴洛斜著身子坐著,抬手端起酒盞:“鄭大人費心了,我敬大人一杯。”他酒意上臉,連言談之間都有些不複沉穩。絳華不由想,剛才見他還清醒得很,總不至於這樣就醉了吧?秦拓微微皺眉,道:“宣離兄,你怕是有些醉了。”
  裴洛突然一斜身,靠在絳華身上:“我怎的會醉了?”
  絳華連忙扶住他,卻見他微微睜眼,眼中清明。
  秦拓站起身道:“鄭大人,裴兄不勝酒力,隻怕今晚就到此為止了。”
  鄭相點點頭,看來有些遺憾:“隻好如此了。”
  絳華扶著裴洛,隻見他腳步虛浮,裝得似模似樣,慢慢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突然裴洛身子一晃,推了淩晟一把,才勉強站穩。絳華見他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很是得意,實在惱火,忍不住重重掐了他一下。裴洛悶哼一聲,臉上裝出一副沒事的神態,壓低聲音道:“等下再同你算賬。”
  絳華心緒大好,微微笑道:“你就不怕我現在揭穿你?”
  裴洛看了她一眼,長眉微皺:“你敢?”
  絳華心中突地一跳,竟然被他的氣勢震住,一時說不出話來。她不由在心裏哀歎,她真是越來越活回去了,為花精一族抹黑,害怕一個凡人,實在太丟臉。
  這接風宴,因為裴洛中途離席,就這樣散了。
  秦拓將人都送走了,折回花廳,看見裴洛正坐在桌邊飲茶,眼中清明,哪裏還有半分醉意?他大步走過去,語氣頗為克製:“裴兄,今日種種,你都該給個交代罷?”
  裴洛放下茶盞,淡淡道:“我們之前經過夷族村落,那邊的東山口外有鄭相派來的侍衛把守,我就覺得不對勁,於是上山查訪。結果發現這位鄭大人居心可昭,連龍袍玉帶都準備好了。”他站起身,將裝硯台的錦盒打開:“鄭相拿得出這樣的東西,隻怕早就暗地裏準備多年了,可惜之前南巡的竟然沒有一人發覺。”
  秦拓神色鄭重:“你說的龍袍玉帶的事情,可是確定?”
  裴洛將一枚令牌拋了過去:“你自己拿著令牌,折回去到山頂上看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秦拓拿起那令牌看了看:“這令牌你從哪裏弄來的?”
  裴洛微微笑道:“是淩晟那裏,我之前裝作喝醉了,順手拿來的。鄭相麵子上和氣,私底下禦下甚嚴,淩晟便是丟了令牌也不敢伸張,萬一中間出了什麽差池,我們還需仰仗這塊牌子。”
  秦拓默然半晌:“依你的意思,可是要趁今晚去鄭相府中一探究竟?如果鄭相真是胸懷異心,府中必然有證據。”
  “依我看,還是再等幾日。鄭相不是傻子,我今日這般做作,他心裏也會起疑。可惜這次離開南都完全沒有準備,眼下沒有幫手,隻能靠你我了。”
  秦拓心緒沉重,不由道:“說不定也沒有我們想得那樣糟,如果其中有些人不知鄭相異心,說不好還可以找到一助力。”
  裴洛輕輕笑道:“徵行兄,行軍打仗的事情我不如你,可這官場底下的那點東西,我也算看透了。先別說是不是有誰是不知情的,單說一件事,這裏是鄭相的地盤,你我才是隨時會淪為欽犯的那個。”
  秦拓突然啊了一聲,正色道:“鄭相如果要查我們先前的行程,也不是一件難事。他要是知道我們沒有從水路過來,而是繞了個圈從山裏過來,不是也知道我們可能查到他叛亂的證據?”
  裴洛怔了一下,神色沉靜:“也有可能他早就知道了,今日接風宴便是來試探我們的。”他旋身在桌邊坐下,抬手輕輕叩著桌麵,沉聲道:“現在多想也沒有用,我明日便去鄭相府上拜訪,得先去了他的疑心才好。”
  絳華睡到半夜,突然聽到喵得一聲,一日沒了蹤影的大黃突然滾進房來,扒著床柱往上爬。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看著那一團虎皮滿足地蜷起身子趴在床邊,不忘將尾巴也盤在身上。
  她估計大黃在行館廚房待了一天,吃飽喝足才回來。
  反倒是她被吵醒後,連睡意也沒剩下半分。
  她披衣走出房間,沿著長廊緩步而行,長廊盡頭的那間廂房居然還是燈火通明。也不知是誰,這般晚了都沒有睡。
  絳華放輕腳步走了過去,從窗口往裏看,隻見裴洛趴在桌上,竟是支撐不住睡著了。她輕輕推門進去,隻見桌上有幾張寫滿了字的宣紙,硯台裏的墨已經幹了。她想了一想,將窗子合上,隻留了一條縫,隨後取下屏風上掛著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她將筆墨收拾了擺好,然後輕手輕腳地往門外走,突然聽見身後有人道:“你進來做什麽?”語氣很不好。
  絳華停住腳步,回過頭看見他正抬手按著太陽穴,俊顏倦怠,淡淡道:“我看你這裏燈還亮著,就過來看一看。”
  裴洛長眉微皺,將桌上的宣紙揉成一團:“你還真喜歡半夜不睡到處亂走。”
  絳華暗暗惱怒自己多管閑事,怕他著涼才進來幫他關窗披衣,還要被人冷嘲熱諷,轉頭就走。
  待走到門口時,她忽然聽到裴洛在身後輕咳一聲,淡淡道:“不過,還是多謝你了。”
  
  第十二章
  翌日一早,就不見了裴洛。待到快晌午時分,絳華方才聽秦拓說,裴洛一早就去了土司府,估計要傍晚才會回來。
  秦拓眉間也頗有憂慮,慕緋煙想問,卻聽他提議說:“不如我們去行館外麵散散心,在沂州城四處看看。”
  慕緋煙微微一笑道:“好啊。”她轉頭望向絳華:“絳華你也一起來罷?”
  絳華也笑著回應:“我的臉沒有關係麽?”
  慕緋煙搖搖頭,嫣然道:“會有什麽關係?”
  三人出了行館,走在街市上,隻覺得沂州雖然繁華不及南都,卻也人來人往,挑夫走卒穿過大街小巷叫賣,熱鬧非凡。
  他們出來,正好晌午,便去了一家酒樓用飯。
  沂州在南方,氣候濕潤溫暖,當地人嗜好吃辣,便是整個酒樓也端不出一盤不辣的菜來。昨夜鄭相宴請,自是有南都的廚子掌勺,倒還沒怎麽覺得兩地口味相異。
  絳華看著一桌子油汪汪、紅豔豔的菜肴,雖然好奇,卻不敢動筷。隻見慕緋煙苦著臉,夾了一筷子便在水裏浸了好幾次,方才咽下。絳華夾了一片水煮魚,咬了一口,頓覺美味,便放心地大快朵頤,也顧不上自己這樣好的胃口會不會把別人嚇到。
  她吃了水煮魚,又嚐了水煮肉片,最後對著炒腸讚不絕口。這樣一連串吃下來,覺得臉上微熱,喉嚨間像是火燒一樣,又端起旁邊的水喝了兩口,忍不住抬手掩著唇,眼裏似乎也有些濕潤起來。
  慕緋煙拍了拍她的背,輕聲道:“你都辣得流眼淚了,慢點吃。”
  絳華微微不解:“眼淚?”
  慕緋煙看了秦拓一眼,見他沒有注意,抬手在她眼角一擦:“這就是眼淚。”絳華點頭表示明白,又聽她繼續道:“眼淚有很多種,最多的時候,因為傷心難過,所以會哭;高興的時候,也可能會掉淚;還有就是現在這樣被辣出來的。”
  絳華微微笑道:“我懂了。”
  三人吃完午飯,就離開酒樓。
  慕緋煙看見一旁有家賣胭脂水粉的店鋪,就走進去看了。絳華看著店鋪老板為買胭脂的人試色,又覺得奇怪,不明白凡人為什麽要往臉上塗塗抹抹。秦拓見她微微皺眉,還以為她在傷感自己的外貌被毀,忍不住叫了聲:“絳華。”
  絳華轉頭看他,突然臉上一暖。隻見秦拓伸過手來,將她發絲挑出幾縷,微微遮住右頰。他看了一會兒,微微笑道:“這樣就好了。”
  “什麽好了?”絳華更是納悶。
  秦拓卻已轉過身,站在慕緋煙身後,看她挑選脂粉。
  絳華眯著眼看去,居然覺得這兩人站在一起,頗有如詩如畫的意境,如果自己走過去,大概就很煞風景了。
  她低頭看著腕上用妖氣結成的契線,還有一頭連在慕緋煙身上,這契線已經越來越淡了,是不是意味著她快報答完恩情了?之後,她是不是就要離開,之後修行一段日子,最後飛升成仙?
  她想起東華清君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不知為什麽就覺得,如果她也和他一樣,那樣實在太悲慘了。
  “絳華,你看,這糖人做得很好看吧?”出來了大半日,慕緋煙也玩得起興了,“我以前在路上看到,他們總不讓我買一個來,今日總算沒人管著了。”
  絳華心中想,這糖人好不好看,她是分辨不出,不過覺得不好吃,相比之下還是另一頭的糍粑吸引人。
  秦拓居然任勞任怨、一言不發地陪著她們走到東走到西,由不得絳華不心生佩服。她想,慕緋煙被慕天華這樣寵著,還覺得從前過得寂寞無聊,要是換了別的人,比如秦拓,比如裴洛,是不是更加寂寞了?
  慕緋煙拿起一家小攤上的撥浪鼓,輕輕搖了兩下,居然眼中微紅,許久才道:“看到這個,我總會想起娘,她以前便是用這個哄我的。”
  絳華接不上話來,她是天地為家,全憑風露到修成人身,對於父母並不太了解。隻是覺得慕天華脾氣還算好,那位裴相爺卻凶得不得了、動不動就一巴掌揮去,這一對比,更是佩服裴家那三位公子,竟然能夠好好地長到現在。
  三人一直在外麵逛到夕陽西下,才往行館折轉。
  慕緋煙往左邊的小攤一看,走過去翻看:“這些是保平安的吧?”
  那攤主笑容滿麵道:“姑娘眼光,這些玉都是法華寺開光過的,別說保平安了,便是鎮妖都沒關係。”
  慕緋煙手一鬆,手中的玉滑落下來。絳華走上前接住那塊玉,掂了一掂:“胡吹大氣,這玉哪有那麽靈?”
  慕緋煙看著她,神色微妙。
  絳華挑了半天,找出一塊看上去不怎麽光澤的放在她手中:“這塊倒是開光過的,其他的可不是。”
  慕緋煙撲哧一笑,將玉買了下來。
  秦拓微微不解:“你笑怎的?”
  絳華搖搖頭,豎起手指靠近唇邊,眼角微彎:“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能向你說。”慕緋煙十分開心,連連道:“是啊,表哥,這個可不能告訴你。”
  “那麽這個秘密,可以說給我聽麽?”一道俊秀的聲音順著風飄來。絳華轉過頭,隻見裴洛大步走來,衣衫翩然,嘴角雖然帶笑,眼中卻沒什麽情緒。
  慕緋煙笑著道:“那也不能說。”
  秦拓輕聲問:“今日怎麽樣了?”
  裴洛默然半晌,淡淡道:“如果我猜得沒錯,他也得到消息了,隻是還不確定我們是不是已經知道其中關節罷了。”
  秦拓憂上眉梢。
  之後接連幾日,裴洛都來去匆匆,不知去幹什麽了,就連秦拓也開始不見人影。絳華猜測一定是這趟差事棘手,弄不好還和那日在東山上看到的一些事情有關。
  她去外麵買了宵夜,給每個人都送去一份。
  慕緋煙正在刺繡,她也不好打擾,聊了幾句就離開。走到秦拓房裏,卻發覺沒人。她想了一想,就去找裴洛。
  裴洛正站在書桌邊,不知在看什麽。他聽到推門的聲響,順手將桌上的宣紙墊在一本書下,淡淡道:“下次進來要記得敲門。”
  絳華懶得和他計較,走過去將碗放在他桌上:“我買了宵夜給你。”
  裴洛微一挑眉,慢條斯理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是哪一種?”
  這下就是存著心不想和他磨嘴皮子都不行。絳華端起碗作勢要走:“兩個都不是,你不要就算了,我留著自己吃。”
  “噯,等一下,我沒說不要。”裴洛按住她的手,又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沒有別的用意?”
  絳華不解地問:“別的什麽用意?”
  裴洛鬆開手,別過頭看著窗子,微微有些不自在:“算是我想多了罷。”
  絳華看見書下露出的一角宣紙,像是一張畫像,隨手拿起來看:“你本來就心思太多,也不嫌累。”她看著畫像,隻覺得畫上的人似乎有些眼熟,忍不住咦了一聲道:“裴公子,原來你是這種心思。”
  裴洛轉過頭看到她拿著那幅畫,忙不迭奪過來:“我是什麽心思,你怎麽又知道了似的。”
  絳華微微偏過頭,悠然道:“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你好端端地畫緋煙做什麽?”
  裴洛將畫扔在桌上:“下次你進來,除了要記得敲門,還要記得別隨便翻我的東西。”
  絳華很爽快地嗯了一聲,突然指著畫像道:“你這裏畫錯了,緋煙的眼睛偏圓,絕對沒有那麽難看。”
  “難看?”他臉上的神色微妙至極,輕輕重複一遍。絳華欲言又止,疑惑地看著他。裴洛隔了良久方才舒了口氣,抬手一叩額頭,失笑道:“你懂丹青書法麽?真是跟你說了也白說。”
  絳華隻恨不得拉著他去撞牆,一字一頓道:“就憑你畫了那麽幾筆爛畫,也不見得比我好到哪裏去。”
  裴洛一把拉過她,臉上微紅:“來,你倒是給我畫幾筆爛畫出來。”
  她還真的不會。
  裴洛想了想,又問:“你認字麽?”
  絳華很氣不過這凡人竟然小看自己:“當然認了。”
  裴洛隔了片刻,又道:“那麽你寫個自己的名字給我看看。”
  絳華看著筆架上的羊毫,遲疑了一番,回想了一遍看到別人握筆的模樣,伸手抓起毛筆。裴洛連忙按住她的手腕,挫敗地開口:“筆不是抓的,是這樣。”他站在她身後,一手就著她的手執筆,另一手去掰她的手指:“再鬆些力,你握得太緊了,這樣很難控製筆力。”
  裴洛握著她的手,在紙上寫下絳華兩字,淡淡問道:“這兩個字你認得麽?”
  絳華悶悶道:“這是我的名字。”
  裴洛頗為意外地哦了一聲,又抬手寫下兩個字:“這兩個又是什麽字?”
  絳華轉過頭瞪著他,隻恨不得咬他兩口:“不就是你的名字,用得著這樣問來問去的麽?!”
  裴洛淡淡道:“原來你真的認字。”
  絳華抬腳往後踩去。裴洛眼疾手快,抬起空閑的左手一擋,右手卻沒放開:“嘖,你認得字,卻連筆都不會拿,你到底是打哪裏來的?”
  說起這個,正是絳華最得意的事情。她現在雖是花精,以後會飛升成仙,掌管紫薇星,可不是凡人可以相比的。
  裴洛又就著她的手在宣紙上落下一點,隨後一個短豎,一橫一折轉,很快寫完一個字,接著又寫下另外一個字,字體風流優美:“這兩個字是我的表字。”
  絳華輕輕念道:“宣離……?”
  其實她還想問問什麽叫表字,如果裴洛的態度能稍微好那麽一點。
  裴洛鬆開手,將筆放回架子上,拉開椅子坐下:“表字是親近的人才能喊的。你的話,還是免了。”他端過盛宵夜的碗,用勺子舀了一口:“是桂花羹麽,別的沒什麽,就是太甜了。”絳華也在桌邊坐下:“你不喜歡甜的?”
  裴洛喝了一口,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歡。隻是我爹說,男人應當豪爽地喝酒吃肉,這些甜點都是女人喜歡的,所以我沒怎麽吃過。”
  絳華很是無言,半晌道:“裴相爺……真是奇怪的人。”
  她記得裴相爺還說過,男人當頂天立地,要長得肩寬背厚、雄壯魁梧才像男人,可他自己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裴洛笑笑道:“你隻是看到表麵,其實我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一生剛正不阿,從來都是有話直說,也不怕得罪權貴。算起來,要在朝廷裏找出第二個像他一樣的人,隻怕不可能。”
  絳華枕著手臂:“那你呢,以後也要像裴相爺一樣麽?”
  “怎麽可能?我要是這樣做,隻怕過不了幾日就充軍發配去了。”
  絳華啊了一聲,微微皺眉:“可你又說裴相爺是這樣很了不起。”
  裴洛抬手一彈她的額頭,歎笑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爹老而彌堅,發配到哪裏都能得罪一堆人,最後好好地回來。我的命可沒這樣硬,折騰幾年,年紀都一把了,怎麽在朝廷立足?”
  絳華道:“其實你命很好,將來定會平步青雲。”她剛說完,立刻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泄露了天機。她的異眼,可以看到對方的生辰八字和命脈。
  裴洛笑道:“承你吉言。”他頓了頓,用一種和剛才完全不同的語氣輕輕開口:“其實,我也不一定要平步青雲的,相比之下……”他突然停住了,正對上絳華好奇的目光,哼了一聲:“這是我的事,不用向你報備。”
  絳華看著那幅畫像,忍不住道:“你教我畫畫可好?”等到有一日,她要離開了,起碼還能將人畫下來,等到快忘記的時候再拿出來看一看。
  裴洛放下勺子,將桌上的其他東西挪開了,淡淡道:“你站到這裏來。”
  絳華站到他身前,隻見他一手繞過她的腰,支在桌上,選了一支最小的狼毫交到她手中:“你先握筆,就和剛才寫字時候一樣。”裴洛見她握好筆,伸手將她的手肘向上抬了抬,輕聲道:“手腕要懸直,不能碰著桌麵。”他站得近,剛好可以瞥到她衣領下白膩纖細的頸,微微失神。
  絳華輕輕地在宣紙上落筆,忽覺頸上有氣息拂過,微微溫熱,隻聽裴洛道了一聲:“絳華……”她正要轉頭,隻見房門突然被人推開。秦拓走進來看見他們,微微難堪:“裴兄,事情恐怕有些難辦了。”
  裴洛放下筆,抬頭淡淡道:“怎麽說?”
  秦拓走過來,將一張油紙攤開在桌上:“我去土司府,竟然發現了這個。”
  裴洛長眉微皺,沉聲道:“這看來是布兵圖了。鄭相身後,隻怕還有齊襄支持。”他想了一會兒,當機立斷:“秦兄,隻怕要勞煩你去福王那裏調兵過來。鄭相要是發現布兵圖不見了,肯定會先動手。事不宜遲,今晚就動身罷。”
  秦拓也是決斷幹脆的人,當下應道:“幸好你從淩晟那裏摸來了這令牌,不然怕要耽擱了。”他轉頭看著絳華:“你去叫緋煙起來,我們要連夜趕路。”
  裴洛嘴角微動,似乎想說什麽,還是忍住了。
  絳華聞言便轉身去找慕緋煙。
  裴洛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突然道:“你可以帶兩個人走麽?”
  秦拓垂下眼,半晌搖了搖頭:“不可能。如果我們全部走了幹淨,就瞞不過鄭相。隻怕還沒到南關,就被阻截了。”
  裴洛笑了一笑,神情沉靜:“這樣也好,你千萬要速去速回,不然就等著去菜市場撿我的屍身回去向我爹交代罷。”
  慕緋煙坐在馬上,為和男子共乘一騎而害羞,幾乎抬不起頭來。她聽見秦拓清聲向著城門守衛道:“我們要去城外散心,這是鄭大人的令牌,請各位行個方便,即刻放我們過去。”他講這段謊話時候,居然頓都沒頓一下。慕緋煙不由想,秦拓這樣的男子都是將謊話信口道來,換成別的可不更是這樣?
  城門緩緩打開,她回頭望去,隻見身後是一片黑暗,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盡頭。而前麵,也同樣是一片無邊的黑暗。
  她不覺得想,不知裴洛和絳華能不能等到福王大軍,便也這樣問秦拓。
  秦拓沉吟半晌道:“換了別人或許沒有半分生機,若是裴兄,可能有三分罷。”
  
  第十三章
  裴洛負手站在行館外,看著兩人一騎漸漸遠去,回過頭淡淡道:“你也別難過,不是秦兄對你心有芥蒂,隻是多帶一個人便多一分凶險。”
  絳華看了他一眼:“我怎會難過,換了我來決定,我也會讓緋煙先走。”她是花精,隨時都可以脫身,真的沒有半分凶險。
  裴洛笑了一笑:“你膽子大麽?”
  絳華一怔,反問道:“這有什麽關係?”
  他轉身走進行館,慢條斯理道:“明早鄭相知道我們有人離開沂州,定會對你我不利。我想幹脆搏一把,今晚就住到土司府上,隻要他遲疑不定,想不透我們的用意,就多出時間等福王領兵過來。”他微微偏過頭,看著她:“隻是以後步步凶險,應對進退都出不得半點差錯,你敢麽?”
  絳華微微一笑:“我自然敢的。”
  現在凶險的是裴洛,就算裴洛死十次,她都不會有半點損傷。
  裴洛輕笑道:“好,那麽我們現在就走。”
  絳華隨著他走在幽靜無人的長街上,忍不住道:“不知緋煙他們能不能平安到達。”
  裴洛輕歎一聲,轉身牽住她的手:“絳華,我認得秦拓也算久了,他功夫很不錯,人也機警,隻要我們拖得鄭相一日兩日,他們就不會被追上了。”
  絳華心中一動,隻覺得他的手心有些濕潤,卻很溫暖。她並肩走在他身邊,想著自己隨時可以用妖術遁走,而裴洛卻沒那麽容易脫身,真是有些可惜了。
  裴洛突然鬆開絳華的手,走到一扇朱漆大門前,動手叩了叩門環。
  隔了很久才有人提著燈籠來開門。裴洛取出了欽差令牌,道:“你就和鄭大人說,裴洛深夜叨擾,多有得罪了。”
  那人收下了令牌,嘀嘀咕咕地往裏麵走。
  絳華聽見耳邊突然響起一聲雷響,似乎從很遠的地方轟隆隆地滾來。她連忙上前幾步,站在裴洛身邊,回望灰蒙蒙的夜幕:“似乎要下雨了。”
  裴洛輕輕地嗯了一聲,眯著眼看著遠處:“該要變天了。”
  正在這時,朱漆大門打開,鄭相衣衫微微不整,像是睡下來被吵醒:“裴大人,這麽晚了突然到這裏,可是有什麽要事?”
  絳華感覺到身邊的男子像是瞬間變了個人,迎上去道:“鄭大人,秦兄為哄佳人開心,半夜讓人不得安生,我便過來想借住幾日,不知鄭大人方便收留麽?”
  鄭相摸著胡子:“原來秦大人還是個癡情人。”
  裴洛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癡情便是有它的好處,我還是敬謝不敏。”
  絳華不由在心裏暗暗稱讚,裴洛這幾句話一說,真是活脫脫、讓人輕視的輕佻子弟模樣,順便還為鄭相明日發現秦拓離開的事墊了底。
  裴洛回頭看了絳華一眼,她立刻會意地跟了上去。
  鄭相麵子上一直和氣,還叫人打掃出南苑的客房來。裴洛淡淡道:“鄭大人也不用太麻煩了,一間客房足矣,我這隨身丫鬟就在一旁伺候便是。”
  鄭相這才看了絳華一眼,似乎微微一驚,道:“裴大人,你這丫鬟選得……”
  裴洛刻意壓低聲音道:“是我爹怕我亂來,才安排了個這副模樣的,我也是沒法子。”
  鄭相惋惜道:“原來是裴相爺指派的,本來還想送裴大人一個標致些的。”
  絳華大怒,忍到鄭相離開,才重重扣上門,一字一緩道:“誰是你的隨身丫鬟了?我可不會伺候你。”
  裴洛在桌邊坐下,慢慢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你先前還不是說仰慕我許久麽?說都說不得。”他又倒了杯茶:“你盡管放心,就算同宿一房,我對你也做不出什麽。來,喝口茶消消氣。”
  絳華拿起茶盞,幾口喝幹,氣頭也過去了:“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一隻手都能製住你。”
  裴洛嗤得一笑,眼中笑意盎然:“那再好不過。噯,這床隻有一張,你要麽擠一擠,要麽睡地上。反正地上大得很,我不來和你爭。”他抬手脫去外袍,隨手掛在屏風,坐在床邊解開軟靴,朝著裏床和衣躺下。
  絳華對比了一下床和地,決定還是睡床上比較好。雖然她知道對凡人來說,男女之間沒有名分是絕對不能同榻而眠,不過話又說回來,和緋煙同睡一張床同和裴洛一起,對她這花精來說,也沒什麽不同的。
  裴洛聽到身後動靜,身子一僵,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想了想,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你之前說就算同宿一房也不會對我做什麽,這個‘做什麽’是什麽意思?”
  裴洛埋首在被褥中,覺得丟臉不已:“你當真不知道?”
  “當然是不知道才問你的。”
  裴洛無力道:“我原本隻是覺得你話多,什麽都要問,現在真是……咳,那是說燕好,你懂了麽?”
  絳華似懂非懂:“燕好是什麽?”
  隔了片刻,裴洛才悶悶道:“男女之間的□。”
  絳華哦了一聲,很是平淡地道了一句:“原來是□,你不早說?”
  裴洛更是無力,淡淡道:“□那是說畜牲。你到底打哪裏來的,怎麽這也不懂那也不懂。”
  絳華心中疑惑解開,便安心地入眠了。
  剩下裴洛翻來覆去,竟然睡不著。他轉過頭來,隻見絳華側躺著,右頰貼著被褥安然而臥,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更是恨不得將她搖醒來。他微微支起身,正要伸手,卻不知為何停住了。
  他突然長歎一聲,轉身對著裏床繼續發呆。
  絳華還在睡意朦朧間,突然聽見門外聲音嘈雜,掙紮著想起來。反而是身邊的裴洛先坐起身,越過她下了床,理衣著靴,取下了屏風上掛著的外袍披在身上,打開房門走了出去,語氣還是懶洋洋的:“鄭大人,什麽事一早就這樣吵?”
  絳華也完全清醒了,聽著裴洛和鄭相在門外一問一答,他們有幾句說得重些,有幾句話語音模糊聽不真切。過不多時,拉拉雜雜的腳步聲遠去。裴洛推門進來,臉色很不好看,徑自走到水盆前,絞了手巾洗漱完,神色才慢慢平定下來。
  絳華走到他身邊,輕聲道:“那麽鄭相是暫且相信你的話了?”
  裴洛寒著臉,語氣很是不好:“他又不是傻子,我騙得過這時,之後又怎麽辦。要是拖上一天兩天,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絳華接不上話。忽聽裴洛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不知我這回為國捐軀,聖上會有多少賞賜給裴家?”
  絳華瞥了他一眼,很是不屑:“你有空想這個,還不如想想怎麽脫身的好。”
  裴洛微微笑道:“其實我心裏放不下的,隻有醉娘了。”
  她聽到這句話,又開始覺得寒毛直立:“雖然我覺得醉娘姑娘很好,但是裴相爺應該不會讓你娶她進門的罷?”
  裴洛微一挑眉,淡淡道:“那是自然,醉娘她是我——”他說到這裏,稍頓了一頓,又道:“她是我最要緊的人。我們都知道這點,那就夠了。”
  絳華點點頭道:“嗯,你比江池要好多了。”
  裴洛聽出了點門道:“你說那個和我同年殿試的狀元江池?他出身貧寒,自然要另攀高枝,才能在朝廷上立足。就算是慕姑娘和我大哥的婚事,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慕裴兩家。這種事多得看都看不過來。”
  絳華哦了一聲,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看看有沒有什麽出路。”
  裴洛諷笑道:“你當這土司府是什麽地方,還能有路直接通到城外不成?”
  當然不可能會有這種事。她隻是覺得待在屋子裏和裴洛麵對麵,實在太氣悶了。
  “老爺吩咐了,你們可要看住那住在南苑的那位裴公子,別讓人跑了。”
  “杜管事,你也太操心了,那位裴公子可安分得很,連大門都不出。”
  “老爺還說,讓你管好手下那些丫頭,別看人家生了副好相貌就急著粘上去,出了岔子就算拿命來填,也填不了。”
  絳華站在樹後,看著說話的一男一女漸漸走遠,方才舒了口氣。她看著身後的一間倉庫,那兩人就剛才裏麵出來,不知這裏麵有什麽。她手指輕彈,那門鎖哢的一聲打開了。絳華走進倉庫中,碰上門轉身往後看,不由眼前一亮。
  白森森的是銀,黃燦燦的是金,剔透平滑的是玉石。就是牆角的幾株瑪瑙珊瑚盆景都有好幾尺高,她就是不識貨,也看得出價值不菲了。
  絳華看了一陣,覺得這些寶物雖然好看,帶著卻甚是累贅,轉身帶上門出去了。她出了倉庫,左拐右繞,竟是到了鄭相居住的主院。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卻發覺房內沒人,又很想瞧一瞧這鄭土司房間裏到底有些什麽擺設,就伸手去推門。
  她才剛將房門推開一線,突然手腕一緊。她一個激靈,忙回頭看去,隻見裴洛站在她身後,臉上神情要笑不笑的。絳華皺著眉,不滿道:“你剛才差點嚇死我。”
  裴洛推開房門,徑自走進鄭相的主房,淡淡道:“我就知道你看到什麽新奇的事情都會耐不住,才跟過來看看。”
  絳華摸摸架子上的日冕,又敲敲另一邊瑪瑙細雕的雙龍搶珠像,輕聲道:“你要是連著幾百年都紮在同一個地方,也會覺得什麽都很新奇……”
  裴洛回頭看她,長眉微皺很是困惑:“你剛才說什麽?”
  絳華立刻連連道:“沒什麽,真的沒什麽。”
  裴洛就是有一個好處,別人不願說的,他聽過就算,不會追根究底地問下去。他環視了鄭相的主房一番,斷然道:“好了,你也看得差不多,這就回南苑去。”
  絳華處於驚喜的狀況。
  絳華已經聽不見旁邊人還說什麽。
  她指著金絲架子上站著的七彩斑斕的長嘴鸚鵡,歡喜地轉頭道:“裴洛,你看它長得多好看。”裴洛突然被連名帶姓叫了,微微有點不習慣,長眉微皺:“鸚鵡都生這樣,有什麽好新奇的?”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將她往門口拖:“等我們脫困了,我挑一隻更好的給你,到時候你想怎麽看都行。”
  絳華有些失望:“可那還是不一樣的……”你們凡人,擁有了什麽事物,總想著以後會有更好的,所以從來不會珍惜眼前。
  可她卻隻喜歡原來的那一個。
  縱然是拿千百個來換,她卻不稀罕。大概,這就是妖和人的區別了罷。
  裴洛停下腳步,正要開口,忽聽那隻鸚鵡突然開口叫道:“來人啊,將這大膽的狗奴才拖出去!廷杖一百!”
  這一聲來得突兀,裴洛不覺一怔,隨即神色微變,一拉絳華:“快走。”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鸚鵡撲扇著翅膀,繼續大聲叫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龍體安康,壽比南山,永享仙福!皇上今夜要在哪裏安寢,可是要翻牌子嗎?”
  絳華也是一驚,喃喃道:“原來鄭相真的想當皇帝……”
  裴洛神色難看,疾言厲色:“哪裏還有假?他在夷族深山設了禁地,連龍袍玉帶都備了,難道還是擺著自己看麽?”他拉著絳華走出幾步,迎麵正碰上聞聲而來的侍衛,劈手奪過一把長劍,輕輕一送,徑自洞穿了那人的咽喉。
  絳華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便默不做聲。如果鄭相真要叛亂,這件事一定暗地裏籌備了很多年,會被他們撞破,也全然是巧合。秦拓去南關搬救兵,麵子上還是打著為哄佳人開心而去郊外遊玩的名號,鄭相雖然未必相信,卻隻能按兵不動。
  眼下這一鬧,已經沒有退路了。
  裴洛手執長劍,且戰且行。可是土司府上把守的侍衛甚多,他一人一劍,就算逃出這裏,要出沂州城,卻又是難上加難,更不論這方圓百裏都是鄭相的地盤。
  “裴大人,你也鬧得夠了,不如就此束手就擒,也免得一些皮肉之苦。”淩晟大步走來,折扇輕搖,意態悠閑。他一揮手,身後的弓箭手一字排開,齊齊將羽箭對準了裴洛。
  
  第十四章
  裴洛手起劍落,又刺死一個侍衛,淡淡道:“淩大人,密謀叛亂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你是聰明人,難道也看不透?”
  淩晟嗬嗬一笑,慢條斯理道:“裴大人,你說這番話,可不看這是誰的地方?下官奉勸裴大人還是將劍放下。大人是朝廷命官,要是弄得太難看到底有辱斯文。”
  裴洛微微咬牙,慢慢道:“我倒想看看,到時候鄭大人怎麽向上麵交代這殘害朝廷命官的失職之罪。”他一麵想著脫身之計,一麵拖著淩晟說話,隻盼可以多贏得一些時間。
  “既然裴大人都說到這份上了,下官也不妨直言,那位秦大人深夜出去遊玩,實在很是危險。沂州是小地方,路上強人不少,萬一自己不小心丟了身家性命,難道聖上還會怪罪下來?倒是裴大人你,私通齊襄,所幸皇天庇佑,被鄭大人撞破,企圖叛逃,最後下落不明,這樣說可好?”
  裴洛緩緩垂下長劍:“既然已經到了這個田地,我的確無話可說。”哐當一聲,長劍落地。他負手而立,俊顏傾頹。
  而淩晟則露出了淡淡的、得意的笑容:“裴大人真是爽快人,衝這一點,下官也不能做得太絕了。來人啊,將裴大人綁起來押到大牢去!”
  裴洛突然腳尖一勾,將地上的長劍勾起,衣袖一卷,擲向淩晟。這一擊,頗有雷霆之勢。他一把拉過絳華,足尖輕點,從人牆上輕輕掠過。身後亂成了一片,他也沒有回頭去看。絳華閑暇地往後看了一眼,微微惋惜:“你那一劍就是力道偏了半分,沒刺中要害。”
  裴洛額上青筋直跳:“閉嘴!”
  絳華跟著他疾走幾步,看見之前進去過的那間倉庫。隻見裴洛大步走到倉庫之前,看了看門上的銅鎖,很是意外:“我還以為會鎖著。”
  絳華想,本來是鎖著的,但是她進去看過後,忘記把門再鎖上了。
  裴洛推開門,回頭道:“還不快進來?”絳華走了進去,就見他動作利落地將裏麵的門閘拉上,然後舒了口氣。
  絳華奇道:“你該不是以為就這樣把他們關在外麵,然後一心等救兵到吧?”
  裴洛正在倉庫中踱步查看,連頭都沒回,隨口道:“怎麽可能?我隻是想起原先在太學書院念書時,看到建國之初太史令留下的文書,說沂州原本是親王封地,這土司府就是由原來親王府改修的,那位親王曾經修過暗道,可以直通城外。雖然我也不相信,但是現在也隻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暗道還在,現在未必也能走。”
  “我都說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你這時候怎麽變機靈了?”裴洛一拂衣袖,正碰到身後那株兩尺多高的珊瑚。那珊瑚晃都沒晃一下,反而碰痛了他的手。
  裴洛低下身,伸手去移這株珊瑚,居然還是不能移動半分。他神色微斂,緩緩將珊瑚向左旋轉,還是不動。他轉而向右輕旋,隻聽哢的一聲,一旁突然有一塊青石板翻了上來。裴洛走到暗道邊上,隻覺一股潮濕發黴的味道湧出來,忍不住咳嗽起來。
  絳華走到他身邊,往裏麵看了看,就想往下走。
  “再等等,這裏麵味道太重,過會兒再下去。”裴洛按住她的肩。
  絳華往後看著倉庫的門:“可是已經等不了了。”她才剛說完,門外傳來重重的撞擊聲,內閘跳了一下,差點掉下來。
  裴洛無可奈何,隻得道:“好罷,你用袖子遮住口鼻,跟在我後麵。”
  兩人緩緩沿著滑膩的青石階往下走,隻覺得越走越深,周圍漸漸漆黑無光,幾乎看不清前路,可水聲卻越來越清晰。
  絳華不知怎麽的,心裏開始不安。
  她想起前兩日做得那個噩夢,裏麵也有這樣一條長長的走道,漆黑無光,沒有盡頭。
  兩人走到後來,腳下已經是淺淺的水麵,慢慢的水麵高過膝,這暗道卻始終沒有到頭。雖然沂州氣候溫暖適宜,可現在畢竟已是秋日,長時間浸在水中,便是身子骨硬朗非凡的人也會覺得受不了。
  裴洛抬手攬過她,向自己身上靠著,輕聲細語:“覺得冷麽?再忍一忍,等走出這裏就沒事了。”
  絳華其實很想說她真的不冷,一點都不冷,當年她還是荻花沒有化為人身的時候風餐露宿,到了寒冬臘月隻能以雪為被,這點實在不算什麽。可這些是她說不出口的。
  她轉頭看著裴洛,隻是覺得他的側顏在一片昏暗中,居然教她微微心動。慕緋煙說,裴洛對她特別。其實她想自己再不懂凡人的感情,還是能明白,那也隻能是特別而已。
  一個出身矜貴、見過不少高貴女子的人,突然看見了平平無奇的那一個,會覺得特別,就像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然青菜豆腐也很爽口。那是不能長久的。
  水轉眼間已經沒到了胸口,連呼吸也微微不順起來,可是這條暗道卻始終沒有到頭。裴洛也禁不住遲疑起來:“絳華,不如你再這裏等我,我去前麵探探。或者,這條路終是不通的。”
  絳華輕輕搖頭:“我水性很好,不會拖累你。”
  裴洛看著她,眼中一笑:“好,不管它通不通,我們就走到底罷。”
  絳華突然覺得像是第一次認識裴洛似的。她見過他風流自賞的模樣,聽過他似真似假的言語,卻在絕境之處發覺他其實算是可擔當、可依靠的男子。
  兩人向前走去,漸漸的已經沒有辦法踏到實地,隻能靠著水的浮力慢慢向前。水麵也越來越高,慢慢沒過頭頂。
  裴洛向前一摸,卻是觸到了實物,滿手滑膩,像是青苔。
  前麵,竟是一堵牆,這下可真正沒路可走了。
  他不死心,徑自潛下水去,一點一點摸過來。他從小習武,在水裏可以閉氣,胸口雖悶,卻還忍耐得住。裴洛慢慢地觸摸著牆麵,突然手下一空,摸到一個缺口。他運力去扳開缺口周圍的磚塊,缺口一點點變大,逃出生天的希望也越來越大。
  絳華也潛了下來,看他這樣很是氣悶,手指輕彈,缺口開得更大了。對麵的暗流突然湧來,將她推出幾步。她還沒站穩,手腕一緊,卻是被裴洛拉住了。兩人迎著對麵的水流,慢慢從牆上的缺口遊了出去。
  才剛出了缺口,絳華肩上一沉,轉頭一看,竟是裴洛。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疑惑地看著對方。裴洛似乎笑了一笑,按著她的肩靠了過去。
  絳華眼前一黑,唇上觸到一個溫潤的事物,臉上也可以感覺到對方的睫毛輕輕劃過,不由大驚失色,想將他推開。裴洛手上的力道加重,抓得更緊,突然渡了一口氣過去。絳華這才明白他的用意,大概是怕她憋不了那麽久的氣息才渡氣給她,便緩緩放鬆。
  裴洛鬆開手,繼續向前遊去。
  就是這電光火石之間,絳華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片段:還是那個她紮根很多年的渡台,有一個灰衣的書生經過,低下身掬一捧水洗臉,腳下卻突然一滑,整個人摔了下去,幸好胡亂抓到旁邊的一叢荻花,才濕淋淋地爬回岸上。那書生將濕透的衣擺擰幹了,隨手將抓在手中的枝條一扔,轉身走了。
  那書生的眉目,和裴洛一模一樣。
  隻是沒有那股矜貴風流的氣度而已。
  絳華一個激靈,想起那被拔起來的荻花,這……不會就是她吧?這樣被拔起來,光是想想就很痛。
  嘩的一聲,她身子一輕,突然被拉出了水麵。眼前日光明媚,讓她不適地閉上眼。裴洛站在水中,吐納幾次,才驅散了胸口氣悶的感覺,突然潑了她一臉水,眯著眼笑意盎然。
  絳華還沉浸在剛才所想的事情中,沒有緩過神來。
  裴洛見她一動不動,慢慢斂住笑:“怎麽了?”
  絳華睜開眼看他,搖了搖頭:“沒什麽。”
  裴洛看著她,嘴角微動,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緩緩走到岸上。他回望沂州城的方向,淡淡道:“看來我們暫且逃過了,隻是這幾日別再給抓回去就好。”
  絳華還是低著頭不說話。
  原來世事輪回早有安排,若不是那書生將她拔起來,她可能早已修煉成仙了。
  而她得到異眼,是不是也是天命所致?
  她正想到這裏,突然一陣腥風從身後襲來,還沒來得及回頭,忽然腰上一緊,被裴洛護到身後。裴洛同來人對了一掌,隻覺得心口如遭重擊,微微有些血腥味道在嘴角彌漫而起。那偷襲的玄衣男子退了兩步,穩穩停住腳步,抬起頭來:那一雙眸子竟是血紅色澤,殺戮之氣森然。
  絳華猛然看見餘墨,微微驚訝,自己躲到沂州,竟然還是被他尋到了。
  裴洛一拂衣袖,看著對方,緩緩道:“閣下意欲何在?”他雖落了下風,可還是不帶半點驚惶,眼中光華攝人。
  餘墨心中突地一跳,道:“你無需知道。”他衣帶當風,身形微展,妖氣在風中四處彌漫。裴洛袖風淩厲,驀地同妖氣一撞,隻見餘墨突然掉頭遠遁,一下子摔在河岸邊,幾乎爬不起來。
  餘墨轉過頭,望了絳華一眼,突然跳進河中,沒了影子。
  絳華卻看見裴洛肩上那條小龍浮到半空,不再是那副懨懨的模樣,龍氣逼人,威風凜凜。她周身的妖氣都被壓製住,別說是對付餘墨,就是動一動也不能。隻是餘墨不知道罷了。
  裴洛輕輕咳嗽兩聲,微微皺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功夫這樣好的。”絳華見他肩上的小龍漸漸消失不見,知道他被妖氣傷到了,走上前抬手按在他心口處:“你覺得怎樣?”
  裴洛淡淡一笑:“還好。”
  絳華很是擔憂:“真的沒事麽?”
  他笑了一笑,語氣平淡:“真的沒事。”末了,又補上一句:“你放心,我還要等著看鄭相的下場。”
  絳華想到這件事,不由又問:“你是在夷族村莊就知道鄭相叛亂的事情嗎?”
  她雖然是一隻花精,不過多學點總是沒錯的。
  裴洛倚在樹邊,簡短地回答:“嗯,我一聽是鄭相封了東山,就猜到裏麵另有文章。”
  絳華見他露出疲態,也不好再追問下去,想了想道:“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揀點柴火來把衣衫烘幹了。”
  所謂揀柴火對她來說,再容易不過。她一用妖術,躺在地上的大大小小枯枝就立刻自發自動、爭先恐後飛到她手上。絳華將太粗壯的挑出來,抱著剩下的細長的枯枝往回走。裴洛正站在河邊,見她回來也微覺意外:“你動作挺快的。”
  絳華有些尷尬,雖然記得把那些尋常女子是拿不動的枝幹給扔了,但是完全沒想到按常理來說,從走開去揀柴火到回來的間隔實在不該這麽短。
  裴洛接過她手中的木柴放在地上,取出用油紙包好的火折,很是慶幸:“還好沒弄濕。”
  絳華看著他動手將枯枝搭了起來,用火折點燃了,然後從剩下的枯枝中抽了一根出來,轉身對著河中比劃幾下,再將樹枝收回來的時候已經插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絳華很是仔細地看了那條魚一眼,應該不是餘墨。
  她還沒那麽堅韌,雖然餘墨很可惡,但是要將他烤來吃掉還是辦不到。
  裴洛抬手將她束發的簪子取了下來,開始剖魚刮鱗片。
  絳華瞪了他一眼,語氣很是不滿:“你這是做什麽?”
  裴洛頭也不抬,淡淡道:“我的那支是玉的,用起來不順手。”
  絳華哦了一聲,想著這支簪子是緋煙送的,要是被她知道做了這樣的用途,估計會生氣吧?
  裴洛將魚剖了,放進河水中洗淨,語氣還是一成不變的平淡:“之前偷襲的那個人,其實你是認識的。”
  她隨口嗯了一聲,突然發覺不對。隻見裴洛轉過頭看著她,嘴角帶笑,笑意卻沉不到眼底:“你到底是打哪裏來的?”
  絳華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敢對慕緋煙坦白,是因為知道她最是善良不過,換了裴洛,難保不將斬成十七八段。不,很早以前,他就將她連根拔起來過,她才不要再退回去再修煉一次。
  裴洛看著她,似乎有些耐不住了:“你不肯說麽?”他垂下眼,低聲笑道:“我還以為,你起碼對我還有些信任。”
  絳華背上生寒:這裴公子不會真的那麽失望吧?
  裴洛用樹枝將剖好的魚串了,放在火上慢慢地烤著,時不時翻個麵,慢條斯理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位夷族村長說過,東山之所以會被立為禁地,是因為有鬼怪作祟。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都是人臆想出來,我本就不信。可是鄭相會派人來封住山口,這就很奇怪了。沂州離那裏不算近,就為了這麽點事專門把守,實在說不過去。”
  他說到這裏,微微停頓一下,又接著說:“我猜想,在那個東山鬧鬼的傳聞還沒出來的時候,鄭相就開始將一些東西搬到那裏去。隻是當地有村民誤闖到山上,被把守的侍衛殺了,棄屍荒野。屍骨爛得透了,自然會有磷火。那些村民愚昧,還覺得是鬼怪夜間出來,更是將傳言誇大了。”
  魚的油脂緩緩淌下來,滴在火上發出嗤嗤的聲響。絳華抱著膝,聽他慢慢道來:“後來,鄭相就派人封了山,就是為了防止村民誤入。但是還會有些好奇膽大的。其中一位仁兄找到了山洞,卻沒敢去開棺查看,最後被鄭相的手下發現而丟了性命。隻可惜去了也不得安寧,還被你踩了一腳。”
  絳華想起山洞中那具被自己踩了一腳的骸骨,心裏微微過意不去:“為什麽那人都找到山洞了,卻沒有打開棺材看一眼?”
  裴洛看了她一眼,淡淡說:“棺材上不是貼著鎮陰符麽?民間有種說法,是說有些人故去後戾氣太重,成了厲鬼,要用鎮陰符才能壓住。夷族久居僻壤,迷信得很,誰敢打開看?我本就不信這世上有什麽神仙鬼怪,就想到是鄭相在哪裏故布疑陣。”
  絳華其實很想告訴他,神仙鬼怪其實是有的,但他八字真的很重,所以不會找上他。至於她,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可是轉念一想,人家裴公子都說不信這世上有神仙鬼怪了,她也不用向他坦誠自己的來曆,反正說了他也不會相信麽。
  
  第十五章
  剩下的日子,就是要躲藏在這荒郊野外,等待秦拓搬來救兵了。
  絳華很無所謂,反正從前她也是那麽過來的,反觀裴洛,應該就比較可憐了。他畢竟是相爺家二公子,就算裴相爺再怎麽凶悍,也不會將親生兒子往荒山野地裏扔。
  雖然河裏會有魚,但現在是深秋,並不是魚最多的時節,至少在叉上來第一條後就再也沒有收獲。雖然樹林茂密,鬱鬱蔥蔥的一大片,可是真正能吃的野果蘑菇卻找不出幾種來。兩人在這荒郊野地營生,可說是十分艱難。
  絳華在樹林裏看了半天,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同族——山藥。她也不得不承認,山藥這東西好處比荻花要多得多,除了頂上也有葉子之外,根還可以入食。她一邊將根挖出來,一邊在心裏默念:山藥啊山藥,你我本不該同族相煎,隻是現在情形特別,如果放過你就要餓死我,隻好不得不犧牲你了。
  她提著山藥往河邊走,一路都沒見著裴洛,有些擔憂。他們畢竟還在逃亡,說不好鄭相什麽時候派人來緝拿。
  絳華站在水邊,正想用靈識去找人。突然眼前水花四濺,裴洛站在水中,微微仰著頭,嘴角帶笑。絳華被嚇了一跳,很是不滿:“你到水裏去做什麽?”他上身沒著單衣,寬肩窄腰,身形挺拔。絳華不覺想,以後她飛仙上了天庭,還是修男身比較好,最好能像東華清君一樣,多有氣度。
  裴洛淡淡地嗯了一聲,笑著說:“ 要不要下來玩水?”
  絳華瞪著他。她雖然不是凡人,但有些規矩還是懂的,前幾日同榻,是因為沒有辦法,可是現在算不算是明目張膽的調戲?
  不過——她抬手摸了摸右頰,真是有點佩服裴洛。
  裴洛突然伸手,輕輕一拉,便將她拉到水中。絳華摔進水中,氣得半死,立刻捧起水往他身上潑。要是她可以將三江五湖的水都引過來,一定會這樣做。裴洛抬手遮擋水花,還是笑著的:“你在生氣?”
  絳華沒好氣地說:“我還以為你被鄭相抓去了,正想著該怎麽為你收屍。”
  裴洛靠在水中的岩石邊,慢條斯理道:“你能這麽想,說明你還是有幾分良心,隻是這句話倒一下好不好?如果你被鄭相的人抓去了,我一定會記得幫你收拾後事。”
  絳華無力反擊。
  裴洛仰起頭看著頭頂的蒼穹,微微眯起眼:“那時我還以為逃不過了,不知覺想,我受的苦隻是這頸上一刀,卻有人要痛苦一輩子……”他突然停住了,看著絳華,嘴角帶笑道:“看你的表情,你又不懂罷?”
  絳華氣極而笑:“你有沒想過,或許有人死了,也沒有人會為他掉一滴淚,反而高興叫好?”她有了百年的靈識,也看了百年的人世,這樣的事情也不算少見。
  裴洛默然半晌,慢慢道:“那樣寂寞,也是因為高高在上。”
  他徑自踏上了河岸,從岩石後麵拿起外袍披在身上。絳華也從上了岸,隻見他隨手將一件中衣扔過來。裴洛淡淡說:“披上吧,別著涼了。”
  絳華想了一想:“不知緋煙他們怎麽樣了?”
  雖然她們之間有契線係著,可到了沂州以後,那契線卻越來越淡。她已經不能感覺到對方的情況了。
  裴洛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你對她倒好得很。”
  “緋煙是我的恩人,我自然要報答她。”
  裴洛拿起那顆山藥端詳了一陣,還是不動聲色:“如此說來,這回我也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絳華回想一下,確實勉強算得上罷。她轉頭看著對方:“你該不是想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來還吧?”似乎之前也有不少前輩是那麽報恩的,不過下場都堪憐。她還不想要仿效他們,落得一身悲慘。
  裴洛輕輕一笑,慢條斯理地開口:“噯,我說,你自己也不想想看,我可能會要你以身相許麽?”
  絳華鬆了口氣:“那麽你說該怎麽辦?”
  他垂下眼想了好一會兒,突然籲了一口氣:“再說罷,等我想到了就告訴你。”
  又是幾日過去。半夜裏突然聽見馬蹄如奔雷響動,聲勢浩大,遠遠看去,隻見沂州城內火光衝天,隱隱有騷亂之聲。
  裴洛立刻站起身,轉頭道:“恐怕是福王領兵過來了,我過去看看。”
  絳華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很是好奇:“我也去。”
  裴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留在這裏,哪裏也不許去。”
  絳華隨口敷衍了一聲,見裴洛走遠了,就悄悄沿著他走過的路往沂州城去了。
  沂州城在鄭氏幾代土司治理下,雖不如南都富庶,也算是百姓安樂、生活無憂了。她走到沂州城內,耳邊是馬蹄聲亂,夾雜著女子和小孩的細細的哭聲,往日熱鬧的街市淹沒在火海中,繁華不再。
  她不想會看到眼前的場景。
  原來所謂的戰事,是如此殘酷。
  突然一騎從前麵的街角轉來,馬上的男子手執長矛,兵刃上刺著一個不斷蠕動的物體。突然一旁的梁柱倒了下來,帶著熊熊燃燒的火焰。絳華被映得眼前一亮,隻是那人的長矛上挑著的竟是一個幼兒,被刺穿了腹部,氣若遊絲,髒腑都流了出來。
  絳華怔怔地看著。隻見沂州城內黑氣衝天,直達九天。紫薇七星暗淡無光,而紫殺星正慢慢轉到正空。
  那馬上的男子看見絳華,縱馬到她麵前,長矛直刺,隱隱帶起一陣勁風。
  絳華抬起手,身上的妖氣再不受到束縛,衣帶發絲無風而動,彌漫起一陣奪目的紫氣。那男子的兵器遞到她的麵前,卻再也刺不下去。她微微彎曲手指,指著對方的心口,瞳孔中透出些妖異。
  她的手上還沒沾過凡人的血,可妖本性嗜血。
  這是妖性,無法改變。
  “隻要我合上手心,你的心可就被捏碎了……”她輕輕一笑,“滋味很好的,不會比你將人串在兵器上來得差。”
  她話音剛落,那男子突然大叫一聲,摔下馬背,背後插著一支長槍。槍上係的纓絡微微顫動,在火光中像血一般豔麗。
  隻聽一個熟稔的聲音慢慢的、一字一頓地說:“傳令下去,再有擾民屠殺的,直接按軍令辦,不必請示。”
  絳華站在火光中看去,隻見秦拓勒馬而立,身上的鐵甲早已磨得黯然無光,不知怎麽卻是英氣逼人。他縱馬過來,拔起長槍,向她伸過左手:“上馬。”
  絳華坐在他身後,突然舒了一口氣,仰起頭看著天。隻見紫殺星轉移,紫薇七星又重現光彩。她剛才全然將東華清君的叮囑忘在了腦後,差點惹出大禍來。
  秦拓帶著她到了土司府外,門口立刻有士兵迎上來:“秦大人,土司府上下全部都在裏麵,隻是鄭土司沒了去向。”
  秦拓翻身下馬:“我現在去追鄭相,這位姑娘先勞煩你照看一下。”
  絳華沒吭聲,老老實實地下了馬,也不想再去看那些血腥的場麵。
  那士兵道:“秦大人,之前裴大人已經追去了。”
  秦拓微微皺眉:“裴大人?”
  “是裴二公子,他往東麵去了。”
  秦拓踏著馬鐙,在馬背上坐穩了,馬靴在坐騎的腹上輕輕一刺,縱馬而去。他策馬奔出二三裏,卻始終沒見鄭相身影。他勒馬慢行,環顧四周。突然耳邊風聲一響,他低身提槍,兵刃相交之際,手臂卻被震得微微一麻,連身下的坐騎也跳了兩下,低聲嘶鳴。
  秦拓長槍疾刺,喝道:“鄭相,事到如今,你還不束手就擒?”
  鄭相手中長槍倒轉,指著秦拓:“束手就擒又怎樣,還不是難逃一死?我要你們統統給我墊背!”他身穿鎧甲,卻露出黃色的袍角,隱約可以看到金絲龍紋。他調轉長槍向秦拓刺去,這樣拚命的打法,竟逼得秦拓連退開兩步。
  秦拓橫槍護身,幾乎全是守勢,看著對方身法上出了破綻才會進招。鄭相力道漸弱,汗濕鐵衣,動作也越來越遲緩。
  秦拓長槍一挑,將對方挑落馬下,一槍點在他的胸前:“鄭大人,你大勢已去,還是隨我去罷。或許聖上垂憐,赦免你一家老小也未嚐不可。”
  鄭相麵如死灰,喘著粗氣道:“好,我隨你去。”
  秦拓還是用長槍指著他,淡淡道:“放下兵器。”
  鄭相扔下了長槍,又動手解開鐵甲。
  秦拓緩緩垂下長槍,看著他重重甩下鐵甲,動作一頓,迎麵突然激射來一蓬細針。秦拓在馬鐙上一踩,旋身而起,避開了那些暗器。
  鄭相見機轉身就跑,還沒逃出幾步,突然後腦一涼。他艱難地回過頭,隻見裴洛藍袍絳帶,端坐馬上,連鐵甲也沒有穿,搭箭彎弓,風神俊秀。
  裴洛拉滿了弓,又是一箭射去,這一箭正中對方的咽喉。
  秦拓輕飄飄地落了地,微微一笑:“我之前還一直在想,是不是真要去菜市場撿你的屍身回去。”
  裴洛翻身下馬,將弓箭掛在鞍邊:“隻怕你沒法向我爹交代。”
  秦拓抬手在他肩上一捶,笑著道:“沒想到你運氣不錯,竟然給你在鄭相眼皮底下逃了去。”
  裴洛也笑道:“其實以前考武舉時候,我是故意輸給你的,你真當我空有幾手花架子不成?”
  “這話,要是傳到爹爹耳中,二弟你恐怕又沒好日子過了。”一道淡淡的、溫文的聲音傳來,隻見一個男子勒馬而來,身後跟著幾名親兵。他穿著鐵衣,卻依舊書卷氣十足,舉手投足間風度翩翩。
  裴洛轉頭微微一笑:“大哥。”
  裴瀟坐在馬上,語氣斯文:“你看上去像是瘦了,我之前也聽秦世兄說過,想來你們這次也吃了不少苦頭。”
  “現在想來也還好。”裴洛突然想到什麽,頗有興味地開口,“大哥可是見過慕姑娘了,這杯喜酒想來也不遠,我們兄弟倆還要好好喝一杯。”
  裴瀟但笑不語,秦拓卻禁不住臉上變色。
  
  第十六章
  沂州叛亂平定,朝廷廢了世襲土司的製度,改派官員留駐,重編戶口,免了三年錢糧,重建沂州城。
  之前南巡的親王被罰了一年俸祿,裴洛秦拓官升兩級,位居從四品。
  裴瀟也隨著他們卸職回南都探親。據說裴相爺看到長子,當場拍著裴瀟的肩讚道:“曬黑了不少,看著比從前像個男人!”言罷,很不屑地看了側立一旁的另外兩個兒子一眼。
  絳華卻不太開心。
  從沂州回來後,慕緋煙整日足不出戶,一個人在閨房中刺繡,偶爾會突然笑出來,然後繼續專注與手上那幅並蒂蓮的刺繡。
  絳華開始還不懂。直到有一天,慕緋煙問她:“你要是見到裴公子,就順便幫我問問,裴將軍……他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
  絳華心中鬱結,她不想看見裴洛的鬼影子,更不想去問裴洛的大哥的喜好。雖然慕緋煙能夠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是一件好事。
  她卻覺得,自己終究是慢慢的、不被需要了。
  她坐在台階上,悶悶不樂,突然衣角被輕輕一拉。大黃歪著腦袋在她身邊蹭著,眼中微微濕潤。絳華將它抱到膝上,慢慢地順著它的毛。之前去鄭相府上,就將它留在行館了,也一直沒有記起它來。離開沂州那天,大黃現身於千軍萬馬之中,幾下投入她懷裏。
  那些守南關的將士看了,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大黃自尊受損,氣得撲過去亂抓亂咬,最後被裴洛抓著脖子拎回來。
  “你又跑過來,黃伯不會著急麽?”
  大黃突然滾落在地,全身的毛都炸起了,弓起背嗚嗚地叫著。
  “黃伯上次還抱著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老人家也會傷心的啊。”
  大黃怨恨地滿地打滾,終於還是一步三回頭地拖著尾巴淒涼地遠去。
  絳華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向正費力地搬著箱子的翠衣:“我來幫你。”
  同樣不順心的還有秦拓。
  他和裴洛立下大功,官升兩級。一路從朝堂上出來,相識的、不相識的都上前寒暄兩句,有些意在討好,有些則出言尖酸。他是武將出身,還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所幸涵養甚好,對那些不中聽的也就一笑而過。
  反觀裴洛倒是一直笑著對應,麵子上看不出一絲不耐,一派瀟灑自如。
  慕天華拍著秦拓的肩,輕歎道:“裴紹這老家夥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冥頑不靈,沒想到有子如此,今後裴家若有什麽,隻怕還要裴洛一人撐著。”
  秦拓皺了皺眉:“裴相爺鐵麵無私,聖上也說相爺是難得的諫臣,裴家應該不會有什麽罷。”
  慕天華搖搖頭道:“也難說,站得越高,摔得也就越慘。裴相當年被發配充軍也不知道有幾回了,每回都是剛好起了戰事,需要他這樣的鐵腕的主戰派,聖上才將人召回來。”他說到這裏,也不禁莞爾:“不過他運道好,有兩個好兒子。裴瀟在外,裴洛在朝,裴家的勢力在這十多年中不會動搖。”
  秦拓心中一沉,知道姨夫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隻得低著頭靜靜聽著。
  “我知道你愛護緋煙。可緋煙身子骨太弱,和你誌趣也不甚相投。獻郡王的獨生愛女就不一樣,她喜歡武藝,也算得女中丈夫。我一直拿你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想看你娶妻生子,隻是不知還看不看得見。”
  秦拓心中苦澀,隻得道:“姨夫放心,小侄全都知道。”
  說到底,不過還是為了“獻郡王的獨生愛女”這個名頭。林思顏這個女子,爽快活潑,其實沒有什麽不好。
  隻是要為了某些說不出口的緣故娶她,他真的辦不到。
  秦拓走出議事的光華殿,正要出宮,卻被一個司禮職的宦官攔住了。他認出那是聖上身邊常伴的、品階最高的常宦官,客氣地應道:“不知公公有何要事?”
  常宦官撣了撣衣袖,嗓音尖細:“秦大人這樣客氣,可是折殺小人了。聖上有請,秦大人請。”
  秦拓道:“請公公帶路。”他隨著常宦官往回走,卻見裴洛正走在一群服紫服紅的官員中,應對自如,從他們身邊經過。
  秦拓心中一頓。他常年在外供職,而裴洛則一直留在南都任監察督使,他們雖同時立下大功,論資曆來說,他卻遠遠及不上裴洛。可眼下聖上私下召見他,卻沒有找裴洛,若是仔細一想,也不免教人心中不安。
  常宦官一直將他領到了上書房,垂手立在門口。
  秦拓走進上書房,一撩衣擺,跪倒在地:“皇上召見微臣,不知有何能讓微臣為君分憂的?”他跪在地上良久,頂上竟半晌無聲響。秦拓低著頭,維持著跪拜的姿勢,一動不動。
  許久,隻聽頂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愛卿平身。”
  秦拓站起身,側身立在一旁:“謝皇上。”
  廣仁帝又低下頭翻看奏折,一句話也不說。
  秦拓幹站著,隻覺得微微尷尬。
  過了良久,廣仁帝將奏折推到一邊,踱步下來,微微笑道:“秦愛卿這般年輕有為,實是難得。當年朕在你這個歲數,才剛剛親政,什麽都才開頭。”
  秦拓低下頭道:“皇上謬讚,臣感激涕零。”
  廣仁帝長歎一聲:“可惜兒郎不自強,朕百年之後恐怕還找不出一個像樣的繼承人來。”
  秦拓之前不過是從五品的官位,沒有資格上朝堂。現在官升兩級,也不過是站在最末,遠遠根本看不清龍椅上那人的麵貌。現在看來,廣仁帝終究是須發斑白,年事漸高,氣色也不太好。
  他聽廣仁帝這般說,不敢接話。
  “太子剛強,可極剛易折,將來受不得一點挫折違逆。晉王重武輕文,以後要是由著他來,這朝堂上可全是武將了。”廣仁帝嗬嗬一笑,話鋒一轉,“朕最小的那個皇兒,先前封了趙王,雖然才十歲出頭,眉目聰穎,是有大智慧的人,卻不知道朕能不能等到趙王長成的時候。”
  秦拓隻覺得心中發冷。廣仁帝言辭之間,對趙王極是寵愛,將來恐怕會將南楚交給他。可現在卻礙著立長不立幼的祖訓,立了嫡長子為太子。今後趙王長大,不管對權位沒有執念,必對太子產生威脅。
  隻怕一場儲君之爭是免不了的。
  廣仁帝現下召見,恐怕就是交托給他極大的擔子。
  “聖上寵愛趙王,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裴相爺雖然一向讚同立長不立幼,可這太子之位最終落到誰家,真真不好說。”林未顏抬手捏起三枚瓜子,擺在桌上,“現下看來,將來的儲君不是太子、就是晉王,或者是趙王。逃不出這三個人。”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聲,將三枚瓜子挪開去:“這就不關你我的事了,隻消等著,最後登上龍椅的是哪一個,我們便輔佐哪一個。”
  林未顏很是失望:“若我們先認定一個,表明立場,將來可是最大的功臣,也好過現在一級一級地往上爬。”
  裴洛輕描淡寫道:“若是眼神不好,跟錯了人,輕則發配充軍、終生不得入仕,重則腦袋搬家、誅連九族。這兩相比較,哪賺哪賠,還不夠清楚麽?”
  林未顏悻悻然:“裴兄你不知道,我家是世襲郡王的位置,整日吃喝就可保子孫無憂。我讀書入仕,可不是為了成為千古名臣,現在旁人隻道我是借著爹爹的名頭覓到個閑職,可真是氣人。”
  醉娘款款走了進來,斂衽福身,巧笑兮然:“老遠就聽見將來的獻郡王說著這不如意那不如意的,不知到底是何事?”
  裴洛站起身,嘴角帶笑:“未顏兄他發牢騷而已,大家都是聽過就算了。”
  林未顏也站起身來,伸手去攬醉娘:“說起來,裴兄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我可一直都替你看望醉娘,這恩情,你還也還不清了。”
  裴洛毫不留情地用折扇拍開了他的手:“別動手動腳的。”
  林未顏造作地哀歎兩聲。
  醉娘抬袖掩住唇,輕輕笑道:“宣離,你要是和自家兄弟也像和監察司那些兄弟一般處著,也不會老惹相爺生氣了。”
  裴洛一僵,突然失笑:“也不是我不想親近,隻是……”他垂下眼,默然無語。
  醉娘自知失言,隻得轉開話頭。
  “秦拓,朕希望將來,你可為我南楚守住萬裏江山。”廣仁帝抬手按在秦拓肩上,語氣慎重。
  秦拓連忙單膝跪下,隻覺得皇帝按在肩上的手力道加重。
  “南楚的政治還是有不少弊端,這是自開國之時便遺留下來的,沒有法子在一夕之間改變。裴相終是年歲大了,有些事情不如年輕人想得開。秦拓,朕知道,推舉新政,必然會得罪不少人,難免患得患失。朕將你調到邊關,現在又將你調到吏部,就是要你和更多的官吏結交,多一個幫手就少一分阻力。”
  秦拓想了一想,斟字酌句:“承蒙皇上錯愛,臣銘感在心。隻怕微臣勢單力薄,辜負了皇上的厚愛。”自古朝代改製,阻力重重,這本無可厚非。如果廣仁帝這一舉還帶了私心,隻怕第一個要廢的就是“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訓,他在其中又是充當了一個怎樣的角色?
  廣仁帝嗬嗬一笑:“有慕家在身後撐著,這怎麽叫勢單力薄?何況前兩日,獻郡王和朕說起過,要將郡主許配給你。現在大家都知道,裴家公子都出息了,萬一將來我朝重臣全都姓了裴,豈不是教北燕和齊襄看笑話了?”
  秦拓頭皮發麻,隻得叩首道:“皇上金言,微臣謹記在心。”
  他謝了恩出了皇宮,隻覺得心緒紛亂。他對權術富貴都不放在心上,與其在朝堂之上營營碌碌,還不如自由自在地過日子。
  秦拓靜下來仔細想了,這根究的地方,還在獻郡王的獨生愛女林思顏身上。
  姨夫看重他,也是覺得他是可造之材,年紀輕輕就是從四品的官階。一旦他娶了獻郡王的千金,成了郡馬,身份就大不同往常,有了林慕兩家在背後支撐,可以同任一黨派抗衡。
  廣仁帝就是想到這一點,才會召見他說了這一番話。
  如果能將這婚事推脫了,姨夫縱然失望,獻郡王也會氣惱,卻總比從此深陷朝堂的黨派之爭要好。
  秦拓打定主意,回到自己的院子之中,慢慢想著如何不失禮儀地退婚。
  他才剛走進自己的別院,隻見庭前站了兩個人,不禁連額角都開始微微抽痛起來。
  獻郡王摸著胡子,笑得慈祥:“賢侄來得正好。昨日思顏還說,很久沒有看見賢侄了,不如改日來我這裏吃頓便飯。”
  慕天華更是直接:“最好將婚事在年底辦了,我翻過黃曆,好日子雖然多,可宜婚嫁的卻很少。你挑個日子去獻郡王府下聘罷。”
  
  第十七章
  送走姨夫和獻郡王後,秦拓完全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林思顏曾經親手將上門求婚的貴族公子一路打出門去,不依不饒。這件事廣為流傳,一時間南都的父母都是這樣教訓女兒的:“你看獻郡王家裏那位郡主,你要是學她,就一輩子嫁不掉。”
  林思顏就這樣蹉跎過了雙十芳齡。
  秦拓不想傷她,隻有對方提出看不上這婚事,才是將傷害降到最低。
  林思顏最討厭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他秦拓武舉狀元出身,離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差得太遠,就是裝也裝不來。
  安朝看著自家公子一刻不停地踱步,不由問:“少爺,你在心煩什麽?這樣轉著,頭也暈了眼也花了。”
  秦拓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去找個大夫,抓些治肺癆病的藥回來。”
  安朝一呆,最後還是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第二日例行朝會,秦拓站在最末,時不時咳嗽兩聲。
  周圍一些服藍的官員默默地離得他遠了些。裴洛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皺眉。
  一散朝,不待獻郡王和慕天華上來招呼,他便疾步往外走,停在一棵樹邊掏小蹺地咳了半天。
  獻郡王瞧見了,神色尷尬:“賢侄可是染了風寒?”
  秦拓麵帶愧色,低聲道:“勞煩郡王擔憂了,隻是一點咳嗽而已。”
  “看你咳得這樣厲害,還是去看看大夫的好。”獻郡王說完,掉頭走了。
  裴洛走上來,慢條斯理地笑道:“平日見你壯得連頭牛都打得死,怎的病了就成這個模樣?”
  秦拓一麵咳嗽,一麵道:“宣離兄,俗語說病來如山倒,也不是沒道理的。”
  裴洛笑了一笑,壓低聲音道:“你就是裝也要裝得像些,起碼吐吐血什麽的。”說完就揚長而去了。
  秦拓心想,裴洛是沒有碰到這檔事,不知道輕重,若是撞上了,隻怕更加頭疼。
  他回到府中,安朝已經捏著鼻子將治肺癆的湯藥端上來了。秦拓接在手中,淡淡道:“剩下的那些藥渣呢?”
  安朝已經搞不懂自己少爺到底在做什麽:“還在藥罐裏。”
  秦拓想了想,又道:“等下將藥渣包一包,扔到僻靜的地方去,一路留心些,別被人跟著。”
  安朝應聲出去了。
  他將碗中的湯藥倒在盆景裏,微微有些心虛。
  結果才倒了兩碗湯藥,那盆景已經枯萎了。
  可這兩碗湯藥還是起了效果,慕天華沒再來催促下聘的事情,就是在朝堂上碰見獻郡王,對方也不如從前一般熱情。
  轉眼到了第三天,林思顏找上門來。
  她低著頭,在手腕上一圈圈纏著軟鞭,遲疑了好久道:“秦公子,我聽說……你病了的事情。”
  秦拓嗯了一聲,道:“所以?”
  林思顏抬起頭,說話又清脆又爽快:“沒關係,我對爹爹說沒關係。在外邊行軍打仗的人哪能沒有小病小痛?我們習武之人,自然是不如那些紈絝子弟講究了。”
  秦拓開始覺得頭疼了。
  林思顏眉飛色舞,繼續道:“我瞧著那裴洛就不順眼,雖說也是武舉出身的,卻巴巴地當了文官,整一個小白臉。要是讓他行軍打仗隻怕連兵器都舉不起來,丟了我南楚的臉麵。”
  這幾句話卻給秦拓指點了一條明路。
  秦拓抬腳去裴相府,卻被告之裴二公子去了君自醉。
  君自醉是南都的青樓蜀館中最出名的一家。
  當年君自醉出了一位舞姬,絕色傾國,傾倒了不少貴族高官,千金一擲隻為佳人一舞一笑。後來那位舞姬離開君自醉,也一直為人念念不忘。
  君自醉的名頭也是因為那位舞姬,在南楚變得響亮。
  再有讓君自醉名聲大振的,便是幾年前裴洛包下了一名歌妓的那回。裴洛在南都本頗有美名,文武雙全,俊秀風流,自從出了這檔事,一時毀譽參半,氣得裴相爺將他趕出門去。
  秦拓站在君自醉的花樓下,躊躇良久,還是踱了進去。一旁早有老鴇迎上來,滿臉堆笑:“這位公子要點誰的花牌?我們這邊頭牌瑜寧已經被人點了,不如點琉疏可好?她的姿容才藝並不差了瑜寧。”
  秦拓輕咳一聲:“我是來找人的。”
  老鴇一呆,又笑道:“公子真會說笑。”
  秦拓看過來一眼,老鴇連臉上的笑都僵住了。秦拓淡淡道:“我尋裴二公子有要事,請帶路。”
  老鴇見他著了淡藍的官服,知道是位貴人,也隻得叫人給他領路。
  君自醉的確不同於一般蜀館青樓。領路的人帶著秦拓轉進別院,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間或聽聞幾聲女子嬌憨的笑聲,清脆悅耳。
  領路的打著燈籠走到一座小樓下,抬手敲了瞧門,不一會兒就有一個梳著雙髻的少女來開門。她看見秦拓,眼珠一轉,語音清脆:“裴公子還在呢,不管是誰,姑娘都不見客。這位公子,你還是去找別人吧。”
  秦拓大為尷尬:“在下找裴公子有要事。”
  少女抿嘴一笑,讓開了路:“公子請隨我來。”
  秦拓本來擔心這樣貿然找上門去,會撞見什麽見不得的場麵,正站在樓梯上遲疑。隻見那少女徑自推門進去,一點沒有避諱:“裴公子,有位公子說要找你。”
  秦拓也隻好跟著進屋,隻見裴洛和醉娘坐在桌邊,桌上擺了幾個花色的點心,看模樣是在閑談。
  裴洛站起身,微微笑道:“徵行兄今日興致怎的這樣好,來這裏消磨?”
  秦拓嘴角微抽,不冷不熱地回應:“我是有事相求宣離兄。”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聲,語調上揚,帶著七八分促狹:“聽起來,似乎是很難辦的事。”
  “實不相瞞,我是為了獻郡王府的那門親事,才來求教宣離兄。”
  裴洛走到窗前,輕輕笑道:“說來可惜,我沒碰上這種逼婚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平素來這裏來得太勤的緣故?若是徵行兄不怕惡名,這事其實也是不難的。”
  醉娘倒了茶水端給秦拓,轉頭看了裴洛一眼:“你自己不當君子,還要教唆別人同你一般,真是!”
  秦拓接過茶盞,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宣離兄說得也是。”
  慕天華站在慕府大門口,臉色發青,時不時恨恨地唉一聲。
  等到打更的聲音傳來第三回,總算有人朝這裏過來,待走近了卻發現這騎馬的人是裴洛。裴洛下了馬,後麵抬轎的將轎子放下,扶出秦拓來。慕天華臉上已經由青轉紫,隻是礙著外人在場,不好發作。
  裴洛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喚了聲:“慕伯伯,我看秦世兄醉得厲害,就陪他回來這一趟。”
  慕天華勉強擠出幾個字:“有勞賢侄了。”
  裴洛還是站著不動,又道了一句:“我瞧秦世兄似乎這幾日心緒不大好,整日在君自醉。”果然看見對方的臉皮在聽見君自醉三個字後又抖了一抖。
  “爹爹,是表哥回來了嗎?”慕緋煙裹著寒衣,也走了出來。
  慕天華哼了一聲,憤憤道:“幸好還知道回來!”身後幾名家丁立刻走過去,將表少爺扶進府去。
  還沒等人走近,就是一陣濃重的酒氣傳來。
  絳華跟在慕緋煙身後打著燈,心想秦拓酒品還算不錯,廚房的張大娘喝醉時候就非常可怕,提著菜刀四處亂走,偏偏酒量還很差,一喝酒就要先讓人將她綁起來。
  慕緋煙歎了口氣,輕聲道:“還是先進去再說吧,爹爹看來是氣壞了。”
  絳華點點頭,踏進門檻時無意間一回頭,發覺裴洛還站在那裏。跳躍的燈火映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神情。她走了幾步,又別過頭去,隻見裴洛衣袖微動,向前邁出一步,稍微一頓,又突然一轉身揚長而去。
  她沒來得及多想,就見慕天華接過下人遞來的水桶,毫不留情地將秦拓從頭到腳潑了個遍。
  慕緋煙忍不住啊了一聲,欲言又止。
  秦拓渾身濕透,卻是清醒了,眼中閃了一閃,一聲不吭。
  慕天華怒道:“你很好,竟然學會去那些不正經的地方了,我們慕家的臉麵可是給你丟盡了!你知不知道今日獻郡王和我說了什麽?誰家肯把女兒許給整日價流連煙花之地的人?”
  秦拓還是一聲不吭。
  慕天華抬手一巴掌扇去,氣得發抖:“那樁婚事,我看你是別指望了!”
  秦拓被打偏了臉,踉蹌開一步,低著頭不說話。
  慕緋煙見父親走開了,方才走上前捉住他的衣袖:“表哥,你別惹爹爹生氣了,爹爹這樣也是為你好。”
  秦拓拉住她的手腕,看著她的眼,慢慢道:“你可知道,我為何非要攪了這樁婚事?”他眼角發紅,手上微微用力,捏痛了她的手腕。慕緋煙感到他似乎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凍的、還是心緒激動所致,不由害怕起來:“表哥,你喝醉了。”
  秦拓聞言,驟然鬆開手:“我是喝多了。”
  慕緋煙站了一會兒,覺得索然無味,輕聲道了一句:“你早點休息,明日還有早朝呢。”
  絳華看了秦拓一會兒,語氣平淡:“你是真的很喜歡很在意緋煙罷?”
  秦拓抿著嘴角,沒有吭聲。
  她早就知道,可是這一次,是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感覺到了。
  林思顏低頭站在樹下,不安地用腳尖磨著地麵,一條軟鞭被她纏得亂七八糟。她突然扭過頭,看著一旁沉默的男子。他容貌俊秀,輪廓很深,抿著嘴角的模樣也很是堅定,看起來和其他貴族子弟不同。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綻開了一個明朗的笑顏:“我爹爹這幾日老是說你的壞話,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秦拓低頭看她,微微苦笑:“是麽。”
  “怎麽說呢,從前一些才子俠客也喜歡去那些地方,我覺得沒什麽。”林思顏微聳香肩,“何況你我還沒有名分,我也不能要你怎樣。”她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我會替你向爹爹說情的,你放心。”
  秦拓頭痛欲裂,隻好道:“如此,多謝郡主了。”
  林思顏牽過馬,幹淨利落地翻身坐上馬背,回首笑著說:“秦公子,你我還要說謝麽?”
  秦拓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實在已經技窮了。為了能讓這位郡主改變主意,他將能做的全部都做盡了,裝病、沉溺酒色,三天兩頭往君自醉跑、最後酩酊大醉回去。可她竟然還在幫自己說好話。
  他苦笑一聲,牽著馬沿街走過去。
  不知為何,有些羨慕裴洛。少年時候,裴洛身世好,長相也好,書院裏一群人總是圍著他轉,而他秦拓是最不上品的一個。後來同朝為官,耳中時常聽到裴相爺的二公子又去了君自醉徹夜不歸、最後還包下了一名歌妓的閑言碎語,心裏其實有些瞧不上,總覺得好好的一個人非要這樣糟踐自己。
  其實裴洛不過是對自己較真罷了。
  僅僅是這幾日,那些流言和姨夫的責罵,已經讓他堅持不住。
  他路過水粉鋪,瞧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忍不住停住腳步,喚道:“絳華?”
  絳華回過頭看見是他,立刻走了過來,微微笑著:“我替緋煙來買香粉,秦公子你怎麽在這裏?”
  “我剛巧路過。慕府不是有專門采買的人,怎麽還要你來買?”
  絳華拿著兩盒香粉:“采買的人都買不合意。反而是我買的香粉是緋煙喜歡的味道。”說起這個,她本是花精,自然知道什麽味道最好,什麽味道可以寧定心神。
  秦拓看著她又驕傲又得意的樣子,忍不住輕輕一笑:“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開心?”
  絳華想了一想,搖了搖頭:“怎麽可能?”她頓了頓,又道:“不過我覺得你最近很不開心,是不是在煩和那位郡主婚事?”
  秦拓沉默半晌,微一點頭:“是啊,煩得很。”
  “那麽,你為什麽不想娶那位郡主?如果娶了她,事情已成定局,你也不用煩了。”
  “那樣還會牽扯到朝廷一些爭鬥當中,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其實我覺得你真正心煩的是你另有意中人,所以才想法子去退婚吧?”
  秦拓一怔,忍不住苦笑:“你又知道了?”
  絳華很不服氣:“你敢說不是因為這個麽?你既然領了官職,爭鬥什麽總是會有的,不管怎樣最後還不是要爭個你死我活?這樣還不如找個靠山更好。”
  秦拓看了她一眼,慢慢說:“我原來總懷疑你是北燕的探子,就是因為你會說出這種話。隻是相處得久了,發覺又不像,你卻又不肯說自己的來曆。”
  絳華頓時無話可說,隔了片刻才應道:“你們凡人不是有句古話叫英雄莫問出身嗎?”
  秦拓神情複雜,重複道:“我們凡人?”
  絳華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竟然說出這等話來。她停住腳步,轉過身正要解釋,卻和秦拓碰了一下,手上的香粉盒打翻在他身上。
  秦拓退開一步,抬手拂去身上的香粉。
  絳華忙道:“真是對不住,我剛才手滑了一下,沒拿住。”
  “沒什麽。隻是,”秦拓看著她,“你豈不是要回頭再去買一盒新的了?”
  絳華嗯了一聲,全不在意:“沒關係,我再走一趟好了。”言罷,就折轉回去了。
  秦拓看著她轉過街角,方才回轉頭,卻見裴洛正站在不遠的地方,臉上神情有些說不出的古怪。他大步走過去,道:“宣離兄,你怎的也在這裏?”
  裴洛笑了一笑,語氣有些漫不經心:“我在兵部待了一會兒,見沒什麽事做,就偷溜出來四處走走。”
  秦拓心想,兵部是六部之中最緊要的,事情隻是多得辦不完,哪裏還會閑到這個地步?隻聽裴洛說:“看來徵行兄也沒別的事,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秦拓點頭答應。現在回府,他都覺得滿身不自在,若是碰上姨夫,難逃一頓痛罵。
  裴洛選的是一家頗為僻靜的酒樓,大約是年久失修的緣故,走在樓梯上都可以聽到幾聲細微的、木板斷裂的聲音。
  “這裏的門麵雖不怎麽好,杏花釀卻是南都一絕。”裴洛在臨窗的位置坐下,似乎微有感慨,“以前還在監察都司的時候,就同一幫同僚們常來的。”
  秦拓還沒來得及接話,就聽到腳步聲上來,有人遠遠地開口:“裴督使若是念著兄弟們,隻要招呼一聲,大夥兒翻牆的翻牆、偷溜的偷溜,立馬就過來了。”
  那人一露臉,秦拓頓時就尷尬起來。這上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林未顏,偏巧身後還跟著不久才見過的林思顏。
  
  第十八章
  裴洛端起酒盞喝了一口,笑著道:“我約莫記得,你今日還有一尺高的文書沒看,竟有這個臉皮跑出來。”
  林未顏向著秦拓一抱拳:“原來妹夫也在……哎呦!”
  林思顏在收回腳前還順便重重地碾了兩下,徑自迎向了秦拓:“這麽巧,你也在。”
  林未顏苦著臉走到桌邊,低聲道:“怎麽別人家的妹妹都不是這樣的……”
  裴洛很是同情:“個人有個人的緣分,強求不來啊。”
  林思顏喜滋滋地拉著秦拓在桌邊坐下,端起林未顏手邊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林未顏別過頭低聲道:“也不求她像個大家閨秀,但也不用處處和男人一樣罷。”
  林思顏抬袖一拭嘴角的酒漬,暈紅上臉,手指挑著軟鞭向著胞兄:“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裴洛輕咳一聲,轉頭看著樓下街景。
  秦拓端著酒盞,神情沉穩。
  林思顏突然咦了一聲,湊近秦拓嗅了一下。秦拓微微讓開了身,有些莫名其妙。林思顏又挨近了些,一手支著桌子,一手用軟鞭指著對方:“你身上有女人的香粉味道!”
  秦拓想起之前絳華確實失手將香粉打翻在他身上。
  林思顏秀眉微挑,語氣漸漸加重:“我之前來找你時候還沒有這股味道,你竟敢這麽快就去見相好的了?!”她眼眶微紅,下巴卻倔強地揚起:“我就知道,自古兒郎多薄情,虧得我還不停幫你說好話。不光你是這樣,他們也是這樣!”她軟鞭一指裴洛和林未顏,越想越氣不過,一鞭子抽了過去。林未顏始料未及,躲得驚險,所幸裴洛眼疾手快,將軟鞭抓在手中。
  秦拓本想辯解,想到什麽卻又止住了。突然啪的一聲,他眼前發黑,看出去也是一陣模糊。隻聽林思顏憤恨地扔下一句話:“算了,我不要你了,獻郡王府容不下你這位秦大人!”隨後頭也不回地去了。
  隻見她奔下酒樓,幹淨利落地翻身上馬,揚鞭催馬前行,一路雞飛狗跳。
  裴洛神情複雜,慢慢道:“之前這樣做作,竟然還抵不過一盒香粉,真是……”
  林未顏撣了撣了衣衫上的褶皺:“秦兄,宣離兄,我看我還是先告辭了。”
  秦拓道了句後會有期,抬手一摸額上,竟是滿手血。他忍不住自嘲:“最近還真是災禍不斷,也不知什麽時候是個盡頭。”
  秦拓捂著額上的傷口回到慕府,正想去自己的別院好好包紮一番,迎麵正見絳華和翠衣碰著豔紅金邊的禮盒走過來。翠衣看著他這個模樣,嚇了一跳,叫道:“表少爺,你這是怎麽了?”
  秦拓搖搖頭,沉聲道:“隻是擦破了點皮,不用向別人說。”
  翠衣隻得答應。
  絳華走過他身邊,眼神柔和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秦公子,你千萬保重。”
  秦拓一時沒能明白她是什麽意思,直到走到中庭,遙遙看到姨夫負手站在一旁,管事的正拿著簿子,點著地上一排紅紙包著的禮箱。他耳中嗡嗡作響,語音幹澀:“姨夫。”
  慕天華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居然沒有痛罵一頓,隻是笑著一擺手:“徵行,你回來得正好。剛剛裴家來下聘了,你也幫著看看我們該回送一份什麽禮單。”
  秦拓垂下眼:“是,等下就侄兒就過來幫忙。”
  他走到自己的別院門口,腳步微一踉蹌,嘔出一口鮮血。
  絳華將禮盒中的一對翡翠玉馬放進倉庫的一口箱子裏,身後的管事立刻用鑰匙將箱子鎖了,然後又在倉庫門口加了三道鎖。
  她站在倉庫外邊,心道她要是想要裏麵的東西,就算再加十把鎖也沒有用。不過剛才那對翡翠玉馬真的很好看,觸手生溫,隻是雕工再好,畢竟還是和活物不一樣。她還是喜歡活物多些。
  絳華轉身回慕緋煙那裏,隻見看門的黃伯急急走來,見到她似乎鬆了一口氣:“絳華,有人來找你。”
  絳華一怔。她沒有親人,也沒有外麵認識的朋友,會有誰來找?
  黃伯看來是走得急了,喘了口氣:“是個年輕人,說是你的兄長。”
  她心裏更是奇怪,隻得向翠衣道:“我去去就回。”
  黃伯領著她往側門走,一麵嘮嘮叨叨:“你那位兄長生得可真俊美,看他的相貌,你從前定是很好,可恨那幫賊人……”
  絳華看著門口負手而立的清雋身影,一時回不過神來,隻得低聲道:“清……大哥。”
  那個人轉過身來,朝她笑了一笑,恍然春風拂麵、萬紫千紅繁花似錦:“絳華,我總算尋到你了,你還好麽。”
  絳華不由暗暗佩服,這位東華清君,便是做戲也很有一手。
  黃伯半掩上門,對絳華說:“你就和自家兄長多聚一聚。”
  絳華見黃伯走開了,方才拜倒在地:“清君找我不知有何要事?”
  東華清君抬手扶起她,隔了片刻,方才淡淡道:“我是來辭行的。”
  “辭行?”對方扶起她的一瞬間,她竟然驚覺他的仙力相較之前見麵,折損了千年之多,不由驚訝萬分。
  東華清君低下眼,神情倦怠:“本來我想待你飛升,看紫薇星平定,方才下界應天劫。隻是眼下我仙力受損,等不了那麽久。”他抬手在虛空一劃,突然出現一麵如鏡般的事物。絳華走近一步,隻見那裏麵正現出那個和裴洛長得相似的素衣書生,將折斷的荻花隨手一扔,然後揚長而去。那鏡麵中的幻象一變,又變為十年前的渡台,慕緋煙指著水邊的荻花笑著說了什麽。
  東華清君淡淡道:“世事都是如此,有因便有果。第一個凡人誤你修行,這一世他就要將過去的全部償還給你。而第二個凡人曾搭救過你,你欠了她的就要還報給她。等到你了結了和這兩人糾葛,便是飛仙的時候。”他取出一枚方勝,遞了過去:“這裏麵有我的仙力,萬一你遇到無法應付的事情,就打開它。切記,不到最後關頭,都不要打開。”
  絳華將方勝接在手中,又見對方不勝疲倦,卻還要惦念著她這小小花精的事情,不由感激:“下界應天劫,要多久才能重回天庭?”
  東華清君笑了一笑,細長的鳳眼光華流轉:“嗯,短則十年,長則百年,若是遇到什麽意外,可能還要拖得更久。”他看著絳華,緩緩道:“你我本是同族,我多指點你些也是應該的,你不用這樣受寵若驚的樣子。”
  絳華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了一句:“清君,你的仙力怎麽會折損那麽多?”
  她曾將內丹吐出來為慕緋煙醫治,也不過稍許消耗了一些妖力,調養了一段時日就恢複了。何況東華清君仙力深厚。當年一場天庭的上古大戰,他孤身一人深入敵陣,取下了對方先鋒的首級,彈劍笑談,英姿颯颯,便是隻聽著傳言,也向往當年了。
  東華清君神色微變,禁不住皺眉道:“是個不知好歹又缺家教的小鬼,我總有一日要整治得他半死不活。”
  絳華不敢再多問下去了。
  東華清君涵養甚好,說話神情都是淡淡的,可說起這件事,言辭之中帶了極為克製的怒氣。她要是再多問兩句,難保對方不會遷怒到自己了。
  他閉了閉眼,突然歎了口氣,問道:“絳華,你是不是覺得,若是像我一樣成了仙,還不如當一隻妖。可是這樣?”他說這話的時候,眉眼間有一股頹然,隻是那股帶著仙氣的俊美還是沒變。
  絳華忍不住點了點頭,又連忙道:“其實也不能這麽說,成仙有成仙的好,而妖更自由自在些。”
  東華清君看著她微微一笑:“好罷,我要說得都已經說了,隻是你要記著要將這裏守好。”他抬手按在心口上,慢慢道:“就算有一日非要交出去,也別交給一個凡人,妖和凡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絳華其實很想告訴他,她已經向一個凡人坦白她是花精的身份了,那個凡人待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她遲疑了片刻,還是忍著沒說。
  東華清君緩緩走了兩步,踏著祥雲離開了。
  她將有對方仙力的方勝握在手中,雖然很有好奇的衝動想打開一看,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好。
  前路未必順遂,她有了這個墊底,總覺得安心些。
  慕緋煙的親事還是近了。
  下聘的是裴相爺家的長子裴瀟,這門親事不論從哪點來看,都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兩家翻了黃曆,將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正好趕在年關之前將親事辦了。
  絳華很是苦惱,若緋煙嫁過去,她們終究要生分了。
  慕緋煙摟著她的肩,溫柔地搖晃兩下:“我到了裴家,你也可以跟我一起過去的。如果你哪裏也不想去,也可以在別處修行,有了閑暇過來看我,也一樣啊。”
  絳華想想也是,便用心去整理嫁妝。
  管事的誇她手腳利落、辦事情有條不紊。其實是不知道她隻要用妖術,什麽東西都自己爬進箱子裏,該翻麵的翻麵、該折疊的折疊,就算再多十個人也趕不上。
  她整理好手上的東西,又去廚房那裏端了藥送到秦拓的別院。據張大娘說,秦拓這幾日時常喝得大醉,幾乎將膽汁都吐出來了,這樣消瘦下去,就是戰場也上了不了。底下也有些人猜測表少爺是因為被獻郡王府的刁蠻郡主嫌棄,借酒消愁。
  總之各種猜測都有,到後來簡直教人匪夷所思了。
  絳華終於明白人間那些傳言是怎麽出來的。
  她走到別院,本想將湯藥交給安朝就了事,誰知一路過去,竟然沒有見到人。她走到主房外,卻發覺房門大開著,裏麵傳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秦兄,你這氣色也忒憔悴了,你可莫要說是因為我妹子才這樣暗自傷神。”
  “這些有的沒的先擱一邊,徵行兄你就好好將養。”這個聲音卻是她極熟悉的,正是裴洛。
  秦拓半躺在床上,支起身道:“多謝兩位好意。”
  絳華敲了敲門,端著藥碗緩步走進去:“秦公子,該喝藥了。”
  裴洛突然站起身,碰落了桌上的一盒人參,又低下身去撿。另外一個男子也是穿著淡藍色的官袍,長相頗為俊彥貴氣,取笑道:“宣離兄你怎麽突然慌成這樣?這藥又不是端給你的。”
  裴洛臉上微紅,低頭不語。
  絳華奇怪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眼眸漆黑,靜靜地看著自己,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不由手上一抖,險些將藥都撒出來。
  秦拓立刻伸手將藥碗接了,幹脆地幾口喝完,輕聲道:“多謝。”
  “要不要漱漱口?”絳華隻覺得背後如被針刺,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秦拓輕咳兩聲,靠在床頭:“不必了,你去忙你的罷。”
  絳華端著空藥碗退了出去,才走出沒幾步,就聽見身後有人直追出來,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她回頭一看,卻是裴洛。她還沒來得及問有什麽事,頰上突然一暖,對方的手指遊離在她的臉上。絳華揮開他的手,蹙著秀眉:“你做什麽?”
  裴洛收回手,眼中神色微變,嘴角卻帶著笑:“絳華,有沒有人對你說過,如果你的右頰還是完好的,也算看得過去。”
  絳華覺得不太對勁,隨口回答:“那又怎樣?”
  裴洛漫不經心地回應:“就算如此,你同慕小姐還真的沒有可以相較的地方,換了我是秦拓,瞧都不會瞧你一眼,你還是死心罷。”
  絳華莫名其妙至極:“你又不是秦拓。”
  話音剛落,裴洛臉色難看,吐納幾次,極為克製地擠出一句話:“總之你以後好自為之。”說完便拂袖而去。
  絳華心中不滿,忍不住想,明明之前東華清君說裴洛曾誤她修行,這一世便是來還報的,怎的她還要被無端端地教訓一頓。
  她走出別院,迎麵碰見張大娘捧著幾件冬衣走來,看見她時十分歡喜:“絳華,你來得正好,我剛剛翻新了幾件棉衣,要給你送過去呢。眼下天氣雖然還沒那麽冷,也差不多該收拾出厚點的衣物來了。”
  絳華頓時將剛才的不快都拋開了,接過冬衣笑著說:“謝謝大娘,你對我真好。”
  張大娘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看你說的,不過是件棉衣。你平時也幫大娘做了那麽多事,這也是應該的。”

  第十九章
  入冬的南都陡然間冷了不少。
  這也意味著,離緋煙的婚事也越來越近了。
  絳華做完了手頭的事情,正打算就寢,才剛在床邊坐下,隻見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莫說此刻無風,就算是刮風,要將門吹開也難得很。
  餘墨的黑發無風而動,妖氣四溢,眸中血紅:“荻花精,除非你逃到天涯海角,否則我們還是要有這一戰。你勝,異眼就歸你;若是我勝,你隻怕要做回那一棵無知無覺的荻花了。”
  絳華早料到會有這一劫,站起身幹脆地道:“好,我們去哪裏?”
  餘墨指著東麵:“城外,護城河。”
  “在水裏豈不是讓你占了便宜?”她自詡水性絕對比不上魚精。
  “誰說是在水裏,難道你不會禦風在空中麽?”他說完,轉身禦風出了慕府,往東而去。
  絳華緊跟其後。她仰頭向上看,隻覺得今夜的月亮特別亮、特別彎,說不出的孤高空寂。她抬起衣袖拂過右頰,容貌頓時恢複如初。就算她最後戰敗,也要敗得好看。
  餘墨站在護城河的上空,轉過身來:“就在這裏罷。”
  他微微眯起眼,隻見絳華飄浮在半空,發絲青黛,眉眼間隱約妖異。她穿著一襲緋衣,衣袂當風,臨風舞蕩,翩然若仙。
  絳華伸手抽出束發的銀簪,青絲垂散,正好遮住脖頸上正慢慢蔓延上來的淡紅荻花印跡。她抬起手,隻見那支銀簪倏然變長,幻化為一把長劍,劍身晶瑩,映著月華淡淡泛光。
  餘墨負手而立,血紅的眸子卻越眯越細。
  絳華一震長劍:“這就開始吧。”
  餘墨微微抬起手,玄衣拂動,身上妖氣更盛。不多久,妖風陣陣,風雲變幻,黯淡的天際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將周圍映得陡然間一亮。他那雙血紅色的眸子之中,滿是嗜血妖性,薄唇開闔,吐出一句話來:“你的修為,果然又有了不少長進。隻可惜異眼這樣的寶物,竟生生浪費在你這花精手中。”
  絳華擰眉看著頭頂大片大片飄落的雪,不由道:“餘墨,你胡亂改變天時,這可是最忌諱的重罪。”
  他輕輕勾起嘴角:“我便是對你手下留情次數太多了,這次說什麽也不能饒過你。你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你怕那些天庭仙君,我可不怕!”他淩空踏前一步,妖氣直衝九天。那漫天飛雪也變得凶猛如虎,借助風勢,低吼著衝向對方。
  絳華抬袖遮擋風雪,手中的長劍自上向下一劃,將肆虐的妖氣劃為兩半。可對方的妖氣隻是稍微一淡,隨即又以更為淩厲的氣勢卷土重來。她心底微微驚駭,偶一抬頭,卻見那一輪明亮的彎月也被妖氣遮蔽,隻是隱約透出點淡白色的清輝。
  餘墨催動妖氣,步步緊逼,冷笑道:“你除了躲躲藏藏的本事厲害,還有什麽可以看的,拿出來讓我瞧瞧。”
  絳華心念一動,禦風而行,直上九天,隻見茫茫雲海之後,隱隱可以看見紫薇星的光芒。她愈行愈快,身後的餘墨也緊緊跟著不給她半點空隙。她眼中隻剩下越來越清晰的紫薇星,於周遭一切都感知不到半分。
  餘墨眼見她離紫薇星越來越近,心中也覺得出不對勁的地方,突然旋身落在她的身前,衣袖飄飄,一陣青黑色的霧氣擴散開來。絳華輕笑一聲:“可惜已經晚了。”
  隻見紫薇星相轉動,似乎流轉出祥瑞之氣,隱隱結成一個陣勢。
  絳華退開幾步,千萬道瑞氣交織成網,將餘墨籠在其中。餘墨進退不得,想突破瑞氣,卻被反震回來。他仰起頭,隻見紫薇星芒衝天,眼前一切似乎正在飛快轉動,頭暈目眩。突然紫氣回嗜,他隻覺得麵頰手臂都疼痛難當,像是被什麽鈍鈍的東西慢慢割著。他抬手在頸項一摸,卻是黏黏的滿手的血。
  絳華當風而立,緋衣翩然,容顏妖異,看著餘墨在陣中掙紮。她於這魚精也算是同類,沒有解不開的仇怨,更不想看他元神俱毀、七魂六魄飛散,想著再等一等便將他放出來。驀地裏響起一聲妖受傷時尖利的嘶吼,隻見餘墨黑發垂散,眼角帶血,青黑色的鱗片慢慢爬上了他的側臉。
  他反手揮開紫光的束縛,強行從一片瑞氣之中脫困出來,對於身上臉上被劃開了一道一道的傷痕也沒放在心上。
  此情此景,教她為對方的氣勢氣息一滯,心中膽怯。她伸手摸到東華清君留給她的東西,遲疑了一陣還是沒有取出來。
  她沒有後路可以退卻。
  絳華旋身而動,將突然撲來的妖氣斬成兩斷。論修為,她終究是及不過餘墨,眼下在蒼穹之中,紫薇星之下,她還是占盡天時地利。
  餘墨的臉龐瞬間都被鱗片所覆蓋,手背也成了青黑色,一雙眸子殷紅似血,看上去十分恐怖。他已經完全妖變,凶殘之性沒有壓製,步步緊逼,嗜血而動。絳華隻覺得的手上的長劍越來越重,幾乎都提不起來,突然當的一聲,被折為兩截。她一怔,隻見眼前妖氣暴漲,在她心口重重一擊。
  絳華身子一傾,嘔出一口鮮血。她失了禦風的妖術,徑直從雲層中直落而來。她微微咬牙,將手中的一截斷劍擲向對方。餘墨剛施展完妖術,正是前後不接的時刻,這一劍正好插在他胸前。他痛叫一聲,抬手將劍拔了出來,直撲向正在下落的絳華。
  絳華聽著耳邊呼呼風聲,又見餘墨追到,心想這次隻怕是無幸。
  隻可惜,她還有很多很多話沒有向那些惦記在心裏的凡人說,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沒有做,還有很多很多的人間美食沒有吃遍。
  她忍不住回首看著凡間,夜晚的南都依舊燈火通明、繁華鼎盛,不知道惦記著的那些人正對著哪一盞油燈?
  她落下的盡頭正是一座朱紅色的府邸,琉璃瓦的屋角高高揚起。千鈞一發之際,絳華咬牙向旁邊一滾,沿著屋簷一路滾下來,好不容易才停住。
  餘墨躲閃不及,正好撲在簷角上,琉璃瓦片透胸穿過。
  她抓著屋簷上的瓦片,抬眼看著上麵。隻見殷紅中略帶著銀色的血淌下來,轉眼間又化為虛無。餘墨臉上身上的鱗片漸漸褪去,又恢複了原本的模樣,靜靜地看著她。
  隻聽他輕輕說了一句:“你這荻花精,運氣還真是好,一次兩次都……”
  絳華趴在屋簷上,知道自己現在甚是狼狽:“……是你的運氣太糟了吧?”
  餘墨居然眉目清晰地笑了,微微動了動手指:“你明明是妖,竟然連紫薇星都會幫你,這不是好運氣是什麽?”
  絳華其實很想教訓他說,那不是單純的運氣,而是她將來飛仙後是要掌管紫薇星的,凡間的國運都會握在她手上。突然的,卻又不想說了。
  隻見餘墨身上湧起一陣白光,人身消失,隻剩下一尾小魚靜靜躺在那裏。
  絳華勉力爬到屋簷頂上,將那尾小魚抓在手中。隻覺得手心的魚實在太柔弱了,還微微地顫抖著,仔細一看,那雙魚眼卻是紅色的。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緩了口氣,想要用妖術禦風而行,才不過飄了幾步,突然胸口一悶,一頭栽下地去。
  隨之響起的是一聲很悲慘的痛叫。
  絳華心虛地四處看看,似乎是在某個大官的府邸裏。她見周圍沒有半個人影,方才低頭看著墊在下麵的人。那人的眉目生得頗有書卷氣,隻是看著有些麵善。她不由仔細看了一陣,越看越是眼熟。這不就是那個曾背棄在家鄉苦等的妻子、想去高攀獻郡王千金林思顏最後又被自己攪黃了好事還被林思顏狠打耳光的狀元江池麽?
  她伸手在江池身上點了一點。
  江池呻吟一聲,緩緩睜開眼,看著她好一會兒沒有動。
  絳華偏過頭,很好心地問了句:“江大人,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幫你叫人來?”
  江池還是沒動,眼中有些閃爍不定。
  絳華站起身,借著月光去看手心的小魚,雖然還是半死不活的樣子,但總算沒斷氣。
  江池突然醒悟,指著她的手指顫抖不止,一麵往後麵爬去,卻死活站不起來:“你你……是你、你……”
  絳華上前一步,看著他慢慢說:“江大人,你那位妻子隻怕已經不在了,你挑個時候回鄉去看看吧。”
  雖然江夫人的事情,餘墨也有責任,可是江池卻更為可惡。
  餘墨已經償清了一切所作所為,而江池卻過得滋潤。
  江池啞聲道:“你到底是什麽妖怪,怎麽知道我的事情?你到底想怎麽樣?”
  絳華氣得不輕,這人真是死不悔改。
  隻聽江池語聲漸漸尖銳,看來是怕得厲害:“你跟著我,到底是想得到什麽?如果是想吸我的精血,就快點來,不要惺惺作態!”
  ……吸精血?
  絳華抬手淩空一揮,江池立刻被打偏了臉。她氣極反笑,上前扯住江池的絳紅官袍:“你還真以為我們會稀罕和你們這些凡人□,吸什麽精血?就憑你,我還看不上眼。”她感到手心的小魚似乎掙紮了一下,勉強平順了怒氣:“算了,你不去就不去,我要走了。”
  她禦風離開了江池的府邸,往護城河方向而去,心中有些許鬱結:原來妖在凡人心中是如此不堪。她敢對天發誓,雖然知道所謂奪取人的精元來助長修為的事情,但是從來沒有想過去做。
  凡人的壽命不過百年。
  可這百年對她來說,實在太短,還不如自己慢慢修煉。
  何況做出了這種事,難免被某位仙君給收了,下場更是淒慘。她就和大多數妖一樣,遵守著規矩。不過這樣說來,凡人殘忍起來就是父子兄弟之情都不顧,是不是比妖更加不如?
  她沿著石階走到護城河,低下身將餘墨放進水裏。
  那條紅眼的小魚懵懵懂懂,在水中轉了個圈,卻沒有立刻遊走。
  絳華蹲下身,看著水中,輕聲道:“餘墨,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能再修為人身。希望以後,我們不會再為敵。”
  小魚在她手邊遊了一圈,甩甩尾巴遊走了。
  絳華看著水中。隻見彎月的倒影就在水波瀲灩中微微晃動,而水麵映出來的那個女子一襲緋衣,發絲青黛,臉龐白皙,下巴尖削,眸色也不是純然漆黑,看起來和凡人還是有些許不同,透著幾分妖異。她看了一陣,不禁自語道:“說起來,應該是現在這樣比較好看才是,怎麽我覺得反而不如原來順眼?”
  她站起身,往回走去。
  暮色昏暗,夜風刺骨,看來過不了多久就會下雪罷。
  她站在河堤上,遙遙看著水中的月影。一陣風吹過,就將水中的影子攪亂了,碎成一瓣一瓣的。
  絳華莫名地輕歎一聲,忽聽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卻有些遲疑的聲音:“絳華?”
  
  當年巷裏初見晏
  秦拓就坐在河堤邊,身邊堆了兩三個酒壇子。
  絳華震驚至極,也不知對方在這裏有多久,是不是看到她禦風而行,隻能僵著不動。隻見秦拓的神色和平日不太一樣,向她招了招手:“絳華,你看今晚月色是不是很好?”
  絳華走過去,聞到酒氣,才知道他喝高了,方才鬆了一口氣。
  秦拓看著她的臉,突然輕輕笑了一聲:“原來你以前都是易容了,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絳華深知和醉鬼沒什麽道理可講,當初張大娘喝醉時候,可是大哭大叫著讓人給她鬆綁,一旦鬆開,就提著菜刀四處亂走,十分恐怖。
  秦拓眼神迷離,突然拉住她的手道:“緋煙,你……不要嫁給裴瀟……”
  她不知怎麽很來氣,上前將他往河裏推去。
  隻聽嘩啦一聲,水花四濺。
  絳華站在岸上,往下看著:“你喝得再是爛醉,也沒有用。要是你真心喜歡緋煙,她又願意和你在一起,大不了就去搶親啊。現在半死不活的,你還想怎樣?”
  秦拓好不容易在水中站穩了,微微皺著眉看她。
  絳華難得逮到機會向凡人說教,又繼續說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到底是氣自己,還是要氣別人?反正你怎麽樣也沒有誰會在意。”她想了想,覺得有些話說出來不厚道,但是不說又憋著不舒服:“現在緋煙的親事已經快到了,你要麽有本事拆散了他們,要麽就幹脆忘記掉,是男人就該頂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其實她還想順口說要像一座鐵塔、腰粗背厚之類的,突然想起這是裴相爺說過的、教訓兒子的話。
  秦拓眼中漸漸清明,酒意也醒了大半,皺眉道:“你這些話,大半都是裴相爺那裏偷來的,卻來教訓我。”
  絳華忍不住笑出聲:“你不要打斷我,我還沒說完呢。”
  秦拓濕淋淋地爬上岸,長歎一聲:“你倒好,趁機將我推到水裏去。我見今晚月色好,最後醉一次,也被你攪黃了。”
  絳華頗為驚奇:“原來你還會說笑啊?”
  秦拓將外袍擰了擰,假意慍道:“你以前都不知道麽?”他看著對方,忍不住道了一句:“不過你現在好好的,怎麽要把臉弄成那副模樣?”
  絳華一怔,也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好胡編亂造:“才不是,原來燒傷之後,就一直敷著藥,等到現在才痊愈了。”
  秦拓微一挑眉,淡淡道:“哦?不知是哪家大夫有這本事,以後有什麽病痛都要找他才是了。”
  絳華知道自己是在自打耳光,默不做聲。
  秦拓微微一笑,輕聲說:“好了,這樣晚了,也該回去了。”
  絳華轉頭看他。隻見他遲疑了一下,臉上有些局促,又說了一句:“無論如何,多謝你。”
  一過冬至,慕緋煙出閣的日子就望得到了。
  向來活潑潑的絳華卻病了,一連好幾日臥病不起。雖是病著,卻過得很充實。慕緋煙時常來看一看她是不是好些了,張大娘更是時不時給她帶些好吃的。後來連一向和她有些小不和的翠衣都來了。
  翠衣站在床前,也沒瞧她:“原來你皮厚肉粗的,卻還是會生病。不過看你現在這樣,應該不用多久就會好了。”
  絳華很無奈。她真的不是傷寒過勞,隻是被餘墨最後一擊傷到元神,果然她該將那條紅眼睛的小魚捏得半死不活地再放進水裏才解恨。
  張大娘扭扭捏捏了一陣,還是忍不住問:“絳華,將你的臉醫好的大夫是哪一家的?改天我也去看一看,你看大娘臉上都起斑了。”
  “……是個遊方郎中。”
  黃伯抱著大黃也來看她:“絳華,你現在好看多了,果真和你兄長生得有幾分相像。”
  她是妖,東華清君是仙,光是這點就很不同了,何況還是說東華清君男生女相麽?絳華敷衍兩句,忍不住想笑。
  大黃瞪著濕漉漉的眼睛看她,居然往後縮了縮。
  絳華原本還等著大黃跳過來,伸手等著接,誰知那一團虎皮竟瑟瑟發抖著縮進黃伯的袖子裏,幹脆不出來了。
  黃伯憐愛地摸著大黃,笑笑道:“絳華,可能是你變化太大,大黃它不認得你了。”
  絳華瞪著大黃那翹在外麵甩來甩去的尾巴,隻見嗖的一下,連尾巴也立刻鑽進黃伯的袖子裏去了。
  黃伯走後,絳華還氣得要命。她竟然被一隻貓嫌棄了。
  她不待身子完全複原,就去找大黃。以往大黃一見到她,必定會直接撲上來撒嬌,現在居然嚇得直竄上牆角的樹。絳華已經茫然,難道她現在的樣子很可怕不成?明明別人都誇她變得好看的。
  大黃縮著一團炸毛的身子越爬越高,扒著細樹枝晃晃蕩蕩,還時不時往下瞅一眼。絳華站在樹下看它,想著它這一身肥肉爬樹,不用多久就會自己下來。大黃突然爪子一滑,揪著一根樹枝嗚咪嗚咪地叫喚,更顯得可憐兮兮的。
  絳華足尖一點,躍到樹邊的那堵牆上,伸手去接。
  大黃一見她,立刻往上爬了兩下,背上的毛又炸起了。
  “快跳過來,我接著你。你這一身肥肉,摔下去還不成貓肉餅了。”絳華耐著性子,等著它跳過來。
  大黃掙紮很久,終於轉過頭,跳了。
  絳華將一團虎皮接在手中,忽聽下麵有人道了一句:“你又在做什麽?”
  她嚇了一跳,轉頭向下看去。
  隻見裴洛仰起頭,在爛漫日光中眯著眼看她笑,手臂微抬:“下來,我帶去你一個地方。”
  “我才不要去。”
  “醉娘做了點心,你不去的話,可就白費了。”
  絳華想了又想,還是沒有抵製住誘惑,抱著大黃往下跳。裴洛伸臂接住她,嘖嘖稱奇:“也就幾日不見,怎的你臉上的那些傷也好了?”
  絳華立刻反唇相譏:“也不過幾日不見,裴公子你的記性卻變差了。你之前不是才衝我發脾氣過?”
  裴洛拎著大黃的脖子,往旁邊一丟,拂了拂袖:“你別誤會,是醉娘好心才讓我來找你。我又素來心胸寬廣、不喜計較,也就勉為其難了。”
  絳華瞪了他一眼,然後回頭去看大黃的安危,卻被裴洛扯著走開兩步。
  “醉娘見不得這種長毛的東西,你莫非還要帶著它不成?”裴洛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說。絳華估量了一下,覺得還是點心比較重要,就不再掙紮:“好了,我知道了。”裴洛突然停住腳步,絳華沒有料到,又是一頭撞在他背上。她還沒來及捂臉,就見裴洛轉過身來,抬手撩開她頰邊散落的一縷發,在她撞得微紅的額上揉了揉,語氣柔和:“痛麽?”
  絳華心道,怎的這個場景如此相熟。
  裴洛鬆開手,語氣也變了:“你走路都不看前麵麽,老是撞到我身上。”
  “還不是因為你突然停住,我沒反應過來才會撞上。”
  裴洛笑了一聲:“下次記得反應快些。”
  絳華走了幾步,才發覺自己的右手一直都握在裴洛手中,覺得有些不舒服:“裴洛,你……”隻見他回轉頭,微微一挑眉疑惑地看著她,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由他做來,卻有幾分風流味道,風流之下卻還有那麽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絳華微微一笑:“沒什麽。”也不知道這裴公子是怎麽了,淨挑些熱鬧的街市走,她被人盯著看得難受,很是懷疑是不是臉上沾到了什麽髒東西。
  “怎麽不是去君自醉?”待彎過一個街口,絳華終於還是忍不住問。
  裴洛神色古怪:“你想去君自醉?”
  她心裏發毛,底氣也不足起來:“醉娘姑娘不是在那裏的嗎?”
  裴洛突然失笑,抬手輕叩了一下額頭:“我在外城選了一個小院,今日才收拾了好住人,以後醉娘都不會回君自醉去了。”
  絳華微微笑著:“這樣就好了,我想醉娘姑娘也不會喜歡留在君自醉的。”
  裴洛笑著嗯了一聲,突然問:“你在沂州欠了我的,現在可是該還了?”
  絳華一怔,隨即指責道:“怎麽還有你這樣向別人討人情的?”
  “那麽你是打算賴了?”
  “誰要賴,你倒是說出來聽聽。”就算這裴公子想要皇帝頭上的龍冠,她自忖也有本事弄來,隻要他有這個膽量。
  “你們都吵到家門口來了,怎麽還沒吵完?外麵這樣冷,還不快進來。”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一座不大的院落外邊,醉娘素衣長袖,手上拿著竹帚站在天井中。
  裴洛疾步走進院落,接過醉娘手中的竹帚,一手扶著她:“以後還是請個人來收拾,什麽事情都親力親為,可別累病了。”
  絳華也踏進門檻,嫣然道:“醉娘姑娘。”
  醉娘這才瞧見她的正臉,微露訝色,旋即溫柔地笑了:“你的臉好了嗎?我都差點沒能認出你來。”
  絳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臉,有些尷尬:“現在很怪麽?”
  醉娘伸手拉住她的手,彎著眼笑,盡管妝容精致,還是遮掩不住眼角的細紋:“誰說怪了?絳華本來就是美人胚子,難怪——”裴洛輕輕咳嗽一聲。醉娘抿唇輕笑:“好了,我們進去說話,你們去了沂州那段時日,我試著做了幾種點心,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絳華走進主房,看著桌上熱騰騰還冒著白氣的各色糕點,險些熱淚盈眶。醉娘拉著她坐下,伸手拿起一塊綠豆糕:“雖然這個時候吃綠豆糕有些奇怪,不過我還煲了人參枸杞燉雞,正好衝淡綠豆糕的涼性。”
  絳華知道很多人吃東西都講究什麽性涼性熱的,但她一點都不忌口。身為花精,對凡間的美食百無禁忌,隻有好吃和不好吃之分。
  裴洛涼涼地說了一句:“她才不會有這麽講究,喂飽就不錯了。”
  醉娘嗔怪道:“宣離,你怎麽在說話的?”
  絳華瞪了裴洛一眼,最後還是埋頭苦吃,心台澄淨,直入無我之境。過了一會兒,隻覺有人在背上一拍,讓她正好噎住,幾乎連氣也岔了。她轉頭去看那個罪魁禍首,果然是這殺千刀的裴洛。他也沒料到絳華居然會噎得那麽慘,連忙掉了一杯茶給她,抬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雖然這個動作是好心地幫她順著氣,卻拍得她連一口氣都緩不過來。
  醉娘站起身道:“我去看看燉雞好了沒有。”便轉身向廚房去了。
  裴洛顯然沒想到是自己的手勢出了差池,柔聲問:“好些了麽?等下喝幾口湯就會舒服些。”
  絳華微微咬著唇,想想還是算了,雖然好心辦了壞事,也怪不得誰。突然眼前一黑,唇上微微溫暖,有種目眩神離的柔和。
  裴洛緩緩直起身坐正,似乎有些難堪,下意識地輕咳一聲。
  絳華懵懵懂懂,心裏異樣,突然看見醉娘端著一鍋人參枸杞燉雞過來,一個激靈,離得裴洛遠了些。隻是覺得,不該如此,也不該去傷害醉娘。
  醉娘將砂鍋放下了,突然嫣然一笑:“宣離你好端端的臉紅什麽?都這把年紀,還知道什麽叫不好意思啊?”
  裴洛握拳放在嘴角輕咳一下,低著頭沒說話。
  絳華瞥了他一眼,心道這裴公子還算知廉恥,不是無藥可醫。隻是這一頓飯吃得實在氣悶,低著頭一直不敢去看醉娘。偏偏裴洛也像是被毒啞了似的,悶頭一句話也不說。
  臨到末了,裴洛起身,低聲向醉娘說:“過兩日就是大哥的婚事,我隻怕都不能來了。”
  醉娘抬手撫著他的側顏,語帶溫柔:“眼下天冷得多了,你要記著多加些衣衫,別一心充門麵,明明凍得要死也非要穿得風流別致。”她又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眼眶微紅:“如果姐姐能看見你現在這個模樣,不知道會有多高興了。”
  裴洛微微笑道:“你放心。”
  絳華站在一旁瞧著,覺得有些懂了,卻還是有些不明白。忽見裴洛向她看過來,輕聲道了句:“走罷,再過一會兒就天黑了。”
  入冬的南都不待夕陽完全落盡,天色便昏暗起來,原本熱鬧的街市也隻見偶爾過去幾個行色匆匆的人影。
  而君自醉,卻還是人聲鼎盛、燈火輝煌。
  不知是哪扇雕花紅漆木窗中隱隱傳來一陣歌聲,正是當日郊遊時候醉娘唱過的曲子:“……倚闌幹,淚潸然,桂影傾倒青花盞。雲箋凝墨,輕歎不付,畫梁啼雙燕。紫檀碧玉,問得秋晚扶雲鬢。題葉竹心,雁過也,幾回煙雨倚重樓。”
  絳華不由停下腳步,駐足而聽。
  “這個曲子是個不得意的落魄書生寫的,那時有個很出名的舞姬就著這支曲子跳了一支舞,便流傳開了。”裴洛語聲低沉,“每到初秋始發時分,如果一連幾日下雨,整個南都會被籠在煙雨迷蒙之中,才會有煙雨倚重樓一說。”
  “一到秋天的雨季就可以看到嗎?”絳華很是好奇。
  裴洛唰得打開折扇,微微笑道:“不過一年之中也隻最多能見一回,你要是在南都多留幾年,倒可以多看幾回。這樣的奇景,就是看一輩子也不會倦。”
  絳華看著他,實在忍不住開口道:“裴公子現在都入冬了,你打著扇子就不嫌冷麽?”
  裴洛合上折扇,掉轉折扇在她頭上敲了一記:“就是你話多,什麽都要嫌來嫌去。”他偏過頭,淡淡道:“初十那日,你需得答應我一句話。之後,在沂州的帳就一筆勾銷。”
  十二月初九,正是慕府小姐出閣的日子。
  迎親的隊伍從相府排到宣華門,一路吹吹打打、喜樂不停,花炮震天、細屑飄香。裴相爺數度為民請命,為人鐵麵無私、剛直不阿,在民間的口碑甚好,是以嫡長子裴瀟大婚,一路捧場圍觀的百姓不少。這般人聲鼎沸、交相眺望的陣勢,就是公主下嫁時候也沒有的。
  不知誰先喊了一聲:“裴將軍來了!”
  隻見中間三騎翩翩而來,正中的男子一身新郎官的紅袍,更是襯得相貌華貴逼人,舉手投足之間雖是書卷氣十足,隻是臉上還有幾分沙場中往來的倦怠。裴瀟少年時候就被裴相爺放到邊關曆練,年歲漸長,也慢慢有了大將的氣度。而勒馬行於左邊的那個,藍袍絳帶、嘴角帶著有些漫不經心的笑意,卻是二公子裴洛。右邊的貴公子穿了墨綠的官袍,眉目細致,眼中微微陰鬱,正是裴相爺的三子裴潭。
  三人身後跟著一隊侍衛,手執長矛,步履齊整。
  慕天華遠遠看著迎親的隊伍過來,笑得嘴都合不上。隻見裴瀟突然策馬上前,待到近處時候立刻翻身下馬,恭恭敬敬行禮道:“泰山大人,裴瀟同舍弟前來,正是來迎接慕小姐的。”
  慕天華撚著下巴上的三縷長須,紅光滿麵:“好,來人,將小姐請出來。”
  立刻有人抬來一個火盆,擺在門檻處。喜娘和絳華一左一右,扶著鳳冠霞帔的新娘緩緩走來,衣擺微撩,跨過了火盆。
  雖是幾個動作,絳華卻緊張得要命,手心都有些濕潤了。她扶著慕緋煙走到大紅花轎之前,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出什麽差池。喜娘彎下腰去撩花轎的珠簾,卻見裴瀟大步過來,親自撩起轎簾,側身立在一旁。
  絳華在沂州時候隻遠遠看過裴瀟幾眼,眼下才是真正看清了。裴瀟和裴洛的眉目都依稀有裴相爺的影子,清俊雅致。反而是裴潭,和兄長的長相都頗有差別,大概是隨母的緣故,五官十分細致。
  慕緋煙彎下腰坐進花轎之中。裴瀟將珠簾撥下,又同慕天華寒暄幾句,方才走到坐騎邊上,在馬鐙上一踩,身形輕捷地端坐馬背。慕天華也坐進軟轎之中,立刻有四名身強力壯的轎夫上前抬轎。
  絳華看著花轎被相府的護院小心抬起,珠簾簌簌落落地顫動,珠子輕碰的聲響很快被震耳欲聾的花炮聲響蓋過去了。她握著緋紅的流雲袖,忽覺得有人看過來,下意識地輕咬嘴唇。她回望了一眼,但見裴洛眼中明亮,嘴角緩緩勾起一絲輕笑,竟是將滿目的紅色襯得黯然失色一般。
  隻聽喜娘扯起了嗓子:“起轎,喜樂!”
  迎親緩緩折轉,前麵的依舊是吹打放炮的,中間是裴相的三位公子勒馬緩行,之後跟著慕府的轎子和陪嫁過去的一行人,由執矛而行的侍衛殿後。
  裴相爺一襲描金紫袍,玉帶輕束,負手而立,威儀萬千。他看見慕天華從軟轎中出來,立即就迎了上去:“老慕,你看我倆今日成了親家了。”
  慕天華將手籠在袖中:“裴紹,我大半輩子隻有這麽一個女兒,你家兒子要是欺負她,你以後就不用安生了。”
  “我的兒子自然好得沒話說。你就省省心,我們鬥了半輩子,也不見得你哪一次占了上風。”
  “你當自己還年輕,淨說大話。看看你這個樣子,哪裏還有當年督戰那氣勢?”
  裴相爺眉頭一皺:“你站著說話自然輕鬆,也不看看是誰坐轎子來的,當年慕大將軍可是在馬背上過的。”
  裴瀟神色微微尷尬,輕聲道:“爹爹,時辰差不多了,那邊還有不少觀禮的人。”
  慕天華立刻笑得一臉慈愛:“還是賢婿想得周到,耽誤了時辰可不吉利了。”
  “今日大喜,兩位大人看來心緒也甚好。燕某沾光,得以觀禮,實在榮幸。”一道極為溫文爾雅的聲音傳來,隻見說話的那個男子緩步走來,一襲淡紫的長袍隨風而動,肩上搭著油光水滑的貂裘,看上去年紀很輕,臉色白皙,俊目修眉,神色微微冷淡。
  裴相爺神色複雜,拱手道:“燕侍長一番心意,裴紹心領。”
  隻見那燕侍長微微一笑,麵上如薄冰消融:“裴相太客氣了,隻是太子殿下被俗務所牽、離開南都,方才派燕某前來。”
  絳華站在花轎邊上,發覺那位燕大人出現,周圍那些穿著官袍的都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他,隱約有些鄙夷之色。
  慕天華看著那燕侍長先進了相府,方才歎了句:“看模樣斯文守禮,怎麽也想不到竟會是那麽一個人,真是有辱家門。”
  “燕侍長,嘿,侍長,明明是一介男兒,卻弄得這般下賤。裴相,你瞧太子這樣,可比不得年少聰慧的趙王。”一個穿著團花錦繡紅袍的長者走過來,臉上堆笑,言辭卻頗為傲慢。
  “羅大人,太子也是年少氣盛,有些小事情難免考慮不周。您老就別揪著不放,依我看啊,趙王也未必真好得過太子。”一旁站著服紫的官員也笑著回了一句。
  那羅大人雙眉豎起:“依周大人看來,太子這樣倒是做得對做得好了?”
  “兩位大人為著太子和趙王爭執,卻沒提晉王。這是真忘記了,還是提起了就不好結果?”
  “好了,各位也不用爭了,和和氣氣的不好麽?何況今日是慕小姐同裴將軍的大喜日子,老是爭這些做什麽?”兵部尚書洪曄來打圓場。
  裴潭斜著眼看過去,輕笑一聲:“二哥,沒想到你們兵部有這麽個一團和氣的尚書,難怪近年來碰上北燕都是輸多勝少,敢情都顧著怎麽圓場子了嗎?”
  裴洛微微一挑眉,也笑著回應:“洪大人在這二品大員的位置穩了這許多年,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三弟你資曆尚淺,還看不到那獨到的地方。”
  裴潭冷笑道:“我是不懂這些官場上的東西。不過我還是知道,我們這些做臣下的,自然是有話直說、為君分憂,那些看不過去的東西才會轉好。”
  裴洛微微一笑:“三弟說的是。”
  自己的父親,的確是個剛正不屈的諫臣,潔身自好,從不結黨營私。隻是這一路走來也相當艱苦,幾度發配,幸好不久就起了戰事,才被聖上一道聖旨召回來。坐到如今相爺的位置,可說九死一生,十分不易。
  諫臣直臣,在各朝各代曆史上,鮮有好下場的。
  慕天華提高聲音:“這些朝堂上的事情,留著以後慢慢說,難道各位不是來觀禮的?”
  一群服紫裳紅的官員笑著作揖,魚貫走進相府。
  絳華扶著慕緋煙下轎,緩緩穿過長廊。慕緋煙頭戴明珠鳳冠、身披描金嫁衣,長袂曳地,更顯得身段窈窕,弱柳扶風。裴瀟站在喜堂門口,接過絳華手中的紅綢,領著慕緋煙在一片恭喜聲中步入喜堂。
  絳華的身份隻能在這裏止步,隻好透過那些官袍的縫隙中艱難地眺望。她聽見一個聲音字正腔圓地喊道:“一拜天地——”
  她踮起腳,卻什麽都看不見。
  “……夫妻對拜——”
  裏麵傳來一陣笑鬧聲。
  她不再看了,轉身就去收拾那些嫁妝。
  其實看不看都沒差,隻要緋煙過得幸福,什麽都好。
  她和別的慕府陪嫁過來的人收拾了東西,由相府的管事領著去裴瀟的別苑。絳華將手上的東西擺上,又想起慕緋煙最喜歡的香木還沒有點起,轉身去尋。她隻是一轉頭,隻見一個紫袍貂裘的身影從窗邊一閃而過。
  她一怔,從窗口躍下,一路追去。
  在所有人都在觀禮的時刻,那個人怎麽會到這裏來?
  絳華追出去一段路,突然停住腳步,隻見裴洛站在樹下正同那位燕大人寒暄。那燕大人一身紫袍,時不時抬手去裹緊身上的貂裘,臉色白皙,近乎於剔透,隱隱可以看見底下的血管。
  裴洛正好看見絳華,便匆匆說了幾句,舉步向她這邊走來。
  那位燕大人回首看了一眼,神色淡漠,轉身離去。
  絳華見著裴洛走過來,方才問道:“和你說話的那個人是誰?”
  裴洛似笑非笑:“那是跟著太子殿下的侍長大人,姓燕,單名驍。你問他怎的?”
  “剛才你們在觀禮的時候,那位燕大人反而在後院,你不覺得很奇怪麽?”
  裴洛微微皺眉:“有這種事?難怪我適才是覺得少了什麽人。”他沉吟了一陣,又道:“你放心,等下我會叫管事的加派人手,不會出事。”
  絳華想想也覺得自己是小題大做了,輕輕嗯了一聲。
  裴洛突然按在她的肩,問了一句:“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可還記得?”
  絳華看著他,有些莫名其妙:“明天要答應你一句話,就是這樣?”
  裴洛籲了口氣:“就是這樣,你沒忘就好。”
  絳華忍不住道:“你這人好生奇怪,弄得神神秘秘的,問你又什麽都不肯說。”
  裴洛笑而不答,輕輕推了她一下,輕聲說:“你去忙你的罷,我還要過去幫大哥擋酒。”
  絳華雖然懵懵懂懂,也隻得回到裴瀟的別苑。
  月華轉過回廊,照映著新房,香木也慢慢燒到盡頭。
  絳華回望了門上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一眼,沿著長廊,轉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大約是認床的緣故,竟然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著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一切,比之前百年都要多。慕緋煙、秦拓、裴洛、醉娘等人的臉從眼前掠過,突然想,如果自己也是和他們一樣的凡人,可以一直相待下去,該多好。
  她學會了凡人的情感,懂得了什麽叫做舍不得。
  也不知到了飛升那天,她會不會走不了。
  絳華覺得自己真是傻透了,竟是糾結這麽一個問題想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頂著眼下的陰影、遊魂一般起身。
  隻是沒想到裴相爺和另外兩位公子也一早過來別苑。裴相爺是一貫的神清氣爽,風度使然,隻是兩位公子實在不妙。裴洛雖然俊顏微倦,但精神還不錯,反倒是裴潭站在那裏一個勁地打嗬欠。
  慕緋煙端著茶盞,低著頭遞給裴相爺。她換了出嫁新婦的裝束,氣色很好。
  裴相爺喝了一口茶,溫和地問了幾句話,慕緋煙也輕聲答了。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如電,看了後麵站著的兩個兒子一眼,直接將剩下的茶水潑到裴潭身上:“看你一大早就沒精打采,這樣出去不是叫人笑話?”
  裴潭苦著臉:“爹爹你又不是沒見過昨晚那幾個武將喝得這樣凶,我替大哥擋得都快吐了。”
  裴相爺哼了一聲,又看向裴洛:“為父的都不知你酒量這樣好,這千杯不醉也練了很久罷?”
  裴洛立刻道:“其實我都是用內功就酒逼出去的,不然哪裏攔得住。”
  裴相爺滿意地點了點頭,站起身道:“你也算是習武的,這點功夫切不可擱下了。你們都收拾收拾,等下還有早朝。”
  裴瀟看著父親走遠了,方才笑著說:“二弟,看來我離家幾年,你已經很知道怎麽順著爹爹的脾氣說話了。”
  裴洛微一挑眉,微微笑著:“這點疏忽不得,不然大哥你在嫂子麵前可要丟醜了。”
  裴瀟抬手在他肩上一錘,笑得很爽朗:“行了,我常年行軍在外,爹爹才不會有這個時候罵我。”他垂下眼想了一想,突然問道:“說起來,你前日說有求於我,到底是什麽?”
  絳華頓覺不妙。
  果然聽見裴洛慢慢道:“其實,我想向嫂子要一個人。”
  慕緋煙也露出疑惑的表情,輕聲說:“不知是要誰?”
  絳華悄悄地往主廳外邊挪了兩步,還沒來得及挪到門檻,就聽裴洛說:“絳華。”她瞪著對方,心裏反反複複隻有一句話:裴洛這人果真奸猾,早在幾天前就預謀好了。
  裴洛微微一笑,居然笑得有些爛熳:“不知嫂子能不能答應?”
  慕緋煙看看丈夫,再看看絳華,遲疑了好一陣沒說話。她初到裴家,得罪不起人也不能拒絕,隻好說:“絳華不在慕府的下人名冊上,小叔不妨問問看絳華是不是願意吧?”
  裴洛等的就是這一句話,立即問道:“絳華姑娘,你意下如何?”
  絳華簡直目瞪口呆了,心中很想反悔,隻是妖和人不一樣,一旦承諾的事情就會結成契線,由不得她說不。她掙紮了好一會,最後還是僵硬地彎了彎脖頸。
  裴瀟斯文笑道:“難得二弟有喜歡的人。”
  喜歡?絳華忍不住腹誹,還不如說是覺得新奇有趣吧。她估摸著萬一裴洛知道她是花精,隻怕會覺得更新奇有趣。
  裴洛走到她身邊:“走罷,我等下還要早朝,晚了就趕不上了。”雖是臉上沒表現出來,但是眼中那一抹得意的笑意清晰得很。
  絳華隻好跟去裴洛的別苑。隻見裴公子步入主房,抬手脫下便袍,換上淺藍的官袍,悠然道:“絳華,你將桌上燙好的衣帶拿來。”
  她隻得拿起絳紅的衣帶,走到裴洛麵前。裴洛抬起手臂,愜意地等著她動手。絳華還是忍了,低下頭將衣帶束好,順手拉直了衣襟,突然覺得後頸一暖。裴洛低著頭看她,微微笑道:“我今日會早些回來,你就在這裏等我。”
  絳華恍然,僵硬地點頭:“好。”
  不止裴公子吃錯藥,就是她也有些不對勁了。
  絳華發覺這裴洛真的很喜歡物盡其用,開始還是支使她遞衣衫束衣帶,到後來幹脆連早上起來也要她來叫,練劍時候她一定要在旁邊看,練完劍用早點也要站在一邊候著,傍晚從兵部帶來一疊卷宗,也是她守在一旁磨墨作陪。
  就差沐浴上朝時候沒有跟著了。
  早上的也就算了,裴洛功夫不錯,舞劍還算能入眼。可是晚上為什麽要她站在一邊看他批卷宗?裴洛一看起卷宗,就時常看到大半夜,她又沒什麽事可以做,看他寫的那些東西,分開來看每一個字都認得,可合在一起就完全不明白了。
  日子一久,絳華索性退後兩步靠著書櫃瞌睡。反正她堂堂花精,天賦奇才,就是站著也能睡著。
  開始裴洛還沒怎麽樣,總是看完最後一份卷宗就放她回去睡,有時候還會大發善心將她抱回房去;時日久了,會在她開始往後退向書櫃時突然問幾句話,絳華答完話,瞌睡也醒得差不多了。等到她想睡的時候再退後的時候,裴洛又會出其不意地問幾句話。到後來該問的全部都問完了,裴公子幹脆拿起旁邊的書冊朗聲讀一段。絳華有苦難言,有怒氣不好發作,隻能忍著。
  絳華不得不承認,她居然還鬥不過一個凡人,真是為花精一族抹黑了。
  絳華在相府待了一段時日,總算同那位燕蓉姑娘照麵了。
  燕蓉是裴洛的侍妾,據說是那時裴洛流連君自醉,還當眾包下醉娘之後,裴夫人特地為他挑的。誰知燕蓉過門大半年,裴洛還是一切照舊,她竟然連夫君的麵都沒見過一次。
  絳華有時候想想燕蓉還滿可憐的,如果燕蓉之前不是誤以為裴洛喜歡慕緋煙,一時起了嫉妒之心,暗中下手將人推進蓮池,她也不會用妖術將燕蓉扔進水池裏。隻是那晚絳華是恢複容貌再去的,也就是說和現在的是一模一樣。
  她沒有想到會有機會進相府,留在裴洛身邊,而現在恢複原本的容貌也是因為巧合被秦拓撞破了,諸多巧合連在一起,她逃也逃不過。
  絳華去廚房裏將燉好的參湯端去給裴洛,一走過曲橋,就看見燕蓉從一旁□走來。她暗暗叫苦,忙低頭加快腳步。
  燕蓉走到她麵前,接過托盤:“這參湯我會送去,你去做你的事情。”絳華鬆了一口氣,剛要掉頭走開,忽然被臉上一涼,被硬生生抬起。隻聽燕蓉在耳邊說:“你就是那個這幾日被二公子寵著的丫鬟吧,我倒要看看你什麽模樣的。”
  絳華很想歎氣,果然和燕蓉才一對視,對方就僵立不動了。她眼疾手快,將燕蓉手中的托盤接在手中,就見燕蓉連連倒退,臉色煞白,指著她顫抖:“是你!是你這妖怪!你不要過來!”
  絳華隻得站著不動,隻見對方突然腳下一軟,摔倒在地,然後手腳並用向後爬去。這個反應和那位江大人江池很有幾分相似。
  燕蓉見她一派沉靜、沒有動作,也不知哪裏來了力氣,一頭撞進書房的門,顫聲中隱約還有哭腔:“外麵有妖怪,宣離你千萬別出去……”
  絳華無奈到極點,想了一想,隻得端著參湯走進書房。她本可以用妖術抹去燕蓉關於那晚的記憶,但是這樣做是違反天條的,隻好讓人指著叫“妖怪”。
  裴洛正翻看著卷宗,被燕蓉突然撲進來那樣子嚇了一跳,微微皺眉道:“什麽妖怪?”
  燕蓉看見絳華走進來,嚇得發抖:“妖怪!她是妖怪!”
  裴洛突然輕輕一笑,走上前接過托盤中的參湯:“絳華,你做了什麽,讓人管你叫妖怪?妖怪要是有你這麽笨的,可真是糟糕了。”
  絳華瞪了他一眼,卻不能反駁。
  她想了一想,慢慢道:“就是緋煙被燕蓉姑娘推下蓮池的那回兒,晚上時候我來相府,把燕蓉姑娘也推進水裏去了。”
  裴洛哼了一聲:“你好大的膽子,會一點粗淺功夫,就敢隨便闖進相府來。現在說清楚了,燕蓉你就回去歇著罷,不要下次再給人推到哪裏去了。”
  絳華目送燕蓉離開,還沒來得及說話,臉上就被捏了一下。裴洛眼中帶著幾分笑意:“你那時候這樣做,是全然為了大嫂,還是氣別的?”
  絳華有些莫名其妙,她這樣做自然是為緋煙出氣,不然還是什麽?她遲疑一下,答道:“都有吧。”
  卻見裴洛將參湯擱在一邊,突然伸臂擁她入懷,微微閉上眼:“絳華……”她不知怎麽了,站著沒動,聽他語帶歡喜,好像也牽動到自己。
  裴洛抱了她一陣,方才慢慢鬆開,有些失笑:“好了,也快到用飯時候了。今日放你一天,晚上不用陪我批卷宗。”
  林未顏將看過的卷宗放在桌子的另外一邊,懶懶地打了個嗬欠,站起身吩咐一旁整理卷宗的下手:“幫我去倒壺茶來,麻煩了。”
  對方應了一聲,就轉身出去了。
  他走到裏間,隻見裴洛一襲藍袍,執筆疾書,看著十分礙眼。
  林未顏走到桌麵,抬手在桌上一敲:“裴大人啊,你最近都和打了雞血似的,可否告知下官到底是出了什麽好事?”
  裴洛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林大人,你要看的文書都看完了不成?怎麽有這閑暇問東問西?”
  林未顏哈的一笑,湊近了低聲道:“大家都是兄弟,你碰見什麽好事也要說出來給我聽聽。我投桃報李,把獻郡王府的貓貓狗狗生了幾隻崽都告訴你,這樣好吧?”
  裴洛頭也不抬,在一份卷宗底下蓋了章:“你家貓狗有多少我一概不想知道,趁早走開,別打攪我辦正事。”
  林未顏造作地哀歎一聲:“我發覺你最喜歡過河拆橋,當年我瞧上蘭露坊秀娘的時候,什麽都對你說,結果呢?”當年林公子正是少年風華的時候,拉著一幫監察司的兄弟去蘭露坊。裴洛向著秀娘笑了一笑,林公子立刻潰敗千裏。
  裴洛籲了口氣,突然站起身來,一派斯文:“洪大人。”
  林未顏立刻收起剛才那副猥瑣嘴臉,轉身恭恭謹謹地開口:“洪大人。”
  洪曄摸著下巴,笑得和藹:“兩位賢侄不必如此見外。我隻是出來轉轉,順便說一聲,今晚老夫邀請其他幾位大人去君自醉一聚,兩位賢侄也一道過來。”
  君自醉?
  林未顏期期艾艾:“洪伯父,怎麽定在君自醉,那種地方不、不合適吧?”林公子說起君自醉時,還帶著一向潔身自好的君子般遲疑的神情。
  洪曄笑著說:“我們隻是去喝酒聊國事,不做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什麽不行?”他頓了頓,又道:“何況,裴相爺也會過來。這幾日兵部的事務很多,也是因為北關又起了戰事,大家私底下先商量好了,以後到朝堂上也好進諫。”
  裴洛還是一派斯文有禮:“洪大人說的是。”
  他這幾日經手的卷宗何止以往的兩倍?不斷有調兵調糧增餉的文書過來,估計北燕已經有大動作。其實這也不奇怪,沂州土司同齊襄勾結,南楚和齊襄之間的暫且安穩的局麵也被打破了,就是北燕按兵不動,為了不被兩麵夾擊、被動挨打,南楚也必會先動兵出征。
  隻是大家私下想好對策,還叫什麽進諫?分明是現在兵部成了眾中之矢,洪曄又素來明哲保身,從不得罪一人,才想出這個辦法。
  洪曄笑著在兩人肩上一拍:“以後南楚,可是靠你們年輕人支撐了。”
  林未顏看著洪曄的背影轉過珠簾看不見了,方才道:“這老狐狸,真夠虛偽的。”
  “不知道北關戰事到底如何了。”裴洛漫不經心道。他一直假意給齊襄做內應,可是自從沂州土司叛亂這件事情出來,隻怕對方再不會信他了。若是北燕得勝,隻怕齊襄也會來犯,到時候整個南楚都會卷入戰亂之中。
  “老狐狸還有心去君自醉討論國事,應該不打緊。”林未顏握著拳,神采飛揚,“不知道我們有沒有機會去北關打胡人?大丈夫在人世一遭,就該學那些馬革裹屍、掃除匈奴的氣魄。”
  裴洛笑道:“如果我們都能帶兵,那南楚真是沒人了。”
  曆朝曆代,靠皮肉生意營生的,從來都被人看不起的。
  君自醉再繁華,也不過是青樓蜀館中的一家,放不上台麵。
  裴相爺從頭到尾,就一直繃著臉鮮少說話,將氣氛襯得沉悶至極。洪曄一直尷尷尬尬地賠笑著,還是憾動不了裴相爺半分氣勢。
  林未顏支著頤想,難怪當年慕天華為鎮南將軍、裴紹相爺為督軍,會將北燕人殺得大敗,直逼對方的都城臨汾。這就是氣勢啊,千人難敵的氣勢。
  秦拓在座,臉色不算太好看,不過神態和往常一般。裴洛知道其間那些小糾葛,走過他身邊時也就微一頷首算是招呼過了,要他講些酸話去安慰一個情場失意的兒時同窗,還不如直接讓他去和秦拓打一場定勝負。
  裴洛環視一圈,果然看見那日觀禮時候為立儲爭執不下的幾位大人都在座。擁立的不管是太子、晉王,或者是趙王,大家在對抗北燕這一點上還是一致的。否則,就算將人送上皇位,江山卻不保,還有什麽意義?
  林未顏聽那些人翻來覆去說些北關的軍情,實在氣悶,這些他在兵部的卷宗上都看了不下十遍,不由低下聲音問:“裴兄,你說相爺是不是從來沒有到過君自醉?”
  裴洛淡淡道:“怎麽可能。”
  “那可奇怪了,我頭一次來都沒這樣。”
  裴洛一挑眉,瞥了對方一眼,默然不語。從小爹爹對他都是不假辭色,讀書習武都十分嚴厲。他開始以為自己是庶出,所以不討父親喜歡。
  後來才知道,其實自己比兩個兄弟都更像父親年輕時候。
  不論長相,還是做派,幾乎一模一樣。所以才更加痛恨自己流連煙花之地。
  忽聽洪曄大聲問道:“依裴相所見,我南楚和北燕這一仗是談和,還是主戰?”
  慕天華忍不住笑著說:“不如洪大人先說一下自己的想法罷。”雖然同對方並沒有什麽嫌隙,隻是看不過一碰上棘手的問題就推給別人的態度。
  裴相爺擱下酒盞,斬釘截鐵、一字一緩道:“主戰。北燕人膽敢出兵進犯,我們和他們談和,豈不是助長了對方氣焰?”
  話音剛落,當即有好幾個官員讚同。
  裴洛坐在末席,本來也沒有他自抒己見的餘地。隻是這樣靜靜看著,也覺得自己有這樣一個父親,的確是一件自豪的事情。
  最主要的事情一旦定下來,席麵上的都鬆了口氣,又閑閑地聊了一陣,開始有人先起身告辭。不一會兒,酒席就散了。
  裴洛跟在父親身後走出君自醉,忽聽父親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那個被你包下來的教坊曲娘呢?帶過來給我看看。”
  裴洛一怔,不由道:“已經不在君自醉了。”
  裴相爺突然一掌拍在門口的石獅頭上,語氣不善:“你將她贖身了?”
  裴洛微微咬牙,低下眼道:“是的。”
  “畜生!”裴相爺一記耳光扇在他臉上,“你大娘給你找了侍妾,你從來不看一眼,卻一心一意把心思放在一個青樓女子身上,你知道別人會怎麽說?現在倒好,幹脆來金屋藏嬌了。”
  裴洛抬起頭,一聲不吭,左頰微紅。
  裴相爺一把抓過他的手臂,重重推了一把:“你帶路,我今日倒要看看把我裴紹的兒子迷得神魂顛倒的女子是什麽模樣的。”
  裴洛還是一動不動,也不做聲。
  裴相爺微微抬起手掌,卻打不下去了:裴洛眼中的倔強,就和自己二十多歲時候一模一樣。
  他想起當年的事,怒氣橫生,又生生克製住:“你現在不肯帶路,也沒什麽,反正這是遲早的事情。”
  裴洛慢慢回神,直直地看著父親,輕輕道:“爹爹當真要去看?好,我帶路。”
  他牽過馬韁,翻身端坐馬上,揚鞭策馬,隻聽身後馬蹄聲響緊緊跟隨。
  就是父子,也有不能說的事情。既然今日要全部揭開,他也不在意了。
  裴洛突然勒馬停在一間院落之外。隻見小院燭火昏黃,隱約可見窗格後的一個身影,身段窈窕,水袖曼舞,一舉手一投足間都風情萬千。
  裴相爺神色微變,還不待說話,隻見那窗後的女子突然揚聲淺唱:“淺笑吟,輕展眉,當年巷裏初見晏。竹馬易折,青梅枝老,私語許長幹。歡愉苦短,聞得邊烽起狼煙。山連遠山,望不盡,多少佳期夢回中。倚闌幹,淚潸然,桂影傾倒青花盞。雲箋凝墨,輕歎不付,畫梁啼雙燕。紫檀碧玉,問得秋晚扶雲鬢。題葉竹心,雁過也,幾回煙雨倚重樓……”他想起過往,忍不住握緊韁繩,手上青筋暴起。
  裴洛下馬,淡淡道:“既然爹爹想看,那麽現在就是了。”
  裴相爺臉色鐵青,從馬上下來,才剛踏到實地,就一把抓住兒子的衣襟,往牆上撞去:“你很好,真是好極了,我裴紹竟會有你這麽一個好兒子!”
  裴洛推開抓著自己衣襟的手,靠著牆:“我娘才是瞎了眼,怎麽會跟了你!”
  裴相爺眼中精光一現:“你說什麽?”
  往日點點滴滴的憤怒累積起來,終於找到了出口。裴洛隻覺耳邊嗡嗡作響,不顧一切地對吼過去:“你要是真嫌棄她出身煙花之地,就不要娶她!現在娶了她,又娶別的女人,才把她生生逼瘋了!”
  裴相爺怒火攻心,忍不住重重踢了他一腳,踉蹌著退開兩步:“就算是我逼死她的,你又想怎樣?你要是夠本事,就來逼死我,反正我遲早也要被你這不肖子氣死!”
  裴洛抬手捂住腰腹,氣勢還是不減半分:“我就是要娶煙花女子,一個還遠遠不夠,那些千金小姐我碰都不會碰一下!”
  忽然院落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醉娘站在門口,訝然道:“宣離?裴相爺?”
  
  青梅壓枝繁
  裴相爺定了定神,仔細看了對方一眼,一臉訝色:“醉娘?”
  醉娘疾步走過來,扶起裴洛,神色焦急:“宣離,你臉色怎麽這樣白?是不是哪裏傷到了?”
  裴洛氣息漸平,苦笑道:“腰上被踢了一腳,沒事。”
  裴相爺似乎還有些震驚,問了一句:“是宣離為你贖身的?”
  醉娘站直身子,微微含笑:“當年是宣離來君自醉將我包下,現在又為我贖了身的。雖說我是他的阿姨,卻沒有為他做過什麽,他全部都幫我安排好了。裴相爺,宣離是個好孩子,你不要責怪他。”她抬手摸著眼角的皺紋:“相爺,你看這麽多年過去了,皺紋也出來了,白發也有了,我慢慢的、也不因為姐姐的事情怨恨你了。不,這原本,就不該怪你的。”
  裴相爺臉上頹然,輕聲道:“罷了,若不是我當年娶了正妻,你姐姐也不至於會那樣。”
  醉娘低下頭,抬袖擦了擦眼角,福身道:“相爺也不必再自責了。宣離有你教導,才會有今日,我姐姐泉下有知,定會欣慰。”
  裴相爺轉頭看著靠牆站著的兒子一眼,哼了一聲:“有什麽好的,文不成武不就,就這一點本事。”
  裴洛還是沒吭聲。反倒是醉娘微微一笑:“父子之間哪裏還有隔夜仇的,宣離你還是隨相爺回去罷。”
  裴相爺嗯了一聲,又問道:“我看這裏地方偏僻,不如明日找個南麵的、更大的院落。”
  醉娘搖搖頭:“相爺心意,醉娘心領了,可我還是喜歡這裏。”
  裴相爺隻好點點頭,牽過坐騎:“我裴紹可沒有那種挨了一下子就嬌貴得要人去抬的兒子。”
  裴洛直起身,一踩馬鐙,衣衫輕拂,便端坐在馬背。
  父子倆在寒風中並肩策馬,漸漸遠去。
  絳華等了又等,還不見裴洛回來,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她自然想先去睡的,隻是怕這裴公子回來後硬是將她拉出溫暖的被窩,隻好乖乖地等著。隻是實在太無聊,隻好將對方那床被褥鋪了一遍又一遍。到底是相府二公子,連被褥也輕軟多了,不知道蓋起來會不會很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裴洛總算磨磨蹭蹭地走到房裏,沒拿正臉向著她,聲音低啞:“你還沒睡?”
  絳華不禁開始腹誹,這真是一句廢話,她要是睡了難道還會坐在這裏嗎?
  裴洛又啞著聲音道:“你去睡吧。”
  絳華奇怪地看著他,總覺得今日的裴公子很不對勁,不光聲音啞了,便是說話時候也是微微咬著牙有些顫抖。她站起身,走過他身邊,突然瞥見他左臉微紅,似乎腫起了一個五指印。
  她走出門,想了想,又去打了一盆溫水回到裴洛房裏,房中的燭火已經被吹熄了:“裴公子,你還沒洗漱呢。”
  裴洛語氣有些不耐:“我想睡了,你別來吵我。”
  絳華將手巾用溫水浸濕了,輕輕走到床邊,低下身用手巾慢慢地幫他抹臉。裴洛輕輕地嗯了一聲,往裏床挪了挪:“哪裏都不要去,就在這裏陪著我。”絳華其實很想義正言辭說一句裴公子請你自重之類的話,隻是今日對方真的太奇怪。她很是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裴洛在黑暗中看著她:“隻要你不願意,我也不會把你怎樣,我答應的又幾時賴過?”
  絳華不由道:“你以前又沒答應過我什麽事。”她和衣躺下,總算看清楚裴洛臉上那個腫起的五指印,嘴唇似乎被咬破了,有鮮血凝結著。
  裴洛悶悶地開口:“這是被我爹打的。”
  絳華不由對裴相爺肅然起敬,竟然給他逮到裴洛犯錯的時候狠狠打了一頓。
  裴洛抬手彈了一下她的額:“就知道你會幸災樂禍。其實這還不算什麽,腰上那一腳才是狠,半邊身子都麻了。”
  “如果起了淤血的話,還是盡早揉開。雖然現在會痛點,但以後會好得更快。”
  “……絳華,這個時候你應該問我,是不是很痛,要不要揉一揉。”
  絳華哦了一聲:“但是我不知道怎麽揉開淤血啊。”
  裴洛頓時無力,看了她好一陣才笑笑道:“我也是糊塗了,和你說話根本就是對牛彈琴麽。”隔了片刻,他又道:“你也見過我大哥和三弟了,其實他們兩個是一母同胞的,我卻是庶出的。”
  這件事情早在慕府時候,就聽張大娘說過了。她點點頭道:“是啊,我還聽說你出生的時候霞光滿天呢。”
  “你從哪裏聽來的?”
  “嗯,是慕府掌廚的張大娘說的。她還說你三年前考武舉輸得很慘,被相爺用茶杯砸了,還說起燕蓉姑娘入門大半年都沒見過你的人……反正你的事,我大概都聽過了。”
  裴洛良久都緩不過來:“怎麽這些丟人的事你全都知道?”
  絳華心想,這就是所謂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了。
  “其實我娘親原本是君自醉的一個舞姬。當年,不知多少達官貴人等著看她一支舞,醉娘那次唱的那首長幹曲就是我娘最喜歡的。後來碰上了我爹,為她贖了身,就帶回府去了。”裴洛淡淡道,“後來爹又娶了一個女子,就是現在的裴夫人,也是我的大娘。大娘她出身好,自然是正妻了。不過在我爹心裏還是喜歡我娘的,對大娘生疏冷淡。”
  “我聽說,當年相爺和慕老爺都要爭著娶裴夫人,最後還鬧到反目。”
  “也不是全然如此,我爹和慕伯父本來在言語上就不怎麽合得來。慕伯父當年的確看上了大娘,而大娘最後嫁給了我爹。父母之命不可違,就是這樣而已。”裴洛輕輕道,“可是我娘親知道自己出身,生怕有一天被爹冷落了,時常擔驚受怕。日子久了,就開始疑神疑鬼,看到爹和大娘說一句話就要發半天脾氣。大娘很賢惠,雖然被爹這樣對待,還是隱忍著不發。後來,爹自然是和大娘越走越近,而對我娘越來越失望。”
  絳華見他突然停住話頭,不由問:“後來呢?”
  “後來,大娘先有了身孕。我娘著急起來,就買通了下人在安胎藥裏多加了幾味,大娘差點流產。我爹終於完全失望了,都不去看她一眼。後來就有了我,至於那個霞光滿天什麽的隻是傳出去後變得誇張的。我出生在清晨,的確是有朝霞。爹爹對我們三兄弟都很嚴格,隻是大哥身子骨不夠好,所以不會逼著他習武。對我麽,是有些嚴厲,武師大儒請了一個又一個,不過這是為我好。”裴洛忍不住笑了笑,“我那時候覺得委屈,不知鬧了幾次,現在想起來實在幼稚。”
  絳華點了點頭:“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幼稚。”
  裴洛抬手在她頭上敲了一下,長眉微皺:“你閉嘴,別打岔。”他頓了頓,語氣陡然低沉起來:“那時候,我娘精神就開始不好,時常自言自語,有時候還會自殘,拉也拉不住。就這樣鬧了一年多,我有天從書院回來,發覺相府裏麵亂成一團,青石磚上有大灘水漬,然後我看見那具白布蓋著的、已經冷掉的軀體……”絳華不敢再說話,隻能抬手去撫對方緊皺的眉,卻就勢被按住了手。
  裴洛看著她:“我知道娘會投水,其實不是爹的錯。但就是忍不住,什麽事都要對著幹。他要我去考武舉,我就在殿試上輸得難看;他不讓我去君自醉這樣的地方,我便在那裏過夜。後來就遇見醉娘了,她是我娘的姊妹。相府的二公子當眾摘了青樓女子的牌子,還將她包下來,光是這點就把爹爹氣死了。”
  絳華已經不想說他時有幼稚之舉,隻是想到那次郊遊的確是聽到裴洛喊醉娘“淩姨”過,隻是那時光是覺得裴公子品味奇怪了。她忍不住道:“原來是這樣,虧我那時還覺得你喜好怪異,喜歡和比自己年紀大很多的女子打情罵俏……啊,你別掐我脖子!”
  裴洛支起身,自上而下地看著她:“你再說一遍看看,嗯?”他看了絳華一會兒,突然將臉貼近她頸邊:“絳華……”
  “什麽?”
  “還好有你……”
  絳華沉默半晌,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裴公子,你能不能將手拿開,不要掐著我?”
  裴洛忍無可忍,額上青筋直跳:“你給我閉嘴!”
  絳華很早就醒轉過來,看外麵天色才剛蒙蒙亮,再轉頭看了身邊那個人的臉,雖然早有準備,還是被嚇了一跳。
  裴洛聽到她起身的動靜,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幾時了?”
  “你再躺一會兒,等下我叫你。”絳華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會突然笑出來:裴洛啊裴洛,你也有今天,也該是上街給其他人都看一看。
  她洗漱好,打了溫水給裴洛送去,還沒到門口就看見一個紫袍挺拔的身影,正是裴相爺。她上前幾步,低聲道:“相爺。”
  裴相爺看了她一眼,淡淡問:“宣離醒了沒?”
  “已經醒了。”絳華覺得裴相爺其實也不是看上去那麽嚴厲,隻是因為不知裴洛醒了沒有,所以寧可站在門口也不進去,生怕吵醒了他。
  裴相爺點點頭,徑自推開門走到桌邊坐下。裴洛已經坐起身,見狀微微一怔,道了聲:“爹。”
  絳華把水盆端進來,絞了手巾遞給裴洛。
  裴相爺看了他一會兒,淡淡說:“你今日就不要去上朝了,頂著那麽張臉有失體統。我會同洪尚書說一下,你這幾日都不用去兵部做事。反正快過年公休,也不差那幾天。”
  絳華頓時覺得好生無趣。
  裴洛點點頭,低聲道:“多謝爹爹。”
  裴相爺站起身走到床邊,抬手在對方腰腹上一按,裴洛痛得唔了一聲。裴相爺一拂衣袖:“這樣沒用,這麽就受不住。”然後推門出去了。
  絳華看見裴洛趴在被褥上:“呃,相爺那一腳真有這麽厲害?”
  裴洛有氣無力地回應:“這是自然,我練武時候都沒受過這麽重的傷。”
  絳華將信將疑,等到裴洛脫下裏衣時候,才看見一大片紫紅,方才相信:“相爺這一腳果真厲害。”
  裴洛就清閑下來,整日待在書房,二門不邁,大門不出。
  絳華深知以他的為人,要他帶著一個明顯的五指印出去,一定會寧死不屈。林未顏來相府探了兩次,全吃了閉門羹。
  絳華忍不住揶揄他:“你這人真是死要麵子。”
  裴洛側著臉沒好氣地開口:“你以為我是你,喜歡將半張臉弄成那樣去嚇人?”
  “說到這件事,我就想起昨天,那位林公子說我很好看,真的是這樣?”
  裴洛哼了一聲:“你從來不照鏡子麽?”
  絳華想了想,他們花精一族都長得不俗,其中以東華清君為最。她思量著自己在花精中也不算太好的長相,何況花精和凡人的麵貌還是有些不同。
  裴洛一路數落下來:“你除了這張臉還可以看,其他簡直一無是處。美人除了容貌姣好,還有儀態之美,氣質之美。你除了會吃,還會什麽?琴棋書畫沒有一樣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絳華大受打擊,焉焉道:“我知道了。”
  裴洛看了她一陣子,走到她身邊,將下巴支在對方眉間,低聲細語:“其實你也沒這麽糟,起碼醉娘很喜歡你,我也不討厭你,不是麽?”
  絳華還處於沉重的打擊中回不過神來:“你不用寬慰我,我都知道。”
  裴洛不禁失笑,鬆開手臂:“幫我去廚房端午飯過來,剛才那些話當我沒說,別去想了。”他其實還想說就算你再想下去也想不出什麽結果之類的,最後還是沒忍心說。
  絳華淡淡地哦了一聲,轉身離開書房。她走過曲橋,穿過□,突然有什麽從斜裏潑過來。她先是一驚,立刻反應過來,讓了一讓,還是有幾點暗紅色的東西濺到臉上身上。
  她抬手一擦,湊近了聞了一下,臉也沉了下來。
  這世上竟然有人潑她狗血。
  還不是鎮壓鬼怪最有用的黑狗血。
  她堂堂花精竟然被當成低等的怨靈遊魂潑了一身狗血。
  燕蓉端著臉盆,神色有些詫異,半晌才道:“原來你真的不是妖怪?”
  絳華忍氣吞聲:“燕蓉姑娘,若我是妖怪,會順了你的心意麽?”
  燕蓉一怔,旋即回答:“……才不會。”她瞪著對方,語氣又強硬起來:“我不管,你要和我搶宣離,我還要對你客氣不成?”
  絳華這才仔細看著她,發覺對方臉上還有幾分稚氣,不由痛斥南楚那三妻四妾的規矩,憑什麽男子就可以過得這樣自在。燕蓉見她沒說話,又接著道:“現在宣離會對你好,不過是為了和相爺鬥氣,越是出身不好的就越要接近,就和那個君自醉的風塵女子一樣。但是父子之間哪有隔夜仇的,以後他氣頭過了,就不會再多看你一眼。你還不如趁著他現在高興討些賞賜回家過日子。”
  “我會離開的,隻是還不到時候。燕蓉姑娘,我聽說裴公子的娘親原來也是很得相爺喜歡的,就是半點也容不下別人,你以後還是別這樣了。”難得可以逮到機會教凡人怎麽做,她自然不會放過。
  燕蓉一呆,半晌才哼了一聲:“我幹嘛要聽你的。”然後一跺腳轉身走掉了。
  絳華站著看她離開,突然的,有些想念慕府的那些人了。
  大黃不是一隻尋常的貓。
  黃伯總是抱著他家大黃向旁人誇耀,你看這油光水滑的皮毛,威風凜凜的虎紋,一看就十分靈氣的貓眼,尋常的貓才不是這樣。
  大黃蹲在地上,昂首挺胸,用它那碧綠的、充滿智慧之火的雙眼洞察人事。廚房大娘又喝酒了,護院小丁最近長高了半寸,丫鬟紅湘最近氣色紅潤像是遇見什麽好事,還有眼前這個突然換了半張臉的……
  絳華抬手逗它,覺得大黃大約開始習慣她現在的模樣,不像之前那樣老是躲著:“相國府真的很無趣,什麽人都是一本正經的,弄得我隻能發呆來打發時候。”
  大黃瞅著她喵了一聲。
  “我現在不再跟著緋煙了……對啊,就是那個裴洛。”
  大黃歪了歪頭,湊過去在她身邊蹭了蹭,以示同情。
  “那位裴公子刻薄起來還真要不得,整日要我跟前跟後。幸好他現在傷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門了,不然我還不能來看你。”
  大黃露出爪子在地上磨了磨,突然直起身嗚嗷了一聲。
  絳華轉頭一看,卻是秦拓走到身後,眼中微微帶著笑,隻是看上去比以往消瘦了些。
  秦拓停住腳步,笑問道:“絳華你今日怎麽會空過來?”
  “相國府實在太氣悶,所以回來看看大家。”她理所當然地將被潑狗血的事情給略過了,就連裴洛也不知道。
  秦拓嗯了一聲,微微低下頭,突然道:“我正要出去走走,要不要一道?”
  絳華看著他,微微一笑:“好啊。”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我還以為你會很忙的,沒想到看上去卻很閑暇。”
  “最近忙的是兵部,我在吏部,事情做完就空了。”
  “聽說前幾日起了戰事,不知結果如何了。”
  秦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北燕人驍勇善戰,但是真打起來,也未必是我南楚的對手,何況北麵的燕雲十三關有重兵把守,他們要真攻進來也不是件易事。”
  絳華想起在沂州看到的場麵,還心有餘悸。兩人出了慕府,沿著長街慢慢走去。沿途街市熱鬧,一派安樂祥和,隻聽秦拓低聲道:“每次起了戰事,朝廷就要征兵加稅,吃苦的還是百姓。”
  絳華不由問:“你會出征去北關嗎?”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閃過一片紫色的衣擺。她凝目看去,隻見那個紫衣人偏轉頭,臉色白皙,隱約有幾分剔透,可這剔透中又透出幾分淩厲,正是那位燕侍長燕驍。若這人流長街可為一幅潑墨畫,那麽他便為這一片水墨混沌中細致的工筆。
  “如果北關缺人……”秦拓看見燕驍,便止住了話頭。
  燕驍也瞧見秦拓,眼中還有些清冷,淡淡一笑之後卻如薄冰乍融,遙遙拱手道:“秦大人。”
  秦拓走上前,輕聲道:“燕大人今日輪休嗎?”
  燕驍語氣平平:“眼見著快年關了,我在龍圖閣待著氣悶,就出來隨意走走。”
  絳華待離這位燕大人近了些,方才聞到他身上有絲淡淡的血腥氣,低頭看去,隻見對方淡紫的衣袖下露出一角白色的布帛。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燕驍便已經將手負在身後。
  秦拓拱手道:“那麽下官也不多加打攪了。”
  燕驍寒暄了一句,舉步離去,看方向卻是回宮的。
  絳華忍不住問:“那日緋煙大婚時候,這位燕大人就來過,好像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樣子。這是為什麽?”
  秦拓大為尷尬,斟字酌句:“這位燕大人由太子殿下一手提拔起來,隻是其中有些不便為人道的。”
  絳華不甚明白,還待再問,隻見秦拓似乎很是不好意思啟口的模樣:“總之……咳,你別問了,這些事女孩子還是少知道為好。”
  絳華遺憾萬千地哦了一聲。
  她想過秦拓說的閑暇時候常去的地方,應該不是書院就是寺廟的禪室,卻沒想到是郊外的蘆葦蕩。冬日的日光映在水麵泛起點點白光,水紋如鏡,波瀾不起,一派悠然閑適。
  秦拓單膝跪在水邊,回首笑著說:“可惜現在入冬了,等到天熱時候還可以下水抓螃蟹和魚,也別有滋味。”
  絳華在相府關了幾日,更覺得這蘆葦叢生、水清無瀾的景致已是天下難得的美景。她又聽秦拓說:“不過等到過幾日下了雪,就不一樣了,隻怕比春夏還有味道。”
  絳華挽過身旁的蘆葦,微微仰起頭:“你是說玩雪嗎?我隻看別人玩過。”
  之前百年,她雖不能化人,卻有了意識,可以看見有些村童來渡台邊打雪仗堆雪人,明明凍得臉上手上都通紅,笑得卻很開心。
  秦拓一怔,站起身輕聲道:“等到下了雪,我就帶你再來這裏可好?”
  他的眼中明顯有一種憐惜的意味。
  絳華估計他完全想偏了,大概是以為她有什麽不堪回首的過往。
  她正想著要不要解釋一下,隻見秦拓突然折下一支蘆葦,截成兩截,靈活地編了幾下,很快托在手中的就是一隻草編的蚱蜢。她接在手中,拎著草編蚱蜢在麵前晃著,嫣然道:“這個要送給我?”
  秦拓微微頷首,又笑著說:“其實我也隻會編這個,而且編得不好。”
  絳華看著他。
  冬日的微風拂過袖間衣擺,周圍的蘆葦也輕輕晃動。
  絳華緩緩露出笑靨:“如果你振作不起來,真是很可惜。還好你現在已經沒事了。”
  秦拓躺在蘆葦從邊,眯著眼看頂上的一片天。
  浮雲掠影,蒼穹如碧,天高地遠。
  他將手臂枕在腦後,輕輕笑了一笑:“我也不算是那種放不下的人。隻是我同緋煙相識了十多年,看著她在意上了裴洛,然後又是裴瀟,總想著再等一等,下一個可能輪到我了,卻還是徒勞。”
  絳華側過頭,可以看見蘆葦叢中對方的側影:“有時也要講因果機緣的。就像我聽過一個故事,一個人在前一世的時候埋葬過一具素不相識的人的屍骨,然後下一世,那個人欠了他的人就要用一輩子來還報。”
  秦拓忍不住反駁:“照你這樣說,那些後宮三千的帝王豈不是替很多孤魂野鬼收拾過屍骨?”
  絳華想了又想:“可能那些皇帝的上一世是在亂葬崗埋人的呢?”
  秦拓悶笑不已,許久才擠出一句話來:“絳華,有時候你的想法總是和別人不一樣,很特別。”
  絳華忍不住心道,說什麽特別,還不如直接說奇怪好了。
  兩人閑閑地聊了幾句,溫暖的日光曬在身上,漸漸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絳華轉了個身,想換個舒服點的姿勢,突然聽見不遠處有人語音尖利、聲嘶力竭:“快來人哪,快來人——”
  秦拓立刻坐起身,循聲而去,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地方。
  那個背著竹簍的農人臉色灰白,正靠在樹邊發抖,而離他五六步的地方正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人。
  秦拓走近兩步,低下身抬手在那人頸邊一按,又探到人中之上。那人倏然睜開眼,吃力地看了一陣,氣若遊絲:“快,帶我……南都……”
  秦拓神色凝重。這人傷得太重,能撐到現在已經不易,根本熬不到回城。
  那人突然認出了他,屈起手指陷入泥土:“你是……秦大人……?”
  秦拓一怔,不由道:“黃統領?”
  “慕……慕……害我……”
  “黃統領,你慢慢說清楚,到底是誰?”
  黃統領半抬起手臂指著北麵:“慕……”突然手臂垂下,頭歪向一邊,沒了氣息。
  秦拓緩緩站起身,低著頭良久沒有應聲。他突然看著一旁的那個農人,然後轉頭看著絳華,眼中殺機一現,隨即隱沒。他疲倦地笑了笑:“絳華,你扶著那位大叔走遠一點,我將黃統領先入土為安。”
  絳華扶著那農人走到附近一座小庵門口,抬手叩了叩門。隻聽吱呀一聲,一個緇衣師太站在門口,容顏蒼老,慈眉順目。
  絳華道:“師太,這位大叔受了驚嚇,似乎腿腳還扭到了,能不能讓他進去歇歇?”
  那年長尼姑雙手合十,向後一讓:“兩位請進來。”
  絳華將農人扶到天井的長椅上坐下,隻見那年長尼姑端來兩碗水,給了農人一碗,剩下的一碗遞給絳華。絳華伸手接過,正要道謝,忽覺眼前金光四射,不由倒退兩步,半碗水晃了出來。
  她隻覺心跳得厲害,有些口幹舌燥:“師太?”
  那年長尼姑雙手合十,淡淡道:“貧尼法號靜檀,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絳華想了一想,還是跟著對方走進內院,隻見那靜檀師太突然轉過身來,盯著她看了一陣:“你,不是人罷?念你身上沒有血腥味,還不快快離去,找一處安靜的地方修行飛升。”
  “……我想同凡人一樣,反倒不怎麽想飛升成仙了。”絳華心中早就隱約有這個念頭縈繞,此刻突然了悟,便說出口去。
  她想和凡人一樣,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樂,難過時候長歌當哭,高興時候縱聲長笑,全然不是東華清君那樣的。
  靜檀師太抬手按住絳華的肩:“其實人的感情沒有你想的那樣簡單。愛,憎,癡,怨離別,求不得,未必能時時恣意。”
  絳華一怔,抬眼望著對麵那雙已經渾濁的眼。
  忽聽門口傳來秦拓的聲音:“絳華,你在裏麵麽?”
  絳華應了一聲,低頭為禮:“師太,有人在外麵等我,我先走了。”
  靜檀師太微一點頭,等她轉身走開幾步時候,又緩緩道:“這裏僻靜,你偶爾也來這裏坐坐,佛祖定會聽到你的心願。”
  這樣一耽擱,絳華回到相府時,天色都開始暗下來了。
  秦拓站在台階下看著她:“我就送到這裏了,你自己進去罷。”
  絳華覺得秦拓一路回來都很是古怪,像是有滿腹心事,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問了。她慢慢走進側門,忽聽秦拓道了一聲:“絳華!”
  她轉過頭疑惑地看他。
  秦拓笑了一笑,道:“絳華,今日看到的那個人那件事,切記不要向別人說起。”
  絳華點頭答應:“你放心。”
  她沿著□往裴洛的別苑走去,隻見暮色蒼茫之中站著一個人影。她嚇了一跳,走近才看清是裴洛,不由蹙著眉道:“你怎麽在這裏?”
  裴洛一拂袖子,淡淡道:“菜都涼了,你才知道回來。”
  絳華一怔,突然不知該如何回應:“你還沒吃過晚飯?”
  “你覺得我會特意等著你回來一起用晚膳麽?”
  “……不會。”
  裴洛哼了一聲:“還算有自知之明。”
  絳華這下真是無話可說了。所幸走進房中,發覺飯菜還是熱的。她拿起筷子夾了幾口,忽見裴洛也走進來在桌邊坐下,執著筷有一下沒有一下地夾著菜。
  “你不是吃過了嗎?”絳華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
  裴洛頭也沒抬,淡淡道:“當夜宵就是了。”
  絳華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嘀咕一句:“這夜宵也太早了吧……”
  他抬頭瞥了對方一眼,隔了片刻才說話:“以後都不準去慕府。”
  絳華立即放下筷子:“怎麽可以這樣?!”
  裴洛微微挑眉,直直看她:“怎麽不可以?慕府同你再沒什麽相幹,你當初也是答應隨著我過來的。”
  說到這件事,絳華就覺得慍怒:“分明是你什麽都不肯說明白,我才上了你這次當。若非如此,我怎會留在你這裏?”
  裴洛臉上神色微變,站起身拂袖而去,末了還重重帶上門。
  
  番外-長樂少年遊
  小小荻花精尚且未化為人形,在江邊古舊渡台看春去秋來、江水奔流。
  百裏之外的南都之中,卻是名士風流,一派千古繁華。
  慕家和裴家有世仇。
  也怪不得會有人抱了這樣想法,試想誰整日看著慕裴兩家的當家人從朝堂上爭到家門口,輕則破口大罵,重則動手互毆,還以為這是好兄弟之間相親相愛的舉止?
  慕天華常道,你看這裴紹老兒還有幾分人樣,實則是是個色厲內荏的老家夥,千萬不要被他古板的樣子騙過去了。
  裴相爺高風亮節,很是不屑於背後中傷,隻是有一次不小心說漏了嘴:慕天華當年曾在北燕大軍七進七出,無人敢掠其鋒芒?嗬,找不到回營的路還說得這樣冠冕堂皇。
  裴洛誕在正月的清晨,彼時剛剛旭日東升,那霞光也宛如柔軟錦緞,鋪滿半邊蒼穹。家中老人說,這是瑞兆,這孩子今後必是前程似錦,一路順遂。
  裴洛被這樣的話從小灌到大,越來越覺得不可信。
  裴洛滿四歲時候,剛好會跑了,會欺負弟弟裴潭,就被裴相爺叫進書房。裴相爺神色嚴肅,在桌上擺著一把劍一本書,眼中還是透著絲絲慈愛。長子裴瀟坐在椅子上,兩手還抱著裴潭。三弟裴潭比二弟小了近一歲,長得粉團團圓滾滾,正捏著一隻橘子玩。
  裴洛看看桌子上的劍和書,又回頭看看父親,臉上一派天真爛漫。
  裴相爺的古板終於還是敗在慈父的心態下,溫顏道:“洛兒,桌上的兩件東西,你喜歡哪一樣?”
  裴洛踮起腳,摸摸這個又敲敲那個,很是遲疑。
  裴相爺繼續循循善誘:“如果都喜歡,也是可以的。”從文也好,學武也罷,終究隻是一樣本事,若是文武雙全,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裴洛想了又想,突然一扭頭從裴潭手裏搶過了那隻橘子,還是一副天真爛漫:“我就要這隻橘子好了,其他都不要。”
  裴相爺臉色泛青,手指發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裴潭被搶走了橘子,嘴巴一扁,泫然欲泣。
  裴洛被相爺拎著耳朵去祖屋跪了半個時辰的牌位。可憐裴二少爺還是不懂發生了什麽,從此就成了爹爹眼中隻會搗亂胸無大誌的不肖子。
  裴洛五歲時候開始同大哥在家裏聽府裏大儒的課,第一日臨紅字,字跡不見看得清楚,手心手背卻滿是墨水,烏黑一片。
  大儒搖頭歎笑,這墨水沾在手指上還是有的,怎麽會滿手心都是?
  所幸裴二少爺年少聰慧,雖然頑皮一點,但該做的功課還是一點不含糊。裴相爺每每考較功課,總是臉帶笑容,滿意而去的。
  原來的鎮北將軍慕天華卸職之後領了文銜,在家頤養天年,手把手教導愛女慕緋煙,每每到裴相爺麵前說起自己千金如何如何,自己侄兒秦拓如何如何,帶著一副又驕傲又謙虛的表情。
  裴相爺回府之後尋思再三,覺得該是給三個兒子安排練武師父的時候了。
  裴夫人誕裴瀟之時是早產,既然已是先天不足,更加要後天補足。於是裴瀟一日三餐再加一塊紅燒肉,早晚一頓燕窩人參滋補。
  裴洛生得眉目俊秀,小小年紀便開始有一股風流之態,更是讓裴相爺憂上心頭,愁在眉間。想他裴紹一生剛正,如果家門不幸,出了一個輕佻子弟,那怎生是好?於是吩咐了每頓兩大碗飯,意在養出一個大好男兒。可憐裴二少爺一聽吃飯,連臉都皺起來了。
  三子裴潭生得如母,小時候更是水靈靈粉團團。不明就裏的看了一眼,誇讚道:“這是誰家的千金啊,生得這般模樣。”裴相爺隻能青著臉無言以對。更有那種不識相的,比如慕天華,難得說一句好聽的,卻是:“老裴,你家裴潭要是女孩,我定帶拓兒來求親。”裴相爺怒從心起,立誌將三子變成男人中的男人,決定請個嚴厲的武師,將裴潭好好鍛煉一番。
  這武師是江湖中的高人,對貴族子弟本來就有所偏見,更是下得重手。裴瀟不是練武的料,但是中規中矩,當徒弟尚可。裴洛倒是對習武的興趣倒是甚於念書,可惜學來的輕功用來爬樹掏鳥窩,劍拳用來嚇唬裴潭。裴潭每日都是泫然欲泣的模樣,看得裴相爺更是急火攻心,指著三子大聲罵道:“你這個不男不女的樣子再擺出來,今晚就去跪牌位!”
  裴相爺要將自己那三個兒子培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願望隨著時光荏苒並未減淡,反而在看到秦拓之後愈演愈烈。秦拓是慕天華的親侄兒,出生時候是個大胖小子,長大一點後更是虎背熊腰,很符合相爺心中男人中的男人的形象。
  秦拓第一次看見裴相爺,覺得對方雖然生得俊秀斯文,可是眼神表情都是無比險惡,顫顫地叫了聲:“裴伯伯。”
  裴相爺沉默地看著秦拓一陣子,說:“老慕,要是我家三個兒子個個都像秦拓那樣該多好。”
  秦拓年紀尚小,對於美醜還很模糊,一聽和自家姨夫曆來爭得紅白臉的相爺這樣說,頓時覺得腰板也直了,人也無端高大不少。
  於是裴洛的日子越加難熬。裴相爺一邊督促他起早摸黑習武念書,一邊對著他長籲短歎著秦拓那樣的多好,可惜……裴洛很是不解地想,秦拓到底是怎樣一樣三頭六臂的人物,竟有這種好法?
  如此又過了幾年,裴瀟進了書院念書,過了兩三年,裴洛和裴潭也被送去書院。
  在這書院裏念書的,多半是些貴族子弟,誰也不服誰。
  第一日,書院的先生講的是《禮》,裴洛聽得提不起勁來,隔著一個過道的獻郡王世子林未顏幹脆用一本書擋在臉上伏案夢周公去了。半個時辰後,除了最前排那個寬闊的背影,已經無人能端坐。
  那講課的先生心中恨得咬牙,巴不得把那些小鬼拖出來打一頓,但想著小鬼後麵的家世背景,摸摸自己的膽量,還是差了那麽一點。
  他淡然環視底下一周,但見僅剩下的一位小公子認認真真聽著,忍不住臉露笑容。隻見那位也回以一笑,微微露出牙齒。先生忍不住哆嗦一下,轉而看著其他趴的趴睡的睡的一片,就算不是眉目雅致,也算能看。
  先生淡然地歎了口氣,心想,一身皮相是高堂給的,也怪不得孩子,便溫言問:“你叫什麽?”
  那少年還是微微笑著:“回先生的話,我叫秦拓,草字徵行。”
  這一聲秦拓,頓時將裴二公子從似睡似醒中喚起來,聽聲音是從最前麵傳來的,而最前麵隻有那個從剛才一直挺得很直的寬闊背脊。
  講課的先生走了以後,裴洛假裝不甚在意地走上前去,站在秦拓書桌前,很是鄭重地去看那個害得他沒個安穩日子的罪魁禍首。
  秦拓正好也抬起頭,友好地笑了一笑。
  裴洛心中震撼已經無法用言語表述,悲憤之後隻剩下淒涼。那個常被老爹拿來同他比較的黑皮胖小子,到底比他好在哪裏?!
  騎馬射獵本是貴族子弟必會的,書院自然也設了這樣的課程。
  那日,教課的先生家裏有些事情耽擱了,一群少年就聚在一塊兒,打拳的打拳,舞劍的舞劍,加意賣弄。
  秦拓出身武將之家,自小習武,一根短槍耍得虎虎生風,縱然是一身肥肉,卻還是有幾分英姿勃勃。圍觀的貴族子弟喝彩不絕。
  裴洛抱著臂冷眼旁觀,橫看豎看都不順眼。舊仇未平,新仇又起,可憐秦拓還不知道有人因為他吃盡了苦頭。正當他一套槍法耍完,餘光之中出現一幅淺色的、錦緞蘇繡的衣擺,一個幾乎是從牙縫裏憋出來的聲音傳到耳中:“喂,這些花招是死的,不過看著好看罷了,有沒膽子來比試一番?”
  秦拓看著說話的那個細挑俊秀的少年,認出是裴相爺家的二公子裴洛,也沒把對方放在心上:“比就比,隻是你別害怕就成。”
  裴洛微微笑著,神色居然是些許爛漫:“既然如此,我先挑武器。”他想秦拓膘肥體壯,力氣說不好比自己大,萬一不小心出醜,他以後還怎麽在書院待下去?他走到武器架邊,挑了把短劍,劍是習武用的鈍劍,不容易用上蠻力,也不太會割傷人。秦拓也走過去拿了把短劍:“就比劍法。”
  裴洛手中短劍一閃,連環三劍,逼得秦拓連連後退。十幾招一過,兩人都起了氣性,都恨不得將對方打得跪地求饒。兩人打到後來劍也丟了,直接拳頭招呼,再到後來幹脆扭打互毆。一旁的人勸也勸不住,拉也拉不住,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扭打成一團。
  裴瀟聽說出了這件大事,忙過來看,隻見二弟嘴角臉上一塊青一塊紫,十分慘烈。秦拓臉色黑,倒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三弟裴潭蹲在一旁,樂嗬嗬地看著,滿臉的幸災樂禍。
  這時候,不知聽誰喊了一句:“先生來了!”
  頓時那些勸架的、看熱鬧的都噤聲了。
  秦拓正殺紅了眼,忽然衣領一緊,被直接拎開。裴洛反應快些,立刻停手,垂手而立。兩人罰站了半天,最後被罰抄書十遍,第二日一早就交,少一遍再加十遍。
  秦拓苦著臉從傍晚抄到天蒙蒙亮,最後還是慕緋煙仿著他的筆記寫了一篇給他。不然秦公子剩下的日子全部都要在抄書中度過了。
  秦拓一早到書院,將罰抄的交了,正好見著裴洛拿著一疊寫滿字的宣紙過來,一張臉帶青掛紫,異常高傲、款派十足地從身邊過去了。
  兩人打了那一場之後,裴洛心裏的怒火發泄了,也沒記仇。兩人便相安無事起來,有時還會結伴出遊。
  書院中年紀最大的是劉國舅的獨子劉修文,風華正少年,平日穿著打扮都十分講究風流高貴,便是寒風陣陣中也堅持打著折扇。劉國舅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妃子的哥哥,吃穿用度自然是最好的。
  劉修文頗為風流自賞,從發簪到衣袖的刺繡都是精挑細選,生怕毀了他南都第一俊美男子的形象。在裴洛來看,那位劉國舅家的公子生得很親切,就和出了書院往外城外邊再拐過一條街的那個賣狗肉打赤膊的大哥很有幾分親兄弟的味道。
  不過劉修文確是書院第一個進過勾欄的人。
  他一回書院,說起去君子醉那一回兒,簡直是眉飛色舞,將那裏的歌妓讚得天上少有地上難得。
  秦拓聽著聽著,突然插了一句:“我表妹緋煙也生得很好看。”
  劉修文問:“你這個表妹,可是令堂的姊妹的千金?”
  秦拓點點頭。
  眾人看看秦拓,再想想秦將軍夫人的模樣,默然。
  劉修文一拍他的肩,歎道:“你見的女人還太少了。”
  一幫貴族子弟混熟了,便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管他家裏的大人在朝堂上是不是政敵。
  隆慶十六年,秦拓離家學藝。
  獻郡王世子林未顏搭著他的肩:“秦兄,若是在外麵碰見什麽新奇的東西別忘給兄弟捎回來。”
  裴洛半開玩笑道:“秦兄,你這就走了,誰來陪我練武?不如最後這一回讓我白打一頓可好?”
  裴瀟將自家二弟拉開,端著兄長的架子:“人心險惡,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
  誰知被裴瀟一語成謬。秦拓的師父就是這麽一個險惡用心的人。秦拓自問還算能吃苦,結果也被整得抱怨都沒力氣。
  隆慶十七年,北燕進犯,北關戰事一度吃緊。
  秦將軍奉了聖旨出征,那年冬天,回來了。
  秦拓回到自己家中,滿目白花花的幔布。他跪在火盆邊,看著那些服紅裳紫的來來去去,有的和他說了什麽,他都茫茫然看不清楚,聽不明白。
  師父走到他身邊,問他今後想做什麽。
  秦拓低頭不語。
  他想,有一日能和北燕人堂堂正正地在沙場分個勝負。
  諸多事都在這一年接踵而來。
  來年開春的時候,秦拓聽說裴洛的生母故去。慕天華領著他上門吊唁。
  裴洛的生母沒有名分,是以來吊唁的人寥寥。
  他站在靈堂外麵,看著裴洛低下身去撿掉在地上的紙錢,然後默默地送進火盆中,麵無表情。
  好似,少年長樂遊遍京華的喧嘩已經遠去了。
  隆慶廿四年,秦拓學藝歸來。
  慕府正門口碰上等著的黃伯,秦拓上前一步,道:“黃伯,我回來了。”
  黃伯袖子裏正籠著一團虎皮,定睛看了他許久,才客客氣氣地說:“公子是哪家的少爺?是來找我家老爺嗎?”
  秦拓又上前一步:“黃伯,我是秦拓,來找姨夫的。”
  黃伯臉皮抖了抖,笑道:“這位公子是開玩笑罷,我們家的秦少爺不是你這樣模樣的。”
  秦拓半是無奈半是失笑:“我知道,但是我離家的時候還是十幾歲的小孩子,這幾年變化大也是自然的。”
  黃伯半信半疑,正好碰上自家老爺送裴相爺出來:“老家,秦少爺回來了。”
  慕天華看了秦拓半晌,轉頭向著黃伯說:“胡扯,我家侄兒起碼比他大一倍,絕對不是這個樣子的。”
  秦拓隻是笑:“姨夫……”
  倒是裴相爺仔細看了看:“老慕,這樣說起來,眉眼的確還有些像。原來好好的,現在真可惜了。”
  秦拓已經說不出話來。
  一個月之後正是南楚的武舉科考。
  秦拓一路殺進殿試,第一個碰上的便是昔日同窗,獻郡王世子林未顏。結果林世子一聽見秦拓的名字,便神情呆滯,被一下就擺平抬了回去。第二個是裴洛,也是皺著眉,懷疑自己聽錯的神情。
  秦拓便是最後被欽點狀元,想到之前那兩出,也覺得自己全然勝之不武。
  之後,便領了武將的職,去了北關。
  漠北多風沙,落日蒼涼卻壯麗,不知有多少英雄兒郎競折腰。
  紅燭淡妝,流雲水袖,耳邊是鶯歌燕語。
  裴洛用折扇輕輕挑起眼前女子的下巴,嘴角微挑,轉頭看一旁的老鴇:“那麽,我就要……”折扇在手中一轉,指著台上:“就是她了。”
  入夢中來,他跪在靈堂,低著頭去撿被風吹開的紙錢,麵無表情。
  還有,日複一日的臨窗苦讀。
  這些都恍如一夢。
  長樂少年遊。
  少年遊,在南都。
  眼見著年關將近,相府上上下下已經多了幾分過年的喜慶。
  絳華這才發覺自己閑得無聊,竟沒有什麽可以做的,隻好將書房裏的架子一格一格仔細擦幹淨了,然後回過身整理書桌。她將桌上的那些書冊都疊成一疊,放在一邊。疊在最上邊的書冊斜了一下,突然掉出幾張折過的宣紙來。她低下身去撿,隻見這些紙上似乎都畫了幾筆。
  她好奇心頓起,輕輕打開了一看,不覺怔住。
  隻見幾張宣紙上畫著幾個人,其中有她見過,也有沒見過的。唯一相同的,就是人像上的那一雙眸子。
  絳華抬手遮住人像的下半張麵孔,隻露出一雙眼,不由又是一怔。
  她想起在沂州時候,裴洛畫過的慕緋煙的畫像,隻有眼睛畫得完全不一樣。回到南楚之後的相對朝夕,那些眼神和話語,現在回想起來,似乎也完全不一樣了。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還有什麽不太明白。
  絳華將那些畫夾回書裏,想了想,又把那本書疊在中間。
  她不知是不是心中想著事情,竟有些心神不屬,隻見裴洛剛好走進書房,一個激靈,手上的陶瓷擱筆掉在地上打個粉碎,忙低下身去撿。裴洛大步走過來,輕輕攔了一下:“你啊。掃幹淨就是了,怎麽還要用手撿?”
  絳華縮回手,有點緊張地後退一步:“我這就去拿掃帚來。”
  裴洛看著她的背影,微微有些奇怪,拉開椅子正要在書桌邊坐下,卻發覺桌上隨便擺著的幾本書卻被整齊地疊在一邊。他抬手按在書冊之上,臉上神色沉靜,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失笑著搖頭。
  絳華卻覺得自己如同吃錯藥一般。
  明明隻是端茶遞水之時手指輕輕觸碰,她卻忙不迭地閃避。而裴洛居然也忘記取笑她,隻是沉靜地、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笑得她毛骨悚然。
  年關一近,朝廷中已經沒有什麽要緊事情做。裴洛時常外出同原來監察督司的同僚一聚,她不用隨侍身邊,徹底地空閑下來。
  絳華每日都不忘去看慕緋煙。
  慕緋煙換了少婦裝束,行止斯文有禮,賢惠安靜,很得裴相夫婦的喜歡。
  日子一久,絳華開始漸漸記不起她未出嫁之前的模樣,似乎無忌歡顏的時候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笑不露齒,含而不露。如果換成她這樣,估計會生生悶死的。
  “緋煙,你什麽時候把我要回來好不好?我還是想待在你身邊。”絳華看著她手中的刺繡活,已經隱約有一朵並蒂蓮花躍然而出。
  “是他對你不好麽?”慕緋煙含笑看了她一眼,淡淡問。
  “……不是不好。隻是我會覺得不自在。”
  “其實在我傾慕他的時候,也會覺得不自在,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說話,怎麽笑才是對的。絳華,你不用怕的。”
  絳華震驚至極:“我沒有喜歡他,而且我是——”她本待說自己還是花精,人妖殊途,天道不容,卻忽見裴瀟走過來,連忙住了口。隻聽裴瀟笑容溫暖地開口:“緋煙,怎麽還在刺繡?快拿來讓我看看繡了什麽?”
  慕緋煙將手中的活計往身後一藏,嬌嗔道:“才不要,還沒有繡好呢。”
  裴瀟佯作去搶,一邊笑著說:“有什麽關係,就是再難看最後還不是要給我的?”
  絳華隻覺得雞皮疙瘩也快掉了一地,隻想著不是說凡人最是含蓄,連表達愛慕之情都是用詩詞拐彎抹角說出口的,這兩人竟然當沒她這個人開始公然打情罵俏。
  她很是知情知趣地告辭了,一麵覺得裴瀟這個人真是無與倫比地討厭。
  她站在庭院中,想了一會兒,還是出了相府往那日同秦拓一起去的那個蘆葦蕩走去。
  推開微微陳色黯淡的木門,隨之而來的是木門吱呀一聲悠長歎息。
  絳華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慢慢地走過庵堂,繞過後院。
  緇衣蒼老的身影正站在一顆桃花樹下,仰起頭看著,不知在想些什麽。絳華輕輕地喚了一聲:“師太。”
  靜檀轉過身,神色如常,微微一笑道:“你來了。”她一指桃花樹下的長椅,又道:“我年紀大了,站的時候久了就覺得很累,你也坐下來吧。”
  絳華等靜檀坐下了,方才坐在她身邊,微微低下頭:“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最近總是想著如果自己不是妖,而隻是普通的凡人就好了。”
  如果她是凡人,她便可以坦然相對,而不是隱瞞。
  靜檀師太緩緩閉上眼,靠著長椅的扶手:“在你之前,我還聽過一個妖怪說過這番話。那個時侯,我年紀很輕,就和你現在這個模樣一樣的年紀,也沒有遁入空門。那年初春,南都有一場花會。”
  姹紫嫣紅之中,一個英挺俊俏的少年郎君翩翩而來,頑皮地拉走一個姑娘。那個少年生性跳脫,像火一樣熱烈,高興時候大喊大笑,跳到桃花樹的枝椏上,倒卷著身子去咬那一枝鮮麗的桃花。那女子深陷情障,無法脫身。
  隻是那個少年不是人,而是百年修為的妖。
  靜檀的眼中緩緩染上了一片眷戀:“後來那少年身上的妖氣引來了一位得道高人,當場戳破了他的身份。他那時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位道長成全他和那女子。那女子卻害怕了,妖怪在她心裏,一直都是十惡不作,她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
  那少年最後看了她一眼,眼中褪去了熱烈和跳脫,變得悲哀。
  華光閃過,他自己廢了百年修為,什麽都沒剩下。
  絳華心中淒惻:“廢了修為,也隻是變回原形吧?”
  靜檀一指身旁那棵桃花樹:“就在這裏。”
  絳華轉過頭,看著那棵靜立風中的桃花樹,思緒萬千:“原來,是這樣的結果……”
  “凡人的一輩子不過百年。而妖的一輩子卻綿長得多,用這樣的一輩子去換凡人的,終究是不值得。你又怎會如此看不透徹?”
  “我沒有想過值不值得,隻是覺得這位前輩,”絳華站在桃花樹邊,微微一笑,“他一定覺得很值得,就算變回原形,也是有這個心念在罷。”
  靜檀看著她佇立小風中,衣袂隨風舞蕩,微微恍惚。
  明明是妖。
  讓凡人如此不齒的妖。修行百年換來人形,可心思還直白得如同最初。而他們凡人又可以拿什麽來相較?靜檀看著那株桃花樹,忍不住伸手摩挲著樹幹,稀疏的、墨綠葉子微微晃動,好像還有當年那個熱烈跳脫的少年氣息。隻是她,已經老了。
  絳華突然聽見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來不及出聲,就聽見門外遙遙地傳來一個粗豪的嗓音:“師太,我家兄弟上山摔斷了腿,這可怎麽才好?”
  靜檀臉上神色立刻恢複如常,道了聲:“先將受傷的在院子外邊的長椅上躺下。”她看著絳華,又道:“我出去看看,你隨意便是。”
  絳華也跟著靜檀往外走:“師太,有什麽我可以幫上手的?”
  靜檀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紋:“你去燒盆水端來,不要太燙,溫熱就好了。”
  燒水什麽的,絳華在慕府時候就被張大娘教得很好了,這次更是加意表現,用妖術點了火,守著爐子等水麵稍稍冒出些熱氣就倒進水盆,端到院外。
  隻見院外長椅上躺著一個男子,粗布衣衫上都是點點鮮血,臉色煞白。而另一個人則站在長椅邊上,腳邊還放著一大捆柴。
  靜檀低下身翻了翻那傷者的眼皮,又在那人身上輕輕地按了幾下,待按到膝上時候,那人長聲痛叫。她舒了口氣:“隻是腿折了,沒有大礙。”
  絳華走上前,端著水盤站著不動。
  隻見靜檀伸手摸到了腿骨折斷的地方,聽聲接骨,用樹枝固定了,再手勢輕柔地用溫水給傷者洗傷口。直到那兩人離開了,她才豔羨地說:“師太,你真厲害。”
  雖然不是像東華清君那樣抬一抬手指就可以治愈病痛,但是也很不簡單了。
  靜檀看著她微微一笑:“你想學嗎?”
  絳華想了一想:“我怕太笨,怎麽都學不好,惹師太生氣。”
  靜檀不禁露出了笑容:“你這樣乖巧,怎麽會惹人生氣?你要是想學,就隔幾天過來一趟。”
  然而這般隔三差五地溜出相府,還是趁著裴洛出門的時候才敢做的。可絳華說不好是自己運氣太壞還是偏偏趕巧,才出去兩三次就被裴洛在街上逮了正著。
  此刻方值傍晚,暮色未至,天邊還有紅彤彤的一點餘暉。
  裴洛倒沒說什麽,隻是輕輕曲起手指在她額上一彈,隨即從馬鞍上拿下一襲厚袍,將她鬆鬆地裹在其中,然後牽著馬同她並肩往相府走去。
  絳華裹著在衣袍之中,時不時偷偷看著裴洛一眼,但見他神態如常,也不像是生氣什麽的,隻是一直默然不語。裴洛越是這樣,她便越是心虛,在偷偷摸摸看了他十多眼後,突然見他嘴角微微一抽,別過頭來。
  絳華立刻退開一步,嚴陣以待。
  隻見裴洛輕輕笑了一笑:“你這樣看一眼再看一眼的,究竟看夠了沒有?”
  絳華沒想到他居然問了這麽一句,隻得嘴硬道:“我才沒看你。”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聲,末了語調微微上揚,有種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絳華隻覺得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又卷土重來,兢兢戰戰許久,隻聽裴洛又淡淡說:“是麽。”就此沒了下文。
  絳華隨著他走到相府門口,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下去。早有管事的等在門口牽過馬,打著燈籠在前麵帶路。
  還未到裴洛的別院,就見裴潭迎麵而來,眉目細致,一手攬著侍妾,慢聲道:“二哥,你回來了。”
  裴洛微一頷首,卻沒說話。
  裴潭笑吟吟的:“可惜二哥回來晚了,剛才爹娘還說起再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過了生辰也該定下一門親事了。”
  裴洛神色微變,複又微微笑道:“是麽,大娘的眼光總歸不錯。”
  “爹爹還說,”裴潭頓了一頓,“二哥也該收收心,成婚之後,實在不該再去那種煙花之地流連了。”他眼光流轉,定在絳華臉上:“真是……可惜了。”
  絳華頓覺這眼神讓她很是不舒服。
  裴洛含笑道:“我本就是要收心了。”
  絳華隨著裴洛走進別院,還覺得那眼神黏黏滑滑,定在身後。
  裴洛握住她的手,默默看了她一陣,突然釋然一笑:“我不願做的事,就是別人拿著刀子在後麵,也沒用。”
  絳華不知該說什麽,隻能靜靜地看他,突然覺得眼前人變沉穩了許多,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突然眼前一黑,唇上已經被觸碰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淡淡的、有如江南煙雨迷蒙。隻聽裴洛在耳邊喟歎:“你的眼睛……很幹淨、很亮……”
  她手足無措,卻一動也不敢動。茫然之中隻覺得手指被輕輕握住,轉而手心相貼。隻是手指相扣,卻在一瞬間連冬日寒風也感覺不到。絳華睜著眼看著輾轉親吻自己的男子,睫毛微顫,隱約動情,就連相貼的手心也火熱起來。
  裴洛拉起她的手,輕喟道:“你啊……”
  絳華疑惑地看他:“怎麽?”
  裴洛低下頭失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以後看見我三弟,你都避開些。或許隻是我想得多了,不過還是留點心思的好。”
  絳華哦了一聲,張口欲問,想了想自己對裴潭的確沒有什麽好感,便點了點頭。
  
  私語許長幹
  絳華一早起身梳洗,發覺盆裏的水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推開窗子一看,卻是一片銀裝素裹的景致。庭院中的幾株梅花掩在雪下,隱約可見淡黃素白的花骨朵。她也顧不上冷,就著冷水梳洗完,推開房門試探地踩到雪上,留下淺淺的腳印。
  過去百年之中,她隻有在寒冬臘月被雪活埋的份兒,而今還是第一次可以踏在雪上。
  隻可惜裴公子還等著她跟前跟後的服侍,實在有些掃興。
  絳華打來溫水去敲裴洛的房門,敲了幾下裏麵都沒有動靜。她想了一想,抬手推門,走到裏間才發覺裴洛還賴在床上。
  “裴公子,是時候該起來了。”裴相爺精神一向抖擻,天蒙蒙亮就起來,若是哪個兒子賴床要他親自來叫,那隻能落得暗自吞淚的下場。
  裴洛嗯了一聲,語音含糊地說:“正過年,不用這般早起。”
  絳華很是替他惋惜:“昨晚下了一夜雪,一片白茫茫的很好看。”
  裴洛將被子一裹,翻個身又睡過去:“難怪這樣冷。”
  絳華隻得低下身去拉他的被子:“你要是再不起來,被相爺瞧見了,難免一頓教訓。”裴洛被折騰得睡意全無,隻得坐起身:“你將掛在屏風上的外袍拿過來。”
  絳華應了一聲,卻徑直繞過屏風,抱著一件灰撲撲的外衫過來。裴洛接過那件厚厚的外衫,看了一看:“這不是你縫的罷?這個手藝可真教人驚訝。”
  “才不是呢,是昨晚夫人叫人送來的,說是你們三個每人一件,她親手一針一線縫的。”
  裴洛對著這件衣衫怔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絳華也知道這件外衫不論是式樣還是手藝都很有點驚人,衣料又是灰撲撲的,穿上了也襯得人灰頭土麵,裴洛不肯穿出去見人也是正常的。正想著,但見裴洛幹脆地掀開被子,站起身將外衫披上,淡淡道了句:“這手藝醜是醜了點,幸虧我也不差這點陪襯。”
  他洗過臉漱過口,一派雍容地去花廳用早點。
  絳華實在忍不住想笑,明明裹著那麽一件灰撲撲、又不合身的外衣,偏偏還是端出貴介公子的款派來,很是別扭。但是她半路碰見裴瀟和裴潭之後,覺得裴洛這模樣還是好的。尤其是裴潭,他的長相本就隨母親,眉目細致,這樣一裹,當真太寒磣了。
  到了花廳,正好裴相爺還沒用完早點,看見三個兒子進來,難得臉色緩和地說了一句:“這樣看起來比原來順眼多了,穿得花裏胡哨的有什麽好?”裴夫人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三位公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幾分苦笑。
  用完早點,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閑閑地聊天。絳華不用隨侍左右,也就樂得一個人回裴洛的別院。她捧起一手積雪,動手輕捏拍打,雪水融化在手上,微微冰冷,和那百年之間被埋在底下的感覺很不一樣。
  她蹲在雪地裏,看著那漸漸成形的雪捏的貓十分得意,可惜捏不出可以甩來甩去的長尾巴。絳華合起手掌,微微嗬氣,突然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然後有一雙手從後麵繞過來,將她的手合在手心中。
  絳華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裴洛,隻見他的手指修長,右手食指中指的邊沿微微起了薄繭,手心溫熱。
  她看著他的手指,微微笑著問:“你們一家人難得才這樣坐在一起,怎麽這會兒散了?”裴瀟常年駐守南關,裴洛和裴潭各自有自己的事情,裴相爺麵子上雖嚴厲,應該也很喜歡看著兒女在膝下承歡的模樣吧。
  裴洛嗯了一聲,聽語氣也是笑著的:“閑談什麽的,這幾日有的是時候慢慢說。等晚點我去陪爹爹下幾盤棋,他老人家也沒什麽別的嗜好,可惜棋品實在不怎麽樣。”
  絳華一想到裴相爺的風采,立刻就說:“胡說,裴相爺看上去才不是沒棋品的人。”話音未落,突然肩上一沉,被按到裴洛懷裏,隻聽他在頭頂輕輕笑了笑,慢悠悠地問:“絳華,你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想要的東西?
  她想也不想:“緋煙能夠一輩子過得很好。”
  “這樣說來,你算是為了大嫂,會一直留在南都了?”
  “一直?”
  裴洛微微低下頭:“或者說是一輩子。”
  一輩子留在南都,那怎麽可能?妖的心還是向往天高地遠的自由。
  絳華隻能默然不語。裴洛等了半晌,見她沒有回答,又淡淡道:“你喜歡南都麽?”
  南都的人,南都的繁華,南都年長日久、歲月的沉澱。
  絳華老老實實地回答:“南都確實有很多很好的人,可是有些規矩風氣,還是教人難以忍受。”醉娘是多好的女子,就是因為身在青樓,一生苦楚;像裴洛的娘親嫁了好人家,收場卻也不見得有多好。
  裴洛笑了一笑,語氣平平:“你喜歡什麽樣的?”
  “呃,我?”絳華被問了個措手不及,也沒來得及去想怎麽會突然講到自己身上,“我沒有想過,隻是覺得看不過去。好比說你,燕蓉姑娘其實也是身不由己,你卻沒好臉色給她看。明明又不是她自願給你當侍妾的,可是受的氣卻一分也不少。”
  她一口氣說完,覺得對方安靜得實在有點古怪了。許久才聽他歎了口氣,突然捏著她的下巴對著自己:“也怪我平日都以為很知道你在想什麽就疏忽了,現在才發覺不是那麽一回事……”絳華才剛鬆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他繼續說下去,語氣也變得惡狠狠的:“我原本就知道你笨,但是沒想到可以笨到這個地步,什麽對牛彈琴,你根本連牛都不如。”
  絳華大怒:“是你先問我的,我說了真話,你又來罵我!”
  裴洛哼了一聲,也鬆了手:“就當我什麽都沒問,遲早要被你氣死。”裴公子抬腳走開幾步,突然又折轉回來,抓過她的手腕:“去書房念書。”
  絳華隻得跟著走。
  真正去書房念書的人不是她,她也不喜歡看那麽多字的東西,隻是得陪著裴公子,實在氣悶得要命。
  過年的幾日連著下雪,連長街上都積滿了落雪,便是外出也不方便。
  裴洛同原來監察督司的同僚約定了去城外的南閣寺,天還未亮就起身更衣洗漱。他推開門,步履輕捷地走過長廊,走過絳華房間的時候微微放慢了步子。
  惟見天邊還有一彎淡白的月影,映照千家萬戶。
  裴洛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麽微微失笑。數九寒天,這般站在門外,門裏的人大約不會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定會覺得奇怪。
  他轉過身,徑自去馬房裏去牽坐騎。聲響驚動了看馬的人,揉著眼哆嗦著來一探究竟,結果看見自家二公子站在那裏,整個僵住了。
  裴洛微微一笑:“這裏沒你什麽事,爹爹他們還在歇息,別吵了他們。”
  直到過了宣華門,到外城時候,天上那一彎弧月依舊沉浮於半空,月華淡淡,溫柔似水。古人曾說過,馬蹄踏清夜月,如沐清輝,現在想來也確是如此。
  裴洛遙遙就見林未顏縱馬而來,人還未到眼前,聲音已到:“這天冷成這樣,路又不好走,還要去什麽南閣寺,不就是一頓素齋,有什麽稀奇的?”
  裴洛見他牢騷多多,也隻笑了一笑,沒有接話,勒馬在雪地之上緩緩而行。馬蹄踏雪,積雪映清輝,隻餘下幾點愈見清晰的印記。
  林未顏看了他一會兒,笑嘻嘻地問:“宣離兄,你說咱們可是好朋友好兄弟罷?”
  裴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是自然。”
  林未顏探過身來,故作神秘地低下聲音:“兄弟這幾日都見你印堂發紅,看來紅鸞星動,不知是不是喜事將近了?”
  裴洛不禁失笑:“若有什麽喜事,定不會賴兄弟們一頓酒。”
  林未顏抬手在他肩頭一敲:“我就知道宣離兄你一向夠意思。”
  兩人還未出城門,忽聽身後馬蹄聲由遠及近,馬上的男子身量極高,也十分壯實,縱馬笑道:“裴兄,林兄,你們當真早。”
  林未顏不雅地翻了個白眼:“我說薛大壯,你以後選地方能不能不要選南閣寺那幫禿驢那裏,你看月亮還在天上。”
  薛延隻是抓了抓頭,陪著笑臉:“林兄,你有所不知,南閣寺的素齋可是大大的有名,掌廚的師傅當年可稱天下第一廚,而且南閣寺的素齋向來都講這先來後到,一年也就這一次,晚了我們可就白走這一趟了。”薛延出身大儒之家,南都周遭有哪些絕妙的地方,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
  三人並轡而騎,一路之上又碰見過去監察督司的兄弟,很快就成了一隊人。
  隻是到了西山之下,林公子險些昏過去。這幾日連天大雪,簡直都有封山之勢,要上山去,別說騎馬了,就算用雙腳走上去也不容易。
  提出去南閣寺吃素齋的薛延自然成了眾中之矢,被一幫舊時同僚們埋怨個半死,隻能一直抓著頭樂嗬嗬地笑著。
  最後還是裴洛說了一句公道話:“反正來都來了,再說下去也沒意思,難道還調頭回去不成?”
  薛延感激萬分,卻也有人不買賬的:“裴督使可不是忘記以前怎樣捉弄我們大壯,現在倒來充好人。”
  裴洛想了想,覺得近來不論是耐性還是忍耐當真長進不少,也笑笑道:“今日我心境好,換個日子可未必有這樣好說話。”
  林未顏立刻嗤之以鼻:“你還算是好說話的?”
  一眾人拖拖拉拉地爬上西山,前方一角黃色的屋簷在綠樹積雪叢中隱約可見,不由笑著歡呼。突然山頭之上雲彩散盡,一輪紅日漸漸東來,光華萬丈,日光明媚。
  昨日便聽裴洛說要一早出去,隻是沒想到會這樣早。絳華起來後,去主房看了看,已經不見了人影。她清閑得要命,隻得和管事的告假離開相府。
  她對銀錢沒什麽想法,領到工錢時候還會覺得茫然。
  隻是現在稍稍不同,靜檀師太居在郊外庵堂裏,生活清苦。她作為弟子,學了些醫術,逢年過節送去些東西也不算冒昧吧?
  雪積得深,路也不好走。本來用妖術飄著,也不會這樣累,隻是怕嚇到了路過的人,隻好老老實實用腳走。
  絳華將東西送到了,又見靜檀正在齋戒,不好多打擾,便先告辭了。她看看天色,覺得還早,又想起附近那個蘆葦蕩。
  秦拓說冬日下雪時候景致別有味道,現在正是時候。
  還沒走到那個蘆葦蕩,便見一個挺拔的身影迎風而來。那人緩緩漾開笑意,像是喜不自禁:“絳華,這樣巧。”
  絳華也被他的情緒感染,微微笑著抬頭看他:“秦公子。”
  秦拓笑意未斂:“是去那裏麽?”
  絳華點點頭。
  那個蘆葦蕩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維係,一點就透。
  絳華平日見過的秦拓,總是老成持重,略微有那麽些不苟言笑。隻是現在看來,跪在地上堆著雪人的秦拓實在還是很有幾分孩子氣。她看著他微抿的嘴角,不知怎麽想起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被誤會是北燕人的時候,月下河堤醉酒清談的時候,依舊曆曆在目。她偷偷地在地上捧起一團鬆鬆的雪,悄悄走到他身後,小心地塞進秦拓的衣領。
  秦拓隻覺得後頸冰涼一片,也顧不得把雪弄出來,抓起一把鬆鬆的雪向絳華扔去。絳華正得意,被扔了個正著,笑著道:“你肯定扔不過我。”
  兩人追逐笑鬧,鬆散的白雪飛揚。
  絳華要閃避雪球,又要抓著間隙扔秦拓,笑著笑著,連說出來的話幾乎都不成句,隻顧著重重喘氣。
  秦拓身上的衣衫濕了大半,抬手抵著膝,看來也累得厲害,看著她笑:“好了,好了,我扔不過你,我認輸。”
  絳華撩開臉頰邊的發絲,得意萬分:“你早就該認輸——”話音未落,隻見迎麵一團雪扔來,雖是閃避了,卻還是被扔得滿頭白雪。
  秦拓微微一笑:“這是兵不厭詐。”
  絳華哪裏肯吃這套,非要扔回來,明明都累得要命,還是惦記著報這一扔之仇,最後得意揚揚地把秦拓扔了滿身雪才覺得滿意。她自從化為人身,還從來沒有這樣瘋玩過,也沒有累到這個地步,隻得躺在雪裏平複呼吸,連手指都懶得動一下。
  秦拓見她就這樣躺倒了,走上前去拉她:“快起來,要是染了風寒,可要生病的。”
  絳華還真不知風寒是怎樣的,正想著突然身子一輕又摔回雪中,激起白雪飛揚。隻見秦拓傾著身,抬手按在她身旁的雪地上。四目相對,絳華再遲鈍,也覺得有些不妥。但見秦拓忙不迭地直起身,又拉她起來:“……剛才,腳下突然滑了一下。”
  絳華哦了一聲。
  秦拓怔了一會兒,突然醒悟過來:“你的衣衫有些濕了,還是趕緊回去換一件。”隔了片刻,又輕描淡寫調轉話頭:“我曾在北麵的燕雲十三關待過兩年光景,若是在寒冬臘月沾了水,被風一吹,很快就結成了冰。那時有位幕僚,是南方來的,洗漱後還沒擦幹就出去,結果頭發都凍成根根冰柱。”
  絳華聽得驚訝:“那麽北燕人在這樣的地方,豈不是過得很苦?”當今天下三分,南楚和齊襄都還算中原氣候溫和的地方,北燕卻在北地。她曾經聽慕府的張大娘說過,北燕慕容氏都是發絲青黛,膚色白皙,有異於中原人,當時覺得這長相生得陰柔了些。
  “北燕本是遊牧一族,驍勇強韌,這苦寒之地本就困不住他們。”秦拓看了她一眼,不由失笑道,“看來你當真不是北燕人,那時候我竟然會這樣想。”
  絳華苦笑。
  她不是北燕人,但是卻比是北燕人還糟糕。
  南都城長街上的積雪已經開始化了,天卻愈加的冷,小販貨郎也預備早早收拾了東西回家過年。
  隻見一行貴族公子錦衣貂裘,勒馬而過,笑談無忌。隻是那神采,談笑之間的爽朗,倒不教人生厭。
  林未顏當先而行,回過頭向著薛延道:“大壯,你今日選的當真是個好地方,隻怕這幾日我都得回味一番了。”
  薛延隻是笑,微微憨厚:“其實明年也還可以去的。”
  裴洛也道:“以後日子還長,一年複一年,每年大家都聚那麽一出也好。”
  林未顏笑著回轉頭,餘光突然瞥見一個身影衝過來。他眼角一跳,立刻勒住韁繩,硬生生地轉了個彎,險些摔下馬去。隻見一個小姑娘坐在馬下,嚇得臉色煞白,一動不動。林未顏才剛下馬,就見身後的薛延已經走過來,將小孩抱起來,用嚇人的笑容哄著:“你有沒有受傷?不怕不怕。”
  小姑娘看著薛延,終於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林未顏抬手撫額,走上前兩步:“乖,別哭,這位好心的哥哥給你買糖吃。”
  薛延連忙將人放下,有些手足不安。他雖身於大儒之家,從小身子骨就養的好,又高又大,實在不像是祖父和父親那樣的儒生了。
  那小姑娘正哭得起興,不理這兩人。
  林公子自詡風流,可對著一個毛頭小孩,這百般手段也使不出半分,隻好輕聲安慰道:“那你喜歡什麽,哥哥都買來給你。”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後響起幾聲悶笑聲,想也不想就知道是一幫舊同僚在幸災樂禍。
  他僵硬地安慰幾句,隻聽身後不懷好意的笑聲越來越大,隻得回過身去看。這不看還不打緊,但是看到那些笑倒在馬背上的可憎嘴臉實在氣不打一處來,反倒是最能口出刻薄之語的裴洛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林未顏不由順著他的眼神往前看了看,隻看見前麵人來人往,沒有什麽異樣。他回過頭去,隻見裴洛下了馬,大步走過來,將馬韁繩往他手上一塞:“林兄,麻煩你幫我把烏騅帶回去,我突然有要事。”說完,衣袖輕拂,就這麽大步走開了。
  林未顏苦著臉,回頭看著這小毛孩子:“你能不能先停一會兒,告訴大哥哥,你到底怎麽樣才能不哭下去?”
  突然餘光中出現一抹淡紫的衣袍,一雙白皙修長的手伸過來,將那小姑娘抱起來放在肩上。來人微微一笑,臉上如薄冰乍融:“再哭鼻子,臉上可就花了,以後會變難看。”他臉色白皙,微微仰起頭時候,下巴曲線優雅。
  林未顏一呆,隨即道:“燕大人。”
  燕驍這才轉頭看他,微微一頷首。身後的有些貴族公子都上前寒暄了幾句。燕驍是太子殿下一手提拔的人,就算其中有些不好向外人道的,麵子上也不方便顯出什麽。
  那小姑娘坐在燕驍的肩上,果真慢慢止住了哭聲,睜著眼看他。燕驍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將她放下:“快回去罷,你爹娘該是等急了。”他向眾人一拱手:“在下另有要事,這就先行一步了。”
  薛延看著燕驍的背影,若有所思:“原來他就是那位燕大人,真的一點都不像……”
  林未顏有點擱不住臉麵,含含糊糊地說:“誰知道呢,看人本就不能看表麵。他生得這個模樣,據說功夫還和秦拓有的一比。”他在馬鐙上一踩,翻身上馬,不忿地看著後麵那匹烏騅:“裴洛這家夥,什麽爛攤子都丟過來!”
  絳華真懷疑是不是和餘墨那一戰之後,她的好運氣全部都被帶走了,怎麽隨便出門一次都能當街撞上裴洛。
  若是往常也罷了,隻是這次身邊站著秦拓,更是有點無端地心虛。
  秦拓倒是立刻覺察到:“怎麽了?”
  絳華不動聲色地往人多的地方走,偶然一回頭看見裴洛看過來,正好目光相接,然後就這麽利落地下了馬,把韁繩往林未顏那裏一扔,大步走過來。
  她也顧不上太多,匆匆向著秦拓道了一句:“秦公子,我先走了,你不用送我了。”秦拓還莫名其妙之際,就見她跑開了,也隻得折轉回慕府。
  絳華繞過人流,想著將先裴洛一步回到相府,再來個抵死不認,他也沒有什麽法子。誰知一回頭,就見裴洛遙遙跟來,日光映在他的肩頭,似乎還看見什麽東西微微一閃。絳華定睛一看,更是加快了步子。許久不見,裴洛肩頭那隻小龍竟然又憑空跑出來了。
  她光是玩雪就力竭了,隻想回去倒頭就睡,現在居然還被追得滿街跑,真真可悲。她拐進一條幽僻深長的巷子時候,突然想起要是裴洛問她為什麽看見他要跑,她該是回答什麽?是回答心虛,還是說他肩上有一條小龍很嚇人?
  隻聽裴洛在身後語氣涼冷地開口:“絳華,你到底在跑什麽?”若是從前那幾回,畢竟是被她撞見同齊襄的官員私會,這樣的反應也不奇怪。可現在好端端的又是為了什麽?他微微眯起眼,有些動氣。
  就是回答不了裴公子這一句,才要跑麽。絳華上氣不接下氣,扶著牆回頭道:“你……你別再過來了。”
  裴洛停住腳步,平複著呼吸:“我到底是哪裏不對,嚇到你了?今日你不把話將清楚,別怪我不客氣。”
  絳華神色複雜:“我也不知道……”
  裴洛隻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笑了一聲:“你就站在這裏別動,膽敢給我再跑跑看。”言畢便大步走過去,結果看見她僵了一會兒,眼中驚恐地看著自己肩上,他不由往自己肩頭一看,卻是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可回過頭,發覺她又退了兩步,往巷子裏跑了。
  絳華看著眼前那一堵牆,方知絕望二字是什麽意思。身後,裴洛殺氣騰騰地一步一步走來,肩上那條小龍似乎比從前還大了那麽一些,正緩緩睜開紅色的眼看她。她悄悄地運起妖氣,想要禦風翻牆而過,突然肩上一沉,被按到牆上。
  這樣近的和那條小龍對視,當真十分恐怖,她嚇得幾乎要哭出來,縱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對龍氣還是怕的不得了。
  裴洛靠近了,卻什麽都沒說,突然抱住了她。
  絳華看見那條小龍慢慢消失,不由舒了口氣,覺得裴洛似乎有些古怪,不由抬手推了推,卻是紋絲不動。
  裴洛觸到她衣衫上的水汽,不由一怔:“你今日去了哪裏,怎麽一身濕淋淋的回來?”
  絳華情知說假話也沒什麽意思,隻得將她去看望靜檀師太、結果遇上秦拓然後一起玩雪的事情說了。隻見裴洛抬手解下外袍,裹在她身上,簡單地說了句:“快回去罷,要是著涼了就不好了。”
  絳華頓時後悔不已,早知道裴公子這樣好說話,根本就不用跑了。
  才從側門走進相府,就有管事的候在那裏。
  裴洛神色如常,淡淡吩咐了一句:“立刻讓人燒熱水,再將火盆點起來。”
  絳華隻覺得那管事的臨走之前看了自己一眼,她稍稍一想其中含義,便覺得鬱結。裴洛的外袍正披在她身上,她雖是花精不重名節,但是也知道自己的名節多半已經沒有了。
  裴洛轉頭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微微一笑:“怎麽,你在想別人會怎麽說我們麽?”
  絳華隻得道:“背地裏難免會說幾句的,這也是無可奈何。”
  裴洛偏過頭看著她,若有所思地笑笑:“就算沒今日這一遭,你當別人會以為你我是清白的麽?”
  “可我們是沒什麽……”
  他笑而不答,抬手輕輕一推:“快去熱水裏泡一泡,換身衣衫,別著涼了。”
  絳華很知趣地去沐浴更衣,還是想不通裴洛身上怎麽會有龍氣的,便是裴相爺身上都沒有。
  隻是龍氣固然可怕,卻也不是時時看到,反倒是陪在一旁看裴洛看書更為可怕。
  用過晚飯,就必是這一件事,幾乎日日如此。
  今晚也分外難熬。裴洛沒像往常一樣在書房念書,而是斜倚在主房的長椅上。牆角的火盆中的炭火燒的通紅,屋子裏暖洋洋的。絳華又困又累,周遭又暖和,很讓她惦記被窩的味道,更是睡意連連。
  裴洛看了一會兒書,又抬頭看了她一眼,慢聲道:“怎麽,你很困?”
  絳華點點頭,不由往後退開一步,靠著低櫃微微閉上眼。
  裴洛也沒說什麽,隻待她睡意完全上來,又淡淡問了句:“絳華,你和秦拓很合得來?”
  絳華一個激靈,睜眼去看他的神情,看起來還是平和一片:“還好。”
  裴洛微微支起身,將手中的書冊又翻過一頁,隔了片刻才道:“那麽我呢,我對你不夠好麽?”
  ……的確不能說不好,不過也不算太好就是了。
  絳華忍不住道:“裴公子,我當真很累了,能不能放我回去?”
  裴洛微一挑眉,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絳華如臨大赦,轉身往門外走,突然覺得腰上被什麽東西一撞,下一步頓時邁不出去了。她別過頭去,看了看地上的軟墊,抬頭瞪了裴洛一眼,隻能維持著轉身的姿勢繼續僵持。
  裴洛依舊半躺在長椅之上,慢條斯理地翻著書冊。
  絳華進退不得,隻好僵在原地,聽著牆角裏炭火爆開的聲響,和著裴洛慢悠悠的翻書聲音,昏昏欲睡。早該知道裴洛沒這麽好說話,幸好她是花精,站著睡也不算難事,也隻好將就一番。
  她正要慢慢合上眼,忽聽身後有些許動靜。隻見裴洛坐起身,將書冊放在桌上,緩步走到她身邊,輕輕笑問:“現下知道教訓了麽?我說什麽,你都聽不進去,以後再教我逮著一次,你就別想安穩了。”
  絳華氣得要命,隻能瞪了他一眼。
  “不過我從前見你還會些功夫,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一點警覺都沒有。我隨便點個穴,你都避不開。”裴洛低下頭看了她一陣,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親了一下,但見她睜大了眸子的僵硬模樣,直想歎氣。
  他一拂袖,就將對方腰上的穴道解開了。絳華感覺膝上一鬆動,竟是可以動彈了,還沒來得及鬆口氣,突然背後一硬,想來是靠到了牆上,隨後便見裴洛低頭親吻過來。
  屋角的火盆燒得正旺,隱約有春日午後般的暖意,連覆上來的身體都有些發燙,便是隔著衣衫也可以感覺到。唇齒糾纏,溫柔纏綿。絳華微微有些氣悶,抬手輕輕推著裴洛,對方卻紋絲不動,隻是執著地親吻。
  她睜眼瞧他,也見他眸中漆黑,卻似映著炭火。外麵是寒風拍門的嘩嘩聲響,突然的,心跳喘息也變得那麽分明。
  裴洛微微抬頭,以額相抵,低低地平複著呼吸。這樣的姿態,溫柔而親昵。絳華看著他,輕輕喚了句:“裴洛。”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念他的名字。裴洛眼中帶笑,輕輕道:“叫我宣離。”縱然從未有過這樣的好耐性,還是靜靜等待。溫柔麽,他原來也不知道自己可以遷就到這個地步。
  裴洛伸臂將她抱起,輕輕放在床邊,還是低頭抵著她的額:“絳華,不管你是從哪裏來的、又為了什麽而來,我隻想你能留下來,讓我日日都能見到。”手指輕滑,解開衣帶上的花結,稍頓了頓,又輕輕吻上她的側顏,慢慢的、順勢滑落在脖頸。
  絳華抬起手,當觸及他的肩時一頓,緩緩攬住。她微微仰起頸,看著頂上那一幅青紗帳,不知今夕何夕,隻知恍然之中衣衫散落,肌膚相觸,慢慢地發燙,一直熨帖到心底。隻聽見裴洛貼近耳邊,慢慢的、一字一緩地吐息:“其實,我一直……”剩下兩個字細不可聞,卻又極沉。
  絳華心中翻來覆去的隻剩下一句話:莫非,注定她是無法成仙了?
  一旦想明白,她抬起頭看裴洛,輕輕在他唇上親了一下。裴洛看著她,眸中帶著明亮的笑意,像是抑製不住歡喜。
  絳華很是緊張,他們如此下去便是人間所謂的燕好,這一步想要邁出,臨到頭卻膽怯。裴洛也沒動作,輕輕撫著她的背,語氣柔和:“我不會傷你的。”他慢慢地沉下身,一舉一動極為克製,這樣溫柔體惜到極致,卻沒什麽不慣,好像本該如此。
  寒風在屋外呼嘯,這風聲卻夾雜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響,有人在外麵重重拍門:“二公子,相爺讓你趕快去大廳,出大事了!”
  裴洛僵在那裏,心裏動氣,吐息兩下,又低聲細語:“別管外麵的。”
  那拍門的等了一等,見裏麵沒有回應,竟然想推門進來。裴洛看著門開了一道縫,那不識相的還有破門而入的勢頭,忙扯過錦被將絳華裹了個嚴嚴實實,怒道:“誰叫你進來的?滾出去!”
  絳華還是第一次看見裴洛動怒,那長眉微皺的模樣倒是很有氣勢,隻是此情此景似乎還是狼狽偏多了些,想著想著忍不住噗嗤一笑。
  裴洛看了她一眼,抬手在她額上輕輕一叩:“你再敢給我笑一聲看看?”
  門外的人立即拉上門,誠惶誠恐:“二公子,當真是出大事,北燕人打過來了!剛才聽報信的說駐守北關的康王殿下已經殉國,燕雲十三關在一夜之間被破,眼見玉門也快守不住了!”
  裴洛微微皺眉,起身整理衣衫:“你回報爹爹說,我即刻就過去。”門外的人慌慌張張地應了一聲,腳步聲也遠了。
  絳華之前聽秦拓說過,燕雲十三關一直有重兵把守,北燕這數十年來都沒法攻破,眼下劇變,情勢竟完全急轉而下。
  裴洛抬手將衣襟拉直了,又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你別回房去了,我這裏暖和,先自己睡罷。”他走到門邊,反手扣上門,匆匆往大廳去了。
  
  忽聞邊烽起狼煙
  裴洛還沒走到花廳,迎麵碰見兩個兄弟,也是衣衫不整,頗為狼狽。所幸裴相爺也沒說什麽,父子四人立刻騎馬進宮。
  一路過長庭,隻見那些趕過來的官員,不論是從了什麽品階,都是一副睡眼朦朧、衣衫散亂的模樣。到了議事的殿外,裴相爺同幾位服紅的一品高官先進去了,剩下的未蒙聖詔,都等在外麵。
  夜裏寒風呼嘯,眾人也顧及不了這許多,聚成一團:“北燕大軍會攻破燕雲十三關?該不是誰誤報軍情罷?”
  “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開這種不入流的玩笑,還在這大過年的日子?”
  “燕雲十三關可是重兵駐守,都幾十年沒出過險情了,怎麽可能被一夕攻破?”
  裴洛站在殿外,抬頭看著上麵的淡黃燈火,凝目不語。忽然感到一人走到了身邊,淡淡道:“你到現在還未經曆過戰事罷?”
  裴洛淡淡一笑:“大哥。”
  裴瀟負手而立,慢慢道:“你看沂州那日平亂,和真正的戰事畢竟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眼下北關告急,守城的大將折損大半,恐怕不少人都被派去玉門了。”
  裴洛垂下眼:“我知道。如果能夠為國禦敵,征戰沙場,也是一介男兒當擔下的。”
  “宣離兄說得是,我們來到這世間一遭,能夠為國效力,鞍前馬上,拋灑熱血,便是最後馬革裹屍,也不枉然了!”
  裴洛轉過頭,見是林未顏,他一手握拳,神情甚是激昂。
  林未顏一向是嬉皮笑臉,得過且過,卻頗有些舊時俠骨柔腸,此刻容色肅穆,宛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幸好獻郡王先進殿議事去了,否則聽見獨生兒子要潑灑熱血、馬革裹屍,還不先暈過去?
  薛延大步走過來,抬手一敲林未顏的肩,全然不顧身後老父臉色青白:“我也決定要去北關,去看看他們北燕人是不是生得三頭六臂!”
  一些在殿外等候的貴族公子都聚過來,說起戰事言辭激昂。這大多都是原來監察督司的舊同僚,此刻聚在一起,更是直抒胸臆,熱血沸騰。
  一些年老持重的隻是看著,不甚讚許地搖搖頭。
  燕驍抱著臂站在角落,一身紫袍富貴,嘴角稍稍露出幾分笑意。突然聽見身後有個奸細的嗓子響起:“燕大人,太子殿下說,讓您到了就去暖閣,外麵風冷。”燕驍斂住笑意,回首淡淡道:“你就回報說,國難當前,燕驍還是站在外邊靜候的好。太子好意,隻能心領了。”
  那宦官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十分為難:“可是……”
  “怎麽,太子殿下尚未登基,說的話已成了聖旨麽?”他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轉頭看著天際的弧月。
  鞍前馬上,征戰沙場麽?
  這一戰,已近在眼前。
  這般在議事殿外等到三更,隻見服侍廣仁帝的常宦官打著燈籠走出來,尖細著嗓子道:“皇上口諭,宣秦拓秦大人,裴洛裴大人等三十人進殿。”
  這三十人中,全是些年紀輕的,官階也不算高,竟能夠第二批麵聖。林未顏又驚又喜,情緒正高,走過常宦官麵前時候,聽見對方提點了一句:“世子,等下和皇上說話,可要注意些,別觸犯了聖駕。”
  林未顏笑著點頭。
  裴瀟走在後邊,不無揶揄:“還是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好,這般熱血豪情。”
  裴洛微微失笑:“大哥你不過虛長幾歲,就想倚老賣老麽。”
  一行人走進議事殿,隻見先前進來的還在爭執不休,劉國舅麵紅耳赤,大聲道:“北燕揮兵南下,勢如破竹,想來是經了不少時候準備。我們已經落了下風,籌備兵馬糧餉還要不少時候,不如先派使者講和,伺機奪回燕雲十三關!”
  慕天華也爭得口幹舌燥:“照劉大人這般說,北燕占了先機,我們南楚便隻能俯首稱臣?”
  兵部尚書洪曄撚須道:“慕大人當年威震北燕時候,軍情再險也從未有過燕雲十三關失守,可是這俯首稱臣是萬萬不得。皇上聖意,想來早有斷奪。”
  眾人一聽他這樣說,不由在心裏罵了句老狐狸,卻停了爭執。
  廣仁帝站起身,走下台階,突然看向了秦拓:“秦卿家也在北關留守過不少時日,可有什麽看法?”
  秦拓微微沉吟,正要開口,忽聽身旁有人大聲道:“皇上明鑒,臣以為必不可言和。北燕大軍攻下北關,怎麽肯輕易退兵?既然他要戰,我南楚也該傾力一戰。臣願供驅使,征戰沙場,馬革裹屍!”這說話的正是林未顏。
  殿上頓時響起一陣低語。獻郡王臉色鐵青,急得直跺腳,隻恨不得親自將兒子打暈拖下去。廣仁帝倒是沒有動怒,笑吟吟看了獻郡王一看:“這是世子罷,果真像林卿家少年時候的性子。”
  林未顏也知道自己犯了聖駕,手心汗濕,低著頭跪下。
  隻見裴洛也撩起衣擺,緩緩跪下,卻不言語。廣仁帝看見了,饒有興味地笑著:“哦,裴卿家這是做什麽?”
  裴洛淡淡道:“世子言辭耿直,卻是字字說出裴洛心中所想,還望聖上恕罪。”
  秦拓本是負手站著,隻聽裴洛話音剛落,身邊二十幾人居然都跪了一地。他心下震撼,原本隻道監察督司本來就可有可無,平日也就是一群貴族公子哥騎馬在城裏閑逛,美名曰巡察。
  薛延大著膽子,大聲道:“皇上明鑒,薛延雖本事低淺,也願為南楚征戰南北,至死不悔!”
  廣仁帝微微一皺眉:“你薛家九代大儒,現今隻有你一個獨子,你就沒想到家裏嗎?”
  “薛家確實文舉出身的為多,隻是前朝也有文人棄筆從戎,何況外敵未禦,何以為家?皇上,事不宜遲,請出兵吧。”
  裴洛不禁長眉微皺,隻得冒死進言:“皇上,北燕人雖然驍勇,卻未必是我南楚正正之師的對手。微臣以為,薛大人此言可行。”他微微抬頭,隻見爹爹遙遙看過來,臉上倒沒有半分怒色。他靜靜等了一陣,隻聽秦拓在一旁也開口道:“皇上明鑒。”
  廣仁帝笑著一擺手:“你們都起來。”他沉吟一陣,又道:“這出兵或是不出兵,還待定奪,你們先出去等消息吧。”
  裴洛走出議事殿,方才沒好氣地說:“林世子,你說話倒利索,可誰問你的意思了?”
  林未顏自知理虧,摸著下巴笑道:“還仗宣離兄和各位兄弟講義氣了。”
  他們一群人站在殿外,眼見天際開始微微泛白,適才慷慨激昂的滿腔熱血也平複了下去。
  薛延低聲道:“剛才說那番話絕不是一時性起,我知道打仗苦,但是絕沒有後悔。”
  裴洛靜靜道:“我們現在便等消息罷。”
  眼見下一批官員進殿,過不多時又出來。燕驍也在其中,走過他們身邊之際,淡淡地扔下一句:“那麽,他日戰場再相見。”話音剛落,便揚長而去了。
  林未顏看著他的背影,喃喃道:“難道皇上決定出兵了?”
  裴洛默然不語,反倒是秦拓接了一句:“這燕大人好生奇怪。”
  林未顏還沒說話,就見自家老爹從議事殿走出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他麵前,一掌打得他眼前發黑:“你這小畜生,可是要氣死我,還是想看我們林家絕後?!”
  林未顏躲閃了兩下,固執起來:“爹,不過是去北關,和絕後有什麽關係?”
  獻郡王臉色難看:“你以為去北關是去玩嗎?打仗是怎麽回事都不知道,就一心想建功報國了?那也要有這個命回來!”
  裴洛看著獻郡王將兒子收拾走了,肩上突然一沉,隻聽爹爹道了句:“你有這個誌向,自然是好。現在鎮守玉門的是傅徽將軍,也是我南楚一代名將,你隨著他也可以多學著些。”
  裴洛本以為會被收拾一頓,又罰抄孝經什麽的,有些始料未及。
  裴相爺拍了拍他的背,又溫顏道:“看你為朋友求情,這樣很好,也不枉費為父的教誨了。唉,當年北燕軍再驍勇,也從未過燕雲十三關,今昔不同往日了。”
  “當年爹和慕伯父鎮守北關,那是怎樣的?”
  “那時候我還是督軍,你慕伯伯更是了得,可以直入北燕大軍,帶一隊輕騎兵燒了對方的糧草。隻是,”裴相爺若有所思,“能夠一夜之間攻破燕雲十三關,又不知南楚布兵狀況,北燕人是如何辦到的?”
  絳華雖然知道國難當頭實在應該擔心一下,可惜她這一覺睡醒神清氣爽,一點看不出該有的憂慮。
  她陪著慕緋煙說了一會兒話,隻見翠衣歡歡喜喜地過來:“小姐,相爺他們回來了。”
  慕緋煙立刻站起身,看了絳華一眼,微微笑道:“你也等急了吧,我們一起去看看?”絳華聞言悶悶道:“我不要去。”隻不過是進宮議事,又不是上斷頭台,有什麽好看的。
  慕緋煙一拉她:“那便陪我去看看吧,我心裏很沒底。”
  絳華隻得跟著她去主院,一路上隻覺得慕緋煙神色有異,連走路都不那麽穩。忽聽她慢慢開口,語聲淒婉:“絳華,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他……一身血衣站在我麵前,怎麽也抓不住他的手……”
  絳華聽她語音悲傷,連忙安慰道:“這隻是夢,不會成真的。何況,也未必會派去北關的。”
  慕緋煙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
  她們走到前庭,隻見裴相爺當先走來,雙鬢微微霜白,腰板卻挺得筆直。裴瀟看見妻子,上前低聲道:“你怎麽出來了,這裏風寒,你身子又不好。”
  慕緋煙拉著裴瀟的衣袖,眼眶微紅,淚如雨下,說不出一句話來。
  裴瀟看了看左右,微微尷尬地輕聲勸慰。
  裴相爺倦然道:“你們各自收拾收拾,就等聖旨一下來,立刻就發兵玉門。”
  裴洛走到絳華身邊,抬手攬過她,笑著問:“看你這樣子,昨晚睡得應該不錯罷。”
  絳華瞪了他一眼,才見他的衣衫上結了一層薄霜,想來也是在寒風中站了整整一夜:“你會去北關麽?”
  裴洛想了一想,點點頭:“你也得一塊走,隻是玉門那邊恐怕就沒有相府這樣住的舒服了。”
  絳華大驚:“我也要去?”
  裴洛含笑看著她:“律法規定隨軍不能帶家眷,我自然也不會將你帶到軍中。隻是擔心你一個人留在這裏被人欺侮了去,才想讓你換個離我近些的地方待著。”
  “誰會欺侮我?”最刻薄的不就是裴公子你麽。
  裴洛頓了頓,又道:“或許是我多想了,可我一旦離了家,誰來給你撐腰?你就不要指望大嫂給你說話了,她說話沒分量。何況,我也想隔幾天就能看見你。”
  絳華想了一想,緋煙之前這樣擔心裴瀟,若是真碰上什麽事,她離得近,還可以出手,便點頭答應。
  裴洛滿意地嗯了一聲,忽然想起昨夜的恨事:“昨晚那個來敲門的不知是誰,當真見過不識相,卻沒見過這樣不識相的。”
  絳華卻想,幸好相府有這樣不識相的一個人。
  隻過了三日,聖旨便頒了下來。
  太史令記,隆慶廿八年正月,南楚欽定秦拓、裴瀟為先鋒,調往北關傅徽麾下,以禦外敵。同年二月末,朝廷援軍到達玉門。
  玉門是中原同漠北的分界。玉門以南,是中原富庶之地;玉門以北,是陌上的蒼涼落日、飛沙走石。
  馬嘶風蕭,林未顏跳下馬背,一翻身躺在土丘之後,隨手扯了一枝枯草叼在嘴裏,悶悶道:“我看他們早就知道這附近連個北燕人的鬼影子都沒有,才叫我們出來巡察!”他抬腳踢了身旁的人一下,語氣憤懣:“裴兄,你說我以前在南都做了什麽惡名遠揚的事情,教傅徽那些部下整日介世子長世子短地諷刺?”
  裴洛看著西麵一輪血紅的落日,淡淡道:“說到底,我們從來沒有上過戰場,在別人眼中不過是一介紈絝子弟。這些話聽習慣就沒事了。”
  林未顏抬手捂住臉,長歎一聲,忽然又坐起身,複又神采奕奕:“若是被他們說幾句就回去了,我也會瞧不起我自己。罷了,看他們也沒讀過什麽書,我不計較。”
  裴洛嗤的一笑,翻身跳上一旁的坐騎,呼哨一聲。隻見在周圍巡察的十多人都縱馬靠近過來,為首的是薛延,迎風大聲道:“裴兄,這附近除了我們的,連馬蹄印都沒一個。”裴洛勒著馬,微一點頭:“時候也差不多,我們這就回玉門。”
  一行人騎著馬緩緩而行,隻見血紅的落日漸漸隱沒在一望無際的大漠之下,惟剩天邊紅彤彤的一片霞光。三月在江南,已經是春暖花開,煙花遍地的時節。可北地的三月,依舊寒風凜冽,帶著沙礫迎麵撲來,吹得臉上生疼。
  裴洛聽著寒風呼嘯之聲,想起那日離開南都之日,爹爹站在正月冷風中筆直的身姿。聖上一道聖旨,裴家兒郎遠行北關。裴相爺淡淡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家裏還有你們三弟,那些身後的瑣事都不必掛心。”他明白爹爹的意思,他日馳騁沙場,生死不由己。他不知道其他父母會對自家出征的孩兒說些什麽,隻是留心到老父說話的時候,筆挺身姿後麵,衣袖微微一顫。
  裴洛正想著,忽聞頭頂之上傳來一聲兀鷹尖利的鳴叫。兀鷹是北地特有,隻將窩做在懸崖之上,耳目銳利,尖爪如勾。他勒住馬,利落下馬,低伏在地上。
  眾人見他如此,也勒馬停步。
  裴洛拉過馬韁,在馬鐙上一踩,也不待坐穩,遙指西南麵:“那邊地勢高,看得遠些。”
  那巡邏的十來人大多是原來監察司的同僚,都依言掉轉馬頭,往西南的土坡疾馳而去。待登到高處,眾人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隻見廣漠無際的黃沙之上,正有一片黑點急速靠近,看方向是朝著玉門而去的。
  裴洛心念如電,轉頭道:“許兄,劉兄,你們先回玉門,將軍情報告給傅帥。”
  許煉是傅徽麾下的親兵,也知道情況緊急,便點了點頭。反倒是十夫長劉武雙眉豎起,大聲說:“裴大人,你這是看不起我們了?”
  裴洛下了馬,淡淡道:“大家都下馬來,我們將腳程最快的馬讓給劉兄和許兄。”
  劉武見對方不理會自己,氣頭上來,伸手去抓裴洛的衣領:“我劉武沒啥本事,但好歹還知道刀劍不生眼,這裏不是讓你們這些貴族公子來玩的!”他還沒碰到裴洛,早被薛延一把擋開。薛延濃眉緊皺:“北燕人的馬快,騎術精湛,若我們都往回跑,一個都跑不掉!”許煉也出言勸說:“劉武,裴大人既然讓我們先去報信,就立刻去,若是誤了時候,那可怎麽辦?”
  裴洛在自己的坐騎烏騅背上一拍,將馬韁交到許煉手上:“我這匹馬雖不是什麽日行千裏的良駒,腳程卻不弱。”
  林未顏雖然心裏犯嘀咕,還是將自己的馬讓給劉武。
  看著許劉二人騎著馬走了,裴洛一敲薛延的肩,向著剩下十數人道:“那麽我們也要過去了。大家先繞過玉門東首的沙地,再往回西門折轉回玉門關。我們意在拖延,而不是和他們交戰,大家可明白?”
  一行人縱馬回轉,在先前的土丘之下埋伏好。裴洛長眉微皺,低聲道:“等下看我號令,大家立刻上馬往東麵走,不要亂了。”林未顏聽出他語氣嚴峻,玩笑道:“宣離兄,看你緊張成這副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怕得厲害。”
  裴洛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
  這時候,紛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隻見這一隊北燕將士大概有百十來個,身著輕甲,倏忽之間已經離他們埋伏的土丘隻有數十步之遙。林未顏忍不住道:“這不是北燕的輕甲騎?”北燕的輕甲騎兵一向是精挑細選出來,速度之快,拚殺之驍勇,名震天下。
  裴洛亦是神色凝重,彎弓搭箭,瞄準領頭的那一個,三箭連發:“大家快上馬!”那領頭的胸口中了一箭,居然還能冷靜地避開隨後而來的兩箭,舉起長槍向前一指:“快追,一個都不能放過!”
  南楚眾人縱馬疾行,隻聽身後馬蹄之聲越來越近,突然嗖嗖幾聲,有鐵箭從頂上掠過。裴洛往後看了一眼,隻見北燕騎兵又追得近了些,隻怕還趕不到之前約定的地方就被追上了,正計較之間,一支長槍突然從臉旁擦過,虎虎生風,驚得坐騎一下子四蹄前立,長聲嘶鳴。
  隻見那領頭的手中已空,低身從鞍邊拔出馬刀,雙腿一夾,戰馬猶如通曉人性,騰空躍起!
  裴洛一驚,控住受驚的坐騎,掉轉頭往回。隻見北燕領頭的那人高鼻深目,膚色白皙,身形挺拔,迎麵便是一刀砍去。
  裴洛隻覺對方這一刀來勢凶猛,也不敢硬碰,身子後仰,仰身貼在馬背之上,堪堪避過這一擊。兩人交手之間,北燕的騎兵又靠近了幾丈,可南楚的一行人也離得東麵沙地近了不少。那北燕人一擊落空,讚了聲:“好!”
  裴洛貼著馬鞍,從箭筒中取出幾支鐵箭,彎弓搭箭,向著後麵射出,隨即端坐回馬背上,揚鞭狠狠在馬臀上一抽。他這次出手,正有兩名輕甲騎兵被射落在地。他趕上落在最後麵的林未顏,揚聲道:“這個時候還等來等去,我們一個都回不去!”
  林未顏隻是微微一笑,漸漸縱馬趕到前麵。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忽聽一聲甚是痛楚的慘呼,他回首一看,眼中血紅:“仲賢兄——!”
  隻見為首的那個北燕騎兵一刀將人砍落,還殘忍地縱馬踏了上去,馬下之人一時還不得斷氣,痛聲長叫。林未顏撥轉馬頭,立刻被裴洛牽住了韁繩:“不要意氣用事!”
  “這是我們的兄弟,你教我怎麽不意氣用事?!”
  裴洛不欲多說,抬手在林未顏馬上輕輕一鞭,一手拉著對方的馬轡。
  眾人到了東麵沙地,漸漸放緩了速度。北燕騎兵追過來,突然落腳的地方一鬆,收勢不及,連人帶馬摔進了沙洞中。
  而裴洛他們這幾日在附近巡察,對周遭地勢早就摸透,知道這裏沙地有幾處是中空的,便順利地繞了過去。這樣一來,兩隊人的距離拉開,估計許劉兩人應該已到玉門,就往西麵折轉而去。
  眾人趕回玉門,就見城門緩緩打開,先鋒軍軍容肅穆,魚貫而出,軍旗上寫著一個大大的秦字。秦拓鐵甲鐵盔,手執長槍,勒馬而行。
  裴洛還沒來得及緩過一口氣,就覺眼前一黑,嘴角火辣辣地疼,險些摔下馬去。林未顏一把拎住他的衣領:“我林未顏沒你這樣的兄弟!”薛延連忙拉開林未顏的手:“林兄,什麽事等到擊退北燕人再說。”
  秦拓看著他們,淡淡道:“林大人,這裏是玉門軍中,不是南都。”
  林未顏胸口起伏,不斷平複呼吸。
  秦拓眯著眼看著對麵遙遙而來的北燕輕甲騎,輕聲對副將道:“點兩隊人,繞到他們後麵,準備左右包抄。”
  一隊百十來人的輕甲騎停在百米之外,突然不再前行。隻見那為首的男子一個人縱馬過來,迎風揚聲道:“在下北燕先鋒頤狼。”
  秦拓也勒馬而出,兩軍對峙,南楚大軍就駐守玉門,而北燕大軍卻在百裏之外,兵力高下一目了然:“在下秦拓。”
  頤狼微微一笑:“我聽過你,是秦炎將軍的後人。”他緩緩看向裴洛,遙遙一拱手:“我不過是來問一下那位將軍的名字,今日這一箭之仇,”他抬手抓住胸前插著的鐵箭,突然拔了出來,折為兩斷拋在地上,卻一臉自若:“他日必定十倍奉還。”
  裴洛笑了一笑:“我裴洛,便等著那一日。”
  頤狼掉轉馬頭,往回行了兩步,又回首道:“秦將軍,我們北燕的戰馬都是神駒化的,你們若是有膽量,就追上來試試!”言畢,呼哨一聲,大隊輕甲騎沿著原路返回。
  秦拓看著,不由微微皺眉,一揮手道:“不要追了,收兵回城。”
  一旁的副將都不解道:“雖然北燕輕甲騎厲害,可是他們不過百十人,就算以十當一,也盡可以收拾了。”
  秦拓搖搖頭:“他們的戰馬腳程太快,一旦追擊,兵力分散,就不是他們的對手。”
  林未顏落在隊伍最後麵,低著頭,拳頭攥得很緊,指關節處都顯出淡青的色澤,還沒進軍營,突然衣領一緊,被勒得喘不過氣來。他木然抬起頭,隻見裴洛站在他麵前,身後是漸漸深沉的暮色。
  他伸手去掰開衣領上的手,臉色難看:“你想怎樣?”
  話音剛落,腹部劇痛,他忍不住悶哼一聲,蹲下身去。他微微抬頭,卻看不清裴洛的表情,隱約覺得他踏前一步,聲音冰冷:“你這樣做,不但救不了同伴,還會讓更多的人送命。如果你堅持,還是回南都罷。”
  林未顏按著腹部,對吼過去:“我絕不回去,在掃平北燕之前,絕不回去!我一定要報仇!”他抬手捂住臉,蹲下身去:“該死,我一點都不想丟臉,怎麽……”怎麽眼淚會止不住地流出來?
  裴洛全身無力,站在那裏看林未顏帶著哭腔咒罵。
  到了玉門已經有半月了,從副將到普通士兵,都是拿異樣的眼神看他們。他們本是文官,出身富貴,沒有功勳,空領了一個將軍的銜職。
  初到之時的熱血豪情,好似在一瞬間冷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見林未顏站起身,隨便抹了一把臉,抬手搭著裴洛的肩:“宣離兄,我們是好兄弟好朋友罷?”
  裴洛微微一笑:“怎麽?”
  林未顏惡狠狠地道:“剛才的事情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把你打成篩子!”
  裴洛一敲他的肩:“放心,我不會把你哭哭啼啼的事情說給別人聽的。”
  兩人搭著肩走進軍營。
  經過練武場的時候,隻聽一個粗豪的嗓門不屑地道:“娘的,那幫紈絝子弟的運道就是好,竟然給他們從輕甲騎那裏撿回一條命來!”隨即有人嘻嘻哈哈地應和:“我看那個什麽叫頤狼的北燕蠻子也昏頭了,隻幹掉了兩三個,我看還是那幫子紈絝子弟嚇破了膽腳軟跑不動了。”
  那幾個士兵說到這裏,大聲笑開了。
  林未顏抬手重重掐了自己一下,大步走上前,從後麵把其中一個踢翻了,一腳踩在那人背上,冷冷道:“你們剛才說的,有膽子再說一遍?”他聽到身後腳步聲,抬手一攔:“宣離兄你別趟渾水,我這口氣不出,心裏就舒坦不下來。”
  隻聽錚的一聲,裴洛從旁邊的兵器架子上抽出一把三尺青鋒劍,架在適才說話的一人頸上:“我適才好像聽到,你說我們被北燕人嚇得腿軟?”他手上用力,淡淡道:“你現在呢?也抖得厲害麽。”
  那士兵抖了兩下,突然挺起胸,大聲道:“怎麽,老子說過的話全部都認!你們這幫公子哥會一點花拳繡腿,有什麽了不得?!”
  裴洛手一送,就勢將長劍送回兵器架上的劍鞘,淡淡道:“那麽你來挑一樣,我同你比劃比劃。如果我輸了,就把頭割下來給你當凳子坐。”
  林未顏隻看得張口結舌:“喂喂,裴兄,你什麽不好賭,怎麽賭這個?”
  對方不過是個腰粗背厚的粗人,要是他聰明點提出比罵人,保準能罵得裴洛一個時辰說不出話。
  那士兵一昂頭:“那就比射箭!老子要是輸給你,就把腦袋賠給你這小白臉!”
  裴洛一拂衣袖,大步走到靶場,從一排掛著的弓中挑了趁手的,微微眯起眼看著百步之外的靶子,正中的紅心在暮色中已經看不清楚。他抬起手,彎弓搭箭,稍一瞄準,連發三箭。立刻有士兵點了火把去照,隻見三支箭端端正正地插在紅心之上。
  林未顏看著那人一陣青一陣紅的臉,說不出的快意,語調悠閑:“我說大個子,你連一個隻會花拳繡腿的公子哥都比不上,的確該自絕以謝天下。”
  話音剛落,突然聽到一個驚惶的聲音叫了聲:“傅……傅帥!”
  隻見一個身著暗沉鐵甲的男子大步走來,他身材高大,一步便是常人的兩步,氣度穩如泰山。
  傅徽身旁的親兵許煉低聲說:“傅帥,就是這裏有人鬧事。”
  “哦?”傅徽眼角一瞥,目光從在場的人身上一一掠過,沉聲道,“在軍營鬧事,該罰什麽,你們都清楚罷?”
  借著周圍火把的光,隻見玉門的主將臉上頗有滄桑之色,不太看得年紀,目光如電,鬢發微微泛起點白。傅徽轉頭看見裴洛和林未顏,語氣沉穩:“裴二公子,林世子,你們到底是什麽不滿,要鬧出這樣大的動靜?”
  林未顏直視傅徽,大聲道:“傅帥,我們也沒鬧什麽,隻不過和這幾位大哥打了個賭,誰輸就掉腦袋。”
  傅徽眼神如電,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結果呢?”
  裴洛回首一指百步之外的箭靶,淡淡:“我剛射了三箭,還沒有結果。”
  傅徽點點頭,拿過裴洛手中的弓,猿臂輕舒,拉弓放箭。隻見那支激射出去的鐵箭正中箭靶上插著的那三支箭的箭尾,將這三支箭從中折斷。他回頭看著裴洛,語氣還是不動聲色:“你們固然有些本事,能夠在輕甲騎之下逃出升天,也不代表什麽,亦沒有什麽可得意的。”
  裴洛臉上煞白,緊緊攥著手,半晌才咬牙道:“傅帥教訓的是。”
  傅徽點點頭,又道:“你們在軍營鬧事,這罰還是要的,各領五軍棍去罷。”
  林未顏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傅帥,我們到玉門已經大半個月,就算什麽都不能做,背後整日有人戳脊梁,我們也都忍了。今日死在戰場上的是我們的同伴,也是這南楚大軍中的一個,有人侮辱他們,我絕對忍不下來這口氣!”
  傅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向著許煉道:“帶他們去領軍棍。”
  許煉踏前一步:“兩位大人,請。”
  林未顏長笑一聲,大步走了。
  傅徽這才轉頭看著剩下的幾個士兵,語聲嚴厲:“你們今日犯的錯有三。第一,戰死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我們的同伴、我們的兄弟。自己的兄弟死在沙場,你們沒有痛哭卻大肆恥笑,這算什麽?第二,他們固然是出生身富貴,性子驕橫,可他們卻不顧軍中清苦留了下來,和你們都是一樣南楚的大好男兒。看不起他們,也就是看不起自己!第三,軍中什麽時候可以私下相鬥?他們剛到不知道,你們呢,全都忘記了?”他頓了頓,淡淡道:“按照軍規,要領十軍棍,現在正是戰時吃緊的時候,都領五軍棍罷。”
  林未顏趴在行軍的帳篷裏,狼狽地挺起背,看了看身旁趴著的一排士兵,笑著道:“宣離兄,你看他們趴在那裏樣子真好看,不知平日被打了多少次才這樣習慣。”
  裴洛困倦之極,隻是背上的傷一直火辣辣的,怎麽也不能入睡,聞言也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林未顏嘴上刻薄了一陣,見沒人理他,也就無趣地趴下了。隔了片刻,隻覺得有人戳了他一下,他不耐煩地轉過頭,看見是那個和裴洛比箭的傻大個,便哼了一聲。
  那人見他轉過頭來,尷尬地笑了笑:“哎,我是粗人,也不會說話。不過剛才事情,想了想,的確是我們不太,那個,不太對。”
  林世子看了他一陣子,別過頭淡淡道:“算了,本公子一向大人大量,不同你們這些人計較。”
  靜靜地趴了一會兒,正開始犯迷糊,忽聽有人撩起帳篷的幕布走進來。
  林未顏一動,痛得倒抽一口氣,極力地不動聲色。
  隻見進來的是秦拓,身上鐵甲未卸,步履之間衣甲輕響。
  裴洛撐起身道:“不知秦兄有何事。”
  秦拓站在他們身後,低聲道:“等林兄和裴兄的傷好了以後,來先鋒軍下報到。這是傅帥的意思。”他稍頓了一頓,又道:“還有,薛兄他們已經在先鋒軍旗下了,就差你們兩位。”言畢,輕輕撩起幕布,衣甲輕響之聲也漸漸遠了。
  林未顏許久才回過神來,忍不住笑起來,一笑之下又帶動了傷口,就一麵抽氣一麵笑。裴洛被他的笑聲擾得受不了,沒好氣地開口:“我說未顏兄,你能不能稍微消停一會兒?”
  平沙鎮在玉門之後,鎮上的百姓靠著活計和糧食和從北地過來的商人交換毛毯羊肉,一到戰事,貿易不通,日子便難過起來。
  絳華對吃穿用度本來就不放在心上,有好的她縱然喜歡,一旦沒有也沒什麽不習慣。她到平沙鎮已經有大半月了,非但沒見過裴洛,便是關於戰事的消息都沒有。
  她走在平沙鎮的路上,感覺這個小鎮還是一如往常寧靜,除了這裏百姓貧苦些外,倒是感覺不到一點戰事的氣氛。
  突然衣擺被一牽,她低下頭,隻見一團虎皮的毛球正抓著她的衣擺嗚嗚嗷嗷地低叫。她也不知是怎麽回事,那日收拾了東西,臨走前和慕府那些人告別,結果走了大半天卻發覺一團虎皮卷在包裹中睡得正香甜。她克製了好久,才沒有將它拎出馬車丟掉。
  絳華無可奈何,隻好拎著它的脖子把這一團虎皮抱在手上。
  大黃自從來這裏,似乎又肥了一點。
  她看見街邊有賣雞蛋的,想起大黃對雞蛋似乎十分喜歡,便想走過去買幾個。還沒走近,突然一個小小的黑影衝過來,在她身上一撞,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絳華退了兩步,方才站穩了,低頭一看,隻見係在衣帶邊的玉不見了。
  這塊玉是臨走時,緋煙送給她的,說是能活絡血脈保平安。凡人對他們來說,身上都有很好辨別的氣息。人雖然已經沒影了,可是氣息還在,她便循著氣息走去。
  絳華抱著大黃拐過一個街口,發覺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踮起腳去敲一個宅院的門。她記得這座宅院是一個商人租下的,頓時明了,忙上前兩步一把將那個少年拎開。那少年生得十分瘦弱,臉上髒兮兮的完全看不出五官,隻有一雙眼睛大得出奇。他看見絳華,臉上微微有幾分心虛,梗著脖子叫道:“你到底是誰啊,快放我下來!”話音剛落,領子上一鬆,他全然沒反應過來,一下子坐在地上。
  絳華手指輕彈,那塊玉佩立刻就從小孩的袖子裏回到她手上。
  大黃叼起玉,滿足地抬腳扒了扒胡子。
  絳華低下身,和那個孩子平視:“你很急著要銀錢麽?”
  那少年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抬頭急促地問:“你可以借給我一些銀子嗎?不用很多,隻好一點點就好,我沒有辦法……”
  絳華點點頭:“好啊。”
  “呃?”他明顯梗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她,“你答應了?”
  “……我也沒辦法,阿婆病成這個樣子,又沒人收我做事,賺不到銀子,我隻好去偷了。我發誓,我沒有偷過像我們一樣窮人的東西,我都是偷……呃,偷你這樣的。”少年抓了抓頭,往鍋裏打了一隻雞蛋,“你放心,我不會白拿你的銀子,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絳華抱著大黃,微微笑道:“好,我可以借你銀子直到你可以做工的時候,然後再還我就是了。”
  對麵一直披著破毛毯躺著的老人坐起身來,輕聲道:“這位姑娘,我和小言真的不知該怎麽謝你。”說話的時候,她不停地咳嗽,還掙紮著想給人跪下。絳華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那個叫小言的少年則在一旁輕輕地為阿婆順著氣。
  “你剛才說阿婆病了,是什麽病?”絳華看了看老人的起色,隻見她枯瘦的兩頰有幾分暗紅,時不時咳嗽,似乎病得不輕。
  “剛開始是風寒的,但是到後來一直都沒有好,還咳得越來越厲害……”小言說起這件事,聲音也低了下去。
  絳華忍不住道:“拖了這麽久,若是肺病,那可怎麽辦?”
  “喂,你以為我不關心阿婆啊?我們根本連下鍋的米都沒有,還拿什麽當診金?”
  絳華拉起他的手,將錢袋放在他手上:“還不快去請大夫來。”
  小言看著手中的錢袋,微微一呆,一扭頭就跑了出去。
  絳華看著周圍,隻見他們住的是一間廢棄的祠堂,陰冷潮濕,的確是很容易得病。
  阿婆看著她,眼中微微濕潤:“姑娘,你是個好心人,以後一定會有好報的。”
  絳華想了想,抬手按在對方額上,輕輕道:“阿婆,你閉上眼,慢慢吐息,有沒有感覺身子暖了一點?”
  她的手指間瀉出淡淡的紫光,隻覺得一股灼熱正順著她的手腕慢慢上移,心口也一陣一陣地發悶,耳邊似乎可以聽到細碎的嗡嗡聲。她不會治療的法術,在靜檀師太那裏學的是處置外傷的法子,隻好將對方的病痛渡到自己身上,再慢慢化解。
  平沙鎮唯一的大夫趕來給阿婆把了脈,沉吟良久才道:“看病症是肺病,可是……”他不解地搖搖頭:“脈象卻漸漸變強,似乎有所好轉,這就奇怪了。”
  阿婆看著絳華,笑著道:“剛才這位姑娘將手放在我頭上,突然就覺得胸悶咳嗽的感覺好像沒有了,大概我是會好起來了。”
  絳華正有氣無力,也想不出怎麽辯解,就一言不發。
  那何大夫看著她,似乎頗為詫異:“這個,聽起來很像苗嶺的巫術,姑娘你是哪裏人?”
  苗嶺、苗嶺,似乎是齊襄的地界。
  她真是有些想笑了,開始因為容貌被當成北燕人,現在又要被看成齊襄人:“我也不定住在哪裏,有時候就在不同的地方遊玩,隻是現在剛從南都過來。”她身上的衣料是南都才有的,這句話聽起來十分可信。
  何大夫臨走時說他回到醫館後就會讓夥計送藥過來,然後就匆匆離開了。小言走到絳華身邊,喂了一聲:“其實,你就說你是齊襄人,我們也不會看不起你。”
  絳華正覺得頭昏腦脹,也不想辯解,隻嗯了一聲。隔了一會兒,隻覺得自己的手被拉起來,有什麽沉甸甸的東西塞進手心。
  “錢袋還你,欠你的藥錢和診金,我以後一定會還的。”
  她勉強挪了挪身子,終於感覺好受了些,方才站起身來:“這裏太冷,不如你們搬過來和我一起住?”
  小言蹲在她身邊,抬手在她額上一探,又縮回手:“你果真是燒壞腦子了,你就不怕我們謀財害命嗎?”
  絳華低頭看著他,想到自己現在情況不妙,說不好會不會突然妖變:“隨你罷,我先走了,過兩日再過來。”
  大黃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腳邊,往臨時租來的宅院走去。
  秦拓拿著名冊,翻了幾遍,方才奇道:“怎麽燕大人沒來麽?我記得出征時候,他也隨著一起來的。”
  林未顏在軍帳裏坐下,懶懶地道:“那燕大人啊,本來是在的,但是才剛出了南都城,就被太子殿下派人給追回去了。”
  秦拓一怔,將一張地圖鋪在桌上:“我們來看一下路線,探子回報說,北燕大軍已經駐紮在二十裏外,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要同他們交戰。”他抬手在地圖之上一劃:“到時候我們會在這裏正麵迎戰,這裏地勢開闊,是最好的地方。我們是先鋒軍,隻需直接從中間過去,兩旁會有其他人包抄伏擊。”
  薛延忍不住道:“這樣一來,我們肯定是損傷最大的。”
  秦拓點點頭:“就是這樣,所以為了防止有將士臨陣脫逃,後麵都備了刀斧手,誰往回轉了,就直接軍法處置。”
  林未顏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到時候有臨陣脫逃的,肯定不是我。”
  秦拓微微笑道:“那麽就是這樣了,大家下去準備罷。”
  幾人魚貫走出軍帳。薛延臉上還有些遺憾:“我聽說這位燕大人雖然生得斯文,可是功夫卻不弱,本還想著一起拚殺戰場的,可惜……”
  林未顏也道了一句:“他當日還在議事殿外麵說什麽他日戰場再相見,臨到頭來還是一句空話。其實那太子殿下何必將人看得那麽牢,又不是誰都有這種愛好。”他抬手在裴洛肩上一敲:“你怎的一句話都不說,我還以為你被毒啞了。”
  裴洛淡淡道:“你要讓我說什麽,我對太子的喜好沒什麽好說的,和燕大人也一直沒怎麽深交。”
  林未顏長歎一聲:“你這麽較真幹嘛,我們大家也就隨便說說圖個樂子,你看這軍營中什麽都不能做,做什麽都會犯軍規,真是生生悶死人了。”
  絳華隻修養了一日就覺得神清氣爽,不再頭昏腦脹。她想起之前那一次用妖術為緋煙驅寒,好幾天都緩不過來,這次恢複無疑快了不少。
  她抱著大黃,又去那個廢棄的祠堂看望那對祖孫。還沒走到祠堂,就見小言飛奔過來,臉上泛紅,看上去高興至極。絳華心裏奇怪,不由問了一句:“你怎的這樣開心?”
  小言提起手中的一隻小麻袋,解開了上麵的線頭:“你看,我今天拿到了這一袋米麵,夠我和阿婆吃上好幾天!”
  絳華更是奇怪:“這是怎麽回事?”
  “噢,今天鎮上來了個大哥哥,他有很多很多的銀子,將鎮上那些販子的存糧全部買了下來,然後分給我們這個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小言說著說著,簡直有些眉飛色舞了,“那位大哥哥穿著紫衣,長得有這麽高,”他踮起腳比了個高度:“反正比這樣還要高一點,長得很好看。他還對我說,過會兒再讓人給我送一些過來。”
  絳華心下不解,有些大善人放糧是有的,可是像這樣大肆買下糧食然後送給窮人,這可是有點奇怪了:“那麽現在他們是在哪裏放糧?”
  小言給她指了方向,又道:“你過去是不會有的拿,去了也是白去。”
  絳華往他指的方向走去,果見好些百姓正在排隊取糧。有幾個取到糧食的人迎麵而來,口中還說起那個放糧的人:“看模樣大概是哪家的高官子弟,這樣好心腸,以後老天一定會保佑他兒孫滿堂。”“是啊,說話又斯文,沒有一點驕橫脾氣。”
  絳華看著那幾個大漢搬糧分糧,舉重若輕,幹淨利落。
  排隊領糧的人越來越少,送走最後一個後,幾人又將剩下的糧食搬進屋子去,隨後關上門。絳華走近一看,隻見那是一間帶天井的院落。她抬起手指在唇上一豎,手上抱著的大黃立刻會意地舉起爪子。她繞到牆邊,用妖術禦風落到屋簷上,輕手輕腳地掀起一塊瓦片。
  她往下看了一眼,不禁一怔。
  在桌邊坐著喝茶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燕侍長燕驍。
  屋裏裏還擺著好幾個麻袋,裏麵大概也裝滿了糧食。隻見一個高壯漢子走到燕驍身邊,行止恭敬,低聲道:“公子,還剩下這些糧食,該怎麽處置?”
  燕驍不緊不慢地喝了幾口茶,方才放下茶盞,淡淡道:“等下給那個住在祠堂的少年再送去一些,剩下的,全部燒掉。”
  絳華愕然。
  那幾個大漢齊齊應聲,低下身扛起屋裏的麻袋,卻好似沒有感覺到身上的負重一般,腳步輕捷地去遠了。這些隨從,個個都是功夫高強之輩。
  燕驍依舊坐在桌邊,側顏白皙俊美,水汽氤氳,茶香浮動,頸邊微微泛起一點淡紅。他坐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不知是哪位在暗處,請出來一見。”
  絳華一驚,她是花精,行蹤怎麽會這樣輕易被一個凡人識破?
  隻見一陣勁風將房門砰的一聲撞開,一個黑衣勁裝的男子踏了進來,拱了拱手,語氣恭敬:“燕大人,太子殿下讓您速回南都,請大人不要為難屬下。”
  燕驍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語調微微挑高,有股說不出譏諷:“那麽你就回報太子殿下說,我早就厭倦了這呼來喚去的一套,除非你有本事將我綁回南都。”
  那黑衣男子麵露難色:“燕大人,屬下向你動手,實在是逼不得已,還請不要見怪。”
  燕驍著了一襲紫袍,廣袖玉帶,絳華從上麵看下去,正好看清楚他右手微動,正握住袖中一柄短劍的劍柄。他突然衣袖一拂,將茶盞撞向那黑衣男子,隨即一旋身,手中短劍森然。
  絳華原先見他模樣斯文,甚至不覺得他會武,此刻卻是大為意外。
  燕驍占了先機,出劍更是快速絕倫,遠遠看去彷佛一道青森森的光。那黑衣男子連退好幾步,縱然功夫同對方在伯仲之間,卻再挽不回頹勢。忽見紫袍翩飛,燕驍已經淩空而起,身姿如鷹,自上而下劃出一劍,這一擊之力當可開碑裂石。
  那黑衣男子的胸口突然濺出大片鮮血,臉上微微扭曲,抬手抓住燕驍的短劍,另一隻手在對方的手臂上一推。燕驍神色微變,急退幾步,緩緩撩起了衣袖,隻見手臂上有一個小孔,正滲著黑色的血。
  那黑衣男子嘿了一聲,用盡僅剩的力氣道:“太子說了,如果……如果燕大人,咳咳,不隨屬下回去,就,咳咳,不必手下留情……”說完這句話,抽搐了一陣,就氣絕身亡。
  燕驍走上前,抽出刺在那人胸口的短劍,毫不猶豫地在手臂上劃了極深的一道口子,兩指點在臂彎處,運功散毒。
  絳華從兩人開打,到燕驍自傷散毒,看得驚心動魄。
  隻見燕驍盤膝運功了一陣,手臂上的傷口流出的血漸漸成了紅色。他籲了一口氣,撕下半幅衣袖,隨便在傷口上裹了一裹,臉色卻因失血過多而變得慘白。他扶著牆慢慢站起身,突然身子一晃,一頭跌倒在地上。
  絳華看著他手臂上的傷雖然裹上了,卻還是有血不斷滲出來,估計等他的那些隨從回來,血都流幹了。她不禁有些躊躇,雖然和她沒什麽關係,但是要看著一個人死在麵前卻有些說不過去。
  她想了想,還是從屋簷上跳下來,從門口走到燕驍身邊,拉起他的手臂,照著靜檀師太教過她的,用那半幅衣袖壓住血脈,等血漸漸止了,才不鬆不緊地包裹好。她看著燕驍的側顏,隻見他的眼皮微微動了一動,突然一股大力按住她的手。
  絳華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隻聽咚的一聲,竟是被對方重重按到牆上,後腦撞得生疼。燕驍抬手扼住她的咽喉,慢慢道:“你是誰?”他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力又加重幾分:“你是從南都過來的?”
  絳華伸手去掰他的手,卻隻是徒然。
  大黃見她被人扼住,磨磨爪子向燕驍撲去,當即被一袖子摔到一旁。
  絳華在心中哀歎,這個人看上去這樣斯文,做出來的事情卻粗暴得要命,她是花精,這樣掐著自然是掐不死,卻難以控製被對方激起來的妖氣。她縱然事事自製,同凡人相處的時候也長,可一旦被激起殺性,還是會控製不住。
  燕驍之前失血太多,臉色蒼白,運力之間,卻是半分也不含糊。他慢慢鬆開手,撩起衣袖看看自己被重新包裹過的傷口,再看了絳華一眼,足尖一點,紫衣翩然,倏忽之間去遠了。
  絳華摸摸頸項,不用看也知道被扼出了血痕。她伸手抱住摔得可憐兮兮的大黃,順了順了炸起的虎皮:“乖,不怕不怕,這個人雖然可怕,但是我們以後繞著道走就不會再碰到他了。”
  無邊無際的廣漠,風往來間帶起塵沙飛揚,零星棘草颯颯作響。南楚先行大軍借著夜色前行,被茅草包裹的馬蹄踏在地上,隻發出一聲短促而沉悶的聲音。
  待晨曦初露之刻,他們直麵的,將是名震天下的北燕輕甲騎兵。
  到達玉門已有大半個月,北燕一直駐紮在百裏之外,按兵不動,偶爾會有一隊騎兵突襲試探。南楚被一夜之間攻破燕雲十三關,需要的正是一場勝仗來激勵士氣。
  秦拓策馬登高,俯瞰下方北燕營地,隻見營中火光綿延數十裏,時不時有幾隊巡邏的士兵走過,馬靴輕踏之聲,遙遙傳來,彷佛也一下一下敲在心頭。
  眾人一直沉默無言。
  漠北最難熬的時候正是這晝夜交替之時,寒露驟降,立刻就會凝結成霜。而這個時候,也是北燕巡邏軍隊交接之時。
  秦拓看著天際隱約有幾分泛白,低聲道:“裴兄,你點一支弓騎先下去埋伏,等下我們就以火箭為暗號。”
  裴洛掉轉馬頭,經過幾個好友麵前,肩上被輕輕一敲。
  他隻回首一笑。
  “剩下的隨著我直衝北燕軍營,大家一路殺出去,不要分散了。”秦拓遙看東麵,“現在就靜候裴兄的消息。”
  裴洛抬頭回望。
  這山坡之上,藏著南楚一千將士。耳邊,是北地常年呼嘯飛揚的風沙。百年來,南楚將士拋灑的熱血,早已可以將這片廣袤之地染成血紅罷?
  馬鞍邊掛著兩壺羽箭,其中一壺的箭尾是朱砂色的,正是沾了磷和硫磺的火箭。他伸手解下兩壺羽箭,下馬,單膝跪地,搭箭彎弓。身後一百多名弓騎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這一百多支火箭同時瞄準北燕軍營。
  裴洛微微眯著眼盯著東麵,隻見天際漸漸泛白,隱約有旭日東來,當第一縷光線刺痛雙眸之刻——
  嗖嗖連聲,百餘支羽箭撕裂了風沙,帶出張狂火焰,吞吐著觸及到的布帛柵欄。隻聽山坡之上也立刻傳來一陣沉悶的馬蹄聲,隨之而起的喊殺徹響天際,一隊鐵甲騎兵直衝北燕大營。
  裴洛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清聲道:“準備,放箭——”
  這一次是瞄準最近的一座帳篷,上麵是紅藍彩繪的兀鷹圖騰。兀鷹是北燕國民心中英雄的象征,是北燕的圖騰。
  百十支火箭呼嘯而去,呼的一聲騰起烈焰,在風勢下燒得更快更烈,遠遠看出,隻剩下一片明麗火海。
  隻見遠處北燕軍營騷動,湧出幾隊騎兵,朝他們埋伏的方向而來。他們是弓騎,一旦近戰,隻能被對方大肆屠殺。
  裴洛微微低下身子,不緊不慢地搭箭彎弓:“先射那些衝在前麵的!”
  戰馬嘶鳴,風聲蕭然。拉弓的手臂已經微微麻木,那些北燕鐵騎縱然衝不到他們埋伏的地方,而他們也沒有辦法擊退對方。裴洛伸手去箭筒中取箭,卻摸了個空。不光是火箭,就連尋常的鐵箭也沒有了。
  他僵了僵,回首喝道:“快,大家上馬,往兩邊分散!”
  裴洛躍上馬背,縱馬繞過對方騎兵的路線。身後百十來名弓騎兵都抽出鞍邊長刀,同追過來的北燕將士短兵相接。
  正在這時,一陣擂鼓聲響徹漠北,千萬馬蹄如狂風驟雨紛紛踏來,青藍色的南楚戰旗迎風飛揚,上麵繡著一個鬥大的傅字。隻見一隊步兵圍了過來,將北燕騎兵隔成兩段,低伏滾地,手中鐮勾對準馬蹄以上的關節之處砍去。
  裴洛撥轉馬頭,俯下身拾起對方落下的長槍,還沒來及坐起,就見地麵上映出的影子越來越大,腦後也感到一陣冷風襲來,手心一翻,反手長槍疾刺,撲的一聲穿透鐵甲,對方高舉的兵器便再也放不下來。裴洛籲了口氣,回轉身來,手上一用力,撤回長槍。
  方圓數十裏,長槍刺穿鎧甲,戰馬風中哀鳴,無數喊叫、混雜著飛濺而出的鮮血,這些彷佛一道無形戰火,一直綿延,沒有盡頭。
  三雄割據,試想指點江山,手中緊握天下河圖,翻覆□。
  這便是為這天下的連綿萬裏河山而起的戰事!
  “踏破漠北,奪回燕雲!”千萬人呼喊,震動山河。
  傅徽身上鐵衣已經暗沉無光,□戰馬長嘶,高舉長槍,宛如天神。
  南楚士氣大振,北燕節節敗退,這一戰勝局已定。
  忽見一支青藍色令旗從遠處而來,待到近處,一個滿身是血的男子跪倒在傅徽馬下,正是親兵許煉。
  裴洛伸手勒馬,隻見青藍色軍旗迎風,鐵衣長槍之間,許煉一臉蒼白,雙唇顫抖。
  ……玉門的軍糧被燒去大半。
  抓住了幾個活口,全部……都自絕了。
  一時間,耳邊隻剩下寒風呼嘯,傅徽臉上的神色微微凝固起來。

  鳳凰劫
  北地多飆風,腹中千百戰。
  裴洛靠在軍帳之外,看著不遠處的篝火邊,一群士兵高聲大笑,一壇烈酒爭來搶出,喧嘩不已。
  之前這一戰大勝北燕,傅帥下令休整一日,將士們飲酒同樂。
  他心裏卻明白,這一戰雖是勝了,南楚的情勢卻完全沒有好轉。
  北燕號稱二十萬大軍,而那日擊破的僅僅兩三萬,更逞論出兵之時後方遇襲,剩下的糧草不過可以支撐整個南楚大軍度過半月而已。
  他枕著手臂,看著頭頂一片廣袤蒼穹,微微眯起眼。耳邊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中間還夾雜著衣甲的輕響聲。裴洛轉頭去看。隻見秦拓也在帳篷邊上坐下來,笑著問了一句:“怎麽,今日一戰你立了大功,還是不高興?”
  裴洛不禁失笑:“可能半個多月前,我還會以為戰勳就是最好的回報。”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這裏的每一個人,不管出身如何,家中都有高堂、妻女,從軍的有朋友有兄弟,卻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回去。”裴洛輕歎一聲,“我以前不知道,看著相交多年的朋友戰死在眼前,究竟是什麽滋味。如果可以交換,我寧可什麽功勳都不要,隻想和從前一樣。”
  “我們擔負的是整個南楚的安定,什麽情緒都要拋在後麵。何況,”秦拓微微一頓,“沒有什麽東西是會永遠不變,多多少少,都還是會有些變化。”他站起身,將手伸給對方,“坐在這裏也是一個人不開心,不如去喝酒?”
  裴洛看著他,微微一笑,就著他的手站起身來:“好,今晚就大醉一場!”
  秦拓抬手一敲他的肩,也笑著道:“今夜隻飲酒,不訴離殤!”
  兩人走到篝火旁邊,隻見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撲過來,一把抓住裴洛的衣襟:“宣離兄,你怎麽才過來?我早就、擺平了一片了,哈哈,和我喝酒,不自量力!”林未顏嘴上說著話,突然回頭豪氣萬千地喊:“誰來比摔跤?輸了的就脫光衣衫繞軍營跑一圈!”
  秦拓不動聲色地看著:“林兄醉得厲害了。”
  裴洛在篝火邊坐下。一旁的一個士兵立刻將手中酒壇遞過來:“裴大人,你要不要一起來喝一口?”裴洛一把接過酒壇,仰頭便飲,軍營沒有好酒,隻有粗劣的燒刀子,沒咽下的酒漿順著他的嘴角淌下去,衣襟上濕淋淋的全是酒漿。他將酒壇一倒:“沒了。”
  那士兵看得張口結舌,一旁早有人又遞上一壇:“裴大人真是好酒量!”
  裴洛一聲不吭,隻管自己灌酒。
  突然有人大聲哭出來:“老子收到家鄉來的信,老爹得病去了,等老子回去,兒子都不認得,老頭子的骨頭早就爛光了!”
  一時間,哭聲笑聲夾雜在一起,亂七八糟。裴洛躺倒在地,眼中的蒼穹星辰漸漸模糊,一揚手,手中酒壇被遠遠地擲了出去,發出一記清脆的聲響。他抬手遮住眼,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哭該笑,明明已經醉了,腦中卻還是異常清醒。
  北地多飆風,腹中千百戰。
  戰未完,腸已斷。
  在軍帳外睡到大半夜,倒是被冷風凍醒的。
  大夥兒嘟嘟囔囔地跑回營房。
  林未顏一手支著額,慢慢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不由捂住臉哀歎一聲:“完了完了,我竟然也會像那些粗人一樣滿口罵娘,喝酒打架,回家一定會被老頭子打死……”
  冷風一吹,吹散了不少酒意,他踉踉蹌蹌地爬起來,順口又罵了一句髒話。
  他好不容易摸到軍帳,就隨便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裴洛摸回來了,就這麽從他身上踏過去,還語氣模糊地說了一句:“擋在門口找死啊。”然後連外袍也沒脫,就倒頭睡去。薛延也摸回來,一樣從他身上踩過去,撲倒在行軍床上。
  林未顏等到早上醒來的時候,隻覺渾身劇痛,幾乎站不起來。
  這一日是全軍休整,不用練兵。
  裴洛頭疼得厲害,就在軍帳裏躺了半日。待到午後時分,有人撩開軍帳,探進頭來,正是傅徽的親兵許煉:“裴大人,傅帥讓你去主帥的軍帳。”
  裴洛抬手在太陽穴上揉了揉,站起身略微整了整衣衫:“傅帥尋我有事?”
  許煉微微一笑:“他正召集了幾位將軍過去商討軍務。傅帥說,也想聽聽看裴大人的想法。”
  “……什麽?”裴洛一怔。
  “是這樣的,裴大人之前和北燕輕甲騎交手過,這次又立下大功,應是對對方有些了解。傅帥還說,我們這次雖是勝了,但是兵力損傷也很慘重,裴大人帶了兩次兵,每次折損的人手都不多。”
  裴洛心中漸漸清明:“許兄,你直說罷,這次受傷的將士是不是很多?”他話一脫口,另外一個想法也清晰起來:“還有,剩下的糧草到底可以支撐多久?是不是連半個月也到不了?”
  許煉看了他一眼,語音低沉:“這些等會傅帥自會說明,總之,現在情況很糟。”
  裴洛隨著他走進主帥軍帳,隻見長桌邊已經坐了幾位將軍。裴瀟坐在左下方,肩上纏著白布,隱隱透出點鮮紅。他看見自家二弟撩開幕布進來,微微點頭示意。許煉站在一旁,低聲道:“裴大人,你就坐在裴副將的下首好了。”
  裴瀟在傅徽麾下任職副將。
  裴瀟待他坐下了,才微微笑道:“你們昨晚在外麵鬧得這樣厲害,我在帳子裏也睡不好。”他摸了摸肩上的傷,又道:“還好躲得快,隻是輕傷。”
  裴洛也回以一笑:“昨晚吹了點風,我到現在還有些頭疼。”
  裴瀟看著他笑的樣子,總覺得和原來有點不一樣。明明眉目還是一如當初,隻是眼中多了幾許淩厲,讓人看了微微心驚。
  這一問一答間,軍中的將領已經全部到齊了。傅徽坐在長桌的上首,眉間肅穆,沉聲道:“昨日出兵的時候,有人縱火點了糧倉,抓到的幾個人已經全部自盡。這件事,你們多半已經知道了。昨日回營之後,我們立刻清點了剩下的糧草,最多隻能支撐半個月。雖說已經連夜派人去南楚要求運糧草過來,來去最快也要近一個月時間。”
  副將展平開口道:“傅帥,在朝廷糧草到來之前,我們都隻能閉城門休戰。吃不飽,將士們怎麽還會有力氣打仗?”
  “不管如何,傷員的口糧還是不能少,其他將士隻有委屈一陣子,等到朝廷軍糧運來就好了。”秦拓也道。
  傅徽點點頭,看著裴瀟:“裴副將怎麽說?”
  “屬下以為,還可以去離這裏不遠的平沙鎮買些糧草過來。雖說律法規定軍中不能私自買賣,但是現在情況緊急,也顧不了這許多。”
  剩下幾個將領都點頭讚成。
  裴洛看著他們說到可以拿軍中剛出生的小馬駒去和當地商人還,又說到加固城門、挖戰壕的事情,低著頭不語。
  突然傅徽轉過頭看著他:“你有什麽想法?”
  裴洛抬手按在桌角,淡淡道:“各位將軍說的辦法自然都不錯,隻是我有兩點不明白的地方。第一,如果北燕人知道我們的狀況,一定不會白白放過這個機會,必定大舉攻城,我們外無援內無糧草,如何靠緊閉城門支撐到朝廷運糧過來?第二,平沙鎮物產不豐,我們可以買到多少糧食,又可以多支撐幾日?另外,軍中可有人會同商人打交道,換到盡量多的糧食?”
  展平一怔,反駁道:“裴大人怎知北燕大軍會知道我們的狀況,萬一那燒糧草的不是北燕探子,而是齊襄人?”
  裴洛看著他,清淡地笑了一笑:“展將軍這個‘萬一’可過於托大了。”
  傅徽一擺手,不動聲色地問:“那麽,依你的看法,該是如何處置?”
  裴洛遲疑一下,還是說了下去:“這些我自然無能為力。不過——”他微一挑眉,沉聲道:“眼下,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棄玉門,退兵據守幽雲關。”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人拍著桌子跳起來:“這小子完全就在胡說八道!”“傅帥,這個辦法絕對不可行!”
  傅徽抬手阻止了那些脾氣火爆的將領,還是不動聲色:“理由呢?”
  “理由便是我們已經守不住玉門關了。幽雲關在中原的地界內,糧草調運方便,地勢好,城牆也更為堅固。我們便是繼續在這裏死守下去,傷亡隻會更大,損兵折將,將來還拿什麽同北燕打?”
  “若我們棄了玉門,那些百姓怎麽辦?北燕人對待戰俘,對待別國的百姓都十分殘忍,隻怕我們一退,這方圓百裏便會被屠殺殆盡。”秦拓直視裴洛,語氣堅定。
  “如果北燕人攻破玉門,難道就不會屠殺百姓了麽?”
  “裴兄,江山為輕,百姓為重,這個道理夫子很早就教給我們,你該不是忘記了罷?!”
  “這是行軍打仗,不是在說如何治民。”
  “夠了,你們不用爭了。展副將,裴副將,你們安排人手去修戰壕。”傅徽站起身來,點著裴洛、秦拓二人,靜靜開口,“你們兩個,隨我來。”
  午後的平沙鎮有股格外平淡祥和的味道。
  一條大狗懶洋洋地躺在樹下,甩著尾巴。街邊有人擺攤賣各種活計,從絲帕到毯子,應有盡有。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看見傅徽,也停下來,笑著招呼:“傅將軍,你今日怎麽有空出來逛逛?”
  傅徽也一一點頭寒暄。他卸下衣甲,換上簡單的便袍,便不太看得出是征戰沙場的大將軍了,說話的時候也顯得親切。還有幾個老人,非要往他手裏塞幾個煮熟的雞蛋,說軍中夥食太差,要是餓了肚子,哪裏還有力氣領兵打仗。
  傅徽握著手中的雞蛋,淡淡道:“平沙鎮的百姓除了那幾個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這也可能是他們家中最後幾個雞蛋。”
  裴洛垂下眼,沉默許久才道:“傅帥的意思,裴洛已經明白了。”
  傅徽的嘴角微微露出一點笑意:“我在北關待了近二十年,記得北地的風沙是怎麽樣的,落日是怎麽樣的,卻唯獨記不起家鄉南都是什麽模樣的了。”
  南都很繁華,南都的百姓安居樂業。有很多條長街,兩邊都很熱鬧,比這裏要熱鬧得多。每到開春的時候,都會有花展,每四年的科舉考試,都會有很多的文人才子從各地湧來。
  傅徽停住腳步,向著他們二人道:“伸出手來。”
  他在兩人的手心中各放了一隻雞蛋,微微一笑:“這裏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樣。”
  裴洛握著那隻煮蛋,雖然已經涼透了,還是覺得燙手。
  “若是你們將這裏看成是自己的家鄉,才會心心念念想要守住這裏。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你們的家人,就算竭盡所有,也要保護住。”傅徽頓了頓,又道,“好了,我們不說廢話,先去找鎮上的何大夫。前日這一戰,受傷的太多,玉門這十五萬大軍卻隻有兩個軍醫。”
  秦拓不由問道:“怎麽朝廷不多派幾個過來?”
  傅徽搖搖頭:“北地苦寒,又有哪個大夫願意過來?”
  三人說話間,已經走到平沙鎮上唯一一間醫館門口。站在醫館外看去,第一眼看見的是個緋色衣衫的身影,似乎正在給人包紮傷口。秦拓一怔,一時間還不敢肯定,倒是聽到裴洛在一旁道:“絳華?你在這裏做什麽?
  絳華聽到裴洛的聲音,也微微一怔,回轉頭見到門外的三個人,巧笑嫣然:“秦公子,原來是你。”
  裴洛很不是滋味,走上前低聲道:“明明是我先叫你的,你便是隻看見別人麽。”
  絳華看著他,微微笑道:“那不一樣的。”然後別過頭,又繼續給別人包紮傷口。
  傅徽走進醫館,和何大夫寒暄幾句,方才道:“何大夫,隻怕要請你去軍中幾日,我們這次傷員太多,人手不夠。”
  裴洛站在她身邊,心中寧定:“我原先還不知你會處置跌打外傷。”
  “我記得以前和你說過的,我一直跟著城郊庵堂裏的靜檀師太學醫。”
  “我怎麽知道你能學得會……”裴洛輕聲自語,一看她又瞪過來,忍不住笑起來,“好好,我以後都會記著盡量不惹你生氣。”
  忽聽傅徽說了一句:“秦拓,你來幫著搬東西,何大夫答應去軍營。”
  絳華轉過頭,突然道了一句:“我也想去,這樣行不行?”
  傅徽一愣。
  裴洛立即接口說:“軍營裏全是男人,你怎麽能去?”
  秦拓也道:“絳華,你還是留在這裏好了。”
  何大夫摸著長須,微微笑道:“絳華你過去,定會幫到不少忙。隻是你一個女孩子,混在裏麵未免與名節有損。”
  絳華差點就想說,那她可以變成一個男人過去,總算及時忍住:“沒關係,我不在意名節。”
  裴洛心中歎氣:她不在乎,他可替她在乎得很。
  傅徽一想軍中實在缺軍醫,男女之防也隻能權從,便道:“我回頭派親兵過去,不會讓人去打擾何大夫和姑娘。”
  何大夫點點頭:“有勞傅帥了。”
  “秦拓,你留下來給何大夫幫手。”傅徽看著裴洛,“你隨我來。”
  裴洛走過絳華身邊低聲道:“我晚點再去找你,你自己小心些。”
  裴洛隨著傅徽走在街上,猜想他大概是去找本地的商人。
  傅徽嗓音低沉:“其實,我那時第一個想法同你一樣,也是棄玉門,據守幽雲。”
  裴洛一怔,微微訝然:“傅帥?”
  “但是也隻能想一想,卻不會這樣去做。你也看到了,這裏的百姓認定我們一定會擊退北燕大軍,所以不到最後關頭,我們都要死戰下去。”他淡淡道,“你和秦拓在這一點上很不一樣。他心腸太軟,事事以天下百姓為先。而你,則是將才之心。”
  裴洛微微一笑:“我爹在臨行前便囑咐我,要向傅帥多學著點。”
  傅徽露出幾分不易覺察的笑意:“裴相文武全才,你要是全學過來,也盡夠了。”他抬手按著心口之上:“你有了將才之心,就要知道,天下河圖,除了窮兵黷武,也可以靠這裏收服。”
  裴洛若有所思。
  大概每個男人心中都會幾分野心。他也試想過手握兵權、指點江山,這是何等豪情之事。可現在,卻覺得有一樣東西比這些權勢野心都來得重要。
  他終究是南楚的子民。
  這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家鄉,都值得為之拋灑熱血。
  尤其是,這裏早已灑下了他自己的、還有好友的鮮血。
  “你竟是一個人住一頂軍帳,可比我舒服多了。”裴洛環顧了絳華住的帳篷一眼,雖然不比他們的大,卻十分幹淨整潔。他撩起衣擺,剛在矮桌邊坐下,忽見桌子底下突然鑽出一個虎皮的毛團來,張嘴嗷嗚叫了一聲。
  裴洛拎起大黃的脖子,微微眯起眼:“這是怎麽回事?”
  絳華連忙一把搶過來,輕輕順著它的毛,大黃舒服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也不知道它是怎麽跟來的,不過你不能欺負它。”
  “我可沒這閑情逸致去欺負一隻貓。”裴洛不屑地哼了一聲,隔了片刻,伸手將她抱到膝上,“當初真不該把你帶出南都,你看看你,都瘦了。”
  絳華抬手撫著他的側顏,忍不住道:“你才是瘦了好多,和原來都有點不一樣了。”
  裴洛輕輕一笑:“哪裏不一樣了?”
  她低下頭在他頸邊聞了聞:“你身上的味道變了。”
  “這幾日都隻是隨便擦一擦身,沒來得及打理。”
  “你以前身上時常帶著熏香和水粉的味道,現在有點血腥味。”絳華看著他,神色認真,“你原來笑起來很柔和,還有點漫不經心,現在卻變得銳利了許多,還有眼神和原來比也有點不同了。”
  裴洛忍不住失笑。
  一陣風從幕布之下漏進來,燈影晃動。
  他就勢按住絳華的手,將她拉進懷中,低頭吻上她的唇。
  絳華大驚:“裴洛!”
  裴洛抽了一口氣,抬手支頤,埋怨道:“你這一下咬得真重。”
  絳華無言以對。
  裴洛卻是嘴角帶笑:“我知道你擔心什麽。現在我便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你就放寬心好了。”
  絳華雖為花精,卻就此學會了羞恥兩字是如何寫的。
  裴洛還是支著頤看她:“再過一會我便要走了,你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絳華想了想,問道:“後來傅將軍叫你出去做什麽了?”
  裴洛心道,她這種對什麽都好奇的毛病估計是改不掉了,便淡淡道:“我和傅帥去鎮上的商人那裏看看,能不能買到一些糧草。現在我們的糧草已經不多了。”
  “我想你們是買不到了。”
  裴洛一怔:“你怎麽知道?”
  “前兩日那位燕大人來平沙鎮,已經將存糧都買下了。”絳華剛說完,便見裴洛神色微變,也覺得有些古怪的地方,“他開始時候是將糧食分給鎮上的百姓,但是還剩下很多,就……”
  “就全部燒掉了。”裴洛抬手在桌上輕叩,看著搖晃不定的燈影,“這下子,可真的是糟糕了……”
  翌日天才剛亮,便有探子衝進軍帳,上氣不接下氣:“報——北燕大軍已經在二十裏外,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到達玉門!”
  傅徽神情鎮定,步履沉穩:“立刻登城頭,準備守城。”他身著的鐵早已被年長日久的血漬風沙磨得暗沉無光。
  麾下幾名副將不由對視一眼:“他們之前還打了敗仗,怎麽這樣快就來了。”
  裴洛握緊手中的長弓,卻沒說話。
  他們該是來了,南楚現在外無援內少糧,正是攻城的好時機。
  眾人登上城牆,隻見眼前是一片廣袤的大漠,遙遙的,有一片黑點正朝玉門方向而來。這片黑點越來越近,馬蹄聲震天,長槍映著陽光,泛起青森森的光。打頭的是名震天下的輕甲騎兵,暗紅色的旗幟上繡著“北燕先鋒頤狼”。先鋒旗邊上是一麵更大的紫色旗幟,用淡金色的繡線繡著慕容二字,迎風展開,氣勢萬千。
  副將展平咦了一聲:“他們的主帥姓慕容,豈不是北燕王族!”
  隻見北燕大軍在離玉門還剩下幾丈之時,先鋒頤狼突然一抬手,勒馬停步。身後的北燕大軍也立刻止住了腳步,最後收足的一下響聲整齊劃一。讓人有種錯覺,這聲勢便是九天之上也可以聽到。
  傅徽語氣森冷:“弓箭手預備——”
  城頭上數百支羽箭都對準城下。
  隻見一人勒馬緩緩行到城牆之下,銀盔銀甲,微微仰頭之間,脖頸曲線優美。那人仰頭遙望,手中長槍直指城牆,薄唇開合:“敝人慕容驍,特來勸爾等開門獻城。凡是受降者,吾許之封地百裏,封為萬戶侯!”
  他的聲音由內力送去,到達城牆之上也清晰可聞。
  林未顏忍不住失聲道:“燕驍?!”
  底下的男子身披銀甲,容貌俊美,膚色白皙,隻是身上的斯文氣度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極為淩厲的氣魄。
  秦拓想起之前在郊外發現禁軍黃都統身受重傷,氣絕前隻來及指著北麵叫出一個“慕”字,當時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懷疑過自己的姨夫,現在方才明了。
  一些副將常年在北關,不知南都的事情,聞言奇道:“林大人難道認識這慕容驍?”
  林未顏默然。
  隆慶廿四年冬,正是文舉殿試前夕,同榜的才子們都頗有些薄名,相聚在吟墨樓吟詩作對。當時窗外正下著雪,雅閣中點著火盆,也暖意熏人。有人提議說以雪和梅為題,一人接一句。林未顏題的是第一句,便大大方方地執筆在雅閣的牆上寫下幾個字:寒蕊初萼,萬點薄絮。他回轉身之際,便看到角落裏的一個年輕男子,木簪紫袍,素淡俊秀。眾人輪流題了詞,最後輪到那個年輕男子的時候,已經沒有地方讓他寫了。
  南楚雖不像齊襄尚文,士大夫的地位卻是極高的。四民之末,則是商人。林未顏聽說那人姓燕單名驍,出身商賈之家。那些人,不過是在故意刻薄他罷了。燕驍容色淡淡,負手吟了一句:“臨風更沾薄酒,暗香浮月卷簾來。”
  當時太子殿下正好也在吟墨樓賞雪,後來在殿試上保舉燕驍為文舉探花。歲末的時候,燕驍被點為太子侍讀。一介探花郎,竟然成了侍讀,當時流言蜚語,枚數不盡。
  慕容驍等了一陣,微微眯著眼看城牆之上,揚聲道:“傅徽,你們在玉門屯兵十五萬,其中傷員近五萬,糧草不過可支撐半月,拿什麽和我北燕二十萬大軍相抗?!現在開城門受降,吾慕容驍對天發誓,絕不殺戰俘!”
  傅徽筆直地站在城樓之上,用內力將聲音傳出去:“慕容驍,我等效忠的是南楚,決計不會向北燕人屈膝!這玉門,也絕不會白送到你們手上!”
  慕容驍輕笑一聲,將長槍掛在鞍邊,手按長弓,撥轉馬頭行了兩步,突然回身彎弓搭箭,身姿優雅,銀盔下的黑發在風中蕭然而舞,對準城門之上那寫著三個墨字的木牌。
  玉門關,玉門關,這就是他揮兵南下血祭的第一個地方!
  錚然弓響,長長的羽箭激飛而去,勢如長虹。
  裴洛在他轉身之際早有準備,看準這一箭的去勢,也將弓拉到最大,直到緊繃的弓身發出吱嘎輕響。
  兩支羽箭在半空相會,隻聽錚的一聲,箭頭迸出點點火星。隨即是一聲巨響,玉門關的牌匾轟然落下,摔得四分五裂!
  裴洛看著城下,緊緊握著手中長弓,幾乎將嘴角咬出血來。
  北燕大軍齊聲呼喊,戰馬嘶鳴,聲勢震天。而南楚這邊卻是一片沉寂,城樓上的將士俱是臉色煞白。
  慕容驍仰頭遙望城樓,臉上充滿了逐鹿中原的王者氣度。
  ——他日戰場再相見。
  戰場相逢之日,便是南楚亡國之始。
  他緩緩抬起手,聲音借著風勢,傳到城樓頂上,在這萬馬嘶鳴之中依舊清晰可聞:“傅徽,我最後數三下,隻要開城門受降,爵位封賞照舊。若是等我攻下玉門,北燕大軍就要屠盡方圓百裏,寸草不留!”他仰起頭,薄唇開合:“一。”
  傅徽站在牆頭,身形挺拔,絲毫不為所動。
  “二——”
  身後有將領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三。”
  慕容驍放下手,嘴角緩緩勾起一絲笑意:“北燕將士聽令,攻下玉門,屠城三日,讓南楚見識見識我們的手段。”
  一波又一波攻城的勢頭就如潮水般湧來,玉門關的城樓之下,已經密密地倒下了大片屍體,鮮血四處流淌,從上麵看去,便是一片刺目的紅色。
  北燕鐵騎衝擊城門,每一次撞擊,發出的巨響都震動漠北,在這喊殺陣陣之中,教人立足不穩。
  傅徽站在城樓之上,鐵衣暗沉,厲聲喝道:“弓箭手分為兩隊,前麵的放完箭就退後,不要自亂陣腳!”他身上鐵甲輕響,又踏出幾步,站在城牆上直麵底下的北燕大軍,威風凜凜:“吾乃南楚主將傅徽,底下誰敢來取我項上人頭?!”
  城牆城下,亂箭如雨,密密得交織成一片。
  傅徽便在箭雨中屹立不動,身先士卒,舉起長劍將從雲梯上攀爬上牆頭的北燕士兵砍下去,臉上和露在鐵甲外的手背都濺著點點鮮血。
  可是底下的北燕士兵卻如潮水般湧上,一批一批,沒有盡頭。
  慕容驍勒馬立於城牆之下,揚聲高喊:“北燕將士聽令,能取下傅徽人頭者,不論出身,一律賞金萬兩,封為王爵!”此言一出,北燕的攻勢更是一波猛於一波,撞擊得玉門關的城門搖搖欲墜。
  副將展平走到傅徽身後,咬牙道:“傅帥,我們隻怕是……”
  傅徽劈手奪過他手中的長矛,嘿得一聲遠遠擲出,正將一名北燕的輕甲騎釘在馬下。他下頷緊繃,厲聲道:“誰再說一句泄氣話,就軍法處置!”他目光如電,看著手下的副將:“你們這樣,便要認輸了麽?我們南楚不需要臨陣退縮的懦夫!”
  林未顏攥著拳頭,定定道:“傅帥,請給末將分派任務!”
  傅徽一拍他的肩頭,指著東麵城垛:“你和裴副將點一隊人手,過去守住那裏,不能讓北燕的雲梯架上來。”他又轉頭看著裴洛:“你之前那一箭射得很好,我軍中沒人能比你更好!現在不是沮喪的時候,立刻振作起來!”
  裴洛苦笑一下,神情堅定:“傅帥教誨的是。”
  他轉過身,屈膝踏在城牆之上,凝神定氣,緩緩拉開長弓。
  慕容驍,今日在兩軍陣前的恥辱,定當千百倍奉還!
  羽箭如流星奔到,正中慕容驍馬前,箭尾還微微發顫。慕容驍抬起頭,看著城牆上裴洛,喃喃道:“堂前的燕子,還想和北地的兀鷹一較長短。”話音剛落,隻覺得耳邊呼呼風響,刮得他臉上刺痛,隻聽吱嘎一聲,身後掌北燕王旗的士兵正被羽箭穿透胸甲,淡紫色的帥旗嘩啦一聲倒下了。
  隻聽傅徽的聲音已經完全嘶啞,迎風高喊:“南楚將士們,我們背井離鄉,來到北關,不就是為了保家衛國,讓我南楚不為四夷侵犯?我們身後就是中原萬裏河山,如何能讓胡人糟蹋了去?!”
  日頭由高懸頭頂漸漸西斜,北燕士兵的屍首陳在玉門關之下,還不斷有士兵踏著屍體衝上前去。而玉門關,竟然還是沒有被攻下。
  慕容驍眯起眼看著,突然淡淡道:“先鋒頤狼,副將哈爾穆陣前聽令。”
  頤狼和哈爾穆跳下馬背,單膝跪在馬下,大聲應道:“末將在!”
  慕容驍輕輕一撥馬頭,沉聲道:“傳我號令,鳴金收兵。”
  頤狼應了一聲,翻身上馬,疾馳到陣前。哈爾穆卻站著沒動,直視主帥:“將軍,現在我軍勢頭正好,南楚已經支撐不了多久,為什麽要退兵?”
  慕容驍抬起眼瞥了他一眼,把玩著手中長鞭,語氣平平:“他們想拚個你死我活,我們又何必非要和他們硬拚?不過剩下半個月不到的糧草,到時候不費一兵一卒,照樣能奪取玉門。”他微微一笑,容顏俊美:“何況,南楚人心不齊,給他們留點喘息的時間,他們自己就會鬧騰起來了。”
  “……北燕大將慕容驍,當年混入南都,在殿試上被欽點了探花。太子殿下性喜龍陽,便一手將他提拔起來。”林未顏低垂著頭,有氣無力地開口。
  突然有人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荒唐!”
  眾人俱是一怔,傅徽麾下有不少能人,其中一個便是此刻說話的淩鎮予。他平日少言寡語,不甚好親近,此刻臉上更是如罩寒霜,目光森冷。
  當即有幕僚拉了拉他的衣角,低聲道:“淩副將,別亂說話!”
  淩鎮予全當沒聽到,一字一頓:“身為儲君,將堂堂男兒據為男寵,這對得起天下大好兒郎嗎?慕容驍蟄伏多年,盜得北關的布兵圖,北燕在一夜之間連破燕雲十三關。南楚的大好江山可是折在我們這位太子殿下手中了!”
  裴瀟站起身將淩鎮予按在位子上:“燕雲十三關已破,再提也無意義。我們當好好商討一下,如何度過眼前難過。”
  “隻怕附近的幾個城鎮都不會有餘糧了。慕容驍一路從南都過來,早就留了後手。前日縱火燒糧草的,隻怕就是北燕的探子。”裴洛神色倦然,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眼下,外無援兵,內無糧草,損兵折將,士氣低落,而北燕大軍就駐兵城下虎視眈眈,實在想不出別的對策了。
  沉寂許久,隻聽傅徽低沉的聲音響起:“大家都先散了罷,回去養足精神。”他身上鐵衣未除,臉上滄桑更重,有股說不出的悲涼。
  有些副將欲言又止,還想說什麽。隻見淩鎮予第一個站起身來,撩開幕布幹脆地走出軍帳。
  裴洛走在後麵,亦是心情低落。如果在南都時候,他大概會在紅粉鄉裏一醉不起,可在這裏,他什麽都做不了。閉上眼的一刻,耳邊還會響起風蕭馬鳴,兩支羽箭相碰之時,是他的那一支被折為兩斷。
  高下立分。
  他記得自己一路走過去,碰見幾名吊著手臂的傷兵,還能聽到軍帳中傳來的痛苦呻吟。他撩起衣擺,坐在柵欄上,低著頭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麽。
  待落日西沉,天邊燒起一片紅霞的時候,一雙柔軟的手按在他的膝上。裴洛抬起頭,苦笑道:“你忙完了麽?”
  絳華輕輕地嗯了一聲,道:“你心裏不高興。”
  裴洛抓著她的手,慢慢靠近臉頰邊:“絳華,我覺得你好像一直都沒有難過的時候,而我,卻好像總在自尋煩惱。”
  絳華睜著明淨的眼眸看他:“你在擔心什麽?”
  裴洛撫摸著她的手指,沒有說話。
  “如果你擔心戰事,隻能說,這裏的局勢並不是你一個人就可以扭轉過來,擔負的重任也不是你一個人需要承擔的。”她慢慢道,“如果你是擔心沒有辦法向相爺交代。我卻覺得,相爺一定是以你為榮的。”
  裴洛微微失笑:“你這是在想法子安慰我麽?”
  “我幾日也接觸不少人,他們都說原來那些從南都過來的貴族公子並不是一包稻草。宣離,你便是繃得太緊,太在乎那些背後的詆毀,容不得自己出錯。”
  裴洛站起身,靜靜地看著她:“我以前隻道你什麽都不懂。沒想到你原來還是看在眼裏。”
  絳華撲哧一笑,抬頭看他:“就是你老是嫌棄我笨,這個不懂那個也不懂,我也在用心學啊。”從今以後,她大概要學著怎麽做一個凡人,而不是以花精一族的身份存在。
  裴洛拉起她的手,眼中笑意溫柔:“可惜我身上都是血腥氣,本來還想抱你一抱。”
  話音剛落,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他神情一緊,淡淡道:“不知出了什麽事,我過去看看,你快回軍帳去罷。”
  裴洛循聲趕到的時候,騷亂已經止了,有十多個士兵雙臂被捆,被按倒在地,裴瀟和淩鎮予負手站在一旁,臉色凝重。
  裴洛大步走過去,輕聲問:“大哥,淩將軍,我適才聽見這裏有些喧嘩之聲。”
  淩鎮予冷著臉一言不發,而裴瀟則苦笑著說:“是一些士兵鬧事,現在已經鎮住了,展將軍剛去找傅帥。”
  裴洛一怔,輕聲道:“原來如此。”
  隻聽幾聲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傅徽身著鐵衣,大步走過來,沉聲道:“是誰在這裏鬧事?”
  裴瀟一指被按在地上的十多人:“領頭的都在這裏,至於跟隨的那些,就先放回去了。”
  傅徽走到那些鬧事的士兵麵前,低聲:“放開他們,我有話要問。”他臉上毫無情緒,淡淡道:“你們為什麽要鬧事?是對本帥有什麽不滿?”
  隻見其中一個抬起頭來,大聲道:“我心裏對傅將軍您是死心塌地的,您為軍為民,對得起天地良心。可是我不願再為那個狗皇帝賣命了!”
  傅徽眼中精光一閃,定定道:“你是我親兵隊伍的,叫劉犁對吧?今日你殺了不少北燕士兵,做得很好。”
  劉犁跪在地上,挺直了上身,大聲道:“傅將軍,我聽說現在糧草已經不夠,我們前天吃的還是粥,而今天那一碗已經和水一樣稀!這玉門關我們也快守不住吧?那個北燕蠻子的將軍原來還是太子的手下,就是他將軍機泄露出去,我們才會連戰連敗。我不想死在這裏,更不想為這樣的狗皇帝賣命!”
  “你覺得,我們隻是為當今聖上賣命,替他們守江山?”傅徽語聲低沉,“那你告訴,玉門之後,有多少百姓多少城鎮?一旦北燕軍南下,對整個中原都是一場浩劫。”
  “那個北燕的將軍答應我們,隻要獻城投降,就不會屠殺百姓!”
  傅徽一把扯住他的衣領,一字一頓地開口:“二十年前,北燕大舉南下的時候,也是那樣說的。可結果呢,整個城池,二十萬軍民,被屠得一個不剩!你用什麽來保證他們一定說話算話?”
  劉犁愣住了。
  “開城門受降很簡單,可是之後,你拿什麽向南楚百姓交代?就算他們這次說話算數,南楚有這許多百姓,從此淪為北燕人的奴隸,這是你想看到的嗎?”
  劉犁低下頭,輕聲道:“我……我沒有想過……”他臉上帶著羞愧之情,昂起頭道:“傅帥,你用軍法處置我好了!”
  裴洛忽聽淩鎮予在一旁沉聲道:“煽動軍心,依照軍法,領頭的當是斬首示眾,以儆效尤。”他心下震動,隻見那十來個跪著的士兵雖是一臉愧色,卻沒有絲毫懼怕。
  傅徽看著身旁的親兵許煉:“去拿一壇酒來!”
  許煉應聲去了,沒多久,搬來一大壇燒刀子,酒壇子上隔著十來個大碗。
  十四隻粗瓷大碗,裝滿了嗆鼻的劣酒。那十四個領頭鬧事的士兵被鬆了綁,捧起一碗酒,仰頭一飲而盡。傅徽提起酒壇,徑自灌了好幾大口,重重地將酒壇子摔在地上。
  劉犁也伸手將大碗一摔,抬起髒兮兮的衣袖在嘴角抹了一把,笑笑道:“娘的,朝廷真不夠意思,連燒刀子都摻水!”
  傅徽用力拍了拍劉犁的肩膀:“你們的家人,我會托人照顧。你們,就放心去罷。”
  軍中將領全部都聚集在主帥帳中。忽然軍帳的幕布一撩,許煉走了進來,站在傅徽身後,低聲道:“傅帥,那些領頭鬧事士兵的頭顱已經掛在城牆上。”
  傅徽點點頭,一滴淚突然順著眼角流下來。
  他沒說話,麾下的副將們也都各自一言不發。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見燭火跳動了一下,他像是下了決心:“秦拓,你現在就去召集先鋒軍,去平沙鎮開路,讓那些百姓能搬的搬,和軍中傷員一起,全部退到幽雲關之後。”
  秦拓忍不住道:“傅帥,可是這……”
  傅徽揮了揮手,語氣疲憊,像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不要多說了,大家下去準備一下,等到先行的大軍過去,我們就準備棄玉門,退守幽雲。”
  北燕有名震天下的輕甲騎兵,閃電出兵偷襲,完全沒有勝算。而這玉門關,眼見也沒有把握再能守住,將士們身心俱疲,無力一戰。
  眼下之計,唯有暫且屈服形勢,養精蓄銳,等待朝廷援兵和糧草。
  軍帳外麵的漠北,風呼嘯往來,彷佛是曾經征戰沙場的雄魂發出的呐喊。
  慕容驍坐在主帥帳中,麵前的矮桌上攤著一張地圖。他抬手撥了撥燈芯,暈黃的燈影映在他臉上,顯得有些陰沉不定。
  突然軍帳的幕布被輕輕撩起,他頭也不抬,淡淡道了一句:“沒什麽要緊事,就等明日再稟報。”門口的人卻站著沒動,反而咯的一聲笑得清脆。慕容驍長眉微皺,緩緩抬起頭來,隻見一名少女撩開帳子,款款走了進來。
  少女看來也是北燕貴族出身,額上束著藍寶石的鏈子,身上裹著一條長長的狐裘,露出修長的小腿和圓潤的手臂,似乎除了身上的狐裘外,就再沒穿什麽衣物。慕容驍麵無表情地坐在矮桌前,淡淡道:“我似乎沒召人過來。”
  少女徑自走到他麵前,緩緩跪坐在他腳邊,看著他微微笑道:“將軍好生無情。我聽說您要回來,求了國舅爺好幾天,然後趕了半個多月的路,剛剛才到的。”她伸手拈著慕容驍的衣領,慢慢往下滑。慕容驍按住她的手,嘴角挑起一絲笑:“你是國舅送來的?”
  少女甜甜地一笑:“我是國舅爺的侄女,將軍不認得我?早在五六年前,喀那依絲就愛上將軍這樣的英雄了。”她一麵觀察著對方的表情,手中一麵慢慢地解開對方的衣襟。
  北燕原是由遊牧部落發展起來的,草原上兒女的情感都十分奔放。
  慕容驍輕輕一笑,眉目俊美:“是麽,隻是現在我似乎也沒做出什麽稱得上是英雄的事情來。”
  喀那依絲見他說笑,心裏也鬆了一口氣:“我聽說了,這次能攻下固若金湯的燕雲十三關,都是將軍的功勞。”她伏在對方身上,隻見慕容驍微微一偏頭,衣襟敞開,露出底下白皙細致的胸膛。她的膽子也漸漸大了,伸手撫摸著對方的肌膚,柔聲道:“等到回臨汾的時候,大家看到我們北燕的大將軍原來生得這樣俊,一定羨慕死我。”
  慕容驍還是微微笑著的:“這樣說來,我還給你爭麵子了?”語氣一頓,又笑著道:“你猜,我是如何將南楚燕雲十三關的布兵圖弄到手的?”
  喀那依絲伏在他身上,搖頭嬌笑:“我不知道,不過一定很難吧?”
  慕容驍湊近她耳邊,低聲道:“其實也不是很難。因為,南楚的太子殿下性喜龍陽,而我,正趁了他的意。”
  喀那依絲一愣,突然被一股大力摔出了帳篷。隨後幕布掀起,一團雪白的狐裘被丟了出來。慕容驍語氣如冰:“來人!”
  輪值帳外的親兵手執長矛急急跑過來,待看到喀那依絲不由呆了一下。
  “把外麵的那個女人拖走,以後再有這種人從臨汾送過來,直接賞給底下的將士,不要讓我看到!”他閉上眼,慢慢地平複了怒氣,“還有,叫幕僚起來,擬書信給國舅,讓他以後不要再做這種無聊的事。”
  親兵扛起喀那依絲,匆匆離開了。
  慕容驍聽著外麵的動靜消失,臉上現出一股狠絕之色,低聲自語:“唯有攻下南都,方能洗清我身上的奇恥大辱!”
  暮色深沉,慟哭淒涼。
  步履蹣跚的老人,哀哀啼哭的小孩,垂頭喪氣的傷兵,都淹沒在一片無邊的黑夜中,綽綽影影看不真切。
  裴洛牽著絳華走了一段路,方才停住了,低下頭靜靜看她:“我便送你到這裏,後麵一路有許兄和秦兄照應,我也不擔心。”
  絳華看著從身旁走過去的人群,心中對戰事更為厭惡:“為什麽非要打仗?難道不能各自過安穩的日子麽?”
  “戰事起頭或者是為了一些別的什麽原故,可是說到底還是為了這座江山。隻要心裏有貪念和野心,就不會讓這天下安穩。”
  “這樣說,戰事永遠都不會完?”
  裴洛微微失笑,想了一想道:“會完的,等到這天下隻有一個君王,而那個人能讓各地安定、四夷不敢侵犯,大家都會過上安定的日子了。”他看見秦拓正朝這裏走過來,又道:“我知道你不願看到有這麽多人流離失所、背井離鄉。我們今日雖是敗退,他朝定會奪回失地,平沙鎮的百姓也能再回到自己的家鄉。”
  說話間,秦拓已走到麵前,輕聲道:“裴兄,你回玉門時回稟傅帥,這裏都撤得差不多了,大約十日後你們就可以趕上來。”
  裴洛點點頭,突然將絳華推到他麵前,低聲道:“我還有一件事想請秦兄答應。”
  秦拓看著他,若有所思:“這件事,便等你到幽雲關再說。”
  裴洛微微一笑:“沙場之上,刀劍無眼,萬一、萬一我有所不測,絳華就托付給你,一定要護她周全。”
  秦拓嘴角微抿,淡淡道:“你就是不說,我也會這樣做。”
  裴洛略低了低頭,微微笑道:“那麽,我回玉門了。”他轉過身,忽覺得衣袖被輕輕一牽。他腳步一停,狠下心來將衣袖抽回,大步往玉門方向走去。隻聽絳華在身後低低開口:“宣離,我在幽雲等你。”
  裴洛嘴角微微挑起一絲笑意,遙遙望去,前麵就是那座青色的城牆——玉門關。
  “南楚那邊從前日開始就有異動,探子還發現城樓頂上掛出了十幾個頭顱,看來是他們自己人的。”頤狼撩開幕布走進軍帳,單膝跪在主帥桌前,腰上係著的刀柄朝前。北燕民驍悍,便是平民百姓也隨身佩帶武器,副將出入主帥軍帳更是毫不避諱。頤狼將刀柄對著主帥,正是表達敬意的方式。
  慕容驍手中正掂著一本文書,聞言微微一笑,卻問了不相幹的一句話:“這本文書是國舅爺參上的,快馬加鞭從臨汾送到我這裏,你猜裏麵寫了點什麽?”
  頤狼愣了愣:“末將聽說,將軍把國舅爺送來的表小姐趕回去了,恐怕不會是好話。”
  他一拂衣袖,緩緩站起身:“國舅當然不會提起這件事,他在折子上說,我們再打下去,隻怕會激起南楚民憤,以後都不好收拾了,想叫我退兵。”
  頤狼知道這是皇室之間的派係之爭,就沒有插話。
  慕容驍隨手將文書扔進火盆裏,淡淡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況區區一個暫且監國的國舅爺?南楚的民憤,我倒也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好收拾。”
  火舌吞吐,很快將文書燒成灰燼。
  慕容驍披上銀甲,走到軍帳之外,回首道:“點齊輕甲騎,還要五百個嗓門大的士兵,我們且去叫陣看看,南楚是不是真打算龜縮不出了。”
  “傅帥,他們已經在底下罵了快一個時辰了,我們難道就一直按兵不動?”副將展平先沉不住氣了。
  北燕軍隊根本不在弓箭手的射程範圍內,隻是派了百十來個士兵來城下叫罵,罵累了又換上一批過來。士兵都是粗人,能罵出什麽精彩的來?自然是將城牆上能叫的出名字的祖宗十八代全部罵遍了。
  傅徽看了他一眼,淡淡說:“再等等,現在還不是出兵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日頭,正懸當空。這幾日,北地的氣候已經開始回暖了,風沙雖大,卻不是之前那樣刺骨的寒冷。
  展平隻能憋著氣退到後麵。
  隻見城下又換來了一批來叫陣的北燕兵,照樣開始叫罵。而遠處,北燕輕甲騎陣前,一個銀盔銀甲的身影勒馬而立,手執長槍,正是慕容驍。
  “身為北燕主帥,卻穿了這樣一身盔甲,明眼人一下子就能認出,根本就是個活箭靶子。”有副將忍不住嘀咕道。
  裴洛遙遙望去,輕聲道:“或者他刻意如此。”
  就是覺得滿身恥辱,才會用這種方式站在兩軍陣前。唯有以這種堂堂正正的方式戰死在沙場上,才是慕容驍想要的。
  林未顏語音低沉:“換了你是慕容驍,能不能等到這一日?”
  薛延搖搖頭:“我不能。如果是我,早就受不了屈辱自我了斷了。”
  裴洛怔了怔,也搖頭道:“我也做不到。”
  忽聽傅徽開口道:“當年裴相監軍、慕將軍為帥,曾經打到北燕的國都臨汾。最後北燕人送了儲君為質子,南楚方才退兵。可還沒到南都,那位北燕儲君就受不了屈辱自盡了。那時候,是一個北燕族少年過來帶走屍首的。我一直記得特別清楚,柔弱稚子怎麽會那種冰冷的眼神,就像陷入絕境的孤狼。”他指著遠處,淡淡道:“那眼神,就和慕容驍現在的一樣。忍人所不忍,方為人上人,他果真做到了。”
  說話之間,隻見遠處北燕的輕甲騎陣略略有所鬆動,有些騎兵抬手脫下鐵盔,掛在馬上。
  傅徽沉聲道:“淩將軍,趁現在,點一隊人馬,開城門,迎戰!”
  淩鎮予一抱拳:“是!”轉身之際,一拍薛延和裴洛的肩:“你們兩個一起來。”
  林未顏一見沒有自己的份,忍不住道:“淩將軍,我保證不會添亂,讓我也去會一會他們!”
  淩鎮予嘴角一挑,像是笑了笑:“一起去也成,等下不要嚇破膽就好。”
  林未顏一呆,看著裴洛和薛延:“……他在和我開玩笑,還是說真的?”
  裴洛一聳肩,淡淡道:“我說林世子,你腦子被敲壞了麽?這麽明顯都聽不出來。”
  林未顏疾步跟上淩鎮予,又回頭低聲道:“你說這個淩將軍是不是假的?他平時連句話都不屑和我們說,現在不但說話了,竟然還會開玩笑!”
  雖然林世子刻意壓低聲音說話,還是被淩鎮予聽了個一清二楚,頭也不回地應了一句:“你們既然不是草包,我自然也會向不是草包的你們說話了。”
  林未顏頓時神采飛揚:“你總算覺得我們不是沒用的紈絝子弟了。”
  淩鎮予牽過坐騎,翻身上馬,將長戟掛在馬鞍邊上:“到底是不是,”城門慢慢打開,他一指遠處的北燕軍隊:“等打贏了他們再說。”
  慕容驍看著城門打開,有南楚軍隊湧出來,微微笑道:“還是耐不住出來了。”他用內力傳聲,便是在戰馬嘶鳴中也清晰可聞:“今日我們就在這裏,將南楚人踏在馬蹄之下!”
  他策馬而出,銀甲耀眼,手執長槍,風神俊秀不可諦視。
  忽見一隊藤甲步兵迎麵包抄,待到近處,突然低下身滾地而來,手中鐮鉤向著馬蹄斬落。這是對付騎兵的最好辦法,騎兵身在馬上,對於腳邊的狀況無法掌控。藤甲兵身上包著盾牌,便是被馬蹄踏到也不至於踩死了。
  慕容驍不待藤甲兵靠近,便一拉馬轡,戰馬向上騰躍,手中長槍向下刺去,立刻將人刺死在馬下。他回首看去,隻見前麵一批輕甲騎被這一下弄得手忙腳亂,長槍將那藤甲兵的屍體挑起,拋了過去,幾個藤甲兵摔成了一團。
  他回馬解圍,又刺死了幾個藤甲兵,忽見後方一支騎兵隊正包圍過來,揚聲道:“不要自亂陣腳,大家聚在一起,合力將南楚的軍隊殺散!”
  忽聞腦後一聲風響,慕容驍提起長槍一格,身子微傾,卸了對方這一擊之力:“原來是薛兄。”薛延早已殺紅了眼,橫槍之際風聲呼嘯。慕容驍居然調轉馬頭,退開幾步,說話之間還是慢條斯理:“薛兄,你是家中唯一獨子,若是戰死在北關,可對得起家中高堂麽?”
  薛延聞言,手中長槍不由自主地一頓,周身殺氣也淡了下去。慕容驍嘴角帶笑,修長白皙的手指向長槍頂部挪了幾寸。每個人都有弱點,隻要抓住了,便能削弱對方的氣勢,氣勢先上輸了一籌,這一戰便是落了下風。
  薛延看見他臉上的笑意,已經明了,長嘯一聲,舉槍用力刺去。待明晃晃的長槍剛觸及對方銀甲之刻,馬背上的人卻突然不見了!薛延一怔,忽見馬腹之下突然銀光一閃,青森森的殺機已經蔓延到自己的小腹。
  慕容驍傾身貼於馬腹,其騎術之精,見機之快,便是突襲於十萬大軍,也能全身而退。
  隻聽錚的一聲,火花迸裂。裴洛策馬過來,用力擋開了這刺向薛延的一擊。慕容驍淡淡地哦了一聲,回身坐起,回馬一槍橫掃,壓在裴洛的兵器之上。
  裴洛一麵堤防對方突然出手,一麵暗暗運氣。兩軍對陣,若將對方主帥被擊斃於陣前,無疑是一大重創。
  慕容驍看著他,出手快如閃電,提起長槍,身子微微壓低,用力疾刺出去。裴洛向邊上一讓,槍頭撲的一聲刺穿鐵甲,在左肩透出。溫熱的、粘膩的液體順著長槍緩緩淌下,裴洛的半邊臉也被自己的鮮血染紅了,卻突然堅定地抓住對方的刺入自己左肩的長槍,右臂奮力向前一送。
  慕容驍神色微變,想要將兵器撤回,連運了幾次力都抽不回來,便索性一刺到底,而對方的長槍已近在咫尺。他抬手握住槍杆,突然將兵器折為兩斷,然後貼在馬鞍之上避過裴洛這一槍。
  裴洛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幾乎要從馬背上摔下來,還是咬牙緊握長槍奮力刺下。當的一聲輕響,慕容驍頭上的銀盔被揮落在地,發絲散落,一直垂散到腰後。他隻是將貼在臉頰、被汗水浸濕的發絲撥到後麵,淡淡道:“看來,真的是我低估你們南楚人了。以後,還要請你們多加指點。”
  慕容驍抬手拋落手中的一截斷槍,取過掛在鞍邊的長弓。這張弓,比尋常的弓要長好幾分,觸手的牛皮已經磨得微微泛光。他縱馬疾馳,不多時就和身後圍攻他的南楚騎兵拉開距離,撥馬掉頭,回身彎弓搭箭,瞄準城樓之上。
  裴瀟見他策馬到城下,做出放箭的樣子,不由道:“快拿盾牌來!”
  傅徽站在城樓之上,淡淡道:“不用!”
  隻聽嗖的一聲,羽箭正好釘在傅徽腳下城牆的縫隙之間,幾乎沒入半支箭身。慕容驍放下長弓,轉頭遙望,突然策馬而去。
  號角悠揚,淡紫色的北燕帥旗被收了下來。
  北燕的輕甲騎調轉馬頭,絕塵而去,隻一會兒已經消失在這片廣袤大漠之中。
  淩鎮予汗濕鐵衣,看著眼前的青色城關,喃喃道:“……總算又保住了。”
  
  英雄無淚
  軍帳裏燈影昏黃,血腥氣四處彌漫,髒兮兮的軍毯上也濺滿鮮血。林未顏心神未定,緊緊地攥著雙手,直到指關節泛起青色。
  剛才看見裴洛肩上的槍頭被軍醫拔起,鮮血噴湧,好像怎麽也止不住。
  他差一點,又要失去一個同伴了。
  他仰頭靠在軍帳之上,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對麵同樣坐著不動的薛延。他不是個會忍委屈的人,他們從南都到北關來的每一個人,都是出身金貴,眼前早有父輩鋪好的一條平步青雲的大路,根本不需要憋屈了自己。
  他緊緊咬著牙,口中有一股鐵鏽味散開,明明想大叫大喊來發泄,還是硬生生憋回去。
  忽聽不遠處似乎傳來一陣歌聲,開始時候還是隱隱約約,後麵則越來越響,似乎全軍營的人都開始跟著唱:
  烽煙起,旌蔽日。
  十年縱橫,千裏長歌,臨風飲盡杯中血。
  試問誰,劈開戰殤化江山?
  問千古鴻圖霸業,英雄無淚。
  看今朝,朝天闕。
  長河月圓,灑酒祭天,埋骨他鄉為雄魂。
  可曾憶,誰人傲笑群雄間?
  待馬蹄踏遍河山,一場清秋。
  那是南楚的軍中殤歌,是開國皇帝打下江山之後而作。
  開國的太祖皇帝雖然親自打下百年基業,可是自己兩個兒子也戰死在沙場上。他親手將自己的孩子埋骨他鄉,灑酒祭天,還要策馬踏遍河山看清秋一場,當時向往,尚覺豪情萬千,現在方才明白,這其中有多蒼涼。
  裴洛臉上潮紅,氣息滾燙,耳邊一陣風聲一陣歌。
  大漠孤月高懸。
  慕容驍一身淡紫長袍,勒馬佇立,遙看遠處玉門關點點火光。他把玩著手中長鞭,淡淡道:“當年我便在這裏追上南楚大軍,將我父的屍首領走,那時候我就發誓一定要親手打下南楚的江山,心裏的這個念頭,一直都沒有淡下來過。”
  頤狼駐馬立於他身後:“將軍的願望,用不了太久就會實現。”
  慕容驍失笑了,似乎還有些困惑:“可是這股仇恨之火果真能支持我走下去?我今日突然覺得,如果隻是為了一己私欲,還是遠遠不夠。那麽,我又該仰仗何種信念?為什麽南楚那些將士寧可戰死也不願屈膝,為什麽我們打到這裏,受到的抵抗卻越來越烈?”
  遙遙的,一陣歌聲借助風勢,從玉門方向傳來。
  慕容驍靜靜聽著,大漠空曠,已經分辨不出他們在唱什麽。
  他細細聽了很久,才辨出四個字來,慢慢地,用一種說不出的語氣:“英雄無淚……”
  傅徽看著眼前的城門緩緩合上,眼中微微瀉出一絲疲倦,可是回過頭的時候卻還是威嚴而不動聲色:“我們也該走了,快馬加鞭,等三日口糧吃完,剛好到幽雲關。”
  他身上鐵衣暗沉,臉上久經風吹日曬,微微滄桑,可是眼眸還是清明如電。
  玉門剩下的人馬也撤離了,幾番回頭,青色城關已經離得越來越遠。而那座城牆,上麵還留著斑駁鮮血,有他們自己的,也有北燕人的,唯有歲月方能洗去。
  傅徽往前看去,隻見斜前方的裴洛依舊穩穩坐在馬上,腰背挺得筆直,除了臉色慘白,幾乎看不出身上還帶傷。他縱馬上前,同他並轡而騎,沉聲道:“宣離。”
  裴洛一怔,不知怎麽竟有父親在叫他表字一般的錯覺,轉過頭去看他。
  傅徽看著前方,淡淡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兩軍對陣,你的羽箭會被慕容驍截下?”
  “……為什麽?”
  “慕容驍手上的那張長弓至少有一百二十斤的力,而你的弓不過八十斤,如何同他相抗?”
  裴洛微一點頭:“傅帥說的我大致都明白了。”
  “武藝和行軍打仗都是一樣的,練多了手熟自然就精。等到傷好了,你就換一張弓,我再點給你一支弓騎隊,以後都歸到我親軍帳下聽令。”說完,便策馬奔到最前麵。
  裴洛嘴角微抿,抓緊了馬韁。
  屬於他的局麵,突然在茫然無光之時打開。
  太史令記,隆慶廿八年三月末,南楚敗退於北燕輕甲騎之前,棄走玉門,退守幽雲關。北燕在玉門關整頓軍容,不日揮兵南下。
  幽雲關地屬中原,靠山背水,是兵家必爭的衝要之地,也是北麵最後一道屏障,一旦攻破,不出幾日便可以兵臨南都城下。幽雲關以北,是一條十裏窄道,兩旁靠山。十裏之後,是一個峽穀,地勢略低,名為落雁。
  慕容驍將行軍的地圖攤在桌上,手指掠過那象征著山道的線,沉吟不語。
  副將哈爾穆等得心焦,急道:“將軍,南楚現在節節敗退,士氣低落,憑著我們的輕甲騎,就算直接攻城,幽雲關也不是牢不可破!”
  慕容驍隻嗯了一聲,還是低著頭沒說話。
  北燕起源於草原部落,不畏饑寒,民風驍悍。真要硬攻,就算是損兵折將,也的確是可以將幽雲關打下來。他身為主帥,卻要以大軍為重,絕不做無謂的犧牲。
  思量許久,慕容驍抬手在地圖上一點:“各位,我們就駐紮在落雁峽外。入峽的口子狹小,如果南楚想要突襲來犯,我們也可以堵死他們。而落雁峽到幽雲這十裏窄道,卻是讓他們占去了地利。”他語氣一頓,又淡淡道:“不過也不打緊,這是最後一城,等到攻破幽雲,將南都屠了犒賞三軍便是。”
  手下幾個副將一聽說屠城,連眼睛都亮了。
  南都繁華,是天下盡知的事情。而北燕的王都臨汾在北地,物產不豐,遠不如南都富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自古如此。
  慕容驍合上地圖,站起身道:“傳令下去,拔營駐兵到落雁峽外,準備好雲梯檑木,我們要在十日之內攻下幽雲。”
  麾下副將都退出軍帳,各自準備,唯有頤狼還站著不動。
  慕容驍看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銀盔:“頤狼,還有什麽事麽?”
  頤狼拿出一本黃綢封皮的文書,遞過去:“將軍,臨汾又有文書過來,這已經是第二封了。”
  慕容驍翻開文書,匆匆掃了幾眼,冷笑一聲:“又來了。這國舅爺也太把自己當成一回事了,他管他的國事,我們打我們的,何必咄咄逼人?”他隨手將文書拋在一旁,取下帳子上掛著的弓:“我隻受命於王上,他便是每天送信來催我退兵也沒用。”
  裴洛微微眯起眼看著百步之外的箭靶,彎弓搭箭,左肩的傷已經收口了,用力的時候還會有些刺痛虛軟。他將手中一百斤的長弓拉到極致,隻聽弓身緊繃,發出吱嘎的聲響,瞄準箭靶中央的一點紅心。
  手指輕放,箭已離弦而去。
  他又拿起一支羽箭,用力拉開長弓。這次卻是瞄準靶心上插的那一支。
  嗖的一聲風響,如虹貫日的長箭將靶心上的折為兩斷。
  裴洛輕輕籲了一口氣,忽聽身後響起一陣輕輕的拍掌聲。他回轉頭一看,隻見正走過來的是副將淩鎮予:“淩將軍。”
  淩鎮予大步走過來,沉聲道:“裴將軍,看來你的傷已經大好了。”
  裴洛微微一笑:“已經沒大礙了。”
  淩鎮予拿起一支羽箭,卻隻是抓在手中:“傅帥昨日已經說了,要升你為將。這樣算起來,你是我們之中最快升為副將的。”
  裴洛聽他這樣一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抿著嘴角不說話。
  “以後大家都是同僚,有什麽話就直說。這裏不比朝廷,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他在裴洛肩上一拍,又大步走了。
  裴洛握著弓,忍不住失笑。想起一個多月前,還被別人戳著脊梁瞧不起,那個時候,根本沒有想到有今天。
  淩鎮予走後,來的卻是絳華。裴洛放下弓箭,笑著看她:“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絳華自然不會說她用靈識一下子就能找到人,微微一笑:“我想你的傷快好了,肯定會坐不住,所以就過來看看。”
  裴洛抬手攬住她,兩人並肩往城樓走去。
  “其實,我那時候還以為要向你失約了。”和慕容驍對上,他本來就不報著全身而退的僥幸。
  絳華轉過頭看他:“還好你是平安到這裏了。”
  裴洛將她抱到城牆邊上,伸手支在她身邊,抬頭看著她微笑:“其實我也沒想到你還會有開竅的一天,以前不管我說什麽做什麽,你那個反應真是要氣死人。”
  “那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時常被我氣到的?”絳華想了想,用了個委婉的說法。
  “……這個我怎麽會記得清楚。”裴洛別開頭,不去看她。
  絳華頓時失望:“那你記得的那次是在什麽時候?我真的想知道。”
  裴洛想了想,慢慢道:“這樣說起來,我們第一次在慕府見的時候,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以前就見過你一樣。”
  絳華一怔:似曾相識的感覺,不就是前世時候他將還未化為人形的自己拔起來的時候?聽到這個回答,當真教人高興不起來。
  裴洛看見她臉上的失望之色,忙道:“不過後來相處久了,就覺得不看見會記掛,看見了又會緊張,大概就是那個時候。”
  絳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可我來曆不明,這也不要緊?”
  “所以我才千方百計明示暗示讓你留下來,結果你呢,竟然全部都不明白。”話音剛落,便聽見有腳步往這裏過來。裴洛一轉頭,看見薛延正站在台階下麵,手上還拎著一小壇酒。林未顏正用手捂著薛延的嘴,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一見他看過來,連忙放下手,諂媚一笑:“宣離兄,你們繼續,我和大壯絕不打攪。”
  裴洛一想他話中深意,笑著說:“繼續什麽,你們都打攪過了,一起過來坐好了。”
  林未顏走過來,看了絳華幾眼,恍然大悟:“我曾見過你,你是……絳華姑娘。”裴洛將他伸過來的手擋開了,淡淡道:“別動手動腳。”他一指林未顏:“這是獻郡王世子,你以前也見過的,那位是薛延薛兄。”
  林未顏搭著裴洛的肩,嬉皮笑臉:“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弟,現在是出生入死的那種,以前是一起喝花酒聽小曲的那種。”
  裴洛輕咳一聲,推開他的手:“別胡說八道。”
  絳華想了想,看著林未顏:“我記得你們以前應該都是監察司的同僚吧?”
  林未顏笑了笑,臉上露出十分懷念的表情:“我們還在監察司的時候,每天都一起騎馬巡城,把每家的姑娘都看得一清二楚,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差使。”裴洛忍不住又輕咳一聲。但是林未顏正說到興頭上:“不過我們沒有做什麽強搶民女的勾當,那種事隻有戲文裏才有的。我們隻是風流,但是絕不落到下乘去。”
  絳華看看裴洛,又看看薛延,最後向著林未顏說:“我覺得林公子風流瀟灑,也不像壞人。”
  林未顏聽得高興,微微笑道:“那是自然。不過我們這麽一幫人當中,功力最深的還當屬……”他轉頭看裴洛,對方臉色已經不是一般的險惡,不知為什麽很有幾分裴相爺的味道,連忙改口:“當然是我啦,哈哈。”
  絳華看看裴洛,又看看他:“我還以為你想說是裴洛呢。”
  林未顏用餘光瞥見身旁那張臉上的神色,幹笑兩聲:“絕對是我,裴兄他還差得遠。”
  裴洛截口道:“你們是不是來找我喝酒的?隻是我傷還沒完全好,不能多喝。”
  薛延立刻將酒壇子提上來擺在城牆邊上,爽快地說:“沒關係,還是養傷要緊。我們聽說了裴兄升為副將,做兄弟的怎麽能不慶祝一番?”
  裴洛接過酒壇子喝了一口:“下一次該是幫薛兄慶祝了。”
  薛延憨厚地笑了:“那敢情好。”
  林未顏聳了聳肩:“喂,你們把我給漏掉了。”
  裴洛看了他一眼,淡淡說:“你的話,估計是沒可能了。”
  北燕大軍兵臨城下,放眼望去,隻剩下黑壓壓的一片。
  傅徽站在城頭,看著北燕軍按兵不動,隻圍不攻,不知意欲為何。忽見一人越眾而出,銀甲耀眼,身姿優雅地端坐馬上,手中握著一條長鞭,正是北燕主帥慕容驍。他策馬進了弓箭手的射程之內,方才勒馬停步,揚聲道:“敝人慕容驍,可同傅徽將軍一晤?”
  南楚眾人不禁愕然:慕容驍行事狠絕,神態間有一股陰霾森冷,在沙場更是驍勇至極,如今言辭儀態斯文溫雅,不知作何打算。
  傅徽一拱手:“慕容將軍不知有何見教?”
  慕容驍仰起頭,微微眯著眼遙看牆頭,言辭懇切:“吾對傅帥之威儀,對傅帥麾下各位,十分心折,可惜各為其主,不得相交。眼下兩軍對陣,我想請各位喝一杯酒。”隻見一個親兵從後方奔來,單膝跪在馬下,手中托著一壺酒一個酒杯。
  他抬手倒了滿滿一杯,平端在手中,另一手托著:“各位,這一杯我先幹為敬。”一仰頭,爽快地一飲而盡,將酒杯往地上一擲。
  副將展平見他喝完這杯酒,低聲道:“傅帥,慕容驍已經在弓箭手的射程內,這個時機千載難逢。”
  傅徽看了他一眼,複又轉頭看著城樓之下的慕容驍。這樣的將才,不論是誰,都會心生結納之心,隻可惜立場總歸是不同。
  慕容驍拿起酒壺,緩緩地將壺中的酒散落在地,微微一笑:“勸君更飲一杯,待到冥府之際怕是沒有這樣的好酒了。這杯送行酒,諸位可還滿意?”
  行軍打仗多年的,脾氣大多暴躁,早有人按捺不住搶過一把弓,拉弓搭箭,對準慕容驍射去。慕容驍不緊不慢地拋開酒壺,抬起左手,隻見身後北燕攻城大軍如潮般湧上。
  傅徽眉宇緊鎖,喝道:“大家都沉住氣,不要被他們激怒了。幽雲已是最後一道屏障,我們絕對不能再有本分疏忽!”
  城下鐵蹄震天,中間夾雜著鼓點聲響,檑木不斷撞擊城門,而牆頭也搭上一道又一道的雲梯。南楚守城的將士手執火把,不斷往城下擲去。一些北燕士兵才剛剛爬到一半,頭頂上便是一桶瀝青澆下來,又慘叫著摔下去。
  隻聽千軍萬馬之中,一個清朗的聲音透過層層喊殺聲,清晰可聞:“北燕三軍將士聽令,攻下幽雲,待南都城破,吾許諾屠城三日,不論軍銜高下,隻要搶到金銀珠寶、女人古玩,都可占為已有,無需軍法論處!”
  主帥號令一下,攻城的勢頭更為猛烈。
  裴瀟忍不住道:“這慕容驍很會煽動人心啊。”先是以敬酒的名義挑釁,再許以重賞,不但壓低了對方的氣焰,還能激起己方的士氣。
  傅徽拔出腰間長劍,身先士卒,揮劍將登牆的北燕兵砍落城下。
  城上箭矢齊發,城下喊殺陣陣,血流成河,將十裏窄道染成了一片血紅。
  北燕人最為驍勇,便是看到前麵層層疊疊倒下的都是自己族人的屍體,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隻管往前衝。
  頂上的日頭漸漸西沉,落日餘暉留戀於這片疆土,遲遲不肯離去。被夕陽籠罩著的灰白色城關,依然牢固不破地佇立著。
  可是這樣的牢固不破還能維持多久?
  裴洛彎弓搭箭,沐風於城頭,他已記不清拉了多少次弓,射殺多少北燕士兵,彎弓的手臂重得幾乎提不起來。
  忽聽身後腳步聲極響,一個傳信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奔上城樓,臉頰漲得通紅:“傅帥,朝廷的援兵和糧草已經在五十裏外,聽說、聽說還是慕天華大將軍親自押送!”
  城樓上的將士們相視一眼,幾乎還不敢相信,然後不由自主地長聲大笑起來。連一向寒著臉、模樣很不好親近的淩鎮予也微微笑了。
  慕容驍勒馬遙望幽雲關城樓,長眉緊皺,神色冰冷如霜:南楚一方突然士氣大振,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看了看天色,縱然有些不甘,也隻得下令:“鳴金,收兵。”
  北燕大軍折返落雁峽外,浩浩蕩蕩,旗幟鮮明。
  慕容驍勒馬緩行,忍不住又回頭看,日落西山,幽雲關下一片狼藉,不知怎麽竟給人一種美人遲暮、英雄白發的淒涼。頤狼騎馬跟在他身側,突然道了一句:“將軍,末將覺得,南楚全軍似乎突然振奮起來。”
  慕容驍淡淡道:“我想,是他們朝廷的援兵到了。再頑強的軍隊,若是存糧跟不上,便是連著打勝仗,最後還是要輸的。我們現在將戰線拉長了,就一定要保證糧草軍餉,不然我們也要同南楚一樣。”
  說話間,正聽見幾聲清脆的鳥鳴,一行大雁從頭頂飛過。
  慕容驍取下長弓,手中羽箭瞄準領頭的那一隻。
  隻聽哀鳴淒厲,羽毛散落,一隻大雁從空中摔了下來。
  他若有所思:“既然還不清楚,那就派一隊輕甲騎去探探風。哈爾穆,明日你一人領兵出戰。”
  哈爾穆神色傲然:“將軍請放心,如果敗了,末將就任由將軍處置!”
  慕容驍隻是微微一笑,容顏更增俊美:“你是我軍中第一勇士,若是敗了,這個名號可要換人了。”
  幽雲城門大開,運送糧草的隊伍魚貫而入。慕天華翻身下馬,身手矯捷,雖然鬢發已經全部霜白,身著鐵衣的身姿卻還像當年馳騁沙場的模樣。
  傅徽大步走來,衣甲輕響,一把抱住對方的肩:“久違了,慕兄。”
  慕天華用力拍著傅徽的肩,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對方一陣,大笑道:“你看上去老了不少,不過更威風了。”
  傅徽笑了笑,一看對方身上的鐵甲,奇道:“怎麽慕兄你……”
  慕天華手一擺,豪氣萬千:“我聽說北關告急,玉門又被北燕人攻下,就向聖上請命出征。傅賢弟,以後我就在你三軍之下,可要關照一二啊!”
  傅徽淡淡一笑:“慕兄老當益壯,自然是一員猛將。”
  “那是自然,當年我能在北燕大軍中七進七出,對北燕輕甲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要是老哥我不小心給你丟臉了,就軍法處置我好了。”慕天華笑得爽快,“那個時候,我們先鋒軍被北燕擊潰,那領兵的鄭將軍當即拔劍自盡。這種人,一打輸就割自己的頭,好歹活著還能報個信,真是屁大的用處都沒!”
  傅徽但笑不語。
  兩人邊走邊談,已經走進軍營,遙遙地看見篝火旁,裴洛正和一個高壯的年輕士兵比腕力,林未顏和秦拓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圍觀的更是大聲鼓噪呐喊。
  慕天華頗為感慨:“我原來還擔心他們,到底不像我們那時候一樣憑著本事一腳一拳打下來的功勳,現在放心了。”
  傅徽負手而立:“他們都是好孩子,倒是我開始時候看錯了。”
  正說話間,林未顏轉過頭先看到他們,大步跑過來:“慕伯伯,真的是你來了?”他語氣激動:“慕伯伯,我爹有沒有要你帶話來?你什麽時候回南都,能不能幫我帶口信回去?”
  慕天華按著他的肩,很是無奈:“你爹說了,要你好好在軍營裏待著,要是做出什麽丟郡王府臉麵的事情,回去就罰你在家跪半年的祖宗牌位。”
  林未顏啊了一聲,神色複雜:“那我以後還是留在邊關好了。”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背後爆發出一陣笑鬧怒罵的聲音,忙回到篝火邊去看正在比腕力的兩人。勝負已分,裴洛正揉著手腕,長眉輕擰,微微偏過頭笑著,對麵那個高壯的士兵也笑著使勁拍他的肩。林未顏不由咂舌,那一掌拍下去多大的力,虧得裴洛還笑得出來。
  慕天華笑眯眯地看著:“未顏這孩子雖是毛躁了點,但本質不錯。”
  傅徽點了點頭,又道:“我想有機會多讓那幾個孩子領兵出戰,以後說不定還能接過你我肩上的重擔。”
  “傅帥,探子來報說,北燕營地裏有異動,正朝著這裏過來,領兵的是北燕副將哈爾穆。”許煉掀主帥開軍帳的幕布,氣息還有幾分不穩,像是一路疾奔過來的。
  軍帳內,各個副將都聚在桌邊,麵前還攤著一張軍用地圖,聞言都望向傅徽。
  展平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那哈爾穆據說是北燕第一勇士,有千斤大力,戰場上以一當十。末將同他交過手,也就是力大無比,卻是個莽夫。請點給末將一支人馬,定能殺退他們!”
  裴瀟也微微一笑:“若是慕容驍親自領兵也罷,卻派了哈爾穆過來,真是失策了。”
  傅徽點點頭,一拍慕天華的肩:“他們北燕有第一勇士,我們難道沒有?展平,秦拓,你們兩個隨著慕將軍出戰。”
  慕天華爽快地一笑:“這第一勇士,大約十多年前我還當之無愧。現在已經老了,不如年輕的時候了。”
  鐵衣輕響,三人撩開幕布,走出了軍帳。
  待腳步聲走遠,淩鎮予方才開口:“慕容驍派哈爾穆為將,到底是什麽用意?是來試探,還是另有埋伏?”
  裴洛手邊放著茶盞,微微笑道:“或許都有。不管他們派了誰過來,總之都不能小看了對方。何況北燕一路順風順水地打到這裏,偶然失利一次,對於士氣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我想慕容驍也是這樣想的。”
  傅徽看了裴洛一眼,頷首道:“展平脾氣暴躁,沉不住氣,卻很能提升士氣;而秦拓辦事穩妥,為人冷靜,可是單獨領兵的次數還是太少了。他們有慕將軍在旁指點,一定不會出差池。”
  裴瀟籲了一口氣,皺眉道:“泰山大人終究是有些年歲了,這樣在戰場上拚殺,也不知……”他離開南都出征那日,緋煙就哭得雙眼通紅,而現在父親又上了戰場,該是如何自處?
  傅徽抬手按在地圖上,長年累月征戰沙場的風霜將他的一雙手變得指節粗大、上麵布滿青筋,可見不少的細碎傷痕。而當年,這雙手也執過書卷,作過丹青書法,隻有練劍留下的一些薄繭。他緩顏笑了,微微帶些苦澀,更多的卻是壯誌豪情:“等到我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了……”
  “就是做夢,也想著有一天再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馳騁沙場啊……”
  籠罩在十裏窄道之上的霧氣漸漸散去,耳邊的鐵蹄聲響越來越大,似乎雜亂無章,卻盡數敲在心頭,讓人心神震撼。遠處,仿佛黑色的烏雲,自霧氣消逝之處而來,鋪天蓋地的濃重墨色鐵甲,青森鋒利的長槍,軍容齊整,旗幟迎風而起,卻是鮮麗的血紅色。
  兩支騎兵隊伍越挨越近,忽見對方軍中衝來一個魁梧矯健的身影,霧氣之後刀鋒一閃,挾著一股疾風撲麵而來!
  秦拓舉槍一格,隻見火星四濺,一股大力將他連人帶馬逼退三步。
  那人一身黑色衣甲,大聲喝道:“我哈爾穆刀下不死無名鬼,報上名來!”
  秦拓長槍一橫,淡淡道:“秦拓。”他手上用力,長槍橫掃過去,但見對方也立刻以刀架開,瞬間又刀柄一沉,長刀在半空劃過一道弧度,倏忽之間都攻到對方麵前。
  秦拓看準長刀的來勢,一撥馬頭,堪堪避開。兩招一過,手臂微微發麻,卻已經大略摸到對方底細。忽見一騎擋在身前,馬上那人頭發灰白,腰杆卻挺得筆直,長槍鋥亮:“吾是南楚慕天華!”
  哈爾穆眯起眼看著眼前人,傲然道:“你就是當年那個領兵一直打到臨汾的慕天華?要是換在如今,我一人就可將你斬落馬下!”他話音剛落,一聲暴喝,連環三刀,帶起寒星點點。慕天華也舉槍相迎,兩人兵刃相交,風聲呼呼,周圍混戰的騎兵都勒馬退開去。
  當年慕天華為大將,裴相爺為監軍,一路直叩北燕國都臨汾。北燕不得不交出儲君,而北燕的儲君最後是死於南楚軍中。這兩點,讓北燕子民痛恨慕天華,可是又敬佩他的驍勇善戰。
  眼下兩軍將領交手,慕天華發絲灰白,身手矯健如昔,同哈爾穆相比一點也不遜色。北燕人生性暴躁殘忍,卻最敬重英雄,自發自地退到後麵,無人上前。
  秦拓勒馬退到一旁,靜看兩人之間比武局麵變換。反觀展平,時而握拳,時而低咒,時而長歎可惜,咬牙切齒,恨不得自己也衝上去。
  秦拓靜靜地想,想起之前在南都的日子,夜半時常起來時常看見姨夫在院子中舞槍,寒光點點,銀月寂靜,漸漸灰白的發絲被勁風激起。就像最好的馬還是向往塞外,最凶猛的雄鷹唯有振翅翱翔才算活著,南都的安逸生活,到底不是姨夫想要的。
  隻有夜半夢回時候,大概才敢想起曾經笑傲群雄,征戰大漠的豪情壯誌。
  忽見寒光一現,慕天華手中長槍橫掃,劃破了哈爾穆的衣甲,一個疾刺便要刺穿胸膛。南楚騎兵高聲喝彩,忽見一抹寒光飛來,正磕在慕天華的長槍之上,這致命的一槍便不能再落下。
  隻見一人策馬而來,猿背蜂腰,形容驍悍,一鞭抽在哈爾穆的馬上。那戰馬像是通了靈性,回身折轉。
  來人手執令牌,揚聲道:“慕容將軍有令,即刻撤兵!”
  秦拓認出來的這人正是慕容驍帳下的先鋒頤狼,抬起手道:“追!”
  南楚騎兵衝殺一陣,將北燕人殺得七零八落,待到追了七八裏路,慕天華突然揚聲道:“大家停步,不要再追了!”
  展平一口惡氣憋得太久,正殺得起性,忽然聽見這麽一句,還是停了下來:“為什麽不追了?”
  慕天華遙指前方:“這下去就是落雁峽的穀口,若他們事先埋伏在那裏,我們一不小心就會全軍覆滅。”
  展平忍不住大笑:“慕將軍,您老真是北燕人的克星啊。”
  慕天華看了他一眼,爽朗地笑道:“說甚麽,我這個老頭子有這麽不吉利嗎?”
  慕、天、華。
  頤狼抬起頭:眼前修長白皙的手指在地圖上一劃,主帥隻是玩味一笑,說不出喜怒,抬手將行軍的地圖卷起。
  慕容驍衣袖輕拂,淡淡道:“叫哈爾穆進來。”
  外麵立刻有親兵領著自縛雙臂的哈爾穆走進軍帳,跪倒在桌前。
  慕容驍站起身,走到哈爾穆麵前,語調還是平平:“昨日便說過,若是敗了,你北燕第一勇士的名號也該換人了。”
  哈爾穆挺直背脊,大聲道:“將軍何需讓頤狼先鋒傳令撤兵,若是敗了,我甘願死在馬下!”
  慕容驍淡淡地哦了一聲,又道:“兩軍交戰,主帥死於陣前,會給士氣帶來多大影響?你的命丟了不要緊,那其他將士呢,要他們和你一塊陪葬?!”他眼神淩厲,錚的一聲抽出頤狼身前的長刀,抵在哈爾穆頸上:“不過輸了一次,就連命都不要了,這樣說來,我們北燕大軍幹脆全部自盡算了。”
  哈爾穆抬起頭,怒目注視著主帥。
  隻見刀光一閃,慕容驍削斷了對方雙臂上的繩索,將長刀遞還給頤狼,旋身在桌後坐下。
  哈爾穆一怔,隨即臉上漲得通紅:“將軍?”
  “輸一次又如何,輸百次千次又如何?隻消贏了最後一次就好。我們雖然一路順遂打到這裏,隻要南楚還有一口氣在,就不算勝了。”慕容驍語氣一頓,“副將哈爾穆聽令!”
  哈爾穆單膝跪地,沉聲道:“末將在。”
  “明日,你繼續領兵出戰,便是敗了也給我留著腦袋回來複命!是不是要軍法處置,本帥自有計較。”
  哈爾穆欲言又止,遲疑了一陣還是大聲道:“末將尊令!”
  頤狼看著哈爾穆離開軍帳,方才開口:“將軍要誘敵出穀,不如派末將去。哈爾穆有勇無謀,肯定不是慕天華的對手。”
  慕容驍微微一笑,眉目俊美:“做戲時似假還真,我們便真的敗給南楚看,偶爾輸幾次,也不會礙到大局。”他拿起一旁的小刀,將燒焦的燈芯削去一截,淡淡道:“我在南都的時候,也同慕天華照麵過,他縱然已經認不出我來,其風采卻不減當年。曾有那麽一次,我在校場上練劍,他隻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就指點出我劍法中的破綻。哈爾穆的弱點已經被他抓在手裏,我怎麽能把手下的副將都送去讓他看穿了?”
  頤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他攤開行軍地圖,一點落雁峽的入口:“若能將他們引到這裏來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幹脆就埋伏在外麵。何況,這哈爾穆自恃北燕第一勇士,空有一身武力,有勇無謀,幾次三番質疑本帥號令,再下去軍威何在?多讓慕天華教訓他幾次,也好教他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斤兩。”
  落日餘暉,燒得天際火紅一片。
  絳華踮起腳看著,忍不住道:“這裏的落日真好看。”裴洛站在她身後,伸臂攬住她的腰,將下巴擱在她的黑發之上:“唔,如果以後要留在這裏,再不回南都了又怎樣?”
  絳華微微偏過頭看他,那張夕陽映照下的俊顏消瘦了不少,連下巴都尖削起來,可是眼眸卻愈加明亮:“我聽說秦公子的爹娘以前就一起駐守北關的。”
  裴洛微微失笑,抬手刮著她的鼻尖:“你想學他們啊。秦夫人是位女中豪傑沒錯,但有時候比男人還像男人,你確定要像她那樣?”
  絳華想象了一下,說:“那很好啊。”
  裴洛用下巴在她頭頂蹭了蹭,低聲自語:“……與其期待某個笨蛋去改,還不如自己遷就,時候長了大概就習慣了。”
  絳華抬腳往後一踩。
  裴洛眼疾手快,立刻抬手一擋:“嘖,你還來真的。”
  絳華看著他向著自己笑的樣子,突然覺得,如果有一天看不見了,會有多寂寞。如果有一天他們要分開了,她會不會想念?
  裴洛看見她神色不對,不由道:“你剛才想到什麽了?”
  她是花精,花精的一輩子可以千百年不滅。而裴洛卻是凡人,百年已是太多。剩下的日子,她該如何?
  這樣的念頭,她原來不會思及,就是因為見了太多戰場上的生離死別、殘酷反複,才由不得她不想。
  絳華微微一笑:“我在想,什麽時候可以回南都。”
  “等到我們打贏了北燕人罷,應該用不了太久。”裴洛站在那裏看她,身後是一片殘陽如血。
  之後幾日,慕容驍麾下的副將哈爾穆都前來叫陣,結果次次都是一敗塗地,最後撤兵回營。開始幾次,南楚將士還會為久違的勝利而振奮,到了後來也漸漸提不起勁頭來。
  幽雲關灰白的城頭下,一隊人馬由遠及近,領頭的那人一身墨色鎧甲,正是哈爾穆。
  “怎麽又是他?難道北燕沒人了嗎?”林未顏以手扶額,幾乎哀歎出聲:現在整日介看這個傻大個每天都來輸一陣,然後逃回去,第二天再卷土重來,實在越看越像某種打不死的爬蟲。
  隻見哈爾穆縱馬到了城下,大聲高喊:“慕天華,我昨日敗得不服,你出來!我們再來打過!”
  傅徽歎了口氣,很是同情地看著慕天華:“慕兄,又要勞煩你趕一次人了。”
  展平咧嘴笑道:“慕將軍,我們這次將哈爾穆活捉過來可好?也好殺一殺北燕人的氣焰。”慕天華微微一笑。兩人下了城樓,領兵出城。
  林未顏撐著城垛,意態悠閑地看著城下廝殺,還不到一炷香功夫,哈爾穆長刀脫手,掉頭拍馬就逃,不由涼颼颼地說了一句:“慕伯伯當真厲害,這個傻大個連二十招都走不下來了,卻還越挫越勇。”他直起身,忽見傅徽眼神淩厲地看向自己,嚇了一跳:“傅、傅帥?”
  傅徽神色嚴峻,在林未顏肩上一推,又看向裴洛和秦拓:“你們下去點三千騎兵,即刻追上去,一定要快!”
  三人得了軍令,立刻奔下城樓去召集人手。
  傅徽來回踱了一趟,眼角微跳,又向著裴瀟和淩鎮予道:“你們也跟去增援,切記切記,千萬不要出差池!”
  十裏窄道過半,北燕人早已被殺得四處逃散,潰不成軍。
  窄道兩側依山,綠蔭遮蔽,雜草叢生,地麵還留著隱隱血跡。慕天華一抬手,身後騎兵都跟著勒馬緩行。
  周遭寂靜,惟有雜亂的馬蹄聲在山道回響。
  □戰馬似乎對這樣的寂靜有些許不安,打著響鼻,蹭著馬蹄,幾欲掉頭。
  慕天華順了順馬鬃,撥轉馬頭,厲聲道:“不要再追過去,立刻回轉!”話音剛落,隻聽兩旁草叢響動,戰馬嘶鳴,一排輕甲騎繞到前方,旗幟鮮明,卻是北燕淡紫色的王旗。
  慕天華揚聲道:“大家不要亂了陣腳,跟著我一路殺回去!”他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麵,副將展平也跟隨在身側。忽聽風聲呼嘯,刮得臉龐刺痛,身側的人一聲慘叫,格外淒厲。慕天華偏過頭一看,隻覺氣血翻湧,瞋目欲裂:展平的胸前正插著一支長長的羽箭,從後背透出,鮮血淋漓。
  前方一人勒馬佇足於北燕輕甲騎之前,銀甲耀眼,手執長弓,還維持著放箭的姿勢。
  慕天華閉了閉眼,竭力平順氣息:“燕、驍……”現在最要緊的是將手下的騎兵安全帶回,憤然出手無疑是不明智。
  慕容驍低下身,將長弓掛在鞍邊,竟縱馬狂奔而來,看勢頭是衝著敵方主將去的。慕天華握緊長槍,也策馬疾奔。兩人策馬錯身而過,手中兵刃發出一聲清響,幾乎響徹整個山道,火光迸射。
  慕天華不待向前衝的勢頭減弱,便急勒馬韁,調轉馬頭一槍刺去。這一槍用了全力,隱約有石破天驚之勢。慕容驍終是慢了一步,還沒來得及撥轉馬頭,聽到身側風響,隻能微微向後傾身。殷紅的鮮血飛濺出來,映著手上鋥亮長槍,顯得異常淒惻。慕天華一擊得手,還沒來得及吐出一口氣,眼前突然發黑。
  眼前日頭西斜,殘陽似血,慕容驍緩緩抬首,胸前插著的槍頭幾乎全部沒入,而他的長槍也已經脫手,另一頭正刺入慕天華的小腹。
  慕天華看見他抬起頭的一瞬間,眼中如同映著清冷秋意,嘴角微動,卻是、挑起一絲清淡的笑。
  耳邊風蕭馬嘶,就此靜止。
  秦拓裴洛他們趕到之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場麵:慕天華手執長槍,刺穿慕容驍胸前銀甲,而他自己的小腹上也插著一支長槍,無疑是慕容驍的。兩邊的將士都震驚地看著,無人動彈。
  日已西沉,天邊泛起一片血紅,如同鐵衣之上的鮮血。
  秦拓嘴唇微顫,那一句到口的話語卻怎麽也吐不出來。
  卻見慕容驍先動了,驀得抓住胸口的長槍,猛地拔了出來,鮮血噴湧,幾乎染紅了身上的銀甲。他抓住槍頭,回手一送,槍柄正擊在慕天華的咽喉。
  慕天華氣息一滯,被一股大力帶得後仰。頭上的盔甲掉落,露出底下灰白的發絲,在夕陽晚風中獵獵而舞。
  這一瞬間仿佛被定格在那裏。
  慕容驍縱馬上前,低下身拔出靴上的短刀。
  但見青鋒一閃,溫熱的鮮血濺起。
  他身子微晃,嘔出一口鮮血,突然仰頭長嘯,有如龍吟,卻殊無半分得意之情。長嘯未竭,漸漸變成一陣張狂大笑,笑聲淒厲,好似帶著哭腔。
  天邊的殘陽漸漸淡去,山間晚風涼冷,輕柔吹拂而過。
  慕容驍笑聲漸止,抬手捂住傷口,徑自調轉馬頭,策馬而去。輕甲騎隊也跟隨他身後,不久就消失於山道的盡頭。
  秦拓跳下馬背,腳步踉蹌,幾乎站立不穩。他撲倒在地,小心地伸出手去,將姨夫仍圓睜著的眼合上。他眼中泛紅,銀牙緊咬,一聲不出,把那支插在對方小腹上的長槍拔了出來。
  裴洛走到他身邊,口中苦澀,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個征戰沙場半輩子的長者正躺在地上,身首分離,灰白的發絲散落在一片鮮血中。秦拓撕下一幅衣擺,將姨夫的頭顱放在上麵,緩緩地包好,然後將老人的軀體抱起,小心地放在馬背上。
  裴洛走到副將展平的屍首前,低下身將人扛在肩頭,每走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
  裴瀟和淩鎮予從遠處領兵趕來,看見這一幕,動了動唇,然後緩緩低下了頭。
  傅徽神色沉靜,手中的火把點著了幹柴,火舌吞吐,柴火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火勢慢慢吞沒了柴堆上麵的屍體。
  不知是誰先領頭的,漸漸的,整個軍營響起了南楚的殤歌。
  秦拓跪在地上,慢慢地用手撿起姨夫的骨灰,再小心地裝進一隻缺了口的青瓷瓶中。突然肩上一沉,隻見傅徽在身邊單膝跪了下來,沉聲道:“徵行,你聽我們南楚的軍中殤歌。”他在膝上打著拍子,跟著其他將士一起低低唱道:“……試問誰,劈開戰殤化江山,問千古鴻圖霸業,英雄無淚。看今朝,朝天闕。長河月圓,灑酒祭天,埋骨他鄉為雄魂。可曾憶,誰人傲笑群雄間,待馬蹄踏遍河山,一場清秋。”
  “這支殤歌是我南楚的太祖皇帝所做,他在一場戰事中失去心愛的孩子。那句‘埋骨他鄉為雄魂’是後人改的。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會希望自己的親人、朋友埋骨他鄉。太祖皇帝在年老的時候,回憶往昔,曾說‘斯人往矣,無悲,終聚首’。你姨夫雖是去了,卻是戰死在沙場之上,暫且相別,數十年後,我們大家還會在另外一個地方聚首。”傅徽看著他,淡淡開口。
  秦拓手上一頓,咬牙道:“傅帥……”
  傅徽站起身,抬手按在他的肩頭:“英雄無淚。可是無淚的,又怎麽稱得上真正的英雄?”他轉過身,衣甲輕響,漸漸走遠了。
  秦拓伏在手臂之上,雙肩微聳,突然發出一聲壓抑的哭聲。
  慕容驍半躺在行軍床上,身上披著毛毯,時不時咳嗽幾聲。跳動的燭火映在他潮紅的臉上,神情顯得有些陰晴不定。他的手上,抓著一幅布帛,像是從什麽上麵撕下來的,已經微微泛黃。
  軍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刻意放重的腳步聲,頤狼的聲音從幕布外傳進來:“將軍。”
  慕容驍掙紮著坐起身,向後靠著軍帳:“進來。”
  頤狼撩開幕布,低下身走進來:“將軍叫末將來,是有什麽事要吩咐的?”
  “你同我走一趟,”他強自支撐著站起身,一指角落裏的火盆,“把這個帶上。”
  頤狼一怔,麵有難色:“將軍你身上還有傷,這樣走動傷口恐怕會裂開,何況南楚那邊……”
  慕容驍腳步踉蹌,支著帳篷一揮手:“這點小傷算什麽,我也不會走太遠,不會教南楚的探子發現了。”
  頤狼低頭不語,扛起角落裏的火盆跟在主帥身後。
  慕容驍走出軍帳之際,將毛毯蓋住包裹傷口的白布,身姿挺拔,腳步緩慢,卻優雅平穩,一舉一動和往常並未有什麽不同。一路碰到的巡邏士兵,都讓開一條路讓主帥先行。
  兩人一直走到落雁峽的穀口,方才停住腳步。
  “把火盆放在這裏。”慕容驍語聲低沉,“點上火。”
  頤狼依言放下火盆,又從身上摸出打火石,看著火盆裏的炭火慢慢燒紅。
  慕容驍咳嗽了兩聲,慢慢道:“你可以回去了。”他聲音低沉虛弱,卻透出一陣寒意,讓人直打冷顫。
  頤狼抱了抱拳,折轉回軍營。
  慕容驍撩起衣擺,單膝跪下,將手中的微微泛黃的布帛——那是曾經從父親衣袖上撕下來的一塊——連帶靴邊係著的短刀一起放進火盆。通紅的炭火灼燒著,發出噝噝的聲響。他低聲喃喃:“我終是報了父仇,得以親手斬下慕天華的頭顱,這之後,就該讓整個南都來陪葬……”
  他靜靜地回想,想起自己不過十幾歲,卻要獨闖南楚軍營,帶走父王冰冷的屍首;想起回到臨汾,突聞祖父駕崩的噩耗,跪在皇宮外哀求新登基的叔父給他複仇的機會;想起他同王上血歃定下盟約,終生不得背叛盟約,死後不得記入慕容氏的族譜。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將毛毯丟在一邊,向北麵跪了下去,雙手擱在膝上,慢慢地磕下頭去。
  裹傷的白布上,泛起了鮮紅之色。
  慕容驍渾然未覺,鄭重地磕完三個頭,卻再也沒力氣站起來,便索性坐在地上,慢慢等氣力恢複。夜間的涼風迎麵撲來,隱約可以聽見順著風勢傳來的歌聲,似乎和那日在玉門關外聽到的一樣。
  他屈起膝,將右手擱在膝上,微微閉上眼:“自古名將如紅顏,不教人間見白頭……”雖是兩敗俱傷,慕天華畢竟年紀大了,不能像他一樣在重創之後再給出致命一擊;也不會有一個人可以做到他這個地步,他對於戰死沙場毫不畏懼。
  純粹的意誌,純粹的心念,世間一切純然的事物,都最為牢不可破。
  裴洛大步走過一排排的軍帳,朝火把分明的地方而去。那一端,早有整裝待發的南楚將士等在那裏。他拐過一個彎道,忽見前方的軍帳前坐著一個人影。那人抬頭看見他走來,立刻站起身,快步走過來抱住他的腰。
  裴洛身子一僵,微微苦笑:“你都知道了?”
  絳華將臉貼近他身上的鐵甲,點了點頭,輕聲道:“我不是來勸你不要去的。”她鬆開手,退開一步,靜靜道:“等你回來的時候,我還在這裏。”
  裴洛踏前一步,伸手按著她的頸,微涼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的臉頰也是涼的,一雙眸子卻明亮得驚人。他慢慢鬆了手,語氣柔和:“你在這裏等我。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絳華默默地退到一旁,看他轉身走過。腳邊一團軟軟的虎皮正輕輕蹭著,像是要安慰她一樣。絳華在軍帳邊坐下,伸手將大黃抱在手臂上。
  裴洛看著前方火把的光亮越來越近,微微閉上眼,複又睜開。
  秦拓正站在那裏,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光影交加,顯得有些漠然無情。他突然伸手一攔,語音低沉:“我們等下要去北燕軍營中突襲,可能沒有命回來。你心中有牽掛,已經不該去了。”
  裴洛淡淡地看他,麵無表情:“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覺得我心中有所惦念,會拖累到自己,甚至會拖累大家。”他輕輕推開秦拓的手臂:“那隻是你心裏還有猶豫。這樣的牽掛不會讓我軟弱。倒是你,心裏已經亂了。”
  秦拓皺著眉看他,慢慢攥緊手指,似乎打算隨時給對方一拳,最後還是籲了口氣,轉過身:“走罷。”
  兩人走到已經整裝待發的士兵們麵前。秦拓輕咳一聲,揚聲道:“站在這裏的各位是軍中百裏挑一的精兵,我們等下要去的地方是北燕軍營,而他們有二十萬兵馬,驍悍勇猛。我們一進去,可能就不能再出來。所以,如果有人不願意,可以往後退。”他頓了頓,又道:“凡是家中獨子的,也往後退。”
  薛延和林未顏遲疑一陣,還是後退開幾步。
  裴洛語聲低沉:“凡是父兄都在軍中的,也請離開。”
  秦拓看著剩下的士兵,點點頭道:“很好,剩下的人跟著我來。”他正要轉身,忽見裴洛抬起手,將身上的鐵甲脫下,扔在地上。
  “我先前同北燕輕甲騎交過手,他們的戰馬腳程很快,如果我們穿著鐵甲,很可能會被他們追上。”裴洛語調緩慢,卻有一種壓迫力,“現在,還願意跟我們走的留下,其他人都可以散了。”
  秦拓看著他,也將鐵甲脫了下來,幹脆地拋在地上:“我們出發罷。”他走過裴洛身邊,語氣平平:“那種看著至親之人戰死在自己眼前的痛苦,沒有經曆過,是不會明白的。你可有想過會令誰擔驚受怕?”
  裴洛在馬鐙上一踩,端坐馬背之上,靜靜地回視過去:“這不是退縮的借口。何況,慕伯伯故去,並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痛苦。”他轉頭看著前方,眼前城門緩緩打開:“讓人軟弱的並不是感情雜念本身,而是心裏的怯懦退讓。這是,這場戰事教給我的。”
  秦拓輕輕笑了一聲:“看來,以後朝廷要少一個左右逢源的裴大人了。”他拿起鞍邊掛著的長槍,直視前方:“裴洛,等回來之後,我再和你好好打一場,不是四年前武舉殿試的那種。”一抖馬韁,當先縱馬而去。
  夜闌寂靜,圓月當空。
  離北燕還有三裏路的時候,南楚將士全部下馬步行。戰馬帶著嚼子,馬蹄也用茅草裹了,行走之時出了輕微的沙沙聲,幾乎沒有異響。轉過落雁峽的穀口,就看見北燕大營之中點點火光沉浮,軍帳排列齊整,怕有十裏綿延。
  秦拓牽過戰馬,將兵器掛到最順手的位置,突然翻身上馬,拍馬直衝向遠處的軍營。裴洛隨在他的身側,身子微微前傾,手中弓弩拉到最大,對準軍營外駐守的哨兵。
  北燕的哨兵發現有人襲營,手中作示警的火把才揮動一下,便咽喉中箭,倒地氣絕。
  百十來南楚騎兵長驅直入,一時間北燕大營亂成一團,呼喊不絕,更多的甚至連鐵甲都來不及係,就急急奔向馬房。
  秦拓突然勒住馬,回身大聲道:“前麵就是馬房,快放火箭!”
  裴洛點點頭,彎弓搭箭,那支羽箭尾端鮮紅,破風而去時突然帶起一片火焰。幹草本是易燃之物,瞬間劈劈啪啪地燃燒起來。
  忽聽身後喧嘩,卻是一片喊殺,中間還夾雜著戰馬嘶鳴之聲。裴洛回首一看,揚聲道:“是輕甲騎,不要同他們動手,先找到糧草的位置!”他掉轉身,手中羽箭瞄準一頂帳篷,隻聽一聲清響,帳篷坍塌,將後麵追來的輕甲騎蓋在下麵。可其中一人一拉馬轡,□戰馬前蹄直立,堪堪避過,隨即追了過來。
  裴洛凝目看去,隻覺得此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但見對方一時間也追趕不上,掉頭就走。忽聽身側有人語氣激動,大聲道:“前麵就是堆糧草的地方!”
  他們縱馬向前,身後有人大喝一聲,馬嘶嘹亮——一人一騎淩空而起,瞬間追上落在最後的南楚騎兵。秦拓聽見聲響,往後一看,失聲道:“頤狼!”他一撥馬頭,立刻掉轉方向:“裴洛,你帶人先走,我去攔住他!”
  裴洛沒應聲,徑自策馬從秦拓身邊而過,低下身從箭壺中取出三支火箭,瞄準前方。
  隻聽嗖嗖連響,存糧草的帳篷轟得一聲著了起來。附近的北燕士兵一見糧倉起火,立刻拎了水桶過來救火。裴洛待離得近了,取出身上的火折,晃燃了直接點在馬韁馬鞍上,隨後跳下馬背,落地時向旁邊一滾,消去了衝力。
  但見那匹受驚的戰馬在北燕士兵中橫衝直撞,直衝進存糧草的帳篷。
  裴洛低下身,伸手握住靴邊的匕首,待一名輕甲騎兵衝到近處,提起一口真氣,縱到馬背上,手中匕首從對方頸邊劃過,再人推落馬下。他策馬穿過正同北燕騎兵交手的同伴身邊,清聲道:“已經得手了,立刻回轉!”
  秦拓聞言長槍橫掃,將頤狼逼退一步,大聲道:“快,大家立刻撤回幽雲!”
  頤狼就勢退開一步,突然一抖馬韁,向裴洛衝去。裴洛一怔,幾乎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已經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殺機,可用的兵器早在之前都盡數丟光了,手邊隻剩下一支匕首。他看見眼前寒光一點,忙仰身貼與馬鞍之上,伸手抓住槍柄。
  頤狼大喝一聲,用力一揮。裴洛隻覺得一股大力向自己湧來,幾乎要被甩下馬背,連忙勾住馬鐙,可半邊身子已經滑了下去。裴洛伸手抓住馬韁,坐回馬背上,方才覺得手心劇痛——剛才這一下竟是被生生撕下一塊皮肉。
  北燕的戰馬腳程本來就快,加上裴洛身上不著鐵甲,一會兒功夫就疾馳到最前麵,將頤狼甩在身後。眾人並騎出營,夜間涼風習習,心中暢快,幾乎要放聲大笑。
  裴洛微微閉上眼,突然想起傅帥說過的一句話:“……就是做夢也再想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征戰沙場啊。”
  他想他是明白了。
  
  自古名將如紅顏
  慕容驍是被半夜裏軍營中的喊殺聲驚醒的。他撩開軍帳幕布,隻見外麵一片通紅,熱浪滾滾而來,還帶著陣陣白煙。他被煙嗆得咳嗽,取下帳子上掛著的長劍就大步走出帳篷。隻見周圍到處是熊熊火光,遠處傳來戰馬不安的長嘶,不時有驚慌的士卒從他麵前跑過。
  他臉色鐵青,遙遙看著一隊人馬從遠處穿過,直接出了軍營。
  慕容驍也顧不上身上還帶傷,轉身往存放糧草的帳篷走去。眼前那一團火光直衝天際,縱然有不少北燕士兵來來去去地拎水救火,還是來不及了。
  麾下一名副將看見主帥走過來,剛要說話,眼前突然一黑,抱著小腹倒在地上。慕容驍氣息急促,胸口起伏,身上裹傷的白布立刻滲開點點鮮血,語氣如冰:“你們一個一個,全都是廢物不成?!”
  哈爾穆遠遠跑來,見主帥腳步踉蹌,幾乎要跌倒,上前要扶,卻被重重甩開。慕容驍俊顏如罩寒霜,一字一頓:“他們才多少人,我們又有多少人?不但給他們燒掉了糧草,還讓他們逃了出去,你們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麽?!”
  他說著說著,忍不住咳嗽起來,幾乎將心肺也咳出來。
  一旁早有人發覺不對,大聲叫道:“快叫軍醫過來!”
  不到一盞茶功夫,軍醫便提著藥箱急急跑來,匆忙得連衣帶都未束好。另一邊頤狼沒追到人,也剛好趕過來。
  慕容驍一把推開軍醫,氣得發抖:“我們北燕大軍,不是專門養廢物的!現在可好,連糧草都被他們燒幹淨了,我們還拿什麽和他們打?!”他閉上眼,緩緩吐納幾次,想將滿腔怒火壓製下去。
  頤狼抓著軍醫的胳膊,低聲道:“快,先給將軍止血!”
  軍醫隻得走過去,兢兢戰戰,生怕對方盛怒之下劈了自己。
  但見慕容驍臉色灰白,裹傷用的白布已經被鮮血染濕了,終是沒有力氣再發火,冷冷道:“現在去把殘局收拾好,半個時辰之後到本帥軍帳議事,誰要遲片刻,脖子和腦袋幹脆分家算了!”
  他轉過身,大步離去,隻是腳步有些虛浮。
  軍醫跟在身後,直打寒戰,一句話都不敢說。
  一陣怒氣過去,慕容驍頓覺全身酸軟,幾乎連坐都坐不穩,便由軍醫在一旁哆哆嗦嗦替他重新洗傷口換藥。他失血過多,身上更是一陣一陣的發冷,眼前昏黃燈影也漸漸模糊起來。軍醫包紮完傷口,便輕輕出去了。
  慕容驍伸手夠了半晌才摸到一邊的毛毯,裹在身上。此刻已經是春意回暖的時節,他卻覺得像是置身於數九寒天一樣,冷得發顫。他靠在帳篷邊上,慢慢閉上眼,臉色潮紅,長眉微擰。也不知這樣靠了多久,朦朧之中聽見有腳步聲過來,一個激靈,連忙睜開眼。
  隻見麾下眾副將撩開幕布,魚貫而入,靜默地在桌邊坐下。
  慕容驍掀開了身上的毛毯,抬手輕輕揉按太陽穴,語聲低沉:“我們現在還剩下多少存糧?”
  “回稟將軍,還剩下……兩三日的口糧。”
  他睜開眼,目光掠過每一個副將臉上:“那麽運送糧草的隊伍要幾日才能到玉門?”
  頤狼想了想:“最快也要五六日。”
  “玉門剩下的存糧還可以支撐幾日?”
  “怕過不了半個月。”
  慕容驍沉默一陣,忽然眉目清晰地,甚至是意態閑雅地輕笑出聲。麾下副將麵麵相覷,卻不敢說一句話。倒是哈爾穆忍不住道:“將軍,你笑什麽?”
  “傳令下去,今晚就拔營撤兵,退到玉門之後,等待糧草運到。”他瞥了哈爾穆一眼,淡淡道,“不笑,難道還要哭麽?”
  回到幽雲,點清剩下的人數,原來的百十來人還剩下五六十人。
  裴洛幾乎將馬韁一扔,就快步離去。不知為何,之前的冷靜鎮定全都不見,似乎有很多話想對人說;亂糟糟的心緒堵成一團,微微發燙,不知該如何宣泄。
  他走到軍帳邊上,隻見絳華還坐在那裏等他,膝上盤著一團咕嚕咕嚕打著鼾的虎皮。而她,也閉著眼,已經睡著了。裴洛放輕了腳步,單膝跪在她身邊,慢慢地用指腹撫摸著她的臉龐,心裏微微發燙。
  大黃聽到細微的動靜,睜大碧綠的貓瞳,歪著頭看他。
  裴洛伸臂托住她的膝彎,另一手攬住她的背,一把抱了起來。
  絳華迷迷糊糊地睜眼看他:“……你回來了?”
  裴洛輕輕嗯了一聲:“你困了就回去睡,坐在外麵容易著涼。”
  絳華抬頭看見他臉上的神情,眉梢眼角透著一股英氣,垂下眼淡淡微笑的樣子卻異常溫柔。裴洛走進軍醫的軍帳,將她放在桌邊,用手指輕輕地勾起她的手,笑著說:“我答應過你,一定完好地回來。”
  絳華手一翻,將他的右手擱在桌上,蹙著秀麗的眉:“……也不算是完好吧?”
  裴洛微微一笑:“這也不算是傷罷,說出去可要被人笑話。”
  絳華打來一盆清水,慢慢洗淨了那血肉模糊的手心。裴洛躺在她的膝上,抬起手任她擺弄:“絳華……”
  “什麽?”
  “留下來罷……”他緩緩閉上眼,“留在我身邊。”
  “我可以用已有的一切來換,不管你原來是什麽人,又為什麽而出現。”裴洛抬手按在心口,“用這裏來換也可以……”
  絳華手上一頓,隨後動作輕柔地將他手上的傷口包好:“不管我是什麽都沒有關係麽?”裴洛沒有說話,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絳華頓了頓,輕聲道:“好。”
  這一個字卻有千斤重。
  她在違逆天道人倫,如果裴洛最後知道真相卻放開了手,她便會魂飛魄散、天地不容。然而這樣值得麽?她遲疑不定,隔了片刻,方才推了推躺在膝上的人:“你該回自己軍帳去了。”
  裴洛動了一下,語音模糊:“不回去了……”
  絳華不再吵他,向著旁邊的行軍床上一彈指,毛毯自發自飛過來,輕輕地蓋在裴洛身上。她伸過手來,將毛毯的邊沿掖了掖。
  “傅帥,據探子回報,天還沒亮北燕就撤兵了!撤的時候應該十分匆忙,連爐灶都沒有起。”許煉為人沉穩,說話做事都是有條不紊,如今卻連通報都忘記了,就直衝進主帥軍帳,“還有,據說北燕主帥受傷極重,昨晚這一下突襲成功,被氣得當場吐血。”
  眾人相視而笑,喜不自禁。傅徽點點頭,語聲沉著:“看來他們戰線拖得太長,糧草一時之間還不能送到。”他站起身來,抬手支著桌子:“裴洛,秦拓,你們帶上先鋒軍和我帳下的中軍,立刻追過去,給他們一次痛擊!”他微微一笑,又看著裴瀟:“你也隨著過去,若是他們犯了軍規,就先代本帥責罰一頓。”
  裴瀟看了自家二弟和秦拓一眼,笑道:“末將知道。”
  裴洛待走出軍帳,方才道:“傅帥這番話,隻可惜是白費了。”
  裴瀟含笑看著他:“傅帥心裏很是器重你們兩個,就和爹爹一樣,雖然總是凶巴巴的,但也說明他心裏關心你。”
  裴洛垂下眼,微微一笑:“我知道,以前是不懂事,以後再不會了。”
  “不管怎樣,我們現下得立刻追上北燕大軍才好。他們此番潰退,實力猶存,要徹底打散了對方的士氣。”秦拓語氣平淡。
  “他們現在連夜趕路,總有困倦的時候。不若我們再和昨晚一般追擊突襲,等到他們糧草送到,人數也折損不少了。”
  秦拓看了裴洛一眼,笑著說:“正合我意,我原本也是這樣想的。”
  裴瀟看著他們兩人,眼中沉靜,卻又如蒙上一層灰燼似的。
  臨時搭起的軍帳簡陋,除了一張矮桌,一盞油燈,一條漿洗得發硬的毛毯,就空無一物了。
  軍醫伸手搭著慕容驍的手腕,眉毛微微皺起,又伸指去搭另一隻手的脈。
  慕容驍瞧見對方臉上遲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淡淡道:“有什麽話都但說不妨。”
  “將軍這幾日覺得身子如何,會不會時有……咯血?”
  慕容驍微微屈起手指,默然無語。
  軍醫見他默認,便接著道:“將軍本來的底子好,年紀又輕,之前雖是震傷了肺腑,好好修養也不會有什麽大礙。可軍中清苦,將軍心中似乎也有鬱結之處,不宜養生。依我看,不如——”
  “若我繼續留在這裏,活的日子便不長了麽?”
  “總歸是多少有些影響。”
  慕容驍扶著矮桌,語氣平平:“好了,你下去罷。今日這些話,什麽是該說的,什麽又不該說,你心裏也該有些分寸。”
  軍醫站起身,退出軍帳,忽又回頭道:“雖說長命百歲的人不多,可是能多活幾年總是好的,將軍你這是何苦。”
  “……人總歸要死的,無非早晚。”慕容驍看著帳篷的幕布緩緩垂下,又轉頭看著晃動的燈影,喃喃自語,“十幾二十年,其實都是一樣的。我現在,就隻有眼前了……”
  他緩緩攥緊手指,白皙的俊顏泛起一絲紅潮,雙眸卻如同映著清冷秋意,慢慢站起身來。油燈邊上的飛蛾正一次一次撞上燈焰,隻聽撲的一聲,燈火熄滅。
  慕容驍走到軍帳外,淡淡道:“來人,去請頤狼先鋒過來。”
  大漠孤煙,落日蒼涼壯麗,飛沙走石,風聲蕭蕭。
  北燕大軍緩緩往北而去,從高處看去,仿佛是一片模糊的黑點。淡紫色的王旗呼啦一聲被風拉扯開來,露出旗幟上用金線繡的慕容二字。
  “他們連著趕了幾天路,現在動手,最是合適不過。”秦拓駐馬在高地之上,手執長槍,看著底下前行的北燕軍隊。
  裴洛撥轉馬頭:“等下我去正麵牽製他們,秦兄你從旁邊包抄,他們人太多,隔開成了小股兵馬就好對付些。”
  秦拓點點頭:“撤兵的時候以三聲軍號為準。”
  裴洛策馬而去,領著中軍向北燕大軍追擊。林未顏和薛延同他並轡而騎,耳邊風聲呼呼,林未顏突然大聲道:“裴兄,薛兄,我們來不來比一比誰殺的北燕兵多?”
  薛延笑得憨厚:“我定是輸的。”
  裴洛不動聲色地開口:“輸了會怎樣?”
  林未顏用馬靴一踢□坐騎:“輸的那個就脫光了剩下一條裏褲繞軍營跑三圈。”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爹說,如果我做出有辱郡王府的事情,回去就跪半年牌位,這個賭注很有誠意了吧?”
  裴洛隻是笑了笑,不以為然:“這裏是軍營,便是全脫光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若是這副模樣在南都城繞一圈,才叫誠意。”
  薛延麵有難色:“在南都做這種事,要是傳到聖上耳中,恐怕要治罪的。”
  林未顏一咬牙:“好吧好吧,輸的那個人除了要繞軍營跑三圈,還要邊跑邊罵自己是烏龜王八蛋!你們兩個,賭是不賭?”
  說話間,他們已經追上了北燕大軍落在最後的隊伍。裴洛縱馬上前,一槍刺去,鮮血濺起:“已經一個了啊。”
  林未顏氣得大罵:“裴洛你這個卑鄙小人!”
  裴洛輕輕笑了一聲,策馬衝在最前,在密密麻麻的北燕大軍中殺出一條血路。忽聽號角聲響,一支青藍色的旗幟在左上角迎風展開,這是南楚戰旗的顏色。他調轉馬頭,往左前方而去。
  前方的北燕軍隊反應不及,南楚大軍已經順勢將他們殿後的隊伍衝散成小股。秦拓也領著先鋒軍往回轉,正好同裴洛的中軍相接。
  秦拓縱馬靠近裴洛,揚聲道:“把後麵的解決了再撤兵!”他話音未落,隻聽身後馬蹄清響,一人單騎竟然從南楚先鋒軍中直闖進來,一路無人可當,正是北燕主帥慕容驍。裴洛神色微變,縱馬上前,長槍虛刺。
  兵器輕碰,慕容驍勒馬退開三步,意態閑雅,連鐵甲都沒穿,淡紫的衣袖在小風中輕拂。秦拓突然見他,眼前又閃過了那日幽雲關十裏窄道的如血殘陽,憤恨之情幾乎抑止不住。裴洛低聲道:“他沒穿鐵甲,怕是上次的傷還沒好。”
  秦拓慢慢地一點頭,手指握緊長槍,暗暗積聚氣力。
  慕容驍垂下手中長槍,語氣平平:“看來你們是早來一步,不然還可以碰上我們北燕的先鋒軍。”
  秦拓一怔:“你說什麽?!”
  “大概現在已經到了你們駐兵的地方了。”他撥轉馬頭,北燕戰馬腳程極快,倏忽之間已經讓他原路退回。
  秦拓雙眉緊皺,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退兵——”
  絳華正將大黃抓在手裏,替它順著毛。軍營之中,基本上人人都是灰頭土臉,十天半個月不梳洗是常事,相比之下,倒是大黃將自己的虎皮舔得十分幹淨。
  她順著撣了撣大黃背上的毛,忽見它死命地掙脫開去,撒腿往軍帳外跑。絳華急忙也跟出去,隻見眼前寒光一現,一名穿著黑色鎧甲的騎兵瞬間逼近,一槍挑起帳篷。絳華心中一凜,這是北燕人!
  大黃嗚嗷一聲,徑直往馬蹄下麵鑽去。
  絳華手指輕彈,一道紫芒劃過,那名北燕騎兵身子一晃,胸口突然被後麵的長槍刺穿,摔下馬去。
  裴瀟撤回長槍,語氣急促:“絳華,何大夫呢?”他定了定神,簡單地補上一句:“北燕軍襲營,被幾個騎兵衝了進來。”
  絳華一指後麵:“何先生去後麵的軍帳了。”
  裴瀟點點頭,語聲堅定:“你們留下幾個保護絳華姑娘,其他人隨我來!”說完,就策馬而去了。
  絳華正在看不到大黃的影子,一聽裴瀟這句話,心中叫苦不迭。周圍有了“保護”的人,她隻能老老實實坐在帳篷邊上,哪裏也不能去。大黃受了驚嚇,不知跑到去什麽地方,說不好還被馬蹄踩在下麵,成為一團貓肉餅。
  軍營中喊殺震天,絕對不是裴瀟說的僅僅有幾個北燕騎兵衝了進來。
  絳華縱然急得直跺腳,也萬萬不敢當著這些士兵的麵用妖術,隻好耐著性子坐著。
  過了好一陣,隻聽外麵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響動直達九天。一個滿身血漬的士兵奔過來,大聲道:“裴將軍和秦將軍已經回來了,裏外夾攻,北燕人撐不了多久!”
  隔了好半天,各處的喊殺之聲才漸漸平息下來。絳華已經耐不住了,轉身便去找大黃。軍營內已是一片狼藉,不少帳篷都坍塌在地,她走了一圈,還是沒看見大黃的蹤影,就連它最愛去的爐灶邊也找了三趟。
  她慢慢閉上眼,用起靈識,眼前突然閃過一個片段:一塊無邊無際的沙地,沙地附近俱是瑟瑟發抖的茅草……突然肩上一沉,她嚇了一跳,向後跳開幾步,一腳踏空,險些栽倒在地。身後立刻有人扶住她,氣息熟悉,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裴洛。
  林未顏看著自己的手,開玩笑道:“我也沒用多大的力拍,怎麽你嚇成這個樣子?”
  絳華瞪了他一眼:“我正在想事情,所以嚇到了。”正在鬼鬼祟祟用妖法的時候,突然被別人撞見,不嚇到才怪。
  裴洛低頭看著她:“你沒事罷?”
  絳華搖了搖頭,鬆開他的手:“大黃受了驚嚇,不知跑去哪裏了,我現在要去找它。”說完,轉身就走了。
  林未顏看著她的背影,摸摸下巴問:“大黃?是男人的名字麽?”
  裴洛語氣涼冷:“是一隻貓。”
  “一隻貓?嘖,”林未顏幹笑,“虧得我還以為裴兄你一向是無往不利,原來絳華姑娘還是喜歡那隻貓多一點啊。”他見裴洛神色難看,又在他肩上一拍,安慰道:“不過這個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裴洛笑了笑:“林兄,之前的賭注也該是時候兌現了。”
  林未顏容色一正:“我差點忘記了,我算過了,一共是三十九個,你們倆怎樣?”
  裴洛語氣淡淡:“不多,也就五十三個。”
  林未顏本來也沒指望裴洛,望向薛延:“大壯,你呢?”
  薛延麵帶慚愧之色,抓了抓頭,伸出兩個指頭,又比了個四字。
  “二十四?”林未顏不由道,“隻有二十四,你也太差了罷?”
  裴洛語氣涼冷:“大壯的意思該是四十四個罷?”林未顏一呆,隻見薛延麵有愧色,低聲說了句:“如裴兄所說。”
  林未顏一寸一寸地別過頭來,隻覺得脖子正僵硬得發出哢哢聲。但聽裴洛又語氣涼冷地說了一句:“看來有人想賴賬了。”
  “嗬,不就是脫了衣衫跑三圈麽,這點小事算什麽?我林未顏是堂堂男子漢,說話算話,絕對不會食言而肥!”
  “……還要一邊罵自己是烏龜王八蛋。”裴洛涼颼颼地接上一句。
  林未顏深刻地看了裴洛一眼,定定道:“裴洛,你真是個落井下石、睚眥必報的小人!”
  眼前是一片廣袤無邊的大漠,稀疏的茅草在風中瑟瑟發抖。
  大漠空曠,飛沙走石,冷風很快就把氣息吹散。絳華根本沒有辦法循著氣息找到大黃,隻好毫無目的地周圍找。
  所幸走了十幾裏路,遠遠就聽見幾聲細微的貓叫,她循聲而去,隻見一團虎皮正窩在一個淺坑裏發抖。
  絳華歎了口氣,低下身將它撈起來。
  大黃雖然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妖氣,可畢竟隻是一隻沒成精的貓,碰見這種陣勢,難免會嚇壞了。
  她想像一個凡人一般活著,可她畢竟不是凡人。
  大黃卻知道她是花精。
  這件事她當初敢向緋煙坦誠,卻不能說給裴洛知道,她不敢冒這個險。
  絳華將大黃抱在手上,輕聲道:“我們回去吧,已經沒事了。”她剛站起身,隻聽一聲馬嘶,一支鋥亮的長槍指在眼前。騎在馬背上的男子身形高大壯實,臉上有一股殺戮之氣:“這裏有女人!”
  她站著沒動,衣袖之下手指微曲。看模樣,對方應該是北燕將士,她隻消動手下一個妖咒,就可以教人死得不明不白。
  忽見斜裏伸來的一隻手,將那人手中長槍往邊上一撥。
  大黃嗚嗷一聲抓著絳華的衣袖拚命往上爬,背上的毛都炸起了。
  慕容驍一襲紫袍,眼神在絳華臉上掠過:“走罷。”他掉轉馬頭,徑自策馬而去。身邊幾人也掉頭隨著主帥走了。
  絳華摸摸那團抖得厲害的虎皮:“他已經走了,不怕不怕……”如果慕容驍他們要動手殺她也罷,無緣無故的,她卻不能去隨意害人,心中又遺憾又可惜。
  她看了那一小隊人馬消失在視線之中,也往回折轉。
  天邊的殘陽變得淡了,夜幕漸深,頭頂孤月高懸,繁星點點。晚間的風更大了,吹起沙礫打在臉上生疼,卻又覺得,這裏如果沒有殺戮血腥,會是世上最自由的地方。
  她走了一段路,隻覺得風越來越大,遙遠的地方有一團黑霧席卷而來。
  絳華拎著大黃的脖子,忿忿道:“我們碰上沙暴了,你現在可高興麽?”大黃睜著碧綠的貓瞳,可憐兮兮地喵了一聲。
  風沙肆虐,凶猛得隱約有將人活埋的勢頭。
  大黃盤在絳華的膝上,咕嚕咕嚕打著鼾。絳華在周圍布下的結界,很容易便將風沙擋開,裏麵一派熏風和煦,溫暖平和。
  絳華托著下巴,看沙暴張牙舞爪撲來,在結界上又碎成了一粒一粒,好似後麵有千軍萬馬追著,凶猛向前,然後漸漸的,風沙變小。她站起身收了結界,拎著大黃的脖子往軍營走,才走了短短一段路,便看見前麵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她急急向前奔去,隻覺得心跳得厲害,幾乎要蹦出來:“裴洛——”她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出現。
  她還沒靠近,就覺得有一雙有力的手臂將自己抱了起來,重重按到對方懷裏。裴洛撫著她的黑發,聲音微微顫抖:“我剛才過來碰上沙暴,還以為見不到你了……”絳華抬起頭,隻見他臉上被沙礫劃出了幾個細碎傷痕,衣衫上全是沙土;而她還是衣衫整潔,身上連個小傷口都沒有。
  大黃摔在地上,憤怒地喵嗚了一聲。
  裴洛鬆開手臂,低下身一把將它抓著脖子拎起來:“果然,又是它……”
  絳華伸手去接:“它隻是隻貓啊,什麽都不懂。”
  裴洛哼了一聲,將大黃往旁邊一丟:“我難道還不如一隻貓來得重要?!”
  ……這個是兩回事吧?
  絳華才剛要說話,就被對方打斷:“原來就覺得你遲鈍極了,沒想到可以到這個地步。你有為我想過麽?”
  絳華自知理虧,隻能低著頭聽他說。
  裴洛突然歎了口氣,語音轉低:“算了,能把你找回來就好。”
  絳華看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像在生氣了,立刻保證:“我下次再不這樣了。”
  裴洛微微苦笑:“你還想有下次麽?”他拉住她的手,低聲道:“再多來幾次,我不是被氣死,就是操心死。”
  絳華輕輕回握住裴洛的手,愧疚地看了一旁歪歪扭扭向前爬的大黃一眼。裴洛已經被她氣過一回了,實在舍不得他再被氣一次了。她抬眼看著天際,突然有一道微弱的光拖著淡白色的軌跡劃過夜幕:“宣離,你看這是……?”
  “流星,”裴洛停住腳步,但見浩瀚蒼穹中,流星倏然劃過天際,開始還是形影單隻,到後來綻放如三月煙花,華光絢爛,一層層錯落白光交織,在大漠荒原的懷抱之中鋪散開來,格外壯麗。他輕聲道:“民間傳言說,凡是看到流星,許下的願望就會實現,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絳華閉上眼,嘴角微動,然後笑著看他:“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已經許好願望了。”
  裴洛看了她一會兒,方才問:“你許了什麽?”人的欲望永無止境,又豈是一個願望可以滿足的?
  “我希望以後每天都能心想事成,你呢?”
  “……你還真的是一點都不貪心。”裴洛微微失笑,“我自然是想日日同在意的人共度清晨。”他抬手托起她的下巴,靜靜相視:“我這樣說,你明白麽?”
  絳華不知怎麽覺得臉上慢慢發燙,幸好夜色深深,看不真切:“我知道……”
  “你真的懂了?”裴洛慢慢低下頭,氣息輕緩,眸中映著漫天流星。
  絳華連忙拍開他的手:“我真的明白,你別再靠過來!”
  裴洛忍不住笑道:“你這個樣子是叫害羞麽?好了,我們快回去。”
  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路,眼見離軍營愈近,也漸漸鬆懈下來。
  絳華走出一步,隱約有踏空的感覺,而下一步卻怎麽也邁不出去。她回頭去看裴洛,隻見他的臉上也微露驚訝之色,兩人腿腳都不能動彈,慢慢地往下陷。
  裴洛當機立斷,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將她送到實地。而自己卻因為適才一用力,在沙地中下陷得更快了。絳華趴在實地邊緣,隻拉到他的左手腕。
  裴洛長眉微皺,語氣輕柔:“絳華,憑你一個人是拉不動我的。你先回去找人過來,我隻要不動,一時間還不會沉下去。”
  絳華搖搖頭:“把你的右手給我,我拉你上去。”
  “你會被我拖下來的,放手罷。”
  “宣離,你再不聽我的,我就跳下去了!”她伸出左手,隻見裴洛苦笑一下,慢慢伸手相握。
  手心微微汗濕,滑膩得幾乎抓不住。
  所幸裴洛慢慢夠到實地,自己用力掙脫開周圍的流沙,幾乎筋疲力盡。他轉頭看著這一片沙地,輕輕籲了一口氣:“我們還是繞道走罷,黑漆漆的,要是再掉下去可沒這樣好運氣了。”
  林未顏看著天色微微泛白,雙手往腦後一枕,靠在柵欄上麵:“人怎麽還沒回來,這去的也太久了吧?”
  薛延望了望天:“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倒是你,真的打算做那種事?”
  “我做也是丟臉,耍賴也是丟臉,橫豎這臉皮都不要了,也要言而有信。”林未顏哀歎一聲,“但是裴兄他再不回來,天就要亮了,如果有這麽多人看著,我寧可拿刀抹脖子也不做這種事情。”
  薛延一指前麵:“他們回來了。”
  林未顏立刻站起來,看著裴洛和絳華走近了,不由道:“裴兄,你們半路碰上強盜了麽,怎麽弄得灰頭土臉的?”
  裴洛聞言隻是微微一笑,轉頭向著絳華道:“你先回去休息罷,等下林世子要做丟臉的事,怕你看了惡心。”
  絳華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著林未顏:“那我先進去了。”
  林未顏見絳華走遠了,方才憤憤道:“不就是脫件上衣麽?我也算是修長合宜,怎麽會惡心?”
  裴洛抱著臂:“哦?那你還不快開始,還想等天亮了不成?”
  林未顏低聲咒罵了一句,利落地將外袍甩了下來,又把上身的裏衣脫了:“看著,三圈,一圈我都不會賴!”
  “似乎還有什麽罷?”裴洛悠然提醒了一句。薛延同情地看了林未顏一眼,臉上稍帶愧色。
  林未顏氣結,仰頭大喊:“我是個烏龜王八蛋!”剛喊完,就聽見身後響起強忍的笑聲,他喃喃道:“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兩個像我現在這樣去南都大街上跑一圈……”
  夜風習習,五月的北地已經完全回暖,這樣赤著上身,也並不會冷。相反,還十分舒服——如果不是為了那該死的賭注的話。林未顏繞著軍營跑了兩圈回來,隻見裴洛和薛延舒服地靠在柵欄上,眼中帶笑地看他,不由更加鬱結,想來想去,開始怨恨自己沒事幹嘛要打這種賭。待跑到最後一圈,心中鬱結稍減,仰頭看蒼穹浩瀚,星漢燦爛,心中清明如水,胸中開闊,竟是不覺得怎樣難堪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氣運丹田:“我是個烏龜王八蛋!”
  忽見眼前火光一現,火光下的那人眼神如電,身形挺拔,周身有股沉穩如泰山的氣度,便是撞見這種情形依舊是不動聲色地、語氣平淡地開口:“你們,在做什麽?”
  林未顏全身僵硬,脫口而出:“傅、傅帥?!”
  傅徽身後,站著副將淩鎮予,還有幾名相熟的親兵,全部都是一副肝膽俱裂的表情。
  傅徽還是不動聲色,轉過身道:“你們三個,跟我過來。”
  林未顏裴洛薛延三個人低著頭站在軍帳中。
  傅徽來回踱了一趟,目光掃過那三人,冷哼一聲,又接著踱步。
  林未顏滿頭冷汗,先捱不住了:“傅帥,這個、你盡管用軍法處置我好了,這個賭注是我提出來的,和他們兩個無關。”
  傅徽眼神如刀,直接剁在他身上:“你倒說說,你是犯了哪條軍規,該罰什麽?”
  “……啊?”林世子掏心挖肺地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來除了不準私下鬥毆外還有什麽軍規。
  傅徽臉上繃了繃,還是忍不住緩顏了:“本帥也想罰你,可惜軍規中倒沒這一條,你教我怎麽罰?”他走到桌邊坐下,語氣平淡:“不若給獻郡王爺寫封信,讓你爹爹親自來,這樣如何?”
  林未顏跌跌撞撞撲到桌前:“千萬不要,我爹要是知道了,下半輩子我都要跪著祖宗牌位了!傅帥,你還是罰我去領軍棍吧!”他光著膀子在軍營外跑也就罷了,但罵自己烏龜王八蛋,著實把自己的老父一塊兒罵進去了。
  傅徽擺了擺手:“好了,天也快亮了,你們趕緊去歇一歇。”
  三個人都是一怔,又見傅徽補上一句:“下次再做這種無聊事,不被我抓到便算了,要是剛巧讓我撞見,我就讓你們當著所有將士的麵再做一遍!”他盯著他們的眼,慢慢道:“你們三個,聽明白了沒有?”
  “是是,以後絕對不會有這種事發生!”林未顏答應得最為大聲。
  傅徽抬手敲了敲桌子:“你們都出去罷。裴洛,辰時你到我中軍帳下候命,別睡過了。”
  裴洛本走在最後,聞言應了一聲,就掀開幕布出去了。
  林未顏一路走回軍帳,翻來覆去和裴洛薛延論證“他今天做了蠢事傅帥以後絕對不會重用他了,他隻能繼續在先鋒軍下麵賣苦力”的歪理。
  最後連脾氣最好的薛延也忍受不了,找來塊破布給他把嘴巴堵上。
  裴洛卻怎麽也睡不著。
  傅帥連夜趕來,隻怕他們同北燕的決戰已經不遠了。在北關三個多月,看過了同伴戰死沙場,看過了戰事殘酷血腥,卻硬忍住生離死別後的痛楚,生怕驚動了忍耐與自製。
  他坐起身,看著從布幕下麵傾瀉進來的月光,一直到天亮。
  卯時一過,裴洛便起身出了軍帳。
  外麵的火把像是熄滅不久,還冒著白煙。
  裴洛在軍營裏走了一趟,想想還是趁著這時候有空閑去練一會兒箭,便轉了個彎往練武場走去。
  早有人在那裏了。
  裴洛停下腳步,但見練武場中一人仗劍而舞,劍光如練,圓轉自如,仿佛隻是信手揮就,卻如流水行雲,毫無凝滯之處。忽然寒光森然逼近,他向旁邊微微一讓,這一劍便落了個空:“傅帥!”
  傅徽逼近一步,手中長劍卻未停下。裴洛自是不敢向主帥拔劍,隻能幾番躲閃,劍鋒堪堪從身側掠過,激起衣衫發絲輕拂。傅徽停住腳步,緩顏微笑:“看來裴相教導有方,你這一身功夫底子打得很好,並不比秦拓差了。”他將長劍背到身後,眯起眼看著天際旭日東升:“你們年輕人,總是越來越好,我卻是在往下走了。”
  裴洛一怔,印象之中從未見傅徽徒生這樣的感慨,不由道:“傅帥正當年,縱觀南楚再也找不出一個人相較。”這句話卻是十分真心。
  傅徽將長劍還入劍鞘,語氣蕭索:“自古名將如紅顏,不教人間見白頭……我的頭發,已經現白了!”他擺了擺手,又道:“你隨我過來,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裴洛跟在主帥身後,心思百轉,也想不出到底會是什麽。隻見傅徽大步走進軍帳,拿起桌上用布帛仔細包裹的事物——大約有二尺三寸的長度。他慢慢地將上麵的布料解開,顯出底下的色澤暗沉一截。
  裴洛一怔,忍不住道:“這把弓……”
  傅徽將長弓握在手中,輕輕地摩挲:“這把弓是我恩師傳給我的,這世間能拉開它的人不多,我已經用不著了,總不能教它就此塵封起來。”他將手中長弓交到裴洛手中:“你現在可能還拉不開它,假以時日,總歸是能用順手了。”
  裴洛將長弓翻過來細看,隻見觸手之處用篆體刻著兩個小字:璿天。他掂在手中,越看越是喜歡,微微一笑:“多謝傅帥!”
  傅徽微一頷首,淡淡道:“時候也差不多了,我同淩副將去周圍察看地形,你也一起過來罷。”
  “末將遵令。”裴洛握著璿天弓,眼中笑意明亮。
  玉門以北百裏之外,俱是一馬平川的廣袤大漠,燕雲十三關之後,便是北燕的國都臨汾。大漠兩側,峭壁林立,怪石嶙峋,風聲鷹唳。
  傅徽抬起手中馬鞭,一指前方:“前麵的就是龍首原,是燕雲和玉門之間的必經之地。”他雙腿一夾馬腹,縱馬疾奔,衣帶當風,襟袖輕拂。淩鎮予回首看向裴洛,揚聲道:“傅帥考校我們騎術來了,你快跟上來!”裴洛輕輕一笑,疾鞭策馬。
  三人縱轡並騎,塵土飛揚,倏忽之間已經登上了龍首原。傅徽急急勒馬,撥轉馬頭,指著遠處峭壁山崖:“那是喀納什爾山,這條山脈一直通過燕雲直達臨汾,是漠北最大的山係。喀納什爾是外族的古語,是‘漠北之璧’的意思。喀納什爾山,又叫鋣闌山。”
  淩鎮予點頭道:“鋣闌山最高的山峰在臨汾城下,據說山峰陡峭、無人可攀,山穀之中長著奇葩雪蓮,經年日久,已成仙物。”
  “北燕還有個傳說,有個女子在山中迷路,碰巧服食了穀中的雪蓮,竟羽化成仙。她惦念著家中丈夫孩子,不肯飛升,終是成了一座指路崖。每每有遊牧人在風雪中迷了路,就會瞧見一位美麗好心的女子。”傅徽歎笑道,“齊襄最尚文風,可士大夫的華彩文辭又如何能寫出這樣的故事來?北燕人雖是出名的暴躁驍勇,卻還是有他們自己的期冀。”
  裴洛突然想到真名士自風流的古話。
  忽聽遠處傳來幾聲鷹唳,勁瘦矯捷的兀鷹從峭壁盤旋而下,鳴聲清亮。淩鎮予轉頭看著裴洛:“裴將軍,你帶了弓沒有?”
  裴洛從鞍邊舉起璿天弓:“怎麽?”
  他微微眯起眼看著遠處盤旋的兀鷹,淡淡道:“聽說這北地的兀鷹,便是最好的獵手都不能捕捉到。你將箭頭拗去,看看能不能打下來一隻。”
  傅徽卻微微失笑了:“我曾經也來試過,一共用了五十六支長箭才打下來一隻兀鷹。那隻鷹還沒完全長大,鉤爪也不算尖利。我用肉喂它,它也會吃,卻越來越虛弱。等到我看不下去把這隻兀鷹放走的時候,它衝上高空,卻又當即摔下來,再也飛不起來了。”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它並不是不愛錦衣玉食,隻是這樣安適的日子把它變得和家養的鸚鵡無異了。它的翅膀,已經不能像從前一樣翱翔。”
  “沒想到傅帥於我們北燕的鷹也這般了解。”一道清朗俊秀的語聲順著風飄過來。隻見說話的人已經勒馬佇立在十幾步之外,修長白皙的手指纏著軟鞭,慢條斯理地開口:“兀鷹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若不是振翅於天際,便是摔落於山崖。這點對人來說,也是一樣。”
  淩鎮予不動聲色地勒馬行至主帥斜前方:“慕容將軍的傷可好些了?”
  慕容驍輕緩一笑,淡淡道:“淩將軍也無須這般緊張,我同你們一樣,也是來察探地形的。何況我也有自知之明,以一敵三這種沒勝算的事情又怎麽會去做?”他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形容可謂有些憔悴了。
  淩鎮予默然不語。
  慕容驍轉過頭,眼中清冷,如映秋水:“傅帥,你我到這裏來,看來是選中同一塊地方了。”他語聲輕緩,一字一頓:“雖說兵不厭詐,從前是我拔得先籌,現下又被你們扳回一城,接下來就堂堂正正地一決勝負罷!”
  傅徽當即頷首:“好,就定在這裏。隻是我也有句話想問慕容將軍,”他看著對方的眼,慢慢道:“將軍征戰沙場,出生入死,可想過是為了什麽?”
  慕容驍微微一愣,複又輕笑出聲:“……那已經,沒有意義了。”他撥轉馬頭,遙遙一拱手:“諸位,敝人先行一步。三日之後,龍首原再相見!”
  風沙掠過,那淡紫衣衫翩然的背影已經看不真切。
  裴洛微微低下頭去,用力握住手中的長弓。
  五月廿九,龍抬頭。
  風聲蕭蕭的龍首原,青藍、淡紫的戰旗在風中輕響,鋪天蓋地的一片鐵甲森然之色,兩軍對峙,凝立不發。
  號角聲響起,隻聽一聲震天動地的馬蹄聲響,北燕輕甲騎踏前一步,殺氣凜冽。慕容驍一身銀甲,端坐馬背,取下鞍邊掛著的長槍,緩緩舉起。
  傅徽勒馬而出,在一片戰鼓紛亂、風沙飛揚中,依舊是臨淵不亂的凝重。他身上的鐵甲已經被磨得黯然失色,冰冷而沉穩。
  裴洛抬手勒住馬韁,身下的坐騎正為周遭尖銳殺氣而不安地打著鼻息。周遭俱是急促的吐息聲,那種兩軍正麵相接的壓迫感幾近讓人窒息。今日一戰非同小可,若是敗了,南楚又將重新陷入被動挨打的局麵。
  但見慕容驍將手中長槍完全舉起,突然向下一壓,身後輕甲騎頓時如潮水般湧上。鐵蹄踏下,山河震動;一時之間,喊殺四起,響徹整個龍首原。
  馬蹄踏著鼓點號角,交織成金戈鐵馬的激越之氣。兩軍交接,無數的鮮血灑落在枯黃的大漠,風蕭馬嘶,千軍萬馬齊喑,連湛藍的漠北蒼穹都被一片灰暗籠罩,看不清楚孰是鮮血,也看不清孰是荒原,抑或,兩者早已呈現一片混沌。
  裴洛急衝入敵陣,刺殺回旋,身旁跟隨的,一個個都是自己的同伴,此刻看去卻又變得麵目模糊,宛如陌生,手中長槍橫掃,無情地將北燕輕甲騎兵釘在地上,拔槍回手之際,血腥的液體飛濺,還帶著些許溫熱。
  一場戰事,很能激起內心的殘酷冷漠,轉身便可將耳邊慘叫餘音忘在身後。
  耳邊是千軍萬馬、風聲高喊,明明聽得這樣真切,又像是嗡嗡低響盤旋,高昂卻又靜默。
  眼前銀光一閃,又沒入如潮湧來的北燕輕甲騎隊中。隻聽嗖嗖三聲尖利嘶叫,寒氣掠過臉龐,帶起了如墨發絲,裴洛勒馬回身,眼前一片鮮紅。
  像是江南初雪中紅梅萬點綻開,像是大漠天際交接之處一抹蒼涼殘陽。
  周圍嘈雜一下子遠去,隻剩下茫茫白霧。裴洛手中長槍慢慢垂下,全身戰栗不止。他看見身後馬背上的挺拔人影向旁邊一傾,身上那早已磨得暗淡無光的鐵衣之上赫然插著三支長箭,箭羽微微顫抖。
  “傅帥……”裴洛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念出了一個名字。
  傅徽捂著胸口,下頷緊繃,縱馬奮力將麵前的北燕輕甲騎挑落馬下。他鬢邊冷汗涔涔,咬牙吐息,抬手將胸前的三支長箭折斷,嘶聲高喊:“踏破北燕,誓奪燕雲!”
  “踏破北燕,誓奪燕雲!”千萬人呼喊,直達九天。
  “踏破北燕,誓奪燕雲!”南楚大軍如潮水凶猛撲去,將灰暗一片的龍首原完全覆蓋。
  慕容驍用力拉住前蹄直立的坐騎,回首厲聲道:“不準後退!刀斧手預備,誰往後轉直接砍了!”發出的軍令卻瞬間被那些高喊之聲淹沒。
  裴洛提起長槍,策馬跟上前方那個穩如泰山的身影,眼中生疼,刹那間又被身後千千萬萬南楚將士的呼喊卷入一片混沌戰殤。
  太史令記,隆慶廿八年五月末,南楚於北燕決戰龍首原。北燕大軍潰敗,死傷慘重;南楚擒得戰俘兩萬四千餘人,押解南都。龍首原血流成河,三日不幹。
  
  北燕末路
  臨時搭起的軍帳外邊,血跡一路延伸到帳篷裏邊,映在眼中甚是淒厲。
  裴洛坐在外麵的樁子上,低著頭不語。淩鎮予來回踱步,步態焦躁,失卻了平日臨危不亂的風度。他來回走了一趟,一把扯過親兵許煉:“你再進去看看,那軍醫到底是怎麽搞的,這麽久沒動靜!”
  許煉臉色慘淡,看著他不說話。
  淩鎮予手上用力,臉上如罩寒霜:“還有其他的軍醫呢?!快去後營招人過來,要快!”
  正說話間,軍帳的幕布一掀,蒼老幹瘦的軍醫走了出來:“傅帥讓你們進去。”裴洛立刻站起身,撲過去抓著軍醫的肩骨,語聲急促:“傅帥的傷怎樣?!”軍醫被他抓得臉色發白,隻能一味地搖頭,說不出一句話來。裴洛心中一沉,突然被秦拓從後麵架住,硬生生往後拖開三步,一旁早有親兵找來一隻水瓢,一勺清水劈頭蓋臉潑了過去。
  裴洛被一勺水淋得激靈,撥開粘在臉龐的發絲,還待上前。 秦拓鬆開手,接過親兵手中的水桶,嘩得一聲將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遍。裴洛全身透濕,微微閉上眼,待睜開時候眼中已經恢複了清明。
  秦拓走上前,低聲問軍醫:“傅帥的傷的如何了?”
  軍醫揉著肩骨,全身都在抖動:“那三支箭都紮得很深,其中還有一支傷到了肺腑,如果將箭頭起出,傷口就會噴血,加上之前失血過多,隻怕當場就不行了……”他聲音低啞:“傅將軍讓各位將軍都到裏麵去,他有事情要吩咐。”
  淩鎮予攥著手指,突然走上前撩開幕布,當先走進軍帳。
  秦拓轉頭看著裴洛,見他還是站著不動,走上前搭住他的肩:“姨夫過去的那天,傅帥曾對我說,現在的生離死別不過是暫且的,數十年後,我們大家還會在另外一個地方聚首。我們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已不能後退了。”
  裴洛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語氣平穩:“我已經沒事了,多謝你。”
  秦拓勉強一笑:“別這樣說,我們快進去罷。”
  兩人並肩走進軍帳,隻見傅徽躺在臨時搭起的行軍床上,眼神渙散,臉色灰白。
  裴洛走到床邊,眼中生疼,隻能咬著牙忍耐:“傅帥。”
  傅徽還想強自撐起身,一手拉住淩鎮予,看著裴洛和秦拓:“你們三個……都在這裏,就可以……咳咳……”
  淩鎮予單膝跪在下,沉聲道:“傅帥的吩咐,末將一定會照辦。”
  傅徽灰白的臉上突然現出幾分血色,說話也順遂起來:“中軍從今日開始,就交由裴洛統領。淩副將,你……咳咳,帶兵經驗最多,就、咳咳……”
  “傅帥請放心,末將會盡心指點裴將軍。”
  “秦拓,你……很好,以後一定是大將之材。就像,咳咳,你姨夫……”傅徽按住胸口,指縫間不斷有鮮血淌下。秦拓上前一步,將手按在床邊,輕聲道:“傅帥,你先歇一會兒,後營的軍醫很快就趕到。”
  傅徽吃力地搖了搖頭,嘴角牽起一絲淡淡的笑。他費力地撐起半邊身子,遙指北方:“你們看到那邊的鋣闌山沒有?”
  鋣闌山貫穿燕雲十三關,一直到北燕的國都臨汾城下。
  傅徽連聲咳嗽,臉色枯黃,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他閉上眼,一字一頓,吐字清晰:“你們都記住,踏破北燕,奪回燕雲,保我南楚大好河山!”他抬手擊在床邊,當擊倒第三下的時候,動作凝滯,遙指北麵的手臂慢慢地垂下,再也沒能抬起。
  淩鎮予緩緩低下身,額頭重叩在地,長跪不起。
  許煉走上前,手中拿著軍用毛毯,輕輕地覆在主帥身上,毛毯有一個角皺起,他低著頭撫了半天都撫不平整。
  裴洛站在後麵,抬手撩起衣擺,也跪了下去。他將手擱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叩首三次,突然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奔出軍帳。
  秦拓伸手要攔,卻聽淩鎮予沉聲道:“由他去罷。我們留在這裏,替傅帥發喪。”
  隻聽軍帳外戰馬嘶鳴,馬蹄紛亂,動靜漸漸遠去。
  戰後的龍首原屍骨遍野,還有幾個穿著白袍的北燕士兵在收殮屍身。大漠被鮮血浸染得一片血紅,折斷的戰旗被沙土埋去。
  裴洛策馬奔過,濕透的衣衫沾風,身上一陣一陣的冰冷。他亦不知自己在想什麽,隻顧策馬揚鞭狂奔。
  夕陽西下,映得天邊如同火燒。他便朝著日落的方向縱馬疾馳,內心如焚,千百個聲音瘋狂嘶吼,無法停歇。
  “平沙鎮的百姓除了那幾個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這也可能是他們家中最後幾個雞蛋。”
  “我在北關待了近二十年,記得北地的風沙是怎麽樣的,落日是怎麽樣的,卻唯獨記不起家鄉南都是什麽模樣的了。”
  “這裏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樣。”
  手心中握著的煮蛋,早已涼透,卻覺得燙手。
  “若是你們將這裏看成是自己的家鄉,才會心心念念想要守住這裏。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你們的家人,就算竭盡所有,也要保護住。”
  “就是做夢,也想著有一天再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馳騁沙場啊……”
  “自古名將如紅顏,不教人間見白頭……我的頭發,已經現白了!”
  “你們看到那邊的鋣闌山沒有?”
  “你們都記住,踏破北燕,奪回燕雲,保我南楚大好河山!”
  諸多聲響,紛亂而來,其中痛楚無法言喻。
  裴洛仰起頭,縱聲長嘯,如墨發絲黏在臉頰,水珠順著側顏慢慢淌下。
  一旦落了淚,忍耐可會毀於一旦?
  他咬緊牙,忍到眼中疼痛,又是重重一鞭抽在馬背,向西疾奔。
  鋣闌山道崎嶇難行。
  慕容驍收住腳步,負著雙手,俯瞰南楚軍營,語音低沉:“傅徽已經過去了麽?他是個難得的敵手,中了我三箭,竟然還能坐在馬上拚殺發號。這一陣是我輸了。”
  頤狼站在他身邊,也看著山下:“雖說我們這一場是敗了,但是南楚戰死了主帥,軍心渙散,群龍無首,贏到最後的一定還是我們。”
  慕容驍並不接話,反而抬手一指對麵峭壁之上盤旋的兀鷹:“南楚便沒有這樣悍勇的鷹。他們的鷹,都是關在籠子裏養著,慢慢的,這鷹就完全忘記了本性,不會獵食,同堂前的燕子一般了。”他神色傲然,淡淡道:“我們北燕族人卻是馬背上長大的,除非死才會離開馬背征途。這場戰事,已經拖得太久,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頤狼奇道:“現在南楚裏麵定是亂成一團,正是我們出兵的時候,怎麽將軍卻按兵不動?”
  慕容驍仰頭看著頂上翱翔的兀鷹,輕輕一笑:“我在等他們哭。折了傅徽,南楚將士心中必定激憤,俗話說哀兵必勝,拚的就是這口氣。等到哭出來,這口氣也泄了,就是我們揮兵南下之日。”
  他迎著山風,負手而立,黑發舞蕩,其風神俊秀,教人不可諦視。忽聞遠處南楚大營中傳來隱約哭聲,漸漸變大,淒涼慘惻,茫茫無止境。
  慕容驍微皺的眉宇舒展開來,一時間又充滿逐鹿中原的王者氣度:“也是該有個了結了,雖然可惜,隻好到此為止罷。”
  軍號悠揚,哭聲頓起,淒惻悲涼。
  淩鎮予舉起火把,慢慢地湊近疊起的柴火。
  柴火之上,躺著他們的主帥,仿佛隻是困頓了睡去,臉上一片平和。一張毛毯不能完全將人裹住,還有一個角被壓皺了,怎麽也撫不平整。
  淩鎮予一閉眼,火把觸到柴堆,轟得一下燃起了大火,漸漸吞噬著躺在上麵的人。哭聲一下子變得更響,蓋過了蕭蕭風聲。
  火光明亮,慢慢吞噬這上麵的軍魂。
  傅徽的一隻手擱在毛毯在麵,指節粗大,手背上條條青筋清晰可見,還有一道道細碎的傷痕。慢慢的,這隻手被火光吞噬,慢慢的,連熟悉的麵孔也沉入火中……
  淩鎮予站直身子,大步向一旁撲在地上的士兵走去,大聲道:“不要哭了!我們南楚男兒都是堂堂男子漢,哭哭啼啼的像什麽?大家全部都站起來,各歸各位!”他按著劍柄,沉聲道:“傅帥絕不會希望看到我們這個模樣。大家把眼淚擦幹,不要讓北燕人有機可乘!”
  他大步走去,用力將跪在地上的士兵拉起來。放眼看去,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表情。傅帥倒下,南楚大軍需要一個支柱。他咬破嘴角,口中鹹腥,卻硬是一滴眼淚都不掉。
  忽聽大營外馬蹄急響,人聲喧嘩。淩鎮予大步往外走,迎麵碰上匆匆回轉報信的許煉,沉聲道:“怎麽回事?”
  許煉喘了口氣,道:“是朝廷派來的監軍到了,監軍的是裴相爺。”
  淩鎮予訝然至極:“是裴紹相爺?這……這太好了!”
  兩人說話間,隻聽腳步聲傳來,為首的那人一襲便袍,身姿英挺,容顏清臒,舉手投足有股儒雅風華,卻又教人覺得英姿勃發、如出鞘利劍一般鋒芒畢露。
  淩鎮予大步上前,拱手為禮:“裴相。”
  裴紹點點頭,皺眉往周遭看了一圈,突然厲聲道:“傅帥故去,就是哭死也沒用!我們南楚軍中全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哭有什麽用?!”
  他隨手拔出淩鎮予的佩劍,彈劍擊節高歌:“烽煙起,旌蔽日。十年縱橫,千裏長歌,臨風飲盡杯中血。試問誰,劈開戰殤化江山?問千古鴻圖霸業,英雄無淚……”
  受到裴相爺的感染,將士哭聲漸止,慢慢變成齊整的高歌:“看今朝,朝天闕。長河月圓,灑酒祭天,埋骨他鄉為雄魂。可曾憶,誰人傲笑群雄間?待馬蹄踏遍河山,一場清秋……”
  歌聲之中,傅徽的屍首焚為烏有。
  裴紹走到火堆旁邊,突然單膝跪下,身後千萬將士抹幹眼淚,齊齊跪倒一片。
  隔了片刻,他站起身,一拍淩鎮予的肩:“等後營趕上來的人到齊了,就讓所有副將到我軍帳來。南都近來發生一些事,你們也應該知道。”
  絳華隨著後營人馬趕到,卻被告之裴將軍一人縱馬出營。她走出軍營,向西麵走去,隻聽遠處戰馬長嘶,有人遙遙策馬而來,襟袖當風,發絲舞蕩。
  那人疾奔向高坡,突然勒馬回轉,臨風彎弓,將手中長弓拉到嘎嘎作響,箭尖對準頭頂盤旋的兀鷹。
  羽箭如虹貫日,隻聽一聲尖利的鷹唳,一個黑影從空中墜了下來。
  絳華看見摔在地上的是一隻被鐵箭對穿而過的兀鷹。
  那人回轉頭,也瞧見她,緩緩勒馬而來。
  絳華看著他的眉眼,還是一如當初俊秀英氣,卻又覺得有些陌生。
  他低下身,將手遞過去:“上來罷,你今日也很累了。”
  絳華退後半步,遲疑不定:“裴洛……?”
  裴洛輕輕一笑,眉梢眼角又變得柔和:“怎麽了?”他低著身子,手指在她額上輕輕一彈:“快上來,我們得在天黑前趕回去。”絳華就著他的手,坐上了馬背。裴洛從身後抱住她,輕聲道:“絳華,幸好你來找我了……”
  絳華感覺到他靠過來的身子冰冷,忍不住問:“你冷了麽?”
  裴洛精疲力竭,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絳華偏過頭看他:“你哭過麽?”
  裴洛眼中沉靜:“沒有。”他頓了頓,又道:“現在軍中沒了主帥,一定亂成一團,我就是硬撐也要撐下去。”他將絳華的手攏在手中,手心相貼,十指緊扣,忽聽她說了一句:“相爺是朝廷派來的監軍,已經到軍營了。”
  “慕將軍在幽雲關以身殉國,這個消息朝廷已知道了。”裴相爺一手擱在桌上,從袖中取出一本黃色封皮的文書,“我想你們也知道,燕雲十三關之所以會失守,太子殿下需要擔當其所作所為。這是聖上發的檄文,現下已經傳到了齊襄和北燕國內了。”
  一本文書傳了一圈,有幾個副將隻是翻開看了一眼,抓了抓頭發:“裴相爺,您就直接說裏麵寫了什麽好了。”
  裴相爺轉頭看著自己的二兒子:“宣離,你來讀一遍。”
  裴洛翻開文書,匆匆看了一遍,低聲道:“檄文上說,皇上有感於戰事死傷慘重,祭天祈願,同時撥掉國庫銀兩,安置在北關戰死的將士家人。而太子殿下行止不檢,以至軍機泄露,所作所為,已不配稱為儲君,遂被廢黜太子之位,幽居深泉宮,終生不得出。”檄文是龍淵閣大學士寫的,自然是駢五驪六,文辭華麗,軍中不少人連正楷都不識,直接讀出來也是聽不懂。
  裴相爺點點頭,話鋒一轉:“如果這篇檄文已經傳到北燕的國都臨汾,那麽慕容驍在北燕大軍中留的日子也不會長了。”
  秦拓若有所思:“原來如此,皇上發了這篇檄文,其實也是為了讓人知道,慕容驍是如何設計奪下燕雲十三關的。有這個硬傷在,恐怕他以後都不能帶兵打仗了。”
  “慕容驍被調回後,能接替主帥之位的,就隻有姚倘和苻勳兩人了。苻勳是當朝太傅,文武雙全,在帶兵打仗上很有一手。但眼下北燕是由姚國舅監國,他派出的一定是自己的子侄姚倘。我們隻要將北燕的輕甲騎徹底擊潰了,奪回燕雲十三關也不是什麽難事。”裴相爺收起文書,望向淩鎮予,“淩將軍,傅將軍在之前有沒有什麽安排?”
  淩鎮予站起身,靜靜道:“傅帥將先鋒軍全權交由秦將軍,裴瀟裴副將可以撤回中軍。而中軍本來是傅帥的親兵,現在開始,兵權交由裴洛裴將軍。其他不變。”
  裴相爺頗為意外地看了自己的二兒子一眼,擺了擺手:“既然是傅帥的意思,那麽就先這樣罷,諸位可以回去歇息了。”
  麾下副將都站起身,魚貫而出。
  裴洛才剛走到軍帳門口,忽聽爹爹出聲叫住自己:“宣離,你等一等再走。”
  他回過身來,走到桌邊站著。
  裴相爺將茶盞往他麵前一推:“坐著說話就好。”
  裴洛撩起衣擺,坐在矮桌邊,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還是默不做聲。
  “為父的也沒想到,傅帥竟是將他的親兵托給你了。”他仔仔細細打量著自己的二兒子,“你瘦多了,但精神卻不錯。我原本還怕你們這幾個監察司出來的在軍營待不了幾天,就要被趕出來。”
  裴洛低頭莞爾:“爹爹說的也不差。剛進軍營沒多久,我就觸怒過傅帥了。”
  “哦,是為了什麽?”
  “那時候,我們幾個都是領了閑職,平日也就是外出巡邏,卻恰好碰上了對方的輕甲騎。有幾個同伴最後沒能回來,我那時氣不過,就挑釁別的將士,還打了起來。”
  裴相爺微微一笑:“私下相鬥,按軍法是罰十軍棍。”
  “但那時候戰事吃緊,最後還是領了五軍棍。”裴洛想起這些事,忍不住微微笑了,“雖說減了一半,真的打在身上也是兩三天都爬不起來。不過從那件事情後,我們同軍營裏的將士們相處反而好了些。”
  裴相爺爽朗地笑出聲,抬手拍了拍裴洛的肩:“不管如何,傅帥的眼光總是不錯,他看重你,為父也替你高興。你從軍不過短短數月,連你大哥都成了你的副將。”
  裴洛抬起頭,用一種說不出的語氣:“其實,我隻想要什麽都和從前一樣。”沒有戰事殘酷,沒有生離死別,沒有人會流血流淚。
  裴相爺怔了怔,語音低沉:“我明白,可是這世上沒有什麽會是一成不變的。就算是帝王將相,身居高位,也是不斷在失去和得到,而得到的,卻未必是你想要的。”他轉頭看著帳篷的另一邊,輕聲道:“其實你也明白了罷,不管有沒有慕容驍這件事,太子被廢,都是勢在必行。皇上一直想立趙王為儲,隻是礙於南楚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訓。而趙王年紀尚小,這監國的大權定是會落到國丈手上,那麽我們就會像北燕的政局一樣。”
  裴洛握住父親的手,輕聲道:“爹爹,若是你覺得累了,不妨辭官還鄉罷。我對朝廷的事情,也厭煩得很了。”
  裴相爺在他手上一拍:“宣離,你真的懂事了。”
  馬蹄聲響由遠及近,一隊人馬遙遙南來,當先的一人穿了纏金絲深紫官袍,步履急促,快步走過北燕大軍的崗哨,徑自往大營內走去。巡值的將士見那人走來,都過去阻攔,卻被對方身後的隨從攔住了。
  那人大步走到大營中間,看著正低下頭係銀甲的北燕主帥,而主帥身後,五千輕甲騎兵都已經整裝待發了。
  “慕容將軍,王上有令,要將軍即刻卸下兵權,將兵符交由姚倘將軍,不得延誤!”那人從袖中取出一幅明黃的聖旨。
  慕容驍抬起頭,看著那位欽差大人,隻是嘲諷地一笑:“真是王上的旨意麽?我隻聽說現下是姚國舅監國。”
  “慕容將軍,你難道不認得這上麵的國璽印了?!”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況一枚國璽,國舅爺要是想蓋的話,印多少都不是難事。”他抬手將銀盔戴上,語氣冰冷,“欽差大人,我勸你還是讓開,大家都是武將,可不吃那一套。”
  那位欽差大人頓時臉色發白,定定道:“請慕容將軍借一步說話,這其中曲折,待我慢慢說來。”
  慕容驍看著他,眼中清冷,慢慢道:“好,隻是不要說得太長了。”
  兩人走到主帥軍帳後麵,慕容驍喝退了執勤的親兵,靜靜地等著對方說話。
  隻見那位欽差突然向北跪了下來,雙手將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托過頭頂:“這是王上寫給將軍的密函,我之前所說是真是假,將軍一看就知。”
  慕容驍神情微變,緩緩伸出手去接過那封薄薄的密函。他手指輕顫,將裏麵的宣紙展開,許久都凝立不動。
  他沉默半晌,方才輕聲道:“南楚果真發了那封檄文。”他語聲顫抖,慢慢道:“所以,我再不能領兵打仗了麽?”
  欽差站起身來,低聲道:“王上垂憐,已下旨冊封將軍為平南侯,府邸也撥出了。雖不能再領兵,可在朝堂之上為國效力也是一樣的。”
  “平南侯麽?”慕容驍冷笑一聲,轉過身大步而去,一邊走一邊卸下身上銀甲,重重地扔在地上。
  欽差跟在他身後,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他走到大營正中,望著已經整裝待發的輕甲騎兵,清聲道:“之前的襲營,就此作罷,大家散了罷!”
  一片沉寂之後,有幾個急性子的將士已經喊了出來:“將軍,你不用聽那個什麽混賬欽差的話!我們打我們的,幹朝廷屁事?!”
  慕容驍定了定神,抬手往下一按:“各位稍安勿躁。本帥……我已經被卸了將位,從今日開始,會有姚倘將軍來代替我。”他慢慢回首:“欽差大人,請你頒聖旨罷。”
  黃綢的聖旨緩緩展開,說話的語調中正平穩:“……慕容驍位居北燕三軍主帥,延誤軍機,不聽諫言,行止無狀,同南楚上位者私下相交,罪不可恕。然念及以往戰功,免去主帥銜職,廢除戰勳,而皇天浩蕩,冊封罪臣慕容驍為平南侯,即日返回臨汾,不得延誤。欽此——”
  慕容驍抬手一撩衣擺,單膝跪下,一張薄薄的聖旨接在手中卻有千斤重:“臣,慕容驍,遵旨。”
  欽差撣了撣衣袖,微微笑道:“慕容大人,請。”
  慕容驍攥著手中黃綢,頭也不回地,疾步離去。
  待走大營門口的時候,忽聽身後有人大喊:“慕容將軍,你等我們一等!”
  他充耳不聞,徑自向前走去。
  隻聽身後人腳步輕捷,飛快地追上來,一下子跪倒在地:“我頤狼隻認你一個慕容將軍!將軍此去,千萬要保重身體,他日大夥兒再一起出兵打南楚!”
  慕容驍緩緩低下身,將人扶起,默然無語。
  隻見哈爾穆走上前,舉著一隻牛角磨成的軍號,裏麵正有酒水灑出來,遞了過來:“我就服過將軍你一人,我敬你一杯!”
  慕容驍接過對方手中的軍號,一仰頭將裏麵的酒一飲而盡,遞還給哈爾穆:“等姚倘將軍來了,你們也要遵他號令。”他一拂衣袖,沉聲道:“我再不走,就耽擱了。各位,後會有期!”
  他轉身走出兩步,忽聽身後軍號悠揚響起,豪邁悠長。他心中一熱,忽又回頭,揚聲道:“定會有那麽一日,我同大家再聚首軍中,平南楚掃齊襄,為我們北燕一統這座大好河山!”
  身邊欽差默默看他,輕聲道:“慕容大人,快走罷,明日之前,我們要趕過一個驛站。這段時日,大人還是多想想到了臨汾該怎麽對付自己的事情吧。”
  慕容驍苦笑著搖搖頭,接過一旁隨從遞來的馬韁,一踩馬鐙翩然坐於馬背之上,遙望鋣闌山脈:“……已經不會有除了征戰沙場之外的事情了,在我心裏,除了這件事,再容不下其他。”
  眼前隻是一片再尋常不過的沙地,和這廣袤大漠中任何一處沒有區別。
  “喂喂,裴兄,這種一馬平川的地方,別說是要伏擊了,連逃跑都跑不過北燕輕甲騎。就算我們是過命的交情,我也不會來陪你送死的。”林未顏微一聳肩,轉頭看著秦拓,“秦兄你說是吧?”
  秦拓凝目看著,輕聲道:“這裏有什麽不尋常的麽?”
  裴洛一推林未顏,輕輕笑道:“你走過去就知道了。”林未顏懷疑地瞧了他一眼,往前走了幾步,稍停了停,又往前走了幾步,回頭道:“有什麽特別——唔?”他忽覺腳下異樣,雙腿竟是沒入沙土中,連運了幾次力都拔不出來。他這一動,反而下陷得更快了。
  裴洛取下馬鞍上掛著的一捆麻繩,遠遠地拋過去。那日他和絳華也曾掉進沙石流中,卻沒想到今日還會有用得到的地方。
  秦拓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的確是個好辦法,於我們來說可謂是損傷最小的了。”
  林未顏抓著繩子,好不容易才爬上來,身上沙子簌簌往下掉:“我說,你們該不是以為北燕人是笨蛋罷,隨隨便便就能讓他們一個個乖乖往下跳。”
  裴洛在他肩頭一敲,慢條斯理地開口:“所以麽,我和秦兄來看地形的時候才會叫上你。你把這個麻繩在腰上繞幾圈,”他毫不客氣地用麻繩在林未顏身上捆了捆,還打了個結,一指前方:“沙石流中還是有地方是可以落腳的,麻煩林兄你下去把落腳的地方找出來罷。”
  林未顏深刻地看著他:“為什麽是我下去?”
  裴洛笑了笑,依舊是慢條斯理:“我們三個之中,你看誰下去合適?”
  林未顏一怔,不由道:“嘖,你真是奸猾。等到我當上大將軍了,也要你下去爬一圈。”
  裴洛悠然笑道:“林副將,早去早回,馬到功成啊。”
  秦拓看著林未顏忿然摸到沙地中的背影,有點受不了地開口:“裴兄,你直接和林兄說,我們三人之中他的力最小,萬一有人掉進去,我們兩個加在一起比較有把握拉上來,這不就結了?”
  裴洛轉頭看他,失笑道:“你等下去和他這樣說說看,保準林世子氣得和你拚命。”他話音剛落,就見林未顏激動地轉過身來揮手:“這裏有一塊實地!”
  秦拓皺了皺眉,也笑了:“你們監察司出來的,是不是都是這樣?合不來的時候就翻臉,氣消了又繼續稱兄道弟?”
  “等到把實地標出來,再選騎術精的騎兵練幾天。之後把北燕輕甲騎引到這個地方,運氣好的話就可以將他們一次解決了。這樣一來,北燕在戰力上也沒有什麽地方比我們強的了。”裴洛話鋒一轉,講起正事。
  “不知北燕新派來的主帥姚倘在用兵上如何?”
  “應是比不上慕容驍。”裴洛頗不以為然,“北燕朝廷如此,根本就是在自毀長城。若是我們再敗,也沒道理。”
  忽聽遠處傳來林未顏惡狠狠的聲音:“喂,你們兩個,別光顧著說廢話,我陷到沙子裏動不來了!”
  日頭漸漸升到正空,六月的大漠已經顯得幹燥炎熱了。
  一千多名南楚騎兵勒馬佇立在高坡之上,焦急卻安靜地聆聽遠處兩軍交戰的動靜,從辰時先鋒軍出戰之刻,他們便等在此地,可到了午時,周遭還是一點響動都沒有。
  裴洛抬頭看了看日頭,沉聲道:“大家都靠過來,我有些事要說。”話音一落,麾下的副將和百夫長就聚了過來。
  裴洛下了馬,用馬鞭在沙地上寫寫劃劃:“等下北燕輕甲騎兵到這裏的時候,我們將兵力分為兩股,兩頭包抄,把他們趕到前麵去。引他們到沙地中的將士,就沿著之前標出來的路穿過去,其他人往旁邊分散。萬一不小心被困在沙石流裏,也不要驚慌,裴副將已經在附近布下人馬,到時會把人拉上來的。”他直起身,撣了撣手上的沙土:“好了,各位把這道軍令傳下去,我們要準備出發了。”
  他轉身在馬鐙上一踩,端坐馬背,微微眯起眼遙看遠方。
  大約過了一炷香時分,隻聽遠處傳來陣陣響動,地麵震顫,那是鐵蹄踏下引起的震動。裴洛緩緩握住掛在鞍邊的長槍,盯著高坡之下的動靜。忽見一隊人馬疾奔過來,馬上打著青藍色的南楚戰旗,他一撥馬頭,揚聲道:“出發!”
  沙土飛揚之中,後麵追擊的一排排北燕輕甲騎也趕到,衣甲齊整,戰馬神駿,鮮紅的旗幟迎風展開。
  裴洛迎麵策馬趕去,隻見對方主將之中赫然有哈爾穆和頤狼在內,暗自覺得運氣不錯。若是這一役能將對方兩員猛將擊斃,北燕必定軍心渙散,士氣低落。
  頤狼一眼瞧見他,立即縱馬上前,長槍橫掃。裴洛舉槍格擋,隻聽錚的一聲清響,火光四濺,他撥轉馬頭,又向前揚鞭疾奔,果然聽見身後馬蹄聲響,對方立刻追了上來。幾番交手,他於北燕輕甲騎已經十分熟悉,每每快被追上之時,就掉轉方向抄小道走。
  然而南楚的輕騎兵依舊損傷慘重,還未到約定的地方,已經被屠殺了一小半了。
  林未顏嘖了一聲,突然抬手將頭盔拋下,手指微動,將鐵甲的係帶解開,掉轉身迎向頤狼。頤狼舉槍疾刺,林未顏用力格開對方的長槍,轉身拍馬便走,經過裴洛身邊時道了一句:“那個人留給我,我說過要報仇的。”
  裴洛一槍將一名輕甲騎兵釘在地上,幹脆地說:“好。”他抬頭看去,隻見前方不遠處便是那片沙地,精神也為之一振,將長槍掛在鞍邊,抬手解開鐵甲,拋在地上。
  待靠近沙地時候,南楚騎兵都開始勒馬慢行,排成一隊,慢慢穿過沙地。
  哈爾穆一揮手,揚聲道:“大家追上去,一個都不要放走了!”言罷,當先一騎直衝上去。
  裴洛勒馬在沙石流間的實地上前行,聞聲回頭看去,隻見北燕輕甲騎直衝過來,還未行至一半便陷落在沙土之中,戰馬哀鳴,驚呼連連。他緩緩籲了一口氣,雖然損傷不小,這個計策終是成功了。
  突然聽見身後一人長聲慘叫,背心插著一支長槍,摔落在沙石流之中,很快被吞沒了半邊身子。裴洛長眉微皺,忽覺一陣冷風襲來,身下戰馬嘶鳴,後蹄竟被後麵扔來的一柄短刀斬斷,驟然向旁邊摔去。
  這一下來得突然,裴洛還沒來得及穩住身形,又有一柄長刀挾著風聲砍到!他低下身閃避開去,身形失重,摔到了沙石流中。很快的,雙腿便被絆住,幾乎動彈不得。而之前偷襲的那人虎吼一聲,又掙紮著撲過來。
  隻見一片鮮紅的血珠飛濺起來,幾乎將腳下的沙礫染成紅色。裴洛手中握著短刀,正深深刺在對方胸口,而那人依舊舉著長刀,卻再無力砍落。裴洛死裏逃生,極力平複著呼吸,耳邊嗡嗡直響,用力將短刀拔了出來。
  隻見倒下的那人,正是被稱為北燕第一勇士的哈爾穆。
  他氣息尚未平穩,忽聽一聲馬嘶嘹亮,頤狼眼中血紅,棄了坐騎執槍撲來。裴洛但見眼前寒光一現,也不知從哪裏來了力氣,竟從沙石流中掙紮起來,往旁邊一滾。頤狼這一槍重重紮在他原本的所在之處,一直沒過小半槍柄。
  裴洛大半身子都埋在沙土之下,再也怎麽用力也無濟於事,反而下陷得更快。隻見頤狼拔出插在沙土中的長槍,身子前傾,將長槍高高舉起,倏然刺下!
  裴洛避無可避,漆黑的瞳孔微一收縮,定定地看著頤狼的身軀完全遮住了頭頂的日光,青森森的槍頭一寸一寸靠近眉心,寒氣撲麵。
  隻聽撲的一聲,頤狼胸口突然透出一截槍頭,鮮血噴湧,嘴角有道血痕慢慢淌下,身子一斜往旁邊摔落,立刻被沙石流吞沒了。
  林未顏站在後麵,汗濕重衣,滿身血汙,胸口不斷起伏,緩緩道:“我親手報仇了……”他雖是笑著,眼淚卻突然順著臉頰滑落,身後日光明媚到晃眼,在他的側顏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邊。
  裴洛看著他,也微微笑了:“你親手報仇了。”
  猶記北地寒風暮色之中,帶著哭腔的咒罵,一遍一遍嘶喊著,卻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林未顏胡亂抹了一把臉,粗聲道:“這裏沙子太多,都掉進眼睛裏去了!”
  裴洛微微閉上眼,複又睜開,還是笑了。
  此刻眼淚落下,已經不會驚動了克製罷?
  隻見一根繩索遠遠地扔過來,裴瀟站在實地,看著他們:“我們要快點趕回去,好好地慶祝一晚上。”
  林未顏咧嘴一笑,拉住繩索:“也對,我們今天可是打了個打勝仗,這次是真的值得好好慶功了!”
  裴洛筋疲力盡,拖泥帶水地踏上實地,還沒站穩,就見兄長快步走來,一把抱住他的肩。他眼前發黑,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裴瀟低聲在他耳邊道:“宣離,我們會打贏的,一定會贏!”
  裴洛閉上眼,輕輕笑著:“是,我們一定會贏。”
  隆慶廿八年六月,南楚於鋣闌山脈西擊潰北燕主力,名震天下的北燕輕甲騎在此一役全軍覆沒。
  同年七月,南楚收複燕雲十三關,直逼北燕國都臨汾。七月末,北燕主帥姚倘領兵突襲,遭伏兵,殉。
  同年八月末,南楚全軍休整完畢,長驅直入,兵臨臨汾城下。
  
  番外 傾盞
  絲竹悠揚,靡靡之音,撩人心弦。
  慕容驍推開身前矮桌,腳步虛軟,踉蹌著站起身來。
  周遭是脂粉淡淡的香氣,中央的舞姬赤著雪白的雙足,旋身起舞。被人勸了幾次酒,酒意上臉,胸中有股說不出的厭煩。
  依稀熟悉的一幕,隻是一個人站在自己麵前,笑著伸出手來:“燕大人胸中想必有淩雲抱負罷,本宮願助大人一臂之力。那麽大人願意拿出怎樣的誠意來呢?”
  慕容驍撐著矮桌,閉上眼吐息:就算現在想起來,還會是眼前一片通紅的憤怒。這個屈辱的記號,便要跟著他一輩子,就算他縱橫沙場教人聞風喪膽,還是抹不掉。
  “慕容大人,是這歌舞不入青眼嗎?還是酒菜不佳,服侍的女侍容貌太粗陋?”姚國舅一句話,頓時讓宴會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慕容驍緩緩直起身,語氣平淡:“姚大人,下官酒量低淺,有些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風清醒一下。”
  姚國舅含笑看著他,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來人,扶慕容大人去後麵休息。”
  “大人好意隻能心領了,下官想一個人去走走。”他不待對方回答,慢慢離開宴請的花園。
  夜間涼風吹到他臉上,酒意微散,他跪在長廊盡頭,幹嘔了半天,臉色發白。
  慕容驍慢慢扶著憑欄站起身,又捂住嘴角咳嗽。被卸了將軍之位回到臨汾,唯一存在過的,就是在戰場上拚殺留下的舊傷,咯血的次數比在清苦軍營中還要多。
  遠處不時傳來嬉笑喝彩的聲音,將絲竹之聲都蓋過了。
  漠北的戰事再不和他相關。那麽,以後的日子如何,他也不放在心上。
  在長廊裏站了半晌,又轉身回宴席。姚國舅要尋他的麻煩,他怎麽也是逃不掉的。往回走了幾步,忽聽一陣腳步聲急急往他這裏過來。隻聽一個年輕低沉的聲音道:“姚兄,你尋慕容大人怎的?”
  慕容驍一怔,站著沒動。
  隻見兩位錦衣華美的年輕公子迎麵而來,其中一人看見他,臉上堆起笑意:“原來慕容大人你在這裏,家父讓我好好招待大人你呢。”
  慕容驍隻看了那位姚國舅的公子一眼,眼神一轉,看著另一人的臉上:“苻琰苻大人?”苻琰是當朝太傅苻勳的獨子,官拜騎都尉,統領臨汾禁軍,也算是年輕有為了。
  苻琰的聲音還是低沉溫和:“慕容大人。”他這樣的人,便是站在朝堂百餘官員中還是很出挑,神態言詞柔和,可是這種柔和中還是帶著一股高人一等的意味。他看著慕容驍,目光掠過對方微有壓皺的衣袖,又慢慢移回臉上,眼中是不動聲色的輕蔑。
  那姚國舅的公子微微笑道:“慕容將軍在邊關打仗的時候,家父一直都是讚不絕口,尤其是將軍竟然想出了妙計,在一夜之間攻下南楚固若金湯的燕雲十三關,了不起,當真了不起。”他語氣一頓,又帶上了些許惡意的笑意:“不知大人是如何定計奪下燕雲的?我似乎聽說南楚的太子殿下還幫了大人一把,南楚那邊都發了檄文廢立太子。那南楚的太子性喜龍陽,慕容大人你沒怎麽樣罷?”
  慕容驍眼角一跳,眼中清冷:“多謝姚大人關心了。”
  姚公子突然拔出身上的佩劍,咣當一聲丟在腳邊:“聽說慕容大人的劍術是真才實學的,不如就舞幾下給我們兩個助助酒興?”
  苻琰輕輕一笑,語氣低沉溫和:“姚兄,看舞劍,怎麽還是女子的入眼些罷?”
  “哎,苻兄,你這就是不懂了,慕容將軍怎麽能和那種胭脂俗粉相比?”他說到將軍二字,還特意加了重音。
  慕容驍緩緩低下身,衣袖一卷,已經將長劍接在手中。
  苻琰眼中輕蔑更盛。
  隻見寒光忽起,姚公子慌忙後退,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隻聽當得一聲,頭上束發的簪子已經被削斷,發絲散亂,又聽哧的一聲,衣襟被正中劃開,皮肉卻不傷一分。慕容驍舉劍踏前一步,眼中清冷如映秋水。
  苻琰身形一動,反手去扣他的脈門,才剛沾到對方的衣袖,忽覺腕骨劇痛,隻聽哢的一聲,竟是被慕容驍硬生生地將手肘從關節處卸了出來。
  慕容驍手上用力,將他的手臂扭到背後。苻琰額上冷汗直冒,還是忍著一聲不吭,突然膝上穴道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既然做得出,又何必怕別人說?”苻琰偏過頭,咬牙的動作十分明顯,幾乎將俊顏給扭曲了。
  慕容驍身上殺氣一現,將手中長劍貼近他的頸,語氣淡淡:“那麽,你告訴我,你有這個能耐說這些話麽?”
  苻琰氣息急促,咬牙切齒,頸上微涼有血淌下來。
  忽見眼前火光一現,姚公子立刻反應過來,撲上前道:“把慕容驍給我抓起來,送到水牢去!罪名是酒後械鬥,刺傷高官!”
  慕容驍拋下長劍,推開執兵器上前的人,語氣如冰:“我自己會走!”
  一頓酒席最後吃到水牢,這也算是北燕建朝百年來第一遭。
  慕容驍在水牢待到第四日,便被放了出來。水牢森冷,現在已是初夏時令,倒不算太難熬了,反倒是那日空腹喝了不少酒,四天不進食物,頭昏目眩,腳步虛浮。
  水牢外麵停了一輛馬車,車簾掀開,露出當朝太傅苻勳的臉:“慕容大人,請上車。”
  慕容驍慢慢走過去,立刻有人在馬車下放了錦墩,扶著他走上去。苻勳在馬車中擺起一張矮桌,盤子裏擺著菜肴,親自盛了一碗熱湯遞過去:“先暖暖身子罷,你四日沒進食,莫吃得太快了。”
  慕容驍垂下眼,隻覺得馬車晃動,慢慢前行。
  苻勳敲著桌子,輕聲道:“你的性子一點都不像你爹爹。”苻勳娶的是當朝公主,也是現任北燕王上的妹妹,論起輩分來,慕容驍還算是他的子侄。“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極剛易折,你和你爹爹的性子一樣烈,但是他是因為烈性而軟弱,你卻能遇強而上。”他說話很慢,斟字酌句,“眼下邊關的情形並不好,你可能馬上要恢複原職了。”
  慕容驍諷笑道:“原來是戰事吃緊。怎麽打不贏的時候就突然想到我了?”
  苻勳隻當是沒聽見,又接著道:“雖然有人在朝堂上力薦你重新領兵,可是大多數人還是反對。但這一日也不會太久的,從今日開始,你就不能再荒廢武藝了。”
  “不會有這一日的,我身上的硬傷,就算是官複原職,也不會有將士服我了。”
  苻勳盯著他,語氣沉重:“慕容驍,你的銳氣到哪裏去了?在臨汾這一個月,已經把你的銳氣全部都磨平了嗎?!”
  慕容驍一愣,再也說不出話來。
  劍風淩厲,碎葉紛飛。
  “我們北燕族人雖然好武,但在上戰場那一刻的時候,還是會想一想,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戰。”
  “就算流幹最後一滴血,也會為了自己要保護的一切而自豪。”
  “那麽,你想好是為了什麽而拔劍嗎?”
  那個黑發錦衣,挺拔英氣的身影站在麵前,眉目間和自己頗為相似,身後是臨汾的夕陽,如火燒一片。
  慕容驍咬緊牙,一劍疾刺,那個虛幻的人影消失。他棄劍跪倒在地,汗水順著側顏滑落。父親曾這樣問他。他那時無法回答,如今還是無法回答。
  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戰,毫不猶豫地拋灑血淚?那時候是為了一腔仇恨屈辱,可如今這些都已冷卻,他又該仰仗何種信念?
  他拾起長劍,用力揮出,劍光如一匹白練,直直飛入庭中粗壯的樹幹,劍柄微微顫抖。
  忽聽身後腳步聲響起,婢女輕聲開口:“侯爺,苻琰苻大人來府上拜訪。”她抬手遞上一張素淡的拜帖,裏麵隻有一個落款,字跡優美。
  慕容驍將拜帖揉成一團,拋在一邊:“不見。”
  苻琰這時候能來幹什麽,想來也是傷養好了來尋事的。
  婢女匆匆走開,不一會兒又來回話:“苻大人說,他就在外麵慢慢等到侯爺有空見客的時候。”
  慕容驍長眉微皺,轉身往大廳走去,但見苻琰正負著手站在那裏欣賞書畫,一見他走來居然笑了一笑,語氣低沉溫和:“子熙兄,你這幅字,看落款還是七年前的,已經筆力遒勁又不失端秀了。”
  慕容驍一怔,複又淡淡道:“苻大人今次前來是為了何事?”
  苻琰看著他,慢慢道:“家父前日剛赴戰場,要我來這裏同子熙兄說一聲,或許用不了多久,子熙兄就會官複原職了。”
  “太傅大人去戰場了?”
  “邊關傳來信說,南楚在龍首原一役後又打了個勝仗,我們北燕的輕甲騎,在這一戰中全軍覆沒。”
  慕容驍眼角一跳,語氣如冰:“你說什麽?”
  “所有輕甲騎,一個不剩。頤狼和哈爾穆兩位將軍在這一戰中也以身殉國,”苻琰語氣轉低,“恐怕之前奪下的燕雲十三關也保不住了。家父離開臨汾時,把後事都交代了。子熙兄,現在朝堂之上還有很多人反對給你兵權。家父說,如果他戰死了,那麽你必定會被調到邊關。我爹爹年紀大了,行軍打仗負擔太重,他這次去,可以說是為了讓朝廷能夠重新用你。”
  慕容驍輕笑出聲,心裏悲涼。
  “雖然家父說,能保住北燕大軍的隻有你。可我卻沒法全然相信。”苻琰抬手按在手臂上,“我這次來也想說,之前爭執,就到此為止。”他手下用力,自己將手臂拉脫臼,眼中堅定:“子熙兄,請你不要辜負家父的期待,還有……那些信任你的將士。”
  慕容驍眼中清冷,定定道:“好。”
  苻琰托著手臂,額上有冷汗沁出,徑自轉身走了。
  女侍流袖端著茶盞走過,搖頭道:“侯爺,你很久不在臨汾,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國舅爺的公子最是可惡,就是被雷劈死都有餘,而那位苻公子雖是傲慢了些,但是人還是不錯的。”
  慕容驍轉身在椅子上坐下,揭開茶盞的蓋子,喝了一口:“我知道,不然那天就不止是拗斷他的手臂了。”他看了流袖一眼,又笑問了一句:“你若是喜歡,我便把你送到太傅府上,這樣可好?”
  流袖一手插腰,氣勢洶洶地開口:“侯爺,你這是什麽意思?!”
  隔了一日,苻琰送來一壇酒,便離開了。
  流袖捧著精致的酒壇子,笑著說:“我們北燕人最敬佩英雄,碰上了就要敬酒,苻公子這是向侯爺敬酒來了。”
  慕容驍淡淡看了一眼,負著雙手:“我其實早就滴酒不沾了,碰上酒宴都是能推就推。”
  流袖一愣,忍不住道:“為什麽?我曾聽別人說過,侯爺少年時候在臨汾和人拚酒,把酒坊都喝空了呢。”
  慕容驍眸光閃動,一拂衣袖:“也是一場酒宴,從此我就不怎麽喝了。”
  那場酒宴,是他在南楚被欽點為探花的那場。
  又隔了五日,苻琰又送來了一套銀甲和一張長弓,還是送到東西就離開了。
  慕容驍抬手摩挲著那張弓,觸手的地方早就磨得泛光,包裹的牛皮也剝落好幾塊,拿在手中的時候還是那樣熟悉。他低下頭,看著一旁的銀甲,也是曾經用過的那件,每一道劃痕都和記憶中一樣。
  他將長弓放下,拿起銀甲,慢慢穿上,手指卻幾乎係不住衣帶。
  如此又隔了六七日,邊關的急報傳回臨汾。
  南楚攻下燕雲十三關,苻勳太傅在守城時候被流箭射中,戰死邊關。
  幾乎隻隔了半日,又是一封急報送來。
  主帥姚倘領兵突襲,遭伏兵,也未生還。
  七日守孝一滿,苻琰又上門拜訪。他上門幾次,幾乎都未空手而來,這次也不例外。他手中拎著一小壇酒,上麵還有新鮮的泥土,看起來還是剛挖上來的。
  慕容驍見怪不怪,隻是淡淡道了一句:“恐怕我不能陪你喝。”
  苻琰抱著酒壇,語氣低沉溫和:“這酒叫傾盞,是北燕最好的酒。”他拍開了封泥,又道:“傾盞隻為英雄飲,還是我敬你。”一仰頭,對著酒壇喝了好幾口,琥珀色的酒漿順著他的下巴淌下。
  慕容驍看見他眼中清澈,沒了之前見過的輕蔑,語氣平淡:“朝廷還是不肯派我出兵麽?”
  苻琰掂著酒壇,遲疑一陣,還是開口:“姚國舅根本不想增兵抵抗,他隻想著割地求和,我聽說邊關的將士們連飯都吃不飽。”
  “割地求和……隻怕還不夠,”他慢慢閉上眼,手指緊緊攥著,“還要我慕容驍的人頭罷。”
  苻琰看著他,輕聲道:“王上最近清醒的時日變多,他不一定會同意。何況,南楚士氣正盛,他們也絕不會答應議和。”
  慕容驍微微失笑:“是啊,南楚那些人,真是難對付。我那時威逼利誘盡了,還是一點用都沒有。”他眼中慢慢泛起神采:“毋寧死,絕不屈膝。”
  “毋寧死,絕不屈膝……”苻琰喃喃重複了一遍。
  明黃的聖旨緩緩展開,宣旨的語調還是中正平和:“……茲慕容驍官複原職,加封護鎮北侯,統領三軍,以禦外敵,欽此——”
  他慢慢單膝跪下,接過聖旨:“臣,慕容驍,遵旨。”
  踏上臨汾古舊的城牆,眼下是南楚大軍兵臨城下,看過去密密麻麻的一片,軍容整齊,旗幟鮮明。
  撲麵而來的,沒有脂粉香味,沒有絲竹繞耳,隻有蕭蕭風聲,還有熟悉的大漠風沙。
  傾盞,隻為英雄飲。
  那麽他便來當這真正的英雄。
  
  漠北之璧
  風蕭馬嘶,遠處鋣闌山頂上白雪未融,其間有兀鷹振翅翱翔。
  南楚大軍兵臨城下,將臨汾城完全包圍住。
  裴洛身著鐵衣,端坐在馬背之上,單手勒住欲急躁向前的坐騎,另一手執著長槍,眯起眼看著頂上城樓的動靜。
  號角悠長嘹亮,戰鼓直震蒼穹,青藍色的南楚戰旗在風中展開,露出上麵繡著的裴字。身後中軍將士俱是靜默等待主帥發號施令。
  忽見城牆之上騷動,一道銀色的身影出現在牆頭。當即有人叫出了聲:“是慕容驍,就在城樓上!”
  裴洛勒馬前行幾步,仰起頭看著城樓,緩緩抬起手中長槍,指向那道穿著銀色衣甲的人影。
  慕容驍站在城頭,俯瞰城下,隻見裴洛縱馬而出,金戈鐵馬,風神蕭然,手中長槍直指自己。他笑了笑,喃喃道:“這算是挑釁麽?”
  他轉過身,目光掠過身後熟悉的將士們的臉,定定道:“諸位,今日一戰,非同小可,就讓我們在這裏將南楚大軍擊潰!”錚的一聲,長劍已經出鞘,他托起長劍,揚聲道:“劍已出鞘,當為我北燕戰到最後一刻!”
  他轉過身,直麵底下南楚大軍,氣運丹田,清朗的聲音在號角戰鼓中依舊清晰可聞:“北燕的將士們,現在是我們誓死守衛家國的時刻了!我北燕將士驍勇善戰,縱橫天下,還會畏懼區區南楚人?!”
  隻聽身後的北燕將士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喊:“絕不會——”這聲呼喊聲勢浩大,如沙塵席卷而去。
  裴瀟的坐騎連退兩步,打著響鼻,不安地蹭著馬蹄。他厲聲道:“弓箭手聽令,瞄準城牆!”
  南楚的弓箭手全部單膝跪下,手中羽箭對準臨汾城樓。
  慕容驍手中長劍光華流轉,還是站定在城樓不動。
  裴洛微微閉上眼,複又睜開,眼中光彩奪目,揚聲道:“傳令下去,攻城!”
  南楚大軍蜂擁而上,檑木撞得城門吱嘎直響,城牆上不斷有士兵攀爬上來。
  慕容驍站在箭矢之中,揮劍斬落爬上來的南楚士兵,城樓之上,有一道血跡蔓延下去,一直拖到臨汾城下。
  忽聽嗖的一聲,他身旁一位正往城下投擲火把的副將胸口中箭,這一箭勁力之大,一直透過鐵甲穿胸而出。慕容驍一怔,忽又聽嗖嗖連聲,眼前寒光點點,轉瞬即至。他舉劍揮落羽箭,隻覺手臂一麻,火星四濺。突然眼前一黑,一支羽箭正插在銀甲之上,幸好及時後退幾步消去力道,才沒被傷到心脈。
  慕容驍按住傷口,輕輕咳嗽兩聲,又走上前,奮力將乘機攀爬而上的南楚士兵斬落。
  餘光中,隻見裴洛駐馬而立,彎弓搭箭,瞄準城垛。他心中一頓,若是將箭射到城樓之上,還能穿透衣甲,這個手勁可想而知,沒想到也不過半年,對方的箭術竟有如此長進。
  隻見裴洛手指輕送,羽箭離弦奔到,勢如流星,正釘在慕容驍腳下的牆跺之上,箭尾微微顫抖。
  慕容驍轉過頭,揚聲道:“把我的弓拿來!”
  鐵甲輕響,苻琰走上前,雙手將一張弓和箭壺遞去。
  慕容驍接過長弓,緩緩吐息,轉過身搭箭拉弓,沉重的弓身幾乎被拉成滿月,中箭的傷口倏然被撕裂開來,鮮血湧出。他俯瞰城下,眼中清明,明晃晃的箭頭瞄準裴洛:既然已經有了和他一分高下的能力,他斷然不會看輕了對方。
  裴洛也彎弓搭箭,凝息靜看,忽又三箭連珠,後發先至地將對方的鐵箭射落在半空。
  但見慕容驍突然腳步踉蹌一下,不待完全站穩,又一箭借助風勢呼嘯而下,隱約有石破天驚之勢。裴洛看準這支箭的來勢,有些失了準頭,便彎弓不動。
  忽聽身側戰馬悲鳴,裴瀟身上的鎧甲竟被一箭射穿,整個人都被釘在地上!北燕軍中發出一陣喝彩。
  裴洛轉過頭去,微微咬牙:“大哥!”
  後方的親兵趕上來,將人抬走,一路血跡斑斑。
  裴相爺手指微顫,語氣還是如常:“宣離,你身為主將,最忌分心。我們今日打到這裏,怎麽能半途而廢?!”
  裴洛氣息急促,用力地吐息幾次,方才平複,眼中異常森冷明亮,慢慢道:“弓箭手瞄準城樓,放箭!”
  裴瀟抬進來的時候,滿身鮮血,昏迷不醒。
  絳華伸手一探他的鼻息,才放心了,隻要有一口氣留著,好歹還能救回來。眼前不禁浮現出征那一日的情景,慕緋煙淚如雨下,語聲淒婉:“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他……一身血衣站在我麵前,怎麽也抓不住他的手……”無論如何,她不能讓緋煙再傷心。
  親兵轉身出去了,屋子中隻剩下她和何大夫兩人。
  何大夫為裴瀟把了脈,眉梢緊皺:“脈象虛滑,就怕撥箭的時候一口氣撐不住。”
  絳華輕聲道:“那便試試看,說不準就會沒事。”她手指間溢起紫氣,慢慢走近了,觸到對方的肩。
  何大夫身子一晃,一頭倒在地上。
  絳華愧疚地把旁邊的長凳拖過來,再把何大夫的殼子擺在上麵。她低下身,跪在行軍床邊,抬手握住那支紮在胸口的鐵箭。紫光流溢,慢慢地侵蝕著箭身,一股灼燒般的疼痛由裴瀟身上轉到她的身上,幾乎連呼吸都不能。
  紫氣漸漸淡下去,那支箭身也慢慢地消失。
  絳華妖力耗盡,趴在床邊,手中冰冷的箭頭當的一聲落地。
  她吃力地伸手過去,感覺裴瀟呼吸漸漸沉穩,這才完全放心。
  而眼前的行軍床和帳篷卻突然不見了,像是走進一個似曾相識的夢境:眼前是一條延伸到黑暗的水道,似乎沒有盡頭。轉眼間,水道消失,耳邊馬嘶風響,有人勒馬佇立於坡頂,臨風彎弓,風神俊秀。突然那一人一馬不見了,馬嘶風響也不見了,周圍燃起一片無邊火海,一座精致的樓閣轉眼間坍塌一地。流星漫天,紫氣華光直衝九天,裴洛站在眼前,衣袖翩翩,眉梢眼角笑意柔和,向她伸出手來。她踏前兩步,手指觸到他的,身邊晚風拂來,帶來一股教人寧定的淡香。裴洛還是看著她,眼中溫柔,周身卻慢慢化為沙礫……
  絳華一下子驚醒過來,全身酸軟,冷汗涔涔。
  這個夢,她在沂州行館也做過一次。
  如今是第二次了。
  隻是那時候怎麽也看不清的人影,變得清晰起來。
  她突然覺得害怕,這個夢,不是無緣無故,而是在慢慢應驗。她閉上眼,微微發抖。她一點也不想傷害誰,如果非要選的話,她寧可自己魂飛魄散。
  她心神剛定,忽聽身後砰地一聲,何大夫痛苦地哼哼兩聲:“我的老腰……”
  絳華更是愧疚,連忙轉過身去扶。何大夫撐著腰,看了看躺在行軍床上的裴瀟,走過去把了脈,摸摸胡子:“裴副將看來已經沒什麽大礙了,這是怎麽回事?”
  “何大夫,你之前把箭拔出來,然後包紮的傷口。你難道全部都忘記了?”絳華眨了眨眼,做出大驚失色的表情。
  何大夫更加茫然:“有這樣的事情嗎?”
  絳華抬手在他額上一碰,喃喃道:“奇怪,沒發熱啊。”
  “……是嗎?”何大夫奇怪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自語道,“不過我好端端地怎麽會睡在板凳上?”
  絳華心中更慚愧,隻能硬著頭皮說:“何大夫你在治好裴副將後,就累得倒在凳子上睡了。難道……你全部都不記得了?”
  何大夫已經完全糊塗了,一邊敲著自己的頭一邊自言自語走出軍帳。
  絳華把帳篷大概收拾了一下,撿起地上的鐵箭頭扔到一旁熄滅的火盆裏,這樣箭身不見了也能含糊過去。
  她收拾妥當,走出軍帳,隻見遠遠有人大步走過來。最先趕到的是裴洛,他連鐵衣都沒有卸下,神色疲倦,一把拉住絳華:“大哥呢,他怎樣了?”
  絳華微微笑著:“你放心,已經沒事了。”
  裴洛鬆了口氣,看著她但笑不語。身後裴相爺也走近了,正好聽見這句話,緊繃的臉上也露出幾分笑意。
  裴洛突然一把將她抱起來,轉了兩圈,笑意明亮:“絳華,多謝你。”
  絳華看了站在旁邊的裴相爺一看,低聲道:“快放開,相爺在看!”
  裴洛還是看著她笑:“那有什麽關係?”
  林未顏抱著臂,涼涼地道了句:“因為你的肉麻勁讓絳華姑娘都受不了了。”
  裴洛將人放下,回過頭掃了他一眼。
  林未顏伸出手,嬉皮笑臉:“來,把絳華姑娘也借兄弟抱抱。”
  裴洛拍開他的手,嗤之以鼻:“你想得倒好。”
  絳華忍不住問:“你們攻下臨汾城了嗎?”
  所有人都麵色凝重,默然不語。許久,裴洛輕聲道:“大家都累了,攻城的事也不急在一時。”
  守城戰持續了整整兩天一夜,戰況慘烈,幾乎將臨汾城外的護城河染成血紅。他們終於,還是抵禦住南楚一波強於一波的攻勢。
  慕容驍按著傷口,輕聲咳嗽著,抬手撥了撥燈芯。隻聽門外響起一陣刻意壓低的腳步聲,待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下了。他轉過頭,低聲道:“什麽事?”
  “末將看將軍這裏的燈還亮著……”進來的是他麾下的親兵,將手中端著的盤子放在桌上。盤子裏,裝著兩塊麵餅。
  慕容驍淡淡問:“怎麽,城中糧草已經不夠了麽?”
  那名親兵本來已經走到門口,聞言回身道:“回將軍的話,城中糧草剩下不多,不過足夠撐到擊退南楚的時候。”
  慕容驍示意他退下,又忍不住咳嗽起來,每咳一聲,傷口就是一陣抽痛,包裹傷口的白布很快現出鮮紅。他臉色潮紅,以手支額,倦怠地閉上眼。
  到底是血肉之軀,還是要撐不住了麽?
  他看著那兩塊麵餅,伸手拿起一塊。那麵餅已經冷透了,硬得幾乎咬不下來。那些士兵們恐怕隻有稀薄的冷粥喝罷?
  一想到這裏,又忍不住咳嗽起來,幾乎要咳出心肺來。
  油燈漸漸燒到了盡頭,撲的一聲熄滅了。
  慕容驍在黑暗中睜開眼,眸中仿佛映著清冷秋色,慢慢站起身,步履沉穩,向著城牆而去。
  高處迎風,涼風吹在臉上。放眼望去,不遠處南楚的軍營火光點點,隱約有人影在其中走動。
  慕容驍抬手支在城垛之上,慢慢地回想。
  昔日種種,仍在眼前,回想起來卻似過了一輩子那麽長。
  他的父親,曾經北燕的儲君,在送給愛子第一把劍的時候說過,北燕風俗尚武,而出劍時候還是會想一件事: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戰?
  那麽現在,他到底又是為了什麽拔劍?
  他所維護的,最後思及,可會有一分半分的後悔?
  他爬上城垛,慢慢平躺在上麵,看著臨汾城下。
  城牆之下的那片廣袤大地,飛沙走石,峭壁林立,翱翔於其中的唯有北地特有的兀鷹。兀鷹尖爪如鉤,鷹眼銳利,再出色的捕獵者也無法捉住它。而這樣的兀鷹,卻也離不開風沙,離不開苦寒,離不開懸崖。
  北燕不同於南楚,也不同於齊襄。
  她的圖騰是展翅自由翱翔的鷹。
  他躺在牆頭,聽耳邊風聲呼嘯掠過,漫聲長吟:“少年輕狂新鑄劍,而今朝,春華秋燼,壯誌他酬,恨世間愁苦見白頭,卻道醉酒闌幹,彈劍笑看烽煙起!莫對酒歎孤鴻南去,怕雁笑花落也無情,踏馬蹄、清秋夜!”吟罷,突然輕笑出聲,笑著笑著,仿佛抑製不住,漸漸變成清聲長笑。
  腳下這片土地,是他的祖祖輩輩用血淚打下的江山。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北燕的子民。
  隨著他征戰南北、出生入死的北燕子民。
  慕容驍在牆頭側轉身,臉龐貼著冰冷的青石,一滴淚順著優美上挑的眼角滑落,在青石牆上潤開一點淺色:“這裏是臨汾,是北燕的國都,是……我的家。”
  遠處的軍營把火剛熄,從臨汾城上看去,還冒著白煙。
  苻琰衣甲輕響,慢慢走到城垛邊,抬手支在上麵:“你想出退敵的法子了麽?”
  慕容驍靠坐在城牆邊,將手擱在屈起的膝上,簡短地開口:“沒有。”
  苻琰注視著鋣闌山的方向,語氣低沉溫和:“喀納什爾,漠北之璧。子熙兄,我現下相信,若是有一人能保住整個北燕,那個人一定是你,也隻會是你。”他目光灼灼,神色堅定:“不光是我,還有其他將士,他們全都相信。”
  慕容驍緩緩站起身,麵無表情:“我沒有把握,隻能保證會盡我的全力。”他在城牆上待了一晚,衣衫都打濕了,卻不顯狼狽。
  苻琰若有所思地看他。他開始去軍營找人,卻見房內空空,桌上擺著的盤子裏是兩塊冷透的麵餅,桌麵上還有隱約血跡,然後才想到來城樓看看。現在看起來,慕容驍卻像是在這裏吹了一夜的風。
  “在龍首原一戰之前,南楚的傅徽將軍曾問過我一句話,我們這樣出生入死、南征北戰到底是為了什麽。”慕容驍語氣平淡,“我曾混入南楚,盜取軍機,都是為了報仇。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麽。我想了一整晚,總算想清楚了。”
  苻琰慢慢伸出手去。
  慕容驍伸手在他掌心一擊,笑道:“我們就同北燕的子民,同臨汾一起,戰到最後一刻!”
  苻琰屈起手指,一拳砸在他的肩頭,也笑了:“痛快!”
  烽煙再起,號角嘹亮。
  南楚大軍稍作休整,又卷土重來,一波一波的攻勢湧向臨汾,鐵蹄踏下,山搖地動,堅固的城門搖搖欲墜。
  堅守了七八日,臨汾城傷員劇增,軍糧吃緊,到了第十日傍晚的時候,還是陷落了。
  堅固的南門在南楚士兵檑木的撞擊下,裂開了一條縫。
  最後一記撞擊之後,城門倒坍,南楚將士湧入臨汾城中。
  慕容驍衣衫染血,劍光明淨。周圍共進退的北燕將士已經越來越少,而越來越多的南楚將士湧上城樓。
  苻琰低低喘息著,背靠牆跺,汗濕重衣,滿身血汙,身上卻還是有一股高人一等的氣度。他靜靜地看著前方,隻聽鐵甲輕響,一人手執長槍登上城樓。那個人,在先前攻城之時,也曾站在陣前發號施令。
  那人走到近處,揚聲道:“慕容將軍,三麵城門都已失守,你還是束手就擒罷!”
  慕容驍一劍劃破一人的咽喉,轉過頭看他:“秦拓,你若要報仇就出手,不然怕是沒這個機會了。”他力戰多時,早已精疲力竭。
  秦拓握緊長槍,慢慢地往前走。
  鐵衣輕響,馬靴踏在青石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苻琰握緊劍柄,身形一閃,向秦拓飛撲過去,劍風淩厲,隱約有石破天驚之勢。隻聽嗤嗤連聲,苻琰身上插著七八支長槍,而他手中長劍卻已點在秦拓眉心,微微涼冷。秦拓還是站著不動,像是等他這一劍刺下。
  苻琰眼前模糊一片,可眸中輕蔑意味更重。他隱約聽見風中兀鷹尖嘯,奮力將手中長劍向前送去。插在身上的長槍突然齊齊撤出,他摔倒在地,長劍當得一聲滑出很遠。他艱難地支起身,伸手去夠遠處的長劍,青石磚被他的鮮血浸染成暗紅,最後還是閉上眼,栽倒在血泊之中。
  秦拓麵無表情,語氣平板:“慕容將軍,這裏已經沒有你的人。我們南楚不殺降將,你還是棄劍就擒罷。”
  慕容驍看著周圍,清淡地笑了一笑,語調輕柔:“既然他們都去了,我怎麽還能苟活?”
  劍光連閃,又有好幾個南楚士兵倒斃在他劍下。他屈膝跪在苻琰的屍首旁邊,抬手替他抹去了嘴角的血絲:“傾盞隻為英雄飲,苻賢弟,這次換我敬你。”
  一排一排的南楚士兵步步逼近,慕容驍拾起長劍慢慢後退。他站到城垛之上,橫劍旋身,一道豔麗的鮮血自頸項飛濺開來,映在臨汾的青石城牆上,淒惻悲涼。他駐劍向北麵單膝跪下,倒轉劍柄、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刺入小腹,眉目清晰:“毋寧死,絕不……屈膝。”
  秦拓心中震動,隻見城垛上,突然綻開了幾點殷紅,那幾點殷紅越變越大,順著城牆往下淌。慕容驍衣袖拂動,發絲也在風中獵獵而舞,慢慢地身子後傾,就像折翼的兀鷹,摔下臨汾城樓。
  秦拓上前幾步,隻見城牆之下便是護城河,早已是血水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誰的。
  忽聽頭頂鷹嘯逼近,漠北獨有的兀鷹盤旋於臨汾城上空,低低哀鳴。
  裴洛策馬直奔城中的北燕皇宮,隻見皇宮中有濃煙飄來,火光隱隱,哭喊震天。
  百夫長劉武急急奔來,大聲道:“裴將軍,不知怎麽回事,裏麵突然起火了,北燕帝君妃子都還在裏麵!”
  裴洛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台階,又氣又累:“快去救火,保住裏麵的人!”
  劉武應了一聲,匆匆調集人手去了。
  淩鎮予站在台階之下,語聲低沉:“隻怕還是來不及了。這火是他們自己放的,他們寧死都不願受降。北燕人的性子最烈,我們隻能攻破他們的國都,卻不能讓他們屈服。”
  眼前火光衝天、濃煙滾滾,華美的漢白玉柱很快傾塌一地。整座皇宮,連同北燕王朝,在大火之中風流雲散,雪逝冰消。
  裴洛默然不語,回想起最艱難的日子,節節退敗,棄守玉門,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向北燕大軍臣服。
  這大概是一個民族的烈性,南楚人藏在溫文爾雅外表之下的烈性。
  他想起夕陽之下慕天華滿頭白發飛揚,傅徽硬受了三箭督戰大軍之前,還有,許許多多戰死在北關的南楚子民。
  這場戰火綿延千裏,終於漸漸熄滅了。
  隆慶廿八年九月,南楚攻下北燕國都臨汾,北燕國滅。
  同年九月末,北關大軍班師回朝。南楚重劃疆界,臨汾以南皆劃為南楚疆土,另設府縣,派遣官員到任。
  齊襄聽聞北燕覆滅,舉國震動,厲兵秣馬,集結南關。
  南楚廣仁帝下詔立趙王為儲,著手肅清各親王派係。廢太子在深泉宮自盡,南楚政局陷入一片動蕩不安中。
  
  煙雨倚重樓
  深秋十月,北關大軍班師回朝的路上正碰上入秋第一場雨。此後幾日,都是秋雨綿綿,總算在到南都城那日雨止天陰。
  立下戰功的將士當日便進宮赴洗塵宴,絳華則拎著大黃去慕府。慕天華過去後,慕府已不複從前,府中的下人少了大半,精致的庭院變得草木雜亂。人死如燈滅,卻不想茶涼人散後會如此淒涼。
  她找到黃伯,將大黃還給他。黃伯勾著背,似乎老邁了許多,就是看到離家許久的大黃也沒有像以往那樣眼淚鼻涕一把把。
  “老爺過世的消息傳回來,小姐回來守孝三個月,前幾天已經清了家產,慕府馬上就會被封了。”黃伯將大黃托在手上,老眼渾濁。
  絳華忍不住問:“非得要封府嗎?”
  這裏算是她在凡間的第一個家,突然間家沒有了,心中不禁惆悵。
  黃伯搖搖頭:“這是聖上賜的府邸,現在再收回去,沒有辦法。”他頓了頓,又道:“黃伯也準備回鄉下去,絳華,以後的日子你要多保重。”
  從慕府出來,隻見天色暗淡,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
  絳華想了想,往城外的庵堂走去。細密的雨絲吹在她的臉上,濕漉漉的一片,往日熱鬧的街市也冷冷清清。
  她走到庵堂外邊,已經等不及聽到敲門之後那聲慢悠悠的“進來”,直接推開門進去。正好有一個粗布荊釵的婦人從庵堂裏走出來,看見她微微一愣。
  “我來找靜檀師太。”
  那婦人看著她,卻說了一句:“師太她已經不在了。”
  “那是去哪裏了?”絳華突然覺得身上很冷。
  “城北亂墳崗。”婦人臉上帶著同情,“是肺病,又沒有家人,隻能埋到那裏。”
  眼前雨絲細密,迎麵打在臉上,卻已經感覺不到了。
  絳華低了低頭,木然問:“那棵桃花樹呢?”她不待對方回答,穿過庵堂奔到後院。隻聽身後的人說:“師太走後,那棵樹就枯死了,怎麽澆水都沒用。”
  她已經看到了。小心地伸出手去,觸碰到粗糙的樹幹,墨綠的葉子卷成焦黃一團,細細的枝椏隻要輕輕一掰就會哢嚓一聲折斷。
  她的同族,把全部都付出去了。
  婦人搖搖頭,走之前還嘀咕一句:“真是怪人,看模樣好好的,不過一棵樹……”
  絳華慢慢跪倒在桃花樹下,將額靠著樹幹。她已經感覺不到這株桃花樹還有活著的氣息。
  耳邊淅淅瀝瀝的聲音漸漸小了,慢慢的,雨止。
  她站起身,回首的一瞬卻看到一個紅色衣衫的少年,眉眼俊美得很生動,身上好像有股火一樣的熱情。他伸手拉過身邊的年輕女子,在熏風中跑出幾步,突然又回頭一笑。
  絳華抬手觸摸著粗糙的樹幹。
  “我突然地,不想成仙了,”和煦熏風中,那株枯萎的桃花樹巋然不動,“我想像凡人一樣。我想,成為一個凡人。”
  絳華抬手將庵堂的木門合上。
  陳舊的木門發出一聲暗啞輕吟,便將裏麵和外麵分隔開來。
  她轉過身,卻是一怔。裴洛站在台階之下,衣衫翩然,笑意柔和:“我等了一會兒又不見你回來,隻好找過來了。”
  絳華走下台階,撲進他懷中:“宣離。”
  裴洛輕輕拍著她的脊背,輕聲道:“我知道,剛才有人告訴我,裏麵的那位師太已經過去了。”他語氣低沉:“既然分離難免,那麽就該更加珍惜當下。我們的,還有別人的。”
  絳華輕輕嗯了一聲。
  裴洛攬著她的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路有些遠,不過天黑之前可以趕到。”
  綿綿秋雨隻停歇了一會兒,又開始細密交織眼前。油紙傘緩緩展開,油彩所繪的江南煙雨樓閣在傘麵上浸染開來,煙水朦朧。絳華慢慢伸出手去,覆住裴洛撐傘的那隻手,笑意嫣然:“如果能一直走下去,那該多好。”
  裴洛低下頭,似乎是笑了:“為什麽不能?”
  她頓了頓,不由道:“你今日該是得了封賞,卻好像不開心。”
  “本來心裏是不太舒服的,現在卻好多了。”裴洛語氣平淡,“我的官做得越大,戰功立得越多,我們裴家就越危險。以前我隻不過官拜兵部郎中,無關緊要,現在卻是被封了將,爹爹又是當朝相爺,隻要出半點岔子就會有人上折子彈劾。”他輕輕歎了一口氣:“你不知道朝廷是什麽樣的,我之前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隔了片刻,絳華輕聲道:“我相信,你應該已經有對付的辦法了吧?”
  裴洛嘴角帶笑:“其實說起來簡單,隻是很多人都不願這樣做罷了。我已經和爹爹商量了,再過一段日子,我們就上折子請求外調,如果不行,就幹脆辭官。”
  絳華聽得怔住:“你是說真的?”
  裴家在朝廷中已經頗有些勢力,裴相爺更是將大半輩子撲在朝政上麵,突然棄官,的確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裴洛低下頭在她的發間蹭了一下,笑了笑:“真的。”
  絳華睜大眼看著他:“可是這樣的話,皇上會答應麽?”
  裴洛長眉微皺,眼中沉靜:“會的,皇上一定會準許,隻是怕……”他語氣一頓,微微笑道:“這種厭煩事,不說也罷。”
  兩人相依相攜,走過長長官道,又拐入一條小徑,便看見一個村落。絳華心裏奇怪,也就脫口而出:“你說要帶我來的地方,就是這裏?”
  裴洛但笑不語。隻見迎麵走過一個粗布衣衫的農夫,熱情寒暄道:“裴公子,怎麽今日相爺沒來?”
  裴洛輕輕笑道:“家父奔波勞累,還待休憩一陣子,多謝關心了。”
  “這個我也聽說了,你們將北燕人打得落花流水,沒處可逃。裴公子你要是不嫌棄,等下就來村頭吃頓便飯。”那農夫看了看絳華,咧嘴一笑,“還有這位姑娘,大家一起熱鬧啊。”
  裴洛點點頭,答應得爽快:“一定。”
  絳華覺得愈加奇怪:“這裏的人都認得你嗎?”
  “那是自然,如果你也在這裏住過三年五年,周圍的人都會認得。”
  “……你在這裏住過?”
  裴洛一指前麵一座青瓦白牆的宅子:“我爹爹為官多年,遭貶謫不知有多少次了。有時候是流放,有時候是左遷。隻是有一回,被廢官為民,我們一家就從南都內城的府邸搬出來,住在這裏。就是現在,一年到頭還是會來這裏住些時日。”他走上,推開木門,淡淡道:“我們一家就在這裏住了三年多,直到後來皇上下詔,我爹爹才官複原職的。”
  絳華不禁道:“相爺真是堅韌。”
  裴洛站在簷角下,收起了油紙傘,微微一笑:“所以麽,他老人家時常教訓我們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受挫之後便一蹶不振,怎麽還算是一個男人?有這樣的父親,我便是不努力也不行。”
  絳華也笑道:“就是你不專門提出來,我也知道你已經算是堅毅男兒了。”
  宅子雖不算大,前庭後院、獨立的主客房卻俱全。擺設梁柱都比較新,看來建了的時候還不長。
  裴洛拉著她走到後院,隻見本該養魚種蓮的水池中卻什麽都沒有,還咕嚕咕嚕地冒著騰騰水汽:“當初選地的時候,還不知底下有硫磺礦石,挖蓮池的時候才發覺成了溫泉。這種陰雨氣在裏麵泡一會兒,放鬆筋骨,再好不過了。”
  絳華看著他,心中頓覺不好:“溫泉的確是很好。”
  裴洛偏過頭,低笑道:“那,要不要和我一起泡一會兒?”
  絳華一個激靈,忙後退三步:“你的外袍有些濕了,我現在就去幫你熨幹。”
  裴洛深深看了她一眼,籲了口氣,將外袍脫下來給她:“左轉第二間房是我的,櫥櫃裏應該還有換洗的衣衫。”
  絳華接過外袍,忙往回走,忽然又聽身後的人喚了一聲:“絳華?”
  她遲疑一下,轉過頭去,隻見裴洛身上隻剩下一件裏袍,鬆鬆得敞著前襟。他微微一笑:“你真的,不要一起來?”
  絳華瞪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飯是在村頭吃的,露天搭了一個蓬,擺了二十幾張桌子,大家便坐在一起。
  裴洛低聲解釋:“這也算是這裏的風俗,秋收之後,都會有這麽一頓飯。”
  絳華想起之前溫泉那件事,忍不住嗆他:“你又沒種出什麽來,還不是有的吃。”
  裴洛含笑看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人過來敬酒。這裏的村民好客,一杯一杯地灌過去,連他們要走的時候也強拉著不放。
  待回到自宅,天色已經完全暗了,這場秋雨似乎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宅子裏的房間都和一般的農家無異,鬆木地板,一張矮桌,旁邊是一排低櫃,沒什麽貴重的書畫瓷器。絳華從低櫃裏搬出被褥,在地板上鋪好了,回頭卻見裴洛伏在桌上一手按著肩骨。同北燕這一戰,大大小小的傷也平添了不少,最重的卻是被慕容驍一槍貫穿了左肩的那次。
  絳華走到他身邊,跪坐在地,抬手在他肩上輕輕揉捏:“現在還會痛麽?”
  裴洛輕輕嗯了一聲,語音輕柔:“有點酸麻。”
  燈影搖擺。
  他複又笑道:“既然上了戰場,受傷難免,分寸我都拿捏得準。”
  絳華看著他,柔聲道:“你心中有分寸自然好,若能不受傷就更好。”
  隻覺一陣穿堂風吹來,虛掩的房門被推開,矮桌上的燈焰晃了晃,突然嗤的一聲熄滅了。門外淅淅瀝瀝的,似乎有雨水飄進來。
  “這雨下得真大,我去關……”
  裴洛衣袖輕拂,按在她的肩上,氣息微燙:“由著它去。”
  體溫相熨帖,低低喘息情動。
  外麵瀟瀟秋雨,擊打著門前芭蕉葉,發出滴滴答答的清響。
  這場雨,似乎沒有了盡頭,就好似情之所至,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終,不知其所離,不知其所合,曖昧不清,不意之間,便是心動。
  再完滿不過。
  絳華赤著足走到門口,隻見庭前碎葉落了一地,雨□院還有隱隱白霧。她倚靠在門邊,抬手梳理著長長黑發,忽覺得指尖一熱,裴洛從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將下巴擱在她的發心,語音低沉溫和:“這個時候,該是我抱著你等你醒來才是。”
  絳華輕抬手臂,撫過他的側顏,微微笑著:“那現在怎麽辦?”
  裴洛低低地笑了笑:“還有下次麽。”他似想起什麽,道了一句:“你等我一等。”話音剛落,就徑自走出房門去了。
  絳華看見他隻穿了一件薄薄的裏袍,又好氣又好笑:“宣離,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裏?”
  也就一會兒功夫,裴洛便回轉過來,手中拿著一隻妝奩。絳華微有不解地看他,隻聽裴洛笑著說:“這是大娘的,不過先借過來一用。”
  他將絳華按在桌邊,打開了妝奩,斂袖研粉,又伸手扳過她的臉:“把眼睛閉上,也別動,我還是第一次畫,手一抖可就畫壞了。”
  絳華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閉上眼,忽然覺得眉上微微一涼,不由皺眉。
  裴洛沉聲道:“別動。”他執起眉筆輕輕描畫,又低聲道:“在南都,新婚第一日便是要畫眉的,這樣才可以白首偕老,不離不棄。”
  絳華忍不住道:“難怪我覺得緋煙新婚那一日的妝容畫得不好,原來是這樣。”
  裴洛抬手一敲她的額:“誰教你想這個了?”
  絳華捂著額,敢怒不敢言。
  裴洛伸指沾了胭脂,輕輕拂過她的臉:“不過你上不上妝都好,脂粉敷多了,那股味道太刺。”
  絳華睜開眼,指腹也在胭脂上抹了一下,往他臉上塗去:“你也敷一點,這樣就習慣那股味道了。”裴洛避了幾下,含笑看著她。絳華撲在他身上,猶自微笑:“你讓我塗兩下就算。”
  裴洛閉上眼,笑著道:“好,不過等下要幫我洗掉。”他感覺到柔軟的手指在臉頰邊輕輕抹了幾下,很是受用:“你看外麵起了白霧。”
  絳華嗯了一聲,問道:“怎麽?”
  “你記不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的煙雨倚重樓的景觀?一旦起霧了,就可能看到。”
  絳華停了手,從他身上起來:“那快點去看。”她立刻站起身,跑去天井打水了。裴洛支起半邊身子,苦笑不已:“也不用這樣著急。”
  杏雨樓。
  牌匾已經變得有些殘破不堪,上麵的字跡模糊,依稀可以辨出這三個字來。踏在陳舊的地板上,每走一步,地板都會發出吱嘎輕響。
  “這家酒樓的門麵看起來不怎麽入眼,杏花釀卻堪稱南都一絕。深巷酒香,我還在監察司的時候就時常來這裏。”裴洛牽著絳華,慢慢走上二樓。木質的樓梯早已不堪重負,有好幾處斷裂的痕跡,搖搖欲墜。
  絳華不禁道:“虧得你們找得到。”杏雨樓在外城,小巷幽深,生意不旺,籍籍無名,為伴的都是些貴族子弟,居然會找到這裏來。
  裴洛輕咳一聲:“也是平日太閑了,到處走動,日子一久,每條路都認得清楚。”他抬手拂過牆麵,隻見白牆上墨跡點點,看痕跡已有些光景了。映入眼中的先是一幅潑墨山水,彼時南都的畫師都喜好畫萬裏江山,其壯闊連綿,氣勢恢弘,而這一幅卻隻是尋常江南典雅樓閣,其間雲霧繚繞,煙水迷蒙,恍然如真物。
  裴洛低聲道:“這是我十七歲那年畫的。”
  絳華細細地看了,又見畫旁用行楷潦潦題了五個字,煙雨倚重樓。字寫得舒展,隱約有股銳氣,龍飛鳳舞,她看了很久才辨認出來。
  “那年我剛過鄉試,書院裏其他一起考的也都中了,就來杏雨樓慶祝。那次還是第一回來這裏。”他手指一滑,又點著旁邊題的一首短詩,“這是林世子寫的,其實我們這些人中,就屬他文才最好。可惜之後考的是策論,不是文章,結果他連四甲都沒進。”
  絳華微微笑道:“這句是誰寫的?”她頓了頓,有點不順地念道:“稚齡拔劍斬黃沙,雄心難易誌未短。”
  裴洛語音低沉:“這是劉仲賢兄寫的。我們從北關回來,而他連著屍骨都留在那邊了。”
  絳華頓覺失言,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見裴洛淡淡一笑,像是不以為意:“這種陳年墨跡也沒什麽好看的,而這煙水奇景錯過了卻可惜。”
  絳華走到窗前,但見眼前空闊,江南煙雨迷蒙之中,霧氣繚繞,精致樓閣若隱若現。裴洛抬手抱起她,放在窗台上:“在屋簷頂上看得很清楚。”他一撩衣擺,也踏了上去,又將她抱起來:“先抓著瓦片,我把你托上去……”他話音未落,絳華身子靈活,已經攀著瓦片爬上屋簷,回頭向下招招手:“你快上來,這裏看得更加清楚。”
  裴洛收回手,不禁又苦笑:“好,這就上來。”
  兩人並肩坐在屋頂上。杏雨樓坐落城南,周圍俱是深街小巷。坐在高處,望出去,正好瞧見內城同外城之間的白石長橋,橋下水波輕漾,倒影搖曳,水麵之上霧氣彌漫,有如瑤池恒河。河岸邊的亭台樓閣在煙水迷蒙中時隱時現,更增仙氣。
  “其實這也不是每年都可以看到,這雨要下得恰到好處,又要剛好起霧,這幾樣湊在一起,就變難得了。”裴洛握著她的指尖,低聲解釋,“我看過的,統共也隻有五回。”
  絳華聽著,忽然一指天邊:“那邊都發亮了,似乎霧氣馬上要散了。”
  “是啊,日頭要出來了。”
  日光柔和,漸漸從雲中透出來,將乳白色的霧氣染成淡金色,彷佛佛光仙跡。煙雨朦朧中的亭台變得清晰,霧氣漸淡,繞城河波光如碧,閃著點點金光。
  “宣離,你看那朵雲像什麽?”
  “……熊?”
  “明明是像兔子。”
  裴洛垂下眼輕笑一下,又側過臉看她,隻覺得她臉上的那股喜悅,讓人忍不住跟著一起展顏。他傾過身,在她額上親了一下,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絳華,你莫要取笑我,我是真的喜歡你了……”
  絳華轉過頭,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嫣然笑了:“為什麽要笑你?我也喜歡你啊。”
  眼前,淡淡霧氣終於完全散開了。
  從杏雨樓下來,裴洛一路默然,似乎有重重心事,待走到內城和外城交界的宣華門時,突然道了一句:“絳華,你陪著醉娘幾日可好?我會日日過來看你們的。”
  絳華答應得幹脆:“好。”她遲疑一下,還是說:“宣離,你從昨日開始就不對勁。”
  裴洛腳步一頓,複又笑道:“是啊。你想知道什麽,我定不會瞞你的。”
  “那些朝廷的事,你便是說給我聽,我也是不明白的。”絳華搖搖頭,“心機算計,我隻怕想不清楚。你自己心中有計較就好。”
  說話間,兩人已經轉進一條小巷,巷子到底,就是醉娘住的宅子。
  裴洛輕喟:“你知道麽,我便是愛你這點。我也想讓你永遠也不用想這些。”他手指輕觸腰間的錦帶,解下來拿在手中,又拉起她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這條錦帶是昨日洗塵宴上禦賜的。若有一日你想知道那些事……”
  絳華掂了掂手中錦帶,微微一笑:“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別老是皺眉,看上去會老好幾歲。”
  裴洛也笑了:“說得也是。”走了幾步,不禁又道:“據我所知,女子大多希望自己夫君日益沉穩持重,你卻擔心我變老。”
  絳華還沒說話,就聽一個溫軟嬌柔的聲音:“相爺還說你去北關一趟變多了,怎麽還是這個樣子。”
  絳華露出笑顏:“醉娘姑娘。”
  裴洛握了握她的手:“該叫淩姨了。”
  醉娘這回倒沒生氣,神色溫柔:“快進來吧,別站在外麵。”
  推開木門,隻見天井裏種滿了各色菊花,每一處都精心收拾過了。醉娘領著他們在廳堂坐下,微笑道:“宣離,你們來得不巧,相爺剛剛走。”
  裴洛失笑:“是麽,幸好不巧,若是和爹爹在這裏碰麵,隻怕多少還有點尷尬。”
  醉娘指指一旁堆著的大小盒子:“同來的還有個少年,應是你的兄弟,隻是生得和相爺不怎麽像。這些東西都是他們送來的。”
  “那是我三弟裴潭。”裴洛拉起絳華的手,“淩姨,我把絳華留在你這裏住幾日。”
  醉娘微微一笑:“那敢情好,我看絳華都瘦多了,要慢慢幫她補回來才是。”
  裴洛輕咳一聲:“也別太過了,我可不要一個抱都抱不動的妻子。”
  三人坐在桌邊,說起北地的風沙兀鷹,還有烽火戰事,有些事似乎都變得淡了。裴洛吃過晚飯,方才回相府。
  醉娘摸了摸絳華的臉:“宣離是個好孩子,他也是真心待你。可他貴為相府公子,以後卻未必隻有你一個。這樣的委屈,你受得了嗎?”
  絳華想了又想,隻能說:“我不知道。”她性子單純,隻知現在喜歡,就陪在他身邊,以後的事情誰都不知道,多想也沒用。
  如此連著過了五六日,裴洛果真每日都來,一待便是大半日。
  而第七日上,他卻沒來。第八日也如此,到了第九日,裴洛還是沒有出現。
  醉娘傍晚時分出去了一趟,等到天黑了都沒有回來。絳華心中不安,便推門出去找,才走到巷口,就見一個人影呆呆地坐在那邊,一動不動。她認出是醉娘,連忙趕上去將她扶起。隻見夜幕蒼茫中,醉娘臉色煞白,眼中無神,抓著絳華的手顫抖著。
  絳華任她抓著,柔聲問:“淩姨,發生什麽事了?你告訴我,我來想辦法。”
  醉娘慢慢看她,語音顫抖:“是宣離,你沒有辦法的……絳華,你聽我說,你沒有辦法的!”
  絳華抱住她,連語調都沒變:“可以的,不管什麽事,我都可以辦到。來,我們先回去,你慢慢告訴我。”
  醉娘已是六神無主了,隻有隨著她往回走:“已經來不及了,城裏貼出告示,所有人都知道……”
  絳華將她扶走進房間,又安頓她睡下,將被子拉上,輕輕抬手按在她額上:“淩姨你太累了,等睡醒來,就沒事了。”她的手指間漾起淡淡的紫氣,下一刻,醉娘便閉上眼,呼吸平緩。
  絳華站起身,又將被角掖了掖,合上房門時還順手在門把上劃了個妖咒。她沿著小巷往外走,抬頭便可見頭頂鬥轉星移,紫氣南來,紫殺星坐落正宮。她突然想起東華清君曾對她說過的一番話,她的異眼,可以看到世間變遷奧妙,如今紫殺星動,正是天下大亂的征兆。
  她快步往城門走去,果真見到城門附近的城牆上貼著幾張蓋著紅章的告示。她一彈指,一道火光映在告示上,也映亮了一個鮮紅的大字,斬。
  “……聖德清明,今查裴氏叛上作亂,結黨營私,罪不可恕。茲已將裴氏滿門押於天牢,後日斬於東街菜市,以儆效尤。隆慶廿八年十月一十二告。”絳華看到最後一個字,手上的火光也熄滅了。

  紫殺
  天牢門口有重兵把守,似乎全城的禁軍都集中到這裏來了。
  絳華遙遙看著,將人從天牢中劫出來,於她來說並不是難事,可要繼續隱瞞她是妖的身份,就不太可能了。但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這許多。
  她正要往前走,突然被人在身後一拉。身後那人刻意隱藏了氣息,在那一瞬間,她還是感覺到一股逼人的仙氣。她雖然隻見過東華清君一個仙君,可對方身上的仙氣柔和溫暖,而這位身上的卻有些尖銳。
  “我是九曜星使,紫炁。”眼前的紫衣仙子板著臉,語氣平板,“你已違反命格救了一個凡人,現下還要影響別人的命數,這可是天誅的重罪。”
  絳華看著她,眼中堅定:“我隻是想這樣做。”
  紫炁抬起手,手指輕彈,隻聽嗤嗤連聲,天牢外邊的火把滅了,把守的士兵躺倒在地,不久就傳來了陣陣鼾聲。
  絳華不禁訝然。
  紫炁讓開了一條路:“我雖能擊散你的魂魄,可你身上的異眼也就此碎了,所以我不會和你動手。既然如此,我何不再助你一臂之力?”
  絳華站在那裏,遲疑良久,方才道:“請仙子指教。”
  紫炁仰起頭,看著頭頂移入正宮的紫殺星:“你將這裏麵的人救了出來,他們可就坐實了這個罪名。之後呢,你想讓他們在荒山野嶺、躲躲藏藏過一輩子?”她頓了頓,輕聲道:“裏麵的人命數未絕,你不妨等著看。”
  絳華傾身施禮:“多謝仙子指點。”
  紫炁輕輕一彈指,隻見天牢外的火把亮起,原本呼呼大睡的士兵又揉著眼睛站起身來,茫茫然不知適才發生了什麽。
  絳華趕回醉娘的宅子,走進房間從櫃子裏找出一條錦帶,是那日裴洛給她的。她取來剪子,小心地將錦帶沿著繡線剪開,果真看到夾層中有幾個朱砂紅字,是五個人的名字:裴紹,裴洛,秦拓,淩鎮予,最後一個名字在寫好後又被朱砂筆勾了幾筆,剩下亂糟糟的一團。
  她拿來線,慢慢把錦帶縫回去,卻想不出這是什麽意思。
  上麵這四個人的名字,相爺和裴洛已在天牢,而秦拓和淩鎮予卻安然無恙,想來他們會知道。
  她看看天,夜幕深垂,也不能上門去找他們,隻好折回醉娘的房間坐著等天亮。
  從未有過如此難熬的夜晚,而晨曦又來得這樣慢。
  天剛蒙亮,絳華便出門去。醉娘依舊沉睡未醒,她受了驚嚇,一時間還不得醒。
  秦拓和淩鎮予原本都是常年駐守邊關,在南都沒有府邸。秦拓後來從邊關回來,供職吏部,一直住在慕府。現在慕府被收回,新撥下來的府邸還沒收拾好,他便暫且租了外城的宅子。
  絳華找過去的時候,秦拓正要出門,見到她時便道:“我正要去找你。你應該已經知道裴家發生的事了罷?”
  絳華不像他這樣鎮定,還能慢條斯理地說話,連忙催促:“我全都知道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秦拓低聲道:“進來再說罷。”他走進天井,便將門帶上,慢慢道:“其實你不必擔心的,布告上寫的隻是一個幌子,並不是相爺他們真的犯了事。”
  “幌子?”絳華疑惑地看他。
  “是這樣的,自從北燕國滅之後,齊襄那邊開始有了異動,這幾日南都中也出現了不少外地人,怕是齊襄那邊派來的探子。早些時候,齊襄曾和我們有使節來往,那時裴兄就當過向導,和那邊的官員比較相熟。那時候我還在北邊,對國都的事情也不太了解。隻是知道,裴兄暗地裏同齊襄那邊的人有聯係,這件事皇上和相爺都是知道的,可以說也是皇上授意的。”秦拓頓了一下,又接著道,“我們同北燕這一戰之後,損傷很大,已經不能再同齊襄正麵在沙場上對抗。所以皇上才下了衣帶詔,表麵上是要處斬裴氏滿門,其實是想讓裴兄借著這個機會混到齊襄去。這樣說,你明白了麽?”
  絳華想了想,問道:“你的意思是,齊襄的探子會來中途劫人?”
  秦拓微微一笑:“差不多。”
  “如果他們不動手呢?這麽多人不就枉死了?”
  秦拓一怔,隔了片刻才道:“不會的。”
  絳華憤憤道:“現在都昭告天下了,到時候中間出了差池,還能收回去嗎?不是說皇上都是一言九鼎,他會收回自己的成命嗎?”
  秦拓按住她的肩,沉聲道:“絳華,你先別著急。從天牢到東街這段路上,這幾日都有一些人頻繁出沒,所以中間是不會出現差池的。”他遲疑半晌,還是道:“我知道你有辦法救人,但是你不能這樣做。我和淩將軍這幾日都在忙這件事,再過幾日,將士們都會一撥一撥混進齊襄,到時裏應外合,一定能讓他們在邊關的大軍退兵。”
  絳華看著他,隻見對方眸中幽深,看不到底:“你知道我有辦法救人……?”
  秦拓苦笑道:“我自然知道的。那一晚在河堤上,從頭到尾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剛來的時候,說起家中遇到強盜這件事,我就去那個村子查過了,就知道你這番話一定不是真的。而你的容貌很像北燕人,所以我才會一直誤會。”
  絳華太過震驚,反而說不出話來。
  “我去那個村子的時候,就聽那邊的人說,早在兩日前就有人來問過這件事了。我猜一定是裴兄。”秦拓緩緩道,“若不是那晚在河堤看見你,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我想你的身份,裴兄還是不知道罷。”
  絳華隻覺得心緒紛亂,茫然看他:“秦拓,如果裴洛知道我是……妖,他會怎樣?”
  秦拓微微一笑,寬慰道:“換了是我,也未必會在意。不過你若能保住這個秘密,不到不得已的一日,就不要說出來。你不知道這裏有些人是如何對付妖魔鬼怪的,何況,自古以來都有一句話,妖孽作祟,會動搖國本根基。到時候,裴兄也未必有法子保住你。”
  絳華頓覺委屈:“我怎麽可能有本事動搖國本根基?”
  秦拓還是笑:“好了,你現在放心了沒有?不如在這裏等消息罷,淩將軍一直守在那邊,有什麽變故會來告訴我的。”
  絳華想到那條錦帶上的五個名字,不覺問:“除了相爺,裴洛,你和淩將軍,還有一個人是誰?”
  秦拓長歎一聲:“你看過那條錦帶了?還有一個人我們都不知道,不過等到了齊襄,就會知道是誰了。”
  他話音剛落,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院門立刻被人重重推開。淩鎮予氣息未定,隔了片刻才道:“出了一點變故,那些人隻帶走了裴將軍,相爺卻還在。”
  “翻過這座山頭,就過了桐關,之後由官道走,就能到齊襄的都城襄都了。”淩鎮予靠著樹幹坐在火堆邊,輕聲道,“桐關是襄都唯一的屏障,最近一定盤查很緊,便是走卒商販都不能過。我帶的這一撥人數雖然不是最多,卻是萬裏挑一的精兵,隻是要同裴將軍會合,還是需要姑娘幫忙了。”
  絳華用樹枝撥了撥火,微微一笑:“一切都按淩將軍說的辦。”
  其實就算淩鎮予不打算帶她走,她也會自己去。一直是裴洛為她安排這個布置那個,她卻沒有為他做過什麽。裴洛的處境一定很困難,就是這樣,她才更想在這個時候陪在他身邊。
  絳華有點心虛地想,估計過兩日裴洛見到她,一定會大發脾氣。
  其實該生氣的是她。一切變故來得那麽快,根本就沒有任何準備。孤身陷入齊襄的國都,稍有差池便是沒命。裴洛就算再有本事,在那麽一個地方,也隻能束手無策。
  她想著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越想越不對勁。
  當今皇上下了這道密詔的時候,也給裴家安上了一個重罪,到時候這個罪名還會洗清嗎?無論如何,這條計謀本身就太過冒險,萬一中間出了差錯,豈不是裴家上下十幾口人全部都要枉死?那道密詔中,第五個人的名字又是誰?
  絳華忍不住問:“淩將軍,我記得剛回到南都的那一天裴洛就和我說過,他和相爺都有心外調,為什麽現在會成這樣?”
  淩鎮予轉頭看她,慢慢道:“那日裴相爺的確是在朝堂上這樣說的,但是皇上沒有準奏,過了兩三天便頒了這道密詔下來。相爺想外調的折子就便壓了下去。”
  “就算現在裴洛到了襄都,畢竟曾是南楚的臣子,也不會有什麽實權的。”
  淩鎮予壓低聲音,緩緩開口:“其實,裴將軍過去,也隻是幌子罷了。他是給那錦帶裏最後那一位當幌子的。”
  絳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皇上說,那是他埋下的最後一步棋。北燕雖然已經不在了,但是南邊的危機還是沒有解除。眼下皇上最寵愛的趙王成了太子,皇上自然想著給他鋪平前路,讓太子殿下安枕無憂了。”淩鎮予這番話沒有說得很明白,隻是點到為止。
  可這安枕無憂中是不是還有鏟除朝中重臣這一項?
  絳華聽得頭皮發麻。這個世上竟然會有這麽惡毒的計謀,更惡毒的是,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前路有多危險,也隻能往裏麵跳。
  她開始明白裴洛為什麽會露出這種倦怠的表情了。
  裴洛站在桐關城樓之上,遙望北麵。城樓上涼風習習,拂麵而來,卻也吹不去心底的陰霾。忽聽身後有人走過來,腳步虛浮,一聽就知道那人未曾習武。那人走到他身後,笑著問:“裴將軍可是還在想著南都那邊的事?那昏君這樣對待重臣,已經不值將軍為他效力了。”
  裴洛回過頭笑了一笑:“王大人不必這樣客氣,我已經不是什麽將軍。”
  那王大人看著他,像是想從他眼中看出一點端倪:“裴兄在北燕打的那一仗,還有誰不知曉?到了襄都,聖上定會冊封裴兄為大將,這點毋庸置疑。”
  “王大人,你實說罷,若是你們要帶我去襄都,現在也該是到了。為何還在桐關停留?”
  那王大人臉上頗為尷尬,斟字酌句:“裴兄稍安勿躁,這些其實都是遲太尉的意思,太尉大人做事一向小心謹慎。”
  裴洛點點頭。他改投齊襄,終究還是南楚人,別人提防他也是應該的。
  忽見一個侍衛跑上來,腳步急促,大聲道:“稟大人,太尉大人已經入桐關了!”
  那王大人容色一正:“快,快去為遲大人引路。”他轉過頭望向裴洛:“裴兄,我們快下去罷。雖然今後你也會知道遲鈞遲大人,但是我先提一提,他是個棘手的人物,當初就是他一力反對用你。等下切記謹言慎行。”
  裴洛微微笑道:“我記著了,多謝王兄提點。”這位王昀王大人官拜吏部侍郎,這幾日一直待他甚為和善,點醒良多,似乎處處相幫。密詔上確是還有一個名字,卻不知道是誰。他隻能在心中猜測,不敢貿然試探。
  兩人走下城樓,隻見一位身著深紅官袍的男子疾步走來。那人麵目平庸,看過一眼之後幾乎不會留下什麽印象。
  王昀走上前抬手作揖:“下官見過遲大人。”
  遲鈞看也不看他,徑自盯著裴洛,眼神銳利,就如孤狼一般,明亮而冰冷。裴洛心下一頓,這樣的眼神,絕對是雙手沾滿血腥的人才會有的。他回望過去,沒有半分退讓,隻見遲鈞嗬嗬一笑,眼中的光芒收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裴公子,久仰了。”
  裴洛微微一笑:“太尉大人。”
  “在下早就聽聞裴公子的事情,知道裴公子文武雙全,頗有用兵之道,設計滅了北燕名震天下的輕甲騎,今日一見,果真是豐姿清華。”
  裴洛原來也是文官出身,對方這些話一出口,就知道其中另有文章。
  果然,隻聽遲鈞繼續道:“如今人也見過了,也該見識一下裴公子的功夫了。”
  王昀一下子連臉色都變了:“太尉大人,這萬萬不妥。眼下我們同南楚雖南北對峙,卻還沒有開戰。如果貿然出擊,恐怕不好。”
  遲鈞一擺手:“這有何關係?聽說眼下在南關駐守的有一半是裴公子的舊屬,領兵的秦拓將軍更是裴公子的朋友。兩軍對陣,怎麽說也要先招呼一聲。”
  裴洛看著他,慢慢道:“好,不知兩位大人願不願同行?”
  如果他不答應,那麽恐怕也不能活著到襄都;如果答應了,他必須要和舊日麾下的將士為敵,這樣一來,他原來在軍中的地位可就毀掉了。遲鈞所為,不過是要讓他在南楚徹底無法立足。
  遲鈞嗬嗬一笑:“裴公子既然都這麽說了,在下一定要去見識一下的。王大人,你也一起來罷,免得別人說我失了公允,不善用人才。”他話音剛落,身後立刻有人捧了一張弓一壺箭上來。
  裴洛接過,但見長弓觸手處有篆體刻著擎日二字,正是傅徽送給他的那張弓。他抽出箭壺中的羽箭,隻見箭尾刻著一個裴字,這也是他原來用的。他看著遲鈞,淡淡一笑:“沒想到遲大人連這些東西都找出來了。”
  遲鈞眼中明亮而冰冷,緩緩笑道:“裴公子過譽了。”
  軍號悠長,戰馬嘶鳴。南關吊橋放下,城門吱嘎打開,一隊騎兵緩行而出,戰旗之上繡著一個秦字。
  裴洛慢慢低下身,將長弓掛在鞍邊,拿起長槍。
  遲鈞突然道了一句:“在下聽說,兩軍對陣,如果其中一方的主將戰死陣前,那一方的士氣可就潰散了。這句話不假罷?”
  裴洛抬起頭,眼神如冰:“遲大人莫不是想讓我一人出入敵陣,取下對方主將頭顱罷?”
  王昀是文官,從來沒見過這等陣勢,冷汗直流:“遲太尉,這個……未免也太難為人了,就算是驍勇善戰出了名的北燕人也做不到。”
  遲鈞傾下身,取出裴洛鞍邊掛著的箭壺中的一支箭:“慕容驍以一人之力,可以用三支羽箭刺殺傅徽。這秦拓,難道還能比得上傅徽嗎?”
  裴洛盯著他手中拿著的那支羽箭,點了點頭:“那我就試試看。”
  遲鈞鬆開手,那支羽箭咣當一聲又回到箭壺。
  隻見南楚大軍中,秦拓一人勒馬而出,揚聲道:“裴兄,許久不見。”
  裴洛長眉微皺,突然縱馬向他疾馳而去,手中長槍帶起風聲,隱約有石破天驚之勢。秦拓舉搶格擋,眼前火光一現,他身子搖晃,幾乎被這一股巨大的衝力帶下馬去。
  裴洛氣息未定,緩緩道:“秦拓,看來你我注定要有這一戰。”
  秦拓微微苦笑:“是啊。”
  裴洛撥轉馬頭,回馬一槍疾刺。秦拓將長槍一沉,不避不閃,徑自刺向對方的小腹。兩人這般打法,已經是不顧生死地相搏了。
  王昀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穿不動盔甲,身上的薄衫幾乎被冷汗浸濕了。他沉聲道:“遲大人,你看他們這下去就是兩敗俱傷,裴大人的誠心,每個人都瞧得見,還是收兵罷。”
  遲鈞慢條斯理道:“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做苦肉計?兩敗俱傷更好,反正都是南楚的人。”他頓了頓,又道:“鳴金擊鼓,讓裴大人早些得勝!”
  裴洛手中長槍一送,兵器就勢脫手,高高地飛上半空。秦拓看著對方兵器落下的勢頭,往後退開一步,裴洛卻突然不見了。他急忙撥馬掉頭回轉,隻見裴洛貼著馬背,抬手取過擎日弓,搭箭彎弓,連珠羽箭發出尖利的呼嘯。
  秦拓忽覺胸前一涼,一支羽箭紮在他的衣甲之上,已經入了肉,還有鮮血順著箭身淌下來。他從馬背摔下,身後立刻有親兵趕上前接應,將裴洛團團圍住。
  裴洛策馬奔出包圍,後麵有齊襄的士兵上前接應。遲鈞看著他,微微一笑:“裴大人若是不累的話,那麽現在就啟程回襄都罷。”
  裴洛按捺住自己的情緒,方才沒有回頭去看那些曾和他一起在漠北同生共死的將士們的神情。他手指微微顫抖,語氣依舊平穩得不帶一點顫音:“遲大人你安排便好。”
  遲鈞看著他,眼中灼亮,猶如狼一般。
  裴洛回視過去,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如果動搖,就會前功盡棄。
  他不能有半分示弱。
  中原最繁華的地方就是齊襄和南楚兩國的都城。
  絳華早已見識過南都的繁華古韻,如今到了襄都,卻又有一番韻味。南都格局方正,像是一位博學的夫子,規規矩矩,大氣端正。而襄都卻是真正的江南古城,三麵環山,青山綠水相望,極是秀麗。
  他們到襄都的那一日,正好聽說裴洛在桐關同南楚大軍對陣,將對方的主將擊落馬下。淩鎮予麵有憂色,低聲道:“眼下出師未捷,卻是變故無數。秦拓重傷,我們便少了一個可以領兵的大將了。”
  絳華忍不住為裴洛分辯:“裴洛他出手很有分寸,秦拓也未必是重傷了。”
  淩鎮予搖搖頭:“會讓裴將軍出手的那個人,眼光肯定毒辣,若是不盡全力,隻怕早被看穿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些將士恐怕會很怨恨裴洛。”
  “要忍辱負重,也隻能如此。”淩鎮予語氣沉重,“就算以後大家都知道內情,隻怕也會留下心結。”
  絳華想起慕容驍,連傅徽都稱讚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將才,卻是因為一個致命傷,被迫交還兵權。眼下裴洛竟是和他走上同一條路了。她想到這裏,忽聽身邊人群騷動,前方有幾名侍衛開路,中間一人坐於馬上,姿態雍容,眉目俊秀,正是裴洛。
  她退到路邊,心中矛盾,很想立刻回到他身邊,卻又不想在這樣的情況下讓他分心。
  隻見裴洛慢慢轉過頭往路邊看,淡淡一瞥之後,勒馬而過了。
  絳華歎了口氣,忽見跟在裴洛身後的幾個侍衛突然向他們走來,其中一個抓住她的手腕:“這個模樣不錯,就是她了!”
  絳華還沒反應過來,隻見淩鎮予撲過來擋:“這位官爺,我妹子犯了什麽事,為何要抓她?”
  那個侍衛一把推開他:“抓就抓了,廢話什麽?!”
  同行的一些人也擁上前:“我家少爺和小姐隻是尋常的商賈人家,到這裏來遊玩,你們憑什麽抓人?”
  絳華又歎了口氣,忍不住想這個法子到底是誰出的,這也太……
  隻聽裴洛遙遙道了句:“把人全部都帶到府上來。”
  他話音剛落,那些侍衛立刻將他們所有人都推到一起,拔出長刀抵著:“少廢話,快走,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推推搡搡,還沒走幾步,隻見身後又是一隊侍衛開路而來,一位身穿深紅官袍的中年男子瞧了瞧這陣勢,笑笑道:“裴大人,你在當街強搶民女。這可犯了我們齊襄的律法了。”
  絳華看見那人,心裏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這個凡人的身上有股很濃的血腥味,而他的眼神如狼一般,明亮冰冷,充滿了戾氣。
  裴洛看見那人,依舊不動聲色:“遲大人,真是巧,你也走這條街。”
  遲鈞微微一笑:“不巧不巧,在下今日突然興起,想換一邊走走,結果就碰上了這等事。”
  裴洛看著和遲鈞同行的另外兩人,拱了拱手,道了句:“王大人,端木大人。”雖是客套,卻又有種疏離,教人覺得高高在上。
  王昀微微笑道:“裴大人。”
  另外一位則話中帶刺:“裴大人從前在南都的時候,也是瀟灑不羈,不想換了地方還是這般。”
  絳華聽見那人說話,覺得這個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裴洛隻是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遲鈞淡淡道:“人不風流枉少年。裴大人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成就,真讓旁人羨煞了。如果有誰要在這上麵做文章,裴大人可要吃不少苦頭。我們同朝為官的,看了也會覺得可惜。”
  端木沁陽也笑著說:“萬一明日聖上那邊就上了折子,裴大人也不好收拾。”
  裴洛略低了低頭,嘴角噙著笑意:“多謝兩位大人提點。”
  遲鈞擺了擺手,很是客氣:“這點小事,也不用謝來謝去的。”
  裴洛勒馬讓開了道:“三位大人請罷。”他看著對方的背影完全消失,方才長籲了一口氣,回首道:“回府。”
  絳華還在想她到底是在哪裏聽過那位端木大人的聲音。她可能記不住對方的相貌,卻對聲音氣味很敏感。
  絳華和淩鎮予被人帶到府邸的東苑,外麵還有侍衛把守,生怕他們鬧事。她坐在桌邊,把一個茶杯顛來倒去地擺弄。反倒是淩鎮予相當沉得住氣,低聲道:“你別著急,裴兄隻怕一時半刻都不會過來。”
  絳華一手支頤:“其實,我是怕他看到我發火。”
  淩鎮予失笑。
  近傍晚時候,才聽到有人往這裏走過來。待到東苑的門口時,隻聽裴洛輕聲道了句:“你們都在這裏等著。”
  隨後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裴洛站在門口,歉然一笑:“淩兄,之前多有得罪,實在對不住。”
  淩鎮予站起身:“裴兄你這是哪裏的話。”
  裴洛在桌邊坐下,倒了一杯茶,卻是推給絳華:“淩兄,我爹爹他們還好罷?”
  “你放心,相爺這兩日也該到南關了。”
  裴洛低下頭,抬手抵著額,有點苦惱:“這種事當真是費力不討好。”
  淩鎮予很是理解地看他:“不知那密詔上說的第五個人是誰?”
  “那個人,其實今日就見過了。”
  “我看那位王大人還算和善,莫非是他?”
  裴洛笑著搖搖頭:“不是他。”
  淩鎮予凝思不語。絳華忍不住道:“我總覺得那位端木大人的聲音很熟悉,好像以前聽過似的。”
  裴洛轉過頭,抬手敲在她的額上:“你知不知道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誰教你跟來的,真是一點都不讓我安心。”
  絳華立刻反擊回去:“還不是因為擔心你?到底是誰讓人不安心了,你還是我?”
  裴洛看著她,隻得苦笑:“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麽就聽不進去?”
  “總不能事事都聽你的吧?”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好了,你明明——”裴洛頓了頓,苦笑道,“好罷好罷,都是我不好,你也別氣了。”
  淩鎮予笑著看他們:“我還是不打攪你們久別重逢。不過裴兄你起碼先要告訴我,那個密詔上的人究竟是誰?”
  裴洛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遲字。
  淩鎮予默然半晌:“你問過他了?”
  裴洛微微笑道:“沒有,但我確定是他。”他站起身解開外袍,披在絳華身上。絳華莫名其妙地看他,不明白他的用意。裴洛突然伸手撕下她的半幅衣袖,看了看,又將她的衣襟撕下一塊,再用外袍裹緊了:“跟我走。”
  絳華握窩在裴洛的主房裏,看他在紙上寫寫畫畫,寫滿了一張紙又撕碎了扔在一旁的火盆裏。他執筆疾書的時候,微微皺著眉,時不時停下來想一想,顯得有些孩子氣。絳華安安靜靜地看著,見他擱下筆才問:“你在寫什麽?”
  裴洛隻留下其中一張,其餘的都扔進火盆,將裏麵的炭火點起:“我要把襄都的地圖畫出來,至少禁軍會經過的地方要標清楚。”他將留下的那張紙折好,又從枕邊拿出一個香囊,將紙放進去:“你明日把這個香囊帶給淩將軍。”
  絳華接過香囊,隻見上麵繡的是鴛鴦戲水,便問:“這個是誰送你的?”
  裴洛環住她的腰,滿足地歎道:“你會來,我其實也很高興,本來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絳華看著他:“你就喜歡答非所問。”
  裴洛微微一笑:“你想知道的話,我什麽都不會瞞你。這個香囊是我下天牢那兩天有人來探望時送的,都是君自醉的姑娘,那時覺得帶在身上可能會用得到。自從醉娘贖身後,我就沒有去過那裏了。”
  絳華點點頭,立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宣離,我真的覺得那天今日見過的那位端木的聲音很耳熟。”
  “無關緊要的一個人,想他做什麽。”裴洛站起身絞了手巾,慢慢地替她擦臉,“你這幾日趕路也累了,早點休息。”
  絳華輕輕地嗯了一聲,突然道:“我想起來了!”
  他低下頭在她唇上親了一下,隨口道:“想起來了?這樣可以安心睡了沒?”
  “是在南都西山,你在那裏賣國通敵,和你接頭的那個人就是他。”
  裴洛抬起手指在她鼻尖上一刮:“少來誣陷我。”他想了想,還是道了一句:“你記性滿好的,這麽久了竟然還會記得。”
  絳華挪到裏床,有些得意:“我記性一向都很好。”
  裴洛輕輕吹熄了燈,走到床邊坐下:“我知道你可以照顧好自己,但眼下的局勢很亂。我隻是擔心罷了。”他靜靜地看著對方,眼中映著從窗外泄了一地的清輝。
  絳華挨過去,將下巴擱在他的肩上:“宣離,我不想成了處處製約你的絆腳石,就算什麽事都不能幫到,起碼也可以陪你散散心、說說話。”她閉上眼,感覺到裴洛伸手緩緩在她臉上撫摸,因為太過溫和,反而讓她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本來襄都和南關之間隻有桐關這一道屏障,要是秦兄動作快,攻下桐關後不出一日就可以打到這裏來。我們裴家也算對得住南楚了。”
  “秦拓不是被你一箭射成重傷了嗎?”
  裴洛鋪開錦被,含笑道:“我用的力道剛好讓箭頭嵌進肉裏,而那支箭的箭頭還是空心的,這一點輕傷他不會撐不住的。”
  絳華聽了更加疑惑:“箭頭是空心的?”
  “那些羽箭本來就是我用慣了的,每一支箭有多少分重我拿在手上就知道,隻有遲鈞拿起的那一支比其他的都要輕。”裴洛將被子拉到她的身上,輕輕掖了掖,“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位遲大人是友非敵。他看似處處同我為難,勢同水火,恐怕也是為了避嫌。”
  “這箭頭裏麵一定塞了別的什麽東西罷?”
  他輕聲笑了笑:“我猜,定是桐關的布兵圖了。那時候慕容驍就用過這招,可是遲鈞比他老辣多了,一直按捺不動,這次借我之手把消息傳出去。到時候裏應外合,一舉拿下襄都,齊襄遷都之後也必然元氣大傷。”
  絳華皺著眉:“遲鈞這個人,看起來很討厭。”
  “反正我和爹爹都打算等這件事情過去後就辭官,以後也沒和他同朝共事的機會。他再討厭,也是皇上要天天對著的,你說是麽?”裴洛躺下來,看著頭頂的床幔,心思千回百轉。
  遲鈞這樣的人,太過厲害。眼下北燕已滅,齊襄也是岌岌可危,這樣的人物即使在亂世一樣能獨當一麵。若等南楚的局麵穩定下來,也該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管是遲鈞還是他們裴家,隻會是一個下場。
  裴洛輾轉反側,眼見窗外漸漸亮起來,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也淡了。
  翌日傍晚,遲鈞便找上門來,臉上似笑非笑:“裴大人,兵部剛收到桐關告急的文書,除去報信人在路上耽擱的時候,隻怕現在桐關已經被南楚攻下了。而桐關一破,就輪到襄都了。”
  裴洛看看他身後的一隊禁軍:“遲大人找我,該是有什麽指教了。”
  遲鈞微微一笑:“若輪對南楚大軍的了解,這裏恐怕無人能及得上裴大人的。裴大人要是有閑暇,不如一道去城樓上一顧?”
  裴洛笑了笑道:“求之不得。”他隨著遲鈞走出幾步,忽聽對方道:“裴大人,那個姑娘的家人還府上麽?我看他們也是普通生意人,不如就放他們走。”
  裴洛看著他,隻見對方眼中明亮而冰冷,充滿了血腥殺戮之氣,便淡淡道:“遲大人既然這樣說,在下定當從命。”他回轉身,吩咐了管事的幾句話,又折轉回來。
  一路上,遲鈞時不時和身邊的禁軍副統領笑言幾句,一派如沐春風的和煦,而對方卻唯唯諾諾,連笑都笑不出來。待登上城樓,隻剩下他和裴洛兩人,遲鈞壓低了聲音:“我在齊襄待了十幾年,剛到這裏的時候,還同你差不多年紀。”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裴大人想必是在想,皇上將如此重任交托給我,必定是對於我十分信任了。”
  裴洛長眉微皺,看著對方不說話。
  遲鈞大笑著拍著他的肩,聲音壓得更低:“你放心,我全家人都在南都,這皇恩浩蕩,也由不得我起反叛之心。”
  站在遠處的士兵聽見遲鈞的笑聲,隻道兩人說到什麽有趣的事情。
  裴洛神色複雜,淡淡道:“遲大人這般人才,屈就在這裏,實在可惜了。”
  “裴二公子,你當真不明白我想說什麽?”遲鈞眼中冰冷嗜血,“等到襄都城破,我的利用價值就沒有了,而你也一樣,該是什麽下場你該是想到了。”他緊緊地盯著裴洛,慢慢道:“你當真沒為自家人想過?”
  裴洛低了低頭,輕輕一笑:“遲大人,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隻能說,之後的事情,我已有把握對付。”他眼眸明亮,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像是成竹在胸。
  遲鈞點點頭,伸出手來:“裴二公子,古時就有歃血為盟、掌盟詛,這一擊掌之後,遲鈞便站在你們這一邊。”
  裴洛看著城樓下麵,官道寬闊,筆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天邊的夕陽已經褪盡,最後一點溫暖的淡紅色漸漸變成暮色蒼蒼。廣仁帝將遲鈞送到齊襄,除了因為此人頗有手段,還是怕他留在南都擾亂政局。這樣的人成為盟友,是否可以信任?最後會不會與虎謀皮?
  裴洛慢慢回轉頭看著他:“遲大人,皇上不敢用你,想來也是有道理的。”他伸出手去,在遲鈞手上一握:“可我不是他。隻盼大人你,不要忘了今日的誓約。”
  遲鈞看著他的眼神,背脊突然爬上一股寒意。他翻轉手掌,擊掌之聲清脆。
  隻聽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太尉大人,探子回報說,南楚大軍已經在五十裏外,還有兩個時辰就能到達襄都城下!”
  遲鈞轉過身,目光森冷:“皇上知道這件事麽?”
  “戰報才剛傳到兵部,皇上還不知道。”
  遲鈞揮了揮手:“你下去把江副統領叫上來,準備守城戰。”他看著報信的士兵踢踢踏踏走遠了,方才道:“禁軍副統領是我的親信,若是手上沒有一點兵權,也做不成什麽大事了。”
  裴洛微微笑道:“就按遲大人的安排。本來我也是為遲大人當幌子來的。”
  隔了片刻,遲鈞方才道:“既然你我已是盟友,那麽且容在下說一句不中聽的,那日在陣前傷了秦將軍,這件事終歸是道暗傷。”
  高牆深院,也能聽到外麵喧嘩嘈雜之聲,火光映在牆上,閃閃爍爍。這時候,一個火把呼的一聲被扔了進來,正好燒在庭院的花花草草上,借助風勢一下子燒得更旺。絳華走到牆邊,隻見一道人影落下來一把拉住她:“跟我走!”
  絳華聽出是淩鎮予的聲音,便隨著他翻牆而出。淩鎮予隻覺得躍出牆頭的一瞬間,手上拉著的人仿佛沒有一點重量,微微一笑:“原來你還會輕身功夫。”
  絳華含糊應了一聲,問道:“淩將軍,難道別的將士已經到了襄都了?”
  “正在攻城。我們剛在城裏放了火,動靜弄得很大,城內禁軍已經分了些人手過來。”淩鎮予說著話,腳步不停,“遲太尉和裴兄都在城樓上,我們也過去。”
  一路過去,處處都是火光衝天。間或有幾隊禁軍穿梭來去,明晃晃的兵器映著熊熊烈火,森冷刺眼。時至今日,絳華還是看不得這樣的場麵,隻能轉過頭不去看。轉了幾轉,眼前忽然出現青磚城牆,城外喊殺陣陣,一波一波的撞擊撞得城門搖搖欲墜。
  兩人走近之時,城門轟得一聲被撞開一道口子,南楚的士兵源源不斷地從這道口子裏衝進來。
  淩鎮予停住腳步道:“等一等再走,現在過去恐怕就要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等到先鋒軍過去,再進城的便是中軍。當先的一人端坐馬背之上,勒馬行過吊橋。絳華的目力遠勝凡人,隻看一眼便道:“過來的是秦拓。”
  淩鎮予點點頭,大步走了過去。隻見迎麵有幾人圍了上來,喝道:“站住!”
  “這位是淩將軍,都把兵刃放下!”許煉語氣急促,翻身下馬,跑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肩,“淩兄,別來無恙?”
  淩鎮予笑了一笑:“還能有什麽事?裴兄把整個襄都的地圖都畫給了我,一路過來都很順利。”
  許煉神色尷尬:“是嗎。看來裴將軍也還好罷?”
  正說話間,隻見裴洛從城樓上走了下來,身上不著鐵衣。秦拓從馬背上跳下來,臉色還有些蒼白,大步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裴洛淡淡一笑:“這位是遲鈞遲大人,也是密詔上的人,這次多虧得他了。”
  秦拓看了遲鈞一眼,微微皺眉,反倒是身後一些脾氣火爆的將士已經罵開了。南楚大軍在北燕一戰後本就元氣大傷,而遲鈞沒有開城門受降,反而站在城樓上抵抗,已是犯了眾怒。遲鈞聽見罵聲,隻是笑了一笑:“秦將軍,久仰。”
  秦拓不欲同他結交,便敷衍了兩句,忽見裴洛踏前一步,劈手抽出他腰間長劍。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見劍光一閃,已經沒入裴洛的胸口。
  染了血的劍鋒在火把之下,泛著青森森的光澤。秦拓大吃一驚,回頭厲聲道:“快叫軍醫過來!”
  裴洛站得挺拔,胸口不斷有鮮血滲出來,卻滿不在乎地微笑:“秦兄,那日多有得罪,當真對不住。”沉靜的眼神慢慢掠過麵前那些熟悉的麵孔,嘴角的笑意卻沒有減淡半分:“各位,很是抱歉。”
  絳華看見那麽多血,連扶著他的手都有些不穩,隻能跺了跺腳,別過頭不說話。
  軍醫很快就提著藥箱過來,讓絳華把人扶到一邊坐下,開始上藥裹傷口。中軍的一些將士圍在一邊,有些耿直的劈劈啪啪打了自己好幾個耳光,歉疚地說:“裴將軍,你也是沒有別的辦法,秦將軍的傷其實也不能怪你。”“對,要怪也是怪那個遲鈞!都是他想出來的餿主意!”
  遲鈞被眾口一詞地指責,還是笑了一笑,退到一邊不說話。若秦拓不中那一箭,桐關的布兵圖根本就不會傳過去;若他直接開城門受降,早就被守城的將士剁了。隻是軍中的大多是粗人,再高明的道理計謀,也不如戰場上出生入死出來的情誼。他空有一肚子謀略,要和這些人說道理,也是說不清楚。
  遲鈞靠在牆上,抬手摸了摸胸口,長歎一口氣:在齊襄當細作,本來就是命懸一線,到頭來還吃力不討好,光是想著就連氣都不順了。還要再自刺一劍,換了是他還真狠不下心來下這個重手。
  他轉頭看去,裴洛倚坐在牆邊,臉色青白,還是不甚在意地笑著。他自知待在這裏,隻怕要被千刀萬剮了,走過去拍了拍淩鎮予的肩:“淩將軍,不如由我領路,去皇宮裏探一探?”
  淩鎮予也明白他的心思,點點頭道:“這樣也好。”
  絳華跪在裴洛身邊,將手臂墊在他身後,輕聲道:“牆太硬了,你靠在我身上就好。”裴洛轉頭看她,隻見她的眼睛微微發紅,眼中澄透瀲灩,心中更是歉疚:“我傷得不重,要是自己把自己刺死了,豈不是教人笑掉大牙了?”
  絳華睜大眼看他,眼淚簌簌落落地掉下來:“還說傷得不重?明明這一劍沒進去好幾分……”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情,眼淚會突然掉出來,想忍住,卻越想越傷心。裴洛也慌了,手指在她的臉上抹了半天,卻發現她的臉上已被淚水浸透了。
  秦拓輕咳一聲,轉頭道:“許副將,你帶人去內城看看,把各處官邸都封了。這裏人太多,裴兄也休息不好。”
  裴洛用衣袖輕輕擦拭她的臉,低聲道:“我真的沒事,過個五六日傷口結痂,就可以下地走了。絳華,別哭了,我沒事的。”
  絳華將臉貼在他的頸邊,輕輕摟住他,小心地不碰到他的傷口。裴洛有些局促,想不到她會當眾做出這般親昵的事情來,可心裏卻是溫暖,連受到的誤解和責難也不那麽重要了。他受傷之後失了不少血,過了一陣子就睡過去。絳華生怕吵醒他,也沒敢動彈。
  也不知這樣枯坐過了多久,隻見天邊微微發亮。淩鎮予和遲鈞折轉回來,臉色都不太好。秦拓忙走上前問道:“怎麽樣了?”
  淩鎮予搖搖頭:“齊襄的皇帝已經帶人逃走了。”
  “昨天傍晚收到急報的時候,他們就從皇宮底下的密道離開襄都了。依我所見,必須要盡快去把人追回來,一旦讓他們先和周圍駐紮的兵馬會合,我們就麻煩了。”遲鈞皺了皺眉,“這種事沒有僥幸,不如先退兵回桐關。”
  秦拓想了一想,點點頭:“也好,我會點一隊人馬去追人。”他叫來四名親兵:“拿張擔架過來,小心點,不要碰到裴將軍的傷。”
  絳華慢慢鬆開手,看著裴洛被人放到擔架上。他還未醒來,鬢邊微有冷汗,被親兵抬起來的時候還是無意識地皺了一下眉。
  她走過去,跟在擔架旁邊,輕輕握住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濕冷,攥在手心中有些握不住。
  在桐關待過數日,裴相爺也到了,同行的還有長子裴瀟。
  裴瀟的箭傷已經愈合,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血色。他疾步走到裴洛床邊,微微苦笑:“剛到這裏就聽說你受了傷,看來我們兄弟兩個最近血光很盛。”
  裴洛撐著身子在床上坐起來,絳華忙往他身後墊了個軟墊。裴洛輕輕笑道:“這是我自己弄的。”
  裴瀟一怔,搖頭笑道:“你也真是的,以後別讓爹爹再擔心了。”
  裴洛抬起頭,隻見老父站在門口,身形還是一如既往的英挺,可是鬢邊已經完全花白了,看上去老了好幾歲。他輕聲喚了聲:“爹。”
  裴相爺走到床邊,眼神柔和,伸手按在他肩上:“秦拓把事情都向我說了。宣離,你受委屈了。”
  裴洛垂下眼,輕聲道:“其實也沒什麽。”
  “大概後日我們就會退兵回南都,這次回去之後,把朝廷上的事情了結了,我們就可以辭官回鄉了。”
  裴洛微微驚訝:“退兵?可是齊襄的皇帝還沒有追到,現在退兵不是太過可惜了麽?”
  裴瀟笑了笑:“齊襄的那個皇帝出逃到青石鎮的時候,被手下人殺了。這個消息,才剛剛傳回來,爹爹才會決定退兵的。”
  “是麽。”裴洛索然無味地應了一聲。
  “宣離,你就好好休息,盡快把傷養好。”裴相爺叮囑了一句,同裴瀟一起帶上門出去了。
  絳華站起身,將溫熱的湯藥端過來:“喏,喝藥。”
  裴洛接過藥碗,磨蹭了一陣,看著她垂下的睫毛:“這藥的味道真難聞。”
  絳華不鹹不淡地說:“良藥苦口,味道難聞才好。”
  裴洛輕喟一聲,隻得將碗裏的湯藥全部喝了。絳華的脾氣一向很好,從來不使小性子,這一回怕是真的生氣了,雖然守在身邊端茶送水,卻連話也不肯多說兩句。絳華拿起空了的藥碗,轉身要走,裴洛連忙拉住她的手腕:“絳華,你到底怎麽樣才能消氣?”
  絳華慢慢把他的手掰開,一臉慍色:“我氣我的,不要你來管。”
  裴洛不禁失笑,換了隻手拉著她的手腕:“我怎麽會不管你呢?絳華,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絳華歎了口氣:“這句話你以前就說過。”
  他手上用力,想把她拉近身邊。絳華也沒讓他用力,慢慢在床邊坐下。裴洛伸手攬住她的腰:“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你別氣了好麽?”
  絳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勉強點了點頭。
  裴洛重重地將她擁入懷中,傷口被牽動,不由吸了口涼氣。絳華連忙去看他的傷口,隔了好一陣,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來你真的那麽擔心我生氣啊?”
  裴洛輕輕笑道:“人生苦短,若是大半用來鬧別捏豈不是可惜了?”他慢慢握住絳華的手指,低聲道:“近來我們總是聚少離多,以後再不會了。”
  清晨的薄霧籠罩在古老的城關之上,萬千馬蹄奔騰,聲勢浩大,青藍色中軍旗幟在大風中獵獵舞動,上麵是一個龍飛鳳舞的裴字,仿佛將要飛騰上天。南關就在前方,一過南關便是沂州城,離南都便不遠了。
  裴洛新傷剛愈,坐於馬背之上,嘴角微抿,隱約有幾分堅毅。
  浩浩蕩蕩的軍隊行至南關之下,早有親兵策馬上前,揚聲道:“三軍得勝歸來,開關——”幾名親兵齊聲呼喊,聲音直達城樓之上,在寂寂風中回蕩:“開關——”
  忽聽嗖嗖連聲,幾支羽箭從高處射下,插在腳邊土中。
  裴洛勒住馬韁,眯起眼往上看去,隻見鎮守南關的福王穿了一襲絳紅色官袍,站在城垛之上,雙手托著一幅明黃的綢緞。
  裴洛下意識勒馬後退幾步,臉上沒有半分驚訝之色。反觀身後的副將,縱然不算迥然變色,也相去不遠了。
  福王將手中的綢緞展開,上麵密密寫了不少字。他聲音清朗,一字一頓慢慢往下念,底下的千軍萬馬在這一瞬間歸於寂靜,沒有任何響動。
  “……漠北邊患已平,每每思及百姓稅賦之負,甚憂。茲定廢除北關大軍,棄甲收兵方可入關,違逆者斬立決!欽此——”福王念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底下的三軍將士俱是麵如土灰,麵麵相覷。
  漠北已經不再有北燕虎視眈眈,北關軍隊的確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北關三軍都是由傅徽一手帶出來,突然要解散軍隊,棄甲丟盔才能入關,於情於理,讓人根本無法接受。他們征戰南北,得勝而回,迎接的不是洗塵宴,而是幾支羽箭和緊閉的城關,每個人心裏都不好過。
  秦拓策馬趕到城下,揚聲道:“福王殿下,可否借聖旨一看?”
  福王將手上的黃綢卷成一截,向城下拋去。秦拓看準黃綢落下的勢頭,縱馬過去接在手中,又回到軍陣之中。他看了幾眼,慢慢道:“這道聖旨不假,的確是皇上親筆寫的。”
  裴洛神色平淡:“這道聖旨是什麽時候頒下的?”
  秦拓將黃綢展開,找到最後一行小字:“隆慶十月一十三日……”他驀地抬頭,眼中完全是不可置信。他是不會忘記的,那一天,是裴洛被人帶去齊襄、而他領兵進駐南關的日子!
  裴洛輕輕一笑,意態閑雅:“是我們出發去齊襄的那一日。”
  原來,早在剛開始的時候,連結果都已經被算計進去了。秦拓將聖旨合上,苦笑不已:“你說之後該怎麽辦?”
  他回頭望向身後的三軍將士,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憤懣和不可置信,甚至有些老兵抬起手胡亂抹著臉。真的要解散三軍嗎?丟盔棄甲地進駐南關,棄下手上的兵器,這是對於征戰沙場、幾經生死的男兒最大的侮辱。
  裴洛仰起頭,看著城垛之上的福王:“如果我們照著聖旨上說的做,是不是立刻開關放行?”
  福王沉吟一陣,道:“裴將軍,你讓手下將士棄了盔甲兵器,退兵三十裏駐營,之後還要等皇上的指令。”
  裴洛想了想,斷然道:“眼下齊襄各地還有軍隊,如果他們來犯,沒有兵器盔甲,我們豈不是要全軍覆滅?這點萬萬辦不到!”
  福王微有遲疑,隻聽遲鈞大聲道:“福王殿下,不若你我各退一步,等到南都聖旨過來,遣先使來報,我們定會棄兵卸甲入關。”
  福王想了一想,便點頭道:“這樣也好,裴將軍,請你下令罷!”
  裴洛低聲向著傳令親兵道:“傳我號令,兵退三十裏紮營。”
  軍營搭得簡陋,之後連日陰雨綿綿,天氣漸寒,將士們睡在潮濕的帳篷中,有不少人已經染上傷寒。可是聖旨遲遲不到,又不能入關,三軍將士怨聲道載。
  遲鈞捂著手中的紫砂茶壺,披著一件厚重的禦寒衣衫,站在副將的軍帳外麵:“在下遲鈞,有些事想同裴大人商量。”
  裴瀟撩開帳子的幕布,側了側身:“原來是遲大人,請進。”
  遲鈞微微一笑,眼中光芒收斂,看上去頗為端止:“遲鈞貿然而來,實在失禮,還望裴大人不要見怪。”
  裴瀟淡淡道:“遲大人太過客氣了,先請坐。”
  遲鈞在矮桌邊坐下,徑自說了一句:“我看裴大人也是爽快人,我有什麽話就直說了。”他將手上的紫砂茶壺放下,慢條斯理地開口:“裴大人該是明白的,之前那道廢除北關三軍的聖旨是很早就立好的,上麵說的什麽廢除三軍可以減輕百姓賦稅,也隻是說的好聽罷了。依我看,皇上恐怕早有此心。”
  裴瀟微微一笑:“皇上這樣的擔憂,其實也不無道理。畢竟現在北燕覆亡,齊襄國中無主,恐怕也離亡國不遠了。軍隊太多,對國本根基也是一大威脅。”
  遲鈞點點頭,低聲道:“裴大人見事情可謂通透。我聽說原來的太子被廢,皇上最寵愛的趙王被立為太子,恐怕皇上這樣做還是為了給他鋪平前路。”
  “遲大人雖不在南都,卻對這些事情了解得很。”
  他摸了摸下巴:“我還聽說,自從北燕覆滅之後,皇上就開始著手清理朝廷上的黨派之爭,已經有不少高官被革職查辦了。”他頓了一頓,又笑著說:“按情理來說,裴家勢力這樣大,怎麽也該一起革職查辦了罷?”
  裴瀟皺起眉,聲音冷了下來:“遲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遲鈞按著桌子:“裴大人稍安勿躁。我隻問大人一件事,之前那道衣帶詔頒下,裴家滿門全部被壓入天牢。如果齊襄的人不來劫人,後果又會如何?”
  裴瀟默然。
  隻聽遲鈞繼續道:“如果齊襄的人不動,廣仁帝就會趁勢斬了你們裴家滿門。他一開始為你們立下的罪名就足夠了,結黨營私,霍亂朝綱,那一條不是直接論斬的罪名?現在這一道聖旨把北關三軍擋在關外,也是一樣的。等到你們到了南都,裴二公子手上又沒有兵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裴瀟盯著對方:“你說這番話,到底是什麽用意?”
  遲鈞神色凝重,壓低聲音道:“在下的意思很簡單,隻看裴大人選哪個,是在刑場斬首,還是身登九重寶塔、手握天下。”
  他這句話剛說完,裴瀟的臉色也變了:“你勸我們造反?!”
  遲鈞搖了搖手,將溫熱的紫砂茶壺抱在手中:“不是造反,而是清君側。”他微微一笑,慢慢道:“現在的太子殿下年紀尚幼,而廣仁帝年歲卻大了,病體支離,估計也等不到太子成年的時候。國丈為首的黨派坐大,欺上瞞下,犯上作亂,人可誅之。裴大人,這可是名垂青史的好事。”
  裴瀟看看他的神色,竟是端莊異常,這些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似乎倒有幾分道理。他眼中幽深:“若輪文才武略,二弟遠勝於我。何況他兵權在握,手下將士對他死心塌地。這番話,遲大人何不向我二弟去說。”
  “我們生在南都,自古就有‘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訓。今後太子之位,想來也是裴大人的,不論哪一點都輪不到裴二公子。”
  裴洛不是裴家長子,更是庶出,的確是名不正言不順。
  “我娘親、三弟、妻子都尚在南都,這清君側的旗號一打,他們可就丟了性命。”
  “就算不先下手,到了南都,隻怕連裴大人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更逞輪家人?何況他們也未必真敢傷了裴大人的家人,畢竟手上多一個籌碼,總比鋌而走險的好。”遲鈞輕描淡寫,“更何況,無毒不丈夫,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就要狠得下心來。”
  裴瀟微微笑道:“遲大人說了這麽多,不過是紙上談兵。到底該是如何,也請大人一並示下了。”
  遲鈞眼中明亮,如狼一般:“其中的關鍵還要落到相爺身上。這等眾望所歸,也隻有相爺可以擔當了。”
  “我爹爹不會答應的,就算你拿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也不可能。”
  “我自然知道是不可能。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相爺也隻有被牽著走。到時候還要裴大人配合在下。”
  裴瀟思量一陣,頷首道:“看來遲大人已經有萬全之策了。”
  遲鈞站起身,長身作揖:“萬全不敢說,隻是遲鈞身家性命全部賭在這上麵,也不得不小心行事。打擾良久,在下告辭了。”
  裴瀟看著他走到帳子邊上,方才道:“遲大人且慢。”
  遲鈞掀起幕布的手一鬆,幕布立刻垂落下來。
  “大人這樣為裴家圖謀,不妨也把條件一並說出來罷。”
  遲鈞回過頭,眼中掠過一絲陰狠:“等到回了南都,在下全家也定不會有活路。既然前後都是死,我也看不得他們霸著這萬代江山。這大好河山,該換個主了。”
  裴瀟笑了一聲:“廣仁帝老奸巨猾,連他都對你忌諱三分,處處想製住你。江山易主,遲大人可有這個把握安然立世麽?”
  遲鈞眼中一笑,傲然道:“殿下難道沒有這個胸襟容下區區遲鈞?”
  裴瀟看著他掀簾而出的背影,眼中幽暗複雜,喃喃自語:“遲鈞果真是條老狐狸,這樣的人,絕對留不得……”
  “相爺,裴將軍,秦將軍,朝廷派來的欽差已經快到了。”許煉急急走進軍帳,臉上頗有憂色,“我們該怎麽辦?”
  秦拓坐在矮桌邊,神色倦怠,低著頭不說話。
  裴洛站起身,當機立斷:“副將以上的隨我們出去,大家把鐵甲兵器卸了,免得讓人抓住把柄。”他伸手握住父親的臂膀:“爹爹,我們一定得出去的。”
  裴相爺拍了拍他的手,也站了起來。
  裴洛神色平淡,看不出任何波瀾,步履也和往常一樣沉穩。遲鈞走到他身邊,低聲道了一句:“裴將軍,成敗就在此一舉,你決定了沒有?”
  裴洛沒問他決定什麽,隻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遲大人,我還沒決定的事情,你就全部替我選好了,你何必再多問?”
  遲鈞背脊一涼,臉上還是笑著的:“有些罵名還是由在下來擔比較好。”
  裴洛麵無表情,大步向軍營外麵走去,隻見遠處煙塵滾滾,怕有好幾千人馬朝這裏過來,當先的兩人穿了一身素白,像是戴孝在身。裴洛長眉微皺,喃喃道:“看來南都又多變故了……”
  隻見那兩個穿了素縞的騎馬走近,其中一人正是鎮守南關的福王殿下,而另外一人定是來頒聖旨的欽差了。
  裴洛走上前,拱了拱手:“福王殿下,欽差大人。”
  福王走過他的身邊,揚聲道:“全部把兵器放下,違者斬立決!”
  隻見他身後俱是清一色的騎兵,盔甲明亮,兵器鋒利,雖然在軍營門口停了下來,卻沒有人下馬。
  裴洛心中明白,如果他們敢抗旨,想必外麵那些騎兵就會直接衝過來。他微一思量,轉頭和許煉輕聲道了一句:“你去把我們的坐騎放出來,要快。”許煉點點頭,悄悄地往後退去。隻聽身邊響起一陣兵刃落地的清響。
  福王見周圍駐守的北關軍都沒有了兵器,方才道:“欽差大人,請你宣旨罷。”
  那位欽差大人從衣袖中取出一幅的明黃聖旨,緩緩展開,一雙眼卻盯著站在那裏的將士。裴洛幹脆地一撩衣擺,單膝跪下。身後的副將見他跪了,也跟著跪了一地,一時間,氣氛也變得愈加緊張。
  欽差輕咳一聲,一字一字地念道:“……先皇龍體不適,於前日崩於景秀殿,天下悲慟,萬民相泣……承先皇遺詔,儲君尚且年幼,由國丈監國,以代其責。裴氏結黨營私,犯上作亂,押解南都。罪臣遲鈞,私下通敵,行狀無端,就地處決。北關軍廢除之後,收回兵器鐵甲,熔之。其餘無關人等,概不牽連,若有心犯之,格殺勿論,欽此。”
  他一卷聖旨:“裴相爺,裴將軍,你們可以自縛了。若是旁人動手,恐怕不怎麽好看。”
  裴洛慢慢站起身,輕輕一笑:“那是自然的。”
  他伸手去解腰上的束帶,然後在手腕上繞了一圈。欽差和福王都緊緊地盯著他,以防他有什麽異動。突然一陣寒風襲麵而去,遲鈞手中亮出一把短劍,狠狠刺進那位欽差大人的心口,連帶著穿透他手上那一幅明黃色的聖旨。
  福王還沒完全反應過來,隻覺得的頸上一緊,裴洛伸手將他的手臂拗到身後,用力將他按倒在地。
  這一下如鵲起兔躍,身後大隊騎兵根本還沒來得及動。
  遲鈞氣息未定,高聲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其人何辜?幼帝力弱,國丈專權,難道我們就要在這裏坐以待斃?!”他一說話,身後的將士立刻醒悟過來,紛紛拾起兵器。
  隻聽前營傳來陣陣馬嘶,塵土飛揚,好幾匹駿馬奔了過來。裴洛手上用力,將福王的手肘從關節處卸下,將他掛在馬背上,然後翻身上馬,舉起掛在鞍邊的長槍向前一指:“全部後退下馬!”
  福王掙紮著喊道:“先除叛賊!這裏的逆賊一個都不能放——”他一句話還沒喊完,突然聽見自己的肩骨發出哢的一聲清響,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長聲慘叫。
  裴洛勒馬上前,手中長槍泛著青森森的光澤:“我最後數三下,隻要有一個人還坐在馬上,福王殿下的骨頭就要碎一塊,聽明白了沒有?”他眼神如冰,麵對眼前的千軍萬馬沒有絲毫退卻:“一,二……”
  他數到二時,略微一頓,隻見眼前的一名騎兵先下了馬,剩下的人一見,也立刻跟著做了。當他數到三的時候,一隊騎兵已經全部跳下馬背。
  裴洛端坐在馬背上,腰挺得筆直,手上的長槍越來越沉,另一手還要製住福王,這樣一動不動就算他沒有受傷的時候也支撐不了多久。他的手臂已經麻木,一字一句卻說得很慢:“棄兵刃,卸鐵甲,後退十步!”
  他的手臂已經快支撐不住長槍的重量,卻連動都不敢動一下。現在他手上挾持著福王,對方也被他的氣勢所攝,隻要稍微動一動就會被對方看出破綻,功虧一簣。他聽著兵刃叮當落地的聲響,身子也繃得更緊。福王已經漸漸絕望,掙紮的力度也越來越大。裴洛不得不用力按住他,而曾經重傷過的左肩也感到一陣抽痛,他隻能咬牙強撐住,不能鬆懈,也不敢鬆懈。
  但見一隊騎兵從兩側包抄過來,當先的正是秦拓和裴瀟,迅速把對方的軍隊在兩側挾製住。大局已定,裴洛一把將福王推下馬,略微動了動已經麻木的手臂,策馬奔到秦拓身邊,在他肩上一敲:“多謝。”
  秦拓微微一笑:“沒什麽,說起來,我們也是一家人。”他伸手握了握裴洛的手,隻覺得兩人的手心都是冷汗。
  手下的將士將兵器鐵甲戰馬全部收繳,然後將這三千騎兵圈在一起,押回後營。
  裴相爺被人擁著往前走了幾步,不知是誰往他身上裹了一襲明黃龍紋的袍子,也不知是誰先跪下來,隻見突然黑壓壓地跪倒一片。裴相爺扯下身上的龍袍,胸口不斷起伏,臉上頗有怒色:“你們這是……做什麽?!”
  裴瀟跳下馬,走到近處跪倒在地:“爹爹,吾皇駕崩,奸臣當道,清君側乃是天命所致。而南楚國勢已衰、人心已失,也應當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他言辭清晰,有條有理,臉上絲毫沒有愧色遲疑。
  裴相爺氣得發抖,一腳向長子胸口踢去。
  遲鈞抬手一攔:“相爺,你若不願意,我們這些人該如何是好?”他神色激動,言辭犀利:“既然相爺不願當我們的皇上,那這裏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資格。我們已經叛出南楚,已經無路可退。遲鈞一家老小都在南楚,還有這裏千萬將士的家都在南楚,戰死沙場並不可惜,隻是這之前還想見自己家人一麵!南楚的國君年紀幼小,他也不會記得我們曾為南楚如何出生入死,拋灑熱血,相爺,請三思!”
  他撩起衣擺,雙手擺在膝上,屈身長跪。
  三軍士兵本就最容易被激起血性,被遲鈞言語煽動,也大聲道:“相爺,請三思!”
  裴相爺轉頭看著自己的二兒子,隻見裴洛低下身,將長槍放在身側,也單膝跪下。他思量許久,方才慢慢道:“大家都起來。”
  他深深吐納一陣,緩緩道:“朕命大家,全都站起來。”
  裴洛靠在軍帳外邊,隻見幕布一掀,大哥總算走了出來,隻是一瘸一拐,臉上還腫起兩個紅紅的巴掌印。他握拳放在嘴角輕咳一聲,總算沒立刻笑出來:“大哥。”
  裴瀟揉著臉,歎了口氣:“我還道爹爹叫我進去要說什麽,結果就是一頓痛打。”
  裴洛往軍帳裏看了兩眼,笑笑說:“看來我還是不要進去了。我本來傷就沒大好,怕撐不住。”
  裴瀟拍拍他的肩,慢慢地走開了。
  裴洛站在軍帳外麵又等了一陣,就見遲鈞抱著一疊文書走過來。他掃了對方一眼,輕聲道:“遲大人,我有些話想說。”
  遲鈞微微一笑,側過身道:“殿下請。”
  裴洛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轉過身淡淡地看著遲鈞:“遲大人,你真是有幾分能耐,竟然把我大哥都說動了。”
  遲鈞賠笑道:“二公子說哪裏的話,遲鈞一直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裴洛上前一步,一把扯住他的衣領:“你居然還事先準備好龍袍,趁亂披到我爹身上,古時有逼宮的,現在竟然還有逼人當皇帝的。”
  遲鈞臉上的笑意不減半分:“二公子何必生氣。都打起清君側的旗號了,幹脆再來個改朝換代,豈不是更好?難道二公子你覺得,相爺還不如南楚那個隻會聽國丈話的孩童?”裴洛的手鬆了一鬆,緩緩一笑:“遲大人,南楚有句古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你也莫要被自己耽擱了。”
  遲鈞不慌不忙,眼神如狼一般明亮:“二公子,你以為我是怎麽說服你兄長的?他如果真是那種行止端正、不愛權勢富貴的人,根本就不會被我說動。如果可以,我自然也希望能夠直接說服二殿下你。”
  裴洛鬆開手,麵無表情。
  “這個世上,那種越像君子的人,往往未必是真君子。我們今後的太子殿下,絕對是個有野心、能狠得下心來做大事的人,我是不會看錯的。”遲鈞低聲笑道,“我在齊襄的時候,總是聽說裴相爺家的長公子如何端莊得體,是位謙謙君子。這君子當久了,也是很憋屈的。對兄長的了解,二公子你肯定是遠勝於我的。”
  裴洛笑了一聲,眼中冰冷:“事到如今,我也計較不了什麽。不過你要記住,以後切莫挑撥離間。”
  遲鈞躬身施禮:“這是自然,遲鈞還想要似錦前程。”他頓了頓,又道:“萬一有那麽一日,二公子想借助遲鈞之力了,千萬別客氣,我們畢竟是立過掌盟誓的。”
  裴洛看著他的背影,一股氣怎麽也理不順。遲鈞如狼如狐,資曆長過他不少,他還對付不來這樣的人。
  忽聽熟悉的腳步輕響,絳華看到他先是一怔,然後微微笑道:“我見你很久沒回帳篷,就出來找。剛好碰上遲大人,他說你可能會在這裏。”
  裴洛勉強笑了笑,攬住她的肩:“我累得都快走不動了……”
  絳華偏過頭看他:“你今天挾持福王的時候,心裏有沒有害怕?”
  裴洛毫不猶豫地說:“有,還很緊張,連手心都全是冷汗。”
  “但是你還是這樣做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我之前就想到過,卻沒想到事態會成為我想到的最壞的那一種。”裴洛低聲歎了口氣,“我真的不知道,絳華,我覺得我可能做錯了,至少不該是現在這樣。”
  絳華想了想,問道:“如果再重來一次,你會怎麽做?”
  裴洛輕輕一笑:“還是會這樣罷,似乎也由不得我選別的。”
  “那就是了。總之你做什麽,隻要你覺得是對的,就盡管去做,我會等著你回來的。”絳華伸手撫過他的臉頰,“宣離,有時候我會覺得你變了,但是我本來喜歡的那些又沒有改變。所以,以後也不要變好不好?”
  裴洛低下頭,伸手抵著她的頸,慢慢道:“好。”
  
  天下
  陰雨不止,轉眼已經入冬。
  初冬的江南,也格外濕冷。三軍將士習慣了漠北凜冽幹燥的寒風,卻捱不住江南那種潮濕陰冷的天氣。那是一種柔軟的寒冷,一點一點浸透到骨子裏,不可拔除。
  裴氏在襄都起兵,改國號大周,年號延慶元年,暫定國都為襄都。一時間,南楚朝野震動,政局更加混亂。而大周初立,南有齊襄,北有南楚,形勢岌岌可危。
  延慶元年十一月間攻下南關之後,直麵的就是沂州這道天塹。
  當年齊襄出兵不知幾回,每到沂州便铩羽而回。
  裴洛策馬在雨中急行,衣衫盡濕,嘴唇也凍得發紫,卻渾然未覺。他突然勒馬停步,放眼看去,隻見困龍灘上煙水彌漫,江麵上還浮著不少將士的屍首,打撈屍首的士兵腳下打滑,不小心就摔下水去,有些立刻爬上岸來,有些卻立刻被江水吞沒。
  他領兵經曆不少戰事,卻從未有一次敗得如此之慘。先鋒軍和中軍損傷之大,已經超過那時同北燕輕甲騎直接短兵相接的時候。
  裴洛緊緊握著馬韁,木然看著江麵上浮浮沉沉的屍首,慢慢回想起前日那一戰。
  這一戰,可說是傾盡兵力,先鋒軍先淌水下了困龍灘,一路用木板相疊著鋪到江對岸。當大軍渡江到一小半的時候,困龍灘上水勢突變,將剛到江中心的將士全部都卷入漩渦之中。而到了對岸的兵力不夠多,一下子被對方的守軍屠殺殆盡。
  裴洛微微閉上眼,臉上已經露出疲倦的神情。他已經太累了,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讓人應接不暇。他南征北戰,身上陳傷累累,那根弦已經繃到了最緊。如果困龍灘過不去,根本就不可能靠近南都。如果不能盡快攻下南都,等到齊襄剩餘的勢力結集起來,就是腹背受敵、自顧不暇。而他的家人,還在南都。
  他翻身下馬,牽著烏騅往回走。烏騅噴出的鼻息,都成了股股白氣。它時不時抖一抖脖子上的馬鬃,甩開一大串水珠。
  裴洛輕輕拍著馬頭,往軍營走去。秦拓站在哨崗下麵,臉上也有雨水滴落。他見裴洛回來,低聲問了句:“你想出法子來沒有?”
  裴洛抹了下臉,將臉上的倦怠全部抹去,微微笑道:“快想出來了。”
  他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但他是全軍的支柱,就不能先認輸。這點是在漠北的時候傅帥教給他的,如果他都不相信自己,更沒有人會信任他。
  秦拓眼中有幾分擔憂:“必須盡快,不然軍心怕是要動搖了。”
  裴洛抬手在他肩頭一敲:“我知道。是了,讓人去煮幾鍋薑湯分給底下將士。這裏太濕冷,不當心的話恐怕會起傷寒。”
  秦拓笑笑說:“我這就去。”
  裴洛慢慢走回帥帳,帳篷裏已經燒起了炭火,比外麵暖和得多。絳華看見他濕淋淋的模樣,連忙拿了幹布過來。裴洛伸手解下鐵甲,接過幹布擦了擦臉:“你穿得這樣單薄,小心風寒。”
  絳華一麵將他身上濕透的外袍脫下來,一麵用幹布去擦他的黑發:“我不太怕冷,倒是你啊,一定馬上換身衣裳,不然才會染上風寒了呢。”
  裴洛低聲笑道:“我似乎找到一位賢妻。”
  絳華看了看他的臉色,轉身將行軍床上的被子鋪開:“你快把身子擦幹,到床上躺一躺,我看你已經累壞了。”
  裴洛本來還想開幾句玩笑,可是心情實在沉重,便老老實實換了裏衣,在床上躺下。絳華將他換下的濕衣服拿起來,放在火盆的架子上烘幹。她回身坐在床邊,用幹布慢慢幫他擦頭發,每擦一下,都有一陣紫光閃過,很快還滴著水的發絲已經幹得差不多了。
  裴洛幾乎是一躺下就睡過去了。
  絳華坐在一邊瞧著他,眉目清俊如昔,隻是其中困頓已深。她知道他已經快接近極限了。裴洛再能幹,也不過是有血肉之軀的凡人,他領兵到現在時間也不算長,而肩上的擔子卻太重,壓得他喘不氣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慢慢沿著他的眉間描繪。
  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自然而然地就出神了,忽然聞到一股焦味,才想起烘在那裏的衣裳,連忙走過去拿起。隻是衣擺的地方有一點燒焦了。她用手指一抹,這點印子也消失了。
  絳華將衣裳疊了疊,輕輕放在枕邊。
  裴洛在晚飯送來的時候,索然無味地扒了兩口白飯,然後看了一會行軍地圖,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絳華覺得不太對,伸手在他額上一摸,觸手滾燙。她連忙端來熱水,硬是把他叫醒,他也隻喝了兩口,便搖搖不想喝了。
  絳華焦急起來,想要妖法把他的病痛都渡到自己身上,結果這個法子對他根本沒用。她才剛一伸手,他肩上那條小龍立刻出現,凶狠地瞪著她。
  絳華和那條小龍對峙了一會兒,鼓起勇氣伸手去碰,手上立刻就如灼燒一般的疼痛。她收回手,看著手心那個紅印,實在沒有辦法了。她是妖,盡管裴洛肩上的那條龍還未長成,她也完全被克製住。
  她想了想,站起身將燭火吹熄,慢慢解下身上的衣衫,撩起被子的一角鑽了進去。裴洛昏昏沉沉地睜眼一看,隨手便抱緊了。絳華將臉貼著他的心口,聽見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似乎和自己的合在一起。
  軍帳外麵,依舊是細細的雨聲,淅淅瀝瀝,沒有盡頭。
  幸好被子裏很溫暖,兩人發絲糾纏,交頸而眠。
  絳華慢慢合上眼,待醒來的時候正是敲過第一遍更聲。她睜開眼,隻見裴洛已經醒了,支起半邊身子不知在想什麽。
  絳華伸出手去摸他的額,已經不是那麽燙手了。裴洛握住她的手,慢慢躺下來:“出了點汗,已經沒事了。”
  絳華輕輕嗯了一聲,將被子拉在身上,又閉上眼。
  裴洛伸手撫摸著她的頸,過了好一陣,才歎了口氣:“難得你這樣主動,我卻有心沒力,真是可惜。”
  絳華一時沒聽懂,隔了一會兒才瞪了他一眼:“裴洛,你這人當真是……”她頓了頓,也不知道該按個什麽詞給他,隻能轉個身去睡了。
  裴洛貼近她身上,低聲道:“絳華,我怕是真的沒有辦法攻下沂州了。”
  絳華想了一會兒才道:“其實困龍灘在子時水麵都很平,大概有一個時辰。你們可以在這個時候過去。”
  裴洛歎了口氣:“我知道,這幾天我整日待在那裏。可是這一個時辰實在太短了,對麵又是對方的崗哨,馬上就有一場惡戰,根本過不了多少兵力。”
  絳華隻能遺憾自己修為太淺,若是能將困龍灘裏的水都弄走,這道天塹根本困不住他們。事實上,別說是她,便是修為很深的餘墨也辦不到,就算是東華清君親至,也隻能束手無策。
  裴洛凝思一陣,有氣無力地開口:“別想了,現在是怎麽也想不出來了。”絳華安慰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裴洛握著她的肩,正要開始迷糊,突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立刻坐起身。絳華已經看習慣他這樣,這幾日都是半夜裏突然想出什麽辦法,於是立刻坐起來想,等過一會兒,又自己全盤否定。
  裴洛想了一會兒,又慢慢躺下來,從身後摟住她:“絳華,我似乎有辦法了。不過到底有沒有用,還得等天亮。”
  絳華對這個沒半分好奇,語音也漸漸模糊了:“嗯,你想到了就好。”
  裴洛伸手將大半被子都蓋在她的身上,靠在帳篷邊上,靜靜地等待天亮。
  天色剛亮,裴洛又去困龍灘附近看地形,折回軍營時候,看見後營的軍帳都已經收起,爐灶鍋子都堆在一邊。他不明所以,正見淩鎮予迎麵走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淩將軍,這是怎麽回事?”
  淩鎮予麵色沉靜,低聲道:“相爺……皇上從南關過來,要我們退兵。現在軍心不穩,將士們征戰日久,繼續留在這裏,的確也不是辦法。”
  裴洛倏然鬆開手,臉色煞白:“現在絕對不能退兵,我爹他在哪裏?我去和他說!”
  淩鎮予一指右邊:“我看見皇上往那邊去了。之前遲大人也勸過,可是皇上和殿下決議已定……”他話還沒說完,裴洛就疾步往右方去了。他心急如焚,昨日起燒後體力還沒複原,跑了幾步就覺得有些氣喘。
  他看見父親正站在放置糧草倉庫之前,幾個親兵正將木板卸下,搬出裏麵的軍糧。裴洛連忙趕上前去,氣息未定:“爹爹,現在還不能退兵!”
  裴紹轉過頭看見他,微微皺眉:“宣離,眼下沂州久攻不下,三軍將士都累了,再下去恐怕就要軍心動搖。我知道你這幾日費了很多心思,可是眼前隻能退兵。”
  裴洛低低喘息,方才緩過一口氣:“齊襄還沒有完全平定,退回襄都隻會陷入被動挨打的狀況。何況我們已經攻下南關,更要趁著這口氣攻下沂州,時間拖得越長,我們就越危險。”
  裴瀟抬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二弟,我們每個人都希望能打贏。可是現在辦不到,我們已經在困龍灘上吃過一次敗仗了,至少要等到三軍休整之後再做打算。”
  裴洛撩起衣擺,徑自跪了下去:“兒臣願立下軍令狀!”他眼中平靜,卻有種不可違逆的堅定:“如果十日之內不能攻下沂州,兒臣就以死謝罪。”
  裴紹看著他,好一會兒方才歎了口氣:“宣離,你……”裴瀟抬手按在裴洛的肩頭,慢慢道:“二弟,如果你辦不到,三軍的軍心已經渙散,你以死謝罪又有什麽用?”
  裴洛口中苦澀,竟是無言以對,隻能輕聲說:“那就留下中軍的將士,十日之內,我一定能有辦法。”
  裴紹看了看自己的長子,後者比了一個手勢,他點點頭:“宣離,給你五日時間,你辦不辦得到?”
  裴洛攥緊手指,過了好一陣才道:“五日實在太短,至少也要八日。”
  裴紹拍了拍他的肩:“你起來罷。今日就算了,從明日算起,隻有八天,這八天你切莫讓大家失望了。”
  裴洛低著頭,輕輕道:“是,兒臣遵令。”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主帥軍帳,心裏發苦,滿腔不快得不到發泄。絳華看見他臉色蒼白,步態不穩,連忙迎上去。裴洛一把抱住她,低聲喃喃:“絳華,絳華……”他不斷低聲叫著她的名字,拚命想讓自己鎮定下來。隻剩下八天,手上隻剩下三分之一的兵權,他連五成把握都沒有。
  絳華抬手回抱住他:“宣離,到底是怎麽了?早上時候還好好的。”
  裴洛猶豫一下,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麽。我爹說了,如果八天裏攻不下沂州,就要退兵。但我們現在決不能退兵。”
  絳華微微笑道:“還有八天,你現在著急也沒用。”
  他勉強笑了笑:“是啊,至少還有八天,還來得及。”他定了定神,低聲道:“我都急得失態了,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現在去找遲大人,他應是能幫到我。”
  裴洛走出軍帳,正好在半路碰上遲鈞。想來遲鈞也是來找他的,立刻上前道:“殿下,下官剛聽說你立下軍令狀,這個實在不算是明智之舉啊。”
  裴洛重重閉了一下眼,待睜開時神色已經和平日一般:“遲大人,你在襄都待了十多年,可知道有哪些造橋的能工巧匠?”
  遲鈞摸摸下巴:“殿下,你該不是想……”
  裴洛點點頭:“我看齊襄很多地方都起水患,他們還能把橋建起來,一定什麽獨特之處。恰好困龍灘每日有一個多時辰水勢平穩,我們就用這段時間把樁子打到江底,到時候用鐵鎖和木板鋪到對岸。”
  遲鈞笑了一笑:“可這八日時間太短,恐怕會來不及。”
  裴洛淡淡道:“不試試看怎麽知道來不及?遲大人,麻煩你去召集人手,我會派人去準備東西。”言畢,就轉身走了。
  遲鈞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如果可以過了這道坎,或許不失為一代明君,文才武略俱是上乘,可惜……未必有這個機會了,可惜啊……”
  樁子釘入河床發出的悶響,即刻被水流的嘩嘩聲淹沒。雨雖是止了,然而在蒼茫夜色中放眼望去,俱是一片朦朧水霧。
  當的一聲,最後一根樁子釘入河床。
  裴洛站在水中,身上冰冷,卻終是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抬眼望著天邊,天色還未亮,第八日就不算過去。他轉身上岸,隻見絳華端著一碗薑湯站在邊上等他,手臂上還掛著一件幹淨的外袍。
  裴洛低下頭看她,伸手接過薑湯:“入夜的風這麽涼,你怎的還等在這裏?”
  絳華看了看擺在一邊的沙漏:“還剩下一個多時辰就要天亮了。”
  “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崗哨換人的時候,不如再等一等。”裴洛笑了一笑,“反正我爹和大哥也不會一大早就過來,就差了兩三個時辰我抵死不認就好。”
  絳華撲哧一笑,忍不住道:“你這人真是的,差幾個時辰也要賴。”
  裴洛牽著她往軍營走去,慢慢道:“我能不能保住性命就靠這招。之前沒有和你說,我是立下軍令狀的,如果辦不到可要人頭落地了。”
  絳華狠狠地掃了他幾眼,最後還是沒生氣:“我原以為你的毛病隻有風流,結果現在連性命都賭上了,真是五毒俱全。”
  裴洛失笑。
  “裴將軍……殿下,手下的兵馬已經全部點齊了,隨時都可以出發。”淩鎮予大步走過來,頗有幾分憂色,“隻是征戰多時,士氣難免不振。”
  裴洛微微一笑,不甚在意:“這點我也想到,淩兄不必擔憂。”他轉頭看了看天色:“時候也差不多了,直接拔營罷。”
  淩鎮予領了軍令走開了。裴洛伸手拉起絳華的手,慢慢貼近臉頰:“不管是成是敗,這都是我最得意的一戰。我其實,實在沒有多少把握。你說得對,我把性命也一起賭在這一戰上了。絳華,我從前一直都是一介紈絝子弟,幸好讓我遇上了你。”
  絳華斟酌一陣,輕聲說:“我並沒有改變你什麽。從前在漠北都能熬過來,這一關一定不會過不了,我隻盼你得勝歸來。”
  裴洛握緊了她的手指,淡淡笑道:“時候差不多,我也該走了。”他緩緩鬆開手,眼中一直帶著淡淡笑意,慢慢道:“你知道麽,從前我還以為自己會像個紈絝子弟一樣過日子,最後老死在府上,可大好男兒怎麽能安於錦衣玉食,空自消磨意誌?絳華,我不能為你著想,對不起。”
  絳華頭一次見他流露心意,不由一怔,卻還是笑著說:“你快走罷,不然就錯過出兵的時機了。”
  軍旗迎風展開,鐵甲暗沉,五萬大軍聚於困龍灘邊,卻寂然無聲。
  河灘中已經鋪上了鐵鎖木板,一直延伸到對岸。江麵上水汽迷蒙,一眼望過去,看不到對岸的情形。天邊起的陣陣白霧,對於他們來說,的確也是利大於弊。
  裴洛撥轉馬頭,揚聲道:“各位將士,我們大周能不能站穩腳步,就在今日這一戰。”他頓了頓,又接著道:“我想這裏諸位的家人都還盼著大家回去,而我的家人也在南都。所以我寧願堂堂正正地戰死,也不願淪為笑柄,讓家人蒙羞。這一戰,許勝不許敗,沂州就是我們攻下的第一城!”
  他從鞍邊拿起擎日弓,一指對岸:“出發!”言畢,當先從河樁之上策馬而過。水流湍急,有漩渦在腳邊打轉,像是要擇人吞噬。裴洛勒馬緩行,回首看去,隻見身後將士身上的鎧甲暗沉,漸漸隱入霧氣之中。
  他知道手下的將士已行軍多日,兵力不足,這樣一支疲憊之師要勝過對方實在有些困難。如果拿不下沂州,局勢會對他們越來越不利,大周隻怕立刻要覆亡。
  裴洛手指用力,握住長弓。他慢慢回想傅徽在龍首原決戰之時的鎮定神態,他不敢自比傅帥,卻必須穩住軍心。
  霧氣盡頭,已經可以看見對方的崗哨。他彎弓搭箭,一直將弓身拉得吱嘎直響,瞄準哨崗的支柱,回首清聲道:“皇天在上,若此箭中,我大周便可覆滅南楚!”他沒有回頭去看,甚至別過頭看著後麵。
  淩鎮予壓低聲音道:“殿下,這使不得!”
  裴洛淡淡一笑,倏然鬆開手指,隻聽嗖的一聲羽箭已經破空而去。隻聽哢的一聲脆響,哨崗最粗的一根竹竿從中斷裂,瞬間坍塌。他一撥馬頭,低下身從鞍邊取下長槍,當先衝入敵方軍營。
  淩鎮予同他並騎,大聲道:“裴兄,我今日方知,傅帥怎會將他一手帶出來的三軍交給你!”他不稱殿下,也不稱裴將軍,一聲裴兄的確已經是衷心的認可。
  裴洛長槍疾刺,回首淡淡一笑。他不知暗地裏練過多少次,就算是閉著眼,也能射準靶心。他不信天命,可中軍的將士卻信,這一箭可說是最好的激勵了。他已經沒有退路,便將自己的全部賭在這一戰上。
  延慶元年冬,大周在慘敗之後,以少勝多,順利渡過素有天塹之稱的困龍灘,不到一日攻占沂州城。南楚舉朝震動,關於周朝將取而代之的傳言在南都如塵囂直上。
  “他們說你閉著眼睛將南楚的主帥一箭射死,當時霧氣立刻都散了,霞光滿天,旭日東升。”絳華輕輕地為臥在膝上的男子揉著太陽穴,“這還是第一種傳言。第二種是你這一箭帶著霞光萬丈,穿過南楚軍營,對方被這逼人氣勢所攝,四處潰逃。還有第三種……”
  裴洛低聲笑道:“事實卻是損兵折將、傷兵為患,不得不在沂州整修一段時日。”他伸手按著腰上的傷口,有氣無力地開口:“我原本覺得多幾道傷疤才有男子氣概,現在身上真的沒有一塊平整了。”
  絳華輕輕嗯了一聲,笑說:“還好是勝了,你的脖子總算得以保全,不然那一塊疤還更大。”
  裴洛閉上眼,輕聲道:“不過也就最後這麽幾回,以後都不必我領兵了。”
  絳華手上一頓,突然問了一句:“宣離,你想當皇帝麽?”
  “半分都不想,再說這也輪不到我。”他懶懶地開口,“雖說當了皇帝有後宮佳麗三千,不過我還是不喜歡被這麽多見都沒見過的女人整日盼著,何況每日看奏折就能磨到大半夜,更加沒這份閑心。”
  “你就想到後宮三千,”絳華手一滑,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額,“幸好輪不到你,否則這天下都被你弄得烏煙瘴氣。”
  裴洛笑著握住她的手:“你的脾氣變大了,以前你都隻敢腹誹我。”
  絳華想想的確如此,自己的性情似乎越來越像凡人,有了很多從前都沒有的情緒。她推了推裴洛:“起來了,我腿都麻了。”他慢慢支起身,拍了拍膝:“換你來躺。”絳華不客氣地枕著他的膝睡下了,兩人許久都沒說話,她便開始迷糊起來,隱約看見裴洛握著她的手指,輕輕把玩著,時不時在指尖親吻一下。
  大概這就是凡間的情愛。
  能教人在注視對方時露出溫柔笑意,整日黏在一起也不覺得厭倦。
  她已經慢慢地懂得了。
  延慶二年初,大周又連下幾城,一時之間勢不可擋,直逼南都。南都中也出了大事,以獻郡王為首的朝廷高官反對國丈監國。而國丈一著出錯,竟下令屠戮異己,一時間南都人心惶惶,人人閉門自危。
  大周軍隊剛剛圍住南都城下之際,守城官員立刻開城門受降,整座南都城不費一兵一卒就一舉攻下。
  裴洛勒令三軍在城外駐營,隻點了五千輕騎兵便當先入城。隻見一個眼熟的人影從城樓上奔下,喊了一聲:“裴兄!”
  裴洛立刻跳下馬,微微笑道:“林世子,你連個樣子都不做就直接開城門放人,這是砍頭的罪啊。”
  林未顏一拳砸在他肩頭:“你這豎子都敢造反了,我開個城門算什麽?再說我那脖子硬得很,上麵的頭顱都這麽英挺,誰舍得砍?”
  裴洛毫不客氣地還了一拳,打得對方直抽冷氣:“你適才叫我什麽?我沒怎麽聽明白,不如你再說一遍?”
  林未顏揉揉手臂,苦著臉道:“你一定是聽錯了。”他左顧右盼一陣,又問:“絳華姑娘呢?我也很久沒見她了。我告訴你,你不在的時候都是我替你照顧醉娘,還要每天安慰五遍十遍,我這做兄弟的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裴洛立刻道:“是是,這世上沒有比你更講義氣的。”他轉過頭向著淩鎮予說了一句:“淩兄,剩下的事情麻煩你了,等爹爹過來時你同他說一聲,我和幾個兄弟先去聚一聚。”
  淩鎮予隻能失笑:“殿下請便。”
  林未顏搭著裴洛的肩:“還有絳華姑娘。我們大家都等著見她一見。”
  裴洛推開他的手,答應得爽快:“還欠了一頓酒是不是?我答應過的事幾時賴過。”他卸下鐵衣,連帶著戰馬一並交給親兵,往回走去找絳華。
  林未顏摸摸下巴,笑嘻嘻地說:“我就知道裴兄你一向爽快。不過我以後是不是也要稱你二殿下?還是應該稱王爺?”
  裴洛腳步一頓,立刻道:“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麽都不變。”
  他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爹爹曾經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可是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而他卻隻想要什麽都和從前一樣,這難道是一個難以實現的願望?
  “第一杯酒,願兩位白首同心到老。”
  陳舊的酒館,已經泛起銅綠的青銅盞中杏花釀澄透明淨,香氣撲鼻。
  “第二杯酒,就是祝我們大家一路高升,財路亨通。”林未顏話音剛落,立刻有監察司的舊同僚嗤之以鼻:“既俗且爛。”
  林未顏哼了一聲,洋洋得意:“俗氣的偏偏就是最好的。又俗又爛才最難得。”
  裴洛低聲笑了笑,伸手覆住絳華的手:“我看你不會喝酒,別是喝醉了。”絳華兩杯酒下肚,臉上已經開始發燙:“不會醉的吧……”
  裴洛將她麵前的酒盞拿在手中,緩緩站起身來:“最後一句還是由我來說。現在交了這個朋友,便一輩子都是,大家也不用顧忌什麽。”
  薛延拍了拍他的肩,仰頭將杯中的杏花釀一飲而盡。
  林未顏端起酒盞,也一口喝幹:“大家都稱兄道弟那麽多年了,自然一輩子都是。”他抬手搭在裴洛肩上,笑嘻嘻地向著絳華說:“嫂子,我們裴督使最是風流不羈,你以後可要好好管教他。”
  裴洛麵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
  絳華看了看裴洛,微微一笑:“好。”
  林未顏又倒了一杯酒,激動地說:“兄弟們,以後我們都不用帶著裴督使逛勾欄,再不會有人和我們搶人,大家都可以盡興。我先幹為敬!”
  裴洛忍無可忍,重重地在他背上一拍,林未顏噗的噴出一口酒來。他慢慢道:“林兄,你又在胡說八道了。”
  林未顏膽氣比以往壯了不少,抬袖擦了擦嘴角,睨視裴洛:“裴兄,我倒是胡說了什麽又八道了什麽啊?”
  裴洛緩緩地一笑。
  林未顏幹笑兩聲,突然指著他身後:“那邊那位大人很是眼生啊。”
  裴洛轉過頭去,隻見遲鈞穿了一身絳紅的金絲纏繡蟒官袍,四處張望了一下,也看到他,便徑自走過來:“殿下,皇上在宮中設宴,指名讓您回去。”
  林未顏不滿地嘖了一聲。但見遲鈞目光一變,明亮陰狠如狼,也直直地望過來,然後慢慢收斂了眼神,微笑道:“這位便是林世子了麽?”
  林未顏皮笑肉不笑:“正是區區在下,不知這位大人你高姓大名啊?”
  遲鈞眼神閃爍:“敝人遲鈞。”他轉頭向著裴洛,又重複一遍:“殿下,請隨下官回宮。”
  裴洛微有不快,還是立刻按捺住了,同薛延等人一一告辭。林未顏抱著臂,冷冷地瞥著遲鈞:“裴兄,嫂子由我幫你送到醉娘那裏,你先進宮去罷。”
  裴洛在他肩上一拍,又看了絳華一眼,輕聲道:“我晚點來接你。”
  遲鈞側過身,等裴洛從自己麵前走過,方才舉步跟上,突然說了一句:“殿下和這幾位大人的情誼可堪比親兄弟。”
  裴洛掃了他一眼,慢慢道:“遲大人的意思,我隻怕不怎麽聽得明白。”
  遲鈞低頭微微笑道:“下官隨口道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林未顏看著兩人走出酒樓,將手上的酒盞擱下:“我真想把這遲鈞這一雙死魚眼給剜下來。”他搓了搓手,很是手癢的樣子。薛延憨厚地一笑,勸道:“林兄,這朝廷中什麽人沒有?這遲大人畢竟也是開國的功臣,由他去吧。”
  林未顏氣結,幾乎想拍桌子:“我知道他剛才那一眼是什麽意思,根本就是在說,你這臭小子乳臭未幹,還抵不住他遲鈞一記眼刀。他不過是混在齊襄的細作,又是一介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囂張到這個地步!”林世子說到一介文官的時候,帶著十分鄙夷,完全忘記了他自己也是文官。
  棄了一場酒席,卻是去赴另一場無趣至極的酒席。裴洛把玩著手中的酒杯,低著頭不說話,便是麵前的笙歌曼舞也懶得看。他微微抬起頭,目光掠過在座的每一個人,大多都是些熟麵孔。這些人曾為南楚效忠,如今又為大周效忠,在同一個地方觀賞歌舞,喝著一樣的酒。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厭倦。
  忽見穿了一身明黃龍紋衣袍的父親朝自己走過來,他連忙站起身,還沒完全直起身就覺得一隻手按在自己肩上。
  裴紹端著酒杯:“我大周能有今日,宣離,你的功勞實是最大。”
  裴洛拿起矮桌上的酒杯,虛應了應,仰頭一飲而盡:“父皇過譽了,兒臣當是如此。”
  裴瀟也端起酒杯,遙遙祝酒:“二弟的功勞之大,是大家都瞧得見的。若不是二弟堅持,當初連沂州都不能拿下。”他淺淺地喝了一口酒,微微笑道:“皇弟的功勳比我這做兄長的都要大,這太子之位於本宮,真是受之有愧。”
  裴洛一怔,立刻道:“大哥這是說哪裏的話。”
  裴瀟看著他,又笑了笑:“本宮之前還和父皇說該給皇弟什麽樣的封賞,說來說去,也唯有以太子之位相讓才好。”
  裴瀟勉強一笑:“大哥真會說笑。”
  裴瀟神情誠懇,言詞急切:“適才所言,決無虛假,皇弟怎麽的會以為為兄在開玩笑?為兄是當真想以太子之位相讓。”
  裴洛想起之前在襄都城破之時,自己就曾自傷於三軍陣前,以此來挽回自己在軍中的地位,眼下裴瀟看模學樣,也來了這麽一招,當真是報應不爽。他苦笑道:“皇兄別拿臣弟取笑了。”
  興獻王忙打了個圓場:“太子殿下,這立儲君一事,向來都是長幼有序,皇上既然這樣定了,太子殿下也不必謙讓。”
  裴瀟微微一笑,便再沒提此話。
  裴洛慢慢在矮桌邊坐下,明明隻是說了幾句話,他卻覺得無比疲憊,隻想早早離席。他閉了閉眼,突然看到遲鈞森冷的目光朝他這裏微微停頓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裴洛握著酒杯,隻聽哢的一聲,酒杯上裂開一道細縫。
  酒席散去之時,已經入夜。
  裴洛同父親說了聲今晚在醉娘那裏過夜,便和別的官員一道,穿過長廊,從宣和門出宮。遲鈞腳步搖晃,看來有些喝醉了,宮門外正有一頂六人軟轎等著。
  裴洛疾步上前,抬手按著遲鈞的肩,冷冷地開口:“遲大人,我早就警告過你,切莫挑撥我們兄弟關係,你卻總是記不住。”
  遲鈞看見他,身子搖了搖:“燕王殿下,莫生氣,氣傷脾怒傷肝,您千金貴體,可傷不得。”
  裴洛長眉微挑:“哦?”
  遲鈞神情十分懇切:“殿下,下官早就說過,太子殿下不是尋常人,而是能狠得下心來做大事的人,遲鈞幾句挑撥之言,太子殿下怎麽會聽信呢?”他眼中光芒內斂,顯得很是和善:“不過下官還是覺得,害人之心雖是不可有,可防人之心卻一定不可無的。燕王殿下,您的功勞太大,下官冒大不韙說一句,就算是皇上,也未必及得上殿下你了。”
  裴洛聽他承認,氣極反笑:“遲鈞,你莫要仗著資曆老道就滿口胡言!”
  “殿下,下官奉勸一句,有些事還是先下手為強的好,晚了就大勢過去,到時候後悔了也來不及了。”
  裴洛目光灼灼,一字一頓:“我絕不會後悔。”
  遲鈞整了整官袍,長身作揖:“若是殿下有一日後悔了,遲鈞隨時都願站在殿下這邊。”畢竟裴洛雖對他厭惡,卻不會殺他,而裴瀟很可能等著取他頭顱的那一日。這天下誰為主,他一點都不在意。君王的位置,怎樣也不會是他。他隻顧自己的利弊,就算是被人利用,也要選那個對自己有利的。
  裴洛攥緊了手,再慢慢鬆開,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他策馬回到醉娘的宅子,總算把無端生起的一股氣而壓了下去。絳華正和醉娘坐在桌邊磕瓜子,一見他走進來,臉色不怎麽好看,不由問:“宣離,你在生什麽氣?”
  裴洛喝了一口茶,有些負氣:“遲鈞這混賬,和大哥不知說了些什麽,大哥竟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要把太子的位置讓給我。酒席散了之後,他又勸我什麽先下手為強。”
  醉娘微微一笑,摸了摸裴洛的肩頭:“絳華,你瞧他還是很小孩子氣的,別人胡說八道幾句,他也會氣成這樣。”
  絳華知道他擔心的不是遲鈞在背地裏挑撥,而是他們兄弟之間的僵局,便笑著說:“宣離,你累不累,要不要先洗洗睡了?”
  裴洛放下茶杯,笑了笑:“好,就早點歇息。趁著這幾日還不用上朝,不如我們明日去郊外散散心可好?”
  醉娘搖搖頭:“還是你們倆去吧,我懶得走動。”
  裴洛含笑看著絳華,慢慢道:“絳華,明日你想去哪裏玩?”
  陽春三月,堤岸邊的桃花初綻鮮麗,湖麵水平如鏡,野鴨拍打著水麵,悠然遊動。水邊也曬起了漁網,漁女用清亮的嗓子唱著一支江南小調。
  絳華將船簾勾起,探出身子往外看,但見不遠處狹窄的河灣道邊聽著一隻小船,幾株生得極豔的桃花一直探到水麵上。一位青衫公子站在船頭,抬手折下一枝桃花。桃花樹枝椏微彎,鮮嫩的桃花瓣簌簌落了他一身,他慢慢拂衣振袖,舉止優雅。
  裴洛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微微笑道:“我也去折一枝給你。”不待絳華說話,便站起身來,向著船頭道:“船家,往那邊的河道停靠。”
  絳華連忙道:“不用啦,這花開得這樣好看,折下來不是太可惜了嗎?”她瞧了瞧那個青衫男子的背影,越看越覺得眼熟,卻偏偏又想不起是誰。
  但見那人將桃花枝拿在手中,轉身遞給傾身從船艙中出來的少女。那少女把玩著手中的花枝,不知說到什麽,微微皺了皺鼻子,模樣乖巧無邪。
  裴洛淡淡一笑:“那就把船劃近些去看,總比這樣遠觀的好。”他撩開船簾,低下身走出船艙,但見船頭已經空無一人,連槳櫓也不見了。裴洛微覺不妥,立刻大步走到船頭,隻見槳櫓在湖麵上遠遠地浮著。他心中一沉,又立刻走到船尾,果然看見船尾被人鑿開一個大洞,湖水正咕嚕咕嚕地灌進來。
  這偌大的湖,要遊到岸邊也不容易,更何況有人敢鑿他的船,水下必定還有什麽玄機。裴洛神色陰沉,突然往船艙了好幾步,抽出身側的佩劍,重重地向船板上刺下,與此同時,一柄尖利的長劍也從水下刺穿船板,正好釘在他適才站的地方。
  隻見湖麵上飄起一縷殷紅之色。絳華看得分明,挨近裴洛身邊:“宣離?”
  裴洛伸指在唇邊一豎:“別作聲。”他拉起絳華,往船艙頂上一躍,隻見五六把尖刀從船板上刺穿上來,小船嘩啦一聲全部散開了。裴洛看準這幾把尖刀的位置正要出手,隻聽幾聲慘呼,水下有五六具屍首慢慢浮了上來,每個人的額間嵌著一瓣鮮麗的桃花,緩緩滲出的鮮血將花瓣染得更豔。
  那原本停靠在河道邊上的小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劃到近處,絳華看著眼前那位淡綠衣衫的少女向她伸出右手來。她的左手還拿著那支新折下來的桃花枝,嘴角微微一彎:“上船來吧,再等一會兒你們就要掉到水裏去了。”
  絳華伸手拉住她的手,借力跳到船上。她幾乎一下子就感覺到,眼前的少女是她的同族,隻是不知為何,身上的妖氣淡得幾乎察覺不到。裴洛也跟著跳到對方的船上,落在船板上的力道很輕,船頭隻是微微一沉。
  那淡綠衣衫的少女立刻讚了一句:“好功夫。”
  她話音剛落,就見一件黑乎乎的事物呼的一聲落在船上,船身劇烈搖晃一下,幾乎翻船。絳華瞧見那被從水裏扔上來的,竟是一個穿著水靠的人。隻是那人的四肢都被布條縛住,根本不能動彈。而這縛住四肢的布條看起來像是從那個人身上的水靠上撕下來的。
  等到她和那個從水裏濕淋淋上來的青衫公子打了個照麵,不由訝然道:“餘墨?”
  那淡綠衣衫的少女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露出一個討人喜歡的笑容:“原來你們認識?”
  餘墨抬起衣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顧自走進船艙去了。
  少女傾身施禮,微微笑道:“我叫顏淡,顏色的顏,清淡如水的淡。兩位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她低下身,取出袖中的匕首,將被捆著的那個刺客身上的布條都割開了,很客氣地說:“我們山主脾氣不好,讓你受驚了,不如進來喝杯熱茶驅驅寒吧?”
  裴洛不由重複一遍:“山主?”
  絳華也是冷汗直冒,現在船上一共五個人,其中有三個都是妖,這個情形怎麽看怎麽詭異。若是顏淡一句話對應不當,他們的身份可都要露餡了。
  顏淡眼珠一轉,笑得純淨無邪:“什麽山主?我剛才是說我家公子。”她偏過頭看著絳華,問道:“這位姑娘,我剛才說的是我家公子麽?”
  絳華無言地點頭。
  顏淡又低下頭瞧著那名刺客,鋥亮的匕首映著陽光一閃一閃,慢悠悠地問了一句:“那你說,我剛才說了山主兩個字麽?”
  那名刺客立刻猛搖頭。
  顏淡抬起頭,溫溫軟軟地說:“這位公子,你聽錯了呦。”
  裴洛隻能默然。
  他們說話之間,餘墨已經換了一身衣衫,將船簾撩起來別再鉤子上,語聲清朗:“兩位請進來小坐一陣,在下招待不周,還請多見諒。”
  顏淡在那個刺客肩頭輕輕一拍,微笑道:“你知不知道為何我家公子剛才就留你一個活口?等下你要想好了再說話,明白麽?”
  那刺客抬起頭,和餘墨一對視,立刻抖個不停。顏淡戳了戳他,很關切地說:“你抖得厲害,要不要我扶你進去?”
  絳華和裴洛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露出幾分苦笑。
  一杯熱茶下肚,餘墨慢慢放下茶盞,語聲低沉悅耳:“之前有些誤會,不過也算是就此揭過了。今日碰見二位,純然碰巧。若有什麽話要問這個人,就請隨意。”
  絳華看了他一眼,她雖然碰見的大風大浪不多,懂得人情世故也不多,但還是知道對方之所以會被打回原形,和自己脫不掉幹係,說是一點積怨都沒有,這怎麽可能?至於餘墨為何一年多就恢複了,她更加不知道了。
  裴洛看著那個刺客,淡淡道:“你可知我是誰?”
  那刺客靠著船艙,死死閉著嘴,一句話都不說。
  “那麽,究竟是誰派你們來的?”
  對方還是閉著嘴不說話。
  “就算你現下不說,我也一樣可以查得到。”裴洛也不著急,緩緩道,“好死不如賴活,想來你也不想平白丟了性命不是麽?”
  那刺客突然大聲道:“死又如何,老子根本不怕!”
  他話音剛落,身邊立刻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拍掌聲,顏淡誇獎道:“有氣魄,有骨氣,就是要這樣寧死不屈,方不失男兒本色!”那刺客雖被捉住,可是被人誇了這幾句,心中憤懣稍減,有些飄飄然起來。
  顏淡抬手端起茶盞,微微一傾盞:“我以茶帶酒,敬你一杯。”她執盞的手指細白柔軟,映著青瓷盞,格外好看。她喝了一口茶,明眸皓齒地一笑,語聲溫軟:“等下嚴刑逼供時,你也要有這氣魄,千萬不要招認呦。”
  絳華看著這位同族,忍不住撲哧一笑。
  餘墨支著頤,饒有興味地瞧著。
  顏淡在身後的箱子裏翻了一陣,取出一把磨得鋒利的菜刀,輕輕比在那刺客身上,另一手在他身上拍了一拍,微微笑道:“果真是練武之人的肉比較結實,有韌勁,有咬頭。”
  那刺客大笑一聲:“你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隻怕連刀怎麽用都不知道罷?”
  顏淡一臉驚訝看著他:“你怎的知道?我家公子總說我下刀很不準,明明可以一刀殺了的,偏偏割傷幾百刀也死不掉。”
  那刺客臉上一變,喉中發出一聲急促的聲響。
  “你也莫要害怕,多痛個幾下就沒事了。我這裏還有很好的金創藥,等下再給你敷上,保證你性命無礙。”顏淡轉頭瞧著餘墨,輕聲道,“公子,今日中午吃餃子好不好,這裏有現成的餃子餡呢。”
  餘墨含笑道:“好,隻是不知明日還有沒有的吃?”
  顏淡微微一笑:“自然有的,這人那麽壯,割上十天半月的也割不完。公子,我常聽人家說,股上的肉最韌最結實,不如先從股上割一條下來好不好?”她說完,便將刀刃比在對方的大腿上。
  裴洛出手如電,在對方的下巴上一捏:“這樣防著他咬舌自盡。”
  顏淡向他點了點頭,刀光一閃,隻聽那刺客赫赫兩聲,雙眼翻白暈死過去。她立刻舉起菜刀給其他三人看:“我都還沒切下去,他就昏過去了。”
  隔了好一陣,那刺客才醒轉過來,耳邊回響著菜刀剁著砧板的聲響。他睜開眼,想挪動身子,卻發覺被點了穴根本動彈不得。隻見顏淡跪坐在自己麵前,飛快地剁著砧板上的一塊肉,另外三人則麵露同情地盯著自己。他腦中嗡的一聲,還沒來得及理清思路,隻見顏淡慢慢轉過頭來,向著他嫣然一笑:“你醒了?我馬上就把餃子包好,很快就能下鍋。你一般是吃幾隻的?”
  他雙眼一翻,又再次暈了過去。
  第二次醒的時候,正瞧見顏淡提著菜刀靠過來,秀麗的容顏上帶著一種歉然的神情,輕聲道:“我現在看了看,好像餃子餡又不太夠了……你放心,我這邊割下去,然後金創藥就會撒下來,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那刺客這次總算死死地支撐住了,口中啊啊直叫,因為被裴洛動過手腳,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來。
  顏淡看見他這樣,轉頭看著裴洛:“他在說什麽?”
  裴洛略低了低頭,輕輕一笑,抬手將他的下頷扶正,接了回去。
  “我說,我全部都說!求求你不要再割了!”那刺客一能說話,立刻就驚恐地大喊起來。
  顏淡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不不,你千萬不要說出來,我還差一條肉,等我割了你再說好不好?”
  “求求你,求求你!我的肉又臭又硬,一點都不好吃!”
  “不會啊,我覺得挺好的。”她舉起菜刀比在他的肩上,“這回換個地方好了,免得等下血止不住。”
  “求求你讓我說吧,我全部都招!”
  顏淡歎了口氣,慢慢道:“你之前這樣有氣魄有骨氣,現在怎麽……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痛忍忍就過去,何必低聲下氣地求人?放心,我會割得輕一點的。”
  裴洛截口道:“你知道什麽就說什麽,如果有半句假話……”
  那刺客額上冷汗涔涔,連聲道:“絕不會有假,絕對不會!”他靜下來想了想,開口道:“其實是對方一個管事的來找我們,那人出手很大方,都是足錠的銀子,聽口音是南都人,應該也是名門望族。”
  裴洛語氣嚴峻,緩緩道:“那銀子底下的記號是什麽?”
  足錠的銀子底下,一般都有錢莊的記號。他一旦知道是哪家錢莊,要查下去也不難了。
  “是通源……”
  裴洛眼神森冷,靜靜道:“通源?你有沒有看錯?”
  那刺客被他的氣勢給駭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也可能、可能是看錯了。”
  絳華抬手按在裴洛的手背上,輕聲道:“既然問出來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顏淡微微笑著看他們:“現在便要走了麽,你們都還沒吃我包的餃子呢。”她話雖如此說,還是站起身走出船艙,將小船劃到岸邊。
  絳華上了岸,又回身拉了拉顏淡的手,微笑著看她:“多謝你。”
  顏淡微微搖頭,露出一個乖巧無邪的笑顏,壓低聲音道:“你能不能告訴我,餘墨的真身是什麽?”
  絳華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後的餘墨,又看了看水中,顏淡立刻了然:“我知道了。對了,我看你們也不打算帶著那個刺客,就讓他留著陪我說說話好了。”
  裴洛和絳華並肩走開幾步,還能隱約聽見顏淡溫溫軟軟的聲音傳到耳中:“餘墨,他們都不留下吃餃子,人家多煮了好多……啊,那個誰,你應該很餓了吧,就多吃一點好了……你不要怕,這餃子餡裏麵沒有你的肉……你不信啊?這是真的,我對天發誓絕對沒有騙你,不信你自己來嚐一口,就是豬肉而已……”整個湖麵久久回蕩著那刺客的慘叫聲。
  裴洛苦笑道:“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吃餃子了。”
  絳華立刻點頭道:“我也是。”
  裴洛回想了一遍之前發生的事,忍不住笑了,可沒笑多久,眉頭又皺了起來。絳華不知自己該不該問,最後硬生生地忍住了。
  隻聽裴洛冷冷地說:“通源錢莊,一直以來最主要的幾個主顧中,就有我們裴家。”
  待到三月末,大周國本已經穩定下來,修生養息,慢慢恢複連年征戰所帶來的動亂。可這時一道文書八百裏加急,從臨汾直接送到南都,一時間朝廷上下便多了幾分愁雲慘淡。臨汾本來就在漠北,那裏連年風沙,十分幹旱。今年的情況更是糟糕,從去年九月開始,僅僅下過兩三場小雨,眼見春耕時期都快過了,還是幹旱成災。
  百姓沒有糧食,即使免去賦稅,也沒有辦法生活。
  辰時一過,一群紅袍紫服的官員便魚貫入殿,整整齊齊地站在大殿兩旁。裴洛一襲淡紫色的親王服,站在右首第五個位置上。他一偏頭就剛好能看見對麵的裴瀟和裴潭,卻還是忍住不去看他們。
  何況就算從他們的神態中看出什麽端倪,又能如何?他難道還要親手除去自己的親兄弟不成?
  隻聽父親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臨汾大旱,這件事眾卿都已經聽說了罷?”
  裴瀟低著頭慢慢從一旁走到中間,恭恭敬敬地開口:“兒臣已有了一個計較。”
  “不妨說說看。”
  “兒臣以為,民乃國之根本,民生之計是決計不可動搖。眼下臨汾大旱,北地的百姓日子恐怕都不好過,不如調國庫錢糧安頓百姓,之後每年都從國庫中取出一部分,補貼給那裏的百姓。”
  裴紹沉吟片刻,又轉頭看著自己的二子:“宣離你以為呢?”
  裴洛慢慢走到兄長身邊,輕聲道:“兒臣以為皇兄所言極是。可還是有頗多不妥之處。若每年補貼錢糧,又不征賦稅,對於國庫的負擔委實太重。兒臣覺得,不如派工匠能人到漠北,因地製宜。所謂授之以魚,還不如授之以漁。”
  裴紹點點頭:“眾位卿家的意思呢?”
  獻郡王越眾而出,揚聲道:“臣覺得太子殿下的建議較為可行。臨汾本就是不毛之地,派去能人巧匠過去,隻怕也翻不起什麽浪來。雖說國庫難免負擔過重,可是其他富庶的地方納上的賦稅,難道連區區一個臨汾都養不起?”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幾個官員小聲地讚同。
  裴洛微微抬起頭,往旁邊看了一眼,隻見最前列的幾個賞紅的官員都附和獻郡王的話。他心中清明,這些附和的官員,恐怕就是太子的黨派了。沒想到這麽快,品階最高的幾個官員全部都已經歸附了太子。
  他除了手上還有舊時北關軍的兵權,在朝堂上根本沒有和兄長相抗衡的勢力。其實這樣也好,自己也就此可以過閑散日子,不必再被猜忌著了。
  隻聽裴紹又道了一句:“不知遲尚書的意思為何?”
  遲鈞低下頭,語氣恭敬:“太子殿下所思所想已經很是周到,臨汾城的百姓該是感激皇恩浩蕩才是。”
  裴洛不由心道,遲鈞這個人除了奸猾,還很會見風使舵、溜須拍馬。若是他同太子勢力相當,他恐怕就未必會這樣說了。他慢慢退回自己原來站的地方,耳中不管灌進別人麵紅耳赤地爭吵撥到臨汾的錢糧為幾何的事情,默不作聲。
  等到早朝散了,他便出宮回府,走過宣和門時,正碰上長兄。裴洛走到他身邊,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今日……其實皇弟的主意也不差,隻是那些人看不出來而已。宣離,你切莫放在心上。”
  裴洛微微一笑,不動手色地避開了兄長伸過來拍他的手:“皇兄言重了,也是臣弟考慮不周。”
  裴瀟靜靜地看著他,許久才道:“我們三兄弟好久沒有聚一聚了,就今晚吧。在我府上,也可以帶著家眷來,緋煙她很是想念絳華。”
  慕緋煙款款走來的時候,一手按著小腹,溫柔地微笑:“絳華。”絳華看著她,許久才反應過來:“緋煙,你快當娘親了?”
  她伸手輕輕撫摸著隆起的小腹,低聲道:“已經有半年了,我本來還怕這孩子會在天牢裏待不住,結果他到現在還是好好的。絳華,我希望這孩子不要像我,隻要活潑健壯就好。”
  絳華忍不住笑:“怎麽可能不像你?我倒希望孩子能和你一摸一樣呢。”她扶著慕緋煙在矮桌邊坐下,又問:“我可不可以碰一下?”
  慕緋煙牽住她的手,慢慢放在小腹上:“感覺到沒有,他在動……”
  絳華歡欣道:“真的在動。緋煙,他這樣踢你,你會不會很痛?”
  她微笑著搖搖頭:“不要緊。”
  裴瀟取來一隻軟墊,放在她身後,輕聲道:“你若是累了,就回房歇息,我和二弟、三弟恐怕要聚到很晚。”慕緋煙笑了一笑,沒說話。
  裴潭聽見這句話,忍不住取笑:“皇兄這般體貼,倒是讓臣弟有些想不到了。”
  裴瀟端起酒杯,幽深的目光掠過裴潭,最後定在裴洛的臉上:“我們三兄弟有很久,都沒有好好聚在一起過了。”
  裴洛慢慢抬起頭,直視著兄長,隻聽他繼續說:“自從二娘過世之後,我們多多少少就有了一些隔閡。二弟你在家的時候變少,而為兄之後去了南關,一年也見不到一兩回。”
  裴洛聽到他突然提起自己的親生母親,怔了一下,微微笑道:“那時候我還和爹爹慪氣,傻事也做了不少,大哥你再提起來,我當真有些不好意思。”
  “二哥,關於二娘的事情,其實娘親一直都很愧疚。也怪我一時氣盛,總忍不住要找你的麻煩,現在想來,那時實在是可笑。”裴潭端起酒杯,笑著道,“我先幹為敬,二哥你不會不賞臉喝這一杯罷?”
  裴洛極輕地歎了一口氣,傾杯將酒飲下:“血濃於水,三弟你多慮了。”
  他們畢竟是親兄弟,何況提起生身母親,他更是沒有立場計較。若不是他的生母曾買通下人,在大娘的安胎藥中加了一味,大娘也不會小產。子代母之過,便是他們不提起,裴洛也是記著的。
  “對,親兄弟哪有隔夜仇的,是我想太多了。”裴潭眼神閃爍,又遙遙祝酒,“二哥,我再敬你一杯。”
  裴瀟輕輕笑了一笑,突然伸臂攬住慕緋煙:“我也快當爹爹了,到時候等禮部擬好名字、表字,大家再一起商量選哪一個好。”慕緋煙臉上微紅,推了推他的手:“你這麽快就喝醉了嗎?”
  裴洛閉了閉眼,複又微微笑道:“嫂子原來已經有身孕了。”
  “你們還有三四個月,就該當叔叔了。”裴瀟爽朗地笑,“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喜歡。你們也不如趁著這兩年盡快大婚罷,這樣拖著也不是法子。”
  裴洛微微笑著看向絳華,輕聲道:“我也一樣,不管男女都喜歡。”絳華張口結舌,如果他們有孩子,也不知道會是人是妖,光是想想就覺得頭皮發麻。自從見到餘墨他們,她便越來越擔心她的身份會被別人知道。
  手指突然被輕輕握住。隻聽裴洛輕聲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答應你,隻要能拖得一日,我便不會娶正妻。”
  絳華看看他,不由心道,她根本完全沒在擔心這個,果然種族不同,想法會有很大差別麽?
  馬車軲轆聲響,在一片漆黑夜色中慢慢前行。
  裴洛臉色微微發白,苦笑著揉揉太陽穴:“本來我還以為酒量還不算差的,沒想到還是有些喝過頭了。”他靠在軟墊上,有氣無力地看著身邊的人:“絳華,我這回是真的累了。他們還在猜忌我,連自己的娘親都搬出來,用自己的妻子、最親的人做擋箭牌。這南都和朝廷,竟然還容不下我。”
  絳華從未見他如此頹然過,不覺心疼起來:“如果你不想留在南都也沒關係,我跟著你走。”
  裴洛苦笑著看她,伸手將她擁入懷中,低聲道:“不管怎麽樣,我身邊都還有你,其實這就足夠了。”隔了一陣子,他又開口道:“其實我還真的有點羨慕大哥,照理說我們在一起這麽久,該做的都做了,生米煮成熟飯也有些火候了……你該不是一直瞞著我什麽罷?”
  絳華一個激靈,緊張地看著他。
  裴洛屈起手指支著下巴:“絳華,你若是有了身孕千萬別瞞我。像你這樣喜歡亂動亂走的,最怕出什麽事了。”
  絳華頓時哭笑不得:“裴洛,你想得太多了。”
  “其實我覺得有一雙兒女更好,男孩子像我,要文武雙全,女孩子……”他語氣一頓,笑著說,“還是像我算了,像你這般鈍,不太容易嫁出去。”絳華氣呼呼地瞪著他。裴洛咳嗽兩聲,嗆笑著道:“不過也說不好會有人喜歡像你這樣遲鈍的,比如說我……”他捂住嘴,用力咳嗽了一陣,隻見絳華臉色發白,眼中擔憂之色甚重,輕聲笑著安慰:“大約是著涼了,沒關係的。”
  絳華伸手按在他的眼上,輕聲道:“宣離,你別說話,先歇一歇。”她慢慢將他捂住嘴的手心攤開,掌中血色殷紅。
  裴洛撥開她的手,微微笑道:“你莫要擔心,我真的沒事,可能是喝了酒,出來時又吹了吹冷風,有些頭暈……”
  絳華搖搖頭:“你別說話,好好躺一躺。”
  裴洛慢慢閉上眼,他隻是有些累,為什麽她會露出那種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明明,他已經不想再看見她為自己掉淚了……
  “酒杯的邊緣都抹了毒,這樣連著喝下那麽多杯,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裴潭拿起酒杯晃了一晃,“大哥你這樣旁敲側擊的,實在沒什麽用,倒還不如這樣來得直接。”
  裴瀟眼中幽深,靜靜地看著他:“我聽說二弟前日外出,碰上了刺客,這也是你做的?”
  “整整一千兩白銀,買了一群廢物!二哥在暗地裏竟然還有厲害的幫手在,我派去不少人去跟蹤他們,倒是完整回來了,隻是神誌不清,整日介念叨著兩個字,全是一群廢物!”
  “念叨著兩個字?”裴瀟微微皺眉,“哪兩個字?”
  裴潭臉色難看,像是有點難以啟口:“……餃子。”
  “餃子?”裴瀟愣了一下,慢慢地笑了,“三弟,你有時候做事便是太絕了,需知窮寇莫追,明日獻郡王爺的折子一上,大勢已定,這些暗殺下毒的手段隻會逼得人反戈一擊。你做的這些,委實是多此一舉了。”
  裴潭有些不甘心:“可是大哥——”
  他才剛說了四個字,衣領一緊,被裴瀟拉在手中。裴瀟冷冷道:“不必再多說。不管你想到多少法子,立刻把手頭正做的事都停下來,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裴洛我自然有壓製他的法子,他除了那點戰功就沒別的什麽,你別自作主張壞了我的事。”
  裴潭整整衣襟,笑嘻嘻地說:“我知道大哥你在想什麽,你是覺得這樣勝之不武,非要在朝堂上讓他心服口服。可惜這杯酒下去,也沒這個機會了。”他語氣一頓,又接著道:“其實這樣最簡單,也最有用。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裴瀟點點頭:“時候也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府,免得別人說事。”
  他理了理衣裳的褶皺,走出花廳的一瞬間,卻瞧見自己的妻子站在那裏,清澈的雙眼直直地望著自己,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好還是柔聲道了一句:“我想很晚了,來叫你歇息的。”
  裴瀟看著她,輕聲問:“你都聽到了?”
  慕緋煙想了想,還是點了一下頭。
  裴瀟突然笑出了聲,臉上沒有半分不悅之色:“那你怎麽想,是希望他登上帝位,還是我繼承大統?”
  慕緋煙訝然看他:“你……”
  “我知道你在出嫁之前,心中便有他,嫁給我,也全是你爹爹做的主,不是麽?”
  她臉色發白,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孩子的父親是你,嫁到你們裴家後,我更是一心一意地待你,你竟然……”
  “緋煙,你看著罷,這皇位是我的,這天下也是我的,包括你和孩子,都是我的。”他眼中升騰起一種奇異的光彩,“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折腰。不用多久,這江山就會落到我手中。裴洛他辦不到,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
  江中一葉扁舟。船艙中油燈如豆,燈火跳動,在艙壁上映出各種奇怪的影像。淡綠衣衫的少女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喃喃道:“這麽晚了,要來的早就來了,看來今晚過後也不會有人過來了。”
  餘墨緩緩放下手裏的書卷,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每日這樣嚇別人,就不會厭麽?”
  “當然不會!”顏淡支起下巴,“就像你總是忍不住想取凡人的精魄,我就忍不住想找人陪著說說話嘛,現在好不容易有人樂意送上門來了……”
  餘墨交疊起雙腿,淡淡道:“你想說什麽,我陪你說。”
  顏淡興致缺缺地看了他一眼,又趴回桌上:“不要,和你說話沒意思。”
  “顏淡,你是怕我,還是別的什麽?我似乎覺得你見了我總和見了鬼似的。”
  顏淡心中一頓,立刻笑著說:“怎麽會像是見鬼似的?你這麽好看,哪有鬼好看?”
  “……”
  “不對,你比鬼好看多了!呃……”
  餘墨憐憫地看著她:“就算是比鬼好看得多,這也沒什麽可高興的罷?你這是在故意惹我生氣來了?”
  顏淡踉踉蹌蹌地撲過去:“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餘墨,你不要生氣嘛。”餘墨伸手握住她的肩,慢慢道:“還是把你埋起來算了,反正你原來就是紮在土裏的。”
  顏淡眼珠一轉,立刻握住他的手,動情地說:“主公,我也是怕不在你身邊了,就再無人在主公煩悶的時候陪著說笑了。”
  可惜餘墨不怎麽欣賞,抽回手道:“你現在說過話了,覺得舒坦了沒有?”
  顏淡微微嘟起嘴,嘀咕了一句:“餘墨,你不對勁,莫非你是瞧見那位美麗的花精姑娘身邊已經有人相伴,而她身邊的那人不是你,所以在妒忌?”
  餘墨嘴角微抽:“我沒有。”
  “你不用急著否認,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笑你的。”
  “都說了我沒有!”
  “你說,人和妖結合,會生養什麽出來?人、半人半妖、還是妖?”顏淡很苦惱。
  絳華慢慢地合上手心,那種灼燒般的痛,到現在還是一點都沒有減退,幸好她還來得及用妖術把毒從裴洛身上過到自己身上。
  她輕輕道:“還是離開這裏罷,宣離。你真的太累了,用不著再撐下去。”
  不知裴洛能不能聽見。
  她突然向往起那種悠閑自由的日子。南都之外,天地更為廣闊。就像餘墨和顏淡,那樣快樂,好像沒有什麽能阻擋這種天高地遠的自由。
  裴洛睜開眼,在床上慢慢坐起身,頓覺身子虛軟,有些用不上力。絳華見他醒了,端來一碗湯藥:“昨晚太醫來過了,你身子還沒大好,我看今日早朝就別去了吧?”
  裴洛搖搖頭,笑笑道:“不去豈不是落人話柄?也就是走一圈回來,這點力氣我還是有的。”他下了床,伸手著衣,突然問了一句:“太醫是怎麽說的?”
  絳華看著他的神情,似乎和往常沒有什麽不同的:“太醫說可能是吃壞了什麽東西,幾劑湯藥調養一下就沒事了。”
  裴洛看著她用銀針在湯藥中攪了攪才把藥碗遞過來,也不說破,接過來幾口喝完:“我先去上早朝,也就一個多時辰的功夫,馬上回來陪你。”
  他出了府邸,便徑自往宮裏去,騎馬到半路時,正巧碰見林未顏。但見林世子眼神閃爍,神色複雜,說話也吞吞吐吐,和平日言笑無忌的模樣大不相同。裴洛看在眼裏,見他不想說,也就沒有問。
  兩人結伴過了宣和門,穿過長庭,就是議事殿。
  裴洛一腳還未踏進大殿之中,忽聽林未顏在身後輕聲說一句:“今日一過,北關軍隻怕都要調離南都,淩將軍他們都要走了。”他頓了頓,又說了幾個將領的名字,那些人,都是曾經在北關出生入死過的將士。
  裴洛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麽,隻覺耳邊嗡嗡作響,許久才踏出那一步,低聲道:“我知道了。”
  眼下大周政局已經穩妥,的確再不需要三軍鎮守,他手中的兵權也是時候被卸下了。
  他在朝殿上站定,而離上朝還有些功夫,隻見遲鈞緩緩走過來,長身作揖:“殿下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雖說國事為重,可這千金之軀,也該多保重。”
  裴洛看到此人就沒好氣,朝中若論陰損,遲鈞排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他點點頭,淡淡道:“尚書大人言重了。”
  遲鈞沒有抬頭,聲音陡然放低了:“下官聽聞,今日會有一道調撥軍隊的折子呈上,不知殿下有沒有聽說這個消息?”
  裴洛看了他一會兒,緩緩道:“已經聽說了。”
  遲鈞掛上懇切的笑容,又作揖道:“這幾日天幹物燥,殿下多多保重。”他慢慢退回自己站的位置,過不多久,早朝的鍾聲也響起,所有官員都不再說話,屏息站在兩側。
  裴洛木然站在那裏,隻覺得斜前方又視線不斷地落在他身上。這個位置,是大哥和三弟。他沒有抬頭,也不知道對方是一種什麽樣的神情。他隻覺得耳邊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不清,依稀聽到獻郡王爺說起駐紮在南都的三軍,便再聽不清楚什麽,之後所有事情都和他無關。他不必想,也沒有人會過問他的意思。
  他隻需將兵符交出,這樣萬事皆休。
  裴洛慢慢回想他初初從軍之刻,幾個貴族子弟擠一頂軍帳,軍毯都還有難聞的氣味。第一次嚐到戰事的殘酷,同士兵大打出手,領到第一頓軍棍,最後卻前嫌盡釋,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記起那時烽煙,穿著暗沉的鎧甲縱橫沙場,衣上的熏香突然成了鐵鏽味兒,學會罵的第一個髒字,開始習慣粗劣的燒刀子的味道……
  他將兵符握在手中撫摩,這一枚兵符早已帶著他的溫度。
  既然他不能去爭,也不敢去爭,那麽還是放開罷。
  裴洛慢慢抬起頭,看見身前宦官托著一個紅絲絨玉盤,筆直地站在自己麵前。他輕輕將兵符放在上麵。
  絳華等在大廳,隻要他一進門,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她知道裴洛有多心高氣傲,現在卻要忍著委屈,步步退讓度日。帝王之家,總有些不圓滿的,她最不願看到的,其實就是裴洛和他的兄弟起衝突。一邊是緋煙,一邊是裴洛,她心中為難,不知該偏給誰,隻好盡可能地對裴洛細致一點。
  隻聽府外響起一聲馬嘶,她立刻站起身迎出去,隻見裴洛的臉色莫名好了許多,看到她時突然大步走過來,一把將她抱起來轉了一圈。
  絳華嚇了一跳,總覺得他這個轉變太過突然,該不是今早又吹了冷風起燒了罷?她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卻沒覺得燙。裴洛微微笑道:“我還沒昏頭,隻是早朝時候被收了兵權,突然覺得應該高興一點。”
  絳華遲疑著該不該說實話,實話一般總是不好聽的。裴洛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問道:“你對著我還有什麽不好說的?莫非,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他嘴角微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除了紅杏出牆和別人私逃,其他的都好說。”
  絳華又好氣又好笑,見他開始有心思說笑,慢慢地也放下心來:“如果是這件事,你會怎麽對我?”
  裴洛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額,似笑非笑:“我是舍不得傷你,不過那個別人,我隻能一塊塊剁了解氣。告訴你也不打緊,有人說什麽好聚好散,看到自己心愛的人有了好歸宿就該放手,這些全是廢話。我是不會有這麽好心,總之該殺的殺,該綁的綁,就是絕對不放手。”
  絳華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你果然是昏頭了。”
  裴洛牽著她的手,慢慢往府裏走:“絳華,我記得你從前說過,南都的人事格局,讓人難以忍受。”他眼眸明亮,帶著溫柔的笑意:“我們離開南都罷,從此天高地遠,再無羈絆。”
  絳華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有點不可置信地問:“你不是在說笑吧?”
  “說笑麽,一般都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現在才大清早。”
  “那……什麽時候走?”
  裴洛微微笑道:“現在啊。我剛才不就和你說了,今日被卸了兵權,朝廷上少我一個不少,多我一個不多,趁早離開才是上策。”
  絳華拉著他跑了兩步:“那我現在馬上去收拾東西。”
  裴洛突然伸臂抱住她,扣住她的腰:“別急著收拾,反正還早,先讓我看看,你究竟是胖了還是瘦了……”絳華忍無可忍,拉開他的手臂:“裴洛,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最近變得很無恥?”
  裴洛微微眯著眼看她:“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
  “你果真是變得無恥了。”絳華推開房門,打開櫃子。裴洛見她取出幾件換洗的衣裳,在一旁說:“我們是私逃,連折子都沒上,這衣衫就不必帶了罷?”
  “不用帶衣衫那你穿什麽?”
  裴洛走到她身邊,微微笑道:“說你笨,你還不承認。我們的衣裳都是訂製的,就算是全天下也找不出相同的,每一件都繡著這個圖案,”他把衣角背麵翻過來給絳華看:“這是皇親國戚才能穿的,帶著這樣的衣衫反而讓人容易找到,就是我們現在身上穿的,等出了城也要換了丟掉。”
  他打開首飾盒,取出一塊玉佩來:“你看這塊玉上也有記號,這也是不能帶的,就算帶出去了也沒人敢收,完全是一件累贅。要挑就挑些輕便貴重的,又沒有皇族的記號,這樣才能拿到當鋪去換銀子。”
  絳華依言挑出幾件玉飾,開玩笑道:“這樣說起來,倒像是夾帶私逃。”
  裴洛似笑非笑:“夾帶私逃可是重罪,抓住了可要送官的,所以要選月黑風高的時候。還好現在是四五月,南都的夜市都開著,城門也不會關,正方便了我們。”
  絳華掂著手中的玉飾,不由道:“可是該早點告訴淩姨,讓她也好有個準備。”
  “不了,還是等走的時候去叫她,現在出去隻怕一下子就被人盯上。我身子還沒大好,要是對方人多,就沒有把握脫身。”裴洛想了想,突然問,“前幾日我們在郊外江邊碰上的那兩位是哪裏人?他們是江湖之人嗎?”
  絳華聽他問到餘墨他們,不由有點擔心:“算是江湖中人罷。”
  “你的事,我並不是全部都知道。那位餘兄,就是曾經追殺過你的人罷?不過現在看來,他肯出手幫你,也沒什麽嫌隙了。我倒想,他是不是有別的什麽用心。”裴洛微微失笑,“比如他也是和我一樣,喜歡你這般的女子。可是現下我知道應該不是這樣的。”
  絳華歎了口氣:“你真的很奇怪,現在想起來,我從前和秦拓多說兩句話,你就要計較。”
  “絳華,奇怪的不是我,而是你。如果你滿心都是那個人,就由不得你不計較。”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知道我為什麽明白他沒有那種心思麽?因為他看著別人的眼神,就和我看著你的時候一樣。而我看著你的神情,你看到了嗎?”
  絳華看著裴洛,緩緩握住他的手指。
  夕陽西下,餘暉在天邊暈開一層淡紅,好像女子頰邊的紅暈。
  裴洛牽著身邊人柔軟的手,心境也漸漸開闊,這幾日積澱的沉悶煩惱全部都散去了。外城還是和往常一般熱鬧,小商小販叫賣之聲不絕。
  裴洛突然低聲說:“絳華,我想過了,我們也不用走得太遠,找個小城鎮安頓下來。開個私塾,我來教書,你呢,就照顧孩子和淩姨。我們要有一雙兒女,我們倆的兒女相貌定是不差,以後兒孫滿堂,倒也熱鬧。”
  絳華輕輕地嗯了一聲,忍不住道:“你怎麽知道相貌定是不差?”
  “我爹爹就生得英俊,我自然也不差,你麽也差強人意,隻要是像我們,不管這鼻子眼睛怎麽安,也不會難看罷?”
  “……如果一年之後,我們還是沒有孩子呢?”
  裴洛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就現在辛苦一點,自然就會有了。”
  絳華默然無語。
  裴洛卻像是卸下肩上的重負,一直微微笑著,不是強顏歡笑,而是自然而然,發自內心的笑容。他拉著絳華,一路跑進醉娘住的小巷子裏:“我那時勸了淩姨好幾次,她都不願搬到王府上來住,否則我們直接帶了人卷了錢財就可以走了。”
  “淩姨隻怕是不願見你的家人吧。”絳華點點頭,“我覺得她這樣做,也沒什麽。”
  裴洛疾步走到那座小院門前,敲了兩下門,也等不及有人來開,就推門進去:“淩姨,我們準備離開南都,你——”
  一下子,所有話語都卡在那裏,心裏卻漸漸灌滿不安。
  桌上擺著的飯菜還是溫熱的,筷子擱在一邊,卻還是幹幹淨淨。而醉娘卻不在屋子裏。裴洛拿起筷子瞧了瞧,低聲自語道:“究竟是什麽事,連飯菜都來不及動……”
  他突然轉身出了小院,隻看見隔壁院落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他立刻走上前:“你可有看見住在隔壁的醉娘姑娘去哪裏了?”
  站在門後的是個幹瘦漢子,看見他笑得很奇怪:“醉娘姑娘?怎麽,小哥你也是醉娘姑娘的常客?”
  裴洛眼角微微一跳,不安的感覺更濃了。
  “聽說她原來是君自醉的娼妓,後來被人贖身了。剛剛就有位公子先你一步把人接走了,這年頭,連過氣的娼妓都有人要。小哥,我勸你還是收收心,你身後那位姑娘就比她年輕美貌得——”那人話還沒說完,裴洛已經忍不住一拳擊在他腹部,然後用力踹了兩腳,還是不解恨,正要上前,已經被絳華抱住了。
  “裴洛,你冷靜一點,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找到淩姨!”絳華在他背上輕輕拍著,想要把他的氣撫平。
  裴洛閉了閉眼,一把把那人拉了起來,冷冷地問:“那人有沒有說把醉娘接到哪裏去了?”他心急如焚,一掌將木門震碎:“快說!”
  那幹瘦漢子從頭抖到腳,結結巴巴地開口:“說是、是……君、君自……”
  裴洛鬆開手,一把拉過絳華:“我們快去君自醉!”
  絳華看著他長眉緊鎖的模樣,不由問道:“你知道是誰帶走淩姨的?”
  “我自然是知道,這裏除了你,我,我爹爹,就隻有他了……”他的語氣漸漸森冷,讓人直打寒顫,“我三弟,裴潭。他真是做得出,我忍他一次又一次,卻沒有見過這樣不知進退的……”
  絳華立刻想起,他們從北關回到南都那一回,醉娘說起裴紹和裴潭曾來看過她。這座院落,的確隻有他們四個人知道。
  她的心中越來越不安,隱約覺得,若是今日不能離開南都,便再也沒有機會離開了。
  他們走出巷子,還沒到長街,就聽人聲紛雜,有人敲著鑼鼓扯著嗓子喊:“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借個道!”
  絳華隻覺得裴洛的手突然變得很冷,指關節用力,幾乎要捏斷她的手指。她擔憂地轉頭看他,輕聲說:“宣離,不會的,一定不會是……”
  裴洛看著南都城的另一頭,遙遙可見濃煙滾滾,直衝九天,而君自醉就在那裏。他疾步往那邊走去,可是街上人流擁擠,有驚惶逃散的、有拚命往失火之處擠過去的,路邊的攤鋪都急著收拾,平日不過短短一炷香時間就可以走過的街道竟是寸步難行。
  一片人聲嘈雜中,絳華隻聽見裴洛在身邊輕聲道:“我原來還是錯了……”明明是她熟悉得不得了的聲音,驀然聽在耳邊卻覺得那樣陌生。她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種冷冰冰的語氣說話。
  夕陽消失,夜幕深沉。
  昔日人聲鼎沸的君自醉陷於一片火海之中,火舌吞吐畫梁門楣,將舊時繁華一起埋葬。華美的、褚紅色的雕花柱在明麗火光中緩緩傾癱,這樣一道一道的火光蔓延開來,帶著煙塵直上雲霄。花樓中不斷傳來淒厲哭喊,很快就被火燒時發出的劈劈啪啪的聲響蓋過了。
  裴洛下意識地想衝進火中,卻還是硬生生地停住了。他扶著牆,慢慢地跪下,眼中微微發紅。是他太遲了,來得太遲,放手太晚。
  絳華低下身,將手放在他的背上,她本以為這世間縱然有很多不是凡人可以掌控,卻至少為她所有,可是如今她卻沒有能力撲滅一場大火。她感覺到裴洛微微發抖,像是在克製什麽,幾乎用盡力氣。
  淅淅瀝瀝的春雨開始潤澤人世,卻也卷不去這漫天大火。漸漸的,君自醉燒為平地,火勢也慢慢變小,在這一場細細雨絲中熄滅。
  裴洛緩緩站起身,衣衫發絲都集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突然側過身一拳擊在牆上。絳華看見牆上滲開一點點殷紅,裴洛每一下都打得很重,鮮血順著他的衣袖淌下來。她看著他突然住了手,回首望著她,睫毛上也掛著淡淡的水汽。
  那時,傅徽將軍戰死,他也不曾掉一滴淚。
  而這滴淚,直到到現在也強忍著不讓它落下。
  裴洛看著她,輕聲道:“回府去罷。”
  “不走了麽?”
  “嗯,不走了。”他的眼眸在夜色蒼茫中微微一閃,慢慢說,“以後,也不用走了。”
  這天下好像一隻蛋殼,我往左走幾步,再往右踱幾步,不過是從蛋殼的一頭走到了另一頭。絳華慢慢回味著他的這句話,他們已經走不了,也不能走了。
  晨曦微露,朱紅莊重的宣和門半開,一切都寂靜無聲。
  裴瀟勒馬緩行,突然淡淡道了一句:“往常這個時候,二弟也該是來上朝了,今日卻沒碰見。”
  “我看今日二哥是不會來了,逃命還來不及,又怎會來上早朝?”裴潭笑著說了一句。
  “你這是什麽意思?”裴瀟皺了皺眉,神色頗為不悅,“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眼下我已經占盡上風,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大哥,我隻知道,做大事就要斬草除根。”
  裴瀟看了他一眼,突然勒住馬韁,眼角微微一跳:“我知道昨晚君自醉那場火是你派人放的,難道你把絳華也給帶到那裏去了?”
  裴潭笑了一笑:“二哥看人看得緊,我怎麽可能把她活活燒死?大哥你還不知道二娘其實在青樓裏還有一個親姊妹得的事吧?當初二哥在君自醉標下的那個歌妓原來是他娘親的姊妹!二娘是個娼妓,竟然還有個姊妹也是娼妓,我讓她最後死在勾欄裏也算是實至名歸了。”
  裴瀟撥馬回身,疾言厲色:“三弟,你果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眼下三軍已經調離,兵權也收回,可現在我辛辛苦苦布的局全都被你攪了!”
  裴潭見兄長變了色,也不禁緊張起來:“現在已經這樣了,我看裴洛已經誌氣全喪、一蹶不振,怎麽還有這口氣來爭?”他話音剛落,隻聽一聲尖利的呼嘯,臉旁突然一涼,一支羽箭堪堪從他耳邊擦過。
  “我本來是沒有這口氣來爭了。三弟,這還要多謝你。”裴洛勒馬緩行,身上鐵衣暗沉,像是被鮮血風沙給磨得黯然無光一般。他隨手將長弓掛在馬鞍邊上,微微笑道:“大哥、三弟,我當真不知該如何謝你們。”
  裴瀟看著他身後幾名將士,其中赫然有當年傅徽麾下的副將許煉,不由皺眉:“宣離,帶兵器過宣和門可是重罪,就算你是皇親國戚,還是不能容情。何況這些將士,也同我們一起征戰沙場,你便忍心讓他們和你一道獲罪?”
  裴洛還是微微笑著,語氣和緩:“大哥,我一向敬你是謙謙君子。在我心裏,我也一直很是敬佩你。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同你爭皇位。縱然皇位是千萬般的好,卻不是我想要的。”他慢慢轉過頭,看著裴潭:“三弟,為兄很想知道,你是怎麽把醉娘帶到君自醉的?我想了一晚,卻還是想不明白她為什麽會跟你走。”
  裴潭握緊了馬韁,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我同她說,是二哥你在君自醉喝多了,一定要她去……”
  裴洛突然輕笑出聲:“原來如此,她在大火裏一定還沒有想明白,究竟是不是我想放火燒死她。”他眼中湧起一股淡淡的哀痛,輕聲道:“原來如此……除了我的事,醉娘還會對什麽事上心呢?”
  裴瀟定定看著他:“我卻也不明白,你們又是如何帶著兵器進來的?”
  裴洛緩緩拿起鞍邊長槍,長槍之上還凝著一抹鮮紅:“光是宣和門外的守衛根本攔不住我們。”
  裴瀟突然鬆了口氣,彷佛成竹在胸一般:“宣離,你該是知道,現在宮裏的禁軍起碼大半都是我的人,要是真的對上了,你們不過十來個人,如何是三千禁軍的對手?你把兵器拋下,本宮既往不咎。”
  裴洛慢慢舉起長槍,遙指前方,嘴角微抿,冷冷地吐出幾個字:“我若是怕死,又怎麽會來?”手中長槍向下一按,已經策馬急奔上前。隻聽噗的一聲,槍頭沒入擋在最身前那名侍衛的心口,帶出一片血霧。
  他撤出長槍,隻聽身後的宣和門外傳來齊整的腳步聲響,夾雜著兵刃碰撞之聲。他知道是禁軍過來了,更是一刻不停,縱馬向前。
  裴瀟撥轉馬頭退開幾步,冷冷地看著眼前一場混戰,揚聲道:“燕王殿下犯上作亂,理應處死,速速將他拿下,死活不論!”
  得太子下令,禁軍更是如流水般圍攻上來,原本不敢往裴洛身上招呼的刀槍頓時都朝向了他。裴洛左突右閃,漸漸被圍困住,突然叫了一聲:“大哥!”
  裴瀟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隻見眼前白光一閃,一支冰冷的羽箭正好刺入他的咽喉。裴潭從未見過這等場麵,臉色發白,顫聲道:“大哥,大哥!來人啊,快把逆賊裴洛拿下!”
  他一句話還未喊完,隻見裴洛突然一勒馬韁,烏騅馬突然前蹄直立,將前麵的禁軍踢開,轉瞬間已經衝到了他的麵前。
  裴洛反手一槍擊在裴潭的坐騎上,馬兒吃痛,一下子將裴潭甩了下來。
  裴潭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就感到咽喉上一涼。
  裴洛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手中長槍舉得平穩,慢慢向上挑了挑。裴潭立刻揚起頭閃避,笑得極是難看:“二哥……”
  裴洛突然撤回手中長槍掛在鞍邊,淡淡道:“我的兵刃從來不沾像你這樣的人的血。”他的長槍、羽箭,所傷的縱然是他的敵人,卻也是讓人尊敬的對手。裴潭臉上帶笑,卻比哭還難看:“二哥,我們兄弟這麽多年的情誼……”
  裴洛一拉馬韁,烏騅抬起鐵蹄重重地從他身上碾過去。裴潭長聲慘叫,一時還不得死,長庭之間俱是他淒厲的叫聲。
  裴洛縱馬第二次從他身上踏過,輕聲道:“三弟,其實被活活燒死的滋味比這個還糟,你明白了麽?”
  轉眼間,太子當場被射殺,三殿下又被踏於馬蹄下,一群禁軍已經目瞪口呆,忽聽宣和門外人聲喧嘩,一隊又一隊的三軍將士衝了進來,將長庭團團圍住,整個情勢就此倒轉過來。
  但見淩鎮予當先而來,待到近處時跳下馬背,單膝跪下:“殿下,末將已經在南都城各處官邸都加派兵士保護,九處城門都全部換了人手。”
  裴洛端坐馬上,淡淡道:“有勞淩將軍了。”
  淩鎮予看了看周圍的禁軍,問道:“眼下局麵,不知殿下意下如何?”在場那數百名的禁軍都目睹裴洛殺兄弑弟,若是有人把事情宣揚出去,興許會惹來一場動亂。
  裴洛慢慢環視周遭,森冷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一一掠過,勒馬緩行兩步,回首淡淡道:“殺。”
  “殿下,殿下請留步!這宮裏的規矩,任何人都不得帶兵器入議事殿,也不得胡亂換穿朝服,這、這委實於理不合……”司禮職的宦官一路阻攔,可裴洛連腳步都不頓一下,徑自走向議事殿,身後有侍衛上前,將這宦官拖到一旁。
  裴洛踏進大殿之時,早朝才剛剛開始,官員們佇立兩側。而最高處,裴紹正要整衣落座,一見自己的二兒子一身鐵甲,大步踏進來,不由一愣。
  裴洛目不斜視,一直大殿最前麵,低頭道:“恕兒臣甲胄在身,不得行禮。”
  裴紹看著他身上的鐵甲,已是血跡斑斑,一把抓住了龍椅的把手:“放肆!你這是怎麽回事?!”
  裴洛抬起頭,淡淡道:“太子同宋王謀反逼宮,兒臣已經親手將其正法,特來護駕。”他不待父親回應,轉過頭道:“來人,將太子餘黨收入天牢待審。”
  裴紹指著他,氣得全身發抖:“你……你好大的膽,竟敢……”
  裴洛回轉身淡淡道:“兒臣也是為父皇安危著想。許將軍,你護著父皇回寢宮罷,從今日開始,宮裏的當值禁軍全部換掉。”
  許煉走上前,躬身道:“皇上,殿下俱是一片好意,請您千萬保重龍體。”
  裴紹重重地在椅子把手上一拍,一甩袖子便大步而去。
  裴洛轉過身,看著站在身側的遲鈞,麵無表情:“遲大人,不知當日盟約你可還記得?”
  遲鈞微微笑道:“臣,無時敢忘。”
  “既然如此,那便要勞煩遲大人將太子餘黨的名單給理出來。”
  “殿下有所不知,現在的刑部尚書楊大人正是太子餘黨,微臣恐怕有人會徇私啊。”
  裴洛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微微一笑:“我約莫記得,遲大人在齊襄曾任職刑部尚書,那麽現在暫且相代,也不算是強人所能罷?”
  遲鈞慢慢斂下眼,恭聲道:“微臣,尊令。”

  待看盛世夜雨時
  祥龍金鑲玉沉香爐吞吐著淡白色的輕煙,景林殿中寂靜無聲,便是繡花針落地也可聽清。裴洛跪在殿下,已經足足有半個多時辰。他上一次罰跪的時候已是很久以前了。那時因為去了君自醉,深更半夜摸回家中正好瞧見爹爹如石像一般坐在他房裏,結果被罰跪了兩個時辰祖宗牌位不說,還罰抄了十遍孝經,這件事被監察司的同僚取笑了好幾次。
  隻是此去,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他殺兄弑弟,血洗長庭,驚世駭俗,卻沒有心虛悔過。他想起醉娘一遍一遍叮囑他天冷了要添衣的模樣,她鬢邊悄悄生起的白發,她悄悄背過身紅了眼眶……
  裴洛挺直著腰跪著,隻聽頭頂上是一陣揉紙的聲響,突然一本明黃色的奏折劈頭扔在他身上,散亂著落在地上。他還沒來得及伸手拿起麵前的奏折,隻見一個青瓷茶盞迎麵擲過來,他不避不閃,那茶盞正好擦著他的臉頰過去,在對麵牆上撞得四分五裂。
  裴洛摸了摸臉頰,隱隱疼痛,似乎是被擦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低聲道:“爹……”
  “不要叫我,我、我沒有你這樣的逆子!”裴紹重重一掌拍在書案上,手背上青筋突起,“你不是要這個皇位嗎?為了皇位你連老父兄弟都不認了嗎?!”
  裴洛緩緩抬起頭:“爹,我沒有。”
  他其實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說什麽,隻好又輕聲重複一遍:“我沒有。”
  “詔書我已經寫了,一切都如你所願。”裴紹頹然坐下,揮了揮手,“出去。”
  裴洛跪著向前挪了一步,聲音也完全啞了:“爹,我隻是……”
  “出去,”明黃色的身影執拗地背對著他,語氣也是無比疲倦,“我不想見你。”
  裴洛低著頭,默默地撿起麵前的那道詔書,默默地站起身,輕聲道:“爹爹,你要保重身子,兒臣這幾日可能沒有閑暇來看您……”
  他走到景林殿門口,又回頭道了一句:“爹爹,大哥和三弟是你和大娘的兒子,我也是……你的兒子。”
  他再次轉過身時,所有哀痛都全部收起,淡淡地看向了候在外麵伺候的常宦官:“常大人,這道聖旨是父皇的意思,你送去禮部,讓他們定出個日子來。”
  天下江山,他全部都有了。從今往後,那些悲喜猶豫隻能藏在身後,不能再拿到人前。裴洛回望這座輝煌宮殿,這裏曾是那麽多朝代的古都,而他不過是其中一人罷了。
  太史令記,延慶二年暮春,燕王裴洛殺兄弑弟,血洗長庭,逼宮登基,稱睿帝,改年號為宣明初年。睿帝即位一月間,朝廷動蕩,同廢太子牽連的不少官員連帶下獄,南都城內一時人人自危。
  “廢太子黨派當先的便是獻郡王爺,按照律法該是斬首後曝曬示眾,誅其九族。可獻郡王畢竟算是肱骨老臣,皇上若是垂憐,不如留他個全屍,誅九族改為誅三族,也好向天下昭示這皇恩浩蕩,皇上仁慈。”遲鈞合上文書,垂手而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裴洛握著玉鎮紙,沉聲道:“誅三族?”
  “朝廷律法便是如此,皇上可寬免些,卻也不能徇私。畢竟,這天下都瞧著皇上的一舉一動。”
  裴洛站起身,一拂衣袖:“去刑部天牢。”
  遲鈞眼神閃爍,慢慢道了一句:“皇上想親自去天牢看看,便由微臣帶路罷。”
  歩攆出了皇宮,就直奔天牢。裴洛下了轎,負手站了一會兒,卻沒有往裏麵走:“遲大人,你說,君王本就無情麽?”
  遲鈞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說:“無情的人未必是君王之材,可是君王必定要冷得下心來。禮義仁孝,鐵腕無情,文韜武略,無一不少,便可稱得上是明君。”
  “禮義仁孝?我還有這個麽?”裴洛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那麽遲大人,你可否告訴朕,當初你幾次三番勸朕先下手為強,可是覺得朕是君王之材?”
  “這是自然,皇上自然是難得的君王之材。”
  “朕還以為,遲大人是覺得朕比較好拿捏而已,原來卻是朕想錯了。”
  遲鈞幹笑兩聲道:“皇上是說哪裏的話,遲鈞當真是真心佩服皇上的。”
  裴洛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當先走進天牢。遲鈞跟在他身後,背脊上還陣陣發涼。皇上禦駕,獄卒們都跪了一地,一聲也不敢吭。
  裴洛瞧了瞧滿屋子的刑具,隻見刑具上還沾著斑駁鮮血,地麵上則鋪著一張白綾,幾乎被血染成了鮮紅色。他淡淡說:“聽說遲大人對於刑法特別精通,手底下從來沒有不招的。”
  遲鈞立刻道:“皇上過譽了。”
  “現在你審的是那些養尊處優的朝廷高官,若是換成亡命之徒,該是如何讓他們開口?”
  “啟稟皇上,那些亡命之徒不畏拷打,隻能先教他們感到膽寒,再動刑才能逼得他們開口。”遲鈞低著頭,滔滔不絕,“臣有一個法子,就是把人大半埋進土裏,用刀子撥開頭皮,灌下水銀,隻怕還沒做完就會招供了。”
  裴洛點點頭:“遲大人想出這樣的刑罰,也不怕有一日被有心人加諸於自己身上麽?”
  遲鈞隻得幹笑。
  裴洛則麵容平淡:“林世子現下在哪間牢房裏?”
  越往裏,便越是幽暗不見天日,天牢陰冷潮濕,還有一股發黴的味道。
  裴洛走到牢房外邊,身後的獄卒躬著身子上前摸到門上的大鎖,一大把鑰匙碰撞輕響,隻聽哢的一聲,門鎖打開。裴洛踏前兩步,佇足不動,遲鈞向周遭一使眼色,隨從們都立刻識趣退下了。
  裴洛閉上眼,複又睜開,緩步走了進去。
  林未顏坐在陰影之中,聞聲慢慢抬起頭來,隻見眼前是一片明黃的衣擺。他一頓,又緩緩仰頭,懶散地笑著:“你穿了這身龍袍,果真像是真正的真龍天子。”
  裴洛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那是一塊硬邦邦的木板,靠著牆搭成床鋪。
  林未顏還是笑著的:“這一身明晃晃的,我還沒怎麽見過穿得好看的,依我看,再英俊瀟灑的男子穿這一身龍紋祥雲花式的,也會傻一些。”
  裴洛看著他,搖頭笑道:“你又見過幾個皇帝了?胡說八道。”
  他板著手指數道:“原來的廣仁帝算一個,不過他年紀大了,也看不出是不是英俊瀟灑。還有一個就是相爺……唉,都叫慣了也改不過來,他雖然很有威儀,可不知為什麽,穿上龍袍卻還不及當相爺那時候。還有,就是裴兄你。”
  裴洛低下頭看著自己的一雙手,不說話。
  林未顏仰頭看著天花板,慢慢地問:“宣離兄,你會是一個好皇帝,是嗎?”
  “我會當一個明君。”他偏過頭,看著舊日同僚,也是曾在沙場上一起流血流幹的生死之交,“畢竟我……除了江山,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林未顏突然站起身,一把扯住他的衣領:“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日在北關,你這樣拉著我的領子說,不要意氣用事?我早就想也那麽拉一次試試看了,哈哈。”他笑得無憂無慮:“我現在是用命在給你鋪路,你若是不能當個好皇帝,那我的命豈不是白白搭上了?開什麽玩笑,這種賠本生意我會去做?”
  裴洛微微笑了:“我說會的,就一定會。”
  林未顏眸光漆黑,笑得爽快:“不知天牢裏有沒有酒,你我兄弟一場,也該喝這最後一場。”
  裴洛站起身,淡淡道:“那是自然。”他轉身出去,吩咐了兩句,立刻就有獄卒端著酒水下酒菜進來。
  林未顏摸摸下巴,嘖了一聲:“裴兄,麻煩你不要做出這張晚娘麵孔來。這好歹還是我最後一頓踐行酒。”
  裴洛失笑道:“我怎的覺得,我們兩人的立場完全顛倒過來?”他倒了杯酒,端在手中:“你還有什麽心願,我自會替你去辦。”
  林未顏想了又想,遲疑道:“有是有……不過太為難了。”他朝上看了一陣,慢慢道:“其實我當年不是給月蘭坊的秀娘送的玉玨,結果那個不知好歹的梨園女子竟然立刻轉手賣掉了,裴兄你以後抓著她一定要問她把玉玨的銀子討回來。”
  “不過一塊玉而已,也值得你記恨這麽久?”
  “何止是一塊玉?這是我的心意,全部給糟蹋了,”他說著說著,開始咬牙切齒,“這麽不討人喜歡的姑娘,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若能找到她,定會向她問問清楚的。”裴洛拍了拍他的肩,“不過你說的,可是兩年多前到南都來的那個戲班?”
  林未顏連著喝幹兩杯,咬牙道:“對,就是那個戲班,裏麵那個喜歡寫狗屁不通戲文的女人,一副賊忒兮兮樣子,眼珠不停地轉,臉上笑嘻嘻的那個,叫顏、顏什麽……”
  “顏淡。”裴洛慢慢接上。
  “對,就是她,顏淡、顏淡,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她都占全了。”林未顏說起這件事,憤怒依然不減當年。
  裴洛坐在桌邊,一手支著額,微微閉上眼。
  忽聽身後腳步輕響,一襲大紅的官袍躍入餘光。遲鈞低著頭,輕聲道:“天牢裏陰冷,皇上千萬保重龍體。”
  裴洛抬起頭,淡淡地看著眼前這個麵目平庸的男子:“事情……都辦妥了麽?”
  “回皇上的話,林大人已經去了。”遲鈞微微抬起頭,眼中涼冷,“凡是和太子齊王有牽連的全部都判罪下獄,隻等著皇上定奪。”年輕的帝王依舊麵無表情,眼中波動稍縱即逝,慢慢長身站起,走到獄卒抬著的擔架邊,緩緩撩開白布一角,手一鬆又慢慢蓋了回去。
  遲鈞語氣一變,又道:“皇上也不必覺得可惜,若是反過來,他們也會這樣做。那位林大人隻怕連敬一杯酒的能耐都沒有。”
  裴洛看著他,語氣還是淡淡:“遲大人,朕卻以為,大人的脖子跟腦袋在一起待得有那麽些不耐煩了。”
  遲鈞一怔,立即跪倒在地:“微臣出言無狀,還請皇上責罰!”
  裴洛抬手將他扶起:“遲大人既是無心,朕怎麽會責罰?”他走過遲鈞身邊之時,又在他肩頭一拍,語氣輕柔:“不過這無心之言,落在有心人眼裏,也就不是這麽一回事了。遲大人往後還要注意些分寸,什麽該說,什麽該做,若是被人參了奏本上來,朕可不能徇私。”
  遲鈞滿頭冷汗涔涔而下,許久不能動彈。
  裴洛慢慢走到旌陽宮,停下來整了整衣袖,將滿心疲倦之色掩去——絳華該是不願看見他不高興的模樣。他走上台階,淡淡吩咐一句:“不用進來伺候。”跟隨在身後的侍長立刻停下腳步,垂手而立。
  他登上帝位幾日,除了心煩,半點都沒有手握江山的快慰。朝廷上,整日同那些迂腐老臣兜著圈說話;回到宮裏,連用膳都有一群人站在一邊,拿手巾的,盛湯的,夾菜的,連什麽菜吃了幾筷都有人拿個簿子記下來。
  裴洛推開房門,隻見絳華正拿著梳子坐在桌邊,青絲垂散。他走過去,輕輕接過絳華手中的梳子,低聲道:“我來。”
  絳華看著他,微微笑著搖頭:“不要,若是被瞧見了,我豈不是又要被責怪?”
  上一回裴洛隻是陪她在禦花園散步,看見庭院中海棠花開得正豔,便隨手折了一支送她。結果第二日就有折子呈上來,說皇族子息不盛,懇請皇上立後選妃。
  裴洛坐在她身邊,淡淡一笑:“理他們作甚。”
  絳華從鏡中看著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問:“宣離,太子的事也算過去幾天了,他的家眷說什麽也是你的親人,能不能就這樣算了?”
  裴洛握著她的發絲的手一頓,低聲道:“這不是我說算便算的。按照律法,就算是皇親國戚也是要發配充軍。”
  “可是緋煙已經有身孕了,怎麽熬得過去?”
  “絳華,我雖是皇帝,卻有很多事並不是我說了算的,現在大勢所趨,朝堂上下都堅持,我怎麽拗得過他們?”裴洛慢慢放下梳子,“我會派人照顧大嫂,把她平安送到西南。”
  “就算有人照應,路途顛簸,萬一有個好歹怎麽辦?何況西南一直是蠻夷之地,怎麽都不適合靜養。宣離,你能不能收回成命?”
  “君無戲言,這怎麽是說收就收的。何況便是要收回,也要有人肯提出來,現在誰不是要把當初的太子黨羽趕盡殺絕?”
  “如果非要這樣,那我和緋煙一起去西南好了。”
  裴洛伸手按著梳妝台,語氣很不好:“絳華!”他突然歎了一口氣,緩下了語調:“你別胡鬧。我現在已經焦頭爛額了,你莫要為難我,好麽?”
  絳華突然撩起裙擺,緩緩地跪在他麵前:“我隻有這一件事求你。”
  裴洛伸出手想把她拉起來,最後卻隻是按在她肩上:“你要別的我都可以為你去做,唯獨這件,真的是我辦不到的。就算我是一國之主,也有些事是不能去做,有些規矩是不能違背的。”
  國不可無法,而律法卻是不可破例。
  “我不要你為我做別的,隻想你能答應這一件事。”她是妖不是凡人,不認國法,隻知道自己想維護什麽。
  裴洛慢慢皺起眉,語氣也越來越冷:“若是我不答應,你就打算跪在這裏不起來了?”他心中煩躁,一拂袖子站起身來:“你以為我是那種冷血無情、趕盡殺絕的人麽?我也想保住大哥的子息,可你知不知道,就算是隨便一道無關緊要的聖旨,也要那幫迂腐老臣同意才算數。不然的話,我何必眼睜睜看著獻郡王一家子被滅三族?”
  他揉了揉太陽穴,將心裏的煩躁勉強壓下:“你起來罷,這件事,我再另外想想辦法。”
  絳華動也沒動,依舊跪在那裏。
  裴洛看著她,慢慢道:“你若是愛跪著,就一直這樣跪著罷。”
  裴洛一路從旌陽宮出來,折向禦書房,原來胸中已經足夠煩悶,現在卻變本加厲。他不太明白,為什麽一碰上慕緋煙的事情,絳華就特別執著,她一向溫和乖巧,從來沒有固執到說什麽都沒用的地位。
  “皇上,薛大人求見,已經在外麵等了快一個時辰了。”常隨侍垂首道。
  裴洛腳步不停,徑自走過:“宣薛大人到書房罷。”
  這一次政變,朝廷中升遷最快的除了禮部尚書遲鈞,便是相爺劉謙之,兩人在那幾日清洗中出力最大。劉謙之原來就是南楚隆慶年間的狀元,朝中門生不少,當初帝位之爭時並未偏向任何一方。而其他的蔭襲權貴,大多在這一次逼宮中垮台,而薛家幾代大儒一向不參與朝中黨派之爭,反而得以保全。
  “微臣薛延,叩見皇上。”
  裴洛立刻放下手上的奏折,站起身走下台階,將他扶起:“這裏也沒外人,你我不必拘束。”薛延憨厚地笑了一笑:“微臣也是怕隨性慣了,到時候想改也改不過來。”
  裴洛搭著他的肩,輕聲道:“這世上,果真沒有什麽不變的東西麽?”
  “皇上若要這樣的東西,定會有很多人爭著獻上,隻是過去的還是回不來了。”
  “是啊,回不來了……”裴洛微微失笑,“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薛延撩起衣擺,單膝跪下:“微臣想請辭回鄉。”
  裴洛看著他,長眉微皺:“你……為什麽?”
  “臣這兩年間忙於征戰,身上已經有不少陳年舊傷,家父年歲已大,隻想過平平淡淡的日子。若是臣留在朝廷,家父定會心中記掛。臣思來想去,覺得辭官回鄉最好。”
  裴洛低下身將他扶起,慢聲問:“自從我登基之後,未顏兄走了,現在你也要走了。”
  “皇上,林兄的事情並不能歸結於你。”薛延遲疑一下,緩緩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我相信皇上今後一定是位明君,這天下也將是盛世天下。”
  裴洛笑了笑,輕喟道:“你說的關於辭官回鄉的事,朕不能準奏。官調襄都,任襄都知府。沒有別的事的話,就這樣罷。”
  薛延躬身退到門邊,突然回過身道:“皇上,我有一句話想對我的好兄弟裴宣離說。”裴洛靜靜地看他,陽光從精致的雕花窗格間流瀉下來,在地麵上烙下淡淡的痕跡。在這一片光影疏離中,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薛延的表情。
  “快入秋了,整日都會下雨天陰,陳年舊傷很容易複發,多保重。”
  裴洛微微一笑,輕聲道:“薛兄,你也多保重。”
  薛延輕輕走開了。
  裴洛慢慢在椅子上坐下,緩緩地伸出手去撫摸椅子扶手上的雕龍,自嘲道:“一個一個全都走了,下一個走的又是誰?”
  放下最後一本奏折,轉眼間外麵的天色又暗下來了。裴洛揉了揉太陽穴,站起身道:“擺駕旌陽宮。”
  他下了龍攆,還未走進暖閣,就見一個宮女畏畏縮縮地跪在那裏,磕磕巴巴地開口:“皇、皇上龍體金安,絳妃……絳妃她……”
  裴洛頓覺頭疼:“絳妃她怎麽了?”他不待那宮主回答,便大步走進去,隻見絳華竟然還跪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知跪了多久。裴洛隻覺得急火攻心,咬牙道:“絳華,你到底是怎麽了?”
  絳華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被一股大力推到在地。她茫然回首,隻見裴洛的臉色是從未見過的難看,他焦躁地踱了兩步,冷冷道:“來人!”
  “皇上。”
  “一個月內絳妃都必須禁足旌陽宮,隻要踏出一隻腳,朕就唯那日當值的是問。”裴洛低頭看著絳華,努力平複怒氣,“你不想看到慕緋煙發配到西南,那你想看我立後麽?”
  絳華愣愣地看著他:“立後?”
  當時連普通商賈之家都難免三妻四妾,何況是貴為天子之尊的裴洛?她是妖,沒有父母,也沒有大富大貴的身份,裴洛便是想明媒正娶她都不行。可是一旦他有了妻子,這是她想要看到的麽?
  “現在朝廷裏,是沒有人肯上諫收回對慕家的判罰。丞相劉謙之門生眾多,或許會有用,隻是這樣一來,我必定是要娶劉家的千金。你還是堅持麽?”
  裴洛立後,或是緋煙發配西南,這樣直接的選擇。
  絳華想了一會兒,說:“我要緋煙母子平安。”
  裴洛默默地看著她,惆悵地笑了笑:“好,就如你所願。”他緩緩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臉頰,可是手伸到一半,卻又收了回來。絳華看著他的手心,他伸出手來卻遲疑的模樣,不知為什麽覺得心裏生疼。
  “絳華,你告訴,我在你心裏當真有你說的那樣重要嗎?”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我原本是想等我們作古之後合葬在一起,可是現在,我卻要和另外的人同寢同穴。朝中上下每日都有奏折上來要我立後選妃,我想等過了這一陣子,事情就會漸漸淡下去,等到我們有了太子,更加不會有人提起……”
  絳華看著他,輕聲喚道:“裴洛……”
  “算了,這一個月你都待在旌陽宮,哪裏都不能去,自己慢慢反省。還有,把女戒看一遍,好好學一學裏麵的規矩。”
  絳華對著眼前攤開的書冊,立刻覺得頭疼,明明上麵每一個字她都認得,可是合在一起卻全然不明白。她想了想,屏退了宮女,自己磨墨鋪開宣紙,用羊毫沾了沾墨水,手腕哆嗦著抄下第一個字。她拎起宣紙,看著上麵那歪歪扭扭、張牙舞爪的字體,慢慢歎了口氣。別說是別人認不出那是個什麽字了,就是她自己都看不出。
  絳華低著頭一邊發愁,一邊縮手縮腳地寫字,原本還覺得那些才子會吟詩作對、寫幾個字不算什麽,臨到自己頭上才發覺那麽難。她慢慢地抄完三張紙,擱下筆看了看外麵的天色:此時天已向晚,不知裴洛在做什麽,是不是還在為國事心煩?
  一個月禁足,對於她這樣紮根在渡台邊百年不動的妖來說,並不算難熬,隻是心裏一旦有了牽掛,似乎日子也變得慢了。
  她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子,心想如果她隻出去一小會兒,不被人發現,應該也沒有什麽關係。
  絳華飛身從窗子中出去,乘風慢慢聽在金陵殿的屋簷上。金陵殿是建的地基最高的宮殿,可觀日月。她坐在屋頂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入夜的氣息,才覺得心緒也開始變好。她眺望遠處的禦書房,隻見那邊的燈火依舊亮著,想來裴洛還在批奏折。
  或許他會是一個難得的明君,可她呢?他們果真可以相守在一起?
  她禦風在皇宮裏小心地轉了一圈,卻見皇宮各處都張燈結彩,掛著大紅的燈籠,燈籠上有一個燙金的喜字。絳華心中咯噔一聲,慢慢冷了下去。她想起裴洛那日說要立後的神情,他伸出手想觸碰她卻退縮的模樣,終於明白了。
  原來凡塵中的愛,有時候不得不自傷。
  紅顏
  轉眼間已經入了秋,細細雨絲驟然而來。
  絳華擱下筆,看著宣紙上漸漸清楚起來的字跡,輕歎道:“宣離,你在做什麽?我真的想你了……”她伏在桌邊,低聲自語著,沒有巴望誰會回答。
  “絳華……我也一直想著你。”極是俊秀清朗的聲音,微微帶點無可奈何。絳華一瞬間以為是自己的幻覺,餘光中出現一幅明黃龍紋的衣擺,她抬起頭微微一笑:“一個月還沒有到。”
  裴洛低頭看著她,眉梢眼角俱是柔和:“你這字寫得歪歪扭扭,真是不好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發,輕聲道:“你什麽時候去看看大嫂罷,事情也算是過去了。”
  “那你和爹爹和好了嗎?”絳華倚在他的懷中,仰起頭看他。
  “爹爹還是不願見我,再多等些時日罷。”裴洛歎了口氣,靜靜道,“我有時候也會夢見大哥和三弟,可是這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管怎樣都已經是事實。”絳華看著他,隻聽他又歎了口氣,低聲笑道:“看你這個表情,想想也是不懂吧?”
  絳華倏然坐直了身子,氣鼓鼓的:“怎麽會聽不懂,你的意思就是明明是逼宮,但對外麵稱是太子犯上作亂,太子他們在九泉之下還要背著這個莫須有的罪名,自然也不會高興,於是托夢給你。你既不否認逼宮這件事,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就是這樣。”
  裴洛悶笑著抱住她的腰:“絳華,和你在一起總是忍不住想笑。不過——”他轉為正色:“剛才那些話隻和我私下說便罷了,若是傳出去給別人聽到了就有大麻煩。”
  “我什麽時候該去拜見皇後嗎?”她想起這件事,縱然心裏不高興,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皇後?”他微微一挑眉,“若是我說,沒有皇後,這怎麽辦?”
  “少騙人了……”
  “真的沒有。”
  “胡說,我都親眼看到了,那時候連喜字的燈籠都掛出來了!”
  裴洛淡淡地看著她,了然道:“你果真沒有好好在這裏反省,竟然還偷偷溜出去逛?”
  絳華張口結舌,又是尷尬又是慚愧。她總是藏不住話,頭腦一熱什麽都往外倒,還生怕說漏了什麽。
  “劉丞相原本是想把獨生女兒送進宮來,隻是劉小姐是個奇女子,半途和人私奔了。她一出南都,我就讓五城巡使關城門,給劉家扣了個欺君的罪名,劉丞相自然對慕家的事格外用心了。我便順水推舟在朝堂上答應他的折子。”
  絳華忍不住喃喃道:“裴洛,你真是老奸巨猾。”
  “不過還不能就這樣算了,我把大嫂他們貶為平民,安置在城南的宅子。明日我就讓人送你去看她。”
  絳華又驚又喜,連忙拿起羊毫在宣紙上寫下幾個字。裴洛奇道:“你做什麽?為大嫂的孩子取名?”
  “不是啊,我要把寫好的字拿去給緋煙看,我覺得我最近寫得越來越好了。”她喜氣洋洋地問,“你說是不是?”
  裴洛看著那幾個張牙舞爪的字體,不得不違心地回答:“的確還可以。”隻是心裏到底還是不甘,便又加上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絳華你真有德……”
  “我家小姐不會見你,請回吧。”翠衣站在門口,一手拿著竹帚,做出送客的模樣。
  絳華一愣,輕聲道:“我隻想悄悄看緋煙一眼,隻要看見她了,我就離開。這樣好不好?”
  “絳妃娘娘,你現在是什麽身份?我們平民百姓,怎麽能讓娘娘受這種委屈,還是早點回宮裏去吧。”
  “放肆!”身邊隨侍的宦官尖著嗓子道,“你竟敢這樣對絳妃娘娘說話!來人——”
  絳華伸手一攔,勉強笑道:“算了,我們走吧。”
  翠衣看著她的背影,大聲道:“當初小姐把你從江裏撈起來,結果呢,你搶了小姐的心上人,現在連小姐的夫君也被你們害死了,這是恩將仇報你知不知道?!”
  絳華回首看了身後的宅子一眼,一指左邊:“我們去那邊看看。”她繞過一條巷子,遙遙便瞧見一棵老槐樹從牆角探出些枝葉來。她估摸著,這牆後大概就是緋煙住的地方了:“你們先到巷子外邊等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隨侍的宦官遲疑了一陣,還是領著人慢慢退到外麵。
  絳華看著人影不見,走到牆角下,足尖一點躍到牆上。如果不是事先把人都支開,讓別人瞧見她飛簷走壁地翻牆,就算不被嚇死,也定會向裴洛告狀,到時候少說又得把女戒看十遍。她現在一看到書就頭疼欲裂。
  她趴在牆上,慢慢探頭往院子裏看,隻見緋煙就坐在庭欄邊的太師椅上,一手扶著腰,一麵瞧著一個男孩坐在地上用樹枝摳著泥土。她變得蒼白許多,原本就羸弱的身子更加虛弱。絳華看著她這個模樣,突然覺得十分的對不住她:那男孩定是緋煙的孩子,一生下來便沒有父親,隻能靠柔弱的母親一手帶大。
  隻見慕緋煙慢慢撐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走到那男孩身邊,靜靜地看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麽。
  絳華看著看著,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正要胡亂抹一把臉,忽見慕緋煙抬頭望了過來,正好和她四目相對。她嚇了一跳,想起之前翠衣說慕緋煙不想看見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隻好狼狽地轉過身要往牆外跳。
  “絳華,危險!你快下——”慕緋煙也是一驚,眼見著她一腳踏空,想衝過去接她。隻見絳華身子在半空一頓,慢悠悠地飄落在地。
  慕緋煙拍拍胸口,笑著說:“你怎麽還是毛毛躁躁的,剛才真是嚇死我了。”
  絳華見她神態如常,不由問了一句:“你見到我,不會不高興嗎?”她話一出口,也覺得有些不妥,若是慕緋煙當真不願意見她,她這樣當麵問出來,也是平添難堪。
  慕緋煙搖搖頭,失笑道:“我怎麽會見到你不高興呢?”她語氣一頓,立刻猜到了:“是不是翠衣說的?剛才我是問她是不是有人上門拜訪,結果她騙我說是來化緣的和尚。”
  絳華抬起袖子擦了擦臉,小心地抱住她:“緋煙,是我對不起你……”
  “你真傻,你何時對不起我過?”她拍了拍絳華的背,輕聲道,“對了,這是談兒,是我和他……的孩子。”她輕輕走過去將談兒抱起來,語聲溫柔:“談兒,你看,這就是娘之前就和你說起過的幹娘。”
  談兒拋下樹枝,縮在娘親懷裏偷偷看著絳華。
  絳華微微笑道:“他生得真好看,看起來也聰明。”
  慕緋煙將談兒放在椅子上,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談兒長得真像他爹爹……就算他不在了,可還是把談兒留給了我,這就足夠了。你明白了麽,絳華?”
  絳華默默點頭。
  陽光淡淡地散在庭院中,也透過樹葉的縫隙映在慕緋煙蒼白的臉上,她始終微笑著,柔弱卻不失堅強。
  絳華不覺想,也許她才是他們之中最堅定的人。盡管她的身子一直孱弱。
  父親戰死北關,夫君又死於宮廷傾軋,這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悲哀的事。
  慕緋煙低聲喃喃道:“你莫要因為這個而自責。我其實早就知道,最後定會落到這一日。絳華你別哭,你看,我都沒有哭呢。”
  絳華點點頭,將臉埋在衣袖中,不經意間,淚水沾濕衣袖:“我沒有哭。”
  “你現在是貴妃了,以後也要多留個心眼,不要讓人擔心。”
  “嗯,我知道……”
  “朝廷裏總有些這樣那樣的事,有些委屈,你能忍就忍,皇上他這樣忙,也不能處處顧著你。這些,還是要靠你自己小心在意。”
  “知道……”
  “還有,你和皇上說,過去種種,我不恨。”
  “緋煙?”絳華訝然看著她。慕緋煙隻是微微一笑,轉頭看著談兒,隻見他已經窩在太師椅上曬著暖暖的太陽睡著了,稚氣的臉上透著一股子心滿意足,嘴巴微微張著,還流著口水。
  絳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談兒的小臉:“他睡著了,這麽快……”
  “小孩子總是沒什麽心事的。其實現在也好,他愛玩就玩,也不必從早到晚逼著他讀書寫字。”慕緋煙也湊過去看,臉上有點懊惱,“糟了,又流口水,真是髒死了……”
  裴洛站在深泉宮外,遲疑著不敢踏入一步。
  當日父親將退位的詔書扔給他後,就搬入深泉宮中。這裏原本是南楚廢太子被軟禁時所住,最後還自縊在此。
  裴洛負著手,看了看左右,輕聲道:“誰先進去和父皇說一聲,看看父皇今日有沒有空閑見我。”他話音剛落,隻聽不遠處傳來一個宮主溫軟的聲音:“太後,太後您慢些走……小心腳下……”
  裴洛心中一頓,慢慢回首,隻見大娘向著自己這裏踟躕而來。她昔日烏黑的雲鬢已經灰白了,眼神發直,神色懵懂,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走過。裴洛側過身想扶她,手才伸到一半便收了回來,又負在身後。
  隻見太後腳腕一崴,堪堪要跌倒。裴洛連忙搶上前一把扶住她,那宮女也追了上來,一見裴洛立即跪下:“皇上恕罪。”
  裴洛低下頭看著太後,隻見她癡癡傻傻地抓著自己的袖子,瞧了又瞧,咯咯笑了起來。他輕輕歎了口氣,道:“請來吧。朕問你,太後這樣已經有多久了?”
  宮女低著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太後突然一把推開裴洛,尖聲道:“你,是你!你這畜生,還我兒子來,還我兒子,還我……”她衝上去,對著裴洛又踢又打,一麵尖聲哭泣:“你這畜生!還我的兒子……”
  裴洛隻是站著,任憑她發泄,低聲道:“大娘,是我對不住你。”
  太後伸手在他臉上抓出一道血痕,大聲叫喊:“對不住有什麽用?我隻要兒子,你把他們還給我……”
  周圍的宦官宮女看得目瞪口呆,有幾個先反應過來想上前把人拉開。裴洛卻伸手一攔,淡淡道:“都不要過來。”
  太後踢打得累了,也放開他,蹲在地上輕聲嗚咽。
  裴洛望了太後身邊的宮女一看,那宮女立刻上前扶起太後,柔聲道:“太後,我們回去吧。”太後點點頭,一聲不吭地走進深泉宮。
  裴洛看著她們的背影,慢慢抬手摸了摸臉上的傷,疲倦地閉上眼:“擺駕禦書房。”
  曲終
  絳華留在緋煙那裏吃過晚飯才心滿意足地回去,一進旌陽宮,就見暖閣外宮女宦官兢兢戰戰跪了一地。她走上前,低聲道:“你們都跪在那裏做什麽?”貼身隨侍的宮女垂著頭顫聲道:“回絳妃娘娘的話,皇上已等了兩個多時辰了。”
  絳華不由拍了拍額,恍然道:“糟了,我都忘了。”昨日本來和裴洛說好,看完緋煙後就回來同他一起用膳,結果一時高興,連這回事都拋到腦後了。她抬起手,輕輕扶了對方一下:“你們都起來罷。”言罷,輕輕推門走進暖閣之中。
  她繞過屏風,但見裴洛坐在桌邊,桌上飯菜未動。他微微低著頭,半張臉就這麽陷在一片陰影中。原本齊整的明黃龍袍起了褶皺,擱在椅子把手上的手背上也有幾道細細的血痕。絳華慢慢湊近過去,伸手撥了撥他的黑發:“宣離,飯菜都涼了。”
  裴洛一聲不吭地推開了她的手。
  絳華怔了一下,隻得伸手拉著他的手臂,軟語道:“我太久沒見緋煙了就多留了一陣子,你別生氣好不好?你不知道,緋煙現在那樣,居然還不恨你。而且談兒軟軟的小小的,很可愛……”
  “她恨是不恨,又如何?”裴洛抬起頭看著她,突然輕笑出聲,“他們把醉娘活生生地燒死了,我卻不該恨?現下我報了仇,所有人都恨我,好像是我想爭權奪位,濫殺無辜……”
  絳華這才看清他的臉上赫然是兩道抓痕,隻聽裴洛繼續說:“大娘恨我,是我害死她兩個親生兒子,爹爹也恨我,不願見我,難道我就不是他的兒子麽?醉娘不在了,林兄也被我親手賜死了,薛兄他說不想看見朝廷紛爭離開了……你呢,有一天會不會也這樣離開?”
  絳華記得的裴洛,便是有天大的事也會很快放開。他重傷的時候,總是笑著安慰自己說,沒關係,一點小傷。她從來沒有見過他憔悴的模樣,就算在齊襄被人誤解,行軍卻耽擱在困龍灘,從來沒有放棄過。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柔聲道:“宣離,你別想太多了。”
  裴洛淡淡地看著她,卻笑了:“你也覺得我做錯了,不是麽?”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低聲道:“如是無心,何必相知?若是相離,何苦相聚?”
  絳華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是什麽意思,隻能看著他走到暖閣門口。裴洛停住腳步,又輕聲道了一句:“如果你也要走,就趁早罷,趁著明日天未亮,早早離開。其實我也沒有離了你就過不下去,我現在是當今聖上,就是有人背地裏懼我憎我,麵子上卻還要討好我……我還有什麽好不滿意的?”
  絳華聽出他的語氣淒厲,不知怎麽心也跟著疼起來。她想起之前的夜晚,他們相守在一起,裴洛幾乎夜夜被夢魔所擾。他心裏,終究還是放不下。
  所處的位置越高,也越是高處不勝寒。他是這般不開心,這般寂寞。
  絳華聽著暖閣外傳來宦官尖細的嗓音:“恭送皇上!”她呆呆站了一會兒,突然記起東華清君留給自己的事物,立刻翻抽屜尋找,丟開了上麵一層發簪首飾,她伸手拿起底下那張尋常宣紙疊成的方勝,籲了一口氣:“還好沒弄丟!”
  事到如今,也該給自己一個了斷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慢慢打開那張宣紙,隻見一道淡淡的紫光漾開,繞上了她的手腕。絳華看著眼前漸漸清晰的身影,東華清君的幻影就這樣站在她的麵前,臉上的神情清清淡淡,像是早看到這一日。
  絳華雙膝跪地,將手擱在膝上,慢慢地低下頭:“我想求清君成全一件事……”
  她從未如此堅定過,也從未如此確信自己真的能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凡人。凡間的規矩有許多和他們妖的不一樣,有些幾乎不能讓她忍受。
  可是如今,她想試試看。
  就算用自己長長久久的一生來換,也無悔無怨。
  “請清君廢去我的修為,讓我……隻當一個尋常凡人……”
  就算沒有了退路,就算之後不得善終,也沒有關係了。因為有一個人,在她眼裏,比自己更值得珍惜。
  不會的,還可以學會;錯失的,卻不可能再回來。
  她這次是真正下了決心。
  隻見東華清君微微笑了,明明隻是一道用仙術維持的幻影,她卻好像麵對麵地看著他。隻見他伸手過來,需按在她的頭頂,將她周身都籠罩在一層紫氣之下。
  絳華隻覺得全身骨骼像是散開一般,痛苦難當,隻能蜷著身子咬著唇一聲不吭。她模模糊糊地看著東華清君的影子越來越淡,漸漸的,紫氣消失,晚風吹入房中,帶走了幾許悶熱,也將他慢慢變淡的幻影吹得支離破碎。
  絳華伏在地上,看著麵前咕嚕嚕滾到桌子腳下的異眼,那顆漆黑的珠子,在燭光下散發著幽暗的光亮。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異眼,不舍地撫摩著:她總有些向往仙家,不知是不是天性如此。從她開始有了意識,便是慢慢地等待,春去冬來,年複一年。
  眼下,今後,都不用再等那一日了。
  裴洛剛支起身,又忍不住捂著額躺回床上去。昨日心緒都不好,就獨自喝悶酒等絳華,結果幾杯酒下肚,心緒越是不佳,醉意也比往常來得快。
  他看了看擺在桌上的沙漏,還差三刻就是早朝,也不能一直這樣躺下去,硬是起身著衣。他沒喚等在房外的隨侍,自己用冷水洗漱一番,就推開房門出去,剛走出兩步,突然想起昨日心緒不好,隨口向絳華說了一句“如果你也要走,就趁早罷,趁著明日天未亮,早早離開”,甚至還說過“就算離了你我也不會過不下去”這樣的混賬話。
  裴洛揉著太陽穴,宿醉讓他還一陣緊似一陣的頭疼,想到昨晚的事情,更是頭痛得厲害,一把扯住總管宦官:“絳妃呢,是不是還在宮裏?!”
  總管宦官呆住了,結結巴巴地說:“回稟皇、皇上,這……”
  “算了,朕自己去看。”裴洛一摔衣袖,大步往旌陽宮走去,所幸旌陽宮同他夜宿的景明殿不過百步的路程,一會兒功夫就到。他一路走去,清早起來修剪花木的、清掃的、擦洗瓷器的宮女宦官都慌慌張張地跪了一地。
  裴洛走到暖閣外,見房門大開,裏麵已經沒人了,不由又急又氣,冷冷地開口:“絳妃她人呢?”
  貼身隨侍的宮女也不知發生什麽事,兢兢戰戰地回答:“絳妃娘娘一早就說要出宮,一刻前就走了……”
  裴洛重重地哼了一聲:“來人,立刻頒朕的口諭,讓五城巡盤查今日出城的人,除了宣和門,其他宮門都緊閉!”
  “皇、皇上,可……”那宮女低著頭,欲言又止,“可是……”
  裴洛完全沒留意她想說什麽,顧自抽身而去。
  司禮職的常侍長卻慌了,跌跌撞撞地跟在裴洛身後,連聲道:“皇上、皇上,早朝還有一炷香功夫就要開始了,請皇上讓下人服侍更衣!”
  裴洛不由歎了口氣,真是越忙越亂:“把早朝推遲半個時辰。”
  他心中想著,等到追到絳華,可不能和她廢話,每回隻要她一軟語相對,事情往往不了了之。雖說這回是他喝多了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可是她也不該真的這樣一聲不響地就走了,這回一定要狠狠地罰她抄五遍女戒。
  絳華輕輕放下馬車的車簾,靠在厚實柔軟的墊子上。一旦沒了修為,她覺得自己的身子陡然間便弱了,以前隨便就能爬上的馬車,竟然還要人扶著才走了上去。絳華支著下巴,心裏很鬱結。
  突然聽見身後有馬蹄回響,馬車車身一震,一下子停了下來。絳華沒坐穩,咚的一聲碰在車壁上。她揉著被撞痛的額頭,隻見車簾一下子被拉開,裴洛勒馬在車外,臉上說不出是陡然安心還是略帶慍怒的表情。
  絳華才剛探出半邊身子,立刻就被他隔著車欄抱住了。他的力道很大,似乎要生生把她嵌進身體一般。絳華差點被勒得一口氣接不上來,忍不住拍開他的緊緊摟住自己腰身的手:“宣離,你這是做什麽?”
  裴洛伸手握住她的腳踝,急促地說:“我昨晚喝多了,說過的話通統都不算數。”
  絳華想了又想,終於明白他的意思,挪揄地笑道:“君無戲言,怎麽可以朝令夕改呢?”她這才發覺前幾日看書還是有不少好處,至少現在出口就是成語,而不是大白話了。
  “喝醉的人說的話從來都不算數。”裴洛也聽出她在挪揄他,手上用力,作勢將她拉下馬車,“算了,和你這認死理的說話真是要氣死人,直接拖回去。”
  絳華嚇了一跳,她現在已經是凡人了,經不住他拖來拖去的,忙道:“宣離,你不要鬧我,我今日還要出宮,耽擱不得!”
  裴洛臉色微變,卻又慢慢地緩了下來。他直直地看著絳華,神色鄭重,輕聲道:“絳華,就算為了我,留下來。”
  絳華哭笑不得,待看看到他身上的明黃色衣衫還是便袍,就連靴子也沒有係好,更是不知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來:“宣離,你在說什麽呀,我昨日和緋煙說定了,今日要去南都城外的流雲寺上香。”
  裴洛呆了一下,有些無措:“是、是麽?”
  “是啊,我騙你做什麽?糟了,等下要是遲了,那都要怪你。”
  裴洛失笑著鬆開手,坐在馬背上看著她:“那麽,早去早回。”他慢慢放下車簾,眼神溫柔:“我等你回來一道用膳。”
  馬車又輕輕搖晃著向前,絳華忍不住撩起車簾回頭望去,隻見裴洛依然駐馬佇立在原地,她想起曾經種種,他們一起攜手走過的紛亂離別,都已是過去。
  前路茫茫,尚不可知。
  也許有些時候,事在人為,而成事在天,冥冥中總有那麽些不可知的。飛鴻能將世事改寫,就算是神仙也無法掌控一切。
  不過,她已經有了堅定的勇氣走下去。
  太史令記,宣明六十一年秋,睿帝崩,諡號崇德仁睿昭宣明帝。
  史官記,睿帝殺兄弑弟,血洗長庭,逼宮登基,不得仁德之號;而其政治清明,百姓安樂,四夷不敢侵,不失為一代明君,雖有失明德之處,卻瑕不掩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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