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最近讀到台灣書評人寫的一篇書評,對方說,喜歡我的作品中那個沉溺的我。
我果真是個沉溺的人嗎?有時候,我認為自己是太清醒了。人太清醒,把身邊的人看得太清楚,就會有痛苦。我愛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是盲目的,不像一些人,以為他們所愛的人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寶貝。我愛的人,雖然也是我的寶貝,但是我清楚知道他有多好,他又有哪些缺點。我如此愛他,並不是因為看不到他的缺點,而是我明白這個世界隻有有限的完美。
我想證實自己並不沉溺,然而,有一天,連我身邊的好朋友都說:
“你是沉溺的,沉溺愛情。”
我對情人清醒,對愛情沉溺,那我是一直跟自己戀愛嗎?
這一集的《Channel A 》,或許能證明我也有不沉溺的時候。小說裏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們從小就相識,長大之後,各自的人生也不一樣。故事由他們重聚的派對開始,又在一個重聚的派對結束,這一年中間,許多事情卻已經不一樣了。
成長的故事,從來都是歡愉與痛苦的交雜。無論我們長得多麽大了。有時候,我們還是想變小,變小了,就可以回去那個簡單的年代,逃避作為成人所要麵對的無奈和苦澀。小的時候,我們卻是巴不得快點長大的,長大了,就可以享受作為一個成人的自由。
到底要長多麽大,才可以同時擁有成人和孩子的好處?這也許不過是我的癡心夢想。我終究不得不承認,我是沉溺的,不是對愛情沉溺,而是對沒有的東西沉溺:比如完美的愛情和永恒的誓言。
不管已經多麽大了,我心中也有一隻醜小鴨,他是我還未蛻變的一部分,有時會耽溺在自己的傷感裏,有時會自憐,有時又會太天真。然而,因為有他,我才了悟自己的確已經長大了,這隻醜小鴨,要好好地藏起來。
張小嫻
二00三年三月十日
於香港家中
第一章 序幕
聖誕節前,何祖康收到一張卡片。他以為是誰寄來的聖誕卡,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張生日派對邀請卡,署名葉念菁。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是誰。葉念菁是他以前在兒童合唱團的同學,她長得很胖,又是個大近視,毫不起眼,難怪他記不起來。那時她常常粘著他,但他就是沒法愛上一個小胖子。他喜歡的是蘇綺詩。許多年後在漫畫社附近的德國蛋糕店再見到她時,她出落得更漂亮了;可是,她當時愛著的另一個人,然後,某一天,她跟蛋糕店一起消失了。
他本來不打算去參加葉念菁的派對的,在漫畫社裏趕稿的時候,他愈來愈心不在焉。終於,他拿起背包,飛奔到街上攔了一輛計程車。
車子嘎然停在一盞紅色交通燈前麵,快要開始播《Channel A》了,派對會不會已經結束?自從德國蛋糕店關門之後,他再也沒見過蘇綺詩。今天晚上,她也會去嗎?他好想再見到她。
那盞紅燈偏偏地老天荒地亮著。
餐廳二樓的燈一盞盞熄了,彩色的氣球零星地飄飛到天花板,葉念菁解開她綁在椅背上的一個紅氣球,何祖康氣喘咻咻地跑上去。
她聽到聲音,轉過身去,兩個人對望了好一會兒,她問:
“你是何祖康?”
“你是――”他覺得她很麵熟,卻記不起她是誰。
“我是葉念菁。”
他愣了愣,無法相信眼前的女孩子就是葉念菁。她很窈窕,上身穿著一件深紅色斜扣的襯衣,領子上綁著一條綠色絲巾,下身穿著一條黑色傘裙,戴著一條水鑽腰帶,腳上穿著一雙紅色尖頭高跟鞋。她有一把栗子色的長發,五官幹淨利落。
她笑笑說:“你不認得我嗎?”
“你變了很多。”
“他們也是這樣說。”
“他們都走了嗎?”
“都走了,我們還以為你不來呢。”她把手上的紅氣球綁在椅背上,問:“你吃了東西沒有?這裏還有蛋糕。”她指指剩下的半個拿破侖餅,說:“我去請他們開燈。”
她走下樓梯。過來一會兒,二樓的燈亮起來了。
她沿著樓梯走上來,說:“你沒怎麽變啊!還是有一雙大眼袋。”
她一邊切蛋糕給他一邊問:“你要不要吃點熱的東西?”
“不用了,我吃蛋糕就可以。”
她走去擰開了音響,《Concerto of Love》在空氣裏流蕩。
“記得這首歌嗎?”她問。
“當然記得,我們那年去羅馬表演就唱這支歌。”
他低頭吃著蛋糕,有一點不自在,眼前人改變得太多了。他不知道怎樣跟她相處。
“蘇綺詩有沒有來?”過了一會,他問。
“我丟失了她的電話號碼,找不到她,她又沒有跟其他人聯絡,大家都不知道她現在做些什麽。你有她的消息嗎?”
“我最後一次見她,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時她在一家德國蛋糕店裏工作。”他說。
他原以為來這裏或許會有她的消息,沒想到是更渺茫。
“她長得很漂亮,男孩子都喜歡親近她,對嗎?”
葉念菁粲然地笑了:“真的?”
他尷尬地點頭。
“剛才他們每個人都問我是怎樣減肥的。”
“那你到底是怎樣減肥的?”
“那是一個長篇故事。”
在流轉的歌聲裏,她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那時候,她架著一副大近視眼鏡,人又長得胖,看上去有點笨拙。她喜歡親近何祖康,他卻不大搭理她。
那一年,剛剛踏入青春期的何祖康,嗓子變低沉了,沒法再唱男高音,隻好退出合唱團。
在歡送會上,好幾個女孩子都哭了,惟有她沒有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坐在一角不停吃東西。
歡送會結束之後,她悄悄跟著何祖康回家。夜已深沉,她躲在他家樓下的電線杆後麵,偷偷望著二樓窗邊的他。終於,他家的燈熄了。當她滿臉淚水回過頭去的時候,她看到團裏的朱哲民躲在另一根電線杆後麵。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她問。
他低著頭羞怯地從電線杆後麵走出來。
她突然明白了:“你也是來看何祖康的吧2?原來你喜歡男孩子。”
他的臉紅了,連忙說:“我不喜歡男孩子的。”
她用手揩去臉上的淚水,說:“今天晚上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他點了點頭,一副會很忠誠為她守秘密的樣子。
她從書包裏掏出一排巧克力,問他:“你要吃嗎?”
他搖了搖頭。
她吃著巧克力,打他身旁走過,說:“那你來這裏幹什麽?”
身後一陣沉默,她回過頭去,發現他依然站在那裏,羞澀地望著她。
她舔著手指頭上的巧克力碎屑,問:“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她何他在團裏一起許多年了,她從來不曾察覺他喜歡她。
那一刻,他沒回答。
“你不可能喜歡我的。”她瞧自己那十根胖胖的手指頭,沮喪地說。
“你很可愛。”他說。
“因為我胖,所以你才會說我可愛。胖子是用來逗人發笑的。”她托了托近視眼鏡說。
“你的歌聲很動聽。”
“不可能的。”她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你為什麽不喜歡你自己?”他在後麵喊。
她站著,回過頭來望著他,臉上的淚珠一顆顆掉落在她胖胖的手指間。
那一年,她十二歲。
愛情降臨的時候,她決心要減肥。
可是,她太快樂了,反而愈來愈胖。既然他沒嫌她胖,她就不那麽介意自己的身材了。她不是沒試過節食,可那樣太痛苦了。
十五歲生日的那天,朱哲民跟她在一家小餐館裏吃飯慶祝。那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東西好吃又便宜。她最喜歡那裏的羅宋湯和夾著大大片牛油的甜餐包。
她一直期待著朱哲民的禮物。吃完甜點之後,他仍然沒有一點表示。當服務生把盤子收拾幹淨之後,他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鮮雞蛋來,說:“你可以讓雞蛋站著嗎?”
“嗯?不可能吧?”
她小心翼翼地把雞蛋放在鋪了紅格子桌布的桌子上,雞蛋倒下來了。
一次又一次,無論她多麽小心和專注,雞蛋還是倒下來。
“讓我來試試。”他說。
“他輕輕的把雞蛋放在桌子中央,雞蛋還是倒了下來。
“不行的。”她說。
再一次,他憋著氣,很小心的把雞蛋放在自己那邊的桌角。那個雞蛋竟然能夠站著。
“你是怎麽做得到的?”
他神氣地笑笑:“秘訣就在桌布下麵。”
她愣了愣,拿起那個雞蛋,掀開桌布,看到桌布底下放著一枚亮晶晶的銀戒指。怪不得雞蛋可以站著。
“生日快樂。”他朝她微笑。
“原來你是早有預謀的!”她拿起那枚戒指,套在右手的無名指上。戒指好像小了一點,她使勁地把手指套進去。
“你什麽時候把戒指放在桌布下麵的?”她問。
“就在你上洗手間的時候。”
“可是,我隻有十五歲,現在還不可以嫁給你。”她把右手放在眼睛前方,望著戒指,甜絲絲地說。
“將來求婚的時候,我會買一枚更漂亮的。”他說。
“這個已經太漂亮了。”她望著他,眼裏漾著感動的淚花。
“等到我二十歲,你再向我求婚好嗎?”她說。
他情深地點了點頭,很堅定的樣子。
她以為這樣子的愛情是天長地久的。可是,初戀原來是不可能圓滿的。
她十七歲的那年,朱哲民愛上另一個女孩子。有段時間,她覺得他很有點異樣,卻從來不敢問為什麽。她害怕知道真相。她想逃避,他卻不讓她逃避。那天是她十七歲的生日,在同一家餐館裏,他沒為她準備禮物,一直也顯得心不在焉,沒等甜品來到,他結結巴巴地對她說:“我們分手吧。”
“為什麽?”她顫抖著聲音說。
他沒回答。
“是不是我有什麽不好?”
他沒回答。
“你說吧!我可以改的。”
“不是你的問題。”
“你是不是認識了別的女孩子?”
“我覺得我和她比較合得來。”
“她是不是長得比我漂亮?”她可憐兮兮地問。
他沉默。
在那家小餐館外麵,她哭著把那枚戒指脫下來扔給他,說:“我以後也不想再見到你!”
他站在那裏,接不住她的戒指,避開她的目光。
她哭得死去活來,一邊哭一邊走上去,彎身拾起那枚跌在他腳邊的戒指,頭也不回的走了。他沒追來,以後也沒有。
分手後的一個晚上,她躲在他家樓下的一輛貨車後麵,偷偷追悼他在窗前的背影。火車司機開車的時候,她還不知道。車一開,她的衣服被貨車勾住,給拖在地上走了一段路,直到司機聽到她喊救命的聲音,才急急煞車。
她嚇得隻懂哭,以為自己會死。幸好她身上的脂肪多,成了最好的軟墊,隻是擦傷了手和腳。
“死肥妹!你想害死我嗎?”那個其實也很胖的司機跳下車,凶巴巴地罵。
她坐在地上,看著被扯爛了的褲子,眼淚一大把地湧出來。在最苦的日子裏,她想過死,然後,就在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想死。
一個荒涼的夜裏,她重又把戒指套在右手無名指上,悼念那個年少的盟誓。
床上的被子翻開了,她看到自己那條胖胖的大腿和滿是脂肪的小肚子,還有那一床陪她捱過失戀日子的零食,突然明白他為什麽不愛她。要是她是男人,她也會嫌棄自己。這樣子下去,連她自己都不愛自己了,還有誰會來愛她。她一定要爭氣。
三年來,她努力讀書,也努力使自己瘦下來。減肥的過程很苦,但苦不過那種嫌棄自己的感覺。一旦熬過了,她已經不記得每天隻吃幾口飯幾棵菜那段有如世界末日的日子。她大學入學試的成績,好得任何一個學係也願意取錄她。她選擇了音樂係。
高一米六五的她,現在隻有五十公斤。
半年前,她跑取做了激光矯視手術。不用再戴眼鏡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
朱哲民不是答應過等她二十歲生日那天向她求婚嗎?
她聽說他也上大學了。她吃那麽多苦頭,就是要等這一天。當他看見脫胎換骨的她,一定會後悔當初放棄了她。
音響裏流轉著披頭四的《Yesterday》。
“這是比我們老好幾倍的歌啊!”她說。
“披頭四已經有兩個人不在了。歌比人還要長久。”何祖康說。
“從來就是這樣。”她說。
朱哲民以前就很喜歡聽她唱《Yesterday》,那時候,隻有約翰藍儂不在。
一個月前,她開始寄出生日會的邀請卡,其中一張,是寫給朱哲民的。
三年來,她就是為了這一刻而努力。
到了最後一刻,她卻沒有把那張卡片寄出去。
她思念自己曾經那麽癡癡地愛一個人,幾乎賠上了生命。可是她竟然發現,她已經不需要向他證明一些什麽了。
離開餐廳的時候,她問何祖康:“你最近在畫什麽故事?”
“一個愛情故事,是我第一次當主筆。”他說。
“是怎麽樣的一個故事?”她好奇地問。
“隻是很初步的一些想法,還沒決定。”他聳聳肩,“想故事真的很難。”
“不如寫一個醜小鴨的故事。”她提議。
“醜小鴨?”
“其實,我們都是醜小鴨。”她望著頭頂上的紅氣球,說,“都在等待蛻變。有一天,當我們蛻變了,卻又會懷念醜小鴨的日子。”
自從消瘦了之後,她的手指也瘦了,朱哲民送給她的戒指變得很鬆,她一直把它放在抽屜裏。
今天,她把那枚戒指擦拭過,放在一個紅氣球裏。
人為一個目標而努力,最後卻防線那個目標已經不再重要,畢竟會有點空虛。
也許,所有的初戀都是醜小鴨,我們會懷念當時的脆弱和寒傖;後來的愛情,是羽化了的天鵝。
醜小鴨的階段卻是避不過的。
那個紅氣球搖搖拽拽地飄向遠處的高樓大廈,把那枚亮晶的戒指帶到天際。
她知道,以後的愛情也跟以前的不一樣了。
從前,朱哲民愛的是原本的她。
以後,男孩子愛的,是今天的她。
第二章 小天使
來到奧卑利街這家意大利餐廳時,林希儀不禁有點失望,杜飛揚不在這裏。
許多年沒見了,每個人都好像一下子長到了,葉念菁走過來挽住她的手,她瘦了很多,不再是從前的小胖子了。
“你妹妹現在做些什麽,她會不會已經當上了哈佛大學的教授?”葉念菁問。
“她很好。”林希儀邊說邊把外衣脫下來。
這時候,徐可穗突然提出一個問題。
“你們知道當今世上三個智商最高的人現在做些什麽嗎?”然後,她說:“兩個在瘋人院裏,一個自殺死了。”
大家聽到了天才的遭遇,禁不住一陣歎息。
“天才和瘋子隻是一線之差啊!”柯純說。
林希儀卻在想,這三個人會不會是跟魔鬼交換了靈魂的?時候到了,就要把靈魂拿出來。
歌德的《浮士德》裏,浮士德向魔鬼出賣自己的靈魂來交換知識。曾幾何時,林希儀也甘願以靈魂換取智商,她要她妹妹林於然的智商。
當妹妹還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媽媽告訴她,很快便有一個妹妹陪她。妹妹出生之後,林希儀才知道那是個騙局。妹妹不可能成為她的玩伴,她們相差太遠了。
孤僻的林於然隻肯親近姐姐。她畫的圖畫跟正常人並不一樣。當她畫人的時候,她畫的是人體每個器官,還有血管和腸子;當她畫一輛車的時候,她畫的是零件而不是一輛完整的車;當她畫一雙鞋子的時候,她畫的是鞋底。
林先生和林太太非常擔心,以為自己生了個有問題的孩子。他們決定帶她去見專家。
經過一連串測驗之後,專家們發現這個隻有四歲的小女孩的確異於常人。她的智商高達一百九十八。
林先生和林太太開了一片五金店,一輩子勤勤懇懇,智力中等,對於自己竟然生出了一個天才兒童,不禁大吃一驚。當天晚上,他們連忙把林希儀畫的圖畫翻出來研究。當他們發現她畫的人沒有分裂成五髒六腑,畫一輛車的時候也沒把車子解剖,可想而知他們倆當時有多麽失望。從那天開始,這兩夫婦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林於然身上,他們唯恐自己毀掉一個天才。
林先生和林太太買了許多自己都看不懂的書給林於然看。在親戚朋友與新相識之間,他們少不免也誇耀一下這件他們在某個夏夜中製造出來的傑作。林希儀與妹妹同睡一個房間,她睡在上鋪,妹妹睡在下鋪;可是,她們之間的距離卻愈來愈遙遠了。
一天午夜,林希儀醒來,發現妹妹爬到她的床上,坐在她腳邊,懷裏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神經兮兮的。
“你幹什麽?”她問。
“姐姐,我可以跟你睡嗎?”
“不可以。”她說。
“為什麽?以前也可以的。”
“因為現在我們不一樣了。”她冷冷地說。
林於然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她心軟了,掀開被子,說:“好吧!”
林於然雀躍地爬進被窩裏,臉朝著她姐姐躺下。
“姐姐——”
“又有什麽事?”她有點不耐煩。
“地球會微微升起,迎接我們邁出的每一個腳步。”她的小手搭在姐姐身上,幸福地合上眼睛,嘴邊猶掛著一個微笑。
林希儀聽得一頭霧水。她已經習慣聽不明白妹妹的說話,畢竟,這個四口之家裏,隻有一個天才。
後來,她發覺妹妹還是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替她做功課,尤其是她最害怕的算術。另一個好處,就是當她想要任何東西的時候,隻要說是妹妹想要的,爸爸媽媽一定不會拒絕。
她想養一隻綠鸚鵡,就說是林於然想要的。
那隻綠鸚鵡也真夠勢利眼,來到他們家之後,他隻喜歡親近林於然。
“姐姐,我為他起了名字,叫阿波羅好嗎?”一天,林於然讓綠鸚鵡站在她手掌上,跟林希儀說。
“隨便你吧。”她沒好氣地說。
林希儀十歲生日的那天,放學之後,她興高采烈地跑回家,以為會像往年一樣,有一個生日蛋糕在等她。
當她推開門之後,發現除了桌子上的生日蛋糕之外,什麽也沒有。這個時候,電話的鈴聲想起,她拿起話筒。林太太在電話那一頭說:“希儀,有一位美國專家來了香港,他十研究天才兒童的權威,明天就要走了。我們和妹妹現在等著見他。你自己吃蛋糕吧。”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她生氣地說。
“這件事對妹妹很重要的。抽屜裏有五百塊,你拿去買禮物吧。”
她悻悻的掛斷電話,把那個生日蛋糕扔進垃圾筒裏,踩了一腳。
“妹妹!妹妹!”那隻綠鸚鵡在籠子裏不停的叫。
她狠狠地盯著他。
初秋的一天,家裏隻有她們兩姐妹。
“姐姐,我想去公園。”
“公園不是天才去的,你該留在實驗室裏。”她趴在床上邊打遊戲機邊說。
“我想去。”林於然站在床邊,皺著眉,拉拉她姐姐的衣袖說。
“好吧。”
兩姐妹來到公園,林於然興奮地在草地上亂跑。
“我去買冰淇淋,你不要走開啊!”林希儀說完之後走出公園。
她跑去附近商場買冰激淩,經過一家店的櫥窗時,她被一雙紅色的溜冰鞋吸引著。她走進店裏,穿上那雙溜冰鞋,想象自己在冰上舞姿妙曼,她一直想學溜冰,她知道自己會很出色,在這方麵,她會比她妹妹優秀。
買了溜冰鞋之後,她在商場溜達了一會,最後才施施然買了兩球冰淇淋回去公園。
林於然不在草地上,不在球場上,也不在蹺蹺板那邊。林希儀的心涼了半截,一邊找一邊喊妹妹的名字。手上的冰淇淋融掉了,她愈走愈慌。丟失了妹妹,爸爸媽媽一定會殺死她的。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喊她。
“姐姐!”
她回過頭去,看到林於然蹲在水池旁邊。
“你去哪裏去了?”她問。
林於然氣定神閑地說:“我一直也在這裏看人家放小船。”
那一刻,她才明白,妹妹是不可能丟失的。
後來有一天,林希儀從合唱團的練習回來,看到林於然很傷心地坐在窗台上。
那隻綠鸚鵡的籠子打開了。
“阿波羅不見了。”林太太說。
“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時候,他孩子籠子裏的。”林太太對林於然說。
林於然用力地搖頭,然後從窗台上跳下來,跑進房間裏。
過了一會兒,房間裏傳出一聲尖叫。
林先生和林太太連忙衝進房間裏。林於然抱著頭在床上翻滾,很痛苦的樣子。
“我的頭很痛!”林於然喊著說。
“別怕,媽媽在這裏。”林太太把女兒緊緊地抱在懷中。
“媽媽,我明天要到團長家裏玩,”林希儀站在房間外麵說。
“媽媽帶你去看醫生。”林太太用毛巾小心地幫林於然抹汗。
她忽然明白,沒有人在乎她明天要去哪裏。
團長杜卓山買了一間新的公寓,這天特地請合唱團裏的同學到他家裏開派對。杜太太在團裏負責彈鋼琴,是個很嚴格、要求很高的人,大家都有點怕她;反而團長比較和藹可親,像個大孩子似的。
大夥兒在樓下跳舞的時候,林希儀到樓上去找洗手間。她看見走廊盡頭有一個房間,門是虛掩著的,裏麵透出一線光來。
她推開房門,看到一座亮晶晶的黑色鋼琴,鋼琴上,放著一尊小小的、陶土造的天使。
她坐在鋼琴前,十隻手指在琴鍵上隨意地遊走。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猛地抬頭,發現一個男孩子默默地站在她後麵。
“喔,對不起。”她站了起來。
“沒關係。”蒼白的男孩說。
“鋼琴是你的嗎?”
“嗯。”男孩點了點頭。
“你喜歡天使的嗎?”她摸摸那尊天使。
“我喜歡有翅膀的東西。”
“你喜歡母雞嗎?”
“母雞?”
“母雞也有翅膀。”
“喔,不。”他憨憨地搖頭。
“那你隻是喜歡有翅膀而又美麗的東西啊!”然後,她問:“你為什麽不到樓下去,大家在跳舞呢!”
“我要練習,下星期有比賽。”
她聽說團長的獨生子年紀跟她差不多,鋼琴彈得很出色,拿了不少獎項,應該就是他吧?
“我叫林希儀,你呢?”
“杜飛揚。”
“聽媽媽說,你妹妹是個天才。”他說。
“但她不會彈鋼琴啊!”她用手指叮叮咚咚的在琴鍵上戳了幾下,問:“可以為我彈一首歌嗎?”
“你想聽什麽歌?”
“愛而加的《愛之敬禮》。”
杜飛揚雙手放在琴鍵上悠悠地彈起來。林希儀靠在鋼琴旁邊,沉醉在他的琴聲裏,他的琴聲有一種魅力。
那首歌彈完了,她滿懷欣賞地說:“你很有天份啊!”
他憂鬱地把琴合上,沒有說話。
“我了解你這種人。”她說。
“喔?”
“就是所謂天才啊!別人不懂的事,他們全都懂,卻又還要擺出一副苦惱的樣子。討厭!”
“我有那麽討厭嗎?”
“嗯!”
他默默無言。
“我說說罷了,別那麽討厭。”
他抬起頭,朝她微笑。
“你喜歡溜冰嗎?”她問。
“喜歡!”
“你會嗎?”
他尷尬地搖搖頭。
“等你比賽完了,我們去溜冰!”
那天晚上,她在溜冰場等他。杜飛揚來了,她問:“成績好嗎?”
“我拿了第一名。”杜飛揚說。
“太好了!”她拉著他的手,說:“我們去溜冰。”
她和他都是頭一次溜冰,沒想到他一學便會,她卻摔倒好幾次。
“所有人都比我聰明。”她靠在場邊沮喪地說。
“別這樣,你也很聰明的。”他靠在她身邊。
“‘聰明’這兩個字通常不是用來形容我的。”她苦澀地說。
“我覺得你很特別。”
“我有什麽特別?”她盯著他。
他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你敢吻我嗎?”她問。
他滿麵通紅。
“我知道你是不敢的。算了吧!”她轉過身,踏出幾步,想到溜冰場中央去。
忽然,他溜上前,在她後麵的腦袋瓜吻了一下,然後飛快地從她身邊溜走。
“膽小鬼!”她摸著腦袋瓜說,眼睛卻追蹤著他的身影。
後來有一天,杜飛揚來五金店找她。
林先生走過來,搭住杜飛揚的肩膀,說:“你就是那位小小天才鋼琴家嗎?”
杜飛揚尷尬地縮了縮。
林於然坐在一罐漆油上麵讀霍金的《時間簡史》,對周遭的一切全無興趣。
林希儀和杜飛揚並肩走在公園裏,她說:“我們去吃披薩好嗎?然後去看電影。我請你。”
“我請你也可以。”
“沒關係,我的零用錢很多。”
“為什麽?”
“因為我不夠聰明羅!”她聳聳肩。
“你妹妹剛才看的是什麽書?”
“不知道啊!反正她看的書我沒興趣。”
“你好像不喜歡提起她。”
“你不覺得有個天才妹妹很麻煩嗎?每個人都會拿你來跟她比較。”她泄氣地說。
“你可以把她當成外星人的啊!”
“外星人?”
“譬如是E.T.或者叮當。”
“我倒沒想過。”
“他們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那就不可能跟你比較了,而且還會帶來很多歡樂。大雄有了叮當之後,不是很開心嗎?”
她站住了,定定的望著杜飛揚,說:“我為什麽沒想過呢?她是叮當,我是大雄。我是人,她不是。”
“對。”
“那你就是技安!”她指著他說。
“技安?技安是反派。”
“這是你想出來的,你不做技安誰來做?”
“那好吧!反派有性格!”
“我有東西給你。”她從背包裏拿出一個盒子,說:“你看看。”
杜飛揚打開盒子,那是一隻陶土造的杯,杯身上有一雙立體的翅膀。
“是我在陶藝班上做的。”她說。
“謝謝你。”
“為什麽你喜歡翅膀?”
“那就可以到處去。”
“將來當上了鋼琴家,便可以到處去表演了,奧地利、捷克、意大利、法國 ┄┄”
他走在她身旁,默默無語。
“不要告訴別人你喜歡有翅膀的東西。”她說。
“為什麽?”
她笑了:“人家會笑你的,因為衛生棉也有翅膀。”
他們走著走著,杜飛揚看到公園裏有一排鋼架,他跳了上去,玩起雙杠來,姿態優美靈巧。
“你會玩雙杠的嗎?”林希儀看得傻了眼。
“我悄悄學的。媽媽不讓我玩,她怕我弄傷手指不能彈琴。”
“是的,你該好好彈鋼琴,你有天份。”
“但我更喜歡體操。你呢?你喜歡我彈鋼琴還是玩體操?”他的眼睛期待著她的答案。
“我喜歡彈鋼琴的你。”她堅決地回答。
帶著失望的神情,他轉過身去,背著她。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有多麽糟糕。
後來,當杜飛揚沒有考上茱莉亞音樂學院的時候,他也悄悄在她身邊溜開了。
要很多很多年之後,她才想起自己當天的答案多麽殘忍。
可是,她沒忘記他的說話。從那天開始,她把妹妹當成叮當,但她是一個不跟叮當玩的大雄。漫畫裏的叮當不會長大,她隻是沒想到妹妹也不長大。
十二歲那年,林於然因為連續不斷的頭痛進了醫院,醫生診斷出她腦部有一個惡性的腫瘤,無法切除。
那個冬夜裏,她坐在妹妹的床邊,望著她瘦骨伶仃的小小身軀。
“姐姐。”她張開眼睛喚她。
“你要找媽媽嗎?她很累,剛剛才走。”
林於然搖了搖頭,說:“姐姐,我會死的。”
“不會的。你是天才來的,天才不會那麽容易死,等你的病好了,我帶你去溜冰,很好玩的。”
“基本上,我不覺得人生有什麽樂趣。”她老練地說。
“你說的我都不懂。”
“姐姐。”她疲倦地吸了一口氣,說:“我隻想成為你平凡的妹妹。”
林希儀的眼睛紅了,說:“我不配,我太差勁了。你記得有一次我們到公園玩,我差點丟失了你嗎?”
“嗯。”
“其實我是故意的,不過後來我又害怕。我討厭你!討厭你比我聰明。”
“我知道。”
“阿波羅也是我放走的。”
“是嗎?”
“你會生我的氣嗎?”
“如果是別人,我會。是你,我不會。況且,他本來是你的。”
她的眼淚滔滔地湧了出拉,伏在床邊,嗚咽著說:“其實我一直以你為榮!”
林於然虛弱地笑了,問:“為什麽很久沒見杜哥哥來找你?”
“他不喜歡我了。”
“將來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喜歡他,還是喜歡彈鋼琴的他。”
“姐姐,你知道綠鸚鵡為什麽叫阿波羅嗎?”
林希儀搖了搖頭。
“那是希臘神話裏的一個神啊!在希臘戴而菲的阿波羅神殿外側,有一句傳誦千古的銘言:“人啊!認識你自己!”姐姐,你要認識你自己,才能愛別人。”
“你說的太深奧了,我不明白。”
“那麽,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地球會微微升起,迎接我們每一個邁出腳步?”
“嗯。”
“但你要首先邁出腳步啊!”她臉上帶著蒼白的微笑說。
林於然邁出了她在世上最後的一個腳步。迎接她的,是天國。自從她走了以後,林希儀告訴自己,這麽聰明的小孩子,也許是誤墜凡塵的天使。時候到了,上帝會來把她接走。綠鸚鵡會在那一頭等她。
從此以後,每當她邁出腳步,她總是相信地球會微微升起來迎接她。妹妹給了她這個信念。
“去年,我在法國碰見團長的兒子。”吃甜點的時候,徐可穗突然提起。然後,她說:“你們猜猜他現在做些什麽?”
“他的鋼琴彈得很好的,是不是當上了鋼琴家?”孟頌恩說。
“才不呢!他在索拉奇藝坊裏表演雜耍!想不到吧?”徐可穗說。
怪不得這些年來沒有他的消息,原來他放棄了鋼琴。
這一天,林希儀在朋友那裏借了一張索拉奇藝坊表演的鐳射影碟回家,很仔細地在熒幕上尋找他。終於,她看到了一雙中國人的眼睛。
在那個奇幻的世界裏,他把自己掛在鋼索上,淩空飛墜翻騰。
多少年沒見了?在濃妝背後,她認出她的技安來。那才是他的夢想——做一個永遠不用長大的、插著翅膀的流浪者。或許,他也是誤墜凡塵的天使。
那個夜裏,她拿出那雙很久沒碰過的溜冰鞋來,她要在冰雪上再次邁出腳步。
第三章 朋友
孟頌恩拉著行李箱,從機場鐵路站匆匆走出來,鑽上一輛計程車,跟司機說:“請你快點!快點啊!”
司機回過頭來問:“你要去哪裏?”
“喔——”她這才想起自己沒有說出要去的地方,不禁笑了笑,說:“半山奧卑利街。”
她看了看手表,時間不早了。為了今天晚上這個約會,她特地提早了一天從美國回來。計程車在奧卑利街一家意大利餐廳外麵停下來,孟頌恩下了車,拉著行李進去。她把行李箱放在樓下,雙手搓揉了幾下,排拍兩邊臉頰,才走上了樓梯。
同學們圍坐在廠餐桌旁邊,已經開始上前菜了。葉念青站起來,說:“頌恩,還以為你趕不及回來呢!”
她看著葉念菁,幾乎傻了眼。
“你瘦了很多啊!”她說。
坐在葉念菁身旁的柯純扮會個鬼臉,說:“今天晚上,你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
孟頌恩看了看,發覺少了一個人。
“徐可穗呢?她沒來嗎?”她帶著失望的神情問。
“誰找我?”徐可穗從洗手間出來。
隔著一張長餐桌的距離,隔了數不清的年月,她們互相打量著。
今天晚上,徐可穗戴著一頂灰兔色的羊毛兜帽,緊緊地罩著頭,脖子和下巴,身上穿著一襲寬鬆的黑色裙子,底下套了條牛仔褲,腳上踩著一雙尖頭平底靴子。
孟頌恩穿了一件大V領黑色毛衣,一條小闊腳牛仔褲。
“你的頭發為什麽亂得像雞窩?”徐可穗皺著鼻子說。
“是嗎?”孟頌恩從牆上的反影中看到自己的頭發,果然是亂糟糟的。她本來就不滿意這個前陣子去燙的短曲發,今天外麵大風,沒想到就給吹成這個樣子。
“你幹嗎戴這麽奇怪的帽子?”她問徐可穗。
徐可穗摸摸自己的頭,問:“漂亮嗎?像不像聖女貞德?”
“聖女貞德倒不像,像銀行劫匪多一點。”
徐可穗咬了咬手指頭,說:“你還是一貫的嘴巴不饒人。”
“你也是一貫的喜歡標奇立異。”
“徐可穗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想到她這陣子偏偏在香港,反而你取了美國。”葉念菁說。
“是去做一部電影的配樂工作。”孟頌恩邊說邊坐。
“你在做電影配樂嗎?你以前就很想做這一行的。現在不是夢想成真了嗎?徐可穗坐在她旁邊說。
“是啊!你呢?你做什麽工作?”
“我想開一家精品店,不過,隻是想想罷了。”
“為什麽不試試?你的品味一向很獨特。”
“你也覺得可以?”
“嗯,你蠻適合的。”
“隻有你一個人支持我。”她笑了,湊到她耳邊說:“今天晚上的甜點是拿破侖餅。”
“真的嗎?”她已經許多年沒吃過拿破侖餅了。
派對之後,徐可穗手上拎著兩個紅氣球,從餐廳走出來,孟頌恩拉著行李,走在她旁邊。
“還是Amigo的拿破侖餅好吃!”徐可穗說。
“就是啊!”
“要我幫你拿嗎?”
“不用了。”
“要不要來我家聊天?”
“好啊!反正爸爸媽媽以為我明天才回來。”
“那幹脆在我家過夜好了。”徐可穗拿出車匙開門。
孟頌恩把行李箱搬到車上。
“我來幫你。”徐可穗抬著行李箱的另一端,無意中看到行李箱的拉鏈扣匙個金牌。
“這個?”
“喔,是殺人鯨在國際遊泳錦標賽拿的金牌,他送了給我。”
“殺人鯨現在不知怎樣呢?”
“你有見過他嗎?”
徐可穗搖了搖頭:“你呢?”
孟頌恩搖搖頭。
“你經常帶著這個行李箱出門的嗎?”
“嗯。”回答了之後,她才知道自己露了底。那不是等於承認她總是把殺人鯨送的金牌帶在身邊,帶到天涯海角去嗎?而其實,她隻是一直沒有把金牌解下來罷了。
車子駛上山頂一座大宅,這座大宅已經有點蒼老了。
傭人來開門,孟頌恩放下行李箱,穿過長長的走廊,仿佛走進了時光隧道。她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有多麽的震驚。
“我們去遊泳好嗎?”徐可穗邊脫帽子邊說。
“我的行李箱裏沒有遊泳衣呢。”
徐可穗笑了笑:“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裸泳。”
徐家的暖水遊泳池在地下室,孟頌恩童年時在這裏消磨過不少時光。
徐可穗把兩個氣球綁在池邊的躺椅上。
她們脫了衣服,跳進水裏。
“你的身材比以前更好呢,真妒忌你!”徐可穗說,“是三十四B吧?”
“對不起,是C。”
“怎麽會大了的?是不是已經跟男孩子做過那回事?”
“一直也是C。跟男孩子做過那回事是不會變大的。你給誰騙了?”孟頌恩回首一笑。
“是的,跟男孩子坐,根本不會變大,你看我就知道。”
“你做了?什麽時候?”
“先說你的。你跟殺人鯨有沒有做過?”
“當然沒有。你有嗎?”她望著她。
“如果不是因為殺人鯨,我們會像現在這樣嗎?”
“我們現在也不錯啊!還可以一起遊泳。”徐可穗浮在水麵上,微笑著說,“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比愛情悠長的。”
孟頌恩靠在池邊,眯著眼,看著頭頂那盞射燈暈開的一圈圈亮光,像童年往事一樣,已經有點朦朧。許多年前那個晚上,合唱團的聯係結束,她走到外麵等爸爸來接她,看到徐可穗孤伶伶地蹲在一盞昏黃的街燈下麵。徐可穗抬頭看了看對麵馬路的她,又低下頭。那天是中秋節,兩個人之間的那片天空上掛著一輪圓月。徐可穗加入合唱團的時間,比她們都晚了幾年,大家不太數落。徐可穗長得很瘦小,喜歡咬手指,有點高傲,也有點孤僻;但是,你不會注意不到她,她的衣服總是穿得奇奇怪怪的,臉上的表情也比別人多。
爸爸還沒有來,她蹲在地上,跟徐可穗成了一條水平線。一個小男孩神氣地拉著一隻白兔花燈,牽著爸爸的手走過。那個花燈突然翻轉了,一下子就整個燒掉,小男孩哇啦哇啦的大哭。徐可穗望過來,對孟頌恩笑了笑,孟頌恩也咧嘴笑了。
“你在等誰?”徐可穗問。
“我爸爸。他可能去了跟人下棋,忘記來接我。你呢?”
“等我爸爸。他大概也忘記了我。”她苦澀地說。
“你媽媽呢?”
“她不在香港。”
這個時候,孟先生匆匆跑來。孟頌恩站起來,叉著腰,說:“你一定又是去了下棋,忘了我!”
孟先生興奮地說:“我剛剛把王叔叔殺個片甲不留!”
“哼!討厭啊!”
“對不起!求你別告訴你媽媽!”
“不說才怪!”
正要離開的時候,她回頭看到徐可穗落寞地蹲著。
“你要不要先來我家?”她問。
徐可穗抬起頭,感激地朝她微笑。
那夜,她們同睡一張床,看著同樣的月光。徐可穗的爸爸終究沒有出現。
第二天早上,當她醒來的時候,徐可穗正在跟孟先生下棋。
“我在教她圍棋。”孟先生說。
“人家根本不會下棋。”孟頌恩說。
“學了就會。”
徐可穗皺著眉看孟先生下棋。
“可穗,你今天就留在這裏吃完午飯才回去吧。”孟太太說。
“我吃了晚飯才走也沒有關係。”徐可穗老實不客氣地說。
那天晚上,她在孟頌恩狹小的家裏多留了一夜。
臨睡之前,徐可穗說:“你媽媽做的番茄煮紅衫魚很好吃。”
“你喜歡的話,可以常常來吃。”她說。
那天之後,徐可穗常常來。一天,孟頌恩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爸爸坐在棋盤旁邊,滿頭大汗,徐可穗咬著手指輕輕鬆鬆的在看電視。
“爸爸,什麽事?”她問。
“沒可能的!”孟先生苦惱的說。
“可穗贏了他,人家跟他學習圍棋才三個月。”孟太太從廚房探頭出來說。
爸爸的圍棋技術一向不錯。那一次,她見識到徐可穗的厲害。她東西學得很快,可惜凡事隻有三分鍾熱度。她從沒見過她溫習,但她的成績永遠名列前茅。
那天,合唱團練習完畢,她問徐可穗:“你今天要不要來我家?”
徐可穗搖了搖頭:“今天我媽媽回來,你要不要來我家?‘
“好啊!”
計程車在山頂一座磚紅色的古堡前麵停下來。
“到了。”徐可穗說。
“你就住在這裏?”她不敢置信。這是童話裏才有的古堡。
傭人來開門,她跟著徐可穗走進屋裏去。這是一座三層高的大宅,地上鋪了大理石,裝潢瑰麗,是那種她在電視裏才會看到的、極有品味的豪宅。她不明白,徐可穗為什麽寧可窩在她那狹小的家裏。
這個時候,一個穿著長裙、跽著高跟鞋,拿著一個咖啡色盒子,頭發蓬鬆的女人從樓梯上麵“踢踢噠噠”的走下來,摟著徐可穗,親了又親,說:“媽咪回來啦!你好嗎?”
徐可穗看來沒有太興奮的樣子。
“媽媽,你的頭發為什麽亂得像雞窩?”徐可穗咬著手指說。
她媽媽摸摸頭發,說:“喔!我剛才睡著了。”
“這是我的好朋友孟頌恩”
“你好!”她媽媽親切地抱了抱她。
她不就是蜚聲國際的小提琴家沈凱旋嗎?她在雜誌上見過她,沒想到她就是徐可穗的媽媽。
“我買了巧克力給你,是La Maison Du Chocolat的巧克力呢!”沈凱旋把手上那個咖啡色盒子放在徐可穗懷裏。
徐可穗坐在樓梯級上,打開盒子,發覺盒子裏隻有兩顆鬆露巧克力。
“為什麽隻剩下兩顆,其他的呢?”徐可穗問。
“我在飛機上忍不住吃了!太好吃啦!”沈凱旋吐吐舌頭。
徐可穗噘著嘴,把一顆肥滋滋的巧克力往孟頌恩嘴裏塞。
“但我差人去買了Amigo的拿破侖餅回來,那滋味不會比巧克力差啊!我很久沒吃過了。”沈凱旋露出饞嘴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一位鼎鼎大名的小提琴家。
“你想去遊泳嗎?”徐可穗沒理媽媽,放下巧克力的盒子,問孟頌恩。
“我沒帶遊泳衣。”
“大家都是女孩子,不用穿啦!”沈凱旋說。
徐可穗帶著她來到地下室。那個仿古羅馬浴池建築的遊泳池,華美得把她嚇了一跳。
徐可穗脫光了衣服,跳進水裏。
“為什麽你從沒有告訴我你媽媽是沈凱旋?”孟頌恩一邊脫衣服一邊說。
“這有什麽特別?她又不會煮番茄紅衫魚。我寧願和你交換。”
“你爸爸呢?”她跳進水裏。
“他們離婚了。”徐可穗使勁地遊了一段,站起來,靠在池邊。
“你媽媽蠻可愛的。”
“她太神經質了!不適合當媽媽。”徐可穗老成地說。
傭人送來了兩片拿破侖餅,她們靠著池邊吃餅。那是她頭一次吃到拿破侖餅,鬆化的酥皮和海綿蛋糕配合得天衣無縫,是一輩子難忘的滋味。就在這個時候,一頭黑色混種卷毛小狗走來地下室。
“小吉,來這裏。”
小狗走到池邊,可憐巴巴地伸出舌頭,徐可穗用手指喂它吃拿破侖餅。
她忽然明白為什麽徐可穗寧願和她交換。
徐可穗吻了吻吉吉,回頭問孟頌恩:“你試過接吻嗎?”
“跟小狗?”
“跟人。”
孟頌恩搖了搖頭:“在電影上見過。”
“想不想試試看?”
“我和你?”
徐可穗咬了咬手指,點頭。
“是不是要合上眼睛?”她問。
徐可穗想了想,說:“隨你喜歡。”
她們一手攀住池邊,向對方的身體移近了一點。
孟頌恩合上眼睛、伸長了嘴巴。徐可穗也閉上眼睛,把自己的嘴印在孟頌恩的嘴上,兩個人緊張得不停吸氣。吉吉突然汪汪叫,她們惶恐地張開眼睛,發現遊泳池裏沒有人,這才噗哧一笑。
“跟有胡須的人接吻,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呢?”徐可穗抱著吉吉說。
“這一天總會來臨的。”
“也許我沒人愛。我不漂亮。”
“你這麽聰明,怎會沒人愛?”
“聰明有什麽用?”
“誰說沒用?我像你這麽聰明便好了。”
“萬一我們愛上同一個人,怎麽辦?”
“不會吧?”
“萬一我們都沒人愛呢?”
“那我們就互相照顧一輩子好了。”她朝徐可穗微笑。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她們跟著合唱團的客席指揮郭景明去看遊泳比賽。郭景明的弟弟就是香港著名泳將郭誌人,他有一個外號,叫“殺人鯨”。
殺人鯨出場了,隻得十四歲的他,已經長到一米七,挺拔俊朗。徐可穗力竭聲嘶地為殺人鯨打氣。孟頌恩也不甘示弱,站起來大喊加油。
殺人鯨贏得漂漂亮亮。經過觀眾席的時候,他回頭一笑,視線剛好落在孟頌恩身上。孟頌恩的心髒縮了一下,癡癡地望著他。徐可穗落寞地咬著手指。
“郭指揮,下星期來我家開派對好嗎?”徐可穗忽然跟郭景明說,“可不可以也請郭誌人來,讓他給我們上一課,示範正確泳姿?我身子弱,媽媽要我多點遊泳。”
“對呀!我的自由式總是遊得不好。”孟頌恩附和著說。
那天,在徐家的遊泳池旁邊,合唱團裏的男孩和女孩雀躍地等著上郭誌人的課。郭誌人穿著比基尼遊泳褲出來,站在池邊,說:“人都到齊了嗎?”
徐可穗含羞答答地點頭。她穿了一襲黑色遊泳衣,外麵套了一件短袖Betty Boop圖案棉衣,好掩飾平坦的身材。
“還有我!”孟頌恩這時跑進來。她穿了一襲黑色比基尼遊泳衣,美好的身材表露無遺,看得殺人鯨張大了嘴巴。
兩個人在浴室一起洗澡的時候,徐可穗問孟頌恩:“你的遊泳衣是什麽時候買的?為什麽我沒見過?”
她一邊哼著歌一邊說:“昨天買的。”
“我剛才跟殺人鯨說好了,他以後每星期來教我遊泳。”徐可穗說。
“為什麽?”她詫異地問。
“他一向也有當兼職教練的,我給他最優厚的學費,他便不用再教其他人。”
“你這不是以本傷人嗎?”她悻悻地說。
“你也可以一起學的。”
“我才不要!我付不起錢!”她拿了毛巾氣衝衝地走出去。
那天之後,殺人鯨每個星期跟徐可穗在地下室單獨共處,他也每個星期跟孟頌恩出去。
終於有一天,孟頌恩按奈不住問殺人鯨:“你到底喜歡哪一個?”
殺人鯨結結巴巴地說:“她聰明,你漂亮。”
“但你隻可以喜歡一個!”她生氣地說。
“你們很相似。”他憨憨地說。
“我和她一點也不相似!你去找她吧!不要再來找我。”
殺人鯨真的沒有再來。她同時失去了一個好朋友和一個喜歡的人。她真的恨徐可穗,是她把殺人鯨搶走的。
兩個月後的一天,殺人鯨垂頭喪氣來找她。
“她說她不喜歡我了。”他哭得死去活來,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像個受傷的小孩。
孟頌恩衝上徐可穗的家,徐可穗正在浴缸裏用刮胡刀小心翼翼地刮腳毛。
“既然不喜歡他,為什麽又要搶?”她悻悻地說。
“你說什麽?”
“殺人鯨!”
“除了遊泳之外,他什麽也不懂!”徐可穗用嘲笑的語調說。
“你什麽也是三分鍾熱度的!”
“你喜歡的話,可以拿去。”
孟頌恩生氣地說:“你不要的東西,便施舍給我嗎?我才不要!”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就為一條殺人鯨絕交嗎?”
“你真討厭!活該你沒有一個幸福家庭!”
徐可穗怔怔地望著她,眼睛紅了。
她知道自己說得過分了一點,可是,徐可穗又何曾珍惜過這段友情?
“請你出去!”徐可穗說。
她孤伶伶而又屈辱地離開了那座古堡。
今夜,池邊的亮光映照在她們赤裸的身體上。徐可穗遊了一段,回頭說:“我後天要走了,約了媽媽在佛羅倫斯見麵。本來是今天走的,我延後了兩天。”
然後,她又問:“跟有胡須的人接吻是什麽感覺的?”
孟頌恩笑了笑,說:“那得要看是早上的胡子還是晚上的。”
“有分別嗎?”
“早上胡子剛長出來,又短又硬,很不舒服;晚上的胡子長一點,舒服得多。你呢?”
“那要看長短。”
“我沒試過長的。”
“短的比較痛,長的溫柔,我愛過一個人,他蓄著一把胡子。”
“他很老嗎?”
“四十歲,不算老啊!”
“四十歲很老了!”
“四十歲的男人有二十歲男人沒有的東西啊!”她說。
這個時候,吉吉走來地下室。
“喔,吉吉,很久沒見了。”孟頌恩靠在池邊,揚手叫吉吉過來。
“他老了,動作沒以前那麽靈敏。”徐可穗說。
吉吉搖搖擺擺地走到池邊,孟頌恩把他抱在懷裏,無意中看到他的狗帶上掛著一個金牌。她詫異地望著徐可穗。
“是殺人鯨送給我的,他在亞運會拿的金牌。”徐可穗咬著手指頭,怪不好意思地說。
孟頌恩搖搖頭,笑了一下:“我始終還是輸給呢。”
徐可穗咯咯地笑了,轉過身去,痛快地遊了一段,回頭說:“我們來比賽吧!”
“我是不會輸給你的!”孟頌恩插進水裏,激起了一重重浪花。
躺椅上的兩個氣球不知什麽時候飄飛到半空,越過昏黃的射燈,總是成雙。
第四章 初戀
從葉念菁的派對出來,柯純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那混著火苗的清淡氣息隨著寒夜晚風一陣陣飄送到她的鼻孔裏,有一種溫飽幸福的感覺。
她看到路旁停了一台賣糖炒栗子的木頭車。一個中年男人,脖子縮在衣領裏,戴著一雙手套,用一隻用來修路的大鐵鏟在炒栗子。
那年,在異國,也是栗子香的季節。
那個秋天,兒童合唱團到意大利羅馬表演。表演結束後的第二天,團長帶著他們一行人在羅馬市中心遊覽。市中心擠滿了遊人,她和秦子魯在著名的特雷維許願池附近跟大家失散了。
正在彷徨的時候,她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許願池旁邊,一個老人正在賣新鮮的炒栗子。她沒想到意大利街頭也有這種好滋味,好得讓她忘記了迷途的恐懼
“我想吃栗子。”她跟秦子魯說。
他們付了錢,老人伸手進木桶裏抓了一大把栗子放在一個紙袋裏。意大利的栗子跟香港的不一樣。這裏的栗子每一顆也像桔子那麽大,比香港的栗子甜得多。
清冽的月光浮在羅馬的天空,柯純和秦子魯靠在許願池旁邊剝栗子。
“你記不記得團長說,把一個銅板投到特雷維許願池裏的人,有一天會再一次回到羅馬?”她邊說邊從錢包裏掏出一個銅板,“咚”的一聲投到池裏,然後把另一個銅板放在秦子魯手裏。
秦子魯接過銅板,拋出一個優美的弧度,那個銅板掉在池裏,漾起了水花。
“你有什麽願望?”他問。
“我希望快點長大。”她說。
“長大有什麽好?”他皺起眉頭說。
“那就不用再渴望長大了。”她把一顆栗子送進嘴裏,問:“你呢?有什麽願望?”
他搔搔頭,想了老半天,說:“我希望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
“太貪婪了!”
他忽然指著她的臉,說:“你嘴邊粘著些栗子碎。”
她用手去抹,抹不到。
他伸手去替她抹走那顆栗子碎屑。
她的耳根徒地紅了起來。她剛剛許願希望快點長大,怎麽一下子就長大了?
她進合唱團的時候是五歲,秦子魯比她晚一年。他有一頭棕黃塞的頭發、羞澀的神情配上一張俊美的臉,看起來像個女孩子。她剛好相反,她蓄著齊耳的短發,不愛穿裙子,人又粗魯,倒像個男孩子。
她和他住在同一條街上,念不同學校的同一級。她念女校,他念男校,兩個人常常有說不完的話題。秦子魯長得好看,演出的時候,指揮總讓他站在前排最當眼的位置。團裏的女孩子都愛跟他聊天,可柯純知道,他跟她才是最要好的。
八歲那年的一天,她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秦子魯在街上在街上被三個男孩子欺負。他們把他按在地上,用顏色筆塗汙他的臉。柯純連忙衝上去跟那三個男孩子扭打。她被其中一個男孩子推倒在坑渠邊,漆蓋受傷了。那三個男孩子也落荒而逃,顏色筆掉滿了一地。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又為自己被欺負而感到有點難堪。她拾起一支顏色筆,在他臉上畫了個交叉,他也用顏色筆在她額頭畫了個圓圈。兩個人愈畫愈起勁,直到秦子魯的爸爸秦先生經過看到他們的時候,把這兩個花麵貓拉起來,他們仍然笑個不停。秦先生沒好氣地說:“《老夫子》也沒有你們這麽好笑!”
那年,暑假將要結束,秦子魯已經做好了暑期作業,柯純連碰都沒碰過那疊作業。
“我來幫你做吧。”他帶著筆袋到她家。
他們在桌子上鋪滿了零食。做到一半的時候,她軟癱在地上問:“你有沒有見過你爸爸媽媽做那個?”
“那個?”他答。
“嗯。”
“很小的時候見過。”
“他們是怎麽做的?”她爬起來問。
“我看見他們扭在一起,好像打架似的。你爸爸媽媽呢?”
“我看見他們在床上滾來滾去。”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們要不要試試看?”
“也好。”他點點頭。
柯純和秦子魯麵對麵站了起來。
她攬著他,他抓著她,用身體互相摩擦,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她喘著氣,說:“一點也不好玩。”
“就是啊!我長大了也不要跟女人做這個。”
“我也不要跟男人做。”她說
當秦先生來接秦子魯的時候,秦先生慈祥地問:“你們兩個今天做了些什麽?”
他們傻傻地望著他。
悠忽五年了。兩個人已經由小孩子變成少年人。這一刻,在特雷維許願池旁邊,他們各自低著頭,凝視著自己那十根被栗子殼染黃了的手指頭,驚異地意識到大家已經長大了。她的胸部開始發育,他也長高了很多,跟從前不一樣了,一些微妙的改變正在發生。
突然,他們聽到身後傳來兩把中國人的聲音。兩個人同時回過頭去,看到團長和團長太太就站在那兒。團長抹了一把汗,說:“終於找到你們了!”
柯純和秦子魯交換了一個眼神,很有默契地做出一個可憐又無辜的表情,她把吃剩的一顆栗子悄悄塞進口袋裏。
從意大利回來之後,又過了一些日子。一天補習後,回家的路上,她嗅到一陣陣栗子的甜味。一個老人在長街上賣糖炒栗子,她買了一大包。
為怕栗子涼了,她用身上的毛衣兜著栗子。連跑帶跳的來到秦子魯家裏。
她走進他的房間,把身上的栗子抖落在窗台上。
他爬到窗台上,兩個人坐在那裏剝栗子。
“我想養一隻小狗。”她說。
“好啊!我也想養一隻小狗,但爸爸隻喜歡金魚,我媽媽討厭小動物。”
“我們可以合養一隻。”
“那怎麽分配?”
“一天跟呢,一天跟我。”
“好啊!養什麽狗好呢?”
“我喜歡牧羊狗。”
“我喜歡貴婦狗。”
“什麽?”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貴婦狗。”他尷尬地說。
“哪有男人喜歡貴婦狗的?”
他窘迫地說:“貴婦狗蠻可愛的。”
“你喜歡貴婦狗嗎?”
“狗?”
“我是說那種舉止高貴溫柔的女人。”
秦子魯搖了搖頭。
“你不介意女孩子粗魯和不夠溫柔?”
秦子魯微笑搖頭。
“我想養一隻黑色的狗。”她接著說。
“牧羊狗好像沒有黑色的。”
“那就養別的。”
“為什麽要黑色?”
她一邊剝栗子一邊說:“黑色沒那麽容易肮髒嘛!我樓上那家人養了一隻小白狗,久而久之,他變成了一隻灰狗。黑的便不會變成灰。”
他說:“貴婦狗有黑色的。”
她瞪著他,說:“不要貴婦狗。”
夜已深了,房外忽然傳來秦先生和秦太太吵架的聲音。
秦子魯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了。
過了很久之後,他們聽到砰然一聲的關門聲。
柯純俯身望向街上,看到秦先生身上穿著睡衣,汲著拖鞋,抱著他那缸金魚從公寓走出來,上了一輛計程車。
“你爸爸走了。”她告訴秦子魯。
“也不是頭一次。”
“但他帶著那缸金魚。”
他愣了愣:“那倒是頭一次。”
“我爸爸媽媽也常常吵架。”她安慰他。
他從窗台跳了下來,打開衣櫃最底下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包萬寶路香煙來。
“你抽煙的嗎?”她驚訝地問。
“是偷我媽媽的。”
她坐在床邊,會意地朝他微笑。
他點了根煙,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後遞給她。
她用手指夾住那根煙,用力地啜吸了一下,又交給他。
他噴了一個煙圈,說:“我媽媽常常背著我爸爸向那缸金魚噴煙圈,她恨死他們。”
話剛說完,他就嗆到了,靠在床邊不停地咳嗽,她挨在他身邊,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什麽時候死?”他問。
“你想過?”
“嗯。”帶著憂鬱的神情,他說:“我想我會在二十五歲之前死去。”
“為什麽?”
“二十五歲已經夠老了。你呢?”
“我隻是曾經想過幾歲會結婚。”
“幾歲?”
“二十六歲。”
“我死了你馬上就結婚?”他有一種被背棄的感覺。
“我怎麽知道你準備二十五歲前死去?”她爬到他身邊,手托著頭,用雙無辜的眼睛望著他。
“你想不想試試接吻?”她顫抖著聲音問。
“你試過了?”語調中充滿了妒忌。
“沒有。”她用力地搖頭。
“嗯,好的。”他點了點頭。
她伸出食指,彎了彎,說:“你要靠過來一點。”
他把身體移向她。
她合上了眼睛,伸長了嘴。
過了一會,她張開眼睛,發現他不在房間裏。這時,他匆匆跑回來。
“你到哪裏去了?”
“我去刷牙,用我媽媽的去煙漬牙膏。”他難為情地說。
“你才沒有煙漬呢。”她沒好氣地說。
隔壁房間傳來他媽媽的嚎哭聲和摔東西的聲音,她側著身子,他也側著身子,他伸長了嘴,她用嘴巴啜吸他的嘴巴,兩個人像僵屍一樣,在床上動也不動。5
那夜之後,秦先生和他的那缸金魚沒有再回來過。他後來跟一個年紀差不多可以當他女兒的大學生一起。
自從僵屍事件後,秦子魯對她有點若即若離。她常常聽她媽媽說,男人把女人得到手之後就不會珍惜。但,問題是他還沒有得手啊。他不會笨得以為這樣算是得手吧?
那段日子,他常跟一個叫劉望祖的男同學出雙入對。劉望祖那張臉比白紙更要蒼白,還有哮喘病。他是由祖父母帶大的。他祖母每天也送飯到學校給他,飯後還會幫他抹嘴。
“我爸爸走了,但他爸爸媽媽都走了。”秦子魯說。
她不以為然地說:“你總會找到身世比你可憐的人。”
那天,秦子魯答應放學後找她。她在家裏一直等,也見不到他。她跑上他家,推開他的房門,看到他和劉望祖兩個人有說有笑。
“你祖母被車撞傷了!”她很凝重地告訴劉望祖。
劉望祖嚇得幾乎昏了過去。
“你還不快去看她?她現在很危險呢!馬路上還留下了一大灘血。”
劉望祖連忙抓起書包衝出去。
“你見過他祖母嗎?”秦子魯詫異地問。
“沒見過。”她靠在牆山說。
“那你怎知道她被車撞倒?”
“我騙他的。沒想到他會相信。”她抱著肚子咯咯地笑。
“你太過分了。他是有哮喘病的,萬一發作怎麽辦?”
“你為什麽那麽關心他?”她滿懷妒忌的說。
一瞬間,他的臉紅了。
“你近來為什麽避開我?”她怏怏地問。
“我沒有。”他怯怯地往後退。
“你有。”她把他逼到牆角。
“沒有。”
“真的沒有?”她可憐兮兮,像一隻被同伴丟下的小動物。
“我隻是有點兒混亂。”他沮喪地說。
“混亂?”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女孩子還是男孩子。”
她吃驚地望著他。
“你跟劉望祖做過我跟你做的那些事?”
他連忙說:“沒有,沒有。”
“你喜歡我嗎?”她問。
“喜歡。”
“沒可能的。既然喜歡我,就沒可能喜歡男孩子。”
“你身上有哪一點像女孩子?”
她氣極了,捉住他的手。
“你幹什麽?”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說:“男孩子有這個嗎?”
他的臉羞得通紅,沮喪地說:“我隻是怕自己弄錯了。你記不記得我們談過養狗的事?你說你想養一隻黑狗,因為黑狗不像白狗,會變成灰狗。我想,這個世界並不是隻有黑和白,我會不會是灰的?”
“灰的?”她望著他良久,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賭氣不再跟他來往。搬家的時候,也沒有通知他。
直到某年某天,她在《Channel A》節目裏聽到一把熟悉的歌聲,這個新人的名字就叫秦子魯。他憑著一張俊美的臉孔被星探發掘,瞬間成為冒起得最快的新人。無論他走到哪裏,都有一群少女把他重重包圍。
有誰知道他是她的青春夢裏人?他們曾經一起幹過許多小小的壞事。那些屬於年少的糜爛與甜蜜的墮落,是成長裏最絢爛的回憶。隻是,他已經離她很遠了,或許已經把她忘得一幹二淨。
後來有一天晚上,她跟榮寶去酒吧。上洗手間的時候,在走廊上碰到秦子魯。
他們詫異地對望著。
“純純。”他首先叫她。
這是她的乳名,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她了,時光一下子倒流回去童年的那段日子。
“你好嗎?”她靦典地說。
他點了點頭,問:“你呢?”
她點點頭。
“你爸爸媽媽好嗎?”
“爸爸後來跟那個女大學生分手了,但他沒有回來,魚也沒有回來。”
她笑了。
“你爸爸媽媽呢?”
“還不是老樣子?天天吵。”
“你留了長發。”他說。
“現在看起來是不是比較像女孩子?”
他笑了。
“你現在有養狗嗎?”他問。
她搖搖頭:“找不到灰色的。”
他一臉尷尬。
“我隻是開玩笑。”她連忙說。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他問。
“嗯?”
“關於我以前跟你說過的……我很混亂的那回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訴任何人?就當作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結結巴巴地說。
“喔,那件事——”
“嗯。”他的臉紅了。
“我怎會不告訴別人呢?”她頓了一下,“我會說你很鹹濕,我要叫所有女人小心你。”
秦子魯粲然地笑了。
他們對望著,有一種親近與熟悉。她在他眼眸裏重溫了逝去的童年和那段秘密的時光。
“你搬家的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問。
她抱歉地笑了笑。
今夜,栗子混著火苗的氣息,喚回了最美好的初戀。她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跟同一個人重回羅馬。但她的第二個願望實現了。可是,她現在又不想長大。長大有什麽好呢?
第五章 爸爸的情人
車子從香港往廣州駛去。昨天下過一場大雨,一路上有些顛簸。秦子魯蜷縮在車廂裏,連日來忙著新唱片的宣傳工作,他這兩天隻睡了幾個小時,現在還得趕去廣州出席一個簽名會。
他撥了柯純的電話號碼。電話鈴聲響起,那邊沒人接。他等了很久,眼睛都累得睜不開了,朦朦朧朧之間,聽到柯純的聲音。他聽到她在電話那一頭叫了好幾聲,他很想回答,但是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他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有人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張開眼睛,看見他的助手。
“我睡著了嗎?”
“過了羅湖不久,你便呼呼大睡,電話還放在耳邊呢!”助手說。
他這才知道,柯純的聲音並不是夢中出現。他想再撥一通電話給她,可是,時間已經不容許了,簽名會場外麵,一大群歌迷在等他。他理理頭發,抖擻精神走下車。
簽名會結束之後,他們匆匆回程。天黑了,司機開得比較慢。他調底車窗,外麵有點冷,他打了個寒顫,把窗子關上,打了一通電話給柯純。
“今天下午的時候,是你打過來嗎?”柯純在那一頭問。
“嗯。”
“那你為什麽不說話?”
“等你接電話的時候,我睡著了。”
“對不起,我剛剛離開了座位,聽到鈴聲才跑回去接電話,卻沒有人回答。你在哪裏?”
“正在廣州坐車回來。我們待會見麵好嗎?”
“嗯,我在家裏等你。”
“你看什麽?你開車的時候應該看著前麵而不是看著我啊!”她在他的車上微笑著說。
“知道了。”他轉過頭去,專心開車。
在娛樂圈,他有機會見到許多漂亮的女孩子。但是,柯純就是不一樣,她有一種屬於靈魂的東西。她的童年和少年的故事裏,也有他的故事。他的故事裏,同樣有她。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你瘦了。”她說。
“你找到工作了嗎?”
“上次在電話裏不是告訴你嗎?榮寶介紹我去一家電訊公司工作,上班都快一個月了。”
“喔,對不起。”
她有點沮喪,“沒關係,反正我們很久沒見麵了。”
“你以前沒這麽小器的。”
“你是說多久以前?”
“小時候。”
“我一向也很小器的!你不記得我連搬家也不告訴你嗎?”
“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做過的事?”他把車停在路邊,說。
“我們一起做過很多壞事,你是說哪一件?”
“你當時像一條僵屍!”他咯咯地笑。
“你也好不了多少!竟然在重要關頭跑去刷牙!”她說。
就在那一瞬間,他俯下身在她的唇上深深吻下去。
“你從沒吻過別人嗎?”他問。
“誰說的?”
她不肯承認,這些年來,她隻吻過他一個人。許多年後的今天,她竟然還是像僵屍一樣,她真痛恨自己。下一次,她決不會這樣。當她朝他看的時候,他坐在駕駛座上,合上了眼睛。她以為他在陶醉,可是,過了很久,她終於發現他睡著了。他竟然就這樣睡著了。她憐惜地撫撫他的臉,他實在是太倦了,她不忍心叫醒他。
她就這樣在車廂裏待著,不知不覺已經天亮了。朦朦朧朧的時候,有人在她頭上吻了一下,她張開疲倦的眼睛看見他,他抱歉地微笑。
“我要去電台,先送你上班吧。”
“我自己坐車好了,你趕快回去吧!”她匆匆走下車跟他揮手道別。
“我今天會有時間,吃晚飯好嗎?”他說。
她點了點頭。
那個晚上,她在小餐館裏等了很久,他的電話沒人接聽。餐廳打烊前,她隨便點了一個雜菜湯,喝進肚子裏的卻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她從小餐館出來的時候,看到狼狽地趕來的他。她本來還擔心他有意外,看到他好端端的時候,卻反而生氣。
“不需要告訴我理由了!你是大紅人,我隻是個平凡的小白領。我的時間太多,你的時間太少了。”
“我忘了黃昏的時候還有工作要做!”
她一邊走一邊氣衝衝的說:“算了吧!秦子魯!我們沒可能的!根本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
她眼裏盈滿了淚水。她本來多麽期待這個晚上?她發誓今天晚上被吻的時候不會再像僵屍。
“請你不要再找我了!”她說,“我不是你的歌迷,隻要見到你就會發瘋,等多久也甘心情願!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尊嚴!”
“你幹嗎發這麽大的脾氣?”
“難道我應該逆來順受嗎?我才不希罕你!”她激動地說:“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起碼你應該重視她!”
她跳上一輛計程車走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如此憤怒,也許,她實在是希罕他的愛,愈是希罕,愈怕自己露底。
他垂頭喪氣地爬上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繞圈。最後,他來到一幢公寓外麵,天知道為什麽許多年後他會回來這個地方。
那一年,爸爸抱著一缸金魚離家出走。爸爸出走的那天晚上,柯純在他房間裏。他們吃糖炒栗子,偷偷抽煙、第一次接吻。他以為爸爸會回來的,但他沒有。
秦振孫跟一個大學二年級的女生同居,兩個人住在大學附近一幢租來的公寓裏。那個女大學生才二十歲,洋名安妮,年紀比秦振孫小了一大截,幾乎可以當他的女兒。
柯純搬走之後,他一個人寂寞得很。從某天開始,他每天都跑到秦振孫跟安妮同居的公寓來。安妮每天走路回去大學,他悄悄跟在她後麵。萬一那天她跟秦振孫一起外出,他便會放棄。他想知道爸爸為了一個怎樣的女人而離開他們。他甚至想過,要是發現她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說她還有別的男友;那麽,他肯定會向秦振孫揭發她。
安妮很年輕,她蓄著一頭長直發,有一雙長腿,愛穿短裙喝花花布鞋,常常拿著一個鮮黃色的書包。她走路的時候,會自顧自的微笑,好像在想事情,一副很傻氣的樣子,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狐狸精。
他就這樣跟蹤了她一個多月。那個早上,他一如往常地跟在她後麵,來到一個拐彎處,她忽然跳出來,站在他麵前,把他嚇了一跳。
“你已經跟蹤了我很久,你是誰?為什麽跟蹤我?”
他嚇得掉頭夾尾跑了。
隔天,他又再跟蹤她上學。這一次,他故意落後一點,不讓她發現。可是,他畢竟還不是她的對手,在一家速食店外麵,他被她逮著。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朝他促狹地微笑。
他羞得滿臉通紅。那一刻,他發覺她很像一個人。她像柯純,喜歡捉弄他。
“你吃了早餐沒有?”她問。
他搖搖頭。
“來吧!我請你。”
她買了牛奶和雞蛋三明治給他,自己要了咖啡和一個栗子麵包。她把黃色書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咖啡,看了又看他。他別過臉去,避開她的目光。
“原來你長得很好看,有點像女孩子呢!”她說。
他知道,也許因為如此,她才不介意被他跟蹤。
“你為什麽跟蹤我?”
他低下頭沒回答。
“你不打算告訴我嗎?”
他沒回答。
“那算了吧!”
“你上幾年級?”她問。
他沒回答,隻顧低著頭吃三明治。
她沒生氣,咬了一口麵包,說:“你這個年紀隻能當我的小弟弟。而且,我已經有男朋友。”
“你喜歡他嗎?”他抬起頭問她。
“不喜歡又怎會跟他一起?”
“你喜歡他什麽?”
她天真地笑了:“喔,你真是人細鬼大。”她啜了一口咖啡,說:“他很可愛!”
他從沒聽別人說過他爸爸可愛。秦振孫在家裏一向說話不多,也沒有什麽幽默感。
“你將來便會明白,當你喜歡一個人,就會覺得他可愛。他的一切,包括他睡覺的樣子,都隻能夠用可愛來形容。”
“你們一起睡覺?”他有點生氣。
她尷尬地笑了笑,說:“你妒忌嗎?將來,你也會遇到喜歡的女孩子,你會想跟她睡,而且覺得她的一切都很可愛。”
他望著她,他竟然不恨這個搶走他爸爸的女人,他本來是應該恨她的。
“你為什麽跟蹤喔?”她忽然問。
他愣了愣,以為她早已經放棄了,沒想到她繞個圈再問一遍。
他就是不回答。
她笑了:“那我就認定你是喜歡我了!”
他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你要吃栗子麵包嗎?這裏的栗子麵包很好吃的。”她說。
他搖搖頭。
“你不愛吃栗子的嗎?”
他明明愛吃,卻聳聳肩,一副不愛吃的樣子。
“我喜歡吃栗子,尤其是冬天的糖炒栗子,這附近就有一檔。”她說。
從速食店出來,她掃了掃他的頭,用一種大人的眼光看他,說:“等你長大了,再來找我吧!”
然後,她跟他揮揮手,跑到對麵人行道。他看見她輕快的身影消失在落葉紛飛的長街上。他就是這樣成了媽媽的叛徒,沒法恨這個第三者。
那天以後,他沒有再去跟蹤安妮。
兩年後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大學畢業,他也上了中學,而且比兩年前長高了許多。
那天,爸爸約了他吃晚飯。這種約會,大概是三、四個月才會有一次,父子倆也沒有什麽好說的,都是爸爸問問他的近況。那一天,安妮在後來出現。她是下班後趕來的。當時秦振孫覺得是時候讓他們兩個人見麵了。他希望兒子喜歡安妮,他打算跟安妮結婚。
安妮驚訝地認出他來,她並沒有揭發他,裝著是第一次見麵那樣。她成熟了,穿著一套上班的洋裝,理了個清爽的短發,她的話說得很少,偶爾朝他笑笑。她好像是生他的氣,可是,顧盼之間,她也好像想他喜歡她。她的笑容令他迷惑。
那個晚上,她點了一道栗子布丁。吃布丁的時候,她問他:“你喜歡吃栗子嗎?”
“他喜歡的。”秦振孫說。
“喔!”她咬著叉子,朝他微笑,仿佛揭穿了他當年的謊言。
他低著頭,整個晚上都沒說話。他壓根兒覺得她跟自己的爸爸並不相稱。她太年輕了。
安妮終究沒有成為他的繼母,她後來跟秦振孫分手了。也許,她不再覺得他可愛吧。她離開了那幢公寓,隻剩下一個老男人,回味著他這一生最刺激的一段愛情。秦振孫發現,他從來沒有愛過他以前的太太,而他愛的那個,卻已經長大,拍翅飛走了。
這段往事,秦子魯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許多年後的一天。他從香港出發去東京,想要逃離工作的壓力和不愉快。在機場,他碰到她。
她還沒結婚,外表比實際年齡年輕,當時正準備到美國公幹。他們在候機大堂的Starbucks遇上,彼此點過頭,她首先說:“你出唱片了。”
“是的。”他靦點地說。
“那時你還是個小孩子。”然後,她說:“那時你一定很恨我吧。”
他反過來問她:“後來見到我時,你有一點兒內疚嗎?”
她仰頭笑了:“我從不後悔我做的事。”
道別的時候,她笑笑說:“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差點兒成了你媽媽。”
他朝她微笑。他甚至想要感謝她,她是他孤寂的少年時代裏一隻偶爾從窗外飛進來的黃色小鳥,讓他得以窺見窗外的另一個世界,讓他對女孩和將來有了憧憬,不再陷入性別的疑惑之中。他終於能夠確定,他是喜歡女人的。
秦振孫兩年前已從這棟公寓搬走了。可是,這個夜裏,秦子魯不知怎地重返舊地,重訪當時年少的日子。他喜歡柯純嗎?她說得沒錯,假使他真心喜歡一個人,他起碼應該重視她。隻是,她不會明白,他內心有一種荒涼。他不想被承諾或者被一個人束縛,然後像他爸爸那樣,直到半輩子之後才發現自己愛的是另一個人。
他弄不清楚,他對柯純的感情,是出於懷舊,還是一種投射?當年的安妮,有點像他認識的柯純;而今天長大了的柯純,又有點像當年的安妮,那個為愛情而鄙視世俗與道德的安妮。
他發動車子的引擎,高速離開了年少的那段回憶。也許,他實在太自私了,他哪有時間去付出?他撥通了柯純的電話號碼,卻又把電話關掉。
車子駛過拐彎處的時候,他嗅到了糖炒栗子的味道。一個小販在清冷的長街上賣糖炒栗子。他想起安妮,想起柯純,想起栗子香的季節。
第六章 重逢
窗外,一抹微弱的曙色開始驅散地平線上的暗影,徐可穗爬起床,擰亮了床邊的一盞小燈。她走下床,把一個行李箱拿到床上打開,然後走進衣帽間,挑了一些衣服,扔進箱子裏。她要飛去佛羅倫斯,媽媽約了她在那邊見麵,媽媽在佛羅倫斯有個演奏會。
她突然對這種母女相聚的方式感到說不出的厭倦。每年一度,在某個城市相見,這哪裏像一種家庭生活?她個是媽媽其中一個小型演奏會,媽媽依然是小提琴家,她是觀眾,末了還得為媽媽的精彩演出激動地鼓掌。
從小到大,她幾乎哦在那更是一個人在半夜裏或者早上醒來,孤伶伶地拖著行李箱在每個城市之間流浪。家庭,對她來說是個多麽陌生而淒涼的字眼。
她把一些日用品放在箱子裏。這個時候,吉吉在地毯上緩緩醒過來,走到她腳邊,像一團泥膠,軟趴趴的粘在腳背上。這頭卷毛小狗已經恨老了,步履蹣跚,牙齒早就掉光。徐可穗把他抱在懷裏,吻了吻他,把他放在行李箱旁邊。
“對啊!我又要出門了!這次是去佛羅倫斯。”她對吉吉說。
他好像聽得懂似的,依依不舍地望著她。
“我知道你很想去。可是,我也沒辦法!我不在身邊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你要知道,你已經不年輕了。以狗的年齡來計算,你是‘狗瑞’啊!嗯,我知道你會想念我,我也會想念你。不要羨慕我可以到處去,我不知道多麽希望能像你,啃一條骨頭就心滿意足。你明白嗎?用兩條腿走路的,都是不容易滿足的動物。”她看了看吉吉,他用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笨蛋!我說的是人類!”她說。
她把行李箱合上,掃了掃吉吉背上的毛,又吻了吻他,說:“我走啦!不用送了。”
她拖著沉甸甸的行李走出房間。多少年了,她常常這樣跟吉吉說話,仿佛他是個人似的。可是,就在今天,她回頭望的時候,發覺吉吉站在床邊顫危危的,已經無力跳下床去跟在主人身後。他已經老得不像話了。她放下行李,走到床邊,把吉吉脖子上的金牌解下來,隨便丟在一把椅子裏。
上機前她在機場的書店看書,書架旁邊立著一個男人,背著個大背包,全神貫注地低著頭看書。她覺得這個人很麵熟,一時之間卻想不起是誰。她一邊翻雜誌一邊偷偷看他。那個男人發覺自己被人偷偷注視,不期然抬起頭來。
“你是不是榮寶?”她突然想起來了。
“你是——”
“我是徐可穗,記得我嗎?”
榮寶認出她來,說:“很久沒見啊!”
“你去哪裏?”
“我去澳洲潛水,你呢?”
“佛羅倫斯。”
“喔,那是個很漂亮的城市,我幾年前去過。”
“我已經第三次去了。”
“有些地方,一輩子可以去很多次的。”
“我前天晚上才剛剛見過以前兒童合唱團的同學。”徐可穗說。
“是嗎?”榮寶很好奇。
“是葉念菁的生日會,你記得是誰嗎?小時候很胖的,架著一副大近視眼鏡。”
“我記得。”
“她變瘦了,變漂亮了。”
“還有些什麽人?”
“喔,孟頌恩啊!林希儀啊!柯純啊!”
聽到柯純的名字時,他臉上有了微妙的變化,接著問:“秦子魯呢?”
“他沒來。可能太忙了。他現在是歌星,你大概知道吧?”
“每個人看上去都不錯。”她無意中提起了柯純,“柯純以前不是像個男孩子的嗎?現在像個女孩子了。”
榮寶若有所思地微笑。
“以後怎麽聯絡你?”她問。
他們交換了電話號碼,又拉雜地談了一些事情。她本來帶著一種憂鬱的情緒出門的,可是,這一刻,她望著機艙外麵蔚藍色的天空,心中突然有了不一樣的調子。榮寶小時候是個毫不起眼的男生,他有一雙單眼皮,瘦骨伶仃,在團裏是個及其平凡的人物,沒想到一下子長得那麽高達魁梧,連那雙本來是缺點的單眼皮都變得迷人起來。她所有心思都忽然飄到他身上,原本估計的旅途變成了遙想無限的時光。
她本來懷著極好的心情和媽媽見麵。當她們在一家餐廳裏歎著著名的佛羅倫斯小牛排時,沈凱旋看了看眼前這個已經長大的女兒,說:“你長得不像我,你像你爸爸。”
“我已經忘記了他的樣子。”她賭氣地說。
“如果像我,你會漂亮很多。”沈凱旋說。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傷害我自尊心的?”她沒好氣地說。
“自尊不是建立在外表上的。”她啜飲了一口紅酒,說。
“你以為男人會把女人的靈魂和肉體分開嗎?我可不可以跟他說,我的肉體不漂亮,但我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靈魂!你來愛我吧!”
“肉體無法美化靈魂,但靈魂可以美化肉體。”
“你現在吃的,是這條牛的靈魂還是肉體?”她頂回去。
沈凱旋笑了:“如果他有靈魂,便不用給我吃,”然後,她說:“可穗,你是個有靈魂的孩子。”
“我應該感謝你賜給我靈魂嗎?”用嘲笑的語調,她說。
“愛上你靈魂的那個男人,也會愛上你的肉體,靈魂和身體是一支協奏曲。”
“別又跟我談你的音樂了!”她不耐煩地說。
沈凱旋反倒像愈說愈有興致,沒理她女兒想不想聽,她繼續說:“當一根小提琴的琴弦被撥動時,便能引起同一個房間裏所有弦樂器的共振,即使這個振動微弱到肉耳根本聽不見。但是,最敏感的人都能夠感受到這種共振。當靈魂那根弦被撥動了,身體和愛都會共振。”
“你了解你的小提琴比我多!”她訕訕地說。
沈凱旋聳聳肩,笑了一下,似乎並不同意她的說話。
窗外的燈一盞盞熄掉了,徐可穗擰亮了床邊的燈,打了一通電話回去給吉吉,雖然他沒作聲,她知道他在那一頭聽著。她學著沈凱旋的語氣說:“吉吉,你是個有靈魂的孩子!”
她掛上電話,擰熄了燈,滑入睡眠裏。這些年來,她和媽媽的對話總是那麽針鋒相對。她毫不留情地頂撞媽媽,可是,媽媽從來不生氣,如果她會生氣,那還好一點,起碼證明她們是兩母女。但她不生氣,就像個朋友似的,是隔了一重的。
第二天,她在烏菲茲美術館附近買了一盞小小的吊燈,燈罩是波提切尼名作《春天》裏一個長著翅膀的胖胖小天使。她提著燈,穿過佛羅倫斯的暮色回到酒店房間,插上插頭,擰亮那支燈。她為它想到了一個落腳地。
回來後第二天,她打了一通電話給榮寶,很輕鬆的說帶了一些手信給他。
到了酒吧,她看到榮寶喝π水,她也湊興要了一瓶。
“送給你的。”她把一個盒子放在他麵前。
“喔,謝謝你。”
“你不看看是什麽東西嗎?”
“喔,是的。”榮寶打開盒子,看到那盞燈,客氣地說:“很漂亮,謝謝你。我都沒帶什麽手信給你。”
“算了吧!你去潛水,會有什麽手信!總不成帶一條魚回來吧。”
“我真的帶了一條魚回來。我和隊友在海底打了一條石斑魚,有好幾公斤重,每人分了一些,我那一份放在冰箱裏,還沒吃完。”
“那你什麽時候請我到你家裏吃魚?”她問。
這天傍晚,窗外月光朦朧,徐可穗亮起了房間裏所有的燈,她在衣帽間進進出出,忙著挑衣服,吉吉懶洋洋地看著他春心蕩漾的主人。最後,徐可穗揀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薄薄的黑色套頭毛衣。她喜歡這種刻意的低調。她的胸部平坦,所以從來不穿胸罩,這樣反而有一種她自己覺得的率性。
臨去之前,她蹲在吉吉麵前,說:“吉吉,你會愛上我嗎?”
吉吉搖了搖尾巴。
“我知道你會的。”她掃掃他背上的毛,歎了口氣,說:“可惜你不是人。”
房裏的燈一隻亮著,她拎了個小皮包出去,回頭跟吉吉說:“不用送了,祝我好運吧!”
榮寶開一輛墨綠色的越野車來接她。車子穿過熠熠閃光的城市,朝郊外駛去。榮寶住在郊區,那是一間布置得很雅致的單身男人公寓。這個晚上,他煮了好幾道菜,除了蒸魚之外,其他都是有機食物:有機豆湯、有機番茄和有機雞。雖然有些奇怪,但徐可穗把這一切都往好的方麵想。一個追求有機生活的男人,也應該是向往靈魂的。
飯後,他們走出陽台,陽台外麵,是個沙灘,站在那裏,可以聽到夜裏的海浪聲。
“吉吉看見一定會喜歡的,他可以在沙灘上跑步。”
“誰是吉吉?”
“我妹妹,不過我們的血緣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
徐可穗淘氣地笑了,說:“他是我養的小狗,十幾年了,他叫徐吉吉。”
榮寶咯咯地笑了。
“那支燈呢?你放在哪裏?”她問。
“在客廳。”
她抬頭看到陽台上隨意的吊了個燈泡,於是說:“那支燈吊在這裏不是很好嗎?”
“喔,是的。”
榮寶去拿了一把梯子來,把那盞天使燈吊在陽台上。燈亮了,輕搖在風中,流曳出來的溫柔,照亮了重聚的時光。他們都長大了。她看著靠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的側麵,突然對他感到一股仰慕之情。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有一個男人為她下廚。
榮寶轉臉過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連忙瞥向遠方,不至於讓自己看起來太渴望愛。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她提出要回家去了。她總是很會在適當的時候離開,那便不會被拒絕和嫌棄。
走出那棟公寓時,她看見隔壁一棟公寓的門上掛著個招租的木牌,上麵有個電話號碼。
“這裏沒人住嗎?”她問。
“丟空很久了,這一帶的交通不方便。”
“太可惜了!”她看到那棟公寓前麵的草地已經荒蕪了,隻有一盞高高的路燈孤單地亮著。
第二天,她按著那個電話號碼打去,放在還沒租出,於是,她很快成為了那間公寓的主人。
當她告訴榮寶時,他驚訝地問:“你不是住在山頂的嗎?”
“我喜歡那個海灘,以後可以帶吉吉去跑步;喔,不,他現在隻能散步了,他太老啦!”然後,她又很巧妙地埋怨榮寶說:“都是你不好,讓我看到這麽漂亮的房子。”
三個星期之後,她開著她那輛黑色小跑車,吉吉蹲在她旁邊,一人一狗朝著新家駛去。她名正言順地住在榮寶隔壁。
搬進去的那個晚上,她在陽台掛了一盞燈,這盞燈是她在羅馬買的,像個酒瓶,不過是沒有底的,燈泡就吊在瓶裏。
她擰亮了燈,抱著吉吉立在陽台上,她的陽台跟榮寶的陽台並排,望過去就可以看到他了。
榮寶走出陽台,靠在欄杆上,說:“有什麽要幫忙嗎?我會修水喉和電器的。”
她朝他微笑:“你以後多點請我吃飯便好了!”
她把一串鑰匙拋過去,說:“萬一我忘記帶鑰匙,也不用爬上來。”
那個晚上,她抱著吉吉窩在床上。想到她喜歡的男人隻是咫尺之遙,她站起來,一動不動地凝視鏡中的自己。她真的不像她媽媽嗎?噢,她誰也不要像,她像她自己。
電話響了起來,是阿姨打來的。
“有個人想見你。”
“誰?”她奇怪地問。
“你爸爸。”
“他十幾年都沒見過我了,找我幹什麽?”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他好歹是你爸爸,去見見他吧!”
阿姨在那頭盡幫爸爸說好話。她一向是站在爸爸那邊的,她姐姐太出色了,做妹妹的黯然無光。她巴不得嫁給徐可穗的爸爸,隻是,徐元浩並沒有愛上她。
徐可穗答應了去見他。床頭的那支燈擰亮了又擰熄了。她恨他嗎?她是恨他的,可是,曾幾何時,她有點想念這個把她生下來的男人。徐元浩是個富家子,繼承了家裏的大批產業。
“不過,他倒是個很有學問的富家子。”沈凱旋常常這樣說。她總是努力要證明自己的品味優秀。
徐元浩和沈凱旋在巴黎認識,徐可穗九歲那一年,他們離婚了。
徐元浩的頭發都差不多禿掉了,已經是個老男人。她坐在他麵前,臉上沒什麽表情。
“你長得像你媽媽,很漂亮。像她便好了,像我便糟糕。”徐元浩說。
“她也是這樣說。”她冷冷地說。
徐元浩臉上閃過一抹難堪,說:“時間過得真快,你都長這麽高了。”
“你說的是你的時間還是我的時間?我的時間實在太漫長了。”她盡量不帶半點感情地說,仿佛坐在她麵前的是個陌生人。
然而,無論怎樣假裝無情,一種淒然的感覺還是從她心底湧起。既然他以前不要她,現在又為什麽來找她?她太了解這種男人了,他們自由自在生活了幾十年之後,忽然記起自己是個爸爸,而且好像還沒盡過做父親的責任,於是想做一點什麽來彌補自己的過失,讓良心好過一點。
她看著這個老去的男人,生他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她曾經多麽崇拜爸爸,多麽渴望他的關注?時光已經無可贖回地喪失,多少年了,她一個人孤伶伶地住在那幢大屋裏,渴望一個慈愛的懷抱時,那個懷抱卻棄絕了她。她變成一個情感結巴的人,總是錯愛一些男人,總是害怕她愛的人會離開。
她望著徐元浩,為他的無情而心裏發酸,再也不肯說一句話。
清冽的目光到處浮著,她開著那輛跑車,高速地朝郊區駛去。半路上,一輛車追上來,跟她並排,那是榮寶的越野車。
“你幹嗎開這麽快?很危險的!”他調低車窗向她喊叫。
她沒停車,繼續加速飛馳,把他甩在後麵。
車子快得好像飄了起來,她在後視鏡裏看到榮寶一隻尾隨著她,生怕她出了意外似的。
車子穿過浩大而高遠的寒夜,停在公寓外麵,她關掉引擎,呆呆地坐在駕駛座上。榮寶的車駛來了,他匆匆走下車,走到她的車子旁邊,緊張地問她:“她兩條腿不停地發抖,牙齒在打顫。他打開車門,把她拉出來,雙手扶著她。她像失落了靈魂似的,投向麵前那個懷抱。
那盞路燈高高地亮著,照亮著兩個老去的孩子,也照亮了多少成長的苦澀。
第七章 明信片
今天晚上,他攬著我呢!我是說榮寶啊!可惜你看不見。”徐可穗抱著吉吉在床上,說:“但是,他沒有吻我啊!他像攬著個朋友那樣攬著我,叫我不要哭,根本沒把我看作是女孩子。”
她望著窗外,大海的那邊有一豆亮光,也許是一艘夜航班吧。這是個奇異的晚上,天堂和地獄同時降臨了,先是她爸爸,然後是榮寶,一個男人令她哭,另一個令她笑。
她總覺得榮寶心裏有個人。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隻是大概猜到那人和榮寶的感情是不穩定的,也許還未開始,也許已經結束。一個戀愛中的男人,不會有榮寶那種落寞的神情。
“這起碼是個開始!”她朝吉吉說。
早晨的微光驅散了長夜的黑暗,她爬起床,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帶吉吉到海灘去散步。這是個不能遊泳的海灘,水太深了,浪太大了。自從搬來這裏之後,她喜歡每天早上帶著吉吉散步,因為榮寶每天這個時候也會在海灘上跑步。她和吉吉散步的速度自然趕不上榮寶的步伐,那便可以看著他在她身邊來來回回了。她喜歡這種感覺,就像這個男人在她心靈的鏡頭裏走過去之後又退回來,這中間就有了一種期待。
這天,榮寶在她身旁走過的時候,她說:“昨天晚上謝謝你!”
“你以後開車別再開那麽快,很危險的!”他說。
“你很煩呢!”
然後,她問:“我可以怎樣報答你呢?”
“用不著報答的。”
“我請呢吃早餐吧!”
“今天不行啊!我今天要去農場。”
“農場?”
“是個有機農場,我種了一些南瓜,今天正好收成。”
“我也想去看看。”
“好啊!”
“開你的車還是我的車?”
他笑了:“我的比較安全。”
那個農場就在附近,榮寶種的南瓜已經長得夠大了。
“可惜萬聖節已經過了,不然,可以用來做南瓜燈籠。”她說。
“是用來吃的。”
“你吃的東西也真奇怪。”她一邊摘南瓜一邊說。
“奇怪?”他接過徐可穗摘下來的南瓜,放進身邊的竹簍裏。
“我是說你吃的,還有你的生活非常健康,像個三十歲以上的人,一點也不像你的年紀。”
“小時候我家有一片農地,媽媽喜歡種植,我們吃什麽便種什麽。吃完西瓜變用西瓜核再種西瓜,吃完檸檬又種檸檬,媽媽還會種玫瑰,她種的紅玫瑰特別大,特別漂亮。”
“我媽媽什麽也不會種。”她說。
“但她會拉小提琴,這不是每個媽媽都做得到的。”
“我們並沒有選擇自己的父母,也沒有選擇自己的樣子。”她從來就不喜歡自己的外表。
“你懷念你媽媽嗎?”她接著問。
“種菜的時候,我會想起她。”他說。
“你每個禮拜都來的嗎?”
“嗯。”
“那麽,我下星期也要來,我一直想種冬瓜!我喜歡吃冬瓜盅!”
“下星期我不能來。我跟幾個朋友到東京玩。”
“是嗎?喔!我正想去東京呢!你什麽時候出發?”
“星期五。”
“你住哪家酒店?到了東京,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或者可以找你。”
第二天,她連忙訂了去東京的機票和旅館,就是榮寶住的那一間。她有個非常漂亮的理由去東京。她一直夢想開一家精品店,既賣家具也賣衣服、精品、雜誌和書,全都是她從世界各地搜羅回來的品味。她可以去東京看看有什麽好東西。
榮寶完全相信了她。
“你找到鋪位了沒有?”他問。
她喜歡榮寶常去的那家酒吧一帶,接近鬧市,又自成一角,附近都是些有品味的店。而且,在那裏開店,可以常常見到榮寶。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喜歡一個男人,她會投入到連她自己都吃驚的地步。如果對方對她無動於衷,她會鍥而不舍。當對方愛上了她,她反而會退縮。
她從來就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可是,榮寶是不一樣的,她希望這一次不會再退縮。
隔天,她送了一本書給榮寶。
“我買了兩本。”她說。
榮寶看了看,那是一本旅遊書,書名叫《愛戀東京手冊》。
“裏麵的資料很豐富,我想,你會用得著的。”
榮寶星期五出發,她訂了下星期一的機票。
行李箱攤在床上,吉吉趴在床邊。
“我又要出門啦!你要暫時回大屋去了。”她說。
吉吉依依不舍地望著他的主人,仿佛知道又是離別的時候。他跟別的狗兒不同,十幾年來,他沒有離別焦慮症,因為離別在他和徐可穗之間不過是一種過生活的方式。
“你猜在東京發生什麽事呢?”她咬咬手指頭,問吉吉,說:“兩個人單獨在外麵,真的很難說!”
她滿懷希望的來到東京,抵達旅館之後,她先問問櫃台榮寶住幾號房,然後要求同一層樓的房間。
夜裏,榮寶回來之後,打了一通電話到她房間。
“真巧!我們住在同一層。”她說。
“就是啊!”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累。
她等他已經幾個鍾頭了,本來很想約他出去吃碗麵或是什麽的,此刻卻識趣地說:“坐了大半天的飛機,我累壞了,你明天有時間嗎?我們可以一起出去逛街。”
榮寶爽快地答應了。
在香港的時候,她就住在榮寶的隔壁,現在和榮寶,是同一層樓,相隔了十幾個房間,距離比起在香港好像遙遠一些,然而,這個距離又比在香港更令她心跳得快。她想像在十幾個房間之外的那個男人,也許還沒睡,也許和她想著同樣的事情。異鄉的晚上,她被一種戀愛的渴望擁抱著。
她懷著這樣的甜夢滑入了睡眠。
第二天上午,她和榮寶已經在吉祥寺了。
榮寶的幾個朋友,飛了去衝繩潛水,隻有榮寶一個人不知道為了什麽原因留在東京。起初她以為榮寶是為了她而留下,漸漸她發覺榮寶似乎是在東京找一個人,找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的人。
她在路上無意中發現一家專賣明信片的店,名叫『Billboard』,裏麵有六千種以上的明信片,她挑了一大疊。
“放在我的店裏賣也不錯。”她說。
“除了小時候外國筆友寄來的明信片,我已經很久沒收到過明信片了。”他說。
“我媽媽有時候會寄給我的。”
“其實她很好啊!”
“她是個很出色的音樂家,但不是個出色的媽媽。”
後來,他們又去了代官山。她在《愛戀東京手冊》上知道有家『Petit Loup』的毛毛熊專賣店,人客可以定購『個人專屬毛毛熊』,熊身上可以縫上紀念的年、月、日及個人姓名,並附上製作證明書,但要兩星期才做好。
“我可能不會待在東京兩個星期,寄回去,我又怕寄失。你呢?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徐可穗說。
“我還沒決定。”
“你在東京是不是要等什麽人?”終於,她問。
“沒有啦!”他聳聳肩。
她壓根兒不相信。對方一定是個女的,才會那樣盤踞在一個男人的心頭。她忽然覺得難過,充滿想擁有他的嫉妒和憂愁。
“你到時候怾幫我拿我的毛毛熊嗎?”她問。
“當然可以。”
她挑了一隻黑色的毛毛熊,熊背上縫上這一天的日期。
夜裏,他們在新宿一家居酒屋吃飯。榮寶點了一瓶清酒。
“你不是隻喝π水的嗎?喝酒不健康的。”
“旅行的時候,有些事情可以例外。”他笑笑啜飲了一口清酒。
“開店的事,進行得怎麽樣?”他問。
“正在找鋪位,你有沒有辦法?”
“你想找哪一區?”
“就是你帶我去的那家酒吧附近,但我沒看見有空的鋪位。”
“我幫你想想辦法吧。”他滿有把握地說。
“那就拜托你了。你可有興趣跟我合作?”
“我?”
“對啊!我一個人一定應付不來。你的品味也很不錯呀!雖然沒有我那麽好。”
他咯咯地笑了:“我想開健康食品店。”
“我的精品店也準備賣一些健康食品,就這樣決定吧。”
榮寶不知道怎麽推辭,她的夢想變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夢想。想到以後更可以朝夕相對。她陶醉地笑了。
“那我們要趕緊籌備了。”她說。
東京之行,變成了為新店搜購貨品。五天之後,她離開了。她本來不急著回去,但她知道在適當的時候離開才會令人懷念。登上往飛機的專車時,她跟榮寶說:“記得幫我拿毛毛熊啊!”
他點了點頭。
她坐在前排,車子開走的時候,她跟他揮了揮手,便轉過臉去,她習慣不做揮手揮到最後的那個,她喜歡在別人的視線裏消失,而不是讓別人在她的視線裏消失。
隻要榮寶記得幫她拿毛毛熊,那麽,無論他在東京待多久,也無論他心裏想著誰,她還是在他的記憶裏占據了一個位置。
回來香港的那天,她先去接了吉吉。傭人說,阿姨找了她很多次,似乎是急事。
阿姨找她,說不定又是爸爸想見她,她才沒興趣理他們。
等到幾天後,她才懶洋洋打電話給阿姨。
“你為什麽現在才回電話?”阿姨沙啞著聲音說。
“到底有什麽事?”
“你爸爸——”
她的心突然慌亂了起來,卻故作冷漠的問:“他有什麽事?”
“他過身了。”阿姨在電話那一頭嗚咽著說。
她愣住了。
“是癌症,已經發現一段時間了。”阿姨說。
她握著話筒,一句話也沒說,沒流過一滴眼淚。
不久之後,她收到律師的通知,徐元浩把所有的遺產都留給她。
離開律師行的時候,她走在街上,隻覺得內心一片荒涼。她是否太無情?她連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她終於明白徐元浩為什麽在十四年之後想見她,也終於明白那天的他為什麽那樣蒼老。她不應該向他發脾氣,那是父女最後一次見麵。她以為以後還有機會。
徐元浩不是忽然記起自己是個爸爸,而是想在臨死前贖罪,但她沒容許他這樣做。她隻是想看見他痛苦和內疚,惟有這樣,才可以補償她這十四年來失去的父愛。
九歲那年的中秋,徐元浩答應來接她。結果,她在合唱團的練習室外麵等了又等,也見不到他,最後跟了孟頌恩回家。從此以後,她決定不要對爸爸有任何的思念,這種思念是注定會失望的。
爸爸真的不愛她嗎?兒時,他總愛把她抱在膝頭上看書,一看就是幾小時。她喜歡看書,也是因為爸爸。隔了十四年無法彌補的光陰,這一幕依然留在她童稚的記憶裏。
她連最後一個懺悔的機會都不肯給出來,她是個多麽殘忍的人?她不能原諒自己。
夜裏,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遠在德國的媽媽。
“他不在了。”她說。
“誰?你說誰不在了?”
她終於說:“爸爸。”
她多久沒說過這兩個字了?
沈凱旋沉默了,兩母女就這樣隔著海角天涯悼念一個在她們生命中出現過,永不會在記憶裏消逝的男人。
他是個好人,隻是並不適合當爸爸。他骨子裏是個浪子,她深深知道自己也有這種遺傳。
她太恨他了,他從來就沒有給她時間,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她以前沒有機會向他撒嬌,以後也再沒機會原諒他。
第八章 瞬間的愛情
隔天,榮寶回來了,帶著她的毛毛熊。他的樣子看上去很累。
“你看過信箱沒有?”她問。
“還沒有。”
她沒說話,她也很累。
“我回去啦。”榮寶說。
當天晚上回到酒店,她把其中一張在『Billboard』買的明信片寄回來香港給榮寶。那張明信片上麵,是日本藝術家奈良美智所畫的大頭女孩,她向來覺得這個女孩有點像她自己,樣子古古怪怪的,看上去是個不快樂的人,卻有靈魂。她希望榮寶在回來香港的第一個晚上收到她從遠方寄回來的明信片,而她就在咫尺。
這一切現在都不重要了。她靠在陽台上,在一支孤燈下。她把毛毛熊抱到心頭,縫在熊身上的日子,正是她爸爸離開的那一天。看到這個日子時,她終於哭了,明白這輩子再沒有機會叫一聲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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