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前雨後:思念人之屋

(2010-12-02 12:35:06) 下一個
  序
  白沙鎮。
  這裏離海不遠,開車十五分鍾便可以到碼頭。河水安靜的流淌,聽不見濤聲,看不見激流,舒緩地匯入大海。附近有許多瀑布,鎮上每一個人幾乎都彼此認識,遇到陌生人時會驚訝但友好地注視。你可以放心的找一家小飯館坐下來,和他們談天說地。隻要臉上掛著微笑,並不難結識新朋友。
  他在這樣的地方長大,從淘氣的孩子,變成個子高高的英俊青年,逐漸成熟沉穩。不是非常健談的人,偶爾表情嚴肅地講讓人捧腹的笑話,讀書時是排球隊主力。周遭不乏青睞的目光,也有幾段無疾而終的戀情。漸漸地褪去稚氣,不再像周圍的少年一樣,和偶然相識的女孩搭訕。
  而她和她們,似乎是不一樣的。慧黠的女孩,帶著一點點驕傲,初來乍到時小心翼翼用笑容掩飾不安和警惕。時間久了,開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沒有人不喜歡她毫無藻飾的爽朗笑聲。她也會偶爾安靜,喜歡眯著眼睛看大海,夕陽下發絲都是金色的,幾乎透明。他凝視她的側臉,她佯裝沒有發覺,唯恐轉過頭去,他的目光就會移開。雖然近在咫尺,卻如同遠隔天涯。
  穿著素色裙子,赤腳的她;帶著貝殼項鏈,躺在舢舨上看星星的她;在午後的陰涼處,吹著風寫明信片的她;愛吃零食,孩子氣吮著手指的她。因為太美好,所以是無法觸碰的。在出海口的小碼頭,她坐在木質長椅上,帶著耳機,低頭聽歌;臉圓圓的,皮膚曬成小麥色。陸地上的熏風沒有海麵的濕潤涼爽,腦門沁出細細的汗珠來。
  以為不會再見麵,以為說了goodbye就是永別,以為離開就不會回頭。卻依然希望聽到她的聲音,看見她的臉龐。那麽長久的凝望過,還是記不住彼此的容顏。這或許是重逢的借口吧,看清你的模樣。再一次就好。
  沒有承諾,就沒有背叛;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蔚藍的海岸線上依然有男孩女孩牽著手看星,卻不再有同一個身影。生活經曆了新的輪轉,故事將在別人身上重演。通往機場的路在白沙鎮轉彎,那隻是一個岔口,甚至不是一個驛站。
  所謂永恒,不過是回憶的盡頭,夢的終點。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一章 啟程
  在許多年後,她仍可清楚記得 初次相逢時,彼此的模樣。
  大四末,蔡滿心來到儋化。
  此前她從數百名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獲得了去世界銀行實習兩個月的機會。從華盛頓回來,距離畢業還有一個多月。她早已找到令人豔羨的工作,有大把的時間,無所事事,心裏長草,已然厭倦一成不變的生活。手腳想要旅行,渴望舞蹈一樣渴望旅行,讓血管中的不安分因素在陌生的環境中恣意生長。
  起初想要找個同伴,於是去遊說好友何洛,說:“等你拿到簽證,我們一起去峂港,怎麽樣?還是在美國時一個同事推薦的。說起來慚愧,中國好多有趣的地方,都是外國背包客先發現的。不過這樣也好,不會開發過度。”
  何洛搖頭:“萬一我第一次簽證沒過呢?”
  “哪有那麽多簽不過?”蔡滿心嗤之以鼻,“你們專業通過率那麽高,而且你是牛校全獎,英文流利。不要相信網上那些危言聳聽的話,我去過使館,簽證官也就是一個鼻子倆眼睛,有什麽可怕的?我們聊得倍兒開心,他最後哈哈大笑,就給我撕黃條了。”
  “我還是留出二簽三簽的餘地來,比較保險。”
  “如果一簽不過,二簽也要再等將近一個月,正好出去散心麽!去吹吹風,看大海,曬太陽,遊泳,吃水果和海鮮,總比憋在這裏好。”她繼續遊說,何洛百般推辭。
  “哦……我明白了。”蔡滿心拍拍額頭,“似乎前兩天章同學來了北京,對不對?”
  何洛沒說話,便是默認。
  章遠是何洛的高中同學,二人青澀的初戀在大二冬天戛然而止,此後一直維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曖昧狀態。何洛對此的解釋是,感情是沉沒資本,不一定因為對方處處做得最好,而是自己已經投入太多,收不回來了。
  蔡滿心一向為好友抱不平,也不理解她為何有飛蛾撲火一樣的決絕,現在看她不說話,難免心急:“你還真要再見他?快快離開這個傷心地吧!”
  何洛淒然一笑:“離開?馬上我就徹底滾蛋了。一次把心傷透,死得比較幹脆,免得我出國之後還有什麽幻想。”
  “你是說,本來你還有幻想?”
  “沒有。”何洛搖頭,“但我也許會想起以前的事情,會回憶。”
  蔡滿心一向雷厲風行,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很難理解平日裏聰敏慧黠的好友,為什麽陷入這個死結若幹年不能脫身,時至今日逛街時還會偶爾失神,旁邊的店員絮絮地推薦著E.T二十周年紀念T-shirt,若幹圖案,都有男女情侶版。何洛的目光稍做停留,店員就不失時機地跳出,說這一版賣得最好,每個型號隻剩下一件。
  “小女人,不要再看什麽情侶衫了!”蔡滿心伸手在她眼前比劃,“美國的T-shirt簡直太多了,都是便宜的名牌。更重要的是,你也不需要這些。”為了避免好友走出幾步又折返,她索性將最後一件買下:“咱們兩個一樣的size,你總不會搶我這件吧。”
  蔡滿心找來找去,拉不到可心的旅伴。沒有誌同道合的好友,倒不如獨自上路。天涯孤旅,是一種極致的浪漫與蠱惑,是安全範圍內最大的冒險。從一個安靜的鎮到下一個熱鬧的城,來去自由從來不管紅綠燈。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做峂港的海邊小城,這裏不通航班,也沒有火車站,隻能搭乘長途汽車或輪渡到達。蔡滿心乘飛機前往最近的城市儋化,預備搭乘長途客車去峂港。地圖上看,兩座城市的直線距離不過三十公裏,但中間隔著蔚藍半月形的內海,公路在藍屏山後繞一個彎,汽車要開三個小時。
  這趟航班的經濟艙無比逼仄,蔡滿心膝蓋頂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根本伸不開腿。她還苦中取樂,看著前兩排人高馬大的金發遊客偷笑,想這些老兄經曆三個多小時的煎熬,是不是會憋出些毛病來。一旦上路,整個人就興奮起來,完全忘記出行前如何忙亂地添置必需品,還有在網上搜索信息所獲甚微時的局促不安。
  到達儋化長途車站,發現開往峂港的班車要過一個多小時才出發。候車大廳裏老舊的電扇嗡嗡運轉,完全不能驅散因微濡熱而孳生的略微黴濕的氣息。蔡滿心不想枯坐在這幾乎可以長蘑菇的陰暗大廳裏,便在人行道旁盤腿坐下,熱帶濕潤的風徐徐吹來,抬眼便看得見高大的棕櫚樹。她捧著剛買的鮮榨甘蔗汁,加滿冰塊,涼涼的,甘冽爽口。接近正午,陽光強烈起來,皮膚有輕微的灼痛感。蔡滿心很少打陽傘,認為那太過嬌氣矯情,於是在路邊買了一頂卡其色漁夫帽,兩層帆布都難以過濾耀眼的陽光。她忍不住一再抬手,確定帽子依然在頭上。
  她膚色白皙,從一群黧黑的當地乘客中脫穎而出。
  於是有打探的目光投過來,明的或暗的、好奇或豔羨的,還有遊動狡黠的。蔡滿心環視四方,有當地人友善地向她微笑,也有人走過來搭訕,陰陽怪氣地問她獨自旅行,到了峂港是否需要照應。蔡滿心搖頭退開,側身眺望海港,餘光卻看見他依舊不罷休地走近。
  她蹙眉,再退一步,險些踩到身後男子的腳。
  蔡滿心連忙轉身:“對不起。”
  “不用謝。”低沉的聲線,悠然不迫。
  蔡滿心懷疑自己的耳朵。“你應該謝謝我!”她反駁,“你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是我及時發現才沒有踩到你。”
  “是麽?”他似笑非笑,“我可是特意站在這兒的。”雖然嘴角牽起一個上揚的弧度,但眉眼間仍透著疏離與冷漠。
  真想衝著他翻白眼!蔡滿心向來傲氣,忍不住要回敬兩句。
  她這樣天真,喜怒都寫在臉上,一眼被看穿。
  “噓,你嗓門太大了。”說話之間,他壓了壓帽簷。
  蔡滿心忽然明白。淺棕色運動涼鞋,卡其色闊腳七分褲,同款的漁夫帽,E.T20周年的紀念款情侶T-shirt。如出一轍的裝扮,同樣修長的身形,並肩而立。誰看來都是好一雙璧人。
  抱著臂,他麵無表情地站著,目光冷洌地掃了一周,猥瑣的跟隨者停住了,悻悻轉身離去……蔡滿心無意和他視線接觸,打個哆嗦,想起何洛說,在她家鄉,每年冬天都有人掉進冰河中,就是這樣的感覺吧。瞬間冷卻,冰淩從內而外的結晶。
  隻一秒後,蔡滿心開始舒暢地笑。他是站在自己這邊的,齜牙咧嘴、看家護院。這比喻讓她笑得更開心了。
  蔡滿心率先衝上長途客車,挑一張幹淨些的座椅,自己占了靠窗的座位,又拍拍身邊,示意冒名情侶坐下。他瞥一眼。
  木條米黃的本色已蒙上棕黑,邊沿磨地發亮。
  蔡滿心以為他在猶豫,把座位來來回回擦了:“喏,現在可以了吧?再不坐下來,我可不伺候你!”
  蜿蜒的高速公路繞在山巒後,經過禾苗青翠的稻田。半山腰開始雲霧繚繞,掩不住的滿山綠意,將沾衣欲濕的霧氣洇染成淡青色。
  山巔的冷氣和大洋的暖風交匯,薄霧濃雲經年不散。是而稱其為藍屏山。蔡滿心臨時抱佛腳,出發前看了許多網站,說給身邊的同伴聽,他並不回應,甚至拿出mp3堵住耳朵。她不禁有些無聊。看一會兒窗外的景致,便打起哈欠,拍拍他的左肩:“借我用用!”
  也不待他同意,歪頭靠過來,閉眼就睡。
  他看也不看,伸出右手推開滿心的頭。“你可以靠著窗睡。”
  “那多硬啊。”她嘟囔了一句,頗不情願的倒向另一側,用漁夫帽蓋住臉。
  公路盤山,客車一個轉彎,蔡滿心搖搖晃晃倒過來,枕在他肩頭。他輕輕推她,她並沒有醒,反而扭來扭去,選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呼吸均勻舒緩。一次,兩次……他沒有躲開。坐得僵直,久了,頭和肩膀開始酸痛。右手捏捏左臂,唯恐血行不暢,一會兒麻得抬不起。
  哈,木了吧?剛才臭脾氣,看你一會兒肩膀不酸掉。她迷迷糊糊中尚且得意地偷笑,臉上卻要維持嬰兒般的天真寧靜。年輕漂亮,楚楚柔弱的女孩子,誰能拒絕?蔡滿心明白,大多男生吃軟不吃硬。
  忽而眼前一片漆黑,全世界的光線都消失。
  失明嗎?她呼地坐直,睜大雙眼。車窗外昏黃的壁燈飛閃而過。
  “隧道而已。”他的聲音不無譏嘲,好像在說,早知道你在裝睡。
  蔡滿心衝他筋鼻子。“以為你的肩膀很舒服麽?也太硬了。”這句話有些底氣不足,對方的肩寬闊堅實,她其實可以睡得安穩舒心。
  車窗前方一個亮點,像白色的小高爾夫球,漸漸擴散。奪目的光線迫不及待地湧入,飛快地填滿視野。一大片白光刺痛了眼。
  下一刻,是讓人屏住呼吸的深深淺淺的藍。波光瀲灩的海麵就在公路側旁,清澈的可以看見水底斑斕的珊瑚礁,海浪仿佛可以蕩漾到公路上。
  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海,幹淨純粹的讓人想要融化在裏麵。
  這正是我要的地方!蔡滿心激動不已,“啊”地叫了一聲,從座椅上站起來,按著前排的靠背,興奮地四下張望。一株株盛開的花樹撲麵而來,白色雞蛋花、淺紫的三角梅、火紅的鳳凰花、明黃嫩粉的木槿,轟轟烈烈擾擾攘攘。間或有挺拔的棕櫚和椰子樹,點綴在碧海藍天白沙繁花之間,透過巨大扇形的枝葉,浮雲聚了又散,蓬鬆的匯攏在天邊,低得觸手可及。
  此生前二十二年都是虛度。蔡滿心嘖嘖稱歎。
  在峂港南站,一個二十左右的大男孩迎上來,黑白分明的靈動眼睛,大聲笑著喊,“海哥!”又指指跟在後麵的蔡滿心,“嗯?這是你的……女朋友?”
  “不認識她。”淡淡地說。
  “蔡滿心。你叫什麽?”她大方地伸手,“以後我們就認識了。”
  被叫做“海哥”的男子轉身大步離開。
  少年衝過來握著蔡滿心的手,嘻笑著:“陸生俊,生來英俊,叫我阿俊好了。”淘氣地笑,熱烈地握手。蔡滿心忍不住笑著說:“好好,阿俊。”
  “阿俊。”前麵的男子停下腳步,“我們還要趕時間。”
  “美女,我走了啊~~這兒不大,改天見咯!”少年跑開,不斷回頭招手,“一定哦!”
  “那我……”蔡滿心一怔,眼看已到黃昏,又想起此前那些不安分的眼神。她抓緊書包肩帶,亦步亦趨跟在二人身後。
  “你在做什麽?”他慍然,猛地回頭。
  “喂,你……”蔡滿心氣喘籲籲,“那個什麽海,送佛送到西。”
  “我沒有護送你的義務,趁天還亮去你要去的地方。”
  “我去哪裏啊?我還沒有定旅店。”她說,“網上說這裏遍地是家庭旅館,都在哪兒啊?”
  “在網上。”他哼一聲,繼續大步前進,還不忘拽著阿俊。少年回頭,同情地看她一眼,無可奈何聳聳肩。
  蔡滿心氣憤,又不知該去哪兒,隻能低著頭,恨恨地跟在二人身後,穿過狹長的街市。他們越走越快,將她拋遠。
  肚子開始叫,蔡滿心買了一碗牛肉米粉,和當地人一起蹲在路邊呼嚕呼嚕地吃著。遊人不多,間或幾個風塵仆仆的背包客,用微笑和目光彼此問候。
  蔡滿心起身走過去,想問問他們在何處投宿。忽然手被拉住,回頭,是阿俊笑成月牙的眼睛。“嘻嘻,我偷偷溜出來啦,來,跟我走吧,我阿婆就開了一家旅店。”
  她猶疑片刻。
  “快點,海哥要知道我多管閑事,又要罵人了。”阿俊招呼著。
  有什麽好怕的?蔡滿心一甩頭,笑著跟上去。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二章 流淚的島
  陸阿婆做了飯團,白米中摻了糯米和綠豆粉,糯糯軟軟,還有清爽的香氣,配飯的菜是自家曬的魚幹,用生菜卷了,鹹淡適中,菜葉的水汽滋潤了魚幹自身的鮮味。
  蔡滿心在飛機上隻喝了一杯橙汁,雖然剛剛吃過牛肉麵,還是一口氣吃了兩個飯團一碗魚幹一碟生菜。阿俊高呼這次的訪客是大胃王,生意虧本了。陸阿婆笑得皺紋更深,露出缺了兩三顆牙的牙床。
  蔡滿心一夜睡得安穩,清晨背著相機包去海邊。和風清爽,水清沙幼,小螃蟹舉著鉗子慌張地追趕著大海的腳步。一整天四處走走停停,傍晚就坐在大榕樹下,吃著龜苓膏寫遊記。隔壁的小孩子在打羽毛球,不留神球掛在樹上,跳著腳用球拍去打,還是差一截。蔡滿心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塵土,一蹦三跳地奔過去,拋起手中厚厚的筆記本,打得枝丫顫三顫。
  球落下來,還有好多枯葉和小蟲。
  她尖叫一聲,跳腳撣著。
  彎腰撿起本子,看見長長的影子蔓延到自己腳下。他抱著臂,依舊麵無表情。她側身站在風裏,夾著一本大開的筆記本。誰的目光都不躲避。你冷,我更酷。
  對視半分鍾,阿俊敲著碗喊:“開飯,開飯啦!”
  “這孩子,討飯的麽?”陸阿婆蒼老的聲音嗬斥著,“說了你多少次,都不改。阿海,你也要說說他啊。”
  晚飯吃蒸螃蟹,除了一點薑,再無調料,但是鮮美得讓人差點吮掉自己的舌頭。蔡滿心說:“早上在海邊,我想明白了,螃蟹為什麽要橫著走。”
  “管它為什麽,有的吃不就好?”阿俊笑。
  蔡滿心哈一聲:“那麽多條腿,豎著走一定踩到自己的腳!”陸家祖孫大笑起來。
  江海不以為然:“蜈蚣腿不是更多?”
  蔡滿心懶理他。“咦,阿婆你的牙齒補好了?”她問。
  “是啊是啊,阿海下午帶我去的。”老人孩子氣地摘下假牙,“看,像真的吧。以前有錢人也就裝個金牙,哪兒有這個好看啊。”
  “你還有真熱心啊。”蔡滿心揶揄。
  “阿海最乖了,比我家這個臭小子強一百倍。”
  蔡滿心和祖孫二人說笑著。阿海的表情漸柔和,偶爾淡淡一笑。風穿梭庭院,帶來花木青草的氣息。
  這一帶的海灣可以看見瑰麗的日落。山嵐自身後山腳的椰林升騰,愈發襯出眼前樹木的綠。烏雲從山邊來,遇到海上的晚霞。大片水墨灰和玫瑰粉的色塊交錯,慢慢滲透著。海水漸暗漸深沉,遠處的燈塔明滅。
  蔡滿心獨自跑過長長的棧橋,漁船列在海麵,安靜地隨波起伏。
  這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天空!她在棧橋盡頭張開雙臂,真想把這句話告訴給誰。
  不亦樂乎,一時興起,在海天間伸展肩頸,作了幾個瑜伽的姿勢。踢掉鞋子跳到沙灘上,樹、太陽、戰士一、戰士二……一個個肢體扭曲的造型擺出來。此刻心靈寧靜,清楚聽到潮水湧向棧橋的木樁又離去,涓涓細流從粗木的罅隙裏悉悉簌簌重新匯入大海。
  全體通泰,她心滿意足。回身,又看到那個人。“你為什麽總是不聲不響偷窺!”她揚揚下巴質問。
  “我想看你什麽時候被漲高的潮水淹死。”他輕嘲。
  蔡滿心抓一把濕沙扔過去。他側身,輕鬆閃開。
  海平線上最後一道陽光射來,暗淡模糊的橙紅,天地間都是同樣的顏色。
  “據說那邊的海水更清。”蔡滿心指指海中的小島。和大陸相連的沙壩被潮水掩蓋,越來越遠越孤離。
  “那邊也更偏僻。”他說,“不是單身女子應該去的。”
  “可我很想去看看。”蔡滿心說,“陸阿婆說,那個島叫做淚島。當初她的丈夫被征募去台灣,她和姐妹在島上哭幹了眼淚。”
  “之所以叫淚島,是因為古時有一位謫貶過來的文人,說這島讓人愴然淚下。”他說,“從內陸來的人,到了這裏就在沒有前路可走,隻有茫茫大海,很容易讓人悲觀棄世。”
  “怎麽會!”蔡滿心意氣風發,“海那邊還有更大的天地啊!”
  “天地很大,可去的地方不多。”
  “喂,你不會真的悲觀厭世,跑到這裏來吧?”蔡滿心說,“不要尋死,這年代帥哥已經不多了。”
  “你這算是誇我麽?”他哂笑。
  “哦,我一向擅長安慰別人,黑得也能說成白的。”蔡滿心大笑。又問,“喂,你到底叫什麽,總不成我天天叫你喂啊喂的。”
  “江海。”他說,“江河湖海。”
  蔡滿心還是找了一個漁民,說好雇他劃舢板送自己去淚島。聽說那裏還有殘舊的教堂和戰壕,在廢墟中尋找出路,四麵都沒有通途,四麵均是蹊徑。想來就心情激動,幻想自己是勞拉第二,海島麗影。
  正在討價還價,看到江海的身影出現在棧橋上。“就猜到你不聽勸。”他哼了一聲,“破房子破樹,有什麽可看。”
  “你管不著!”蔡滿心吐舌頭,“棄世的人看什麽都是破爛的,我看什麽都是花花世界。”
  “哼,花花世界!”他不屑地笑,“我帶你去好了。”
  “怎麽去?遊過去?”
  “你可以遊,如果能跟得上我的快艇。”江海引她跳過幾條小船,碼頭近處有一艘小快艇,“抓緊護欄。”他說。
  馬達轟鳴,劈波斬浪,在浪尖跳躍,像飛魚,像海豚。蔡滿心穿著橙紅色的救生衣站到船頭,伸臂高呼烏拉。快艇一顛,她險些掉下去。江海眼疾手快,單手把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坐到船尾去!”江海大聲喊。
  聲音被疾風吹散,蔡滿心聽不到。她大笑著,頭發在風中飛舞著。
  淚島中央仿佛是一片雨林,一條小路幾乎湮沒在繁密的植被裏,江海拿著一把砍刀開路,蔡滿心手腳並用跟在後麵,手臂被荊棘掛傷,也忍住不喊,唯恐被向導看扁。翻過淚島中央的丘陵,林間空地裏一大片蒲公英撲麵而來。翠綠的莖脈,嫩黃的小花朵,層層疊疊蔓延向大海。蔡滿心跑過去,長長地喊:“啊~~~~”
  “我真想一輩子住在這裏。”她太息,“修一所石屋,每天可以眺望大海。”
  “真的?這個容易啊。”江海忍不住撇嘴,“去做燈塔看守員,還可以領工資。”
  蔡滿心白他一眼,仰麵躺在花海裏。
  一莖蒲公英結了毛球,風來,細密的白種子滿天飛散,從她眼前飛過,一直飛到低矮的藍天裏。雲彩這樣低,白絨絨的棉絮幾乎覆在身上。
  “起來吧,我帶你去更好的地方。”江海踢她的腳。
  二人繞過海岸嶙峋的礁石,看見山坡上有幾乎荒廢的台階。沿山勢拾階而上,旁生了高高低低的野草。蔡滿心本來覺得這裏偏僻荒蕪,然而路轉峰回,上到坡頂,忽然看見一幢小木屋,搭在岬角的岩石上。暗褐色的外牆,墨綠的門窗,江海拉開門,一眼就看見讓人屏息的海。大海就在腳下一般,滿目都是清澈斑斕深淺起伏的藍。
  蔡滿心忍不住要上前一步,被江海一把拉住:“看仔細了,地板還沒鋪完。”
  “這是……你的?”她環視四周,看見堆在一旁的木材和工具。
  江海點頭:“再過一個月就能完工。”
  他指著湛藍水麵上綠鬆石色的暗影,說那下麵布滿珊瑚,退潮時可以看見大群的遊魚沿著海浪撤退到更深的水域。他講在島上會看到綠色的四腳蛇,蝸牛比北京的大許多;藍屏山有兩種猴子,一種是葉猴,成群活動,坐在樹上安靜地吃著樹葉,另一種是淘氣的獼猴,有一次來搶江海帶的午餐,吱吱哇哇,他一路跑到齊腰的水裏才擺脫追兵。
  蔡滿心聽得津津有味,覺得路邊雜亂的野草都平添幾分野趣,早已經忘了關於這個地方如何傾頹的第一印象。
  此後的日子,蔡滿心有時候會想,如果那年沒有去華盛頓實習,聽說了一個叫做峂港的小鎮;如果夏天時何洛沒有推辭,兩個人一起去旅行;如果在網上看到更多信息,提前預定了住宿;甚至如果沒有在逛街時搶下那件E.T的T-shirt……那麽是否就不會誤打誤撞來到陸阿婆的家庭旅館,就不會在峂港停留那麽久,就不會置疑此前拚搏奮進的真正意義,就不會努力探究什麽才是所謂的夢想。
  這正是所謂的蝴蝶效應。細小的轉彎,或許會將未來引向完全不同的曆程。
  
  【齊翊·進行時】
  第三章 思念人之屋
  三年後,為了一句從未說出的承諾,齊翊踏上同樣的旅程。
  蔚藍的海在峻峭的嵐屏山下抹出一彎新月,儋化和峂港恰在月牙的兩個尖角上。從地圖上看,兩座城市的直線距離不過三十公裏,但搭乘長途汽車要走三個小時。
  峂港不通火車,也沒有機場,反而成了背包客們趨之若騖的世外桃源。最近這兩三年,當地漁民紛紛放棄世代操持的漁網,開起旅店餐館來,形形色色的家庭旅館一時間如雨後春筍,遍布在峂港一帶的山坡上。
  齊翊剛走出峂港南站,立時有黧黑的當地人圍上來,熱情地推薦自家的旅店。他擺擺手,一言不發,側身從眾人間穿過。喧囂熱情的招呼聲轉而投向其他遊客,隻有一個麵膛紫紅的男人矮小幹瘦,擠不到前麵,於是討好地笑著,仍跟在齊翊身後。“是不是已經預定了?那我送你過去好啦。”一直追了他兩個街口。
  “知道這裏麽?”齊翊停下腳步,拿出一張打印的A4紙。
  “哦,是‘思念人’麽!曉得,曉得。”紫紅臉一迭聲應到,“開店的妹子是個外鄉人,長得可俊俏哩。這家店在淚島上,我拿摩托帶你去碼頭好了。
  齊翊和司機談好價錢,摩托車揚起一路煙塵。路邊盛放著大朵粉紅色的木槿,間或有幾株黃槿朱槿摻雜進來,明亮而張揚。司機忍不住介紹著:“有些花可以粘粉油炸,也好吃的很呢,有機會你一定要試試看。以前小時候拿來當零嘴的,不過現在我家小孩子,就喜歡冰激淩。”說話之間,摩托車爬上一道緩坡,在坡頂極目遠眺,寶石藍的海平麵斜斜地出現在左前方。山坡上多是白色的木質平房,映著背後的青山,猶如一隻隻展翅翱翔的海鷗。下坡時溫潤的海風撲麵而來,帶著一絲腥鹹清新的味道,吹鼓了齊翊的格子襯衫,衣角在風中烈烈作響。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一路上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摩托車在海濱公路的轉彎處停下,司機指指前方海中綠色的小島。“喏,就在那裏。現在退潮了,有一條沙壩可以直接走到島上。坐船也好,前麵就有碼頭。上了島,向左或者向右走都好,隻要繞到島的另一邊,向著外海的方向,就能看到你要找的房子啦。”
  齊翊坐了三個小時車,很想下來走走。他道過謝,走到海邊,隻見一道沙洲迤邐在海麵上,如同碧波間漂浮著一條米白色的帶子,此刻落潮了,才露出水麵。齊翊脫下帆布鞋,赤腳沿著沙洲向淚島走過去。在猛烈的陽光下,不多時額頭就沁出汗珠來,貼緊旅行包的背也開始有了潮濕的感覺,齊翊低著頭,影子在腳下縮成圓圓的一小團。耀眼的沙洲上隻有他一個人。
  淚島大約十多平方公裏,中央是連綿的丘陵。此時正值春末夏初,樹木蓊鬱,繁花盛開,芒果樹果香宜人,林間開闊的草地上散布著黃色的蒲公英。島上向著外海一側有一段崖壁,下麵是綿長的白色沙灘,這一帶建築並不密集,星星點點散落著一些度假別墅,和向著內海一側的平民化家庭旅館大相徑庭。
  然而占據了別墅區中絕佳風景的,是一家收費低廉的青年旅館:思念人之屋。
  齊翊沒花多大力氣就找到了臨街的三層板樓。此時已經是中午,熱帶的陽光筆直地照射,天氣炎熱起來,街道變得寂靜。一樓臨街的接待處空無一人,進去便是鋪著深色木地板的客廳,與花草繁茂的後院相連,庭院延伸到一處岬角,探伸向外海。岬角上五光十色的繁花迎風怒放,靠近海灘的崖邊有一間帶閣樓和陽台的二層木屋。斜斜的屋頂長滿青草,如同油綠的氈子,藤蔓肆意爬滿牆壁,又垂下來,釅釅地綠意流淌到台階下。門前青色的石子路與青年旅店相連,上麵用白色的鵝卵石拚出一串英文字母。齊翊側身去看,原來是“House of Missing U”。
  “喂!你是來投宿的?有reservation嗎?”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齊翊回頭,一個少女插著腰,站在大廳裏。
  “哦,不是……”
  “就知道你不是,那怎麽隨隨便便就溜達進來了?”少女從陰影處走出來,臉上滿是怒氣,“我們這兒不是參觀的地方。想住店,要提前預約的,不歡迎隨處亂闖的遊客!”
  女孩十七八歲,烏黑的雙眼大而有神,全身曬成健康的蜜色。她穿一件白底吊帶裙,上麵灑著明黃色碎花,一條同色綢帶在腰側鬆鬆地係了一個蝴蝶結。
  “那還不是有人消極怠工。”不待齊翊開口,劈啪的木屐聲從樓梯上傳來,“桃桃你不是守前台的?這麽大活人都能從你眼皮底下溜進來。還有,你對待客人的態度太惡劣了,等我變成這兒的老板,一定開除你!”
  “何天緯,你想的美!”桃桃扭身跑過去,戳著他的胸口,“我還不是要給某些賴著不走的豬準備午餐?開除我?哼,滿心姐才不會開除我!”
  “等我變成老板,就難說了。”何天緯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肥大的T-shirt把帆布七分褲遮了大半。
  “呸,癩蛤蟆,滿心姐才不會嫁給你!你連著來了兩年了,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香蕉人,你想說不到黃河心不死吧?”何天緯揉著棕色的亂發大笑,“你這個小ABC,還想用你的三腳貓中文和我吵嘴?”
  桃桃皺起一張臉,怒衝衝吐了吐舌頭。忽然她停下來,吸吸鼻子,大叫一聲:“天啊,我的米飯。”甩腿就向廚房跑,還不忘狠狠地剜了何天緯和齊翊一眼。
  何天緯攤開手,無奈地聳肩:“似乎是我的午餐泡湯了。公平的說,老兄你要負一定的責任。”
  齊翊淡淡一笑,“聽口音,你也是ABC?”
  “不算是,我小時候和爸媽去的加州,在那裏讀書。”
  “我來做好了,吃什麽?Californian Roll,Tuna Sandwich?”
  “都很讓人流口水……不過……看了你就知道了。”
  拉開冰箱,裏麵空蕩蕩的,隻有一些調味料。桃桃哭喪著臉,癟嘴守著一鍋煮糊的米飯,見兩個男生進來,又剜了他們一眼,“滿心姐昨天都說了,家裏多來了一頭豬,提前斷糧,今天早晨要去峂港大采購。豬頭昨天還心事重重的答應說幫忙……”
  “拜托,不要添油加醋,滿心哪裏說多來一頭豬了?”何天緯趕緊糾正,“還有,小姐,是信誓旦旦……”
  “豬頭,還信誓旦旦說幫忙,結果早上睡得像死豬一樣,想吃飯?沒啦!最後兩碗米都在鍋裏。”
  “那你多放一些水,就算煮成稀飯也不會糊,真是個大小姐!”何天緯嘖嘖搖頭。
  “上次我煮粥,誰說那是早餐,中午做了就是偷懶?”
  兩個大孩子還在爭吵,齊翊摘下旅行包,挽高袖子將手洗淨。他打開鍋蓋,把最下一層糊鍋巴翻出來,黑的部分扔掉,微黃的盛在碟子裏。“如果有蔥,插上去就可以解糊氣。”說話之間,他在米飯中拌進融化的黃油、鹽、生粉和花椒粉,然後在案板上鋪上一層保鮮膜,將米飯擀成薄片,切小,隨後用熱油炸過。他動作敏捷,隻一會兒,廚房中焦糊的氣味就被噴香的鍋巴味道掩蓋住了。
  “哇,看不出,這個破破爛爛的大叔是個高手!”桃桃用胳膊肘碰碰何天緯。
  “是啊,如果不是大叔,我今天就吃了你這個毛桃!”何天緯拽了一下桃桃蓬鬆的麻花辮。
  大叔?齊翊摸摸臉,的確已經胡子拉碴,不大適合來見工。
  那邊何天緯和桃桃已經開始了新的爭執,無非是為了一碟子鍋巴的歸屬權。
  “本來就是我的午飯,給我!”何天緯奪過盤子。
  “你一個人吃得完這麽多麽?我們兩個人的!還要給滿心姐留!”
  “哈,說得好聽,肯定留在你自己肚子裏了,還是我來保管,正好你也該減肥了。我當然吃得完,誰知道大叔下次什麽時候來啊?”
  齊翊按住兩人的手臂,“我是來求職的,暫時不走。”
  “求職?”二人一起望向他,桃桃咽了口口水,“雖然大叔手藝很好,可是平時都是滿心姐做飯的,好吃的很,我們不需要廚師。”
  “哦。”齊翊從旅行袋中拿出一張折舊了的A4紙,上麵是打印出來的網上廣告,正是幾個月前“思念人之屋”的招聘啟示。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兒。似乎招過一個,因為滿心說要出趟遠門。”何天緯凝神,“可是人家覺得這裏發展空間不大,回省城去了,所以滿心不在那段時間,餐廳就關掉了。都是我今年夏天來之前的事情了。”他打量齊翊,“這裏的薪金不錯,生活也很悠閑,但也有人覺得住久了簡單乏味哦,你不會想在這個海島安家落戶吧。”
  “家?”齊翊看看身後的旅行袋,“走到哪裏,就是哪裏。”
  “我是暑假和媽咪度假才會過來的。”桃桃說,“這個豬頭也是剛剛放假,就糾纏滿心姐。大叔你不知道,旅遊淡季島上很無聊的,還會刮台風!”
  “和你們年輕人不一樣,大叔不愛熱鬧。”齊翊微笑,刻意重讀了大叔兩個字。
  “那我沒意見了。”桃桃說,“豬頭你呢?”
  “‘豬頭你’沒意見,我也沒意見。估計大叔做飯的手藝也不錯。”何天緯笑嘻嘻答道,“不過還要滿心拍板,現在她出遠門回來了,可能也不需要請人了。”
  “我也沒意見。試用期一個月,之後薪金另談,包食宿,沒問題吧?”蔡滿心剛進店門,就聞到撲鼻的飯香,她指點著送菜來的夥計把大包小裹的東西放進廚房,“我是這兒的店主,蔡滿心。”
  “齊翊。”
  二人握了握手。
  “哇,果真是好奇異的名字。”桃桃咯咯地笑起來。
  “喂,握夠了吧。”何天緯跳過來打掉齊翊的手,“大叔你收斂一點,沒見過美女麽?”又轉身對蔡滿心說,“這個人還是不要用吧,看著不放心!”
  “小緯,別開玩笑了,帶齊大哥挑房間吧。我去衝涼,你們先開飯吧,知道都餓壞了,所以買了方便麵來喂你們。”蔡滿心摘下帽子,揚揚手,兀自向著後麵的木房走去。
  透過廚房的窗子,齊翊可以望見她修美的背影,黑發迎風翻飛,在天海映襯下自在而孤單。
  “看他的眼神,我分明是引狼入室麽!”何天緯氣哼哼地說,“桃桃,要提醒滿心啊!”他回頭,看見桃桃嘴中塞滿了鍋巴,嗚嗚噎噎點著頭。
  “你,給我留點啊!”想到除此之外惟有方便麵可以速食,他大放悲聲。
  
  【齊翊·進行時】
  第四章 菠蘿翻轉蛋糕
  齊翊習慣早起。他把糕點坯放進烤箱時,海上氤氳的白霧還沒有完全消散。穿過後院,石屋側旁有一道粗木台階直通往岬角下的海灘。山坡並不高,但是台階依著崖壁舒緩地迤邐,洋洋灑灑蔓延到很遠。
  齊翊也不心急,拾階而下,草葉上的晨露打濕了他的鞋子,此刻海風吹來,有些微涼。細軟的沙鋪在腳下,是幹淨的貝殼白,一路延伸到蔚藍的碧海中。近處的海水清澈地如同遼闊的藍天,間或夾雜進翡翠一樣剔透的綠,便是水下有珊瑚礁。天海交界處雲霧縹緲,朝陽從山崖背後投射一線曙光,將青天白雲抹了一色的玫瑰紅。
  海邊有一截枯木橫亙在沙灘上,蔡滿心穿了寬大的亞麻長衣長褲,麵向大海抱膝坐在樹幹上。
  “滿心,早啊。”齊翊走上前打聲招呼。
  “早,齊大哥。”蔡滿心應聲回頭,一怔,微笑著說,“你這樣看起來年輕好多,也許我不應該叫你大哥。”
  “哦?”齊翊在她身邊坐下,“昨天的樣子很邋遢吧,陶陶和天緯都叫我大叔。”
  他修掉胡子,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沉穩安靜的青年男子,沒有了昨日的滄桑疲倦。
  “換了床,睡得習慣麽?還有,晚上海邊風大,就算是夏天,也不要貪涼大開著窗。”蔡滿心看他不斷活動著肩膀,彎腰拔起一株小小的花,“它的根可以治風濕和關節炎,要不要試試看?”
  齊翊接過來仔細端詳,桃紅色漏鬥一樣,像一朵牽牛花,但是葉片厚很多。“夏天海邊有很多。”
  “是啊,那一片都是。”蔡滿心指點著,“這是馬鞍藤,因為葉子前麵裂開,像馬鞍一樣。它的根可以插在沙裏很深。”
  “你知道的很多,是本地人麽?聽口音不像。”
  “不是,不過我在這裏住了三年了,守著這片海灘,沒事情就研究一下花草。”
  “來了那麽久,真的是有先見之明,聽說早些年這裏遊客並不多。”
  蔡滿心淺淺一笑:“趕早不如趕巧,沒有錯過,就不算晚。”她站起身,“我先上去了,你慢慢看,馬鞍藤花開不過午,那兩個懶孩子就很少看得到。”
  “我也回去,早餐快好了。”
  青年旅館有兩個廚房,二樓的供遊客自助使用,一樓的供員工使用。一些投宿的青年人已經整裝待發,此刻卻停在大堂門口吸著鼻子,見到蔡滿心回來,圍上來問:“滿心,今早做了什麽好吃的,好香,以後帶我們搭夥可不可以?”
  “要問齊翊師傅了。”蔡滿心笑著介紹,“他是我們這兒新請的店員,看來以後也是廚師長。”
  “哇,好帥的大師傅亞。”一個小女生讚歎道,“隻在廚房裏好可惜,滿心姐,做一個有落地窗的主題廚房怎樣?在就餐區也能看見廚師那樣的。”
  “你花癡,邊參觀邊流口水,還要不要我們吃啊。”同行的男伴拽住女友,“走啦,一會兒就太曬了。”
  “囈,分明不想人家看帥哥,真是不自信的家夥。”
  “帥哥,帥哥想不想看你啊,滿心還有桃桃,哪個不比你漂亮。”
  “哈,你背著我看美女……”
  兩個年輕人親昵地拌著嘴,追上同伴走遠,蔡滿心笑,“我每月給多你五百吧,你負責對所有的女孩子附贈微笑一個。”
  “我還是寧可當大廚。”齊翊戴上厚棉手套,取出烤箱中的托盤。
  八寸玻璃烤盤中,乳黃的蛋糕兀自冒著誘人的氣味,核桃和水果的味道混合著濃鬱的乳香。
  蔡滿心望過去,最上麵是薄薄一層棕色焦糖和果仁混合的脆殼,透過玻璃器皿,隱約可以看見底層金黃的菠蘿片。
  “翻轉菠蘿蛋糕,是吧。”蔡滿心深深吸氣,“還要配一杯水果花茶麽?不過更想趕緊吃上一口,還是泡袋裝茶好了。我這裏有伯爵茶,肉桂茶,蔓越梅芙蓉茶,你要哪種?”
  “謝了,不過早餐我還是喜歡清粥小菜。”齊翊將烤盤放在鐵架上,回身將灶上小沙鍋的蓋子掀開,白米的清香散逸開來,他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悶爛的白米粥,配上肉鬆和醬瓜,最好的早餐。”他遞過一把刮刀,“正好現在烤盤也不燙手了,要不要試試?”
  “好啊!我也見朋友弄過的。”蔡滿心興致勃勃,先用刮刀沿著烤盤壁劃了一圈,取了一個大盤子蓋在上麵,然後數著一二三,將烤盤翻過來。
  正要取下,齊翊攔住她:“別急,拍拍底,讓菠蘿掉下來。”
  蔡滿心依言而行,取下烤盤,露出一片片色澤金黃的菠蘿,汁水粘稠,釅釅地膠著在菠蘿表麵,帶著一層瑩潤的光澤。
  齊翊切下一塊:“看看和你原來吃過的有什麽不同。”
  放在嘴裏抿開。菠蘿酸酸甜甜的清香在嘴裏彌漫,蛋糕輕軟但並不膩滑,吃起來有些勁道。中夾了另一層餡料,仔細品,有雞蛋的香潤、奶油的馥鬱,中和了菠蘿的酸,還有其他的果香,混在著在口中舞蹈。
  “什麽感覺?”齊翊笑問。
  “很好……嗯……夏天來了。”蔡滿心閉上眼睛,夏日海邊的風吹過棕櫚和芭蕉,亞熱帶的陽光熱烈地照在身上。
  “嗯,沒錯,中間的夾餡有蛋黃,牛奶,椰漿,還有打碎的香蕉。”齊翊數著,“最重要是點到為止,不能喧賓奪主,搶了菠蘿蛋糕的風頭。”
  “很適合。吹風,看大海,這樣的蛋糕配一杯檸檬冰茶。”蔡滿心點頭,“不過,我覺得沒有上次吃到的那麽細膩。”
  “因為是早餐,所以麵粉篩得不細,早餐要大口大口吃得痛快,下午茶才是用來慢慢品的,對吧?”
  蔡滿心豎起大拇指:“免去你一個月的試用期了。”
  “好香啊,誰又破壞我減肥……”桃桃嘟囔著走下樓梯,抽抽鼻子,踢踢趿趿跑過來,直奔餐桌,伸手就拈了一塊菠蘿,“神啊,寬恕我的饞嘴吧。”
  “丫頭,幼兒園老師沒告訴你麽,飯前要洗手。”齊翊拍了拍她。
  “奇怪大叔,不要那麽嚴肅麽。”桃桃將菠蘿塞在嘴裏,轉過頭,眼睛瞪大,“哇,奇怪大叔,是你麽!”用手指在下巴上比劃出胡子的形狀。
  “是我。”齊翊低垂眼皮作疲累狀。
  “太好了,太好了!”桃桃跳上去八爪魚一樣抱住齊翊,“一個會做美食的帥哥!人家的理想耶!不像某隻豬,好吃懶做!”說著,回頭狠狠瞪了何天緯一眼。
  吃早飯的時候,一桌四個人麵色古怪。
  桃桃挽著齊翊,靠在他肩上,拿起一大塊蛋糕塞在嘴裏,時不時咯咯笑出聲來。
  齊翊喝著白粥,求助似地看著蔡滿心。
  蔡滿心忍著笑意,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
  何天緯沉著臉,忍不住一拍桌子:“你們,不要眉來眼去了。”
  “神經。”桃桃白了他一眼。
  “誰管你了?”何天緯哼了一聲,“一個大男人就會作一些婆婆媽媽的東西,算什麽本事嘛,就桃桃你這樣的小孩子,今天想著嫁給西點師傅,明天想著冰激淩店長,滿心才不會這麽幼稚。”
  “那也不關你事。”桃桃跳起來。
  “誰讓他亂出風頭!”
  “謔,齊大哥不出風頭,滿心姐也沒有天天看你啊。”桃桃哈哈笑著跑開,“除非你賴床,她去叫你起床。”
  何天緯張牙舞爪追過去,兩個大孩子一路從後院跑向海灘。
  “年輕真好。”齊翊說了一句,低頭繼續吃粥。
  “你怎麽不吃蛋糕,或者那邊還有昨天買的法棍。”
  “我喜歡中餐。這兩年一直在國外,有時找了蛋糕店打工,每天都吃賣剩的點心,現在想起來也反胃。”齊翊皺眉。
  “原來這樣,這幾年一直在路上,邊旅行邊打工麽?之前你做什麽呢?”蔡滿心問。
  “那麽你呢?為什麽要遠離家人,開這家店,你也至少大學畢業了吧。”齊翊反問,“你當初學什麽專業?”
  蔡滿心一怔,笑道:“學概率啊。這不,中了樂透彩,就可以不必工作,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你信不信?”
  齊翊低頭繼續喝粥。
  二人對坐無語。蔡滿心收拾餐具,轉身送去洗理台。“其實,每個人都有說不清楚的過去,不如不提。”
  齊翊跟上來,“你洗第一遍,我來幫你衝幹淨。”
  “小心砸碎我的寶貝瓷器,扣你的工錢。”
  “我什麽樣的工都打過。”齊翊翻過藏青色瓷碟,“河內製造,你也去過越南?”
  “朋友帶來的,喜歡,收集了兩副。”
  “女孩子,都喜歡這些。”齊翊目光看向窗外,表情變得柔和,食指在水池邊上輕輕叩著,合著拍子,他低聲唱道:
  迷漫房子裏的咖啡香
  提醒我你在心靈的異鄉
  不再屬於我是否想到我
  他對你好嗎其實我還好
  Hello baby dog,是否你和我一樣She is gone.
  I am living in the house of missing you.
  I am living in the house of missing you.
  水一滴一滴從龍頭裏濺落到池子裏。蔡滿心抬眼望向大海,陽光在浩渺的水麵上跳舞,波光粼粼刺得眼睛都睜不開。
  “旅館名字是個噱頭,當然越煽情越好。”她擰緊水龍頭,“難道還真守著這個小島等誰十年八年麽?”
  “噢?”何天緯跑進來,將齊翊擠開,探身望著蔡滿心,“那我不在的時候,可不可以叫做House of Missing Mark?”
  “拜托,我還不想自己的店這麽快就倒閉!”蔡滿心戳戳他的額頭,“你看看,從沙灘回來弄一地沙子,快給我掃幹淨。”
  “不要吧……”何天緯哀號一聲,“好歹我是房客。”
  “對,不付房費還有free meal的房客。”蔡滿心點頭,“好啊,不掃可以,以後和別人一樣付全價,隻提供早餐,麵包牛奶花生醬。”
  “我開玩笑嘛。”何天緯飛快地拿起笤帚,“滿心交待的事情,我一定認真完成!”
  “我交待你的事情很多,木台階有一根鬆動了,你修好了沒?”
  “還沒有……啊,桃桃剛才說扭到腳了,不會真的是……”
  “桃桃她人呢?”蔡滿心歎了一聲,“有你們兩個在,我這裏就是幼兒園。”走到後院,遠遠就望見桃桃坐在坡底的台階上掉眼淚。
  “都是大尾巴不好!”她憋紅了臉,兀自帶著淚痕,“人家都說扭到腳了,還把人家丟在這裏。”
  “那,我以為揪了你的小辮子,你要報複嘛。”何天緯伸手,“我扶你起來,嬌氣!”
  “喂,說我嬌氣,你扭一下試試看啊!”桃桃打開他。
  “好啦好啦,我扶你吧。”蔡滿心上來打圓場。
  “我來吧,這麽高,總不能她單腿跳上去。”齊翊蹲下,“來,桃桃,我背你上去。”
  “齊大哥,你真是太好了!”桃桃嘻嘻笑著,趴在齊翊背上,“我更喜歡你了。”她把著齊翊的肩,探身在他臉頰上輕快的啄了一下。
  “啊,兒童不宜!”何天緯說著,飛快地伸手擋住蔡滿心的眼睛,“這麽傷風敗俗,滿心,你就這麽縱容他們在店裏胡來。”
  “我在看海鷗,什麽都沒看見。”蔡滿心把手揣在兜裏,看著大海吹起口哨。
  齊翊把桃桃送回房,蔡滿心給她擦了跌打酒。桃桃拽住齊翊,非要他講自己的旅途見聞。
  “受不了了。”何天緯跺腳,“我去遊泳,你們慢慢浪漫。”
  “我去前台好了。”蔡滿心看一眼何天緯氣急的樣子,心中暗笑,和他一起退出房門。
  “滿心,你就留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太危險了吧!”何天緯按住她的肩膀,“我可不想你店裏出什麽事情,快回去看著。”
  “能出什麽事情?”
  “這,就是……你看她,看著齊翊的時候那雙桃花眼。哎啊,她是未成年少女啊!真有什麽糊塗事情,你的員工也要被控告的。”
  蔡滿心歪頭,“桃桃早過了十六歲了,我怕什麽?”
  “你!關心被當驢肝肺。”何天緯被噎得說不出話,“我去衝浪。”
  “不是遊泳麽?”蔡滿心故作茫然地問,強忍著笑。
  齊翊好不容易講了一些旅途中的趣事,借口要準備餐廳開張才得以脫身。下樓來卻找不到蔡滿心,門外似乎露出一角白色的衣襟。他一路走過去,暗褐的木頭地板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榕樹的氣根蕩在風裏,陰涼處擺一把銅棕色藤椅,蔡滿心偎在椅中睡了過去。
  一大朵粉紅色的重瓣扶桑花被風吹落,跌進她懷裏,柔嫩的花瓣滯在白色亞麻布上,細長的花蕊精致如工筆畫。她低垂著手,一本翻開的書散落在腳旁。
  齊翊撿起來,是畫本,《麥兜的故事》。
  扉頁上寫著一行娟秀的字:生活可不可以如此簡單。
  他俯身打量著雙眼緊闔的蔡滿心。已經快三年了,她將這家店打理得井井有條,看似是心思縝密而心性淡然的女子。她究竟用怎樣的心情,收藏那些往事?
  蔡滿心,你是否還在想念著那個人。
  齊翊思忖著,沒留神蔡滿心已經醒來,他忙將目光移開。
  “哦,我睡著了啊。沒有進小偷吧。”她四下環顧。
  “你也喜歡《麥兜的故事》?”齊翊揚了揚手中的書,在台階上坐下,“我朋友中也有人很喜歡,不過,他不喜歡簡單的生活。”
  “哦。”蔡滿心單腿盤起,側身趴在藤椅的扶手上,“我原來也喜歡大起大落的生活,可是,就好像坐過山車,到了頂點,就一定要跌下來。年齡大了,受不了那種刺激。”
  “那是因為你足夠富有。”齊翊笑,“你喜歡簡單的生活,但不是簡樸的生活。你擁有這家店,花園海灘,已經是大部分年輕女孩子的所有夢想了。”
  “你就是這樣理解年輕女孩子的夢想麽?”蔡滿心支起下巴,悠悠的晃著腿,“她們中大部分追求的夢,並不是能夠物質化的。”
  “是一份浪漫的感情,和完美的戀人。你一定想說這個吧。”齊翊攤開手,露出深深的掌紋和厚硬的繭子,“和她一起慢慢變老,坐在月光下聽花開的聲音。”
  “很浪漫呢。”蔡滿心點頭,“是某個女生這樣說過吧。”
  “是以前了。”
  “當然是以前。因為後來,你在這裏。所以沒什麽可問了。”
  “是啊。”齊翊站起來,“很濫俗的故事吧。也沒什麽可埋怨的,因為沒有辦法給她幸福。”
  “幸福,幸福不等於開心。”蔡滿心笑,“不說這些話題了。對了,桃桃怎樣?”
  “她睡著了。桃桃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她家原來在峂港,後來移民去了美國。每年夏天忙的時候,桃桃就來幫忙,她和我很投緣呢。”蔡滿心眨眼,“很可愛的女孩子吧,家境也優厚得很,值得你考慮哦。”
  “我大她十多歲吧,你覺得桃桃缺乏父愛麽?”齊翊笑,“她開始還叫我大叔。倒是你,何天緯不也是一往情深。很陽光的男孩子。”
  “呐,我可不喜歡姐弟戀,在一起誰照顧誰啊?再說,小孩子總是好奇,他不過以為自己走到一個故事裏,其實心底……”蔡滿心抿嘴一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故事,什麽故事?”齊翊問。
  蔡滿心拈起扶桑花,輕搖著,淺淺的笑。
  “佛曰,不可說。”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五章 風之國度
  一段情寧願短暫精彩,還是先去問它會不會有將來。
  “還有什麽,是我們希望從世外桃源獲得,而在峂港尋不到的呢?”
  蔡滿心在明信片背麵寫下一行字,寫上自己寢室的地址,又拿過另一張,填上何洛的名字。思忖片刻,卻不知道寫些什麽。
  “沒有與我同行,是你本科四年最大的遺憾。”
  “願你振翅高飛,脫離羈絆。”
  想了兩句,都不是特別可心。她盤膝坐在陸家旅舍的露台上,側頭望向波光跳躍的大海,筆杆戳著下頜。
  身後時斷時續的吉他聲總是打斷她的思路,蔡滿心忍不住扭身,在草席上蹭到陸生俊身邊:“阿俊哥,你已經彈了一個小時,始終隻有這幾個小節。可以休息一下了。”
  阿俊甩著手腕:“真的很酸,都已經木了,美女幫我揉揉吧。”
  “哈,你還來邀功了!”滿心在他額上敲了一記,“臭小子,又想著去騙哪家姑娘吧?”
  “哪有……”
  滿心撇嘴:“學校裏也有很多男生學吉他,我見過不少,會幾個和弦之後就到草坪上撥來撥去,唱兩首校園民謠,還不是為了騙小女生?”
  “我學這個,是因為真的喜歡。”
  “是因為會有更多的女生喜歡你,所以你喜歡它麽?”滿心從阿俊懷中奪過吉他,抱著撥了幾下。
  “喂,小心,這可是海哥的寶貝,如果弄壞了他會吃了你。”
  “音色也很一般麽。”蔡滿心又撥了幾下,從音孔看進去,像發現新大陸般叫著,“嘿,原來是北京出產的。”她大聲喊著房間裏正在修理風扇的江海,“喂,這是哪家姑娘送給你的信物麽?”
  江海扯過一截紙巾擦淨手上的油汙,團成一團打在蔡滿心後腦勺,她吐吐舌頭。江海握著琴頸,將吉他從她手中抽出,轉動弦鈕,將各弦音高重新調過。又接上背帶,將吉他斜挎身前。
  他抿著嘴,神情單純認真,低頭時齊整的短發看起來格外濃密,從前麵望過去,眉骨的輪廓格外分明,堅毅的線條延伸到挺直的鼻翼。看似漫不經心隨手撥弦,便是漂亮的輪指,音符像叮咚的雨滴自屋簷滴落,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江海低垂眼簾,他的睫毛竟這樣長,似乎將所有心事都遮擋隱藏。他神色悠閑,看似不疾不徐,但流水一樣的旋律自琴弦間淙淙流瀉,又恰似微風穿越林間,俊秀的喬木枝椏搖曳,繁茂的綠葉沙沙作響,在大片翠意間流轉著陽光明亮的圓斑。
  琴聲忽而急促,像疾風吹落葉子上的晨露,掠過池塘的水麵。江海和著節拍微微頷首,神色專注,雙手離開琴弦,嗒嗒地敲響麵板,如同在風中愉悅飛跑的頑皮孩童,留下一串匆促的腳步聲。一段漂亮的華彩過後,他嚴肅冷峻的神色變舒緩,綻出舒心的微笑來。
  旋律漸漸平穩,在和弦轉換的間隙,偶爾有空弦振顫的泛音。如同風停雨住,水色氤氳的天地間,淺淡的背影漸行漸遠。
  一曲終了,餘音盈耳。蔡滿心鼓掌:“原來高手在這裏。這是什麽曲子,好聽的很,再彈一次吧!”
  江海斜睨一眼:“我不是廣播電台,可以隨意點歌。”
  “沒看出,你的樂感還很好。”蔡滿心由衷讚道。
  “惟手熟耳。”阿俊搶著接話,又指指江海,“海哥一直這麽說。所以你看,並不是所有人都隻會幾個騙女生的和弦。”
  她嘻嘻一笑,蹭到江海身邊:“喂喂,那不是幾個,是多少?”
  “你說吉他一共有多少和弦?”
  “不,是你騙了多少姑娘。”
  江海將她探過來的額頭推開:“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我。下次記得多帶些朋友過來,我已經厭倦單身的生活了。”
  “什麽樣的女生呢?”
  “有女孩子氣一點的,不要像你這樣自大,愛耍小聰明。”
  “喂,”蔡滿心失笑,“那個自稱很多女孩子喜歡的,到底誰比較自大?”
  從陸阿婆的旅舍出來,轉過兩條街巷,便看得到峂港最繁華的農貿市場。蔡滿心自從陪陸阿婆買過一次菜,在路邊攤床看見荔枝、木瓜和芒果,價格便宜如同北京秋天滿市場的大白菜,便將這裏列為她最愛的集市之一。閑來無事,滿心便抓了錢包一路溜達過來,不忘順手買一隻青椰子,喝著甘冽的汁水,將吸管吸得呼呼作響。她對攤主的熱情叫賣招架不住,左挑右選,買了十多斤水果。
  江海經過市場門口,恰和蔡滿心迎麵碰上。她鼻尖上沁著汗珠,手指被幾隻大塑料袋勒得發紫,雙眼卻因為興奮而閃閃發亮,揚揚下巴,就算是打招呼。
  他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又佇足,轉身喊她:“喂,給我買包煙,就送你回去。”
  “不如,送你兩個芒果。”
  “這種東西樹上多的是,吃都吃不完。”
  “不,反對吸煙!”她轉身昂頭,“我自己拎回去好了,就當鍛煉,減肥咯。”
  “你減肥?”江海失笑,“你想變得骨瘦如柴麽?”從她手中接過兩個袋子。
  蔡滿心說:“今天謝謝你,我請你吃海鮮吧,網上推薦了一個物美價廉的地方。”她掏出小紙片,上麵寫著地址,還有老板的手機。
  “我知道這裏。”江海帶著她七拐八拐,路轉堤頭,看見一家熱鬧的大排擋,沒有什麽招展的廣告,生意卻好得緊。
  點了兩隻青蟹,一斤蝦,一斤芒果螺,分別蒸煮白灼,又要了一打生蠔和青檸。總共一百零五元。“便宜吧!”蔡滿心得意洋洋,問小跑堂,“能不能抹了零頭?我們要了這麽多。”
  “這個我要問老板。”
  老板是一個臉膛紅黑的本地男子,笑著過來:“好說,好說,以後多多光顧啊。”
  江海麵向蔡滿心:“天下總有免費的晚餐。”然後轉頭,“對不對,成哥?”
  “對,對!”老板麵露驚喜,“阿海,來了也不打招呼。你在忙什麽?店鋪也不來打理。”
  “成哥你在,我有什麽不放心?”江海說,“你看,首都的客人都慕名而來。”
  “啊,真沒想到。”蔡滿心驚訝,“原來你是開海鮮餐館的,怪不得自己有小快艇。是不是可以開到深海去釣大魚?”
  江海又讓成哥蒸了一條花斑。兩個人吃得肚子溜圓。
  “我把剩下的魚頭帶走吧,”蔡滿心說,“陸阿婆家附近有一隻流浪貓,可憐得很。”
  “物競天擇。”江海說,“自然界的法則如此,沒有弱者生存的空間和資源。”
  “少來!”蔡滿心揮手,“你這樣講,窮人活該餓死。”裝了兩個方便飯盒,一路打著飽嗝回到旅店。她單膝跪在地上,柔聲喚著:“貓貓,貓貓貓。”
  黃白花的小貓探頭探腦,從灌木後鑽出,淒淒地“喵”了一聲,蹣跚著走向蔡滿心。聞到腥氣不禁快跑了兩步,低下頭大快朵頤。
  江海不再抱肩站著,而是蹲下來仔細看了看,說:“她懷孕了。”
  “你怎麽知道?”
  “我是田裏麵長大的,動物比你見得多。”他又是嘲弄的語氣,但表情變柔和。
  蔡滿心不和他爭辯,聳聳肩,拍著貓咪的頭,“蒲蒲,多吃點,你要做媽媽了呀。”
  “蒲蒲?”
  “對啊,看她身上的顏色,像不像蒲公英?黃的是開花的,白的是結子的。”
  “虧你想得出,我看看幾個月了。”江海抱起花貓,他唇邊有蝦蟹的氣味,貓咪聞到,翕動小小的鼻頭,伸出舌頭來在他下巴舔了一下。
  蔡滿心大笑。
  江海一愣,無奈地蹙眉。然而他也笑了,真誠自然地笑了。
  這樣的男子,寬闊的肩,冷傲的臉。忽然他孩子一樣動人地笑了,那本不是屬於他的表情,卻自然的仿佛從開天辟地那一刻起就掛在他臉上。
  如同他在專注彈響吉他時,嚴肅的表情上忽然綻放的讓人舒懷的笑容一樣。
  她忽然心中一暖,一種莫名的喜悅在胸膛中膨脹,讓人忍不住想要釋然地長籲一氣。他是英俊的,不笑的時候便英俊,笑起來更迷人。不計較他那些沉默冰冷的麵容,那些都是可以被融化的假象;又或許自己心中,關於他的印象一直這樣溫暖,任他選擇怎樣的表情都沒有分別。在最初抵達那一天,毫不猶豫地跟著阿俊去陸阿婆的店,潛意識裏,是為了要見到他吧,再見到他。
  怎樣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一個人?她曾問過好友何洛。
  初來乍到的愛情,讓你變傻變笨變膽小。何洛說,在他身邊不敢呼吸語無倫次,完全不是你自己。”
  蔡滿心鬆口氣,還好還好,我沒有迷失自己的經曆;我想我以後也不會。沒有什麽比自我更重要。
  Sooner or later。何洛頗不以為然,愛情沒來時,說什麽都是空談。
  Sooner of later。
  六月晴空忽一場雨,這喜歡來得太快,讓蔡滿心措手不及。
  “六月在夏天之前的心情總是偶爾晴朗有點雨
  來得快又去得急少女憂愁的情懷
  你猜猜六月單純的心中藏著什麽樣的故事
  忘不了那個男孩和他滿腮的胡渣”
  (陳升――《六月》)
  蔡滿心哼著歌,心情愉悅地晾衣服。阿俊湊過來說:“美女最近氣色不錯啊,越來越漂亮。哎,作我的第二百八十一個女朋友,好不好?”
  “虧你記得過來。”用衣架打他,故意板臉,“沒大沒小。”
  “我保證不會有第二百八十二個的!”阿俊作揖,“什麽條件,你講你講,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給你!”
  “好啊!”蔡滿心大笑,“我要坐摩托車,濱海一日遊。”
  “早說!”阿俊打個響指,“我這就找海哥去借,他的摩托很酷!”
  “不行。”江海板臉,“你太毛躁,路上嘻嘻哈哈,多不安全。”
  “可是滿心要去啊,”叫得親熱,“她要去公路邊開闊的地方看日落。”
  “和阿俊看日落,無論在那裏都是很好的。”江海笑道。
  “我想去山邊的公路嘛,真的很漂亮。”她從沒用過這樣撒嬌的語氣,自己聽得都發冷,鼓足勇氣,眼一閉,心一橫,“要不,你帶我去?”。
  沉默半晌。
  江海拋過一頂頭盔,“生死由天,我不負責。”
  彎彎曲曲的路最好沒有盡頭。攀上小丘,摩托一路轟鳴衝下,路邊各色繁花燦然,漸欲迷眼,一顆心隨著南國的天氣晴朗起來。
  風疾風勁,幾乎可以借力上青雲。江海的格子襯衫獵獵疾響,蔡滿心將飛舞的下擺在他身後打結,反掀起來扣在他頭頂。她大笑,喊著:“塔利班!”
  “你說什麽?”他大聲問。
  蔡滿心把著他的肩頭,附耳說:“我喜歡你。”
  喃喃一句,被飛速急行的摩托拋在身後。
  “什麽?!”他又喊道。
  “我說……”蔡滿心扯著脖子喊回,“I、AM、KING、OF、THE、WORLD!~~~~”
  她伸開雙臂,飛,飛啊!
  You make me wanna have a try
  You’re king of the world
  Were I the queen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六章 日落之前
  蔡滿心終於提起筆,在給何洛的明信片上寫道:生活,總是比我們想象的更美好。
  阿俊跑到露台上,在她耳邊“啊”地大喊一聲:“怎麽還在寫卡片?”
  “我人緣好,朋友多,沒辦法。”蔡滿心抻個懶腰,“又到水果時間了,我要去買個大椰子!”
  “椰子需要買麽?”阿俊拽她來到房後的沙地上,抱著一株樹幹上砍出交錯豁口的椰樹,雙手雙腳交替,須臾之間便到了樹梢,摘了兩個扔下來,“夠嗎?”
  “不夠,不夠!”蔡滿心大笑著搖頭。
  阿俊示意她躲開,又扔了三五個下來,椰子骨碌碌滾到一旁,蔡滿心樂不可支,將它們攏成一堆。隻聽“砰”一聲,再抬頭,阿俊已經拍著手站在沙地上。
  “你跳下來的?”她不敢相信。
  阿俊點頭。
  “我也要試試!”蔡滿心摩拳擦掌,找了斜度最大的一株椰樹,摳著樹幹上人工砍斫的切口,向上跳了兩下。不過是抱著樹幹大呼小叫,根本沒辦法爬上去。
  “我放棄我放棄。”她挑了一隻最大的,“咱們吃這個。”
  “有朋友過生日,我要留著肚子吃大餐!”阿俊將吉他裝入袋子裏,背在肩上,“你要不要一起去?”
  蔡滿心搖頭:“人家也沒有邀請我。”
  “美女嘛,總是受歡迎的。”
  “算了,我誰都不認識。”
  “怎麽會?在成哥的店裏啊,你不是去過麽?哦,海哥也會在,你看,至少有三個你認識的人。”
  此時若衝口而出,“讓我去吧”,仿佛是為了他一樣。她心中有鬼,明知可以落落大方地答應阿俊的邀約,但還是忸怩著猶豫起來。
  阿俊等不及:“我先過去,你一會兒趕過來吧。”
  蔡滿心衝了涼,站在露台上心不在焉地梳著頭。夕陽溫柔地凝視著她,跳脫的海此刻萬頃波平,褪去斑斕的藍綠色,呈現出醉人的金紅色。有歸航的小小船隻,在身後劃下細長的波紋。
  再有一二十分鍾,便是落日最輝煌的時刻。想起江海的揶揄,“和阿俊看日落,無論在那裏都是很好的。”這句話忽然讓她意識到,和什麽人一起看夕陽,其實是很重要的。
  她匆忙將頭發挽好,抓過一條淡藍色棉布吊帶裙換上,蹬上明黃色的人字拖,踢踢嗒嗒跑下樓。臨出門,看到門廊堆放的幾個椰子,忍不住抱上一個,小跑著去海邊的大排擋。
  不能遲到,要和落日賽跑,蔡滿心抱著碩大的椰子,又出了一身大汗。
  江海和朋友們已經在長桌旁坐定,遠遠看見她踩著綿軟的沙灘,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斜斜地跑近,將懷中的椰子向桌下一扔,拽過一把椅子坐下。也說不出話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哪兒來的椰子?真是不小。”成哥問。
  “從旅店拿來的。”
  “哦。”江海了然地點頭,“那是從阿俊那裏來的。”
  “是啊是啊,他簡直猴子一樣。”蔡滿心指著身後的樹,“比這個高多了,我都沒看清,他就已經跳下來了。”
  “你一定沒看過海哥爬樹。”阿俊從廚房拿來一把大砍刀,三兩下將椰殼斫開,插上吸管“那才叫敏捷呢。”
  “他?”蔡滿心看看蹦蹦跳跳的阿俊,又看看沉默寡言的江海,“喂,是真的麽?”她胳膊交疊著趴在桌上,笑眯眯側臉望著他。
  “很久以前了,比他現在還小的時候。”江海擰熄手中煙蒂,“現在不會再做這些淘氣的事情了。”
  蔡滿心點點頭。成哥問她是否喝啤酒,她搖搖頭:“不是說吃海鮮的時候不能喝啤酒,否則會中毒?”
  成哥大笑:“哪裏聽來的?”
  “網上寫的啊。”
  “又是網上,”江海瞥她一眼,“你生活在網上?蜘蛛麽?”
  蔡滿心搬起椰子要敲他腦袋。
  江海蹙眉板臉:“全是汁水,很粘的。”嘴角挑挑,是一個友善的壞笑。
  成哥說:“就算你住在北京,總聽說過青島啤酒吧?如果吃海鮮的時候不能喝啤酒,那裏的人怎麽活?”
  蔡滿心想想有道理:“那我也不喜歡酒精飲料。我還是喜歡水果,還有各色刨冰。”她抱過椰子,叼著吸管大口喝起來。
  這裏是一處海灣,遠處的山坡蔓延到海天交界線,夕陽的邊緣已經沒入山後,明豔的霞光浸染了浮雲的紋理,變幻流轉。眾人喝著啤酒,聊到投機處便忘了蔡滿心的存在,紛紛講起她聽不懂的當地方言。於是她便有了難得的安靜,暖暖的金色夕照勾勒出她臉頰的輪廓,濃密的睫毛,略顯俏皮微翹的圓潤鼻頭,即使在最初見麵時驕傲地慪氣時,也透出純真的孩子氣。不知道是因為跑得久,還是空氣都被晚霞洇染成絳紅色,她麵色酡紅,因為一層薄汗而更加瑩潤。
  她感覺有人在凝視自己的側臉,轉過頭去,似乎看到江海收回目光。他凝視著斜前方的淚島,仿佛隻是對她無心一瞥。
  蔡滿心低下頭,繼續吸著椰子。
  “那邊的夕陽更好。”江海說。
  “嗯?”
  “這裏有山擋著,看不到落日的全景,尤其是傍晚起霧的時候,基本都看不清。”
  “哦,對啊,在淚島上可以看見太陽墜到海裏,那一定很壯觀。”
  “嗯,幾乎每天。”
  在之後那些日子,和江海一同看落日,幾乎成了蔡滿心的必修課。也不必說什麽,就是安靜地坐在那裏,有時候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路過的人們聊上幾句。他多數時間也在和別人聊天,或者拿過吉他來練習。
  在離開峂港數月之後,蔡滿心在華盛頓紀念碑前又一次重見輝煌的落日,漫天舞動的紅霞令她在一瞬間心就揪緊,呼吸凝滯。
  江海不曾帶她到淚島看落日,那裏對著廣袤的海,海平線一覽無餘,可以看見一輪紅日緩緩沉入海中,火燒雲瑰美綺麗。然而在華盛頓的蔡滿心看不見夕陽墜入海中的景象,隻能在深秋的冷風中走到酒吧裏,問酒保能否調一杯tequila sunset。他搖頭,說隻有tequila sunrise。這些都無所謂了,你盡可以當那杯紅黃相間的雞尾酒是sunset,就如同你以為別人的懷抱有和他相同的溫度。
  在無數次彷徨的交叉路口,她終究不舍得就此離開,選擇放縱自己的思緒和情感。
  正所謂,咎由自取。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七章 月亮代表誰的心
  蒸熟的螃蟹端上來,在盆裏堆著像小山一樣;兩條清蒸魚淋了明油,蔥薑的香氣更襯托了海魚的鮮美;還有若幹蔡滿心叫不上名字的海螺貝殼,林林總總碼了一桌。亮紅的海蟹讓她蠢蠢欲動,伸出指尖探了探,似乎還很燙手,忙又縮回來。
  江海瞟她一眼,拾起一隻海蟹來掂了掂,又扔回去,選了另一隻,一過手便篤定地放到蔡滿心麵前。她捏著蟹腳大口吹氣,似乎這樣就能給蟹殼降溫,索性從冰桶裏摸了一塊冰,在螃蟹肚臍上擦擦,利落地掀開頂蓋,喃喃自語:“蒸了桑那就有冰塊降溫,這是北海道溫泉的待遇啊。”
  雖不是吃海蟹的黃金季節,但這一隻格外飽滿肥美。江海等一眾人吃得輕鬆隨意,蔡滿心相對狼狽得多,十指齊齊上陣,又懶得從包裏拿出紙巾擦手,隻是孩子氣地吮著手指。
  眾人喝起酒來似乎沒有盡頭,夾雜著方言,蔡滿心雖然聽不懂他們的九成對話,但這樣悠閑自得的時光已經足以令她感到單純的快樂。抬頭自大排擋的雨遮邊緣望出去,滿天繁星已經垂掛在天幕,一直蔓延到海天盡處。
  在美國時,她已經為看見了北京所不能見的夜空而讚歎不已,但此時群星的燦爛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平日熟稔的星座間,都增添了無數她沒見過的新麵孔。
  蔡滿心忍不住從大排擋裏走出來,一路來到沙灘上,夜色中蕩漾的微波是推上白沙的一條銀線,輕輕漫過她的腳麵。稍稍遠離燈光,她走到齊腿肚的水中,翻身坐到一條小舢板的船舷上。
  “喂,原來六等星,真的也是肉眼可見的呢。”她撥通何洛的電話,莫名奇妙的開場白。
  好在好友習慣了她的天馬行空,並沒有一頭霧水,答道:“北京燈光汙染,今天零等星也看不到。”
  “嗯,直到你看到時,才相信它的存在。”
  如同,那些曾經是她眼中幼稚可笑的感情。
  “你打著漫遊,隻為了告訴我星星很好?”何洛問道。
  “你的美國簽證怎樣?”
  “一簽就過了,很順利。”
  “哈,那也不向我報告一下。不過我早說了你沒問題!”蔡滿心笑,“我打電話就是想問你,有沒有後悔沒和我出來玩。”
  何洛笑了一聲,語氣略顯悵然,“你知道,我沒有什麽心情。”
  “又被我猜中了,你見到章同學了。”
  “嗯。他去使館那裏接我,回來的路上他還去爬人家學校裏的練習岩壁。有小孩子喊,大哥哥下來吧,否則姐姐會擔心了。”
  “在人家眼裏你們還是一對兒,想到這些,是不是又百味陳雜?”
  何洛淺笑,算是默認。
  “你有沒有希望,他再次挽留你?”
  繼續默認。
  “如果他再對你說,留下來吧,你會不會動搖?”
  “肯定會。”何洛不假思索,“嗬,你又要罵我心存幻想了吧。”
  “我為什麽要罵你?”
  “你不總是說,這段感情讓我迷失自我,已經變得不聰明也不堅強,不如徹底死心,離開這個傷心地麽?”
  “我是不是,有些太絕情了?”蔡滿心反思自己的言語,“或許就像你說的,感情是沉沒資本,投入了,就收不回來?”
  “我真的很累,真的怕了。他總以為自己一個人能夠承擔所有未來,但遇到難題就放棄我,這是一種保護麽?我並不責怪他,可如此從希望到失望的反複,我真的已經很倦了,我不知道如何麵對,再一次失去他的那種痛。”
  “可是,你也從來沒有後悔過,是麽?”
  “你說呢?”何洛悠然長歎,“即使我早知道後來會有多難過,當初也會選擇他。”
  在這許多年裏,蔡滿心第一次感覺,自己可以體會好友的心痛。雖然沒有那種痛徹心扉,但對於未來的迷茫,淡淡的哀傷,卻像淡藍的煙霧一樣縈繞在心頭。
  光芒微弱的六等星,也是真的存在的。
  蔡滿心仰天躺在舢板裏,蒼穹綴滿繁星,銀河橫亙天宇,讓她感覺整個人都融化在那浩淼的深藍色中。
  這幾日她為了自己心中那份柔軟甜蜜的牽掛而輾轉反側,常常在午夜坐到露台上看月亮。在此前的歲月裏,她並非沒有對男生有過懵懂的好感,然而沒有誰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她相信每一段感情開始時都充滿著新鮮感,讓人依依不舍,然而時間久了,或許就會厭煩失望;她不理解為什麽世界如此遼闊美好,卻有人隻想抓緊流逝的感情,不相信明天一切都會更加精彩。
  蔡滿心一向自詡在張揚開朗的外表下,有冷靜理智的頭腦,而現在這顆心在南國微潮的海風中飛速膨脹,那些期盼和依戀不受控製地充盈了胸口,幾乎要從身體裏滿溢出來。
  或許這隻是人生旅途上一段歧路,風景美好卻沒有出口。
  “是否應該回到你的正常生活?”她輕聲問自己,“在一切變化之前,在所有的記憶還都美好,值得反複回味的時候。”
  當時的蔡滿心,或許已經意識到有什麽在改變。
  但她有一種盲目的自信,以為自己不是毫無理智的少女,便可以讓一切順其自然地展開,最壞的結果,大不了一切回到原點,至少還曾擁有一段美妙的旅程。
  “滿心,你在哪兒?”阿俊跑到沙灘上大喊。
  “這裏!”她自舢板中伸出手,感覺自己像德庫拉公爵自夜裏醒來,“哈”地大笑一聲,那些傷春悲秋的小情緒就煙消雲散了。
  “快回來,我要唱歌了!”
  “滿心去哪裏了?”成哥問。
  “去看星星。”她指指上方。
  “我說對了吧?”阿俊做了個“v”字,“她夜裏總跑到露台上看星星,也不怕著涼。”
  “小鬼頭,你又什麽都知道。”滿心拍他後腦勺。
  “我比你小不了兩歲啦。”阿俊揉揉頭,“你怎麽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呢?下一首歌,是我獻給滿心的,還練得不到家,大家多多包涵啊!”他清清嗓子,彈響吉他。
  難以忘記初次見你,一雙迷人的眼睛
  在我腦海裏,你的身影,揮散不去
  握你的雙手感覺你的溫柔,真的有點透不過氣
  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會傷心
  隻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不敢讓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沒什麽能夠給你,愛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隻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也許有天會情不自禁
  想念隻讓自己苦了自己,愛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唱了兩遍,他停下來撓撓頭,“後麵的和弦怎麽彈來著。”
  成哥搖頭,“我都沒聽過,你們年輕人聽的都是新歌。”
  阿俊求助地望向江海,成哥也將自己的吉他遞過去,他在這一瞬,神色間有些遲疑,但還是接了過來,“跟著我彈。”
  阿俊側身盯著江海的把位,繼續唱道:
  什麽原因,我竟然又會遇見你
  我真的真的不願意,就這樣陷入愛的陷阱
  江海也輕輕哼起旋律:
  隻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不敢讓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沒什麽能夠給你,愛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隻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也許有天會情不自禁
  想念隻讓自己苦了自己,愛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蔡滿心忍不住舉起相機,江海這一刻恰好抬頭,向著她的方向看過來。她心中一悸,想這是否也是你想唱給我的歌,你是否也怕,想念隻讓自己苦了自己?
  而江海的目光掃過她,又回到琴頸上。
  蔡滿心不禁笑自己,也未免太自作多情。
  阿俊唱完一首歌,興奮地挨著蔡滿心坐下,和她碰杯。
  成哥說:“還沒有聽過滿心唱歌,老歌你會麽,選一個我會彈,你會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好吧?”
  蔡滿心點頭,在悠揚的琴聲中,低聲唱道:“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一曲終了,成哥撫琴道:“你學過聲樂?”
  “小時候參加過區裏的少兒合唱團。”
  “是啊,真是個不錯的歌手。”眾人紛紛附和。
  “沒想到聲音那麽沉。”成哥問,“你多大,二十出頭?”
  “二十二。”
  “我就說你比我大不多,三歲麽!”阿俊大喊。
  “哈,如果你是三十二,我也會追你的。”成哥笑,“不過,滿心肯定已經有男朋友了吧?”
  她搖頭。
  “是你要求太多?”
  “就一條。”
  “一條?”
  “嗯,我希望他各方麵都比我強。”蔡滿心猶豫一下,“或許是一種托詞吧,在沒遇到合適的人的時候。”
  成哥笑:“這也太難了。聽說你去過美國實習,畢業之後再去跨國企業工作。人又聰明漂亮,怪不得心氣這樣高。不過,的確不能委屈自己呢。”
  “也不全是。”她抿抿唇,“我現在倒更相信,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憑緣分吧。”
  店裏的夥計又端上一打炭烤生蠔,吃了一隻,江海手機響起,他起身道:“你們慢慢吃,我有事,先回去了。”
  蔡滿心有些失落,又不好追著他一起離開,接下來的生蠔扇貝,吃起來都有些索然無味。
  眾人又喝了不少,醉得東倒西歪,阿俊堅持要送蔡滿心回去,自己卻一次次跑去洗手間。她趁成哥去照顧阿俊,悄悄溜下海灘,才想起來的路上跑得急,拖鞋總是陷在沙裏,被甩到一株橫倒在海灘上的椰子樹上了。於是赤著腳,沿著沙灘的邊緣向回走。
  經過一家稍大些的旅館,門廊上掛著一串串金黃的小燈。她停下來看了一眼,院子中的兩隻狗忽然狂吠起來,竟然沒有栓著,跳過籬笆追了上來。蔡滿心有些發怵,不敢停在原地,又想起來背對動物跑,反而增加了它們攻擊的可能性,於是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嘿!”有人大喝一聲,扔過來一個空易拉罐,打在前麵那隻狗的頭上,它嗚嗚兩聲,轉身拋開,後麵那隻也退了開來。
  “你怎麽自己走?”江海從燈影處走出。
  “阿俊喝多了。”蔡滿心忍不住笑意,“你怎麽又折回來了?”
  “我撿到這個。”他揚起手中的人字拖,“前麵有一段石子路,不知道你打算怎麽爬過去。”
  “我本來放在石子路這邊的啊,本來想這裏民風淳樸,不會有人順手牽羊。”她笑著跳起來,搶下拖鞋,“拿來,你又穿不了。”
  “你看那些燈,離遠了看,像不像螢火蟲?”她問。
  江海瞟一眼,淡淡地說,“不像。”
  “想象一下嘛!聽說這裏的海邊有紅樹林,夜間落滿了螢火蟲,像聖誕樹一樣。”
  “想看紅樹林,最好是在河流的入海口,有淡水的地方。”
  “哪裏?”
  “不遠。在去儋化機場的路上,有條岔路通往白沙鎮,那裏有河口,因為山裏有許多瀑布。”
  “你見過?”
  “我在那兒出生,上小學;在峂港讀初中,這裏沒有高中,才去了儋化。”
  二人隨意聊著。
  “你快要走了,是麽?”江海聲音低沉。
  蔡滿心有些黯然,“還有兩三天。”
  “還想去哪裏?”他問,“走之前,我帶你去好了。”
  “嗯。”她用力點頭。
  很想抓住他的手,並肩走在海浪輕撫的夜晚,在繁星閃爍的夜空下,將是怎樣的甜蜜,讓人渾身顫抖。
  白色沙灘迤邐蔓延,她穿著淡藍的棉布吊帶裙,拎著明黃人字拖,低頭跟在江海身後,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腳印裏。他這樣高,腿這樣長,她需要小小的跳躍。
  跳著,跳著。
  他無聲無息地停住,沉默的背影擋住了眼前一切。她收不住腳,恰好他轉身過來,於是撞入堅實溫暖的的懷中。他的手放在她肩頭,傳來讓人安定的溫度。
  江海本想扶她一把,而那個女孩子已經將頭埋在他胸前,漆黑的長發微濕,隱約有洗發露的清香。她似乎在微微發抖,而雙臂卻緊緊環繞著他,臉頰貼在他胸口。
  沒有羞赧,沒有猶豫,蔡滿心驚訝於自己的肆無忌憚,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是稍縱即逝的。她的雙手在江海背後扣緊,仿佛鬆開手他就會消失不見。
  他是天,他是一切。
  “不要整個人掛在我身上,就要站不住了。”江海笑,嗓音低沉,濃濃的,透過胸膛震顫著,傳到她耳朵裏。月亮出來了,映亮了棕櫚樹後的一方天空。大片厚重的雲朵半透明,鑲著銀邊,像海上翻滾的浪濤。
  她抬起頭,略帶感傷,清澈的眼眸蒙了一層霧氣,臉頰在月色中清朗瑩潤。
  不知是誰主動吻了誰。他吻她,纏綿細膩;她也吻回,生澀卻熱烈。
  最初的心動給了他,最初的擁抱給了他。最初的眼最初的心,最初的雙唇,統統都給你。
  頭頂是墨藍的一方天,忽而一陣風,吹落幾點雨。
  不知來處,不知去處。
  然而,是的,就要走了。一季炎熱,轉眼到了鼎盛的夏至。
  
  【齊翊·進行時】
  第八章 遺忘的時光
  吃午飯時桃桃仍沒醒來,蔡滿心去喊她,她懶懶翻了一個身,說了句,“滿心姐,再睡一會兒,關燈好不好。”
  關燈?蔡滿心四望,哪兒有亮著的燈,不過是正午的陽光筆直的射在她床上。
  “真是懶丫頭,太陽曬屁股,還在睡回籠覺。”蔡滿心搖頭,走過去將窗簾放下來。窗外齊翊拎著工具箱,穿過草地向崖邊的台階走去。
  她跟過去:“先吃飯吧,一會兒再修。”
  “馬上就好了,否則可能會有客人受傷。”
  “好……喂,你為什麽還帶著旅行袋?”
  “噢,我想環島看看。”齊翊檢查了台階其他接榫處,指指旅行包,看似很鼓,一拍之下癟下去,打開,隻一部單反相機。“可以給半天假麽?”
  “不可以!”蔡滿心搖頭,“有別人的私家花園和海灘,你環不過去的。”
  齊翊也笑,掂著幾樣工具將木台階上下檢修一番,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大汗。純棉T-shirt出了一個V型的濕印子,貼在背上。
  “正晌午賣力,小心中暑。我去衝些涼茶。”蔡滿心道,“下午我帶你四處轉轉,海邊陽光太毒,不如去後山陰涼處看風景咯。”
  “你不用看店麽?”
  “小緯應該就回來了,他再怎麽慪氣,也不會和肚子過不去的。”蔡滿心對此毫不懷疑。
  果然,何天緯拎著衝浪板,臭著臉站在門廊下:“你們去哪兒了?也不怕來賊。”
  “還問,你隻知道去玩兒,齊大哥已經把台階修好了。咱們吃飯去吧,下午你老實看店,我帶齊翊四處看看。”
  “你看店吧,跑來跑去多累,交給我好了。”
  “沒關係,我那天買了些東西給陸阿婆,正好下午送過去。”
  何天緯還想再說什麽,見齊翊在旁邊微笑,翕翕嘴唇,沒出聲。
  吃過午飯,蔡滿心將送去給陸阿婆的物品撿拾出來。何天緯在前台招手,“滿心,你來,這個旅館登記係統的密碼是多少?”
  “不是前兩天剛說過。你怎麽每次都問?”
  “那登陸之後呢,怎麽確定房客預約?”
  “這樣的記性,還讀大學?”蔡滿心搖頭,走過去說,“我再演示一次給你看!”
  “我當然知道。”何天緯一手搭在她肩上,附耳低聲道,“提醒你小心那個齊翊。”
  “小緯,你怎麽每次都當別人是狼?”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你見過他的後腰沒有?”
  蔡滿心眇他一眼,“你說呢?”
  “哇,好長一道傷疤,猙獰得很!不要告訴我那是切菜弄傷的。”
  “你又什麽都知道。”
  “剛才他換衣服,我無意中看到的。”
  何天緯和齊翊房間相鄰,蔡滿心料想他說的不是大話,略微思索:“那怎樣?也不代表他砍過別人。”
  “難保他是什麽幫派分子,一個大師傅,要練六塊八塊腹肌出來麽?”
  “你觀察得倒仔細!”蔡滿心不禁笑出來,回肘頂頂何天緯的肚子,“怎麽?你最近好吃懶做,羨慕別人的腹肌了。”
  “你也說我好吃懶做!真是好心當驢肝肺!就算他不去砍別人,萬一被仇家追殺,我們也惹禍上門!你不知道那些團夥的人……”何天緯懊惱度發現,自從齊翊來到,自己的器官統統變做“驢肝肺”,一次又一次。
  “好啦好啦。”蔡滿心攔住他,“你以為寫小說?如果他是幫派分子,那黑社會老大我也見多了。”
  “你才寫小說,你哪裏見過?”
  “《蠱惑仔》,還有《英雄本色》,小馬哥咯!”蔡滿心不再和他多說,笑著揚手,“好好看店,我帶陸阿婆包的粽子給你吃!”
  “總當我小孩子。”何天緯不滿地嘟囔,向著齊翊的背影用力揮拳……
  晴朗的天空下,陽光灼熱,好在島上樹木蓊鬱,透過深深淺淺的綠色枝葉,隱約可見波光跳躍的蔚藍海洋。走了片刻,小徑在轉角處分岔,主路繼續環島而行,分支插向島嶼的腹地。
  “前麵都是私人別墅區了。”蔡滿心指著主路旁寫著“含珠”的指示牌,“不要亂闖,有幾家根本也沒有圍牆,種著些灌木來劃分界限。小心走錯了,有大狗來咬你!”
  齊翊笑:“現在這個島,也叫‘含珠’島了?”
  “是啊,前兩年開發旅遊業,做宣傳時覺得淚島這個名字太哀傷了,所以征集了一個新名字,意思是月牙形內海中的一顆明珠。”蔡滿心解釋道,“其實如果不是因為那部紅遍大江南北的電視劇,我倒更傾向於‘還珠’這個名字。”
  “因為‘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齊翊問道。
  “不。”她微微搖頭,“你聽說過合浦珠還的故事麽?”
  “大概知道。”
  “相傳東漢年間,兩廣一帶的合浦郡生產珍珠,珠民在官吏的壓榨下大量采珠,大概是因為捕撈過度,漸漸在這一帶的海中便不生長珠蚌了。後來一位叫孟嚐的新太守上任,製止了濫采的行為,過了一段時間,珠蚌又繁衍生息,采珠業才恢複過來。”
  齊翊頷首:“不涸澤而魚,不焚林而獵,中國人倒是自古就懂得這些道理。”
  “嗯,剛剛那是《後漢書》的記載,其實呢,我更喜歡另一個民間傳說。”蔡滿心娓娓道來,“傳說合浦附近的白龍海中有一顆稀世寶珠,皇帝派了太監來搶奪,勒令珠民下深海采珠,民不聊生。采珠能手海生在珍珠公主的幫助下得到了明珠,來拯救已經死傷無數的珠民。但每次到了離城三裏的楊梅嶺,海麵就泛起白光,寶珠依然回到白龍海裏。後來太監把自己的大腿割開,將明珠縫入,以為這樣就可以將它平安帶回京城。但是沒想到,再過楊梅嶺,晴天霹靂,海麵光芒大盛,那顆明珠再次消失不見。而太監無法交差,急火攻心,傷口發作死掉了。”
  “這麽說,還珠島倒也是不錯的名字。”
  “所謂合浦珠還,就是說物歸原主,失而複得;或者什麽人故土難離,去而複返。”蔡滿心半眯著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屬於這裏,便再不會離開了。”
  她抬起頭來,熱帶的喬木筆直高大,彷佛能穿破頭頂低矮的浮雲。細小的圓形光斑灑在她臉上,炙熱的光芒帶來強烈的存在感,像誰的指尖劃過她的麵頰。
  “你這幾年,過得好麽?”
  齊翊的問話讓她一愣,似乎剛剛從心底蔓生的細微感歎被他洞悉。
  “我是說,你離開家鄉,在這裏是否習慣。這樣的日子看上去很悠閑,但時間久了會不會厭倦?遊客們肯定都很羨慕你,但你自己,是否開心呢。”見她猶疑,齊翊又補充道。
  “這裏的生活節奏很慢。”蔡滿心笑著和路上擦肩而過的果農打招呼,“你看他們,有的人喜歡出人頭地,有的人則滿足每天隻是送幾挑蔬菜水果給島上的住戶,收入並不多,但足以養家糊口,下午就去街邊的茶寮喝茶聊天。或許有人說他們太不勤勞上進,但這是一個可以讓人心神安定的地方。我很喜歡這裏,因為每一天似乎都差不多,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她笑了笑,“那樣我就不會老了,當然很開心!”
  兩人說著說著,從島嶼中心的蒲公英花地穿過,走了一小段下坡,穿過果實飄香的香蕉林,在一塊平整的空地上,聳立著一座古舊的小教堂。
  “這教堂還是上個世紀初來傳教的法國人修的,後來幾乎都破敗了,這些年開發旅遊又簡單整修了一下,也有信徒輪流住在這邊,負責簡單的日常維護。他們同時也組織義工,照料親人不在身邊的老人們。陸阿婆本來在峂港有一個小旅店,現在租給別人打理,自己就住到島上,給大家做做飯。這樣也好,我也更容易照應些。”
  “阿婆沒有親人了?”
  “還有一個孫子,阿俊,他一直做邊貿生意,說要多賺點錢給祖母養老;後來又報了河內那邊一所語言大學的夜校,所以不常回來。好在阿婆身體硬朗的很,就是……”她點點自己的額頭,“記性不大好。”
  蔡滿心繞到教堂後去找陸阿婆,齊翊取出背包裏的相機,在小教堂周圍尋找適宜的取景點。“一會兒再照吧!”她又折返,站在小徑盡頭喊道。
  “嗯,現在光線太強。”
  “嗬,阿婆一會兒要包粽子,還鹵了豬腳,晚上有豬腳麵線吃。以後‘思念人’的廚房就交給你打理了,還不快來學習一下。”蔡滿心笑眯眯說道,“陸阿婆的手藝可是非常非常的好呢。”
  她轉身消失在教堂後,齊翊隱約聞到鹵味的醬香,便循著味道轉到後麵三進的木板房裏。
  陸阿婆年逾古稀,但看上去精神矍鑠,正淘洗著糯米,說:“不用再買新手機了,我不會用,也總記不得放到哪兒了。”
  “我這次買一款操作簡單的啊,隻要按綠色的鍵接聽就可以了,這樣阿俊打電話過來會方便一些麽。”
  “阿俊不是住校麽?又逃學了麽?”陸阿婆搖頭,“他班主任說的那些話,我也聽不大懂,還是等阿海回來,他的話,阿俊能聽進去。”
  說話間,齊翊站在門口,午後的陽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陸阿婆看過來,半眯著眼,略帶猶疑:“阿海?”
  “不,不是江海。”蔡滿心應道,“他叫齊翊,是剛剛來我這兒邊幫忙的,所以要他來和阿婆學習一下。”
  “真是上了年紀,眼睛不夠用。”陸阿婆側頭冥思,“阿海還沒放假呢吧。”
  “應該快了。”蔡滿心洗淨手,“我來和你一起包吧。”
  “我做些什麽?”齊翊問。
  “把雞肉切塊吧。”
  陸阿婆笑:“阿海很喜歡我做的粽子,但他又沒耐心做別的,每次幫忙也是切雞肉。以前在儋化上高中時,還帶到學校去,說同學們都愛吃。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螺螄粉。”
  蔡滿心將煮好的栗子一一剝殼:“我也很愛吃呢。最初有些吃不慣,覺得有腥氣,現在覺得那個湯頭真是鮮得很。”
  “峂港最好吃的湯料是朱記的,下次讓阿海帶你去。”
  “我們去過的,的確好吃。”
  “你要多吃點。最近又瘦了吧,下巴這麽尖了。”
  趁陸阿婆去拿包粽子的蕉葉,蔡滿心聳聳肩:“阿婆印象中的我,還是三年前的樣子,那時臉圓圓的。”
  充滿年輕的氣息,光澤的麵頰,像小孩子作文中寫的,蘋果一樣紅潤。
  齊翊問道:“陸阿婆是記憶力衰退?”
  “大概,有點類似於老年癡呆,如果不是我常常來看她,她肯定連我都不會認得。她記不住自己曾經說過什麽,常常重複以前說過許多遍的話。”
  “我明白,”齊翊點頭,“放心,我很理解,不會不耐煩。”
  “其實我很喜歡和阿婆聊天。”滿心笑,“新近發生的事情記得很混亂,越久遠的事情記得越清楚。”
  天色漸已黃昏,齊翊和蔡滿心仍沒有回來。何天緯有些焦躁不安,給桃桃冷敷的時候也心不在焉,將冰袋放在另一隻腳上。
  桃桃大叫:“豬頭緯,你要凍死我啊!”
  “自己弄!”何天緯將冰袋一把塞到她手裏,“你還不如睡覺,起來就這麽多毛病。”
  “你剛剛在樓梯上上下下,吵死了,怎麽睡得著?”
  “我是看那家夥怎麽還沒有回來。”
  “齊大哥和滿心姐去看陸阿婆,沒有那麽快回來的。”桃桃側頭想了片刻,“滿心姐每次去看陸阿婆都會很久。”
  “阿海從小就很懂事,他爸爸去世早,媽媽身體不好,家裏的果園都是他一邊上學一邊打理。不過他從小很會做生意,每次在集市上,他的芒果一定是最早賣完的。”
  “是啊,每次我說要買芒果吃,他都是很不屑的樣子,說,那個還用買麽。”
  陸阿婆將芭蕉葉左右壓過來,一邊包著粽子,一邊繼續說:“那時他還是個孩子王,總有一群小孩子跟著他爬樹摘椰子,下水挖牡蠣。阿俊就是嘍。後來阿俊上小學的時候,高年級的同學欺負他,阿海還和人家打了一架,這孩子很講義氣。我一直當他也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樣。”
  “阿俊是陸阿婆的孫子。”蔡滿心對齊翊解釋道。
  “我印象中,他們兩個不久前還都是小淘氣呢,一轉眼,就都成大孩子了。阿海上初中的時候,鎮上就有幾個女孩子喜歡他,有的總去買他的芒果,有的還做酸筍、綠豆糕給他,都進了阿俊的肚子。”
  “有我認識的人麽?”蔡滿心饒有興致地問,“不過,估計她們中很多人如果不再讀書,應該都嫁人了,可能孩子都很大了。”
  “最近真有兩三個出嫁吧,”陸阿婆將細繩在手上繞了幾圈,開始纏粽子,“後來阿海去儋化讀高中,現在又去了北京讀大學。不過我想起他,還是小時候那個很淘氣的樣子。”
  包好粽子,半尺見方,大半拳厚。糯米中間是一層混合著椰奶的綠豆沙,內裏還包裹著栗子和雞肉塊、帶著肥膘的豬腿肉。
  “沒吃過這樣的方粽子吧?”蔡滿心捧起一隻,“要蒸上一會兒呢,趁熱吃,特別香甜,很滑潤,又不會膩。”
  “已經好多年沒有吃過了。”齊翊接過來,“哦,這是越南方粽吧,我在那邊旅遊的時候見過。”
  “嗯,陸阿婆就是越南華僑呢,她的兄弟姐妹還有人在越南。”
  “我陪滿心姐去看過陸阿婆兩次,老婆婆常會把同一件事說上好幾次,什麽她的孫子和朋友怎麽淘氣了,”桃桃托著腮道,“我聽多了都打哈欠了。滿心姐真是好有耐心。”
  “不是這個,我覺得那個齊翊怪怪的。”何天緯搖頭,“看到他就覺得不順眼。”
  桃桃拍手笑:“哈,你嫉妒!那追他們去咯。”
  “以為我不想麽?”何天緯狠狠瞪她,“誰栽贓我,說是我弄傷了她的腳,把我吆來喝去的,一會兒渴了一會兒餓了,又要喝水又要吃麵!”
  “你以為你做得很好吃麽,隻會煮方便麵!”
  “誰讓你中午隻睡覺,不起來吃午飯,現在才幾點,又說餓!”
  “誰餓了?我帶了好吃的粽子回來。”齊翊倚在門口,拎了三五隻大方粽,“快來,趁熱。”
  “滿心呢?”何天緯問。
  “她要陪陸阿婆一會兒。我擔心你們沒的吃,就先回來了。”
  “那晚上我去接她。”
  “不必了,滿心應該就住下了。”
  “那,正好滿心不在,我警告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哦!”
  齊翊挺直了背,緩緩說道:“我隻是邊旅行,邊打工,沒有別的想法。”
  “嗬,都這麽說,前兩年也有人說是路過,但隔一段時間就轉回來,糾纏滿心。”
  桃桃低聲插嘴:“豬頭,你是在說自己麽?”
  “沒有人會把你當成啞巴賣掉……”何天緯在她頭上彈了個爆栗。
  桃桃痛得大叫:“喂,本來麽,你也沒有什麽希望。滿心姐喜歡的人比你帥多了!”
  何天緯不以為然:“哈,信你才怪,你又沒見過。”
  “我當然見過。”桃桃不服氣,“去年你剛走的那幾天,店裏正好沒有客人,就我們兩個在。有人在夜裏來找滿心姐。我本來都睡著了,又被院子裏的吉他聲喚醒了,琴聲一直斷斷續續的,然後滿心姐開始哭。那個男生就抱著她,兩個人在月光下搖晃著跳舞。滿心姐一直在哭,從來沒看到她哭得那麽傷心。”
  “三更半夜的,你又哪看得清長相?”何天緯質疑。
  桃桃跳起來,抱住齊翊,臉頰側著貼在他胸前:“呐,他們就是這個姿勢了。月亮很亮,我的眼神好得很,正好看見男生的臉,很帥的人,我不會看錯。”
  “那也不用和他掛在一起!”何天緯揪著桃桃的麻花辮,將她從齊翊身邊拉過來,黑著臉問,
  “滿心有沒有說那個人是誰?”
  “沒有。”桃桃聳肩,“而且她當時淚流滿臉……”
  “淚流滿麵。”何天緯沒好氣地糾正。
  “哦,淚流滿麵。”桃桃繼續道,“第二天我就沒敢問。”
  何天緯有些挫敗,又哼了一聲,“把滿心惹哭就跑掉,算什麽男人。”
  豬腳塗上醬油,在鍋裏炸到金黃,加上調料燜燉到酥爛,放在韌性十足的米粉上,加一勺熱湯,灑上翠綠的蔥花,噴香誘人。
  “剛剛和你來的孩子呢?”
  “齊翊說他先回去,怕桃桃和天緯餓到。都和他說稍等一下就有豬腳粉吃了,沒口福。”
  “桃桃和天緯是誰啊?”阿婆想不起來,“哦,剛剛那個孩子叫齊翊啊。”
  蔡滿心又耐心地解釋了桃桃和何天緯的身份。
  陸阿婆上了年紀,腿腳漸漸不靈便,忙了一下午,小腿有些酸麻。蔡滿心搬了小凳子坐在她床前,幫阿婆按摩雙腿。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又說到江海為了阿俊和別人打架而掛彩。陸阿婆忽然停住。
  滿心聽不到下文,低著頭,問:“後來呢?”
  “滿心,你,喜歡阿海吧?”
  猛地抬起頭,對上阿婆慈祥的笑。
  蔡滿心驚訝:“阿婆,你,還記得……”
  “記得什麽?”阿婆又像小孩子一樣無辜地看著她,“我這裏糊塗,”她指指自己的額頭,又拍了拍心口,“但是,這裏沒有。”
  蔡滿心不言語,雙臂交疊,趴在陸阿婆床前。“阿俊打過電話,過些日子就回來了。”
  “哦,”阿婆點頭,“阿海怎麽說?不記得有沒有他的音信了,我都想他了。”
  “我也很想他。”蔡滿心喃喃,眼淚滑落,自麵頰涼涼地滴到手臂上。
  在夜裏,聽見風翻越林稍的聲音。那些呼嘯的聲音,像重重疊疊的呼喊。
  她猛地開窗。是你,是你回來了麽?
  然而窗外沒有溫柔的浪濤聲,那些熟悉的、能讓她安寧的海浪聲,被隱約隔在了樹叢後麵。她跌在地板上,在月光中抱膝而坐,清冷得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隱約有歌聲劃過如水的夜色,那是自己和著成哥的吉他,歡快地唱老歌。
  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讓我思念到如今。
  好像又聽到自己笑著的聲音,問:“你可以裝作喜歡我麽?我覺得自己還挺漂亮的。”
  他冷冷地說:“我不喜歡你,不能假裝。”
  “那,在走之前,可以再吻我一次麽?”
  他的唇在那麽近的地方,她隻要稍稍踮腳就能觸碰。
  但他終於推開了她:“對不起,這是不同的感情。”
  即使在擁有了彼此之後,這仍然是不同的感情。
  寧可自己是遺忘了前塵舊事的那個,寧可不記得所有的一切。
  指甲陷在掌心裏,蔡滿心感覺到自己在微微抽泣,環抱著自己的雙肩,在這熱帶的炎夏,雙手冰冷。
  
  【《忽而今夏》中的滿心】
  恍如前世
  何洛和沈列兩人的起跑點在同一方向,從檢錄處出來,沈列遞給何洛一塊巧克力,“一個小時呢,充分補充熱量。”
  有女生笑著問:“沈列,三天不見,學會向女生獻殷勤了?”
  “我原來就會,隻不過某些人不問問自己,是不是女生。”沈列嘿嘿地笑。
  怎麽不是女生?還是個美女。何洛心想。高挑苗條的女孩兒,瘦削的肩線,骨瓷一樣細膩的皮膚,象牙白。嚴肅時冰涼傲然,笑起來嘴角微微偏向一側,三分俏皮三分譏嘲。像高山積雪融下的泉水,沁涼,讓人精神一凜。女孩說:“你個沈陽列車,我懶得和你計較!咱們賽場上見真章。”
  “啊呀,我怕了大姐你還不行?你看,我都沒敢和你領一樣的地圖。”沈列遞上男子B組的場地圖。
  “得了吧得了吧,當著美女的麵,我就不打擊你了。”她轉身問何洛,“你是沈列一個係的?我叫蔡滿心,是他高中同學。”
  “你好。我們一個班的,我叫何洛。”
  “你就是何洛?!”笑中頗有深意,“今天的頭號強勁對手就是你啊。”
  “我?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比賽,能找到北就不錯了。”
  “沈列可不是這麽說,把你誇得天上地下的。”
  “你說我什麽了?”蔡滿心走後,何洛問。
  “她總誇口,說經管學院女生多,這次的女子組冠軍誓在必得。”沈列撇嘴,“我總不能說咱們係女生少,朝中無人啊,就把你說成一代俠女了,你可要爭氣啊。”
  “我壓力真大。”何洛笑,“你說她經管的?我想問問她考研究生的問題。”
  “咱們學院不好麽?你還打算學經濟?”
  “不,我想幫章遠問問。”何洛說,“他們學校保研的名額非常少,我希望他能考到咱們這邊。相關專業我都會去問,金融、經濟、應用數學,或者計算機。”
  “現在開始準備,太早點了吧?”
  “還有三年而已,越早下手,勝算越大。”何洛微笑,“我和你說過吧,有些事情輸得起,同樣,有些事情,我們可輸不起。”
  發令槍響。
  何洛沒有著急和大隊人馬搶跑,她拿著地圖,慢慢跑出起跑區,在視野開闊處極目四望,迅速推算比賽的最佳路線,然後才好整以暇地向著選定的方向出發。一轉頭,蔡滿心采用的也是同樣戰略。
  磨刀不誤砍柴工,二人相視一笑。
  周欣顏最倒黴,剛出起跑區,一揚臂,“我要翻過這座大山。”攀上起伏的土坡,衝下來時不小心踩到一個廢棄的樹坑裏,立時痛得齜牙咧嘴,走不動路。班上同學七手八腳把她扶到路邊,江至堯笑:“你旁邊的選手肯定特別奇怪,怎麽跑了兩步,這個女生一下子矮了半截,土行孫遁地麽?仔細一看,謔,原來是掉到坑裏了。”
  “你再笑,挖坑埋了你!”無力的恐嚇,忘記自己剛剛從坑中爬出來。
  江至堯笑得更大聲,但最後還是用自行車把她送去校醫院。
  何洛跑得不錯,個人第四。但是女子組少了一個人的成績,本係的名次自然一落千丈。蔡滿心速度很快,但是有兩個檢查點的順序弄反了,隻得了十一。她淡淡地揮手:“何洛,還有機會,咱們下次再比吧。
  “我還想問你,你們係研究生考試專業課的問題。”何洛追上去。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蔡滿心挑眉,“你想,每年30%出國,40%保研,百分之二十多的人去外企。剩下的,都是畢不了業的吧,有幾個人考研啊?”
  “哦……我是幫同學問的。他不是咱們學校的,學金融數學,所以,我想問問你們學院有哪些專業可以選擇。”
  “這你要問教務,或者問今年考研的人。”
  “教務還好說……”何洛蹙眉,今年考研的,去哪兒圍追堵截?
  “對了,正好有一個要考研的人,每天和我們一起上基礎課,我問問她有什麽複習資料吧!”蔡滿心揚揚下巴,“現在開始準備就對了,我們學院的競爭滿激烈的。”
  “張狂吧!”沈列說,“她好多年,一直這樣。”
  “其實很熱心的。”何洛笑,“你們高中出產熱心的人,她也是,你也是。”
  “這孩子本質是不壞,就是有些傲氣。”
  “是不壞,人又漂亮。”何洛壓低聲音問,“不考慮考慮?”
  “她?眼光太高!”沈列說,“能看上我就怪了。”
  “看你說的,那以後活該沒有女朋友。”何洛笑,“哪個女生看上你,不等於承認自己沒眼光。”
  “她眼光高到頭頂上!”沈列大叫,“除非我是電線杆。”
  蔡滿心隱約聽到幾個字,斜乜著沈列,“小子,你死定了。”
  何洛千辛萬苦搜集了考研的資料,蔡滿心在寒假到來前一天終於借到最後一本筆記。“他們今天才考試結束,都出去慶祝了,才回來。”她有些歉然。
  何洛是第二天上午的火車,她擔心學校的複印社到了假期縮短營業時間,開門晚,於是心一橫,熬了通宵,把一學期的經濟學原理筆記統統抄下來。
  或許自己真的很久沒有大笑了吧。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要麵對不苟言笑的教官,在烈日下暴曬,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摸爬滾打,二十天裏隻有三兩次機會洗澡。然而這樣的生活是單純的,因而是快樂的。晚飯後大家刷了飯盆,一群女生湊在一起唧唧喳喳,討論哪一個教官比較英俊可愛。
  蔡滿心跑來說:“我們教官一說話就臉紅,特別清純。”她怎麽也曬不黑,站在眾人中格外紮眼。
  “你用的什麽防曬霜,推薦一下啊。”葉芝問她。
  “我還想黑點呢,太白了會得皮膚癌。”一本正經地回答。
  “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葉芝嘴一撇,“看我們一個個黑的,晚上站崗隻看到一件件軍裝在飄。”
  童嘉穎吃吃地笑。
  葉芝說:“笑什麽笑,就你牙白。”她模仿著教官的訓話,惟妙惟肖的河南腔,自己忍不住也笑,“喂喂,以後給班長一個外國名字好不好,朱莉婭白,他的確就是這樣發音的。”
  大家笑作一團。
  蔡滿心說:“你們看,我來找何洛聊天的,她根本不理我,隻是望天。隨便我們怎麽說,她都聽不到似的。”
  周欣顏笑:“這女人最近總發呆,想情哥哥呢吧,這鬼地方電話都沒法打,某些同學習慣了煲電話粥,每天三十分,比新聞聯播還準時,現在受不了了不是。”
  何洛的確在看聚聚散散的浮雲,她回過神來:“誰說我發呆?你們一個個麻雀似的,我也插不進嘴啊。”
  “你分明就是在想某人,還狡辯。”蔡滿心說,“這鬼軍訓什麽時候到頭?”她開始學張信哲的新歌,淒淒哀哀唱,“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對不對?”
  眾人齊喊:“不對,不對!”
  何洛和她們一同大笑。她是喜歡軍訓的,在笑鬧中心情平靜。周圍女孩子清脆的聲音一再提醒,這才是你現在的生活,如此開心如此美好,為什麽反反複複想著過去將來,想到心疼想到不快樂?
  蔡滿心要去北外報名,參加第二年五月的托福考試,遊說何洛和她一起去排隊。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出國。”何洛說,“要看看章遠的打算。”
  “他們數學專業出國形勢很好啊。”蔡滿心說,“你們慢慢商量,先考個試有什麽關係?就算不出國,找工作去外企,一樣是有利條件;如果讀研,分數高的話,研究生英語都可以免修。”
  何洛的頭腦想要愛的有骨氣有尊嚴,但一顆心卻沒有骨氣地疼著。上微觀經濟課的時候也是懨懨的,在紙上亂畫著蛋糕、冰激淩,說:“這是第一次,他過生日的時候,我沒有送他賀卡。”
  “選了我們係的課,你不專心聽講,還想那個爛人!”蔡滿心氣得去搶她的筆記本。何洛不給。兩個人在課堂上咬牙切齒,一言不發地拉拉扯扯。
  蔡滿心一鬆手,何洛不提防,本子刷地滑出去,甩到長條課桌的盡頭。沈列回頭看看,伸長手臂幫她撿回來。
  “你看這臭小子,一向最鄙視社會科學了,現在屁顛屁顛來聽課。司馬昭之心啊。”蔡滿心哼了一聲,抿嘴一笑,“其實,你不覺得沈列不錯麽?他真的真的真的比章遠好。”
  “我沒有說他不好。”何洛說,“但你知道,感情是沉沒資本。不一定是因為他處處都作的最好,但卻是我已經投入太多,收不回來。”
  “知道是沉沒資本,你還繼續投資?”蔡滿心撇嘴。
  “是啊,我選擇損失最小化。”何洛笑笑,“我總希望自己不會最後清盤破產。”
  蔡滿心歎氣:“愛情它是個難題,其實沒什麽道理。”又說,“我從來沒有這麽在乎一個人,你說,怎麽才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一個人?”
  何洛想了想:“初來乍到的愛情,讓你變傻變笨變膽小,在他身邊不敢呼吸語無倫次;但如果真的愛了,會很勇敢,不,是非常莽撞,根本不計較後果。總之,完全不是你自己。”
  蔡滿心鬆口氣,“還好還好,我沒有迷失自己的經曆;我想我以後也不會。沒有什麽比自我更重要。”
  “Sooner or later。”何洛頗不以為然地說,“這話我也說過。但愛情沒來時,說什麽都是空談。”
  天氣熱起來,何洛茫然地打開走珠香露,紫丁香的味道在午夜綻放。家鄉常見的花朵,花語是“初戀”,馥鬱的味道聞起來有些憂傷。
  她第二天要去參加托福考試。何洛的聽力一向不錯,語法和閱讀更不在話下,此前作了幾套模擬,考試當日渾渾噩噩被蔡滿心拉著早起去考場。
  路上涼風一吹,頭腦清醒很多。她沒有吃早飯,口袋裏裝著前一天買的德芙黑巧克力,掰下小小的一塊,細細品嚐著熟悉的香味。
  悠閑如昨日午後,心頭是點點惆悵。
  多少年了,三年,哦,是四年前,那時章遠還遙不可及,每天準時出現在日記裏。想起考的砸鍋賣鐵的物理,想起他教她打籃球,幫她複習,想起期末大考前他遞過來的黑巧克力。
  “放鬆心情,祝你好運!”章遠說。
  “啊,都給我了,那你呢?”
  “我的運氣一直都不賴。”他揚著頭,微笑,何洛被他感染,自信滿滿。世界一瞬間充滿夏天的味道,絢爛起來。
  而此刻,隻有朝陽眩目,前路一片燦然。
  蔡滿心看她吃得投入,雙眼微闔,揶揄說:“喂,別光享受絲般感受,一會兒忘了答題。”
  何洛擠出一絲笑容,她明白,自己要邁出這一步,已經和他向著不同的方向。
  回到寢室已經是中午,懶蟲葉芝睡眼惺忪,問:“怎麽樣?答得順手麽?”
  何洛說:“一般得很,估計是不可用的分數。”
  蔡滿心在走廊聽到,跑過來掀起門簾,探頭說:“別聽她胡說。有幾道題目我拿不準,她的答案和我都八九不離十,其他的肯定更沒有問題。我可是模擬650的選手。”
  何洛掐她的鼻子:“是是,你每次都650,就不行我考個560?”
  “怎麽會,我相信你,鐵定600以上。”蔡滿心說,“再說,這次考不好,還有下次呢麽。”
  “算了,那說明我水平有限。”何洛攤手,“我也不會浪費GRE、TSE的報名費,老老實實讀本係的研究生好了。”
  “你真不上進!”蔡滿心噘嘴。
  “隻有出國才是上進嗎?”何洛笑出聲來。
  “別爭了別爭了。”葉芝倒下繼續睡,蒙頭前嘟囔了一句,“何洛潛意識裏就是不想出國,能不考gre最好。”
  何洛轉身不語。
  蔡滿心瞪大眼睛看她:“你還抱有幻想麽?”
  “什麽幻想?”何洛裝傻。
  “你該為自己想想未來了,不要讓別人左右你的理想。”蔡滿心跺腳,“有的人值得,有的人不值得。”
  “我知道,我都想明白了。”何洛說,“但是很多事情,不是說忘就忘的。”
  “我去吃午飯,懶得理你。”蔡滿心憤憤不平,甩下門簾,“他這幾個月,給過你隻字片語的解釋?”
  無從解釋。
  他不是從前的他了。
  話劇社的劇本寫好,何洛拿給舅舅洛大使,他看過後讚不絕口,還興致勃勃地說可以去指導同學們彩排。劇本是蔡滿心改寫的,一老一小一見如故,排練後又討論起《安提戈涅》所涉及的法律與倫理之間的衝突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飯的時間。
  洛大使說:“孩子們都餓壞了吧,這頓我做東,咱們邊吃邊聊。”
  沈列一直在忙道具,出了一身大汗,花著臉跑過來:“舅舅,給您添這麽大麻煩,怎麽還能讓您請客?”
  蔡滿心大笑:“喂,不要套近乎!分明是何洛的舅舅,怎麽成了你舅舅?叫洛老師,或者洛大使啊。”
  何洛臉紅,沈列擺手:“你你,我緊張還不行,頭一次見到副部級的大官,說都不會話了。”
  洛大使緩緩點頭,笑得頗有深意:“大家都是洛洛的好朋友,一樣叫我舅舅,也沒有關係啊。”
  當沈列提議期末考試後去北戴河,周欣顏熱烈響應,又來遊說何洛。她沒多想便答應了,再問有誰,發現一對一對都是情侶,不覺有些尷尬。沈列看出她的猶豫,主動說:“反正鐵路係統在那邊有療養院,可以拿到優惠價格,你看看周圍的朋友還有誰想去,可以一起叫上。”
  童嘉穎說:“車票好貴。”
  葉芝說:“大燈泡,我才不作。”
  蔡滿心說:“沒追求,北戴河那種開發過度的海濱沒看頭,要去就去沒什麽人去過的!”
  田馨說:“我爸媽想我了。”
  李雲微家裏出了一些事,根本沒有旅行的心情。
  何洛如同醍醐灌頂。她把車票和退票手續費交給沈列,對上的是他驚訝而了然無奈的目光。
  “你已經作了決定,是麽?”蔡滿心問。
  “對。”何洛堅定地點頭,“我忽然意識到,這半年來,我一直沒有去嚐試,不是因為我絕望了,而是因為太傷心,傷心的我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麵對一切。我還年輕,我還有力量被打擊,我想,我還能投入更多的沉沒成本。”
  “你自己都說了,忘不了他,是因為忘不了純真的高中時代;或許,也是你不甘心他先放手呢?”蔡滿心著急,“如果他現在還不接受你,如果他有了新的女朋友?”
  “那我就搶回來。”何洛數著手指,“不甘心也好,懷念高中也好,沉沒成本已經太多也好……無論什麽原因,現在的結果都一樣。那就是,我能想到要一起過一輩子的人,隻有他。”
  “你們又在一起了?”童嘉穎問。
  何洛茫然搖頭。
  葉芝安慰她:“其實也差不多了。不就是誰一句話的問題麽?”
  何洛笑笑:“其實現在也挺好。這樣的距離,兩個人看對方,看得更清楚,也更好地想想未來。”
  “如果他說何洛你別出國了,你怎麽辦?”周欣顏問。
  “那我就不出了。”
  “如果他說,往後別在北京上海工作,回家吧。”
  “那,我就回家。”何洛猶豫片刻。
  “如果他說,以後別讀研究生了……”
  “那……”何洛左思右想,“如果他當時的狀態,真的需要我在他身邊,我就回去。”
  “天啊,何洛不讀研不出國不要北京了!”周欣顏大喊。
  正好蔡滿心來串門,剛進來就聽到這句話,尖叫著:“瘋了,這個女人瘋了!”
  蔡滿心要準備GRE考試,所以也提前回來,見到何洛無比驚訝。“你怎麽也這麽早回來?”她問。
  “還說呢,我也想在家多呆幾天。但是係裏要我趕緊回來,說上學期來過的那個訪問學者又要來了,說反正我也當過他的翻譯,這次就不找別人了。”何洛遞給蔡滿心一袋麵包,“呐,你要的俄式麵包,大列巴和鍋蓋那麽大,帶不了,這個也差不多,大同小異。”
  “哈,是那個加州理工的牛人麽?好機會啊,好好套瓷,到時候他一開心,直接錄取你,申請都不用了。”
  “我又在想,要不要申請。”何洛猶豫。
  蔡滿心瞪大眼睛看她:“為什麽不?你還有什麽留戀的?”她看看何洛甜蜜又恍惚的表情,恍然道,“噢,看來沒有白白練習煮粥。要綁住男人的心,就要先綁住他的胃。怎麽,又在一起了?”
  “沒……”何洛說得心虛,知道蔡滿心又要教育自己了,抓起大衣,“不和你多說了,要去機場接人。”
  “哎哎,我還沒等說,你就要跑了。”蔡滿心對她的行徑嗤之以鼻,“能不能幹脆利落,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忘了他。三條腿的蛤蟆少,兩條腿的男人不還滿世界亂跑?”
  何洛一邊穿大衣,一邊笑:“滿世界跑,怎麽也沒讓你撞到一個?”
  “那是我躲著他們走。我現在要忙的事情這麽多,哪兒有心思去想這些?”蔡滿心吐吐舌頭,“你以為我不想愛的轟轟烈烈?可是周圍的男生要不然太現實,要不然太不上進,要不然太幼稚,我可沒有那個美國時間去挖掘他們潛在的閃光點。”
  “是,等你去了美國,有那個美國時間再說。”何洛笑,“我真要走了,人家飛機都要降落了。”
  章遠氣定神閑地微笑,深藍色及膝的Northface風雪服,領子豎起,鬆鬆地圍一條灰色圍巾。好像此前六七年的光陰都濃縮在這一刻,墜在何洛心裏沉甸甸的。“這是上次幫你整理的材料,一些國外小公司起步及成功運作的案例。”她遞過去,“蔡滿心幫了不少忙,她提的建議我寫在後邊,或許你做presentation的時候用得到。”
  何洛推去所有飯局,抱膝坐在寢室裏靜靜等著。打他的電話沒有人接,發短信沒有回。她百無聊賴,蔡滿心要去實習,拽著她作model練習化妝。看一眼鏡子裏的自己,成熟的陌生,連連搖頭。匆匆忙忙洗掉,章遠仍然沒有來。
  章遠五月末去了北京,問何洛什麽時候走。“我去送你,好不好。”
  “不,我過兩天去使館簽證。我怕再吵架,很影響心情。”何洛說。
  蔡滿心實習結束,攛掇著何洛簽證之後和她一起去旅行。她推辭,蔡滿心著急:“你還真要再見他?快快離開這個傷心地吧!”
  何洛淒然一笑:“離開?馬上我就徹底滾蛋了。一次把心傷透,死得比較幹脆,免得我出國後還有什麽幻想。”
  “你是說,本來你還有幻想?”
  “沒有。”何洛搖頭,“但我也許會想起以前的事情,會回憶。”
  Angela決定去紐約市的哥倫比亞大學讀新聞,何天緯則打算去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從此跨越整個美國。兩個人說好開開心心玩到分別,此後再不聯絡。他早先還口口聲聲說沒有心情去旅行,但自從在何洛那裏看到蔡滿心寄來的海景照片,立刻眼前一亮:“Cool,這個地方好漂亮,一定適合潛水。”
  “所以,暑假堂叔會把他發配到你那邊,說是旅行,其實想讓他練習一下中文。”何洛給滿心打電話,“他還是個大孩子,希望不會給你添麻煩。”
  “我可最不會安慰失戀的人。”
  “我沒看到他臉上有多少依依不舍。”
  “想一個人,不需要掛在臉上的。”滿心緩緩地說,“對了,我在海邊開的青年旅社起名字了,叫做‘思念人之屋’。”
  何洛輕笑一聲,算是回應:“有時候,我覺得懷舊是一種負擔。痛苦的回憶起來依然痛苦,而失去的快樂,更加痛苦。什麽都不去想,遠比思念一個人來的簡單。所以我們不如對自己好一些。”
  她爬上屋頂看流雲。遠遠望著天際,浮雲聚散,天空湛藍清澈,仿佛可以一眼望穿。
  你此刻還在夢鄉中吧。我的生日過去了,又老了一歲,卻沒有你的隻字片言。
  (哈,天緯原來的女朋友叫Angela,而且是從加州到美東讀書的喲。)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九章 心太急
  “我墜入情網。”蔡滿心發短信給何洛。
  “是誰?”
  說了你也不認識,蔡滿心想,於是忽略這問題,繼續寫,We kissed。
  “啊,你的初吻……?!進展太神速了。”
  難道要像你和章遠一樣等好幾年,話說回來,誰讓你們是早戀?她暗笑,回道:“留著幹嗎?又不能升值。”
  風靜的傍晚,她在露台上看書等他,翻來翻去都是一本《小王子》。
  “你覺得有趣?”江海低頭看一眼,“我以前讀過,童話不像童話,寓言不像寓言。”
  “我喜歡那隻狐狸。”蔡滿心捧起書,讀道:
  “應該很耐心。”狐狸答道,“開頭時你就這樣坐在草地上,要離我稍遠些。我偷眼看你,你什麽也別說。言語是誤會的根源。但是,你每天都可以坐得離我更近些……”
  在夕陽下她翻著書本,江海在她身後練琴,兩個人都有些漫不經心,被風往複翻過的那幾頁,飄入耳中一些重複的音符。
  念得渴了,看見桌上有一份水果冰,塑料杯外壁上掛了一層冷霜,不禁嘴饞,試探著問:“這是哪個房客的?剛剛沒有看見。”
  “我路上買的,渴了,不過隻喝了一口,覺得太甜。”江海漫不經心道,“你想喝,拿去好了。”
  你不是從來都不喜歡水果冰?還是你記得,這是我的最愛?蔡滿心喜滋滋接過來,看他故作矜持的樣子,忍不住眉眼彎彎笑起來。
  “小饞貓,需要這麽開心麽?”江海板臉看她,片刻又忍不住微笑,拍拍她的頭頂,“來,去成哥那裏玩。”
  “喵喵,好吧。”她學著貓叫,俏皮地眨眨眼睛。
  成哥那裏有剛打撈回來的海蟹,已經挑出幾隻最肥碩的放在水池裏,舉著蟹螯,劍拔弩張。蔡滿心好奇,拿著筷子伸到螃蟹上方,立刻被夾緊,她趁機飛快地在蟹殼上拍了一下。
  “在做什麽?”江海走過來,“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要把食物當玩具?”
  蔡滿心噘嘴看他。
  江海笑:“而且,不是這麽玩的。”說話之間,他伸手捏著另一隻螃蟹的兩直前螯,便將它舉了起來,“噌”地送到她麵前。滿心嚇得大叫了一聲,旋即躍躍欲試,伸手來接。
  “你不行,速度不夠快。”江海搖頭,“手指頭都會沒。”
  “不要小看我,讓我試試!”蔡滿心跳著去搶,江海側身,她撲了個空。他將螃蟹舉高,她便拉著他的手臂,力量懸殊,依舊夠不到。於是眼睛一轉,伸手去嗬他的癢。江海大笑,放下胳膊,將她的手腕夾在大臂和身體之間。
  “要斷了,要斷了!”滿心大喊,“你屬螃蟹的麽?”
  江海把她鬆開,滿心佯怒:“不搶了,我不要這隻了。”
  “不行,這隻就是你的。”
  “為什麽?”
  江海將螃蟹放在料理台上,拿過記號筆,沿著蟹殼的凹凸起伏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居然連成一個心形。他在中間三兩筆畫了一棵白菜,“你看,心裏滿滿的有一顆菜,是誰?”
  蔡滿心咯咯地笑起來,湊近了看:“喂,我的眼睛有這麽小麽?”
  她拿將“滿心菜”擺在桌上玩,用筷子不斷攔截它的去路。螃蟹聽到波濤的聲音,蹣跚著向大海的方向挪動,堅定執著,屢挫不改。蔡滿心忽然心生憐憫,將它盛在小盆裏,一路跑下海灘。海水沒過小腿,她俯身將“滿心菜”放進水中:“走吧,阿菜,下次可不一定這麽好運氣碰到我了。”
  江海看到,抱著臂站在海堤的台階上:“其他的都賣光了,那是成哥留給咱們每人一隻的,你放掉了自己的份額。”
  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一盤螃蟹冒著熱騰騰的香氣端上桌,蔡滿心忍不住懷念起“滿心菜”來,她夾了幾隻白灼蝦在碟子裏,目光忍住不在清蒸蟹上留戀地逡巡。
  江海站在她旁邊,探身挑了一隻大的,掀開蟹殼,將螃蟹一分為二,塞了一半在她手中;長腿邁過椅子,懶懶地坐在她身旁,一隻手臂搭在她身後的靠背上。他又從清蒸石斑背脊上夾了一塊魚肉,放在滿心碟子中,“這裏比肚子要好吃。”
  眾人驚訝看著並肩而坐的二人,之後“哦~~”,發出恍然大悟般的長聲感歎。
  “螃蟹分給你了,可不能不勞而獲。”江海對大家的驚歎聲置若罔聞,“一會兒要幫忙刷碗。”
  蔡滿心高高興興站在廚房裏刷著麵前的碗碟,忍不住哼起歌來,透過洞開的窗,看見江海和朋友們圍坐在一起彈琴,他隨著節拍微微點頭頷首,在彈到solo時全神貫注,抬頭瞬間,和她目光交匯。於是走了個音,便停下來,赧然地笑著搖頭。
  蔡滿心忽而覺得,她很懼怕即將到來的離別,她想要長長久久地生活在這種氛圍中。理智告訴她,這不過是一時衝動,這是她已經規劃好的人生道路上一段風光美妙地歧途,然而在那時,她絲毫不想約束自己的思想。
  無法約束。
  洗淨手出來,江海正在彈一首她沒有聽過的歌,他吹著口哨,悠揚的幾個音符,然後在琴弦撥出一串行雲流水的琶音。
  隔壁幾桌的食客被吸引,也都聚攏過來。
  蔡滿心坐在大排擋角落的餐桌旁,托著腮,靜靜凝視江海,心中沉沉地滿是喜悅。這一刻美好地如同天長地久,而那份喜悅卻不斷提醒她時間的存在。
  “滿心,不要坐得那麽遠。”成哥招呼她。
  “我很喜歡剛才那段口哨,想坐下來仔細聽聽。”蔡滿心起身走近。
  “真好聽。”隔壁餐桌的顧客探過頭來,“這叫什麽名字?”
  “蠍子樂隊的Wind of Change,”成哥答道,“這個樂隊最厲害的就是雙吉他,你看現場版的DVD,非常震撼。不過我水平有限,一般阿海負責彈旋律,我負責彈和弦。”
  “我真的很喜歡這一首,不過我更喜歡他那天彈的。”蔡滿心指指江海,“他給了我個下馬威。”
  “哪首?”成哥問。
  “不知道名字。”滿心聳肩。
  “我每天彈幾十首,怎麽記得住。”江海撥了一段甜蜜蜜,問,“是這個?”又撥了小城故事的兩個音節,“還是這個?”
  蔡滿心鼓起腮,白他一眼。
  “安靜一點,坐下來。”江海指指旁邊的座椅,抱起吉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將煙蒂擰滅,“彈一首你沒聽過的。”
  他輕輕在琴弦上拍了幾下,在嗡嗡的震動中,旋律舒緩地鋪展開來。像薄薄的霧靄後隱約顯現青山的輪廓;音符連綿悠遠,便如同淡青的山嵐氤氳到半空,水氣蒸騰。他飛快地掃過琴弦,然後在高音區綻響一段密集的華彩。隨後便是重重疊疊的連音,左手指尖連續擊弦勾弦,像細碎的陽光舞動在起伏的海浪上。細密的音符所構成的主旋律卻是平穩舒緩的,隻是那音色如同幾把吉他同時奏響,那些細微的、瑣碎的、繁雜的情緒,在平靜的外表下蠢蠢欲動。
  江海又吹起一段口哨,配上一串的三度重音,嘹亮飽滿,卻是來自於當地少數民族的山歌。曲調趨於平靜,像一抹溫柔的金色夕照,將他的指尖映亮。和他偶爾投射過來的目光一樣,若有還無。
  眾人嘖嘖讚歎,蔡滿心撫掌,“再彈一次吧!”
  “不能點歌。”江海搖搖手指,“我不是賣唱的,我彈吉他也不是為了討女生的歡心。”蔡滿心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早前的言語,伸手在他肋間戳了一下。
  江海笑:“別鬧。這曲子還太糙,彈得很澀,許多細節需要調整。”
  “是最近新寫的?”成哥問,“打算取什麽名字?”
  “《歸》,或者《歸鄉之旅》。”江海看了看滿心,眼中有一些她讀不懂的情緒,他將吉他放下,“是我這次回來的路上想到的。”
  可是那條和他一同乘車經過的迤邐長路?薄霧籠罩的藍屏山,蔚藍澄澈的月牙海,繁花撲麵,浮雲聚散。蔡滿心心中衝動,什麽畢業典禮、集體合照,統統放到一邊去吧,她不想在兩三天後就離開這裏,她不想一切結束得太快。
  江海起身離席,蔡滿心一路小跑追到屋後。
  “還沒到走的時候呢。”他努努嘴,示意她回去。
  “我……想跟著你。”
  “嗬,不許反悔。”江海過來牽她的手,“我去洗手間。”
  “不早說。”她嗔道,“那我在這兒等你。想和你說兩句話。”
  “急事?”
  “本來,我後天就要走了的……”
  他默默點頭。
  蔡滿心側轉了身,孩子氣地抿著嘴,“但我現在想,退掉這張火車票。”
  蟋蟀悉悉簌簌叫著,她在路燈下微揚著臉,想他是否會大笑著張開雙臂,將自己緊緊擁在懷裏。
  而他的沉默,和夜裏的海一樣深邃。時間凝滯了一般,蔡滿心不安地等待著,雙手攥拳再鬆開。沒有見到想象中他的歡欣雀躍,甚至連一個表示知曉的“哦”字也沒有。
  “阿海,我說,我……”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江海片刻後才看了她一眼,在她側旁站定,雙手插在口袋裏,平靜地望過來。
  當然,你以為我為什麽留下來?蔡滿心暗想,揚起頭來與他直視,重重地頷首。
  “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決定。”他語調平淡。在剛剛的溫情下,這種不帶任何情緒的回應,比初識時略帶嘲諷的口吻更冰冷。
  他的平靜和冷淡讓蔡滿心措手不及,回到眾人之間仍有些情緒不振。不待她從錯愕中緩解過來,成哥將她拉到人群裏和眾人一同唱歌。
  “唱得不錯,”鄰桌客人鼓掌,“大家一起照張相吧。”
  蔡滿心走過去,站在成哥身旁。“等等阿海。”他說。
  江海應了一聲,走過來站在二人中間,手搭在兩人肩膀上。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連帽衫,滿心的白色半袖外套也連著一頂白色的小帽,他把二人的帽子都扣上,說:“現在可以了。”
  成哥仰身:“你們倒是般配,就不要帶我照了麽。”
  蔡滿心抬眼看江海,他向著鏡頭微笑著,神色自若,仿佛剛剛在門外被拉住那一個並不是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出乎意料,讓她隱隱失望。
  你是真的這麽想麽?在我想要放棄些什麽,在你身邊停留更久時,你告訴我,這些都隨我。難道你真的什麽都不在意?
  不禁想到了好友何洛與她初戀男友章遠之間的種種波折,難道一句挽留這樣難?蔡滿心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想要再問江海幾句什麽,他卻和朋友們推杯換盞,啤酒一瓶又一瓶擺上桌麵。
  回去的路上,他將摩托開得飛快。蔡滿心把著江海的肩,額頭抵在他背上,卻第一次感覺到兩個人的疏離。
  她在寂靜的午夜獨自來到海邊,白色的浪花溫柔地湧上曲折的海岸線。蔡滿心站在沙灘的邊緣,任溫暖的海水漫過自己的腳麵,她拎著明黃的人字拖,仰頭望著幽藍天幕中皎潔的銀白圓月。
  從口袋裏摸出mp3來,剛剛江海說要彈一首她沒有聽過的曲目時,蔡滿心就按下了錄音鍵。此時耳機中重現了那一刻的歡樂場景,吉他的重音聽起來有些悶,還有眾人細碎的對話聲、笑聲和挪動座椅的吱呀聲。
  她的心忽然安穩下來,覺得那些問題都是可以不問的。從最初開始,她就很清楚,這一段感情沒有根基、看不到未來,他挽留也好,冷漠也罷,就算她將這個夏天剩餘的光陰全部消磨在峂港,也不過再多一段海市蜃樓的幸福。當她回到正常生活中時,一切都會成為泡沫。
  這樣冷峻的男子,也可以不動聲色講讓人捧腹的笑話;有一些桀驁,也能對朋友露出真誠友善孩子氣的笑容來;他沒說過甜言蜜語,卻在不經意間投過關注的目光來。這許多天,她在他身旁,哪怕隻是各自坐在露台的不同角落,閉上眼睛丟失了言語,也能真切感受他的存在帶來的滿溢的幸福。
  在這讓人忘卻煩憂的桃源,難免心動。
  她提醒自己,你應該明白這是一時衝動,你應該明白這不現實,你應該明白這不長久。你有沒有發現所謂激情和浪漫,不過是旅途中迸發的花火。在現實生活中都不可能存在。
  停在這裏,說再見,其實是最好的,對不對?
  所有道理她都明白,卻不能像勸誡朋友時一樣慷慨激昂地勸說自己。
  在理智和情感的角力中,後者占了上風。
  不需要任何任挽留,她選擇留下來。
  蔡滿心對著mp3咿咿呀呀,笑著說:“you’re insane,你瘋了,真是瘋了!”
  在此後的日子裏,她缺乏勇氣重聽這段錄音。當時的小瘋丫頭如此單純執著,簡直另她嫉妒。即使那些所謂的關於未來的思考彷徨,其實都沒有那麽嚴肅認真,一次次的考慮,也都沒有絲毫動搖與日俱增的依戀。
  這一夜幾乎無眠。翌日清晨,蔡滿心跑到江海家門前。門外懸掛的竹簾上滿是行草書法,長歌吟鬆風,曲盡星河稀。
  無人應門。
  蔡滿心在街巷間漫無目的地亂轉,吃了一碗螺螄粉,沿著海灘一路走到成哥的店裏,卻發現江海窩在店堂一角的吊床上,睡得正香。已經有夥計開始準備午市開張,將魚和貝類分裝到門外的水池裏。
  成哥打著哈欠從後麵的房間裏繞出:“早。啊,滿心你也來了。咦,誰這麽勤快清早進貨去了?我以為你們都和我一樣喝多了,睡死過去。看來還是年輕人體力好。”
  “不是我們,是海哥。”有人點點角落的吊床。
  “阿海怎麽睡在這兒?”成哥和滿心走到近前,“我記得他昨天和你在一起啊!”
  蔡滿心尷尬:“大概送我回去之後又折回來了。”
  成哥從她身後探手,無比溫柔地在江海臉頰上撫摸了兩下。他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看見立在身前的蔡滿心,將她扯開,揮手在成哥臂上狠狠打了一拳。
  “哈,被識破了。”成哥笑,“讓他接著睡吧,我帶你吃早飯去。”
  “吃過了。”滿心說,“我在路邊隨便吃了碗螺螄粉。”
  “阿海帶你去過?這小子最喜歡吃了。”
  蔡滿心搖頭。
  “下次讓他指給你,全峂港哪家螺螄粉什麽味道,他最清楚不過了。”成哥笑,“你看他二十七八的人了,還和個淘氣的小男孩一樣。”
  蔡滿心坐下來,微笑著說,“看得出來。”
  江海翻身趴在吊床上,搖搖晃晃,用胳膊肘推了她後背一下。蔡滿心向前彎腰避開,也不回頭,側身用肩膀撞回去。兩個人悠悠蕩蕩,直到江海喊停。“太暈了,我還是起來吧。”他說。
  “今天還想去哪裏?”他問。
  “淚島,和你一起去蓋房子。”
  江海沉默片刻,並沒有拒絕。
  那時她以為這一季炎夏已經到了尾聲,卻不知距離結束,還很遠很遠。
  一切剛剛開始。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十章 如果我離開
  蔡滿心坐在江海的摩托後,狹窄街巷旁低矮的白色房屋飛速後退,像展翅翱翔的海鷗。他帶她去吃當地老人自己熬得涼茶和龜苓膏,還有路邊最新鮮的椰奶,攪碎的乳白椰肉衝上椰汁和牛奶,清涼宜人。
  江海向快艇上扔了一些工具,伸手拉蔡滿心跳上來。“係好安全帶,帶上護照,我們這就出發!”
  “為什麽還要帶護照?”
  “從這邊下去,一兩個小時,就是越南了。”
  蔡滿心大笑。江海把快艇開得飛快,她抓住他的手臂。江海反手握住她,不再言語。
  植物在炎熱濕潤的季節裏瘋長,上一次江海開出的小徑已經重又被繁茂的藤蔓和枝葉覆蓋。“為什麽沒有人住在這個島上?”蔡滿心問。
  “有過一些開發方案,因為不能平衡各方的利益,所以一直被擱置了。”江海道,“而本地人隻是打魚時偶爾來歇腳,因為傳說住在這兒會孤獨終老。”
  “那麽你為什麽來這裏呢?”
  “你說過,我悲觀厭世麽。”江海反問,“那你為什麽要來?”
  “很自由,好像擁有整片天地。”
  “你擁有的已經很多,不要太貪心。”
  在此時此刻,我隻想擁有你全部的真心。這要求算不算太多?
  江海開始鋪設地板,蔡滿心幫他固定皮尺,遞送鋸子,其實並幫不上多大忙。她沿著岬角旁層層疊疊的岩石跳到沙灘上,發現了一隻湯碗大小的白色螺殼,興高采烈捧回來,好像拾到稀世的珍寶。
  “這個送給你,好不好?”她晃著螺殼,發出沙沙的聲音。
  “做什麽?”
  “隨便,養魚,種花,都好。”
  “你覺得,我需要自己養魚種花麽?”江海指指山坡上繁茂絢爛的野花,接過來掂了掂,“作煙灰缸還不錯。”
  蔡滿心伸手奪回,將螺殼翻轉,白色的海沙從中傾瀉下來,細細的一縷。她坐在木台階上晃著腳,悠悠地說:“我明天不走了,不回去參加畢業典禮了。”
  江海“哦”了一聲,問:“那離校手續呢?”
  “同學會幫我辦好的。不過去公司報到,是別人代替不了的。”
  “大概什麽時候?”
  “最多還有半個月。因為是美資的公司,頭半年要去總部培訓。”她側身,單手支在身後,“他們在香港和深圳也有分支機構,等培訓結束,我可以申請到南邊來工作啊。”
  “你應該回到北京,離父母近些。”江海道,“你不是說,是家中的獨生女麽?”
  蔡滿心氣悶:“你不知道我在想什麽麽?”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麽?”江海反問。
  她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又惶然搖頭,“我本以為自己知道你的顧慮,但我不懂你的態度。”
  “我沒有什麽顧慮,但你說的話讓我很有壓力。”江海放下工具,坐在陽台上伸長雙腿,身影逆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可以作你的好朋友,你的兄長,陪你發瘋,帶你四處去玩。但不是你想要的那種身份,明白麽?”
  蔡滿心緊抿雙唇,低頭不語。星光下那纏綿的吻,對你我而言,隻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江海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的確,你很可愛,和你在一起我也很開心。但你想要的太多,讓我很緊張。你並不了解我,可能0.1%都沒有。如果你明白了我是怎樣的人,你會失望的。”
  “或許已經明白了。”蔡滿心強自笑笑,盡量讓語氣輕鬆,“喂,既然你願意帶我四處去玩,那你可以裝作喜歡我麽?我覺得自己還挺漂亮的。”
  他冷冷地搖頭:“我不喜歡你,不能假裝。”
  在回去的路上,江海的步子很大,蔡滿心一路小跑跟上,想要握著他的手指,卻被他甩落。
  回到峂港,大概她的樣子太過萎靡,成哥拍拍她的肩,“你沒事吧?走,我去買調料,順便給你買點糖果,你需要吃點甜食。”
  兩人從百貨商店拎了不少瓶瓶罐罐的調料,蔡滿心吮著一根巧克力冰棒,塑料袋裏還揣著一盒綠豆糕。
  “你沒事吧?”成哥又問。
  她聳肩:“很好,很好。成哥,今天你問我不下十遍了。”
  “但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好。一直都沒有笑,阿俊還說過,他很喜歡你笑的樣子,特別天真。”
  “那……阿海說過我什麽麽?”蔡滿心忍不住問。
  “他很少評論別人,也不說自己在想什麽。”成哥搖頭,“我不知道你們怎麽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能看出來,昨晚你想和他說什麽,但他似乎有些不想談。你在等他,但是他不想我們大家走,於是叫了一打啤酒,又一打啤酒。他有些害怕。”
  他怕什麽?蔡滿心“哼”了一聲,難道怕大家走開我對他不軌?真是豈有此理。
  “剛剛你告訴我們說,決定晚回去。我很開心,阿俊也很開心。但是,我不知道阿海怎麽想。而且我們不可能一直把你留在這兒。你的父母親友,一定都很為你驕傲,你對他們而言太寶貴了,而我們的生活,和你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許我不該想太遠,隻要這兩天開心就好。”
  “這樣最好。為什麽不和阿海他們一同打排球去?”成哥指著沙灘上的一群人,“還有阿俊,都是你認識的。阿海以前是校隊的,打得非常不錯。”
  蔡滿心彎彎嘴角,搖頭道:“我有點累了。而且,我不想表現的好像隨時都要出現在他身邊一樣。他有他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成哥點頭,“你不想打擾他的生活。”
  但又是誰,擾亂了我曾經平靜的生活和堅定的追求?讓我質疑人生道路倒底要選擇哪一個岔口?
  蔡滿心將調料放下,也沒有留下吃晚飯,一路走回旅舍。陸阿婆用豬骨和魚頭吊了一鍋清湯,用來和白米、香菇、帶子一起熬粥,又切了薄薄的魚片,用粥的熱度燙熟,嫩滑鮮美。蔡滿心沒有什麽食欲,其他住客將生滾魚片粥哄搶一空,她碗裏還是滿滿的,原本顆粒分明的白米都要凝在一起。
  “不吃別浪費。”阿俊噔噔噔跑上樓梯,看見發呆的蔡滿心,將她麵前的粥碗抽走,三兩口吃幹淨。
  “怎麽回來了?”
  “打球打得太髒了,回來衝個涼,晚上喝酒,又不知道幾點回來。”
  “還喝酒?昨天不是才喝了那麽多。”
  “不知道,海哥提議的,你不去?他在那邊和大家聊天呢,最近似乎很開心。”
  “有什麽可開心的?”蔡滿心嘟囔。
  “還用問?”阿俊在她麵前盤膝坐下,“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也一樣會很開心。”
  “我可不認為,我在這兒有什麽男朋友。”蔡滿心扯扯嘴角,“快去衝涼吧,你一身的汗味!”
  她拿出在儋化買的旅遊指南,上麵並沒有關於白沙鎮的隻言片語。好在後麵附了這一地區的行政簡圖,在連接峂港和儋化的省級公路上,細小的一線,在一比百萬的縮略圖上,像伶仃的頓號。盡頭標著細小的斜體字,白沙鎮。
  在剛剛回來的路上,蔡滿心已經打聽清楚,峂港和白沙鎮之間沒有直通的長途客車,要在岔路口的村落下車,然後搭電動三輪或摩托到達白沙鎮。每日隻有一班停靠的客車,她已經買好清晨出發的車票。
  從行李中撿出必備的隨身物品,裝在雙肩包裏。阿俊在門廊裏唱著歌,大聲問滿心是否要一同去成哥的店裏。“我想早點睡,你好好玩,別喝太多。”她喊回。
  門外腳步踢嗒,歌聲遠去,漸漸安靜下來。
  蔡滿心趴在露台的欄杆上,看著椰子樹在玫瑰紅渲染的天幕下隨風搖曳,夕陽下的大海也是溫柔的金紅色。又想起了那個和他一同看日落的傍晚,還有那一夜的星光和浪濤,不過是數日之前的場景,卻如同蒸發的晨霧般煙消雲散,讓她從雲端狠狠摔下。
  她想起了兩個人關於白沙鎮的對話,那裏是他的家鄉,山裏有許多瀑布。在淡水鹹水交匯的河口,叢生著繁茂的紅樹林,夜間落滿了螢火蟲,像聖誕樹一樣。曾經幻想和他一同劃一條小舢板,蕩過靜夜裏的紅樹林,現在實現這個願望的,恐怕隻有自己一個。
  蔡滿心早早起身,留了字條給陸阿婆,躡手躡腳推門而出。
  這班車與她從儋化來峂港時搭乘的長途客車正是對開。她選了來時的位置,靠窗坐下,忍不住下意識擦拭著身邊的座位。如果能夠重新選擇,是希望一切如此發生,還是寧肯從沒有結識江海?
  蔡滿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聊的問題,與其假設過去,不如努力爭取未來。但未來如何,二人之間似乎也不存在圓滿的解答。她趴在車窗邊,悵然歎息。
  汽車啟動,掠過路邊的行人。蔡滿心忽然聽到阿俊的聲音,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她自車窗探出頭,揮著涼帽:“我一兩天就回來,別擔心。”聲音大半湮沒在轟鳴的汽車聲中。一陣疾風,沒有抓牢,卡其色的涼帽翻滾著跌到路中。阿俊追了半條街,終於被汽車甩下,悵然地拾起帽子,向著長途客車揮動著雙臂。
  好在這不是一場真正的離別。蔡滿心不禁慶幸。
  穿過峂港的街巷,那些碧綠山坡上麵向大海的白色房屋,在朝陽映射的薄霧中醒來。街上的店鋪開了,新鮮的魚蝦和水果湧向大小攤床,有人在路邊支起爐灶賣湯粉米線。火紅的鳳凰花和水粉的木槿帶著夜裏的露水,格外鮮亮明豔,葉子碧綠青翠,在漸漸明亮的天空下舒展開來。這一座小城,因為他的存在,變得如此充滿溫情,讓人依戀。
  這隻是短暫的離開,蔡滿心無法想象,和它真正說再見那一天,將是如何的心緒。
  
  【江海·過去完成時】
  第十一章 白沙鎮
  白沙鎮並不大,隻有縱橫四五條街巷,蔡滿心很快轉了一圈,鎮上隻有一所小學,她到達的時候,孩子們正在上課間操。
  學校沒有圍牆,操場和路邊的人行道用花壇隔開。蔡滿心繞到背陰的房簷下,給米黃色的二層校舍拍了張照片,有幾個小孩子發現了她,不斷扭頭看過來,頑皮地拌著鬼臉。蔡滿心聳聳肩,學著他們的姿勢比劃起來。這是她沒學過的最新一套廣播體操,難免和標準動作南轅北轍。有個小男孩憋不住,“哈”地一聲笑出來,被站在隊伍前麵的老師狠狠瞪了一眼。
  蔡滿心吐吐舌頭,抓起背包溜之大吉。
  “我在那兒出生,上小學;在峂港讀初中。”他說。
  那時候的江海是怎樣的孩子,淘氣或是寡言,應該很聰明,但也向來不守紀律的吧。
  蔡滿心想要仔細看看他的故鄉,一條街一條街地又走一遍。不知他家在哪裏。那麽多老舊的房子,棕褐色木質涼棚斑駁了顏色,白牆上經了雨水,一條條黑色的印記。從牆角蔓生出茁壯的綠色植物來,大朵的夏花開在風裏。
  她沿著穿過鎮中心的主路一直走下去,路邊的屋舍漸漸稀落,出現了大片的農田和果園,繼續向前十餘分鍾,公路旁轉過一條舒緩的河流,灰黃色安靜地流淌,如果不是河流中間沙洲上有隨水漂曳的水草,幾乎看不出它的流向。對岸出現了紮根在水中的茂盛樹木,根係密集而發達,從水麵上都可看出交錯縱橫的支柱根。
  蔡滿心激動起來,沿著公路一路小跑,片刻後來到公路的盡頭,翻過土埂,一片泥濘的灘塗將海麵阻隔在視線邊緣。她的背脊已經被汗浸濕,額頭上滲出晶亮的汗珠。
  這裏和海風拂麵的峂港相比,有一些濡濕悶熱,空氣中的味道似乎都是不同的。
  讓她想到江海的懷抱,這是屬於他的故鄉,他的童年的味道。關於他的一切,她想知道的更多,她想走過他曾經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回到鎮上,才覺得口幹舌燥。蔡滿心在一家茶寮前站下,掏出手機來看時間,一瞥之下,居然一格信號都沒有。她無比驚詫,抬起頭,身邊的白牆上赫然六個藍色大字――“神州行,行神州”。蔡滿心不禁笑出聲來,坐在茶寮外擇菜的阿婆也抬起頭,對她友善地微笑。
  她坐到室內吹著風扇,要了一杯涼茶。三三兩兩的顧客進來,都對她報以好奇的目光。有人捧了茶壺坐到她鄰桌,打量許久,用蹩腳的普通話試探著問:“你從哪裏來?”
  “北京。本來是到峂港旅遊,聽說這裏有紅樹林和瀑布,想過來看看。”
  有三五個人圍過來,七嘴八舌描述著鎮子附近的風物,蔡滿心聽不懂他們自以為是的普通話,但也能看出他們是爭先恐後地要帶她去看瀑布,難免受寵若驚,略帶尷尬向後仰身,都要貼到牆上。
  “你們別嚇到人家小姑娘!”一個抱著幼兒的少婦大喝一聲,“等會兒放學了,讓阿海帶她去。”又轉身安慰滿心,“別緊張,他們沒有惡意,白沙鎮很少有外地人來旅遊。這裏的人都是很熱情的。”
  涼茶喝完,一個小男孩飛跑進茶社,書包“啪”地扔在屋角,捧起水杯咕咚咕咚仰頭暢飲。喚作阿海的小男孩被少婦訓斥了幾句,飛速吃了一碗粉,將嘴一抹,歪頭看著蔡滿心。
  “我姐說你想去看瀑布?”
  “嗯。”她頷首,學他的樣子歪著頭,“能帶我去麽?我請你吃冰激淩。”
  小男孩被這個許願收買,對滿心立刻熱絡起來,還去房後的院子裏摘了兩隻芒果給她。
  “你叫什麽名字?”在路上,蔡滿心問前麵蹦跳著的孩童。
  “陳定海。”他大聲回答,“你呐?”
  “要叫我大姐姐。”
  “切,大姐姐也是有名字的啊?”
  “哦,你叫定海,我叫神針了。”蔡滿心笑,“喂,你的小名叫金箍棒麽?”
  “哈!”定海學著小猴子抓耳撓腮的樣子,“他們都叫我阿海。”
  “我能叫你阿海麽?”她問。
  “那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叫蔡滿心。”
  “阿心。”
  “不,聽起來怪別扭,滿心就好。”
  “滿心,滿心,滿心!”他重複了幾次,“我記住啦!”
  “我也記得你了,阿海。”蔡滿心笑。她隨定海轉入路邊的小徑,穿過一片樹林,淌著清澈的小溪逆流而上。她一個踉蹌跌倒水裏,膝蓋蹭破了皮,褲筒衣角都濕透了,清涼的溪水驅散暑意,她不禁咯咯地笑起來。
  回到鎮上,已經錯過了當天返回峂港的班車。當地並沒有什麽正規的旅店,定海的嫂子芳姐留滿心在家裏住下,說第二天是每月一次的大集,不妨去看看。
  “為什麽想到來白沙鎮?”吃過晚飯,芳姐問,“我隻知道現在去峂港旅遊的人越來越多。這邊好多人都在峂港和儋化打工。”
  “我想看螢火蟲,有一個朋友家是白沙鎮的,說這裏有紅樹林。”
  “但現在可能看不到螢火蟲。”芳姐搖頭,“因為圍海養殖,很多樹林都被砍掉了。但這邊的海貨銷路還不好,一些養殖場也成了荒廢的泥灘了。我小的時候,河邊真的是一樹一樹的螢火蟲,那時候不覺得有太漂亮,現在還挺懷念呢。”
  “那個朋友也覺得我少見多怪。”
  “哈!對了,你說的朋友叫什麽,鎮上的年輕人,我們應該都認識。”
  “江海。”
  “是阿海啊。”芳姐大笑,“他和我,還有我老公阿德,都是小學同學啊。我還和他作過同桌,他總是寫不完作業,每天一早搶我的來抄。他小時候很淘氣的,沒有女生願意和他同桌。”
  “看他現在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真想不到呢。”蔡滿心饒有興致支著下巴。
  “他沉默?哈!”芳姐又笑了一聲,“上課的時候屬他最能說,老師在台上講,他就在台下講,還給我看他捉的蛐蛐,沒少被老師罰站,還問他,‘你說你,是不是有多動症?’”
  “我下次好好問問他,還有這樣的把柄。”
  “不過……”芳姐歎氣,“自從阿海的父親過世,他的確就話少了。那時候他媽媽身體也不好,到了初中,家裏的果園基本上就是阿海自己打理了。初中學校又設在峂港,忙的時候他每天騎車往返,那時候又黑又瘦的。不過他還是很聰明,我們這群人裏,最後考上大學的也隻有他。像我們,初中畢業就沒有繼續讀,現在孩子都滿地跑了。”
  蔡滿心笑:“隻是生活的道路不同而已,就算上了大學,現在也回到了峂港啊。”
  “他大四那年母親去世了,好像學校那邊也遇到什麽問題,總之挺不順心的。”芳姐搖頭,“詳情也不知道。阿海很少說自己的事情,就像你說的,他後來真是沉默呢。誰想得到,以前是那麽多嘴亂動的淘氣孩子。”
  蔡滿心望著趴在桌子上做功課的定海,他顯然也為芳姐不斷提到的阿海感到困惑,時而抬頭看過來。蔡滿心想到了童年的江海,淘氣又倔強。如果光陰能夠逆轉,她能穿梭時空看見那個黑黑瘦瘦的小男孩,一定會將他緊緊擁入懷裏。
  當時她並不懂得,當自己如此溫柔地心疼憐惜著另一個人時,便已經心甘情願,做好了被他傷害的準備。
  定海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把他的房間讓給滿心。牆上掛著兩幅大玻璃畫框,裏麵夾了許多照片。一瞥之下,還有定海和同學去峂港旅行時的合影,在成哥的店裏吃海鮮。背景中,有熟悉的身影叉著腰,和店員交待著什麽。她饒有興致地繼續看過去。芳姐和定海已經睡下,蔡滿心不想房間裏一直亮著燈,於是舉起手機,借著屏幕微弱的熒光一張張看過去。還夾雜了一些芳姐婚禮的照片,新郎有些麵熟,江海也站在賓客間。
  手指隔著玻璃,反複劃過他的麵龐。
  你並不了解我,可能0.1%都沒有。他曾這樣說。
  蔡滿心揚揚下巴,笑著自語:“喂,小淘氣,多動症,現在有0.2%了吧。”
  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沒有海風驅走濡熱,隻能開了風扇,吱吱呀呀響了一晚。天蒙蒙亮時,聽到芳姐出入廚房的聲音,蔡滿心睜開雙眼,半夢半醒間聽不到熟悉的海浪聲,一時恍惚,才想起自己並不在峂港。
  芳姐已經備好早餐,又將整理好的兩隻大編織袋放在門廳,抱怨道:“你說阿德,知道今天有集市,昨天還是那麽晚回來,根本不能指望他早起幫忙。”
  “我幫你拿過去吧。”
  “沒事,我先帶一部分過去,等阿德起來,會把另一半帶過去。他要是上午趕不過去,看還有沒有午飯吃!”雖是抱怨,語氣裏也帶著親昵的嬌氣。
  集市在白沙鎮的邊緣,熱鬧非凡,肉類禽蛋、瓜果蔬菜,服裝鞋帽、日用百貨,一應俱全。旁邊還有動物市場。蔡滿心目不暇接,幫芳姐擺好貨床,便自在地閑逛去了。走走停停,轉回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芳姐的攤床前多了手提大包的男人,蔡滿心在照片上見過,正是她的丈夫阿德。芳姐戳著他的胸口,嗔道:“懶鬼呀,要不是我當時走了眼,誰會嫁給你。”
  “被朋友們拉住了麽,好在昨天沒有多喝,”阿德拍著妻子的手臂,低聲哄勸,“你看,我還是記得今天的集市,不能誤事的。”
  蔡滿心在幾步之外站下,雙手揣在口袋裏,聳了聳肩膀,眼睛從左轉到右,自忖還是不要插嘴。
  “逛完了?”芳姐看見她,“沒什麽可看的吧。”
  “不會呀,很好玩。”蔡滿心應道。
  阿德轉身,麵露驚訝:“是你?你怎麽在這兒?”
  芳姐奇道:“你們認識?”
  蔡滿心在記憶中搜索:“好像見過。”
  “在成哥的店裏,我們一群人,”阿德“哈”地笑了一聲,“不過你一直看著阿海,沒注意到我吧。”
  她臉頰發熱,尷尬地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阿海的女朋友啊,挺好的一個姑娘吧。”阿德拉著芳姐,“我和你說過的,你還說八成又不是什麽正……”
  芳姐狠狠瞪了阿德一眼,他把後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不是,別誤會。”蔡滿心擺手辯解,“我們就是普通朋友而已,成哥、阿俊,還有江海,比較照顧我,帶我在峂港四處轉轉而已。”
  “你怎麽忽然跑到這兒來了?”阿德問,“他們起初都以為你回儋化了,但後來發現東西還在陸阿婆那裏。”
  “在峂港呆了太多天,想出來轉轉而已。”蔡滿心暗想,他們,他們都是誰?他有沒有問起我到底去了哪裏,還是他根本就不關心這個問題?
  “你給阿海打個電話吧。”阿德說,“阿俊說你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原來你在這兒,難怪,鎮上的發射塔前些日子被台風吹倒了,臨時機站總是不穩定。”
  “我想不用了,再過一兩天就回回去。我給陸阿婆留字條了啊。”
  “還是打一個吧,老人家哪識字啊,搞不好當廢紙扔掉了。我昨天看阿海喝酒的時候總掏出手機來看,八成是在擔心你。”
  你又以什麽身份擔心我?兄長,朋友,路人甲乙丙丁?蔡滿心自嘲,不要自作多情了,或許他隻是擔心她會弄出什麽更大的麻煩來增加他的壓力。
  這一點現在已經顯現,隔壁的攤主聽說江海的女朋友來了,都尋機過來探視一番,帶著好奇或品評的目光。
  “都是老街坊了。”芳姐解釋,“你別介意啊。”的
  芳姐繼續照顧攤位,阿德和定海要去果園收芒果。蔡滿心好奇心起,也不想再留下被更多的人圍觀,於是搭著阿德的小貨車,和兄弟二人一同去河畔的芒果園。
  一排排齊整的果樹,圓圓的樹冠,濃綠光滑的葉片在陽光下閃著蠟質光澤,枝葉間綴著青綠的芒果,有一些滲出淡淡的黃綠色。
  “這些樹也就6,7年,產量不是特別高。”阿德指著遠處一片蓊鬱高大的芒果林,“那邊啊,都是10多年的成齡樹,畝產比這邊多一多半。那一片以前是阿海家的,後來他去儋化上高中,離得太遠,就轉給別人了。”
  “那怎麽貼補家裏?”
  “他媽媽開了個小雜貨店,而且,阿海那小子啊,可是個人精。”阿德笑,“有什麽能難住他?”
  “他是有點老奸巨猾。”蔡滿心評價。
  阿德大笑:“對了,他一會兒開車來接你,再過半小時就能到,你去路邊的小碼頭等他吧。”
  “你告訴他我在這兒?他怎麽說。”
  “他說,那挺好的,就在那兒呆著吧。清淨。”
  蔡滿心扯扯嘴角:“你語氣都學得很像。”
  “他就那個臭樣子。”阿德了然的神情,“末了還不是說,‘讓她別再亂跑,我一會兒開車過去’麽。話說回來,他以前真沒帶女孩子來過白沙鎮。”
  這次也沒有。蔡滿心暗想,是我自己跑來的。他肯定又是一副擰著眉不耐煩的樣子。
  蔡滿心從沒想過,自己會坐在白沙河畔渡口的長椅上,等江海的到來。河水在麵前安靜地流淌,聽不見濤聲,看不見激流,在不遠處舒緩地匯入大海。有兩個當地人經過,放下扁擔在涼棚下休息,同她打個招呼。他們用方言聊著天,聽在耳中無比親切。她帶上耳機,低頭聽歌,陸地上的熏風沒有海邊的濕潤涼爽,腦門上沁出細細的汗珠來。
  反複聽著那首《勇氣》,隻要你一個眼神肯定,我的愛就有意義。
  是愛麽?蔡滿心自問,她無法用愛情來定義自己對江海的感覺。然而她很清楚,自己深深迷戀著他,想要見到他,甚至可以為了不確定的未來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
  等了片刻,一輛吉普車在小碼頭前停下,江海推門下來,和旁邊的當地人打了聲招呼。
  蔡滿心在他麵前站定,歪著頭,看他蹙眉的樣子,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樣,不禁笑出來:“你是不是想說,你怎麽這麽麻煩。”
  “剛才我路過鎮上,居然有人和我說,你的女朋友在這裏。”江海挽高袖子,“我哪來的什麽女朋友?”
  難道氣急敗壞要打我?蔡滿心一臉無辜:“我又什麽都沒說。”
  “你不該來這裏。做這些有什麽意義?”
  “是你說的,這是我自己的旅行,想什麽時候走,想做什麽都隨我。”她低頭嘟囔一句,“關你什麽事?”
  “太任性了。總要和陸阿婆說一聲,知道她昨天多擔心麽,我們大家都在找你。阿俊說你坐車去儋化了,但行李都還在,徹夜不歸,耍什麽小姐脾氣?”
  “我知道,陸阿婆擔心我!”她重重地念著“陸阿婆”三個字,“所以我留了字條給她,我承認,是我想的不周到,回去我會道歉。”
  “想的不周到?”江海伸過手來,覆在蔡滿心前額上。他的手掌寬大溫暖,她心頭一悸。
  他稍一凝滯,重重推了一下:“你說,你的聰明勁兒都哪去了?”
  蔡滿心有些委屈,但又忍不住笑出來,“你這樣推我,會越來越笨的。”
  “阿德在果園裏?”江海對她的無賴相無可奈何,“我去和他打個招呼,咱們就回去。這是朋友的車,回頭你要付他油費。”
  二人穿行在芒果林間,甜美的果香撲鼻而來,已經有熟透的黃色果實落在地上。江海自低矮的枝頭摘了一顆嫩黃綠的橢圓芒果扔過來,蔡滿心撥開皮,咬上一口。深黃色的果肉細膩潤滑,濃鬱香甜,汁水四溢。
  她嘖嘖地吮著手指,江海在前麵輕笑,配音一般咂著嘴,“嗯,好吃,好吃。”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芒果!”蔡滿心斷言。
  “北京的都是催熟的。六七分熟就摘下來了,否則沒辦法運輸,所以口感很差,而且味道嗆嗓子。”
  “你以前肯定吃了很多,都吃傷了吧?”
  “還好。”江海捉著她的手腕,低頭咬了一口她手中的芒果,“隻是不覺得希罕罷了。”
  “那時候很辛苦吧?”蔡滿心問,“你自己怎麽撐得下?”
  “忘記了。”江海淡然道,“我不會再做什麽辛苦自己的事情。”
  蔡滿心把著樹幹一棵棵繞過去,在林間畫起了8字。陽光絲絲縷縷穿透茂密肥厚的葉片,她微揚了頭。
  你不會辛苦委屈自己。
  我是如此的一廂情願啊。或許一切停留在這裏,隨炎夏的尾聲一同終結,未嚐不好。她歎息,這是事情的本來麵目,蔡滿心啊蔡滿心,你看得清一切,為什麽還冥頑不靈?
  回去時江海將車開得飛快,蔡滿心忍不住問:“你是不是無照駕駛?”
  他把駕照扔過來,打開來,是五年前的照片,他還留著長發,在腦後束起來。
  “看不出,搖滾青年麽。”
  “哦,那時候和朋友組了個樂隊。”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蔡滿心坐在後排,額頭抵著江海的座背,側臉看窗外的田野和棕櫚樹,便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是好的。此前她一直在想,對於江海的感情,是否隻存在於峂港那樣的氛圍。然而在彼時,她隻想要和他在一起,在什麽地方,是否有碧海藍天,似乎都是無所謂的。
  路口的牌子上有反向的兩支箭頭,指向儋化和峂港。通往白沙鎮的這個轉彎,隻是主路上的一個岔口,甚至不是一個驛站。
  
  【齊翊·現在進行時】
  第十二章 錯愛
  峂港一帶連日來水氣豐沛,常常入夜便大雨傾盆,第二日清晨白霧渺渺,到了中午複又豔陽高照。沙灘上積了敗枝落葉,齊翊吃過早飯,便推了獨輪車,帶上竹耙去清理海灘。房客帶來的兩個小孩子跑來湊趣,爬到獨輪車上,任齊翊將他們從爬滿了馬鞍藤的沙灘邊緣推到海邊,然後從車鬥裏直接翻到柔軟的白沙中。車輪半陷在沙灘中,走得歪歪斜斜、左右搖晃,小孩子便興奮地大叫大笑。
  桃桃站在露台上,喚滿心過來看:“他們玩得好開心,我們也過去吧!”
  “你去吧,我還有事要做。小心不要再扭到腳,”蔡滿心叮囑,“讓天緯陪你吧。”
  “我才不去。”何天緯晃過來,揪著桃桃的發稍,“就知道去玩,不知道滿心要寫項目申請嗎?還不留下來幫忙?”
  “我上次有幫忙啊,是你說我都在幫倒忙!”桃桃把頭發搶回來,反駁道。
  “你說是不是越幫越忙?”何天緯笑了兩聲,“給你中文材料你看不懂,有解釋給你的時間我自己都翻譯好了。就算你懂了,好多術語也不知道怎麽講。”
  “難道你就知道了?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大學生,滿心姐問你的單詞,你不是也不知道?”
  “她是經濟學專業,我不是啊!”何天緯辯駁,“至少我不像某些人,自己看不懂,還把檔案翻得亂七八糟。”
  “我想按年份排列好啊。”
  “哈,你隻會看圖片玩。”
  “你們兩個還是去幫齊大哥吧。”蔡滿心將兩個爭執不休的大孩子推到門口,“我先自己把申請書整理出大概框架來,下午你們再幫我把關,如何?”
  二人互相抱怨著,打打鬧鬧來到海灘上。齊翊聽了個大概,便問:“什麽申請書?”
  “一個國際組織提供的環境基金項目。上次考察團來的時候,滿心幫忙做過翻譯。結果大部分後續工作也都請她來幫忙,報酬也不高,和作義工差不多。”
  “滿心姐才沒有那麽小氣。”桃桃插嘴道,“她說峂港這邊就和自己的家鄉一樣,當然希望它越來越好。”
  “是他們好福氣,滿心不僅有語言優勢,也有idea,她在世界銀行做過實習,知道類似項目申請的流程和重點。”何天緯聳聳肩,“我堂姐就說,這樣也好,不會浪費滿心的才華。而且如果當年她沒有去世行實習,或許就不會來到峂港。這是生活的循環,冥冥中早有安排。OK,我姐有點宿命論。”
  桃桃問:“我記得你說過,你堂姐和滿心姐是很好的朋友。”
  何天緯點頭:“她們是大學同年級的,大一就認識了。”
  “那她知不知道滿心姐的心上人是什麽樣子?應該就是去年我見到的那個和她擁抱的男生吧,她當時哭得那麽厲害,那個人為什麽不肯留在她身邊呢?”
  桃桃提出的一串問題讓何天緯應接不暇,他抱著手臂,不耐煩地挑眉:“小孩子,問那麽多幹嗎?”
  “你也不知道吧?”桃桃大樂,“你是不是問過你姐姐,她就這樣說你,‘小孩子,問那麽多幹嗎?’”
  何天緯作勢打她,兩個人又鬧作一團。
  “我去看看屋頂要不要加固。”齊翊將海灘清理幹淨,“你們一會兒帶小朋友回去。”
  “如果要修繕滿心住的地方,最好和她說一聲。”何天緯提醒,“上次我好心幫她清理,想要換個欄杆,把用舊的貝殼花盆扔掉,她跑到垃圾堆翻回來,好長時間沒理我。”
  拾階而上,風輕巧地在庭院裏打了個轉,幾朵開敗的雞蛋花落在草叢中,白色花瓣邊緣有些枯萎,花蕊附近還是明媚的嫩黃。
  蔡滿心坐在臨窗的長桌旁,麵前攤著一遝文件和幾本英文原版書。她頭發束高,額發用發卡固定在頭頂,戴著黑框眼鏡。齊翊走到廚房,泡了一壺花茶放在她麵前。
  “哦,謝謝。”蔡滿心抬頭,“真的忘記了,現在才覺得口幹。”
  “還有許多要做的麽?”齊翊在她身旁坐下。
  “還好,能寫的都已經差不多了,還有一些術語我不確定,已經發信問在美國的同學了,讓他們找有學科背景的,幫我再潤色一下。”
  “天緯說,是一個項目的申請書?”
  “嗯,其實是很大的一個工程,峂港這邊是全部計劃中的一個子項目而已,涉及到峂港和周邊地區的生態環境恢複,包括水質監測、紅樹林再生等等。”蔡滿心推推眼鏡,“本來,這邊有很好的濕地和灘塗生態係統,不過前些年因為圍墾挖塘,遭到了很嚴重的破壞。但也不能完全責怪當地人急功近利,隻追求經濟效益,誰不想改善自己的生活呢?隻是沒有合理的規劃和扶持而已。”
  “聽起來很有意義。有沒有什麽我能幫忙的?”齊翊翻看著桌上的文件,“說起來,我這幾年也接觸過一些國際性的非政府組織。”
  “去工作?”
  “不,是做誌願者。”
  “哦?是那種需要到貧困國家和地區生活一段時間的?”蔡滿心合上筆記本電腦,“我聽說過有人去了非洲和印度,挺有意義的,但也需要很大的勇氣。辭職,離開家人,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
  “我在貴州一段時間,印度也去過,還沒去過非洲。”齊翊笑,“我申請過,他們沒要我。後來去了歐洲一段時間,幫一家熟悉的NGO作亞洲項目初期的策劃。”
  “已經很傳奇了。”蔡滿心托著腮,“有時候不顧周圍的人的眼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需要莫大的決心和勇氣的。”
  “你不也是?”
  “我?”她頷首,淺笑著搖頭,“我是在逃避吧。”
  “有些事情是無法一直逃避的,總要麵對才可以。”
  “你認為,人一定能夠戰勝自我麽?”
  “可以戰勝自己的脆弱,但是……”齊翊起身,踱到窗旁:“無論走過多少地方,接觸過貧困或者死亡,都不足以強大到戰勝自我的愧疚。因為那需要補償,而不是戰勝。”
  環境基金考察團兩日後便抵達儋化,蔡滿心和峂港的工作人員一同乘車去迎接。何天緯聽說齊翊也會同行,大為不滿,連聲抱怨道:“為什麽要帶他,他的英語比我講得好麽,簡直是ridiculous!”
  “我需要有人在這裏照顧旅店,你來得久,熟悉情況。”蔡滿心好言寬慰,“你留在這裏,比別人留下來,更讓我放心。”
  “總之你就是不打算帶我去了。”何天緯掃了一眼齊翊,“不過倒也是,他才來多久?什麽都不知道。”
  “是啊,你也知道這裏是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地方,你會照顧好旅店的,哦,還有桃桃。”
  “我媽媽也要回來了。”桃桃撇嘴,“她說在普陀山還了願,大概明後天就會回來。才不需要大尾巴照顧我。他不欺負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何天緯單手握拳,在她頭頂重重捶了一下。
  蔡滿心和齊翊乘船從淚島出發,已經有人開車在峂港碼頭等候,一行人駛向儋化。路上工作人員將更新的數據交給滿心,她修正了報告中的一些細節。“今天和考察團接頭,聽聽他們的指導意見,之後我潤色一下,再交給你們工作小組,希望對你們項目申請書的成文有點幫助。”
  “哪裏是有點幫助?”黑臉膛的中年男子朗聲大笑,“如果你不在這裏,我們才像亂撞的沒頭蒼蠅呢。”
  蔡滿心強自笑笑,將頭抵在車壁上,麵色蒼白。
  “不舒服麽?”齊翊把車窗搖下,“是不是暈車了?”
  她點點頭,“大概剛剛一直在車上看文件。”
  “你這兩天休息得也不好,早晨又沒吃什麽東西。”他拍拍司機的肩膀,“小兄弟,麻煩你一會兒在路口停一下,我去買點吃的。”
  “不用,我怕都會吐出來。”蔡滿心擺手。
  “我給你買杯甘蔗汁,也可能是開了空調,空氣不流通,用冰飲潤潤喉嚨會舒服一點。”
  齊翊在路口下車,司機回頭笑:“滿心,你這個朋友還很緊張你呢,把握機會喲。”
  “哪有?我們才認識不久。”她倚著車窗,笑著瞥一眼齊翊的背影,“他走過很多地方,還做過誌願者照顧難民,所以比較懂得關照別人。”
  她將玻璃全部搖下,枕著胳膊趴在車窗上:“在這個路口轉彎,就是白沙鎮了吧。”
  “是啊,項目中提到的紅樹林再生,說的就是這一帶河口的濕地。”
  “嗯,我知道。”蔡滿心點點頭。
  “這次考察團也要來實地調研。”中年男子說道,“鎮子雖然不大,但最近有每月一次的大集,也很熱鬧。”
  “我以前來過一次,也趕上集市。”蔡滿心微闔雙眼,長舒一口氣,“這裏也有不少變化呢,還多了候車的涼棚,幾年前還是要站在太陽底下,向著儋化峂港之間的過路車招手的。”
  “哦,說起來你是應該來過白沙鎮的。”司機回頭,“聽說你認識江……”
  中年男子咳了兩聲:“齊翊回來了,發動汽車吧。”又轉向滿心,誠摯道歉,“年輕人口無遮攔,別多想。”
  “沒關係,”她幫齊翊打開車門,“本來,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隻是不想提而已。”
  新鮮的甘蔗汁裏加了冰塊,甘甜清冽,蔡滿心抿了一口,將塑料杯放在額頭上,暑意大消,也不再頭暈目眩。她依舊閉目養神,這一路風景已經太熟悉,公路兩旁青山碧海相攜而行,不多時會出現漆黑漫長的隧道。無論走過多少次,都無法消磨最初的印象,仿佛還枕在他肩頭假寐,堅實的臂膀,耳朵和臉頰貼在他的純棉T-shirt上,感覺得到他呼吸帶來的最細微的起伏。
  在深愛之後,驚覺自己居然記得最初相遇的每一個小細節。不知是神奇地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挖掘出潛藏心底的蛛絲馬跡;又或是在反複的思念中,修葺粉飾了和他相處的每一個段落。
  她的眉頭緊蹙,又稍舒展,隨之又擰緊。齊翊抬抬手,終於克製住將她攬在懷裏的衝動。他想起三年前她的模樣,臉頰因為年輕飽滿顯得微圓,卻有尖尖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她笑得開懷,眼睛和眉毛一同彎起來,微張的雙唇似乎要傾訴什麽,縱使有彷徨,卻都不足以掩飾盈懷的幸福喜悅。
  那是一個女孩全身心地依戀著她所傾慕的人時,最美的模樣。
  來到代表團下榻的賓館,儋化林業局已經將客人自機場接來,正在辦入住手續。蔡滿心和眾人打過招呼,簡單介紹了齊翊,便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其他工作人員交流著工作進度。
  有些話題齊翊不知道來龍去脈,低聲詢問滿心,她俯身一一解釋。越過她的肩頭,齊翊與服務台前一位身材高大的棕發男子目光相接,他一直望向滿心,察覺到自己被發現,從容地走過來。
  “是你認識的人吧?”齊翊示意。
  蔡滿心轉身,麵露驚訝站起來。
  “Michelle,果然是你。沒想到在這遇到你。”男子伸出手來。
  “好久不見,Oliver,”她微笑著和他握手,“我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
  “我來這家NGO一年多了,在北京停留的時候我還在想,會不會在某個吵鬧的路口就看見你了。”
  “我回中國後一直在峂港,這邊的生活比較悠閑。”
  “也有道理,如果你喜歡那種繁華的生活,當初留在美國就好。”奧利弗笑,“難怪這邊的報告書比其他地方做得正規,原來你在。”
  前台服務員辦好手續,同伴喚奧利弗來拿門卡。
  “晚上出來喝一杯吧,”他說,“還有,你留下那些中國電影我都看過了,你要再推薦幾部。”
  “敘舊可以,喝酒就不必了。”蔡滿心微笑搖頭,“早戒了。”
  “不錯,那樣對你好。”離開前奧利弗凝視齊翊片刻,禮貌地笑了笑。
  “滿心你認識那個老外?”有人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探頭問。
  “在世行實習時認識的,算是同事吧,不過他級別很高。”
  “他是這次考察團裏的首席科學顧問。”眾人七嘴八舌,“你認識就好說話了。”
  “恐怕沒什麽加分的,”蔡滿心聳聳肩,“他這個人很嚴格。不過我們的申請本身就很有優勢,不用擔心。”
  她回到座位上,抿著唇,有片刻失神。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來作翻譯就好。”齊翊問,“就和他們說,你身體不舒服。”
  “你看出來了?……沒事,我不用回避Oliver,他不是小氣的人。”蔡滿心頓了頓,“我們曾經交往過。”
  “你沒事就好,別勉強自己。”
  “我知道。”蔡滿心側頭,笑著看他,“好像什麽都瞞不過你。”
  “我是不是太多事了?”
  “沒。我也沒打算瞞你什麽。覺得你像老朋友一樣,很值得信任。或許因為你做過誌願者?讓人覺得很有親和力。”
  下午工作組簡要介紹了項目規劃,吃過晚飯,蔡滿心要和峂港的工作人員一同去林業局招待所。奧利弗向她招手:“能占用一點你的休息時間,帶我四處看看麽?”
  “想去哪裏?”
  “隨便,當地人的生活,夜市,什麽都可以。北京上海都太國際化了,我想小城市也許更像我想象中的中國。”
  “是個好提議,”考察團的另一位專家附和,“算我一個。”
  “我也和你們去吧。”齊翊站出來。
  夜市人聲鼎沸,許多市民出來消夜納涼,四人不能並排走。齊翊和另一人走在前麵,蔡滿心和奧利弗放慢腳步,隔出一段距離。
  兩個人隨意寒暄,說了些近況,奧利弗忽然問:“他是你離開我的原因麽?”
  “不是,他是普通朋友而已。”蔡滿心搖頭,“我並沒有和那個人在一起。”
  “我不想很多嘴,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我隻是想看看,你說‘沒有辦法徹底遺忘’的人是什麽樣子,又或者,其他什麽人能夠讓你忘記他。”
  “我沒有忘記他。所以現在我寧可一個人,不會再那麽草率了。”
  “那我也算很幸運了,”奧利弗笑,“因為你的草率,至少那幾個月中我們可以在一起。那時候我開始學中文,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然而你提出要分手。”
  蔡滿心笑:“你這個感性的科學家。”
  “但之後上天給了我一個驚喜。”奧利弗說,“第二位中文老師,現在是我的未婚妻。”
  “真是好消息,恭喜你!”
  奧利弗有些感慨:“我有時會想,命運真的很奇妙。之前的坎坷波折,似乎就是為了引領你到那個正確的人身邊。”
  將奧利弗二人送回賓館,齊翊和蔡滿心出了大門,沿著林蔭道走向林業局招待所。兩旁是遒勁的榕樹,枝葉交錯,覆蓋了一整條街,氣根在風中輕擺。
  “吃點東西吧。”齊翊提議,“剛剛晚飯你一直在翻譯,都沒怎麽動筷子。”
  “好啊,我知道有個地方的燒烤特別好吃。”蔡滿心帶他拐入一條斜巷,來到一所學校側旁,果然聚集了許多小商販。
  “一會兒下晚自習,很多學生會出來吃東西。這裏的炭烤生蠔和烤牛肉都特別好吃。”
  烤肉醬裏兌了蔥薑末,牛肉在炭火上翻來覆去,滋滋冒著油水和香氣。
  “有個朋友以前在這兒讀高中。”蔡滿心說,“因為太淘氣了,總被老師罰站,或者繞著操場跑圈。”
  “我小時候挺好奇被罰站是什麽滋味。”齊翊笑,“我試著闖了兩次禍,不過老師都沒有深究。”
  “你一定是老師眼中的好孩子,怎麽舍得罰呢。”蔡滿心望著圍欄裏的操場,“我那個朋友就說,他在老師眼中已經是慣犯了。他倒是寧可出來跑圈,也不願意悶在教室裏上自習。不過後來他也學精明了,每次淘氣時也會拉一兩個優等生墊背,老師通常就會法外開恩了。”
  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聊著,結帳時蔡滿心攔住齊翊:“我請你好了,剛才謝謝你。”
  “謝我什麽?”
  “給我和Oliver單獨說話的機會。”蔡滿心背著手,“知道他現在生活幸福,我很高興。”
  她在夜裏做了一個淩亂的夢。彷佛還是在美國的時候,周末和同事在酒吧買醉,跑到台上去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奧利弗從樂手那裏接過薩克斯為她伴奏。恍然間吉他手竟然是江海,他將琴豎在地上,鋼弦統統鬆開,戲謔地看過來。她大聲和每個人說笑,蹭到奧利弗身邊仰著頭喝光一杯馬丁尼,順勢倚靠在他肩膀上。二人牽手、擁抱,場景變換到寂靜的大街上,奧利弗低下頭來吻她,她沒有躲避,雙手勾住他的脖頸。江海背著琴袋與他們擦肩而過,神情漠然。
  蔡滿心彷佛漂浮在半空,冷冷地看自己與棕發男子纏綿熱吻,而江海沒有回頭,越行越遠。
  蔡滿心自夢中驚醒,眼角微濕,她抱著膝,心口糾結地痛。那一切自然都是時空顛倒的夢。然而即使在夢中,他依舊是冷漠的神情。
  所有浪漫曖昧的瞬間,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假想吧。
  
  【齊翊·現在進行時】
  第十三章 似是故人來
  三天的考察進展順利。在機場安檢口,奧利弗給了蔡滿心一個結實的擁抱,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我的小Michelle,你也要幸福!所有的不愉快就讓它過去吧。希望下次再來中國,也能看到你的Mr.Right。”
  圓滿送走考察團,儋化林業局設宴答謝工作人員,席間觥籌交錯。蔡滿心聲明自己對酒精過敏,起初沒有人向她勸酒,但幾番推杯換盞後,有人醉意顯露,拉著她遞過酒盅,“就一口,意思一下。”
  蔡滿心婉言謝絕。
  敬酒者麵露慍色:“也不能一口不喝,難得今天大家高興,這不是看不起我們嗎?”
  “老趙,你喝多了,快回來坐。”有神誌清醒的從中調和。
  老趙不依不饒。齊翊端著酒杯,將蔡滿心擋在身後:“她真的不能喝,我替她好了。”
  “我是要和滿心喝,你怎麽替?”
  “那咱們先喝,我來敬你。咱們也是初次見麵,以後就是朋友了,為了這個也要幹上三杯。”
  老趙還想說什麽。齊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先幹為敬了。不如這樣,我喝兩杯,你喝一杯。”
  蔡滿心扯扯他的衣襟,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喝得太猛。齊翊拍拍她的肩,斟滿酒,連飲數杯。接下來但凡有人向蔡滿心敬酒,都被齊翊一一擋住。
  中途他離席去洗手間,回來時在走廊裏被蔡滿心攔下。“你喝太多了。”她說,“他們也醉得差不多了,就算真來勸我,喝一兩杯我也是可以的。你是不是都喝吐了?”
  “還好,去洗了洗臉。”齊翊搖頭,“你不是告訴Oliver已經戒酒了麽?我不想你勉強自己。”
  散席時已經有數人喝得酩酊大醉,清醒的幾個分頭將他們護送回住處。齊翊沒有大吵大鬧,隻是坐在角落不斷揉著額頭。蔡滿心問:“你還好吧,咱們回去吧。”
  他看似鎮定:“回峂港麽?這個時候沒有班車了。”
  “真是喝多了!”蔡滿心失笑,“什麽峂港,這些天不都住在儋化林業局招待所麽?”
  齊翊步子有些踉蹌,跟在她身後,走幾步就停下來倚著牆休息。蔡滿心退回來,將他扶下樓梯,在飯店門口打了一輛車。
  “去哪裏?”司機一口儋化方言。
  “林業局招待所。”蔡滿心聽得懂,但不會講。
  “林業局……怎麽走?”
  她大致形容了一下,司機重複了一遍,有兩個相似的街名糾結不清。蔡滿心正在思考如何避免雞同鴨講,齊翊忽然開口,將路線複述一遍。
  司機點頭:“哦,知道了。”
  汽車啟動,齊翊沿著靠背滑下,頭枕在蔡滿心肩上。他呼吸間帶了酒氣,令她神經緊張,於是眉頭輕蹙,側臉垂眼打量著半睡半醒的齊翊。車窗外不時有路燈或者對麵的車燈映照進來,他棱角分明的臉明明暗暗。
  曾經問過齊翊是哪裏人,回答說,父母都在上海。
  可剛剛他描述路線時,講得地地道道,是儋化方言。
  車到招待所,齊翊每上兩步樓梯就要坐下來休息休息。
  “快點回房休息了。”蔡滿心架著他的胳膊,一路拖到住處。齊翊掏出鑰匙來,幾次都插不進鎖眼。
  “給我吧。”
  “不,我沒事。”
  “你靠著牆休息一下,還是給我吧。”蔡滿心搶過鑰匙,將門打開。
  “讓我來。”齊翊自她身後伸手去拿鑰匙,立足不穩,另一隻手搭在她肩頭。蔡滿心頸間感受到溫熱的呼吸,渾身一凜,她轉身,被齊翊攔腰抱住。他眼神迷離,低頭吻過來。蔡滿心連忙閃身低頭,感覺他的雙唇落在鬢角。
  “滿心,對不起,對不起。”齊翊將她緊緊擁在懷中,“我不知道自己能為你做點什麽。”
  “你喝多了。”她推著他的手臂向後用力,“讓我回去,你也早點休息。”
  齊翊扔在喃喃地重複著“對不起”,房門被她撞開,二人一同跌坐在地上,蔡滿心的背撞在門把手上,痛得她咧嘴。
  “沒想到你酒品這麽差,早知道就不讓你喝那麽多了。”她埋怨著,將齊翊拉起來,推著他走到床前,“快睡吧,我拿條毛巾給你。”
  正要轉身,右手被齊翊拉住,力道如此之大,蔡滿心站不穩,猛地跌到他懷裏。微醺的酒氣在身邊蔓延,她竭力揮動雙臂想要掙脫,都被齊翊緊緊壓住。蔡滿心有些慌亂,她很清楚男女力量差異懸殊,所有的掙紮都是徒勞。她打定主意,如果齊翊再不放手,就大聲呼救,寧可不留情麵也不能重蹈覆轍。
  而齊翊並沒有不軌的舉動,他隻是將她牢牢地圈在懷裏,低下頭,把臉埋在她蓬鬆的發絲間。蔡滿心漸漸放鬆下來,枕在他胸膛上,堅韌結實,隨著呼吸緩緩起伏。她雖一向不喜熏人的煙酒氣,但他懷中的味道讓人感覺溫暖而安定。將手放在他的胸口,能感受到蓬勃有力的心跳。她闔上雙眼,有片刻失神,恍然能聽到不息的海浪聲,抬起頭便能吻到他下巴新生的胡茬。
  隻是那個他,並非眼前這個他。無論多貪圖這個懷抱的溫暖,都並非自己想要的歸宿。蔡滿心鎮定心神,將齊翊的胳膊搬開,他囁嚅了無數次“對不起”之後,已經沉沉睡去。
  這一夜朗月當空,水樣流瀉的光輝,潔白得像心底的寂寞。蔡滿心回到房間,忽而頑心大發,甩掉拖鞋,光腳,側身踩在陽台半尺寬的水泥護欄上,身體搖搖晃晃,像踩平衡木。
  就這樣,像右輕輕一倒,就可以什麽都不在乎了吧。
  她從護攔上下來,仰身靠在陽台邊緣。月光瀉落在臉上,地平線在頭頂上方,蟋蟀唱地熱烈。嗬,偏偏自己不是想要輕生的人,不管遇到什麽事,都沒想過要向命運認輸。然而,這些年她從未傾訴,甚至不敢問自己,心底的思念有多辛苦。
  第二日齊翊醒來時將近正午,宿醉後頭腦依舊昏沉。同來的二人要趕回去報告進展,已經駕車返回峂港,隻有蔡滿心留在招待所等他。
  “昨天我沒有借酒發瘋吧?”齊翊問。
  蔡滿心搖頭。
  “他們都說我是喝多了就睡得不省人事。”
  “你總喝多麽?”
  “有一段時間是,總要別人把我拖回來,還有幾次就睡到路邊了,好在是夏天。”齊翊赧然,“昨天不會是你把我拖回來的吧?”
  蔡滿心頷首:“還好,你還記得走路。”
  二人收拾行李,去儋化長途車站搭乘去往峂港的班車。
  齊翊買了車票,遞給蔡滿心,“其實你不必等我,和他們先走就好。”
  “沒關係,我挺喜歡坐大巴,比小車舒展。”
  因為峂港旅遊業蓬勃發展,班車已經由早年四麵漏風木質座椅的老式客車換成全封閉的空調大巴。隔著褐色的玻璃,車窗外的景物都有些暗淡的沉寂。
  蜿蜒的公路繞過雲霧繚繞的藍屏山,穿過隧道,藍綠斑駁的清澈海水倏然出現在公路側旁,繁花盛開風裏,在青山碧海的映襯下更顯熱烈嫵媚。浮雲低矮,天海盡頭的漁船似乎揚起帆,就能駛到雲朵中。
  中指和食指交替,在車窗上輕輕打著拍子,蔡滿心反複哼著一段山歌似的旋律。在倒影中看見齊翊看過來,她轉頭微笑:“荒腔走板吧?”
  “很好聽。”
  “是一個朋友寫的。本來是首吉他曲,不過他隻彈過一次,還不肯多彈,說,‘我不是賣唱的。’”蔡滿心忍不住微笑,“他說這曲子的名字叫《歸鄉之旅》,大概就是在這條路上萌發的靈感。”
  “隻記得這一段?”
  “本來,Mp3裏錄了大半。”她有些悵然,“後來兩人之間有些不愉快,都刪掉了,有時也很後悔呢。”
  齊翊不再多問。沉默片刻,二人手機先後響起,是桃桃發來的短信,內容相同:“你們回來時,要裝作情侶一樣親熱。”
  “這丫頭,又有什麽鬼點子。”蔡滿心打量齊翊,揶揄道,“你不是她理想中會做美食的帥哥麽?為什麽推給我?”
  “你個毛桃,居然這樣和滿心說?!”何天緯發怒,去揪桃桃的麻花辮。
  “小聲點!”她揚手打開,“我都忍痛,把齊大哥外借了。你不要把什麽都搞砸了。”
  何天緯沒好氣:“你媽媽不是從普陀山回來了?你幹嗎不回家,又賴在這兒。”
  “我沒想到,滿心姐的那個他會帶一個女人回來!”桃桃一臉大義凜然,“滿心姐守在這裏等他,他卻大搖大擺和別的女人粘在一起,唧唧歪歪。”
  “你想說卿卿我我?”何天緯打岔。
  “Whatever,不管了!”桃桃瞟了一眼客廳中的一男一女,“不能讓他們太得意。”
  “那你也不用告訴他,滿心和男朋友去了儋化。”何天緯低聲抗議,作頓足捶胸狀,“你可以指著我,說這就是滿心的男朋友!”
  “你?”桃桃上下打量,“come on,我是想給滿心姐挽回點麵子,不是讓她丟人。”
  何天緯橫眉豎目,把拳頭捏得嘎巴作響,忍不住又探頭打量了一下,室內陰涼昏暗,看不清男女二人的容貌。“你確信,那是滿心在等的人?”他將信將疑,“怎麽看都不像。”
  桃桃用力點頭,“他就是去年半夜來探訪滿心姐,她抱著大哭的那個人。”
  齊翊和蔡滿心的身影剛剛在路口出現,桃桃便飛奔而至,牽過二人的手,重重拍在一起。“記住,手牽手回去,笑得甜蜜一點。”
  蔡滿心嗔道:“你又和天緯鬥氣?還是在搞什麽鬼?”
  “你要做好準備。”桃桃鼓足勇氣,“那個,那個他……”
  “到底怎麽了?”蔡滿心一頭霧水。
  “她大驚小怪。”何天緯晃出來,“一定要說,你等的人令結新歡。其實隻不過看到一眼……”他還要再說,卻驚訝地發現蔡滿心神情僵滯,勉強彎起嘴角,卻不帶半絲笑意。
  “這些陳年舊事翻出來,有什麽意義?”語氣清冷。
  “不,是他……”桃桃指向身後,話音未落。廳堂內的男子聽到門前熱鬧,循著聲音走出來。
  何天緯下意識擋在蔡滿心身前。她側身,看到陽光下熟悉的麵孔,掙開齊翊的手,歡喜地奔過去。
  “你還是這麽漂亮。”他張開雙臂,給她一個大力的擁抱。
  “歡迎回家。”蔡滿心揉著他的頭發,“怎麽也不先打個電話回來?好像比去年結實了,你是不是又長個子了?”
  “要給你個驚喜啊。好像是高了一點,還是你矮了一些?”他打量蔡滿心,“怎麽好像又瘦了?不是讓你多去我阿婆那裏吃飯,還能多吃點,長些肉。”
  “來,和我這邊的小鬼們打個招呼。”蔡滿心牽著他走過來,“何天緯,桃桃,他們兩個都是來度假的,我的小幫手。齊翊,大家一致推舉的大廚。”
  又轉過身,“這是陸生俊,陸阿婆的孫子。阿俊是我的小老弟,剛從越南回來。”
  “切,就說不是麽……看起來就和我年齡差不多,怎麽可能!”何天緯撇嘴。
  蔡滿心大概猜到他和桃桃之前的對話,點著二人的鼻子,“不要瞎猜喲。”
  “他們說,你和男朋友一同去儋化……”阿俊的目光投向齊翊。
  “這兩個孩子每天都鬧來鬧去的,說著玩兒。”
  “我本來,還很替你開心呢。”阿俊有些失望。
  “這是什麽表情?”蔡滿心拍拍他的手背,“你看我現在,不是挺好麽?”
  “我這次倒是帶了一個人回來見你。”阿俊將一直跟在身側的女孩推到麵前,“我的女朋友,黎秋莊。”
  “真是秀氣,是越南姑娘吧?”蔡滿心友善地問好。
  “秋莊在河內讀大學,她學漢語,我學越南語,所以就認識了。她家在會安,還曾幫我打聽梅姐的下落。”
  “有消息?”她問得急迫。
  阿俊搖頭:“有幾條線索,都斷了。她和家人很久都沒聯係。”
  何天緯和桃桃推搡著互相埋怨,齊翊放下行裝,著手準備晚飯。
  “不用了,剛才不是買了鮮魚和青菜麽,直接帶到陸阿婆那裏吧,”蔡滿心踅進廚房,“咱們晚上在那邊吃飯。”
  陸阿婆好不容易接受了變化的阿俊,又開始絮絮地講起從前的事情。秋莊是第一次聽說,饒有興致,個別詞句一時領悟不了,阿俊便用越南語解釋給她聽。陸阿婆也不時插入幾句越語。
  阿俊跨坐在椅子上,手臂搭在秋莊身後,一邊說著話,一邊將魚背脊的肉夾到女友麵前的碟子中。
  蔡滿心曾見過許多情侶的親昵,都不曾苦澀微酸地嫉妒。而阿俊懶散的神態,益發像當年的江海;秋莊神色間帶著羞赧的喜悅,甜蜜地令她心碎。
  還不待開口,就聽陸阿婆說:“秋莊也是會安人,我也是呢,阿梅也是。她家是開燈籠店的。秋莊認識麽?”
  “聽阿俊說過,不認識。”
  “她也在學中文,還去了北京。好在有阿海在那邊照顧她。”陸阿婆又轉向滿心,“別多想,因為阿梅是我家的親戚,阿海才格外照顧她的。”
  “滿心……”阿俊握了握她的手,“沒事吧。”
  “沒關係,阿婆這樣說,我倒覺得離他很近。”她搖頭,“不過,你的氣質,倒是越來越像他了。”
  “是麽?”阿俊撓頭,“我從小就跟著海哥長大,他一直是我的偶像來著。”
  “是,第二百八十二個女朋友。”蔡滿心揶揄道,“八成也是跟他學的。”
  “怎麽會?!有秋莊就足夠了。”阿俊笑,“不過都是滿心你當年不答應我,否則我也不會找她。”
  頭上同時被兩個女生彈了爆栗。
  齊翊在一旁吃著豬腳粉,不言不語。
  “上次你錯過了,好在這次阿婆又煮了。”蔡滿心探身,忽然想起什麽,用儋化方言問了一句,“好吃麽?”
  “好吃。”齊翊同樣用方言答回,又笑著改成普通話,“每次旅行,學的最多的當地話就是,你好,謝謝,好吃。”
  蔡滿心也笑笑,不再追問。
  隔日蔡滿心和阿俊帶陸阿婆去峂港體檢,齊翊在店裏烤製椰絲餅,旁邊兩個大孩子等著試吃,又為了之前的事情爭執不休。
  “你為什麽要說他是滿心的男朋友,我當時就活生生站在你麵前,你都不說我是!”何天緯指著齊翊,對此耿耿於懷。
  “齊大哥比較可信嘛。你看起來一點都不成熟穩重,怎麽可能……”
  “哈,你現在倒學會推理了!”何天緯嗤之以鼻,“那個阿俊也和我差不多大,他又怎麽可能是滿心等了三年的人?”
  “那我去年確實看到了啊,我發誓沒有認錯人!”桃桃豎起兩根手指,“不信你可以問問滿心姐去年她有沒有抱著阿俊大哭。”
  “Well,就算有,也並不能代表什麽。滿心還抱著我姐大哭過,難道她喜歡的人是我姐?”何天緯聳聳肩,“你這個沒頭腦的孩子,還是不要去問了。”
  “為什麽要抱著你姐姐大哭?”桃桃好奇。
  何天緯扭頭,閉口不談。
  “為什麽為什麽?”桃桃在他身邊轉來轉去。
  何天緯被糾纏得忍無可忍,“好好,不要像麻雀一樣在我身邊嘰嘰喳喳了。我說一下,也是給你提個醒,以後不要再多問滿心感情上的事,除非她自己願意講。”他將桃桃拉到店門外的陰涼處。
  “我堂姐何洛和滿心是大學開始的好朋友,大四畢業後,我堂姐來到加州讀博士,滿心去了一家谘詢公司,要在華盛頓特區的總部培訓半年。我第一次見到她,是那年的感恩節假期,她來找我姐。那時候我堂姐還沒有買車,所以我開車帶她去機場接滿心。那次我隻是覺得她很漂亮,打扮得也很妖嬈,和我堂姐分明是兩類人,很奇怪她們怎麽成了好朋友。
  “在車上,我堂姐問,你為什麽忽然跑來加州,你的瑞士男朋友怎麽辦?她說,‘我和Oliver分手了。’又拉著我堂姐陪她去酒吧喝酒,還拍著我說‘小弟也一同去吧。’我堂姐說,‘你別發瘋啊,他還沒到21周歲,你要他非法酗酒?’
  “後來她倆大概還是去了。感恩節那天堂姐帶她去我家參加家庭聚會,晚上就住下了。夜裏我聽到家裏的拉不拉多叫了兩聲,從窗戶看見滿心坐在門廊抽煙,一會兒我堂姐過來,把她的煙搶過來掐了。兩個人又說了些什麽,滿心抱著我姐大哭起來。雖然離得遠,但她一定哭得很傷心,整個人都在顫抖一樣。
  “不過,第二天起來,她又是一副嘻嘻哈哈,熱情奔放的樣子,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你有沒有問過堂姐,到底發生了什麽?”桃桃忍不住插嘴。
  “我沒有那麽八卦。”何天緯撇嘴,“第二次見她應該是年末了,我堂姐正好手邊有實驗走不開,就讓我一個人到機場去接滿心。路上有些堵車,我到的時候她就倚著玻璃牆坐在地上,穿得很單薄,顯得瘦瘦小小的。也沒有像上次一樣化很豔麗的妝,有些憔悴。我問她冷不冷。她說沒想到加州氣溫也這麽低。
  “那段時間我堂姐把實驗都停了,帶著她四處去玩,有一天我還開車帶她們去了舊金山。在金門大橋上,我開玩笑說這裏的自殺率很高,被何洛瞪了好幾眼。
  “滿心說,‘他說過,從內陸來的人,到了這樣無路可走,隻有茫茫大海的地方,很容易悲觀棄世。當時我還很得意,說,怎麽會,海那邊還有更大的天地啊!他說,天地很大,可去的地方不多。’
  “我堂姐勸了她很久,滿心說,‘我從來沒有輕生的念頭,我隻是為自己的草率付出代價。現在我沒有什麽好怕的,我也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送她走的時候,堂姐一路上都把她抱在懷裏。在機場兩個人也是依依不舍,一次又一次地擁抱。回來路上我堂姐自己咬著手指掉眼淚。如果沒有看到滿心那種惹人憐惜的樣子,真覺得這兩個女人有問題。
  “後來滿心回國度假,之後竟然就辭職了。我就聽堂姐說她來到峂港了,那年夏天我來中國旅行,想著來這邊看看她。當時的滿心就有點像現在這樣安靜。我不知道她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也不相信是一個什麽Oliver造成的影響。每一次見到,她都是不同的樣子,和最初的感覺比起來,這種沉靜反而讓我覺得擔心,似乎她藏了很重的心事。我隻是很想讓她開心一些。”
  何天緯一氣講完,問:“你都明白了?”
  桃桃沉默半晌:“House of Missing You,不知道誰這麽幸運。”一雙小粉蝶自花樹間翩躚而過,盤繞飛舞。她抬手指著:“你看它們,一定是一對戀人。”
  “沒聽過梁祝的故事麽?”何天緯白她,“記得我的話,不要告訴滿心,更別撮合她和齊翊。她需要一個真正能包容她的人,而不是這個來路不明的家夥!”
  齊翊隱在窗後的陰影處,聽到些斷斷續續的字句,隱約拚加出大概輪廓來。烤箱到了預定時間,發出刺耳的提醒聲。
  阿俊在夜裏和秋莊一同來到思念人之屋,還背了一把吉他。
  蔡滿心問:“在越南還彈麽?”
  “很少彈了,又要做生意又要上課,也很忙。”阿俊笑,攬著秋莊的肩,“可惜我技術不夠好,否則也能早點騙到她。”
  “好久不保養,琴頸都要彎了。”蔡滿心接過他的琴,舉起來平視,“還是我送你的吧,怎麽對得起我?不如先用我的。”她轉身回去,不多時拎了琴盒出來。
  “換新盒子了?這盒子恐怕比琴都貴。”阿俊咋舌。
  “上次回北京,去琴行配的。”她拿出一把極普通的民謠吉他,抱在懷中,輕撩琴弦,調整了一下音準。
  阿俊接過,問:“唱什麽好,還是《情非得已》?”
  蔡滿心笑:“你是不是隻會這一首?”她轉身問齊翊,“你會麽?”
  “以前會一點,不過很久不彈,左手的繭子都沒了。”
  “試試看麽,一起。”阿俊將自己的吉他遞過。
  齊翊修剪了指甲,抱起吉他,“獻醜了。唱一首老歌吧。”
  我發現失去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那一年我想要認識你的一種勇氣
  它讓我毫不畏懼的告訴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地思念著每一個過去
  失眠已占據了你走後大部分的時間
  不然這個時候我應該在你的房間
  看著你寫給我的第一封和最後一封信
  如此的轉變用了 四年三個月又七天
  他清唱起來,隻在小節轉換之間轉換和弦,撥出一串琶音,簡單隨意,但更顯得嗓音幹淨清朗。
  我試著勇敢一點,你卻不在我身邊
  我的堅強和自信,是因為相愛才上演
  我一定會勇敢一點,即使你不在我身邊
  你的決定和抱歉,改變不了我的明天
  一曲終了,桃桃鼓掌喝彩,何天緯不屑一顧:“原來隻會三五個和弦。”
  阿俊說:“我也唱過,不過幾個你用G和弦的地方,我覺得用Em更好。”
  “有好久沒唱了。”齊翊將琴放下,“磕磕絆絆才順下來。”
  蔡滿心接過,隨手撥動,唱道:“愛真的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她有些無奈地笑笑,“勇敢的結果,不也是頭破血流麽?”
  “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麽?雖然你回來峂港我很開心,但我不讚成你留在這裏,也不讚成你找梅姐。”阿俊陪她去廚房拿水果,“忘記過去和海哥會比較好。”
  “我有時有些羨慕阿婆,如果我記不得這些,或許會比較開心。但是,我忘不了,也沒辦法躲避。”
  阿俊歎氣:“我不知道當時你們怎麽了,你知道海哥這個人,他的想法不會和我說。”
  “沒關係,我不介意他當初怎麽想。他如何對我是他的事,我迷戀他是我自己的事。”蔡滿心望著窗外夜色中月影浮動的大海,“我真的,真的不在意。”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十四章 孤獨的自由
  可能在我左右,你在追求,孤獨的自由
  回到峂港,江海將車歸還朋友,寒暄幾句,徑自向陸阿婆的旅舍走去。蔡滿心背了小包,隔了半人的距離,疾步跟上。
  走上斜坡,俯瞰路旁白色的房屋,嗅到大海的氣息,隱約聽見溫柔的浪濤和船隻的馬達聲,她的心瞬間安穩充實,慶幸自己還能再一次回到這小城的土地上。
  回到旅舍,阿俊衝上來幫她拿包:“要不是德哥打電話來,我們真要去儋化找你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陸阿婆將滿心的鬢發攏在耳後,“我就說不用太擔心,你不會走遠,很快就會回來的。”
  蔡滿心想起江海剛剛說過,陸阿婆前一日無比擔心,忍不住偷眼看他。江海掃了她一眼,抬了抬下頦,“去把電扇打開,再出去給大家買點解渴的回來。我要啤酒就好。”
  她歡快地答應下來,跑到街角的小超市買了果汁和涼茶。
  “這不是啤酒。”江海看著手中的冰飲,蹙眉。
  “白天就喝,早晚喝出啤酒肚來。”蔡滿心去他手中搶過涼茶,“不喝算了。”
  “還沒要你車錢呢。”江海揚眉,“幫我打開。”
  蔡滿心自己拿了一瓶酸奶,坐在圓桌旁和大家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阿俊指著牆上的世界地圖,問她要去美國的什麽地方,蔡滿心蹦跳著,將華盛頓指給他看。
  “還蹦呢。”江海指指她在溪邊跌破的膝蓋,“問阿婆要一些白藥敷上。別去海邊了,小心感染。”
  “那裏冬天也很冷麽?”阿俊問。
  “和北京差不多,不過聽說雪很大。”
  “我還沒見過下雪呢!”阿俊扭頭,“海哥,冬天一起去北京吧!”又忽然泄氣,“算了,去了滿心也不在。”
  “今年不在,明年就回來了呀。”她笑,“來吧,到時候我請你吃涮羊肉,還是炭鍋的。”又看向江海,“這個酒鬼,有二鍋頭就可以了吧。”
  “我要走了。”江海起身,“這兩天讓阿俊陪你玩吧。”
  蔡滿心抱膝坐在椅子上,問:“那麽晚飯時,也許去成哥店裏?”
  他“啊”地應了一聲,又搖頭道,“不知道,還沒打算。”
  她也不再追問,回身繼續和阿俊討論下雪時如何玩鬧的話題。
  在露台俯瞰夜幕降臨的街道,有其他投宿的住客走過來閑聊,問她在哪裏可以吃到正宗的小吃,什麽地方能買到特色紀念品,是否能還價。蔡滿心一一道來。
  “海鮮倒是不錯,如果坐飛機走,可以帶上一箱,我看有人用塑料泡沫箱帶過。”她說,“我自己就懶得背回去了,托運麻煩,家裏人也不是特別愛吃。”
  “你不是當地人?”對方詫異,“我看你和店裏的人很熟,還以為你是在這兒幫忙的。”
  “我隻是住得比較久。”
  “真好,你還是學生吧,能有這麽長的假期。我每次旅行都很怕最後要結束,好像那些地方都是去過就再也見不到的了。因為下次做計劃,總是想去不同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回到峂港。”蔡滿心有些悵然,趴在露台的欄杆上,任海上吹來微涼的風撩動發稍,“雖然,我現在很不想離開。”
  不知不覺就踱到成哥店前,裏麵喧囂熱鬧,江海和幾個朋友都在,歡歌笑語聲陣陣傳來。她停在燈影處,徘徊不前。一切都是遙遠虛幻的,這一副圖景注定是回憶中的畫麵。
  蔡滿心深知,生命中充滿不能預知的事情,自己能掌控的,就是不要去觸碰那些幻影,更不要讓它成為一生的追求。她頭腦清醒,無論誰,都無非是彼此生命的過客,進入你的生活,離開你的生活;如果強求對方或自己改變現有的生活軌跡,需要魯莽的勇氣,也必將付出巨大的代價。
  稍稍客觀分析,便知那一時的感情衝動很不現實。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自己何必如此嚴肅?不如放輕鬆,享受最後幾天的快樂。
  她想要擺出輕鬆的姿態,胸口卻悶得需要反複捶打。就這樣看著自己帶著很傻的想法,去做很傻的事情。她對自己的冥頑不靈感到畏懼。
  蔡滿心在路燈下遲疑,進進退退,阿俊眼尖看到,跑出來將她拽到店裏。她借口大桌旁人多有煙氣,坐到角落去逗著兩隻來覓食的野貓。
  成哥端了一盤扇貝過來,坐在她對麵,“聽阿德說,你去了白沙鎮?”
  “我隻是想去看看,在我走之前,不留遺憾。”
  “是阿海把你接回來的?”
  蔡滿心點頭。
  “我和你講過麽,我曾經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成哥說,“我真覺得這一輩子就是要和她在一起了。不過她去外地讀書的時候,我又和別的女人牽扯不清,雖然我知道,那樣很對不起她。”
  “遠距離的感情,的確很難維持。”蔡滿心寬慰道。
  “而且她家裏反對得厲害,覺得我是小混混。”成哥自嘲地笑,“的確,不是什麽安分的人。後來家裏介紹,她嫁給了一個華僑,年紀比她大很多。過得也不是很好。”
  “如果她知道你還惦記她,也會感到欣慰吧。”
  “她知道。如果她能回來,我還希望和她在一起。”成哥擺擺手,“不提了,都是夢話,我根本沒辦法給她一個穩定的生活。”
  蔡滿心遠遠地望了江海一眼。“謝謝你,成哥,這樣來寬慰我。”她低了頭,“但我不想編個這樣浪漫的理由麻痹自己。隻是我庸人自擾而已,他或許什麽都沒有想過。”
  “算不上糊塗,阿海確實很受歡迎啊。”成哥笑著指他,“很酷,會板著臉講笑話;也很聰明,對朋友很講義氣;彈琴的時候很溫柔。喜歡這樣的男人,也沒什麽可丟人的。隻是他沒有做好給誰承諾的準備,他還是太孩子氣,沒有一點想要安定的打算。”
  蔡滿心緊抿著嘴點頭,眼眶有些潮濕。
  成哥拍拍她:“嘿,阿海過來了,有什麽事,你可以直接和他講。”
  “我要回去了。”成哥走後,江海略顯不耐,“跑了一整天,我想休息了。”
  “我想和你談一談。”蔡滿心起身攔在江海麵前,定定地看著他。
  江海沉默片刻,向著門口擺頭:“邊走邊說。”
  蔡滿心不知從何說起,甚至不知道自己要達成什麽樣的願望,似乎無論怎麽做,都隻能讓兩個人越來越疏離。她知道自己的目光一定非常哀怨,帶著她一向不屑的淒涼彷徨,然而此時她沒有勇氣和力氣,讓自己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你最近不開心。”江海說,“不像你剛剛來的時候那麽開心。”
  蔡滿心點頭。
  “不要難過,你看起來會顯得很老。大家都說我看起來年輕,那是因為我很少去想不開心的事情,我隻希望每天都快快樂樂的。”
  “你從來,沒有牽掛過誰麽?”她忍不住問。
  “我說過,你根本不了解我。有很多女生喜歡我,一直如此,我不需要去牽掛誰。”江海倚著身,似笑非笑看她,“我有過很多女朋友,我很花心。”
  “成哥說的對,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蔡滿心勉強露出笑意,“我很認真,沒辦法隻是玩玩就算了。”
  “你我的路不同。我的生活就是一場遊戲。”江海起身,“我沒有別的選擇。”
  朗月的清輝映得四周一片幽然的白,海浪將日間紛遝的足跡抹平,沙灘細膩平整。
  “再給我一個擁抱吧。”蔡滿心伸開雙臂,“最後一個。”
  江海沒有拒絕,將她擁入懷裏。
  感觸到溫暖結實的手臂環繞著自己的身體,真實地存在著,又好像轉眼就會消失。她雙手緊扣在江海背後,想哭又哭不出來。
  “可以了。”他撫著她的胳膊,輕笑,“這個擁抱也太長了,好像永遠也不會完。”
  “你真的對我從沒有任何感情?”蔡滿心聽到自己甕甕的聲音。
  “如果要說,邪念算麽?”他低低地笑著。
  蔡滿心用力捶著他的背。
  “我說過,我是個壞小子。你為什麽還要喜歡我,嗯?”
  她把頭埋在江海懷裏,“不知道。不總是說,好姑娘會喜歡壞小子麽?”
  “我並不是每天隻吃喝玩樂,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很忙的,常常睡不好。所以,我每天喝酒,就是為了能倒頭就睡。不過,我如果和你呆在一起太晚,就會睡不好。”江海扶著她的肩頭,試圖推開,“還有,不要像現在這樣抱著我,很危險的,你知不知道?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不管我對你有沒有感情,我的身體不會拒絕一個投懷送抱的漂亮姑娘。”
  蔡滿心將臉頰緊貼在他胸口:“我不怕,其實你本來有很多機會的。我相信你。”
  “你相信貓不吃腥麽?”江海笑,“我想要,真的很想。但是我不能。我尊重你,那樣對你不好。”
  “如果我說,沒什麽不好呢?”蔡滿心把頭埋得更深,語氣堅定,“隻要你現在看到的,想到的,都是我。”
  撫著她的胳膊,江海的手有些急促,她耳畔的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蔡滿心環緊他的肩背,要踮起腳,才能把臉頰貼在他的肩頭。
  江海的手掌沿著她背脊滑下,停在纖細的腰間。她微闔雙眼,身體輕顫。側了頭,潤濕的雙唇便落在江海脖頸間,鼻尖觸到新生的胡茬。緩緩地仰頭,用柔軟的唇勾勒出他下頦硬朗的線條。她細碎地啄著他的臉頰,一直吻到他的耳廓。
  聽到江海悶哼一聲。同樣可以感覺到他身體的緊張,手掌貼合描摹著她玲瓏的曲線。衣襟被撩起,掌心的熱度溫暖著她腰線以下涼滑的肌膚。
  “去我那裏吧。”江海聲音暗啞。
  她埋在他頸間,沉靜地頷首,“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一道巨浪猛烈地拍擊在岸邊礁石上。
  江海全身一震,將蔡滿心重重地推開。他涉水走到齊膝深處,俯身撩起水來潑在臉上。
  “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麽?”他咬著牙問,“你發瘋了吧?”
  “這是我唯一能靠近你的方法。”
  “你是一個好姑娘,對我而言太好了。”江海站在水中,麵無表情地看過來,“我從來不給任何人承諾。”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會後悔的,也不需要你負什麽責任。”她揚著頭,“我走了也許就再不回來了。”
  “你還太天真了。”江海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你剛剛不是說,沒辦法玩玩就算了?不要再做任何事情了,我說過,我們可以做朋友,做兄妹,其他的免談。好吧?”
  蔡滿心搖頭,“不好,一點都不好。我缺少朋友嗎?”
  “會好的,你會好起來的。你是一個聰明堅強的女孩。”江海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你隻是需要適應。我和很多女孩子交往又分手,讓我學會怎樣麵對感情,可以不脆弱。以後不要再做傻事,你知不知道,麵對這樣的誘惑,要忍住,很辛苦的。”
  事情的結果,蔡滿心早就料到。她的頭腦遠比心靈要睿智,隻是不斷執拗地麻醉自己。那些衝動的歡笑和淚水,掩蓋了一切理性分析和邏輯推理。
  在我們眼中,世界的真相,和虛無的白日夢比起來,也是微不足道的麽?
  是太自負,太相信自己能夠控製一切麽?
  包括彼此的感情。
  蔡滿心將峂港的大街小巷走了個遍,終於找到一家可以衝洗數碼照片的照相館。她將存儲卡裏的照片選了一些衝印,一份給陸阿婆和阿俊,另一份給成哥。她猶豫不決,要不要多衝洗一份給江海。照相館的阿伯也不催促,蔡滿心站在蟬聲鼎沸的榕樹下,透過房屋的間隙看著蔚藍色海平麵,一時沒了主意。
  “還是不用了。”她交了錢,拿起單據,沿著長長的斜坡踱回旅館。
  “咦,你去哪裏啦?”阿俊剝著一隻芒果跳出來,“德哥和芳姐來峂港了,你不在,他們先去水果攤送貨,一會兒還會回來。”
  “還有我。”阿俊身後探出一張黝黑的小臉。
  “哈,阿海也來啦。”蔡滿心攏著裙子,蹲在他麵前,“今天有沒有帶金箍棒來?”
  “我們帶了芒果來。”定海從斜挎的書包裏掏出卷了邊的暑期作業,“你要幫我做題才能吃。”
  “臭小子,還和我講條件。”蔡滿心在他頭上拂了一把,“自己的作業要自己寫。”又想到芳姐說江海小學的事情,打趣道,“不能寫不完,就每天早上去學校抄同桌的。”
  “我成績很好的。”定海不服氣,“我做不出來的,他們也都做不出!”
  蔡滿心接過大作業本,裏麵空出的題目果然盡是刁鑽的問題,她用方程組可以很快解出,但如果用小學生也能理解的算術方法,就頗需要費些周折。
  她搬了小板凳坐在門前蓊鬱的榕樹下,咬著筆頭在紙上演算。定海蹲在她麵前,雙手捧著下巴,大大的腦門,黑溜溜的眼睛轉個不停。
  “滿心!”阿德開著小貨車停在路邊,芳姐自車上下來,“咦,又被我家小淘氣纏住了。”
  “還好,他這作業還真不好做呢。”她用筆杆敲敲太陽穴,“啊,如果讓我再讀一次小學,這暑假作業會逼瘋我。”
  “還不都是借口,每年作業寫不完,他才不著急,隨便劃拉兩筆就交上去了。”芳姐揉著定海的頭發,“這次非要和我們來,說要拿著作業問你。”
  定海轉身要跑,被芳姐揪著衣領抓回來:“老阿海把你帶走,我們這個小阿海垂頭喪氣一天。昨天隔壁有人結婚,他看了一眼,回來說,滿心比那個新媳婦漂亮多啦。哈哈!當時就被他哥在後腦勺拍了一巴掌。”
  蔡滿心笑:“小孩子麽,說著玩。”
  阿德將車停好,過來將弟弟摟在懷裏:“我是說,輪也輪不到他。”
  定海羞赧,掙脫阿德一溜煙跑到後院去了。
  “那天你走得急,阿德也是,不知道給你拿點芒果。”芳姐指揮丈夫從車上搬下一筐來,“這是今天剛摘的小呂宋和雞蛋芒,你和阿海他們趁新鮮吃。下麵還有一些是青的,能放上幾天,你帶回北京吃正好。”
  “謝謝芳姐,這麽多,我每天吃芒果就可以了。”蔡滿心開心地拍手,“我去買點好吃的,拜托陸阿婆煮一下,咱們一起吃飯吧。阿婆的手藝太好了。”
  “哦,這樣啊。”阿德恍然,“怪不得阿海也說今天晚點去成哥那裏。”
  “沒打算預備他那份,”蔡滿心撇嘴,“他也沒說來這兒吃飯。”
  芳姐戳戳丈夫:“你你,喝茶去吧。我和滿心去買菜。”
  二人在市場挑了些新鮮魚蝦和蔬菜,又抓了一隻土雞。芳姐想起要去信用社存錢,滿心拎著大小口袋站在街邊等她。
  轉過頭,望到江海從對街的涼茶鋪裏出來,將頭盔戴上。她正想著,如果他路過自己麵前,是否要若無其事地打個招呼,就看見一個豔麗的女子緊隨身後,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江海掀開摩托車座,拿出備用頭盔遞給她。他騎上摩托,她就跨坐在後座上,抱著他的腰,幾乎緊貼在他背上。
  江海抬起頭,看見站在路邊的蔡滿心,揚了揚手,便發動摩托,自她麵前呼嘯而過。那女人燙了細卷的長發被風吹起。
  蔡滿心定定地站在原地,許久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有什麽了不起,一頭方便麵。”
  “咱們回去吧。”
  肩膀被芳姐拍了兩下,她才回過神來。一路上低著頭,走得鬱鬱。
  “什麽時候走?”芳姐問,“要回去,舍不得吧?”
  “沒有幾天了。”答的有些悵然。
  “還會再回來吧?”
  “不知道。或許,不會。”她敷衍地笑著,“我不知道還回來幹嗎?”
  “當然是看我們呀!真是沒心肝。”芳姐取笑她,“難道一定要阿海請你回來?大的沒說的話,我家那個小的算不算?”
  “我會想你們的。”滿心抿著唇,重重點頭,“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麵對他。萬一……他不想我回來,又或者,他有了新的女朋友……”
  “女朋友?哈,就別提和他來往的都是什麽人了,我以前就和阿德說,和阿海學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學他和那些女人勾勾搭搭。”
  “他說過,自己有很多女朋友。”
  芳姐連忙解釋:“那些人怎麽能算得上女朋友呢?而且那是以前了,他現在好像越來越安分一些。”
  “沒關係。”蔡滿心搖頭,“這些和我都沒什麽關係。”
  “留不住你,是阿海的損失。”芳姐歎氣,“不過也沒辦法,你怎麽可能留在峂港這個小地方。還是為了他這樣不安分的人。”
  二人回到旅舍,擇著菜閑聊。蔡滿心忍不住,問道:“他,有沒有認真喜歡過的女孩子?”
  “這個,喜歡他的女孩子我倒是知道很多。他喜歡過的……”芳姐側頭凝思,“高中他去了儋化,但也沒聽同鄉提過。後來大學裏……”她壓低聲音,“你知道陸阿婆是越南華僑麽?”
  蔡滿心點點頭。
  “她親戚家的一個女孩子來這邊讀書,開始在儋化,後來去了北京讀語言。叫阮什麽梅,長得很漂亮,眼睛很亮,睫毛又密又長。連著兩三年假期,她和阿海一同回到峂港來看陸阿婆。大家都說他們是一對兒呢。那都是三四年前了。再後來就沒見過阿梅。”
  “他們為什麽分開呢?”
  “不知道,或許有什麽問題呢。不過阿海麽,和誰在一起也從來都不說。之後他大學畢業,居然回到峂港,那段時間身邊的人換得像走馬燈。”芳姐拍拍自己的嘴,“哎,我太多話了,不過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即使這樣,喜歡阿海的好女孩也不少,隻不過一般作父母的,都不許。阿海倒也不去招惹誰,他對誰都不熱絡。這次到白沙鎮接你,也是難得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心態。他從不想嚐試改變自己什麽,我隻能相信,他隻是希望有人陪他玩玩。”
  “不管怎樣,阿海不會想要傷害你。”芳姐拍拍她的手背,“相信我,在本質上,阿海是個好人。隻是他的經曆複雜,和我們真不是一路人。你要決定放開他,就離開這兒,別再回來。我不會怪你不回來看我的。”
  “我就是這樣想的。”蔡滿心點頭,錐心地痛,“我想,我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
  晚飯在陸阿婆家,定海狼吞虎咽,芳姐歎著氣:“我說小弟,又沒有人和你搶,吃慢點。”
  “阿婆做的飯就是很香,”蔡滿心捧著碗,笑道,“阿俊也總說我是大胃王。”
  芳姐奇道,“咦,那怎麽沒看你吃什麽東西?”
  盤中佳肴香氣四溢,她的確毫無胃口,隻吃了兩隻蝦,一隻蔬菜春卷。“也許是芒果吃多了,一直不覺得餓呢。”她找著理由。
  “咿,芒果什麽時候吃都可以,錯過阿婆的飯,以後去哪裏補?”芳姐夾了雞翅給她,“阿德也是沒口福,下午就跑去找阿海和成哥,又在那邊吃飯。今天要不是我跟著來峂港,他一定又喝得醉醺醺,半夜才回去,太危險了。”
  “那的確要說說德哥,酒後駕車多容易出事故啊。”
  “就是,我說他好多次,有老婆有孩子的,學人家瘋什麽。”芳姐抱怨。
  “要是在大城市裏,警察抓酒後駕車抓得還挺嚴呢。”
  “哈,這邊哪有人管那麽多,好多事情管都管不過來呢。所以事故也多。阿海說沒說過他出過一次意外?”
  蔡滿心搖頭,“丟臉的事,他才不會講。”
  “你還真了解他。”芳姐笑,“不過那次還真不是開車,是開船。他不知道怎麽,夜裏喝多了酒去開快艇,也沒掛燈,結果和大漁船撞在一起。後來被人家撈回來。”
  “是用漁網撈回來的麽?”定海插嘴。
  “是啊是啊,和臭魚爛蝦裹在一起。”蔡滿心嚴肅地點頭。
  芳姐忍不住笑:“具體不清楚,阿德從兄弟那兒聽來的,大家笑了他好久。”
  清理了餐具,芳姐在客廳追看每日不落的《流星花園》,間或傳來插曲的旋律。
  難以忘記初次見麵,一雙迷人的眼睛
  ……
  蔡滿心幽然歎息,想起自己舉起相機,唱著《情非得已》的他忽然抬頭,目光交錯一瞬帶來的心悸。電視看不下去了,她拿了收據去照相館取照片。定海悉悉簌簌地跟在她身後,蔡滿心站在門廊裏,踩上涼拖,衝他努努嘴。“回去看電視,”她說,“我想自己走走,好嗎?”
  定海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蔡滿心拂著他的頭發,悵惘地笑:“要是那個阿海也這麽乖,就好了。”
  但如果江海不是這樣的江海,是否還會如此迷戀,像一棵草一樣,無法自拔。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十五章 永不說再見
  懷抱如果不能逗留,何不在離開的時候,一邊享受,一邊淚流。
  在店裏拿了照片,雖然多數是洗給陸阿婆和成哥的,但難免就出現了江海的身影。高高的個子,健康的膚色,略寬的肩膀,不同於學校裏那些文弱稚氣的男生。她對於他自始至終就有一種依賴感,這和家世背景、學曆地位無關。拋棄了所有附加的社會屬性,她簡單地,純粹地,用一個女孩愛戀一個男子的心情,深深地迷戀著江海。
  而他……
  街邊幾家商鋪都在放著《情非得已》,儼然又誕生了一曲萬眾傳唱的口水歌。
  隻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不敢讓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沒什麽能夠給你,愛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隻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也許有天會情不自禁
  想念隻讓自己苦了自己,愛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蔡滿心再一次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還真是自欺欺人呢,江海這樣玩世不恭的人,會如此畏首畏尾麽?更何況她已經提出要到南方工作,他卻一副被幹涉的神情。
  多想相信他的心思也如歌中一樣千回百轉,可蔡滿心不想自己被浪漫的假設蒙住眼睛,以致看不清事實的真相。
  他不喜歡你,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她冷冷地想,這就是事實,不要騙自己。
  路燈一盞盞亮起來,蜿蜒到小城的邊緣。蔡滿心回望隨著山勢起伏的街巷,千家燈火亮如繁星,心中卻一片空曠。她背離回旅舍的方向,信步遊蕩。插上mp3的耳機,反複聽著那一日他彈奏的《歸鄉之旅》,夾雜著說笑的聲音,分不清哪個淩亂的聲調是自己的,隻有那段漂亮的華彩震人心弦,回響耳畔。
  身後一輛摩托車超過,停在她斜前方。蔡滿心低著頭,沒有留意。走過去幾步,那輛車又停在她前方,尖銳的刹車聲打斷了她的遐想。
  仰頭,看見江海摘去頭盔,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她,“又去哪裏?”
  “隨便走走。”
  “這麽晚,一個人?”
  她點頭:“剛剛去取了照片,夜色這麽好,溜達溜達。”
  “知道再往前就出城了麽?”江海挑眉,“這裏不是北京,城市沒有那麽大,沒有那麽多警力。你小心被人搶了賣了都不知道。”
  現在又來擔心我的安危,你那位方便麵女郎呢?蔡滿心有些不服氣地想,抱著肩,在地上亂踢。對於他的多管閑事,心裏卻有一絲喜悅。
  “我看看你的照片。”他倚在摩托上,沒待她回話,就將紙口袋抽走,“照得不錯,挺清楚,構圖也還好。是數碼相機?”
  蔡滿心從包裏掏出,“是啊。我隻挑了一部分洗。”
  江海瀏覽存儲的照片:“哦?還有在美國的?”
  她探頭:“實習的時候照的,那時候剛買了這相機,就一直保留著。”
  “你穿正裝的樣子……”他嗬嗬笑起來,“真是古板。”又翻,“這張倒不錯。”
  那是她自購物中心歸來,被美國專櫃銷售畫了濃豔的妝容。蔡滿心伸手攔住,“不要看,像動畫裏的花木蘭。”
  “不看了。”江海向後座努努嘴,“我送你回去。”
  蔡滿心瞥了一眼,本想側身坐上去,想到白天看見那個嫵媚的女人,便一邁腿跨坐在後座上。
  江海低頭,看了看她纖長的小腿和搭在膝蓋上方的裙擺,用手指勾著裙沿向上輕推了一下,說道:“這樣看起來好點。”
  她在他肩頭捶了一下。
  “如果這都受不了,一會兒風會把你的裙子掀得更高。”江海哂笑,“還不側過去坐?”
  蔡滿心悻悻地轉過身去,想起那女人緊貼在江海身後,還是心裏不舒服。他的過去必然不單純,然而在這一段時光裏,和他如此親昵的,隻應是她。越想心中越是鬱結,那女人妖嬈的身姿固執地鑽入她腦海中,還有BBS上流傳甚廣的一篇文章,說:機車走走停停大法,感受身後波濤洶湧。
  江海雖然將摩托開得飛快,卻極平穩,轉彎減速靈活自如,不多時便回到旅舍樓下。
  “你回去吧,我就不上去了。”
  蔡滿心點頭,擺擺手,“晚安,好夢。”她倚在門廳的暗影內,聽著摩托的馬達聲遠去,喟然輕歎。
  上了樓,阿德已經被芳姐的連環Call召喚回來,二人正打算離開。
  “你怎麽在這兒?”阿德訝異地問,“我出來時阿海打電話給成哥,說來接你過去。”
  “接我?”
  “是啊,他說‘我接了女朋友晚點過來’。”
  “那和我有什麽關係?”蔡滿心扁了扁嘴。
  她在門前送走了芳姐三人,想了想,回房間拿了鑰匙包。在去往海邊的路上走到一半,周圍的燈光一下都熄滅了,此起彼伏地驚呼聲。音樂聲、電視聲、街邊播著廣告的大喇叭聲,在同一個瞬間停止了。時鍾仿佛在這一刻停擺,她就這樣穿過靜止的光陰,想著自己的心事,走在被月光映照的明朗清冷的柏油路上。
  駕輕就熟地拐到成哥店裏,每一桌正中都擺了一兩隻蠟燭。蔡滿心掃了一眼,江海依然在常坐的位置,旁邊是一頭細碎卷發的女人。她兀傲地望過去,妝太濃,臉有些寬,橙黃衣裙更是過於鮮豔,隻適合十八九的小女孩。旋即她意識到自己的怒意毫無道理,她又用什麽身份來品頭論足?
  成哥和一眾熟人看見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是否招呼她入座,場麵頗有些尷尬。蔡滿心點點頭,恰好看見鄰桌有同樣投宿在陸阿婆旅舍的背包客夫婦,便走過去坐在他們身旁。
  有些事情總是要麵對的,事實的真相或許醜陋,但這樣才更能忍心將它從記憶裏拔除。
  “這裏的魚蝦好便宜哦,生蠔也新鮮的很。”小夫妻二人熱忱地推薦,“我們點了好多,一起來吃啊。”
  她婉言謝過:“我在阿婆那裏吃過了,吃得太多,出來走走,本來打算買些紀念品帶回北京。沒想到停電,也逛不成街了。”
  妻子說:“他們剛剛在一起唱歌。”又指著成哥,“他吉他彈得很好呢。”
  “嗬,隻是簡單的伴奏還可以。”成哥謙遜的擺手。
  細卷發搖著江海的胳膊,“人家想聽你彈啊。不如找一首我們都會的,我來唱,你幫我伴奏,怎麽樣?”
  “不能點歌。”江海搖頭,“這是我的規矩,也不是賣唱的。”
  “那隨便你彈什麽,看我會不會唱了。”細卷發趴在他肩頭,“人家遷就你,總可以了吧。”
  蔡滿心置若罔聞,趁著搖曳的燭火,對著白牆上玩起手影來,狼,鴿子,孔雀,農夫,茶壺,兔子……似乎又是無憂無慮,歡樂的自己。小夫妻興致勃勃加入。一個喊著:“喂喂,咱們來個大灰狼和小白兔。”
  另一個叫道:“滿心你慢一點,讓我看看兔子是怎麽擺出來的?”
  眼看狼頭就要咬到兔子,農夫扛著鋤頭橫在中間。滿心大笑:“丁哥,你的手別抖啊,是因為農夫看起來太小了,會被大灰狼一口吃掉麽。”
  阿俊抱著吉他跳過來:“咿,你幾歲了,這個都能玩得這麽開心?!還是唱歌吧,你都要走了,我快沒機會聽到了。”
  “你哪天走?”年輕妻子問。
  “再過兩天,早班車去儋化,然後飛回去。”
  “所以咯,抓緊時間。”阿俊牽著她的手,“過來啊,唱《情非得已》?”
  蔡滿心搖頭,靠在成哥旁的櫃台邊,輕聲哼著:“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成哥撥動琴弦,和她一起唱道:“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細卷發把江海拉起來,要趁著音樂同他跳舞。江海擺擺手,她自己轉了兩個圈,又貼到他身上。
  成哥停下不彈,咳了兩聲,“還不來電呢,關門算了。”
  “你們早點休息,我也回去了。”江海將麵前啤酒飲盡。
  “咦,不是才來麽,還沒開始玩呢!”細卷發嬌嗔,又趴在江海背上,細聲道,“還是……你想早些回去,嗯?”
  蔡滿心似乎沒聽到,仍然清亮地唱著:“深深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
  江海載著細卷發呼嘯而去,曲終人散。成哥想要說兩句安慰的話,蔡滿心擺擺手:“我困了,明天還要好好收拾一下行李。”
  “還想看星星麽?我可以加入。”阿俊指指頭頂,朗月當空,銀輝下繁星雖然黯淡許多,但仍比燈光汙染的都市裏來得清晰明亮。
  她搖搖頭:“我真的累了。”
  無論星辰或日落,她清楚自己想要和誰一同欣賞。
  然而此刻,要麵對如此諷刺的局麵,蔡滿心忍不住自嘲,你看,還想頭腦發熱,無所顧忌。你能不能有周全考慮,好好保護自己?你隻是想要跌宕起伏的生活,好過庸碌麻木的日子。總是要和命運抗衡一下,總是要挑戰一下世俗的規則,總以為自己會成為那個與眾不同的幸運兒。然而,我們就是萬千凡夫俗子中的一員,並沒有誰能得到書中或電影裏的浪漫結局。
  她沿著沙灘的邊緣走,一直走到海灘盡頭,亂石嶙峋,無法翻越,又穿過棕櫚樹從來到公路上,走街過巷。半個月亮掛在天幕上,寧靜地注視著她的悲傷。
  路過一戶宅院,看見江海的摩托車就停在大門入口。蔡滿心退後,掃了一眼這座陌生的老房子,忍不住在車輪胎上恨恨地踢了幾腳。
  她在街巷和海岸之間遊蕩,不知不覺到了前夜和江海擁抱的海灘。甩開涼拖,一路跑到水中,她迎著翻湧的浪濤尖叫:“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我再也不會回來!你滿意了吧,你滿意了吧!”
  潮水擊打礁石的巨響將她的呼喊聲淹沒,用滾滾轟鳴應和著她心中的憤懣與傷痛。
  回到旅社時正值夜闌,萬籟俱寂。她躡手躡腳拉開樓下的鐵門,踮著腳尖上了木樓梯,經過二樓客廳,聽見身後有人喚道,“滿心。”
  她毫無準備,嚇了一激靈。
  “阿婆,是我吵醒你了?”
  “哦,我半夜起來,就睡不著了。”
  “你又胸悶了?明天我陪你去衛生所看看吧。”
  “沒有,”陸阿婆搖搖頭,“前兩天阿海剛剛帶我去檢查過。我的心、關節,都好得很,就是記性不大好。”
  “你有時候會忘事麽?”
  “經常會找不到東西。”陸阿婆孩子一樣癟著嘴,“不過這把年紀了,也沒什麽非要記住不忘的。”
  “如果能把我的記性分一些給阿婆就好了。”滿心在她麵前盤膝坐下,“記得越多,麻煩越多。”
  “又說孩子話。”陸阿婆慈愛地撫著蔡滿心的頭頂,“難怪阿海說,你是鎮上最天真的姑娘。”
  “是說我總做傻事麽?”她雙眼有些濕潤,將頭靠在阿婆的膝上,“還是我太莽撞?”
  “你不傻,你很聰明呢。”老人顫顫地攬著她的肩,“好好睡一覺,一天又一天,什麽都會過去的。”
  蔡滿心夜不能寐。隻要閉上眼睛,就會想到細卷發蛇一樣熨帖在江海背上的腰身。他懷抱的溫度似乎依然清晰,雙臂環繞在她身後的感覺還沒有消失,而此刻他擁著誰,有怎樣的纏綿,都是她不敢深想的。
  就這樣在半夢半醒間度過了幾個小時,在清晨被樓下誰家籠中的雀鳥喚醒,腳步發虛地去洗漱。看著鏡中一張缺乏睡眠木訥的臉,她用涼水拍打著眼睛,又像偶像劇裏一樣拍著自己的麵頰,露出看起來完美無缺的微笑。
  “要振作啊!你聰明漂亮,活潑可愛,大家都知道,是他沒有眼光!”
  這並非妄自尊大。然而縱使你青春亮麗,伶俐可人,都沒有辦法改變現實。
  他不喜歡你。
  他寧可和你眼中俗不可耐的人在一起。
  他毫不顧忌你的感受。
  他不在乎你。
  她委屈,她憤懣,她不服氣。
  然而即便如此,依然不肯早些離開峂港到儋化去。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也不希望說再見的那一刻提前來到。
  蔡滿心任由自己在小城裏毫無頭緒地飄蕩。和所有相識的人打招呼,說我明天一早就走了。
  她努力找回初來乍到的快樂,那時即使沒有牽掛他,仍然將這次旅行視作人生的嶄新發現。
  依然背著小包去海邊追趕螃蟹,在大榕樹下吃著龜苓膏寫遊記,和小孩子一起打羽毛球,跑到棧橋的盡頭去看漁船,在日落時寧靜的沙灘上做瑜珈。
  遠遠望到淚島,籠著暮靄,真的像一顆溫柔的淚。
  在平整的沙地上,一群少年扯了球網在打排球。蔡滿心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發現江海坐在一株棕櫚樹下,手邊放著兩罐啤酒。
  她走到球場旁,隔著吵鬧跑動的孩子們和他對視。江海自顧自喝著酒,神情冷漠。
  兩方為了一個界外球爭執不下,讓江海來作評判,他拿起排球丟給其中一方,引來那邊一群少年的歡呼。蔡滿心繞到他身邊,一蹭腳,將打開的易拉罐踢到,啤酒汩汩流出,滲到沙地裏,留下一堆白色泡沫。江海沒抬眼,伸手打開另一罐。
  “成哥說,你當初也是校隊的呢。”
  江海“啊”了一聲,算是答應。
  “因為其他人都不夠高吧。畢竟這裏不是北方。”蔡滿心揶揄道。
  他仰頭喝酒。
  “就這麽不想和我說話?”她有些氣憤,“我明天一早就走,你不說和我是朋友,是兄妹麽?那今晚成哥那裏的告別晚餐,你來不來?”
  “這很重要麽?”江海晃著罐子,“再說。”
  “你就要走了,所以我今天有份禮物送給你。”成哥笑吟吟拿出一本書來。
  蔡滿心探頭:“吉他譜?我不懂啊。”
  “這是我今天去書店買的。”阿俊舉手,“成哥說了,今天你想唱什麽歌,隻要上麵有,他就給你伴奏。”
  “今天不僅有海鮮,俊哥還讓我去夜市買了好多小吃回來。”連小跑堂也湊上來,“他說要你今晚吃到峂港所有的好吃的。”
  “這裏還有米酒,要不要嚐嚐看?”阿俊笑嘻嘻遞過一個瓷瓶。
  “滿心不喝酒吧。”成哥攔住他。
  “以前從來不喝。”她豎起手指,“不過,就這一次。這麽開心,怎麽能不喝一點呢?”
  眾人且吃且唱,把酒歡歌。一瓶米酒已經空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甚至還有人起哄拿出北京的紅星二鍋頭。
  江海依然沒有出現。
  蔡滿心跑到櫃台前,坐在桌角,和成哥一起翻著譜子,從頭到尾一首首唱過來。阿俊還在身後踮著腳,用手電給他們照明。
  唱到高興處,蔡滿心支著桌麵跳下來,隨著歌聲搖擺,“對麵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她一手卡腰,一手平舉,勾著兩根手指,眼神也左右飄忽,迷離中帶出平時不曾流露的嫵媚來。
  又用手掌輕擋了下半邊臉,搖著頭唱,“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假裝欣賞欣賞一瓶花,
  ……隻怕給他知道笑我傻,我的眼光隻好回避他,雖然也想和他說一說話,怎奈他的身旁有個她。”
  轉身又伸展雙臂,“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怎麽飛呀飛,飛也飛不高~~”
  又雙手分別攬著成哥和阿海的脖頸,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她拉著每個人唱歌,認識不認識的。隻要有人舉杯,她就跟著喝酒。
  各種酒水混雜著喝下去,被撐得跑了幾次洗手間,沿途發現自己還能走直線,不禁暗想,“原來我還挺有成為女酒鬼的潛質。”腳步已經有些輕飄飄。
  曲譜翻到女歌手的流行歌曲。
  或許是喝了酒,更覺得每個高音都能完美演繹。蔡滿心趴在桌上,一首首唱下來。
  “還沒好好的感受,醒著親吻的溫柔,可能在我左右,你在追求,孤獨的自由。”
  “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時間累積,這盛夏的果實,回憶裏寂寞的香氣。”
  “我遇見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橫衝直撞,被誤解被騙,為什麽成人世界背後總有殘缺。”
  成哥被人拉住又喝了兩杯,連連擺手說不行了,腳步踉蹌跑到店後,扶著椰子樹吐個不停。阿俊忙放下吉他去照顧他。
  蔡滿心有些頭暈,趴在桌上繼續翻著頁,挑了一首繼續唱道:
  “That is why all the girls in town
  Follow you all around.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有人攬著她的肩說:“聽不懂啊,換一首。”
  她搖著頭,用同樣的曲調,自己配了詞,荒腔走板唱著:“Let me stay, I don’t wanna go, I don’t wanna leave you.”反反複複。
  那人貼得更緊,蔡滿心依然清醒,側身躲避一身酒氣。“我要去那邊坐。”她擺著手想要掙脫,對方不依不饒。
  她的手腕忽然被拽住,整個人被大力扯到挺拔的身形後。江海不知何時出現在店堂裏,擋在她身前。
  那人與江海相識,依舊端著杯要繞過去,“滿心,來來,再喝,再喝。”
  江海隨手抓起一杯啤酒,揚到他臉上,冷冷地說,“你喝多了。”
  蔡滿心不領情:“你不要一來就裝酷,大家都喝半天了,當然都多了。現在反倒顯得你清醒了。”
  “喝了多少,這些麽?”江海指著旁邊一溜二鍋頭,將打開的兩小瓶拎過來一飲而盡,“公平了,嗯?適可而止吧。”
  眾人不再說話,一瞬間冷清下來。阿俊扶著成哥從店後轉過來,“咦,海哥你什麽時候來的?剛才我們一直再唱歌,可開心了,連滿心都喝酒了。”
  “也差不多了,她明天早晨要趕車呢。你們早點回去吧,趕不上車,小心誤了飛機。”
  他剛要轉身,衣襟被蔡滿心拉住。
  “能再彈一次麽?”她的黑色瞳仁格外明顯,眉峰聚攏,帶著些祈求的意味,“再彈一次《歸鄉之旅》。”
  “不能點歌。”江海搖頭,但仍然拿了吉他,站在店堂中央。
  是他曾經在旅舍彈奏過的那一支曲子,像疾風翻越林稍吹向大海,又似歡快的步履穿行在青石板的街巷中。而弦上回轉的泛音,聽起來像一聲無奈的輕歎。
  曲調越來越激昂,旋律更加急促。驀然間“砰”地一向,一根鋼弦在江海挑弦時應聲而斷。“這種彈法就是很容易斷弦的。”他將吉他放在一旁,“好了,正好結束。”他大步走出門外,回身囑咐道,“阿俊,你沒喝多吧,送滿心回去,她走路都不穩了。”
  她看著他離去,再沒有望她一眼。沒有再見的贈言,沒有臨別的擁抱,一切就這樣悄無聲息落下帷幕。一場轟轟烈烈的盛夏煙火,就這樣隱匿在無邊的夜色中。
  走在回去的路上,蔡滿心沉默無言。
  阿俊有些不自在,“你沒事吧?”
  “沒,”她搖搖頭,“就是不想回去。”
  “我陪你走走吧。”阿俊說,“去海邊看星星,怎麽樣,你不是喜歡麽?”
  “好啊!我們帶啤酒過去,如何?”
  “哈,你上癮啦。”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還是跑到街邊的便利店,拎了三四罐出來。
  坐在沙灘旁的台階上,微苦的液體充滿了口腔。
  “我知道你為什麽現在才走。”阿俊用易拉罐在沙灘上畫著圈。
  蔡滿心輕笑,“人人都知道。”
  “我不喜歡海哥這樣對你。”阿俊“哼”了一聲,“他剛剛就來了一下,也不和你說話。還有,他……”
  “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是麽?”蔡滿心無奈地搖頭,“我知道,我有什麽不知道呢?”
  “那你為什麽還喜歡他?”
  “哪個病入膏肓的人想生病呢?這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她笑,心想,愛情有時候真的就是臆想症吧。
  “那為什麽不能喜歡我呢?”阿俊有些不平,“我最開始就說讓你作我女朋友。”
  “你這個小弟,別開玩笑了。”
  “我是比你小,但這有什麽關係呢?”阿俊言之鑿鑿,“你看過報道吧,都說女人比男人長壽。我比海哥年輕很多,我能比他陪你更久。”
  蔡滿心失笑:“傻瓜,我不是缺一個人陪我。我從來不覺得一個人孤單。隻不過是……”
  “那是什麽?”
  那是什麽。
  蔡滿心也問自己。
  隻不過是飛蛾撲火,自負且盲目。
  她看著腕上的表滴滴答答走動,內心無比惶恐。這場盲目不需要自省,就將如魅影般,在日出時魂飛魄散。
  阿俊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用方言回答著,蔡滿心隱約聽清幾個詞,“沒事”,“到家了”,“睡了”。
  “是海哥。”放下手機,阿俊扭過頭來,印證了她的猜測,“他問我是不是已經把你送回去了。”
  “你說是的?”
  “嗯,我告訴他咱們已經到家了,你已經睡下了。”
  這時蔡滿心的短信提示音響起。
  來自江海,“一路平安。”
  “咱們回去吧?”阿俊問。
  走到岔路口,蔡滿心停下腳步,“你回去吧,我想再走走。”
  “這麽晚了,還去哪兒?”
  “哪兒都不去,隨便轉轉。明天這個時候,我就已經在北京了呢。”
  她再三勸說,阿俊總算同意讓她自己再轉兩圈,反複叮囑,“走大路,還有沒收攤的,安全,有事情立刻給我打電話。”
  蔡滿心目送他走遠,腳步加快,氣喘籲籲出現在江海家的門前。月光透過玄關半透明的遮陽板,拉伸著風鈴模糊的影。
  門外懸掛的竹簾上滿是行草書法:長歌吟鬆風,曲盡星河稀。
  曲盡星河稀。
  要不要再見他一麵,怕是難以自持,會不自禁落下淚來。
  忍不住翻到江海的短信,按了回撥鍵。幾乎響到要掉線,對方才接起來,聲音混濁,“喂?”
  “你在哪裏,還沒有睡?”
  “哦,在家,已經躺下了,又被你吵醒了。剛才喝得太急,頭有點疼。你怎麽也沒睡,明天不是趕車?”
  “本來睡了一半,被你的短信吵醒了。”
  “哦……”
  二人握著手機無聲沉默。
  “還有什麽事麽?”他問。
  “沒,你還有什麽要對我說的麽?”蔡滿心捉緊電話。
  “也沒。我想明天見不到了,一路平安。”
  “謝謝。”她喃喃自語般低聲,對他的一句寄語,不知應該惆悵,還是釋然。
  隔著竹簾,蔡滿心將額頭抵在木門上,聞著竹篾特有的氣息。自始至終,她講不出再見。再見,再見,或許便是再也不見。而沒有道別,是否就可以當作不曾遠離?
  然而心底難免生出山高水遠的寥落來。她在門外踟躇良久,悵然收起電話,轉身向著陸阿婆的旅館走去。
  路過一條空曠的小巷,是從江海家到旅舍的必經之路。兩旁分別是小學和賓館,都立著一人多高的圍牆,繁盛錦簇的三角梅和雞蛋花開得密集,爭先恐後從欄杆的空隙探出枝條來。兩段巷口各有一盞微弱的路燈,蔡滿心剛走過轉角,不禁一愣,又摸出電話按了重撥。
  “喂,”江海疲倦的聲音傳來,“還有什麽事麽?”
  “你很困了吧?”蔡滿心輕聲問,“要不要出來和我打個招呼?”
  “啊。”他短短應了一聲,又是長久的沉默,“你在哪裏?阿俊不是送你回去了?我的確困了,不出去了。”
  “是很困呢,”她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我已經看見你在揉眼睛了。”
  她收了線,踱到路燈下,兩手抓著雙肩包的肩帶,歪著頭站在小小的青白光圈中。在小巷的那一端,江海正走過明暗相間的路口,他舉著手機,驚訝中略帶一絲赧然。
  在此後的此後,每當蔡滿心回憶這個場景,都覺得自己的心仿佛長了一雙翅膀,盤旋在半空,看他將手揣在口袋裏,緩慢而從容地走過去,逆著光,身姿挺拔;而她抿嘴側頭,微揚著下巴,頑皮而得意,雙肩圓潤,側身的弧線美好修長。
  走到巷子中央,江海止住了腳步,悄然無聲,向著她的方向張開雙臂。蔡滿心忍不住飛奔上前,撲進他的懷中,將他緊緊擁抱。
  江海的懷抱寬闊堅實,她把臉埋進去,嗅到煙草和白酒味道掩蓋下,他幹淨溫暖的男子氣息。這種感覺讓她深深地眷戀和迷醉,蔡滿心翕動鼻翼,側臉貼住他的胸膛,閉上雙眼,頭頂的發絲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擺動。
  我在你的家門口站了很久,你知道麽?如果不是這樣,是不是就錯過此刻擁抱的機會了呢?
  你是否也站在陸阿婆旅舍的樓下,仰頭望著二樓我的房間,對著熄滅的燈光說再見?
  你是否喜歡我,哪怕隻有一點點?
  你是對未來有太多顧慮,還是並不想對我付出真情?
  但你也想要再見到我,是不是?是不是!
  蔡滿心有許多問題,但此刻她並不急迫地想要知道答案。
  答案無從改變人生既定的方向。她更怕一開口,他會焦躁地蹙眉,會冷淡地將她推開。平素爽朗跳脫的女孩,此時瑟瑟顫抖,仿佛一個單薄瘦弱的孩子。
  一個念頭忽然清晰。並非莽撞或一時衝動,卻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她不知道這是再見,還是永別。她不希望就這樣平平淡淡的用一聲“再見”來了斷一切。
  聽到自己的心髒在劇烈跳動,各種被壓製的情緒頃刻釋放出來,蔡滿心來不及一一體會,也不想追究那些細枝末節的情緒,她隻希望能這樣抱著江海,擁得緊一些,更緊一些,恨不能將彼此融入到對方的骨血裏,便不必麵對即將到來的分離。
  “你舍不得我走,對不對?”她環住江海的脖頸,踮起腳來,附在他耳畔,輕聲說道。她嗬著氣,這句話有些虛無飄渺,伴著濕潤的呼吸滑過他的耳朵。耳廓癢癢的,她帶著醉意的慵懶聲音像一片撩撥心弦的羽毛。
  “別鬧。”江海擺頭,“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
  “我是喝了不少,但我還不糊塗。我隻是有勇氣,做我想做的事情。”她不依不饒,濡濕柔軟的嘴唇落在他輪廓分明的下頦線上,隨著他的側頭,淺淺地滑過他的脖頸,“不要再躲開我。”
  江海不置可否。“你想要的太多。”
  “你不知道我要什麽。我現在又能要什麽?明天我走了,真的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隻希望離你近些,更近些。”她囁嚅著,“至少我確信,有些什麽是你想要的。”
  “別這樣貼在我身上,”江海的呼吸有些急促,拍著她的背,“乖,讓我冷靜一下。”
  “不。”蔡滿心果決堅定。
  “滾!”他試圖將她甩開,“你知道自己現在像什麽,嗯?”又惡毒尖刻地罵了她一句。
  蔡滿心抓緊他的雙臂不放手。她揚起頭,深深地凝視著江海的眼睛,微張的雙唇,幾乎和他的貼合在一起。便隻隔了若有若無的距離,交換著彼此的呼吸。在天真懵懂間露出驚人的風情,“我可以去你那裏。好麽?”她反手拉過江海的掌,緩慢卻毫不遲疑,將它覆在自己柔軟的胸前。江海悶聲低歎,呼吸淩亂起來,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糾纏在她的長發間,托著她的頭頸,深深地吻下去。
  蔡滿心無法分辨這其中有多少□,多少愛戀。她不給兩個人猶豫的機會,踮起腳,扳著他的後頸,和他唇舌糾纏。
  甜蜜的對白,傷人的言語,出於同一張嘴。而有什麽無法言說的,便用細膩敏銳的唇舌去溫柔探究。描摹了彼此唇線的輪廓,讓牙齒的咬齧帶來細小的刺痛。二人口腔裏濃鬱的酒氣蒸騰在涼薄如水的夜色裏,在深藍天幕下幾乎燃燒起來。
  濃密的長發自枕上散落開來,窗外透進的月光將發稍映得剔透亮澤,也浸潤著她□的身體。她的皮膚細膩光滑,在月色中有曖昧的光暈。年輕緊致的身體繃緊著,卻又渴望著他的輕柔撫摸,沒有一絲猶疑與羞澀。
  身前落下他細密的吻,炙熱的溫度幾乎要灼傷了她。蔡滿心微微戰栗著,纖細的胳膊搭在江海結實寬闊的背上。他的手滑過她優美的脖頸,飽滿起伏的胸線,玲瓏的側腰。她感覺到呼吸的凝滯,小腹凹下去,顯出髂骨微凸的輪廓。
  她在綿長的親吻中迷失,幾乎忘記呼吸。身體像稚嫩的花蕾,此刻煦風吹來,戰兢兢緩緩舒展,在風中綻開。
  而下一刻,強烈的疼痛讓她一瞬間清醒過來,幾乎擺脫了酒力帶來的暈眩。她咬緊下唇,仍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痛啊,可是莫名的沉醉感席卷著她,在江海的臂彎裏,她如同找到停泊的港灣。他粗重的喘息,迷亂的神情,讓她的心變得溫柔而愉悅。
  身體被充滿,心也如是。
  撕裂的感覺似乎也不是無法忍受的,疼痛的呻吟聽起來像無助的嚶嚶哭泣。江海的神色仿佛無比憐惜,溫柔吻落在她眼角,又輕輕吮著她的雙唇。他寬闊的臂膀蒙了一層細密的汗,沾了她的發絲。蔡滿心感覺自己的手臂和雙腿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身體,要伸出寄生的根來,緊密地貼合在一起。
  他們在靜謐的夜裏不發一語。
  蔡滿心在月亮的光影中不忍睡去,江海從身後緊緊擁著她,和她雙腿糾纏。蔡滿心枕著他的胳膊,背貼緊堅實的胸膛,端詳麵前修長有力的手,幹淨的指甲,忍不住伸出自己的,覆在他攤開的掌心,交錯了手指,緊緊握住。指尖微微的溫熱起來,淡淡的粉白色,和他有一樣的溫度。
  江海喃喃說了句什麽,翻了個身,環著蔡滿心的胳膊,讓她枕在自己肩頭。額頭蹭在他青色的胡茬上,微刺,癢癢的。蔡滿心輕聲笑著,手指搔著他的腋窩。他夾緊胳膊,她的手抽不出來,就這樣放在他的肋骨旁,暖暖的,手心下能感覺到他有力的脈搏,溫暖的體溫。
  “你說什麽?”她低聲問。
  “你會後悔的。”
  “不,我不在乎。”
  江海眉頭緊蹙,半夢半醒間似乎還有不安。
  “又睡不好?”
  “頭疼。”他迷糊地答道,語氣像個無辜的孩子,“老了,熬夜就疼。”
  “是你喝太多酒,又那麽急。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蔡滿心淺笑,“我幫你揉揉。”
  她的指尖在江海太陽穴上畫著圈,又撫過他蹙緊的額頭,他烏亮的頭發微微潮濕。蔡滿心忍不住撐起身體,仔細打量著江海的臉龐,輪廓分明的眉骨,微闔的眼瞼,挺直的鼻,堅毅硬朗的唇。心中無比愛憐,又略生了酸楚,她捧著江海的臉頰,輕輕地吻著他的額頭,他的眉眼,他的雙唇。
  江海擁住她的背,她便伏在他身上,臉頰貼著他的胸膛。
  “痛麽?”他問。
  “沒事。”蔡滿心學著他吻她的樣子,稚拙地啄著他的脖頸和身體。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雙手遊移到她的胸前。
  她想要再一次和他纏綿,縱然身體隻有痛楚,沒有愉悅。
  隻因為,這是她能夠到達,距離他最近的姿態。
  天光漸明,風揚起白色絲麻窗簾,看見天邊粉紅淺紫的霞光流轉。
  原來自己也如此肆無忌憚,想起剛才的潑辣,蛇一樣的纏繞,蔡滿心赧然地拉高腰間的薄毯。身體被分成兩半,裹緊,再裹緊,才不會裂開來。
  江海仍在熟睡中,光滑堅實的身體,大理石雕像般流暢健美,卻更溫暖柔韌。蔡滿心環著他的腰,臉頰貼在麥色皮膚上,她濕著眼睛,最後一次輕吻他的雙唇。
  “你不要擔心了,那個糾纏你的大麻煩,現在就走了。”
  她已經預知了分離的結局,心中並不覺得無限淒涼。
  雖然告別後天高海闊,然而這麽大的世界,竟然有緣在如此小的城鎮相逢,笑著記取曾經的快樂時光,已可滿足矣。如果不再相逢,那麽這個擁抱再久都不是永遠;如果可以重逢,那麽何必在此時拘泥於一個親吻的長短呢?
  便沒想到要牢牢捉住他,好像永不重逢般不放手。
  然而。
  如果,如果我知道,這是我們最後的告別吻,會不會更久更用力。如果我早知道結局,會不會選擇在一起,甚而是最初的相遇?
  回憶過去,無限唏噓。蔡滿心漸漸認清,當時在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堅信有重逢的那一天。
  酒醉後一夜不眠,她歪歪斜斜走回旅館,這才覺得腿軟。已經沒有時間昏睡,好在前一日行李已經收好,她最後檢查一次,將大背包背到樓下。
  陸阿婆聽到響動,披衣起身,打開昏黃的門燈,欲言又止,“你剛剛……”
  蔡滿心咬著唇不說話。
  “何苦啊。”陸阿婆歎氣,抱了抱她。
  望著在門前不斷揮手的陸阿婆,蔡滿心幾乎要哭出來,隻覺得這一生都不能再回到那裏。她搭上從峂港開往儋化的長途客車。旁邊也是來峂港小住的背包客,似乎看出了蔡滿心的不舍,安慰她道:“這裏很好。然而該離開的時候就離開。停留太久,也就會厭倦。”
  真的如此麽?蔡滿心不知道。
  通往白沙鎮的岔路口,悠長的隧道,一一在窗外掠過,碧波萬頃的大海消隱在身後。隻有在飛機起飛後,還能俯瞰蔚藍的水麵,以及綿延的海岸線。
  這航班晚點了將近一個小時,再晚些也無所謂,畢竟此刻她還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蔡滿心幾次有衝動,想要轉身奔到門外,叫一輛出租返回峂港,回到他身邊去。
  在你身邊一天,勝似世間一千晚。
  抵達北京,領取了行李坐上大巴時,已經是傍晚。在機場高速路上,天空呈現出不同於往日的遼闊幽藍,蔡滿心看到北京難得一見的火紅夕陽。不知此刻在峂港,是否有人記得她。每天重複不變的輝煌落日,觀看的人卻再也不同了。
  她聽著mp3裏的錄音,江海演奏的《歸鄉之旅》,木然地看著窗外寬闊的柏油馬路和川流不息的車輛。繁華的都市有些陌生,而峂港的一切也驟然飄忽得如同一場海市蜃樓。
  剛剛走出機場片刻,炎夏的熱浪就讓人大汗淋漓。任由她如何懷念海邊的宜人氣候,當飛機帶她離開,似乎一切,便真的就此結束了。
  八月初的北京熱得像要燃燒起來,柏油路融化變軟,熱氣蒸騰。蔡滿心錯過畢業期,朋友們都已離校。她還有幾天就要去華盛頓實習,在母親的催促下整理行裝,翻出那件ET紀念衫,衣服上隱隱約約還有著海風的味道。蔡滿心想了想,將T-shirt塞到箱子裏。
  何洛從家鄉來到北京,即將赴加州讀書,幾個好友相聚在學校附近吃飯。最後隻剩下她們兩個,坐在當年宿舍樓前的紫藤花架下。
  “你還有愛一個人的力氣麽?”蔡滿心問。
  “有。”何洛笑,拇指和食指比劃著不到一兩厘米的距離,“但隻有這麽多,不知道夠不夠用。”
  “我常常在想,你和章遠,或許不該分開。就算現在分開,也未必就是結束。”
  “這不像你原來的語氣呢。”何洛笑,“你說過,世上不隻有愛情。”
  “我還不知道怎麽判斷,什麽是愛情。”
  “你提過的那個‘we kissed’呢?”
  “不知道,這個人我很喜歡,很喜歡。我很迷戀他,迷戀那種心動的感覺。”蔡滿心凝神,“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即使我……即使我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即使我可以為他付出一切。
  “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懷念以前的時光,還是懷念那個人。”何洛握緊她的手,“但是,又何必拘泥於一個詞語呢?無論什麽原因,結果都一樣。”
  “結果。對,這已經是過去式了。”蔡滿心站起來,抻了抻胳膊,“有什麽可悲悲戚戚的?我就當是一段豔遇,占了一個帥哥的便宜,也沒什麽不好。”
  何洛嗔道:“咿,就是個kiss,讓你說的這麽流氓。”
  “我們都要keep moving forward!”蔡滿心回身看著她,笑意盈盈,“我會找一個比他更好的男朋友,好一百倍。”
  她試著讓自己相信,生活回到正軌。
  一切重新開始。
  
  【齊翊·現在進行時】
  第十六章 提拉米蘇的想念
  她居然找到了三年前的那條淺藍色吊帶裙。大概因為一直暴露在海邊濕潤的空氣中,顏色已經沒有剛買時亮麗,水洗過後老舊的棉布裙,料子也不再挺括,手一捏上去就會留下褶皺般。
  但蔡滿心還是很開心,她依稀記得,在出國期間,這條廉價的裙子已經被整理房間的母親拋棄了。
  洗發水的味道也很熟悉,頭發濕漉漉披在肩頭,當她赤腳走過長廊時,滴落在身後的木地板上。和她擦肩而過的房客回頭打量,蔡滿心沒看清他的相貌,隻是心頭忽然有熟稔的依戀感。她忍不住駐足轉身,卻看不見那人的身影,隻有何天緯和桃桃站在樓梯口向她招手。
  似乎一出門,就轉進了成哥的大排檔,陸阿婆竟然也在廚房,慈愛地笑著,問滿心要吃什麽。那個一頭亂發的住客也在,低聲說:“當然還是螃蟹了。”他從旁邊桌上拿了一隻,掂了掂,拋給蔡滿心,打開來,果然連尖角裏都是滿滿的蟹膏。
  她滿腹狐疑,和他並肩而坐,對麵一對情侶竟是在美國時熱情的澳洲同事,和她恩愛體貼的先生。兩個人挽著臂,幸福地依偎著。蔡滿心垂下手,指尖和那亂發的男子相碰。他修長的手指忽然勾住她的,指尖若有若無劃過她的掌心。
  蔡滿心一怔,還不知如何回應,對方已經拎著吉他盒起身,說:“我要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她來不及出言挽留,隻能孤零零一個人踅回旅社。
  將人字拖甩在門廊裏,正要上樓。他忽然氣喘籲籲疾步闖進來,卻不同她打招呼,隻是坐在大廳裏大口喝著水。
  “你不是要走?”蔡滿心試探著問。
  “你在這裏,我又能去哪兒呢?”他放下水杯,笑著轉身,將她緊緊擁在懷裏。她幸福地幾乎落淚,“讓我看看你,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他撫著她的頭發:“別急,我一直在這裏,讓你看到厭煩為止。”
  蔡滿心想要抬頭看清他的容貌,又舍不得懷抱的溫度。她在恍恍惚惚中猶疑不定,隻希望這一刻永不結束。
  “難得滿心姐今天賴床哦。”桃桃站在廚房窗口,向著木屋張望,“昨天我走之後,你們又唱到幾點?”
  “也沒有很晚。”齊翊將牛肉片倒入白粥裏,小火煮著,“你走了我們也散了。”
  “那,這都十點多了耶。”桃桃指指睡眼惺忪的何天緯,“你看他都起來了。”
  “我還想睡,是他一早就在隔壁走來走去,把我吵醒了。”何天緯眼皮發沉,“砰”地趴在客廳的桌上,“好不容易又睡過去,他又開始烤鬆餅……”
  “然後你就爬起來偷吃。”桃桃撅嘴,“我要回來住。”
  “你和回來住有什麽區別?”何天緯笑她,“昨天不是賴到半夜才走,如果不是你媽媽三番五次打電話找你,恐怕都不動步。”
  “那當然不同。那樣我就可以隨時見到齊大哥啊!”她繞到齊翊身邊,“我要和你學彈吉他,好不好?”
  不待齊翊說話,何天緯就譏嘲地笑:“咿,他那兩下子,隻能騙騙你。幼稚!”
  “那你也說滿心姐幼稚咯?”桃桃揚頭,“你有沒有發現,她很寶貝她那把琴呢。”
  “也許,那是別人送她的禮物呢。”何天緯蹦起來,戳著她的腦門,“別把滿心和你相提並論。”
  桃桃“哼”了一聲,轉身跑到齊翊身邊。“齊大哥,不如白天我過來,你教我做點心,回去我就可以找一家bakery打工了。”
  “你想學什麽呢?”
  “簡單一些的,比如butter cookie, cheese cake, muffin,我都會。”桃桃歪頭抿嘴,“讓我想想……”
  “提拉米蘇吧!”有房客路過,興奮地圍上來。
  “我幾乎吃過城裏每家店的提拉米蘇,最喜歡的居然是樓下便利店的,她們都說我很沒品。”
  “哈,本來就是,你那個頂多算撒了可可粉的布丁。沒見過市麵的丫頭。”
  幾個年輕人七嘴八舌討論著。
  “大家早,在討論什麽?”蔡滿心微笑著走過來。
  “滿心,讓大師傅做提拉米蘇吧。”有人建議。
  “好哦,不知道對原材料要求是不是很高。這個還要問他本人的意見。”
  “等我一下。”齊翊將雞蛋液倒入粥裏,輕攪幾下,撒了些蔥花。他盛了一碗放在滿心麵前,和聲問:“怎麽,不舒服麽?”
  “早就醒了,偶爾想要賴床而已。”她笑笑,“你們不一起吃?”
  “已經吃過了。”齊翊關了火,坐在桌旁,立時被房客圍住。
  “不如中午你來教我們啊。反正天氣這麽熱,中午哪裏都不去。”
  眾人隨聲附和。
  “啊,似乎需要一種特別的cheese吧。”有人醒悟。
  “Mascarpone cream cheese。”齊翊道,“這個在峂港可能是買不到的。怎麽,現在很流行Tiramisu麽?”
  “名字很浪漫呀!”
  “哈,你是小資,吃東西都要看名字。”
  “我才不矯情!”
  “公平點說,確實味道不錯。”眾說紛紜。
  “不是說,Tiramisu是意大利語,它的英文解釋是‘pick me up’,帶我走吧。”有人插話道,“據說是二戰的時候,一個意大利士兵的妻子把家裏各種食品混雜在一起,讓丈夫一直記得家的感覺。說起來,倒也寄托了一種思念呢,很適合放在這店裏做。”
  “我在歐洲看過一些老版本的烘焙書,上麵反而沒有Tiramisu。”齊翊微笑,“不過這個浪漫的解釋,應該也是它大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我曾寄宿在一座小鎮,房東是年過古稀的老夫妻,女主人很喜歡烘焙。她也是小鎮上women club裏的活躍成員,曾經上過當地的電視節目,就是下午教大家做菜的那種。還組織鎮上的居民們編寫了一本homemade的食譜。”在一眾住客的簇擁下,齊翊娓娓道來,“我們還真的說起過提拉米蘇的來源。她自小就喜歡在廚房裏打轉,但是在年輕時並沒有聽說過提拉米蘇,大概是到八十年代之後,才漸漸從同樣愛好烘焙的朋友那裏聽說了這個方子。Tirami-su如果是直譯成英文,大概是pull-me-up,因為在這種蛋糕裏,放了能讓人振奮的濃咖啡Espresso。雖然有一些方子例說明要放酒,不過最初似乎是不需要的,因為它本來是為了老人和孩子準備的。”
  “咿,被你一說,什麽意境都沒有啦。”頭上架著白框太陽鏡的遊客撅嘴。
  “是啊。”她旁邊吸著冰可樂的女孩也搖頭,“我寧可相信原來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歡Tiramisu這個名字,那種節奏有點像Cinderella,聽起來像個童話裏的姑娘。我想她一定很安靜地等著自己的愛人回來,然後伸著雙臂說,‘啊,帶我走吧,帶我走吧’。”
  白框太陽鏡配合她的語氣,伸長右臂,左手捂著胸口,一臉期盼狀:“啊,羅密歐,你為什麽是羅密歐。帶我走吧,帶我走吧~~~”
  女孩子們笑成一團。冰可樂的男友坐在蔡滿心對麵,支著下巴搖頭:“我說大老板,你這個廚師請得真劃算。她本來嚷著要去玩什麽水上降落傘,現在也沒出門。看來我可以省錢了。”
  “而且手藝真的不錯。”蔡滿心笑著,舀起一片牛肉,入口順滑香軟,“不過讓她們說的,我也有些想吃提拉米蘇了。”
  “是啊是啊!”冰可樂交叉雙手捧在胸前,“被酒香和乳酪香環繞的手指餅,又透出一點點苦澀來,但又有咖啡綿長濃醇的香氣。多讓人陶醉啊,上麵還有一層可可粉,想起來就覺得很幸福。”她蹭到蔡滿心身邊,“買材料來吧,很適合‘思念人之屋’呢。”
  “是啊!”白框太陽鏡配合道,“這個‘帶我走吧’蛋糕,不就是思念一個人時最衝動的想法麽?”
  “那不如換一種,”何天緯在人群外挑著眉,“有沒有什麽蛋糕叫做‘等我回來’。”
  齊翊溫和地笑:“地道的Mascarpone很細滑,脂肪含量很高,其實是最適合在天氣冷的時候吃的。而且也不容易在炎熱的天氣裏保存,哪怕就是運輸過程中的升溫,都會很大影響它的品質。而且在峂港,真的買不到。”
  “啊,那誰來‘pick-me-up’啊?”冰可樂歎氣。
  “我啊~~”被無視的男友略顯無辜,舉高手,“如果你在談論了蛋糕之後,還記得我的存在的話。”
  “我可以試試看提拉米蘇口味的冰激淩。”齊翊想了想,“味道差不多,而且可以用冰激淩自身的口感,來彌補沒有Mascarpone的不足。而且,也比較適合這裏的天氣。”
  眾人散去後,齊翊在電腦上瀏覽提拉米蘇冰激淩的配方,桃桃坐在他旁邊坐了一會兒,起初齊翊還耐心回答她的問題,後來全神貫注,回複就越來越簡短。桃桃打個哈欠,拿出阿俊寄放在“思念人之屋”的吉他,纏著滿心教她最基本的指法。
  “這個琴還需要再調一下,等我去峂港找一家琴行。”蔡滿心接過來,“阿俊一直沒怎麽保養。”
  “是啊,他就沒有你那麽細心。”桃桃附過來,“滿心姐,那是不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給你的?”
  蔡滿心一怔,想了想,搖頭笑道:“算是吧,但也不完全準確。”
  “是一個男孩子?”
  “嗯……哦,不,不是。”她微笑,“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不是一個孩子。”
  “哇哦,聽你的語氣,就很有故事呢。”桃桃曖昧地笑,“講給我聽吧,女孩子之間的悄悄話哦。我不會說給齊大哥和大尾巴的。”
  “毛桃!”何天緯在樓梯口大聲喊她,“就知道來白吃白喝,不知道要幫忙嗎?和我去院子裏澆花。”
  “拜托,這兩天夜裏都有下雨,好不好。”
  “那就拔草,你也知道又熱又濕,雜草都長瘋了!”何天緯衝進來,不由分說將桃桃拉走。
  “喂喂!”她不斷抗議,在庭院中甩開天緯,“我正問到關鍵時刻,你就來打岔。”
  “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不要問滿心這些事情麽?”他板著臉,一字一頓,“和感情相關的任何事。”
  “我也是想知道些原因,才明白能怎麽幫到她啊。”桃桃有些委屈,“她也需要找人聊天談心,都藏起來怎麽好?”
  “那也不是你。”何天緯翻白眼,“你如果能安慰她,大概我就可以得諾貝爾和平獎了。”
  “我覺得可以讓齊大哥和她談談啊。”桃桃建議,“他似乎去過很多地方,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想,他會知道如何哄滿心姐開心。”
  “再說一次,他是危險人物!”何天緯斬釘截鐵,又補充道,“憑我的直覺,還有我的推斷力。”
  “他是危險人物。”桃桃揶揄地笑,“他一來,你就覺得自己的地位很危險,是不是?”她跳開,笑得彎了腰,“不過沒必要,本來你也沒什麽希望的。”
  何天緯張牙舞爪去揪她,兩個人也顧不得拔草。
  庭院邊緣的野草已經過膝,但和三年前她最初抵達淚島時的景象已經大有不同。蔡滿心托著腮,想起那繁茂植被覆蓋的小徑,江海走在前麵,用砍刀開著路,她不發一語緊隨其後,唯恐被向導看扁,手腳並用,荊棘在小臂上留下淺淺的血紅色劃痕。那景象不斷晃動,並不曾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湮沒在歲月的荒蕪雜草中。
  她總是做夢,不同的夢。
  有時時光倒流,有時恍如重逢,如同今晨一樣。每一次都讓她流連在夢與醒的邊緣,舍不得睜開雙眼。
  她怔忡不語,回過神來,看見齊翊望過來,沉靜的凝視中有一絲探詢。
  “你找到想要的recipe了?”她叉開話題。
  “嗯,這兩個都值得一試。”
  蔡滿心探頭過去:“咦,你還看了好多網站呢。嗬,雖然說很多好廚師都是男性,但我還是很好奇,你怎麽會喜歡這些。因為在小店裏打雜,和做大廚的感覺還是不一樣。”
  齊翊笑:“你是說太居家,太女生氣?”
  “有一些。”
  “比起做一個大廚,我更喜歡一些homemade配方。我相信,好的食物是可以撫慰心靈的。”齊翊耐心解釋,“有的人為什麽會吃東西來減壓?因為除了身體的饑餓,還有mind hunger。食物可以帶來飽足感。不過真正好的食物,合適的烹調方式,帶來的不僅僅是腸胃的滿足感,還有一種生活的幸福感。我喜歡的不僅僅是這些配方和烹調,我喜歡所有能給別人帶來喜悅感的事情。隻有這樣,我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還是有價值的。”
  “聽起來很博愛呢。”蔡滿心微笑,“可當人真正惶恐無助的時候,恐怕會廢寢忘食地難過。”
  “那你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麽?”齊翊問,“感到幸福快樂?”
  “怎麽說呢,很幸福,很幸福……”蔡滿心連著說了幾次,“但是快樂……似乎更多人覺得快樂是淺表的,幸福是深層的。但我認為幸福是一種生活狀態,快樂是一種心情,更加純粹,更加直接。需要無憂無慮,有點什麽都不計較的味道。我沒那麽超脫。”
  什麽是快樂呢?
  快樂是在大巴上靠在他肩頭裝睡,坐在木屋裏聽他說藍屏山有兩種猴子,搬著椰子滿頭大汗跑去海邊和他一起看落日,感覺他凝視自己的側臉,和他穿過光影交錯的芒果林,看他安靜睡在大排檔角落的吊床裏,知道他小時候是小淘氣,哪怕低聲笑說自己是個壞小子,在月光下凝視他的睡臉,手指劃過他的眉骨。
  那些快樂。
  交錯著憂傷的快樂。
  就像醇厚的提拉米蘇一樣,一層蛋糕,一層奶油,滲透著濃咖啡的馥鬱香滑和微苦。她戒不掉對這種緬懷的癮,就好像明知暴食對身體絕無好處,仍對美食嗜之如命!
  
  【齊翊·現在進行時】
  第十七章 向著彩虹許願
  蔡滿心收到奧利弗發來的電子郵件,打開來居然翻了兩屏,她有些意外。仔細讀下來,前麵寥寥數語表示問候,隨後大段的篇幅都是在分析儋化峂港項目申請書的優點和不足。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雖然項目申請書中有大量翔實的數據,也對未來發展做了統一規劃,但因為專業知識的不足及目光的局限,很多關於數據的解讀並不深入,通篇看來更有嘩眾取寵之嫌,而缺乏具有時代眼光的分析,以及長遠發展的實際措施。
  奧利弗寫道:“盡管你有獨特的觀點,聰敏過人,但缺乏在大型國際組織中長期工作的經驗,也缺乏係統深入的專業背景,很多前沿領域連你們所請的學術顧問都不夠了解。雖然以我的身份,不能對評審結果做任何評述,但單從朋友的角度而言,這份計劃書你可以做的更好。如果你有興趣,不妨去找這些書籍和文章來看。”他列了長長的書單,多數是環境與自然經濟學,區域生態經濟等等方麵的最新論著。
  “經濟學不是我的本行,隻在工作中有所涉獵,”奧利弗寫道,“何不谘詢當初你的老師們?去年我在達沃斯開會,遇到了在這方麵頗有造詣的鄭教授,聊了兩句,才知道她原來是指導你畢業論文的導師。這世界真小!”
  蔡滿心關上郵箱,打開母校的主頁,在校園新聞中找到導師鄭文亞參加國際大會,並赴耶魯林業與環境學院講學的報道。這些她何嚐沒有想過,當年赴世行實習,也是在鄭教授的支持鼓勵下得以成行。想那時意氣風發,鄭教授對她寄予厚望,不知現在恩師將如何看待自己,自甘墮落還是自暴自棄。雖然蔡滿心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但想到去麵對導師疑惑和失望的神情,她仍惴惴不安。
  奧利弗列出的書目中有些是她已經讀過的,便從餘下的書單裏勾選出幾本,發了一封email給何洛,拜托她在美國代為購買。
  何洛那裏正是夜間,她很快回信:“你要的這些我會留意,前些日子郵給你的DK鳥類、樹木和貝殼圖譜,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書,是否已經收到?”
  “我幾次路過峂港,都忘記查收了。”蔡滿心老實回答。
  “這麽大的忘性,不像你的風格。”何洛的msn頭像亮起來,“又遇到什麽糾結的事情了?”
  “你怎麽半夜還上線?”
  “是啊是啊,某人問了和你同樣的問題。”何洛打了個吐舌頭的鬼臉,“我本來要睡了,不是擔心你麽。”
  “這次NGO來的審查組,首席科學顧問是Oliver。”
  “你的瑞士前男友?聽你說他應該也是個紳士,不會為難你吧。”
  “沒有,還給了很多中肯的建議。其實我可以去谘詢鄭文亞教授,她做了很多大項目的顧問。”
  “但你不知道如何回到現實中去,是麽?”何洛馬上又發了一條,“當然,你現在的生活就是你的現實,隻不過是不被大眾認同的一種選擇。我倒希望你有機會能回學校看看,不要想起從前恍如隔世一樣。”
  “哈,你自己的亂麻剛解決了,就來擠兌我。”蔡滿心發了一個哈哈大笑的卡通笑臉,“別擔心,這些我都有勇氣去麵對。隻是手邊還有事情要做。”
  “你擔心回北京了沒人管店?天緯不還在麽?”
  “不,我想先去趟越南。”蔡滿心猶疑一下,還是決定對好友和盤托出,“阿俊回來了,帶來一些零散的消息,雖然不能確認阿梅的下落,但我還是想親自走一趟。”
  “雖然我沒有什麽資格說你,但你還真不是一般的天真和固執。”何洛歎氣,“其實你隻想找到他們,想看到他們過得很好,是麽?”
  “我都清楚,就算我找到了阿梅又怎樣?就算她真的生下了江海的孩子,又能改變什麽?你知道麽,”蔡滿心有些心酸悵然,“我常常想,如果我有一個和他的孩子,那就好了。”
  何洛發給她幾個圖標,大大的擁抱,玫瑰花,還有一道彩虹。
  何洛提及的幾本書前幾天便寄到了峂港,因為快遞範圍不包括淚島,蔡滿心一向填寫林業局的地址。她看過奧利弗的來信,決定再去和工作組的人詳談。齊翊要采購製作提拉米蘇冰激淩的原材料,於是和她同行。
  自淚島出發時,天色陰霾,不時飄落星星點點的細雨。兩個人剛轉入林業局的大廳,瓢潑大雨滂沱而至,門外茫茫一片水色。蔡滿心和組員交換了意見,又去收發室取了包裹,拿出何洛寄來的Dorling Kindersley's 圖譜,愛不釋手。
  綜合辦公室的龔科長路過,探頭問:“滿心,什麽事情這麽開心?”
  “朋友從美國寄來的書,這麽多年,她一直記得我喜歡什麽。”
  “嗬,是男孩子麽?”
  “是當時隔壁寢室的女生。”
  “啊,我都忘了,”龔科長笑著打量齊翊,“聽說前些天在儋化,有人幫你擋酒來著。”
  “因為我實在是不能喝,我對酒精過敏。”
  “啊,他們也是喝多了,沒有惡意的,你千萬別計較。”
  蔡滿心點點頭。
  龔科長又想起什麽:“看我,險些忘記了。前兩天專家組來審查的新聞,省台播出了。他們還想做一個生態恢複的專輯,要拍一些工作場麵,還有人物訪談,滿心你有沒有時間?”
  “我?我就是個打下手的呀。”
  “你也太謙虛了。”龔科長還要堅持。
  蔡滿心推辭:“而且我過兩天要去趟北京,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真的決定回去?”龔科長走後,齊翊問她。
  “不是,暫時先不回北京……我要……還有別的事情。”蔡滿心笑了笑,“而且我不喜歡拋頭露麵啊,你看電視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我說不來。”
  “這裏的人,其實都挺質樸真誠的,也想做實事,可是畢竟處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內很多年,無論是觀念上的轉變,還是綜合能力的提高,都需要時間。希望他們不要急於求成才好。”齊翊評價道,“本來恢複生態是好事,但同時還要解決這麽多漁民果農的生計問題,如果先期曝光太多,在輿·論的新聞效應下,難免會有浮誇和急功近利的傾向。”
  “是啊,哪個部門能真的脫離政績二字呢。”蔡滿心說完,饒有興致地側頭看向齊翊,“你倒講了不少,不如和龔科長說,你來上鏡?”
  “不用。”齊翊否決得幹脆,頓了頓,神情嚴肅,“做人還是要低調。”
  蔡滿心被他忽然一本正經的神態逗笑,“你緊張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怕被仇家追殺。”
  窗外依舊飄著細雨,太陽卻從西邊的雲層後扯了一條縫隙,雨霧彌漫的空氣中散射出明媚柔和的日光來。一道彩虹跨越天際,似乎從街道盡頭一戶人家的天台延伸到層層疊疊的厚密雲層中。
  “難怪希臘神話中說,彩虹Iris是溝通上天和人間的使者。”蔡滿心趴在窗台上,隔了布滿水珠的玻璃,麵頰因為窗外柔和的光線而更顯亮澤。
  “似乎各地都有關於彩虹的神話呢,”齊翊雙臂支在窗邊,抬頭望著天邊,“在愛爾蘭神話裏,身穿綠衣服的小矮妖leprechaun將它收集的寶藏都藏在彩虹盡頭;而台灣太魯閣族相信,彩虹那邊是祖靈的所在地,隻有斬獲過敵人首級的男人,和會織布的女人,才能到達。”
  “其實都差不多。”蔡滿心單手在半空虛握,仿佛將彩虹握在手中,“那一端都是讓人向往的地方。”
  “有什麽地方是你想去的?應該,就是這裏吧。”齊翊將她的小臂按下,“有一首歌裏唱‘抬起頭,忘記奇跡,收回向著彩虹許願的手’,我想他是對的,要活在現實中。”
  回到淚島,齊翊便著手製作冰激淩,他煮上Espresso咖啡,又將雞蛋黃、白葡萄酒和砂糖調配加熱,和奶油牛奶混在一起,放在冰箱裏冷卻。桃桃興致勃勃地打下手,將冰激淩機清理好備用。
  蔡滿心坐在窗邊,拿了一杯檸檬冰茶看書。她其實看不下去,心中已經計劃好近日的行程,隻是茫然望著窗外陰雲翻滾的海麵。
  吃過晚飯,齊翊將做好的冰激淩拿出來,拿了鬆脆餅掰成數段,在涼咖啡中浸過,和冰激淩交錯著一層層盛放在高腳杯裏,最上麵放一截蛋卷做裝飾。桃桃和幾個住客早已迫不及待,拿了小勺分享。何天緯視若無睹,對桃桃的邀請不屑一顧,哼了一聲:“女孩子氣。”
  “不吃就沒有啦!”房客們絲毫不客氣,風卷殘雲。
  濃醇的咖啡、馥鬱的乳香,夾雜些許葡萄酒的味道,因為口感冰涼,沒有一點甜膩的感覺,仿佛是熱烈喧鬧的甜蜜,瞬間被冷卻一樣,帶了絲清冷。卻也因這絲清冷緩緩地融化在口中,便衍生出綿長的回味和追憶來。
  大孩子們還在嬉鬧,蔡滿心嚐了小半杯便回到房間。
  她要準備行裝。
  拿了旅行袋,裏麵除了錢包護照和記事本,隻有洗漱用品和簡單的換洗衣物。仍然空蕩蕩,像她的心。曾經在一本書上看過,隻有沒安全感的人,才會帶很多東西去旅行吧。蔡滿心也沒有安全感,但是她仍對未知的旅途充滿期盼。
  她搭乘夜班車,去百公裏外的省城。大巴車上人不多,她獨占一排位子,靠窗坐了,將旅行包放在手邊。上了省際高速公路,沒有路燈,隻看見對麵來的車明晃晃的頭燈,呼嘯一聲掠過。更多的時候,隻有窗外寂寞的月,愁雲慘淡,更有空曠寂寥的田野。趕路的人都不說話,有人開始打鼾。她側身向前傾,額頭頂在玻璃窗上。大巴裏冷氣旺盛,玻璃涼地像冰。
  她喜歡這樣一個人獨處,顛簸在路上。周圍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臉。如同兩年多以前從美國回來,喧鬧的戲落幕,可以卸下濃墨重彩,真實地作回自己。萬丈紅塵中,孤單寂寞的自己。窗中倒影仿佛是初抵峂港時年輕跳脫的女子,和此時滿麵倦意的她無言相對。
  開得極茂盛的花,下一刻就將凋敝。
  她一路上都沒吃什麽東西,也不覺得餓。下車後隨意找了個小旅館棲身,第二天一早就去領館辦理簽證。
  她曾經去過越南幾次,和國內南方的村鎮差別並不大,因為經濟的開放,原本老舊的街巷在一瞬間膨脹起來,而各家獨立建造的樓房依舊是狹窄逼仄的,接踵摩肩,像一塊塊色澤豔麗的積木。喧囂的城市,寂靜的鄉村,一切都像亞熱帶生機勃勃而毫無秩序的植物一樣繁茂生長著。
  她對這個國家說不上好惡。她隻想找到阿梅,或許她擁有她想要的一切。
  而她,即使在美國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酒會中,也從沒有感到安定滿足。那時隻有CK Collection涼薄的衣料貼在身上,勾勒身形,也將心事呈現,一覽無餘。還是此前寬大的T-shirt好啊,飄蕩蕩,心也自由。若有可能,蔡滿心願意用全部來交換。
  她想到齊翊說的那句,收回向著彩虹許願的手。但唯有虹橋,能傳遞她內心的話語吧。
  我在這裏,我在想念你。
  
  【齊翊·現在進行時】
  第十八章 一追再追
  齊翊起早整理店麵,就發現店裏的氣氛有些奇怪。一切過於整齊,住客的登記表格井井有條,延期、預定都用不同顏色的高光筆做了標注,一些車船票預定的要求也逐條列出。電腦屏幕邊框上貼了若幹即時貼,包括何時提醒阿俊去領取陸阿婆的體檢表,何時繳納水電費等細節。冰箱貼下也壓著滿滿一頁清單,列出將近一兩周來需要購買增補的食材。
  他認得這些都是蔡滿心的字跡,不由凝神沉思,還不待仔細推敲,便有住客拎著大背包下樓來結賬。齊翊打開電腦,調出二人的住宿信息來。
  “喂,不要亂動。”何天緯睡眼惺忪地從二樓跑下來,“咦,你怎麽知道密碼的?”
  “昨天滿心告訴我,如何操作的。”
  “啊,她可真是放心。”何天緯嘟嘟囔囔抱怨兩句。
  “滿心出遠門了?”齊翊問。
  “她就說這兩天有事情要辦,不是關於那個生態恢複的計劃麽?”何天緯略帶嘲諷,“你天天腳前腳後地黏著,不是應該什麽都知道麽?她去哪裏,沒有必要向你通報吧。”
  齊翊微微一笑:“你最近不會離開吧?”
  “這兩周都在。”
  “那,這個也拜托你了。”齊翊將冰箱上的食物列表摘下來,放在他麵前,“你要照顧好自己,還有旅社。滿心不是說過,你知道這裏對她有多重要,不能辜負她的信任喲。”
  何天緯點頭,忽然醒悟:“喂,你這是什麽口氣啊?你又不是這兒的老板。”
  “明天多買點麵包和快餐麵。”齊翊囑咐道,“這幾天恐怕沒人給你做飯了。”
  “幹嗎,你要辭職?那可太好了。不過滿心不在,我可沒辦法給你開工資。”
  “我隻是離開幾天。”
  齊翊背上背包,穿過高大樹木蔭蔽的小徑,來到淚島的中央。想起第一次和蔡滿心走在這條路上,她講起合浦珠還的故事,“或者什麽人故土難離,去而複返,屬於這裏,便再也不會離開了。”
  平淡的語氣中隱約流露出悵然和遺憾來。
  他無意打探她內心隱蔽的情緒,然而卻能從她細微的字句中洞悉那些深藏的思念和無法平複的傷痛。對於昨天的種種,她說得雲淡風輕,但始終無法真正釋懷。
  繞過石砌的小教堂,阿俊正在修理家具,把幾把木椅子都搬到草地上,逐一加固。秋莊陪著阿婆坐在大榕樹下,安靜地擇菜,看見阿俊抹汗,倒了涼茶送過去,又遞上一條毛巾。阿俊沒有接過茶杯,而是握著她的手,笑眯眯喝了一口,又彎腰探頭,等秋莊幫他擦去額頭的汗。
  秋莊看見有別人走過來,有些羞澀,隨便在他臉上抹了一把,就把毛巾扔在他肩頭。
  “阿婆,最近身體好麽?”齊翊和老人聊了兩句,走到阿俊麵前,“需要幫忙麽?”
  “沒事兒,馬上就都弄完了。”阿俊把椅子舉在半空晃了晃,“這回結實多了。哦,你怎麽一早過來了,不用在那邊忙?”
  “顧不上了,天緯自己應該還能招架吧。”他神色嚴肅,“我來,是想問你,知道滿心去了哪裏麽?”
  “她不在店裏?”阿俊放下椅子,疑惑地問。
  齊翊搖頭,將早晨店裏的情況說了一下:“我想,你知道,她去了哪裏。”
  “抱歉。”阿俊沉默片刻,“既然滿心沒有說,我也不方便告訴你。”
  “我知道她去了越南,河內,會安,還是西貢?我可以一個個城市找過去,但我知道你帶回一些消息給滿心,所以應該清楚她都會去什麽地方。”
  “你喜歡滿心?”阿俊跨坐在椅子上,趴在椅背上,挑眉笑道,“放心,她能照顧好自己。過幾天我就回越南了,我會去找她。”
  齊翊不置可否:“我想還是有人在她身邊比較好。”他語氣中有一絲憐惜,“她總是一副很獨立能幹的樣子,但如果你還記得她三年前的樣子,就知道,她再也沒有真正開懷地笑過。”
  “你不是剛剛來打工的麽?你以前就見過她?”阿俊疑惑地問。
  齊翊沒有回答。“我還知道她為什麽去越南。是為了找阿梅,對麽?她是否聽說過一些關於阿海和阿梅的傳言,說六年前阿梅因為懷了他的孩子而退學?”
  阿俊挺直脊背,目光警惕:“這些是滿心告訴你的,還是你向別人打聽的。就算你想要追求滿心,我奉勸你最好不要自以為是,去打探她以前的事情。滿心很好強,她不需要別人的憐憫。”
  “我說對了麽。她果然對這些還很介懷。”齊翊笑得無奈,“阿俊,仔細看看,你不記得我了麽?”
  阿俊眉頭緊鎖,上下打量齊翊。“你……你是……”
  “老怪,我是齊老怪。”他換了儋化方言,將“老怪”二字重複數次。
  “老怪……”阿俊在腦海中不斷尋覓。
  “老怪,你是老怪?”陸阿婆聽到二人的對話,顫顫地起身,“讓阿婆看看?咿,真的是呢。你把頭發剪短了?還有,你的大眼鏡呢?”
  齊翊點頭,拂了拂平整的短發:“做了近視矯正手術,現在不用了。”
  “怎麽一下就變樣子了?你不是和阿海一同在北京讀書麽,他和阿梅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我們放假比較早。”回答了阿婆幾個問題,齊翊拍著阿俊的肩,“你已經長得這麽高了,距離上次見麵,也有八年了。”
  兩人坐在榕樹下,齊翊小臂架在膝上,交叉雙手。“這兩三年我都在歐洲,滿心的事情,我知道一些,這次回來,是想看看她,阿婆,還有你是否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其實她選擇留下來,我就知道,她將自己封鎖起來了。”
  “當時滿心走後,我問過海哥,他們有沒有再聯係,他總是不發一語,又總和一些不地道的女人混在一起。又一次被我問煩了,他就說,‘不要問了,她再也不會回來。’我不知道滿心在美國怎樣了,但她回來時,我很驚訝。”
  齊翊將關節捏得青白。“滿心是想到什麽,就一定去做的人。她太自負了,總覺得自己是什麽都能承受的。”
  “你真的想去越南找她?”阿俊說,“你喜歡滿心,是嗎?”
  齊翊沉默不語。
  “如果你留在她身邊,或許滿心會被你感動。”阿俊歎氣,“但你應該知道,她始終放不下海哥。你甘心麽?”
  “都沒有關係。我也沒有想太多。”齊翊低頭看著樹影,“我隻希望她能真的看開一切,不要再糾結於過去的事情。”
  “我也希望,隻是我不知道怎麽做。我勸過她不要去找梅姐,可她索性自己跑去越南兩次,沒辦法,我才答應幫她打聽梅姐的下落。滿心的第一站應該是會安。”阿俊寫了一個越南語地址,“阿莊的鄰居說,曾經見到過梅姐。我想,滿心是找他去確認了。”
  這已經是蔡滿心第三次來到河內,這座城市對她而言並不陌生。到達時天色已黑,她穿梭在老城區迷宮一般的三十六行街中,隨意選了一家家庭旅館住下,房間明亮通風,推開漆成亮藍色的百葉窗,便能看見蛛網一樣的街巷。她衝了涼,走了幾條街,在旅行社訂了Sinh Cafe的Open Tour巴士車票。
  越南是狹長的國度,旅行巴士穿梭南北,遠比長途汽車幹淨便捷。她的計劃是第二日一早便出發去會安,尋訪阿梅的下落。
  路邊散布著米粉攤,牛肉燒烤攤床。她選了一家生意興隆的,走過去坐下。老板娘不懂英語,蔡滿心打著手勢,指指旁邊一位顧客的牛肉米粉。牛肉現炒,嫩嫩的噴香,和米粉拌在一起,
  澆湯,加上魚露,酸酸甜甜,配一大碟子各色菜葉,香茅、生菜,很是爽口。蔡滿心好像又回到初抵峂港的時光,和當地人一起坐在街邊的小凳子上,聽著路邊摩托的轟鳴,將米線吃得胡嚕作響。
  回到店裏,和前台的少年說好第二天一早離開。他正在聽收音機,是一首港台流行歌曲的旋律,配上越南語歌詞。蔡滿心笑了:“說這歌我也會,不過歌詞不同。”少年不大聽得懂英語,也笑笑,比劃著要帶她四處轉轉。
  他騎著摩托,帶蔡滿心繞過還劍湖,來到頗受當地人歡迎的一家冰激淩店。蔡滿心買了兩個甜筒,和他靠著摩托,在路邊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話。夜風和潤,街上一派熱鬧的景象,年輕的戀人們雙雙對對。少年指指自己,又點點滿心,用半生不熟的英語說:“我們也是一對。”
  蔡滿心想到阿俊,忍不住笑:“你和我一個小兄弟一樣,喜歡搭訕。”
  “什麽是搭訕?”他問。
  “嗯,在這種情況下,就是說,找機會和女孩子聊天。”
  “這有什麽不好?”少年渾不在意,“男孩們喜歡和女孩聊天,漂亮女孩。”
  不知道他小時候,是否也這樣站在路邊,對著漂亮的女孩吹口哨。蔡滿心轉著甜筒,安靜看街上行人。越南的女子多數玲瓏小巧,身材卻是圓潤,有的恬靜秀美,如果穿上傳統越式長衫奧黛,便格外翩然綽約。阿俊曾帶回一張阿梅的小照,笑意盎然。大概因為曾經在外讀書,沒有一點拘謹靦腆,反而有一種西方少女的熱情奔放,和她麵前這些越南女子截然不同。
  齊翊並沒有直接去河內,他經東興出境,抵達越南的邊境城市芒街。東興和芒街是中越邊境上毗鄰的兩座小城,中間隻隔一條淺淺的北侖河,因為邊貿的蓬勃發展而日益興盛。雖然也有旅行團路過芒街,但當地並沒有太多值得觀光的風景名勝,每天沸沸揚揚的口岸,更多聚集了往來中越兩國之間經商的邊民。因為兩國經濟發展一日千裏,市場昌盛繁榮,許多生意人因此暴富。
  在河岸兩邊,密密匝匝停靠著一排排的小貨船,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柴油味。按規定,能走水路口岸的必須是持中國東興或越南芒街證件的邊民,其他人需要從陸路過關。齊翊跨出口岸,立刻有摩的司機上前招攬生意,和抵達峂港時別無二致。當地人大多能說中越雙語,街道上的牌匾也多用兩種文字書寫,乍一看,和國內的小鎮頗有些相似,街道上有新建的樓房,也透出急速建設下的浮躁和粗糙來。
  齊翊走過一家香港人開的賭場,隨著吵吵嚷嚷的旅行團折進路邊的一家金店。那裏的店員正不遺餘力地大力推銷,聽到遊客的四川口音,立刻上樓喊來老板。操著四川口音的老板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激動,拍著胸脯說要給老鄉們打折優惠。
  齊翊站在一旁冷眼旁觀,這樣的把戲他見得太多,不過是欺哄遊客的騙術而已。待到旅行團歡天喜地地散去,他走近店員:“麻煩你,我想找興叔。”
  小夥子疑惑地看他。
  “請轉告興叔,我是阿海的老朋友。”
  小夥子轉入後堂,隱約聽見他用越南語喊了兩句,不多時轉出一位五六十歲、身形略胖的男子來。“阿海?你說的是……”興叔眼神警惕。
  “從峂港來的江海,幾年前在這邊做過生意。”齊翊自報家門, “我叫齊翊,是阿海的高中同學。”
  “果然。阿海……”興叔略微放鬆了一些,“聽到這名字我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他,隻不過這兩年都沒有提起了。”
  “他以前也總說起,在這邊的時候受到你很多照顧。”
  興叔大笑:“照顧?初次見麵,為了搶停船泊位,就差點把我從船上撞到河裏去!他那時候可真是年少氣盛,不過的確能吃苦,講義氣,人也聰明。”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了吧。”齊翊回想,“他應該是初中畢業後來了一年。”
  “是。當時我就覺得,這孩子應該回去讀書,否則就浪費了。”興叔感歎,“他雖然對我很尊重,但其實是不喜歡金店這一行的。”
  “興叔還有一家貿易行,是麽?”齊翊問。
  “這個也是阿海說的吧。”
  齊翊點頭:“之前阿海曾拜托您照顧一位朋友,後來聽他說,您就把她安排在河內工作。”
  “你說,阿梅?”
  “是。我這次,就是想要找她的。三年前阿海告訴我,如果想知道阿梅的下落,就來您這兒。”
  “那時候我還真能找到她。但現在……”興叔沉思,“她早就不在我這裏了。當時河內一家家具廠要向中國出口紅木家具,很希望阿梅過去幫忙,開出的工資又好。最初我和她還是有聯絡的,但後來她似乎又換了幾處工作,就失去音訊了。有人說,她是去西貢結婚了。”
  興叔請齊翊到街角喝茶:“已經很久沒有人和我說起阿海的事情了。三年前的夏天吧,他替廣東一家工廠到河內談了一個大單的家電生意,正好我也在,一起吃了頓飯。他說要回峂港打理一下,隔幾天就來芒街。但後來又打電話說事情太多,走不開。”
  齊翊微笑:“他當時的確遇到了一些不知道如何處理的事情。”
  “嗬。”興叔笑,“從沒聽說什麽事讓阿海為難。”
  齊翊回想起三年前的八月,他恰在峂港。江海難得地沒有東奔西走,在平素最忙碌的月份裏,在峂港停留了兩個月。齊翊問起,他回答說,要休整一下,因為遇到了難纏的人。
  齊翊知道他要去芒街的打算,便問何時動身。
  江海沒說什麽,喝下一杯啤酒,忽然笑了一聲,說:“忽然有點懷念北京。”
  “哦?為什麽?你已經三年沒去了吧。”
  “不知道,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氣吧。吃炭火鍋,喝二鍋頭。有人說會請客。”江海晃著酒瓶,“算了,隨便說說而已。”
  那天他第一次見到了蔡滿心的照片,她和成哥分立在江海兩旁,穿著白色的連帽衫,帽子被胡亂地戴在頭頂,烏黑的發勾勒出臉頰俏麗的輪廓來,笑意盈盈,眼神卻投射向江海的方向。天真地,毫不掩飾內心的情緒。年輕,執著。
  蔡滿心從河內出發趕往會安。旅社的大巴在清晨時分抵達目的地,背著行囊的遊客們膚色各異,或疲憊或興奮,下了車後很快就消失在街頭巷尾。會安曾是興盛一時的港口,城內有各式風格的建築,在清晨煦暖的朝陽下,依稀轉變著時空場景。老城區頗有古鎮情致,很多民宅和店鋪都掛著一排排的燈籠。
  蔡滿心經過幾家中式會館和宗祠,停在一處燈籠店前。她徘徊良久,一路上也想了千萬種開場白,但此時仍難免緊張。她要麵對的不過是阿梅的家人而已,此刻卻仿佛要麵對命運的審判。
  店堂裏沒有人,她穿到後院,便是紮製燈籠的作坊,地上散放著竹篾和素色的絹綢。有小孩子在庭院裏跑過,一頭撞在她懷裏,又嬉笑著閃到一旁,好奇地打量著陌生的來客。他四五歲年紀,眼睛大大的,短短的小平頭在金色的陽光下毛茸茸的。
  蔡滿心心中一懍,雖然知道不大可能在這裏邂逅阿梅,但這畢竟是她家的老宅。如果如同眾人傳言,她在五年多以前因懷孕而退學,那麽算起來,孩子也有這麽大了。
  她不自知地,在周圍孩童的麵容上尋找江海的痕跡。
  隻因為這裏是阿梅的家鄉,隻因為,這是她可以尋找到的,和江海的最後一絲牽連。
  女主人從內堂走出來,小孩子飛快地躲在她身後。“嗨,你好。”她用英語和蔡滿心打招呼,“要買燈籠麽?到前廳來吧,有最新的款式。”
  “好啊。”蔡滿心隨她來到前廳,在店鋪中一一看過來,指著門口的中文木匾問,“你講中文麽?”
  “你說普通話麽?”少婦搖搖頭,笑容靦腆。“會潮州話,不過你可能聽不懂。”又問,“你是中國人?”
  “是啊,我從北京來。”
  “哦。”
  “聽說過北京吧?”
  “當然。”少婦笑,“怎麽會不知道呢。”
  “那你有沒有去過?”
  “沒有,我還沒有離開過越南。”
  “那,你認識的人裏麵,是否有人去過?”
  “啊……”少婦猶疑了一下,緩緩搖頭。
  蔡滿心知道,阿梅的存在對這家人而言是諱莫如深的禁忌,或恥辱。她的出生便已經令這個家族蒙羞,而她此後的經曆,更令她成為親戚們不屑提起的名字。留下來也問不出什麽,她和少婦隨意聊了兩句,離開燈籠店。
  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隨後的兩三日,她幾乎走訪了城內所有她知道的,和阿梅有關聯的人家,想要輾轉著打聽她的消息。沒有人知道,甚至沒有人主動提及。她在一戶成衣店定做了一身奧黛,選料時和男主人攀談起來。
  “怎麽想到來這裏?”他問。
  蔡滿心用了一貫的借口:“我讀書的時候,認識了一個越南的女孩子,她家就是會安的。”
  “哦?這麽巧。她叫什麽名字?”
  “阮清梅。”
  “是阿梅啊。”男主人還要再說些什麽,妻子板著臉看過來,他尷尬地笑了笑,不肯再繼續下去。
  蔡滿心走過傍晚的古城,恰逢學校放學,三五成群的學生們或走路,或騎車,結伴回家。女孩子們的校服多是白色的奧黛,戴一頂竹笠,長衫過膝,腰身纖細,衣袂翻飛,更顯得婀娜娉婷。她們聲音甜糯,輕聲軟語。
  天色漸暗,秋盆河安靜地倒影著街巷兩邊燈籠的橘紅光暈,屋簷下垂下的綠色藤蘿,房前盛開的各色繁花,都隨著日落而消退了鮮豔的光彩,多出一份夜的靜謐來。
  在這樣與世無爭的小城,蔡滿心卻無端地煩躁起來。她看著路過的少女,無端就會想起江海載著那個一頭碎卷發的女人,從她麵前呼嘯而過。除了恨恨地在心裏說一句“方便麵”,她並不能在現實中改變任何因果。而如果換作阿梅呢,那個嬌俏可人的阿梅呢?
  她知道江海的經曆複雜,然而讓她感到嫉妒的,隻有阮清梅。這嫉妒撕咬著她,讓她無法遏止地在腦海裏閃現二人親昵的場景。他們擁抱,他們親吻,他們翻雲覆雨。
  蔡滿心知道自己錯了,她不應該在對江海無法釋懷的時候,來到一個可能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的家鄉,在街道上想象她當年的綽約風姿。
  然而她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夠距離江海近些,再近些。
  當星月被陰雲遮蔽,悶濕的水汽在空中接近飽和,忽然飄落的雨就好像從空氣中滲透出來一樣,瞬間將她環繞。日間的溽熱一掃而空,清冷的雨越下越急。蔡滿心剛剛跨越日本橋,卻不想在橋中央的風雨亭躲避。雨霧中,這兩日來走過多少次的街道變得陌生,她在這異國的街巷間幾乎迷失,滂沱大雨撲麵而來,封住了她的口鼻。
  她以為自己幾乎要窒息了。
  這時有人迎麵跑來,在她麵前停下,大雨中隻看到模糊的身影。
  “終於找到你了。”他的聲音充滿焦慮。
  “齊翊?你怎麽在這裏?”
  他沒有回答,攬著蔡滿心的肩將她帶到路邊一棟法式小樓的門廊中。他將雨披解下塞給蔡滿心,又將襯衫脫下,披在她身上。
  幹爽的襯衫,還帶著齊翊的體溫,讓蔡滿心忽然發覺自己身體這樣冰冷。她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將襯衫裹緊,又問了一次:“你怎麽在這裏?”
  “我來找你。”齊翊嚴肅而堅定,“如果你累了,我帶你回去峂港;如果你想繼續找下去,我陪你去西貢。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找什麽,或者說,相信自己能找到麽?”
  蔡滿心初時神色驚訝,轉而淺笑:“你知道我來這裏的目的?你問了阿俊?”
  “當我聽你和阿俊提起阿梅這個名字,我就知道,你會來找她。可是,事實和你想象的不一樣,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人。”他的雙眼溫柔中帶了憐惜,“滿心,你應該清楚,無論你做什麽,都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情。如果想哭,你就哭出來。但是,阿海不會回到你身邊,他永遠也不會。這是現實,這是你我都改變不了的現實!”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蔡滿心麵色平靜,但她的身體和聲音都抑製不住地輕輕顫抖,“我隻是想找到他的孩子,想看看它現在過得好不好。我不希望阿海的骨肉,還和阿梅一起顛沛流離,我隻是想盡可能幫助他們。”她的嗓音暗啞,帶了濃濃的倦意,顫栗著,幾欲哭泣。然而她的手背飛快在眼上一抹,深呼吸,笑著望向齊翊,“其實你也這麽希望吧。你是不是認識阿海?我聽你講過儋化方言。”
  “我們是高中同學,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你離開以後,我曾經在峂港見過阿海。”齊翊坦言,“我不知道怎樣能讓你真正釋懷,但有些事情,你是應該知道的。”
  
  【江海·過去完成時】
  第十九章 一生不羈愛自由
  蔡滿心回到住處,洗了個熱水澡。齊翊在大廳等她,看她臉色蒼白,不免有些擔心。但他知道此時勸說蔡滿心回去將是徒勞的,她迫切地想要傾聽,關於江海的一切。
  那是齊翊久不曾提起的往事。
  “在儋化時,你和我說,以前有朋友在這兒讀高中,因為淘氣,總被老師罰站,或者繞著操場跑圈。後來他想要淘氣時,總會拉上一兩個優等生墊背。”齊翊點點自己,“很不幸,我就是那個墊背的。”
  “這幾年在峂港和白沙鎮,我陸陸續續聽說過阿海的一些事。”蔡滿心捧著一杯熱茶,在氤氳的水汽中緩緩道,“因為峂港的中學隻有初中部,附近所有的學生都要去儋化讀高中。阿海初中時父親去世,家裏的果園都要由他幫著母親打理,初三便複讀了一年。升學考試中,他的成績在全校也是數一數二的。但是來儋化要住校,果園也不能再維持下去。
  他聽說有人做邊貿賺了錢,沒有和任何人商量,給母親留了封信,就跑去東興。從最初幫忙送貨,到聯係買家賣家。他聰明機靈,雖然年紀小,但是吃苦,講信義,在東興和芒街的信用都很好。當時他幫廣西的一家紡織廠在越南找到了客戶,又把一批不鏽鋼廚具賣了過去,賺的錢就寄回家裏,讓母親經營一家小店。
  有幾家貿易行都想讓阿海去幫忙,但也有幾位長輩和同鄉勸他回去讀書。阿海的母親也很希望他能回到學校,幾次去懇求初中高中的老師,他們終於同意阿海複學,但要求他再參加一次入學考試。但我想,隻要肯學,初中的試題對他而言沒有什麽難度。”
  齊翊點頭:“入學的時候,他比班上大部分同學要大兩三歲,而且因為在外麵闖蕩過,看起來要老成很多。”
  “老成?”蔡滿心忍不住微笑,“他和我講過,上高中的時候,他經常逃晚自習,或者是上課睡覺。老師用粉筆頭打他,他就拾起來扔回去,還正好扔到講台上的粉筆盒裏。老師很生氣,讓他選擇去門口罰站,還是繞著操場跑圈。他選擇去跑圈,說總比悶在教室裏,一遍遍做試卷好。”
  “我和他熟起來,因為我們都是學校排球隊的。”齊翊說,“你猜他擅長打什麽位置?”
  “主攻?”
  “二傳。他喂的球位置都非常好,很舒服就能扣到對方的死角。”
  “他是不是其他技術不夠好,隻能打二傳?”
  齊翊搖頭:“他說自己做生意就是個掮客,比較適合當二傳。”
  “他那時就開始彈吉他了麽?”蔡滿心問。她抱膝坐在沙發的一端,頭倚在靠背上。
  “當時住校的男生裏,很多人開始聽搖滾。阿海的父親曾經給他買過一把吉他,他就經常翹課,去和琴行的人切磋。後來他聽說我小時候學過中阮,就問我要不要一起組個樂隊,說有一些樂隊,比如德國的Scorpions,就是以淩厲的雙吉他聞名。我們還找了一個學鋼琴的同學來做鍵盤手,拚拚湊湊,在學校新年晚會上演出。”
  “唱Scorpions的Wind of Change麽?”
  “不,是Beyond的《海闊天空》。”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蔡滿心笑,“倒滿符合的。”
  “這隻是第一首。第二首彩排時,江海說,如果誰怕被老師罵,可以不唱。”
  “是什麽?”
  “我們報了《同桌的你》,但其實主持人剛下場,我們就開始唱何勇的《姑娘漂亮》。”
  蔡滿心失笑,“那時候你們才多大,老師還不瘋了?”
  齊翊也笑,“阿海的這個提議,我們都沒有反對。”
  蔡滿心想象一群十幾歲少年在舞台上大唱“我的舌頭是一道美味佳肴任你品嚐”,不禁莞爾:“如果你們老師聽懂了歌詞,還沒有發怒,那也真的是太前衛了。”
  齊翊苦笑:“怎麽會,那句一出來,坐在最前排的教導主任臉色就變了,唱到下一句,‘你抱著娃娃我還把你想’,她噌地就站起來,恨不得脫了高跟鞋砸到台上來。我們還很囂張地將外套脫下來甩在地上,台下都是歡呼聲和口哨聲。演出結束,我們就被集體叫到訓導處去了,所有人都要寫檢查,還要給主謀記過。江海要一力承擔,但我們幾個都拉著他,說法不責眾。”
  蔡滿心想起齊翊曾說過,他試圖淘氣,但都被老師放過,便問:“因為有你這個優等生,老師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把你們都從輕發落了,是麽?”
  齊翊頷首。
  “這江海太狡猾了。”她咳嗽了兩聲,“明明就是早有預謀,拉你下水。”
  “其實所有人心裏,多少都有些叛逆吧,隻不過平時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來。不過以後我們幾個就一直混在一起,他們都喊我‘老怪’。”
  “老怪?”
  “因為大家說,齊翊奇異,還不如直接叫作奇怪。”
  蔡滿心身體乏力,雙眼卻仍熠熠閃亮,她不肯去休息,纏著齊翊講高中時的種種趣事。
  “你說,在我離開峂港之後,你曾經去過那裏,並見到阿海?”她有些遲疑,“那麽他……”
  他有沒有提起我,有沒有在好友麵前說起關於我的種種?
  哪怕,隻言片語。
  “你知道,阿海一向很少說自己的事情,但那段時間他應該去東興談生意,卻破天荒地在峂港住了兩個月,我問他為什麽不去東興和芒街,他沒有回答,卻說,想去趟北京,說自己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氣,可以吃炭火鍋,喝二鍋頭;還說有人會請客。我問是誰,他拿出別的遊客寄到乘客那裏的照片。”
  “哪一張?”蔡滿心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
  “他隻拿出來掃了一眼,就又扔到櫃台後去了。”齊翊答道,“就是你和他,都穿了連帽衫的一張。”
  “我沒有那一張。”蔡滿心搖頭,“我沒有那一次旅行的任何一張照片。本來有許多數碼的,但是後來,都刪除了。”
  二人沉默相對。
  蔡滿心輕笑了一聲:“這又能說明什麽呢?我也不會自作多情,想他對我有多念念不忘。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說,是麽?我不相信自己能對他的生活產生多大的影響。我也不想問什麽公平不公平了,我沒有機會挽回這一局。”
  濃重的倦意襲來,蔡滿心想要把自己蜷縮起來。“我好困了。”她揉了揉眼睛,“醒來再說吧。”她知道齊翊還知道許多關於江海的舊事,甚至是他和阮清梅的糾葛。但此時她忽然感到膽怯,怕剛剛產生的幸福泡沫就此消逝。
  是的,她在嘴上一直重複著自己的理智,然而心中怎麽會沒有期盼?他說要去北京,他說要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裏吃炭火鍋喝白酒。這些那些,曾經的對白和構想,原來並不隻有她自己記得。
  縱使江海曾提起此事,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如今這一切都再也無法成為現實。
  在峂港時,蔡滿心很少有任何孤單寂寞的感覺,仿佛他近在咫尺,或許隻要繞過下一個街角就能遇到。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被孤寂的感覺深深攫取,這是如此苦澀,卻又無人可以分擔的感覺。她必須自己反複咀嚼所有艱辛的回憶,才能讓它變得無味,但這過程冗長緩慢得如同永遠不會結束一樣。
  蔡滿心在半夢半醒間頭疼欲裂,睡不著,便睜著眼睛,看暗青的天空染了一色玫瑰紅,洇暈著,散開滿天霞光。像什麽呢?像和他一起在棧橋邊看海邊的落日。烏雲和晚霞相遇,水墨灰和玫瑰粉交錯,慢慢滲透著。
  隻有這樣半夢半醒的冷清淩晨,可以放肆地想他。不考慮醜陋的背叛,隻有幸福。真實的回憶、虛假的期盼,都無所謂了,是一場夢了,天大亮的時候,陽光自然會驅散一切晨霧樣縹緲的思緒。
  齊翊此時也感覺到清晨的涼意爬過肌膚。襯衣在潮濕的天氣裏還沒有幹,於是穿了短袖T-shirt,露一截胳膊。他坐在天井青苔叢生的台階上,露水潮濕。站起來,牛仔褲沾了墨綠的苔蘚。他走到蔡滿心門前,轉身,踱回來。輾轉三年,留心過每一個和她有關的消息,以為是熟稔的舊識了;而今終於找到她在的地方,隔一扇門、或一座牆,卻發現,和隔著千山萬水一樣遙遠。
  時近正午,仍不見蔡滿心出現。齊翊心中不安,轉到前台,問:“204的蔡小姐是否退房了?”
  對方搖頭:“今天還沒見到她呢。”
  叩響她的門,敲了很久,才聽到蔡滿心嗓音沙啞地問:“誰?”
  “是我。”他應道,“你沒事吧?”
  她拉開門,麵色憔悴:“還好。剛才就醒了,本來想再迷糊一會兒,誰想一下就睡到現在。”
  齊翊知道她夜裏定然睡得不安穩,也不再追問。
  “鼻子怎麽這麽紅?是昨天淋雨傷風了吧?”他用手背試了試她的額頭,“你帶退燒藥了麽?我有阿司匹林。”
  “沒事,我體質還可以,就是傷風,多睡睡就好了。”蔡滿心倚在門旁,揉著額角,“我想明天去西貢。秋莊的鄰居在那裏工作,說曾經在第一郡的新華大廈門前遇到阿梅。他本來想過去打招呼,可是大樓的保安很嚴,輕易不準入內。”
  “車票給我。”齊翊並不阻攔,“你好好休息,我去Sinh Cafe幫你預約明天的班車。”
  “哦。”蔡滿心應了一聲,回去拿聯程車票給他。她知道不需詢問,齊翊也會陪自己一同去西貢。
  因為他是江海的摯友,心中更覺親近。而他為什麽來到峂港,為什麽千裏迢迢到越南來找她,還有在儋化酒醉後突如其來的擁抱和親吻,蔡滿心不想深究。有人陪伴在身邊總是好的,她並不是勇敢得可以獨自麵對一切,如果真的在西貢找到阮清梅,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一次被惶恐無助攫取。
  齊翊在一家中餐館買了白粥和小菜回來,蔡滿心隨便吃了兩口,一下午都在昏睡。傍晚醒來時精神好了很多,肚子也覺得發空。“出去轉轉吧?”她敲開齊翊的門,歪著頭,有些羞赧地笑,“我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是啊,吃飽了,才能恢複得快。”齊翊抓過背包,“走,我帶你去吃‘白玫瑰’和涼拌麵。”
  這一日正是農曆十五,全城都熄了電燈,街中各家各戶門前都掛了五顏六色的燈籠,秋盆河上燈影搖曳。許多小餐館和咖啡店將餐桌擺在街邊。二人選了一家,芒果樹下的小圓桌鋪著深藍色台布,擺放著綠葉纏繞的白瓷瓶,盛兩朵粉紅色薔薇。樹上掛著白絹燈籠,在桌麵上投射明亮的圓斑。
  當地的名小吃白玫瑰酷似粵式蝦餃,用越南的春卷皮裹了豬肉和蝦肉,包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還有四四方方的豆糕,兩麵是綠色的糯米涼糕,中間夾上黃色綠豆粉調製的餡料,撒上一層椰絲,有濃鬱的豆香,卻隻微微的甜,一點都不膩口,正適合在這潮濕微熱的天氣去火。街邊還有挑著扁擔走過的小販,叫賣各種水果;有編草鞋的老人坐在店門口,輕聲聊著天。
  朦朧月色中,不知何處傳來輕柔的歌聲,聽不懂歌詞,軟軟的越南語聽在耳中格外纏綿。夜風清涼,青牆碧瓦的老宅子前,穿著奧黛的女子們背影婀娜,蹁躚而過。
  “都說會安這邊的越南姑娘乖巧秀氣、溫柔賢淑,”蔡滿心轉頭看著結伴而過的幾個少女,微笑著轉著手邊的涼茶,“你認識阮清梅麽?她也是這樣的麽?”
  “阿梅,和大家印象中的越南女生很不同。她母親是華裔,所以從小會講中越兩種語言。她在儋化讀了中文的預科班,又拿了中國的政府獎學金,我們大二那年她到北京念本科。因為是陸阿婆的親戚,所以阿海一直很照顧她。她很愛玩,常常和留學生們去泡吧。有時候我們樂隊彩排或者去演出,她也會來捧場。
  “在大四上學期研究生報送推薦的關鍵時期,有人寫匿名信給阿海的係裏,說他行為不端,不符合推薦標準。為此負責學生工作的導員找他談話,阿海說,‘我沒有做錯,也沒什麽需要解釋的。我本來就不想爭這個資格,誰喜歡就拿去好了。’
  “我們才知道,原來阿梅懷孕了,又執意要將孩子生下來。幾年前學校對這種事情嚴苛得很,不同意延期考試或休學,她無法繼續拿到政府獎學金,便退學返回越南。這事不知怎麽就傳到阿海的學校那邊,於是被人捕風捉影,說他和阿梅過從甚密。”
  “那時阿海的母親病重,他趕回家鄉,之後母親去世,等料理後事,返回北京的時候,阿梅已經回越南了。”
  蔡滿心緊抿嘴唇,不知該調整什麽樣的表情來應對,隻能點點頭。“這些我在峂港聽說過,這也是我想要找到阿梅的原因。”
  “大學畢業後,阿海就繼續去做邊貿了,他很少說起自己的感情,我也是後來才漸漸知道,阿梅回到越南後,他請在芒街和東興的熟人代為照料。但阿梅,他再也沒有和我們提起。”齊翊沉默片刻,“你知道麽,阿海在大學時有一個關係很好的女朋友。”
  蔡滿心輕聲哂笑,“這不代表,他不會犯錯,尤其麵對著一個漂亮姑娘的時候。”
  “好,放下這個不談,”齊翊說,“以我對阿海的了解,如果阿梅真的有了他的孩子,我不相信他會置之不理。”
  “他說,他從不給別人承諾。”
  “那是因為他知道信守承諾很難。但如果是他的責任,他不會躲避。”齊翊說,“看來,你並不相信阿海。”的
  “我不是不相信,”蔡滿心笑得有些無奈,“而是根本就不了解他。我對他的感情是單方麵的,很盲目。”
  
  【齊翊·現在進行時】
  第二十章 此情可待
  會安開往西貢的大巴在清晨出發。車上冷氣開得很大,兩個人都隻帶了輕便的夏裝,齊翊堅持把自己的外衣披在蔡滿心身上。“你感冒還沒有痊愈,不要再反複了。”
  她的確還懨懨地沒有精神,隨著車的顛簸又昏昏欲睡,將衣領立起擋著涼氣,整個人好像縮在一堆衣物中,隻露了鼻子以上的半張臉。
  蔡滿心的額頭不時碰到齊翊的胳膊上,他坐低一些,向旁邊略頃身。於是她的頭恰好依靠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中像小貓一樣拱著腦袋,找了個舒適的姿勢。
  大巴在晨霧中穿行,窗外掠過蔥蘢的樹木和青翠的稻田,透過輕紗似的霧靄,青山隱隱,奇秀峻峭。經過一道急轉彎,蔡滿心被猛然驚醒,意識尚未清醒,眼中躍入和儋化附近相似的風景。依靠在一道堅實的臂膀上,她在一瞬間恍如時光倒轉,下意識緊緊握住身邊人的手臂。
  他什麽也沒說,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沒有捉緊,沒有輕撫,隻是搭在上麵,溫暖著她冰涼的指尖。蔡滿心醒覺到自己一直倚靠在齊翊肩頭,連忙坐正,不動聲色將手抽了回來。
  “我們在西貢不要呆太久,好不好?”齊翊用商量的口吻和她說。
  “嗯。”蔡滿心點頭,“我也不想大海撈針。”
  “就去新華大廈看看,興叔也告訴我幾個阿梅曾工作的地方。如果都沒有下落,我們就回去峂港。”
  “謝謝。”她由衷地說。
  “我也想為阿海做點什麽。”
  “可你不是認為,阮清梅的孩子不是阿海的麽?”
  “我所說的做點什麽,不是指阿梅。”齊翊歎氣,“等回去峂港,我給你一樣東西。”
  “現在不能講?”蔡滿心好奇,“不是指阿梅,難道還是我?你這樣對我算是安慰,還是麻醉?”
  “口說無憑。”齊翊破天荒惜言如金。
  “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麽難以說服的?”
  齊翊點頭:“我一向沒把握。”
  西貢是胡誌明市的舊名,但許多當地人還是願意稱呼它的舊名,聽起來抑揚頓挫,帶著湄公河岸沉積的詭魅和繁華。第一郡是西貢最繁華的區域,新華大廈是其間一棟高檔辦公樓,匯聚了眾多跨國公司和銀行的辦事處。越南本國人進出都會受到嚴格的盤查,齊翊和蔡滿心將旅行背包存放在範五老街的旅館,挑了衣物中稍顯正式的穿上,將中國護照一晃,便順利地進入大廈。
  在去會安尋找蔡滿心之前,齊翊曾按照興叔的指點去過河內,走訪阮清梅曾經工作的家具廠,又輾轉去過她工作的幾家公司。最後一家說她結交了在銀行工作的法國男友,一同去了西貢。在新華大廈內的銀行眾多,齊翊會基礎的法語,他指指門口的咖啡館,“我去銀行打聽,你去那裏問問看。越南人都喜歡泡咖啡館,如果阿梅真的在這邊工作,他們一定見過。”
  新華大廈附屬的咖啡館內,出入的也多是在此辦公的白領,多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意氣風發,咖啡館內的西式情調和外麵的嘈雜街市如同兩個世界。蔡滿心要了一杯越南咖啡,帶著小小的滴漏,加上冰塊,她借機和店員攀談起來,依然借口自己久不聯絡的老同學或許就在此工作。
  “阿梅……”店員搖頭,“這樓裏叫做阿梅的姑娘太多了,姓阮的也是數不勝數。不過,我基本都不知道她們的全名。”
  “她叫阮清梅。”蔡滿心拿出照片,“這是許多年前的了,但她應該沒什麽變化。”
  店員接過去端詳了半天,依舊搖頭:“沒見過,這樣的美女,我是不會忘了的。”
  “我可以看一下麽?”一位穿著正裝的男子走過來。
  “沒問題。”蔡滿心答道,抬眼看見男子的胸牌,是國內某機構駐西貢辦事處的職員,還用拚音寫了姓名。她轉用中文問道:“你認識阿梅?”
  “哦,原來你也是國內來的。”男子笑,“那你怎麽會有一個越南同學?”
  “阿梅曾經在北京讀書。”
  “難怪。”男子點頭,“兩年多前我們和一家越南公司談生意,她是我們的翻譯,中文講得很好。我們曾想過請她過來幫忙,不過後來她辭職不做了。”
  齊翊在大廈門前和蔡滿心匯合,攤開手:“無功而返。”
  她笑著揚了揚手中的字條:“我知道,她曾經在哪家公司幫過忙。”
  二人按照地址找到郊區一家房地產公司,阮清梅果然曾經在此供職,隻不過一年多以前已經辭職。她在當地語言大學的中文係完成學業,隨即就被導師聘用參與漢語教學書籍的編纂,同時在夜校授課。
  趕回市區時已經華燈初上,一日奔波下來,蔡滿心仍然雙眼熠熠,兩頰卻有病態的緋紅。齊翊知道她全憑一口心氣支撐,心中擔憂:“現在我們趕到學校,他們可能也下課了。不如回去休息,明天早點過去。”
  “不。”她堅定地搖頭,“我沒事。”
  正如齊翊所言,二人來到校區,正遇到夜校放學,眾多的摩托車自街口呼嘯而出,馬達轟鳴。蔡滿心望著隻在咫尺的校門,心中焦急。她不顧川流的車河,跳下人行道,在幾乎密不透風的摩托車陣中艱難前行。齊翊沒留心,再去追趕,已經被車流隔開。
  蔡滿心衝到對街,距離校門數米之遙。學生們三五成群,結伴而出。她看見有許多人都在向其中一位年輕女子頷首致意,還有人用生澀的中文說“老師再見”。
  淺褐色的長發,發稍微卷,她身量窈窕,自然隨意中有三分不羈。一輛轎車停在路邊,她拉開門就要坐進去。
  蔡滿心忍不住跨上一步,將信將疑地輕喚了一聲:“阿梅。”
  她一怔,倚著車門循聲望過來。那聲呼喚被散學後的人群淹沒,她找不到聲音的出處,坐進車中。
  前燈亮起,蔡滿心下意識眯起眼睛躲避強烈的光束。那輛車已經發動,向前駛去。
  “等一下!”蔡滿心追過去,將將拍打到車尾,“等一下!”
  “滿心!”齊翊看著她不顧車輛在路上飛奔,心驚膽戰。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女子旋響CD,Scorpions激昂的歌聲在車內唱起,
  The wind will blow into your face
  As the years pass you by
  Hear this voice from deep inside
  Its the call of your heart
  Close your eyes and your will find
  The passage out of the dark
  她跟著清哼:“Here I am,Will you send me an angel。”
  開車的男子笑著問:“你很喜歡這支樂隊呢。”
  “以前有幾個朋友玩樂隊,他們很喜歡,所以帶著我聽了許多曲目。”
  “其中,有你的心上人?”
  “你說呢?”她慵懶地笑,在後視鏡裏看見滿街流瀉的霓虹,和自己明暗變換的臉龐。忽然,她看見車後的倒影,高大英挺,一時間,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老怪……?”她忍不住回頭,卻看見他停住腳步,轉身向後跑回去。
  齊翊眼看已經追上汽車,想要回頭招呼蔡滿心,卻發現她被摩托擠到路旁,腳下踉蹌,幾乎摔倒。他停下來,大步跑回她身邊:“你沒事吧?”
  “別管我了,前麵正好是紅燈,過了就追不上了。”
  蔡滿心喘得厲害,齊翊扶起她:“別追了,等明天吧。我送你回去。”
  “快去啊,我沒事。”蔡滿心要掙脫他。
  齊翊不說話。
  “你怎麽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他仍要追趕,齊翊拉住她的手腕,“可以了,到此為止吧。你是要跑到吐血才甘心?車上坐的是阮清梅,不是江海。”
  蔡滿心猛然回頭,呆愣了片刻,強自笑笑:“我當然知道,但我找了這麽久,不想功虧一簣。”
  “我們已經找到她的下落,難道一天,一天都不能等麽?”齊翊蹙眉,“如果真的見到阿梅,真的知道一些什麽,你根本就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蔡滿心甩開齊翊的手:“我為什麽要控製?我難道控製得還不夠久麽?”她胸膛劇烈起伏,眼眶漸漸濕潤。
  即使我寸步不離在你身邊,你也是孤獨的。齊翊看著蔡滿心,心中無限悲憫,把自己陷在絕境的她,拒絕被救贖。他忽然覺得無力,隻能片刻溫暖她麽?轉身,她就回去原來的世界。象龜裂幹旱的土地,一滴水、一杯水、一桶水,都是一樣,倒上去,轉瞬幹涸。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環著蔡滿心的肩膀,將她輕輕擁到懷裏。她掙紮了幾下,終於伏在齊翊肩頭嚶嚶哭泣,哽咽道:“我像個瘋子吧?”
  齊翊拍著她的頭發,柔聲安慰:“沒關係,你是太累了,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他抬起頭,看見一輛車掉轉車頭停在路對麵,副駕駛座位的女子推開車門,雙臂交疊放在車頂,笑眯眯看過來。
  “上車來吧。”她揚揚手,“老怪,好久不見了呢。”
  齊翊和蔡滿心坐進車裏,阮清梅和開車的男子交待了幾句,轉身對二人說道:“我說遇到了老朋友,一會兒和你們找地方坐下聊聊。他送咱們過去。”
  她帶路去了一家裝修頗雅致的咖啡館,庭院內流水淙淙,花木扶疏。三個人要了越式滴漏咖啡和冰奶茶。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阮清梅問齊翊。
  “大概六七年了吧。”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她笑得揶揄,“是否仕途一帆風順?”
  “我辭職很久,現在隨處走,隨處打工。”
  “沒想到你做了無業遊民。”阮清梅挑眉,又笑,“我以為隻有阿海會做這些不靠譜的事情,你就是循規蹈矩,平步青雲的。”她又轉向蔡滿心,“那蔡小姐在哪裏高就?難道你也陪著他天南海北的闖蕩?”
  “我在峂港開了一家旅店,同時幫朋友翻譯一些東西。”
  “峂港?”阮清梅眯了眼,長久回憶,“我以前去過呢。你的店開了多久了?”
  “大概兩年多。”
  “哦……那你大概沒見過阿海,齊翊和我的老朋友。”
  “見過。”蔡滿心淡淡一笑,“我第一次去峂港,是三年前。”
  “我三年前在河內見過阿海,沒想到……”阿梅垂下頭來,“這些年來,我常常會想起他的好來。要不是阿海拜托興叔照顧我,當初我從北京回到越南,也沒有立足之地。”
  蔡滿心想要追問下去,又不知如何開口。齊翊看出她的遲疑,問道:“這些年你怎麽樣?因為那年阿海的母親過身,所以其他一些事情,我們也沒有問過……”
  “其他什麽事情?”阮清梅故作不知。
  齊翊試探地問:“你離開北京……的原因,當時有不少傳言。”
  阮清梅長長舒氣,陷在沙發中,單手支頤,“是我拜托阿海,不要提起這些事情的。”
  “對不起,不該再提這些。”
  “都過了這麽久,有什麽關係呢。”阮清梅聳聳肩,“剛剛你看到了,我現在過得還不錯。”
  蔡滿心不能插話,攪著麵前的凍奶茶,隻剩下一些冰塊在杯中,漸漸融化成渾濁的液體。
  “你知道,我就是來路不明的私生女,我怎麽會那麽不負責任,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阮清梅起身,“你們想知道的,應該就是這些。我要走了。”
  蔡滿心要送她去街口,阮清梅搖頭:“讓老怪送我吧,我想和他敘敘舊。”
  兩個人並肩而行,說了一些舊事。
  “這麽說,你留在峂港,是因為阿海的事情?”
  齊翊點頭。
  “我起初以為,蔡小姐是你的女朋友;但後來發現,每次提到阿海的時候,她聽得更認真。”
  “她是……如果阿海還在,也許他們會在一起。”
  “你覺得,虧欠阿海和蔡滿心?”
  齊翊又點點頭。
  阮清梅搖頭:“他們兩個不是一路人。這姑娘太執著,她不可能留住阿海,阿海根本不是能忍受一點束縛的人。他不願意為任何人做任何改變,當初他的女朋友哭著求他留在北京,他又怎樣了呢?”
  “因為她家反對得厲害。阿海知道,留下來也沒用。”
  “你總是為別人想太多。”阮清梅幽幽長歎,“這樣會很累的。而且,你對蔡滿心,真的隻是愧疚麽?”
  齊翊笑:“你還是當初那個人精。”
  “這隻是大部分女人的敏銳直覺而已。”阮清梅輕笑,“隻能說你太遲鈍了,你甚至都沒有想想,我為什麽不讓阿海再和你們提我的事情。但我要提醒你,你確信自己能改變蔡滿心的心意?你知道,有一種情敵,是你永遠無法戰勝的。最好的可能,她不過當你是一個替身。”
  齊翊淡淡地笑:“如果你想留在一個人的身邊,你會介意自己是以什麽身份存在麽?”不待阮清梅回答,他堅定地說,“或許,以前我會;但現在,我不會。因為我很明白,有些要珍惜的,錯過了,放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你想清楚了就好。”阮清梅微笑,“我真的有些嫉妒她。”
  蔡滿心趴在青年旅館的圓桌上,反複想著阮清梅那句話:“你知道,我就是來路不明的私生女,我怎麽會那麽不負責任,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她心中不知道是失落,還是釋懷,總之,籠著淡淡的惆悵。她想,自己是有點太失控,這感覺讓她感到恐懼,和兩年多以前在美國的迷亂惶恐一樣,都超越了她的自我認知範圍。
  她想到了齊翊提起的那張照片,芒果樹下的大排擋裏,白衣藍裙的女孩子幸福的笑,隔著三年的光陰,仿佛在嘲笑今天的自己有多不堪。
  忘記了,我也曾經是那麽快樂的人。
  “怎麽睡在這裏?”齊翊回來時看見她趴在冷氣極盛的前廳,“小心著涼。”
  “我在自我反省。”蔡滿心說,“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在這裏,我麵對阮清梅,真的不知道要從何說起,場麵肯定很尷尬。”
  “不用客氣,總算不會讓這個想法再困擾你了。”齊翊拍拍她的肩,“早點休息吧。這兩天還要趕路回去。”
  “我睡不著,想了很多事情。我曾經以為自己學會了寧靜淡泊,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她倦然地笑,“我總和自己說,這一切沒什麽大不了,很多人經曆的苦難比你多,你沒資格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是思念,有多少是不甘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對江海的感情,該用什麽字眼來形容,喜歡,迷戀,還是愛。隻是我沒有驗證的機會了。”
  “你一直以來,耿耿於懷的,還有江海對你的感情,是麽?”
  “怎麽會不耿耿於懷呢?”蔡滿心自嘲地笑,“雖然我總是告訴自己,他對我從來沒有動心。但這樣,也無非是為了讓我不要太自作多情,不要太遺憾。在內心深處,當然有截然不同的願望。”
  齊翊走到大門前,旅館的小夥子正坐在那裏撥弄著吉他。
  “借我用一下,好麽?”他問。
  小夥子將琴遞過來,齊翊調了一下音準,懷抱吉他坐下。
  “你要彈哪首歌?”小夥子問。
  齊翊微笑:“彈一首你沒有聽過的。”
  他劃下一串琶音,叩響琴弦,舒緩的起始,像山嵐彌漫在峰嶺間,氣流越過山顛,撲向藍綠色過渡漸變的海洋;隨後是重疊的連音,密如疾風的和弦。
  這旋律陌生而熟稔,齊翊低頭,垂下眼簾,隨著節拍輕輕點著下頦,嚴肅認真地彈著華彩。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抬起頭,如釋重負地微笑,像孩子一樣有些自得,有些羞赧。
  她想起在成哥的店裏,江海彈起這一首《歸鄉之旅》,當時她要求再彈一次,江海搖搖手指,說:“不能點歌。我不是賣唱的,我彈吉他也不是為了討女生的歡心。”
  她曾經用mp3錄了一段,卻在到美國後悉數刪除了。
  旋律漸緩漸平息,圍著的店員和遊客鼓起掌來。齊翊按住琴弦,“你還記得這曲目?”
  蔡滿心點頭淺笑:“怎麽可能忘?”
  “我去峂港的時候,阿海說寫了一首吉他曲,但有些細節需要切磋一下。”
  “我問他打算叫什麽名字,背景是什麽。他說,叫做《歸》,或者《歸鄉之旅》。他在從儋化回峂港的路上,忽然有一種少年時無憂無慮的愉快心情,在一瞬間,就想哼一段歌。他說,這首歌寫給當時同路的女孩子,她看起來很精明能幹,其實簡單得像個小孩子,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平時總愛嘰嘰喳喳地說話,隻有看書和看星星的時候能安靜一些。我問,這就是你說的難纏的人?他點頭,說是啊,不過她可能再不會回來這裏了。”
  蔡滿心咬緊嘴唇。那一把六弦琴似乎仍在身旁淺唱低回,在和弦轉換的間隙,偶爾有空弦振顫的泛音。若霓虹燈可以散落成天幕上的繁星,大概就能帶她重新回到那時空。如同混濁的泥流滲過潔白的沙石,在層層過濾下,剝離了之後的憤懣、惶恐和失落,又將一切還原成更純粹清澈的模樣。
  在此一刻,她隻想像一個孩子樣,坦白麵對毫無修飾的內心。是的,在江海麵前,她一直像個孩子一樣,天真莽撞。
  峂港零公裏的路標出現,大巴從船塢一樣的收費站旁疾馳而過。空氣的味道瞬間熟悉起來,像他懷抱的溫暖。
  “我真的希望,有一個江海的孩子。就算為此更加無法解脫,我也不在乎。”蔡滿心凝視著遠方的青山,“看他長大,一樣的淘氣;去摘芒果,去白沙鎮附近的瀑布,去紅樹林看螢火蟲,一起出海捉魚。”
  齊翊不說話,握緊她的右手。
  “我知道即使這樣,他也不會回來了。但現在,他消失得這麽徹底,他和這個世界的關聯,他和我之間的聯係,就完完全全被割斷了。”她捂住胸口,心痛得幾欲落淚。
  市郊荒山的輪廓在深藍的天幕下黝黑深邃。江海,就在半山腰,山嵐蒸騰的地方。
  他長眠於此,已近三年。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二十一章 鬼迷心竅
  在蔡滿心來到美國工作的那年秋天,幾位在附近讀研究生的大學同學約好在華盛頓特區小聚。當年同班的一位男同學在Georgetown大學就讀,出麵組織聯絡,預定了城市西北角的一家青年旅舍。
  “這是我能找到最便宜的地方,距離地鐵也不遠。”他在電話裏將地址告訴蔡滿心,“你知道怎麽去那邊麽?”
  蔡滿心猶豫片刻,說,“不大清楚。”聽著對方將地鐵換乘線路報上,下了車如何左拐右轉。
  “如果還不知道,可以去mapquest查查看。”對方叮囑道。
  她手邊的記事本上,除了旅店的名字,幹幹淨淨一個字都沒有寫。Adams Morgan,這個華盛頓最有名的拉丁區,酒吧林立,不少頗具特色的樂隊在其間演出。她怎麽會不熟悉?
  每逢周末,蔡滿心都會和同事們去那一帶小聚,直到有一天她喝得微醺,跑到Blue Moon的台上去清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一雙藍眼睛在台下注視著她,那個身材高大的棕發男子走上來問:“Michelle,真的是你?!”
  她不記得自己那天喝了多少,隻記得自己大聲說笑,和每個人碰杯,跳到吧台前的高腳凳上,仰頭將馬丁尼一飲而盡。頭暈暈沉沉,順勢就倚在奧利弗的肩膀上。
  “你在世行的實習期結束時,我正好在墨西哥出差,回來後你已經離開了,當時我以為再也見不到那個可愛的中國女孩了,我甚至沒有你的email。”他笑著撫摸她的頭發。
  奧利弗送她回家,在淩晨的街邊他擁抱了她。蔡滿心沒有躲避。小公寓外繁茂的花樹,隱約散落風中的草木香。她好像漂浮在半空,看見星空下的自己,歪著頭站在路燈下的光圈裏,隨後奔跑起來,穿越繁花盛放的小巷,撲入江海的懷裏。
  又在寬闊溫暖的懷抱中,這樣的力度和溫度讓她心神恍惚。她渴望擁抱,仿佛這樣就能將不可觸及的思念牢牢環在懷裏。她也渴望親吻,那細膩纏綿的觸碰,仿佛自己是對方最珍愛的寶貝。她渴望被憐惜,被疼愛,渴望用這一切證實自己依然存在。
  她喝得太多,在恍惚中甚至不在意自己吻的是誰。
  想到這裏,蔡滿心拿出手機,對方接起來,笑著喊了她一聲“Honey”。
  “我周末不去Blue Moon了,”她說,“有幾個大學同學來DC玩,我們要聚聚。”
  “可以帶他們一起來麽。”
  “哦,他們隻來一個周末,日程安排得挺滿。”蔡滿心找了個借口,“你們玩得開心些。”
  她拉開衣櫥,翻了牛仔褲和Tshirt出來,這並不是她平時去Adams Morgan的裝束。當老同學們近在咫尺,她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足夠的勇氣,讓他們看見今時今日自己的世界。
  幾位老同學周五沒什麽課,當天傍晚陸陸續續抵達華盛頓。蔡滿心下了班,和在Georgetown讀書的同學約在地鐵站口,準備出發去唐人街吃晚餐。
  “我們還是去他們的旅店吧。”見麵時,那男生說,“老楊沒趕上下午那班車,現在還沒到,我們又都沒有手機,所以約著在旅店見,不會走散。如果老楊到的晚,咱們就在Adams Morgan附近轉轉,找點吃的。”  蔡滿心並不願去Adams Morgan附近,但也找不到推脫的理由。她的擔心不無道理,果然,老楊八點多才風塵仆仆趕到,眾人已經饑腸轆轆,嚷著要出去覓食。
  便有人說:“來的路上看到許多飯店呢,這一帶似乎很熱鬧啊。”
  負責聯絡的男生麵有得色:“那當然,這裏是DC夜生活最豐富的地段了,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你來了美國就腐化了,說起夜生活來眉飛色舞。”
  “喂,不要想歪了。去聽聽爵士樂,坐下來聊聊天,你都想什麽呢?”  一群人興致盎然,除了旅店,沿著熱鬧喧囂的街道一家家走過去。
  “這裏看起來不錯。”前麵幾人已經選好了一家墨西哥餐館,街邊的露天座位用半人高的木柵欄和人行道隔開,餐桌上鋪了深綠色台布,透明玻璃燈罩中蠟燭安靜燃燒著。
  蔡滿心和幾個女生坐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著各家百貨商店的化妝品促銷活動。男生們擺出一副“女人就是購物狂”的不屑神色,轉身也討論起如何在網上購買電子產品來。
  “Michelle。”有人隔了木柵欄,將手搭在她肩上。
  蔡滿心聽見奧利弗的聲音,猛地回頭,險些和他貼近的臉頰撞在一起。
  “你怎麽今天就過來了?”她有些吃驚。
  “哦,沒有人和我晚餐,所以來找些朋友。”奧利弗拎起手中的琴箱,“我們在Blue Moon排一個新曲目。”
  ~  蔡滿心點點頭。
  “這幾位是你的老同學吧?”奧利弗抬起頭來,笑著和大家說了聲“嗨”。
  眾人的目光投射過來,蔡滿心不能視而不見。
  “這是奧利弗,”她緩緩開口,“我的朋友。”
  他溫暖的手掌還在肩頭。抬起眼,看見奧利弗深邃澄澈的藍色眼睛中有一絲失落,她心中自責,補充道:“男朋友。”
  同學們沉寂片刻,隨後爆出一陣驚歎聲。
  奧利弗笑得天真滿足:“你們先吃,一會兒如果有時間,不妨一同去Blue Moon。”他和眾人道別,在蔡滿心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保密工作做的不錯哦。”女生們霎著眼睛湊上來。
  “是美國人麽?怎麽認識的,說來聽聽。”
  “他是瑞士人,我在世行實習時,他從研究所過來幫我們審核項目,算是專家組的。”蔡滿心答道。
  奧利弗自幼學習薩克斯,在大學時曾經是爵士樂隊成員,閑暇時便來Blue Moon和幾位樂手一同演奏。幾曲爵士樂後,他拿過麥克風:“下麵的兩首曲目獻給Michelle,還有她的朋友們。如果我早知道今天他們會來,前段時間就應該更努力練習。還有一些需要打磨的地方,請大家包涵。”
  輕快的旋律響起,是眾人耳熟能詳的《茉莉花》。奧利弗吹得俏皮,大家拍著手,和著曲調輕聲哼唱起來。一曲罷了,旋律又變得遼闊深邃,眾人多數聽過民樂版的雲南民歌《小河淌水》,此刻換了薩克斯,別有一番渾和悠遠的韻味。
  奧利弗一邊吹著,一邊望向蔡滿心,嘴角似乎還掛了一絲笑意。
  “他真的很愛你呢。”身邊的女同學羨慕地慨歎,“如果有人這樣為我吹上一曲,我的心肯定就醉了。”
  蔡滿心微笑。她也曾醉過,迷醉在與對方四目相對的瞬間,在清朗的樂曲聲中,一顆心都隨著琴聲飛揚。
  不應該再想他了。一切都是過去了。你不是告訴自己,要向前看麽?你不是已經明白那一晚的再見就是永遠的道別麽?為什麽還在這樣溫馨浪漫的夜晚,又想起那個在你心中留下傷痕的人?
  之後不幾日,蔡滿心便收到何洛的電話。
  “有沒有什麽要向我交待的?”好友聲音中帶了笑意,“不是你們班上同學大嘴巴,實在是這個消息太具爆炸性。不僅我,好多你的熟人都知道了。”
  “因為,奧利弗是老外?”蔡滿心笑,“這有什麽好驚訝麽?”
  “這倒沒什麽,哪怕你找個外星人,我也不會很驚訝。”何洛斂了笑意,“我隻是,有點擔心你。”
  “放心,沒什麽可擔心的。我說過,以前的事情,我就當是一段小插曲,沒什麽可耿耿於懷的。我會找一個比他更好的男朋友。奧利弗博士畢業沒多久,已經很有建樹。他有穩定的工作,對未來有計劃。更重要的是,他在乎我,尊重我的感受。”蔡滿心輕笑,“怎麽說,都比原來那個條件好。”
  何洛沉默片刻,緩緩道:“但是,你沒有告訴我,你怎麽想。你甚至,沒有主動告訴我。滿心,我當然不是要你抱著過去不肯放。但我知道,要控製自己的心,是很難的事情。我希望,你真的能看得開,放得下。”
  “有什麽放不下?”蔡滿心輕哂,“他不值得。他要自由,隨便誰陪在他身邊都無所謂。我不會為了這樣的人,無謂地傷心。”
  “你總是比我灑脫一些。”何洛笑,“你不是說感恩節來看我?現在有了奧利弗,還要來麽?還是帶他一起來?”
  “我是重色輕友的人麽?”蔡滿心也笑,“說好看你,就一定會去。”
  掛了電話。她踱到窗邊,月亮清冷的光輝落寞地灑了一地。蔡滿心抽出煙盒來,裏麵已經空了,她嗅了嗅,扔到一旁。自來到美國後,她開始對尼古丁有一種成癮的迷戀。並不是為了在吞雲吐霧中填補心靈的空虛,她隻是在不斷地追尋一種味道。買不同的香煙,卻沒有哪一種是她熟悉的氣息,在江海的懷抱裏能找得到的,那種讓她揪著一顆心,卻又感覺安心的氣息。
  她出門買了煙,不想回到逼仄的公寓裏,於是在街頭閑逛。拐進地鐵站,隨便選了一趟線路,搖晃到自己不曾去過的終點站。不知轉了幾次車,在地下兜轉了多久,邁出車門,忽然站台上傳來清亮的吉他聲,伴著閑適的口哨。
  正是那一曲,江海曾經撥響的Wind of Change。
  似乎還能想見,他當時聚精會神低頭演奏的模樣,神情嚴肅地彈出一段華彩,然後抬起眼來,像孩子一樣輕鬆釋然地微笑,目光掠過她的臉龐。似乎是不經意的,眼神交錯的一瞬,卻好像是永恒一般長久的凝望。
  蔡滿心攥緊手中的煙盒,在那一刻,心被掏空了一樣。她在行人寥寥的地鐵站裏蹲下身來,夾雜了稀落腳步的吉他聲在空曠的長廊中回響。
  那一刻,她自離開峂港便積蓄的淚水,終於無法再隱藏。
  奧利弗買了NBA的籃球票,約蔡滿心去MCI中心看比賽。喬丹複出加入華盛頓奇才隊,主場比賽幾乎場場爆滿。然而這一場對手西雅圖超音速隊表現神勇,以101比95贏得比賽。蔡滿心想著心事,從賽場出來,一路低頭不語。
  奧利弗以為她為了輸球而懊惱,安慰道:“喬丹今天表現得不錯,他得了27分。”
  “但是劉易斯有37分。”
  “可他才二十幾歲,喬丹已經年近四十,歲月不饒人啊。”
  他見蔡滿心神色鬱鬱,帶她到路邊的餐廳小坐。
  “過幾天感恩節,你有什麽打算?”他問。
  “我要去加州看朋友,已經買好了機票。”
  奧利弗笑:“如果對方是個英俊的男生,我會嫉妒的。”
  “是個可愛的姑娘。”
  “原來這樣,那我明白你為什麽不帶我去了。”
  蔡滿心失笑:“不會發生任何事,她是個死心眼的姑娘。還有一些拋不開的心事。”
  奧利弗不再提感恩節的事情,他拿出一本相冊。“你聖誕到元旦這個假期有安排麽?我們可以去瑞士滑雪。”他說,“我家就在阿爾卑斯山腳下,住在山坡上,推開窗就能看見外麵的湖水,夏天是寶石藍,冬天白茫茫一片,一塵不染。”
  “這是你小時候?”蔡滿心指著一張照片,“真可愛,像個小天使。”她又抽出另一張,火車在半山坡蜿蜒,駛入白雪覆蓋的小鎮。“這兒真像童話裏一樣。”她感歎。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奧利弗握住她的手。
  在溫暖的掌心中,她的指尖越顯冰冷。蔡滿心勉強維係著微笑的神態,緩緩將手抽出來。“聽我說,奧利弗,有件事情,我需要和你談一談。”
  “你不想見我的家人?”他問,“我不是給你任何壓力,你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去那邊玩。”
  她點點頭,又搖頭:“不是壓力的問題。你對我太好了,讓我很有負疚感。”
  奧利弗不解地看她。
  “我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因為種種原因我們不能在一起。”蔡滿心斟酌字句,“我以為來到美國後,一切就是新的開始。但我發現,我並沒有辦法徹底遺忘他。對你對我,這都是不公平的。”
  “你是想要,回到他身邊?”
  “我不知道。”
  “他也沒辦法遺忘你麽?”
  “我不知道。”
  “你們之間的感情很深?”
  “我不知道。”蔡滿心搖頭,“或許隻是我自己耿耿於懷,但我不想在自己還沒有放下一切前,就開始另一段認真嚴肅的感情。我以為自己可以很輕鬆地和別人交往,然而,我錯了。”
  “Michelle,這聽起來很殘忍呢。忽然我就要麵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對手,而且還沒有比試,就成為了一個失敗者。”他扯扯嘴角,笑得無奈。
  “奧利弗,這都是我的錯,我真的很抱歉。謝謝你這兩個月來對我的照顧,但我想,早點坦白一切,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你想怎麽責怪我,都可以。”
  “我怎麽會責怪你。”奧利弗握住她的手,“我們都會有看不清自己的內心時候。當然,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麽,我不想失去你,我想把你留在身邊。然而,似乎你也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一切。我挽留不了你,隻能給你最好的祝福。”
  “謝謝,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
  “你這麽說,對我而言就足夠了。”奧利弗張開雙臂,“來,讓我抱抱。”他輕輕擁著蔡滿心,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我的中國小姑娘,希望你一切如願。”
  他要送蔡滿心回家,她搖頭拒絕。奧利弗也沒有堅持,將她送到地鐵站。蔡滿心坐了兩站,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自己上次聽到吉他演奏的地方,她下了車,果然那位滿麵風霜的樂手依然在彈奏著Scorpions的歌曲,隻不過這次換成了Always Somewhere。Always Somewhere。
  “I call your number the line ain't free
  I like to tell you come to me
  But every city has seen me in the end
  And brings me to you again
  Always somewhere
  Miss you where
  I've been
  I'll be back to love you again ”
  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回蕩在清冷的地鐵站裏,顯得格外蒼涼,那一句I’ll be back to love you again,隱忍壓抑,似乎將無窮的思念束縛在胸口,比聲嘶力竭的呐喊更顯滄桑。
  蔡滿心說不出內心的情緒,略帶釋然,又滿是惆悵;開始期待,又無限彷徨。她知道時光不能倒轉,卻又無可救藥地希望一切都停留在峂港那一段最美好的時光。她在海邊吹風寫著明信片,他坐在身後不遠的地方。夕陽中他凝視她的側臉。
  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感恩節即將來到,蔡滿心飛抵舊金山。下了飛機,她在化妝間整理了一下妝容,在眼尾抹上淡金底色的眼影,讓自己看起來神采奕奕。
  何洛還沒有駕照,於是叫了堂弟何天緯開車,一同去機場接她。
  “怎麽真的就自己跑來加州,”何洛問,“你的瑞士男朋友怎麽辦?”
  蔡滿心窩在後座,絞著頭發:“我和奧利弗已經分手了。”
  “哦……”何洛應了一聲,不再多問。
  “這一帶看起來很熱鬧呢。”路過大學校區附近,蔡滿心指著窗外,“你們這一帶好多學生區,富人區,應該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吧。”
  “什麽樣的地方算好玩?”何天緯問道,“說來聽聽,這邊我熟得很,何洛每天圈在實驗室,什麽都不知道。”
  話音未落,頭上被堂姐拍了一記。
  “酒吧啊,最好是有現場演唱的。”
  “我知道不錯的地方。”何天緯努了努嘴,“就在那邊,放下行李我送你們過去,離何洛住的地方很近。”
  “好啊!”蔡滿心開心地坐直,“何洛明天你沒課吧?咱們去逛逛。小弟也一起來吧!”
  何洛搖頭:“你別發瘋啊。他還沒到21周歲呢,你要他非法酗酒?如果被警察查出來,麻煩就大了。還有,你自己最好也帶證件,美國人看不出我們的年紀。”
  蔡滿心笑:“放心,乖乖女,我比你清楚得多。”
  二人走進何天緯推薦的酒吧,小舞台上正有樂手演奏著薩克斯。蔡滿心愣了一下,何洛看出她神情上的細微變化,拍拍她的手臂:“要不要換一家?”
  蔡滿心搖頭:“我隻是想到了奧利弗,覺得愧疚。”
  “我聽他們提起過,在華盛頓他為你準備了《茉莉花》和《小河淌水》。為什麽會分開?”
  “當然是因為不喜歡,或者說,不是戀人之間那種喜歡。”蔡滿心聳聳肩,“或者當初在一起,就是個錯誤。”
  “滿心,是你一直在告訴我,人要向前看,要向前走。就算對方不合適,至少你嚐試了,也算不得壞事。”
  “說我說的頭頭是道,那麽你自己呢?”蔡滿心笑,“你的章遠怎麽樣了?”
  “他現在在北京工作。我們說好不再聯係,就真的沒再聯係。”何洛喟歎,“老同學們說他很忙,但我想,是我們不知道要和對方說些什麽好。這樣也好,這段感情讓兩個人都很累,我再不敢對他抱有任何希望。”
  蔡滿心又回到剛剛的話題:“那麽,你和同一個人糾纏了那麽多年,分分合合,有沒有考慮過要和別人開始呢?”
  何洛搖頭:“至少現在不會。我還是會時常想起章遠,想他來到北京後,是否會想起我,想起這裏曾經是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他下了火車,是否會想到大一時買了站票,千裏迢迢來看我;在這個城市裏,是否會想到我曾經走過哪一條街,或許經過了他經過的那個路口,聽著他寄給我的磁帶。”她有些自嘲地笑,“明明知道這些都是幼稚的女孩子氣的想法,男生不會對這樣的細節耿耿於懷,更不會把自己困在過去的回憶裏。尤其是,他開始自己事業的時候。你是不是又要笑我我太矯情,太酸了?”
  “你的確是很酸呢,聽起來躊躇滿誌的章遠同學,就是徘徊街頭的文藝小青年。”蔡滿心大笑起來,捧著高腳杯斜靠在沙發上,“其實,我也很想知道,在我離開後,他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他是否記得曾經發生了什麽,是擔心我會繼續糾纏,還是會很得意。畢竟,我覺得自己還不算難看。你都不覺得章遠思念你,那麽我怎麽能指望他還惦記著我?我不想給自己無謂的希望。”
  何洛疑惑地看她。“什麽叫‘他是否記得發生了什麽’?”她問,“我以為隻是一個kiss。”
  “不,遠非如此。”蔡滿心蜷在沙發一角,“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以為你很理智,從來不會感情用事。”何洛點頭。
  “我也不知道,在他麵前,終究是迷失了自己,還是找回了另一個自我。”
  希望,是對未來的期許。若沒有它,便仿佛在夜航的海上失去了繁星和航標燈,一切都將沉寂,隨時會被黑暗的現實吞噬。
  然而,要有足夠的智慧,才能區別希望與妄想。
  蔡滿心試圖說服自己,想要得到江海的一句安慰,或者是關懷的問候,都無異於癡人說夢。可她依舊想聽到那個聲音。他會說什麽,會冷漠地敷衍,還是粗暴地嗬斥?
  就算是拋棄了自尊吧,她也想問江海,如果我還回到峂港,我不要未來不要承諾了,你是否就能放下戒備,像最初一樣,我們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相處?
  蔡滿心喝了兩杯雞尾酒,微醺中神智依舊清醒,但因為那一絲絲暈眩,給了自己勇敢的借口。
  何洛已經睡下了。
  蔡滿心拉開房門,穿過庭院的草坪,走到停車場的路燈下。她按住胸口,一顆心在掌心下急促不安地跳動著。熟悉的號碼,跨越大洋的距離,在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呼吸。
  一聲,兩聲,三聲,五聲……始終是沒人接聽,一直到電話斷線。
  蔡滿心鬆了一口氣,又倔強地繼續撥打過去。這次隻響了兩下,聽筒中“嗒”地一聲,對方接起了電話。
  “喂,是我。”她選擇了最簡單的開場白。
  彼端沒有回應。
  “我現在在加州,離海邊不太遠。所以,想起來給你打個電話。”她有些緊張,找了個蹩腳的理由。
  對方仍然沒有回應,但似乎一直拿著電話,似乎還貼在耳旁。在聽筒中,她隱約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我知道你在聽。不要掛電話,好麽?如果你不想說,或者你不知道說什麽,那就由我自己來講好了。”蔡滿心深吸一口氣,“我想問問你最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又喝許多酒,是不是還把摩托開得很快,那樣都很危險呢。無論如何,我們也是朋友。我還是希望,能和你保持聯係,哪怕就是簡單地聊聊天。
  “我來到美國將近四個月了,我很懷念在峂港的日子。如果有機會,我冬天回國的時候想再去看看,陸阿婆,阿俊,成哥……還有,你。”
  對方依舊一言不發。
  “你果真,對我還是充滿戒備呢。”蔡滿心苦笑,“至於這樣麽?是我表現得太像牛皮糖了,沾上了就甩不掉麽?是我的介入讓你的生活中多了許多麻煩麽?好吧,其實你心裏都清楚,我也沒有必要遮遮掩掩。”
  “江海,你在聽我說麽?”她握緊電話,“我隻是不想讓一切變壞,我的回憶,還有我們的關係。你說過我們可以做朋友,做兄妹,是不是?我們並不是陌生人或者敵人。你不要躲開我,哪怕再見一麵,讓我們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和大家一起吃頓飯,聊聊天。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吧?”
  電話那端的呼吸聲消失了,是清脆地一響,似乎手機被放在了桌子上,又傳來了遠去的腳步聲。
  “你還在聽麽?”蔡滿心有些驚惶,“如果你不想聽到我的聲音,就把電話掛斷好了。需要這麽刻薄地對待我麽?好吧,是我自取其辱,在你看來,我就是個糾纏不休的人麽?你又何嚐不是幼稚簡單地像個小孩?你不需要擔心任何事情,這或許就是我最後一次打電話給你。或許,我根本就不該打這個電話給你。我想,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說你隻想快快樂樂,不想想太多。我也一樣,我也不想每天糾纏在過去的事情裏。”
  “可是,”她聲音哽咽,“當我想到所有的過去就真的隻能成為過去的時候,這個念頭讓我感到害怕。我能不能,最後一次,見見你?你隻要說一句話,或者是一個微笑,我就覺得這段關係是善始善終。為什麽,你不肯呢?”
  對方依舊是長久地沉寂。
  蔡滿心已然淚流滿麵:“我很高興,曾經認識了你;也很高興,你沒有給我一點點希望。你的想法,我明白了,我不會再糾纏你。再也不會!”
  她切斷了電話。耳機中不再有沙沙的回音,寧靜,時間凝固一般地寧靜。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就像水滲入沙中。
  第二日便是感恩節,蔡滿心隨何洛去參加她叔叔家的聚會。一家人已經來美多年,日常飲食習慣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中國口味。為了感恩節的節日氣氛,何洛的嬸嬸烤了南瓜派,又準備了一隻火雞,但何洛的叔叔堅決不吃,說:“一點味道都沒有,肉也不嫩。”
  “每年都如此。”何天緯聳肩,附在何洛耳邊道,“幸虧我媽早就料到,後院還有一隻烤鴨。”
  “又在給老爸拆台?”何洛的叔叔瞪了兒子一眼。
  “哪敢?隻是誇老媽英明,懂得提前做準備。”
  “嗯。說到這兒,我前兩天教你的那句成語,還記得麽?和有備無患意思相近。”
  “呃,”何天緯轉眼,“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又被瞪了一眼,他連忙改口:“哦哦,我知道不是這個。總之是和天氣有關係,不是風,是雨,是雨。”
  父親點頭:“然後呢?”
  “未雨……未……”何天緯抓頭,“那兩個字我總記不住啦。”
  “未雨綢繆啦,”何洛笑,“你的中文的確需要提高。”
  “我都說,要把他送回去,讓他去你家住上幾天,讓大哥好好教教他中文。”
  “我的中文已經很好了。”何天緯不服氣,“就不要麻煩大伯了,也並不是所有的中國人就會這些成語啊。何洛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她會的比我多也是應該啊。她父親是曆史教授,我爸爸是民工,怎麽能比?”
  父親哭笑不得:“書香門第,IT民工,這些詞你倒用的很流利麽。”
  一家人說說笑笑,何洛坐在桌旁,削好了用來烤派的蘋果,卻發現很久都沒見到蔡滿心。她四下張望,問何天緯:“看到滿心麽?”
  “似乎在後院。”他答道,“何洛,你這個朋友很有意思。有時候撒歡得不得了,來了就吵著要去酒吧;有時候又一言不發,自己就飄到後院去了。”
  何洛繞到後院,蔡滿心盤腿坐在草地上,拿了廚房裏剩下的碎肉,和拉布拉多尋回犬玩得不亦樂乎。
  “一會兒就開飯了,洗洗手吧。”何洛走上前。
  “哦,不好意思,拿了碎肉出來,就忘記回去幫忙了。”她跳起來,做了一個揚手的姿勢,獵犬向著那個方向跑了兩步,意識到不過是虛晃的招式,便搖著尾巴悻悻地跑回來。蔡滿心大笑,又逗著它跑了兩圈,“我這就回去。”
  “沒關係。”何洛跟在好友身後,看她笑著走進廚房,興致勃勃地向嬸嬸詢問南瓜派的做法,又跑到門外去看自製烤鴨,還伸手在炭爐旁邊探溫度,被何天緯一把拉住。
  她看起來朝氣蓬勃,笑容燦爛。何洛心中越發感到不安。她和蔡滿心相識多年,相對於自己那麽多年糾纏在初戀的情感裏無法釋懷,蔡滿心一向是理智冷靜,不為感情所困的。
  然而正因如此,何洛才更加憂心忡忡。
  她還記得蔡滿心在峂港時打給她的電話,語氣那麽歡快,那是和平素的開朗截然不同的歡快,簡單的,無法掩飾的快樂,每一個字都帶著甜甜的笑意。而她在離開北京前夕,抻著胳膊說:“有什麽可悲悲戚戚的,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男朋友,比他好一百倍。”躊躇滿誌的表象下,掩飾著不甘和惆悵。
  她寧可蔡滿心在她麵前大聲哭泣。然而她沒有,她隱藏著,壓抑著。她拒絕流露傷痛,拒絕表現脆弱,拒絕被情感左右。
  她拒絕迷失自己,但她已然無法單純地做回真實的自我。
  當晚何洛和蔡滿心在客房住下,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每當這樣家人團聚時,何洛便無法抑製地想起家中的父母,也想起遠在大洋彼岸的章遠。這種思念在寧靜的夜裏格外清晰,不再是尖銳地刺痛,卻會在月光恬靜地籠罩麵龐時,想起他溫柔的凝視,胸悶地像被壓住,呼吸凝滯。她睡不著,定定地躺著不動,聽到隔壁房間開門的聲音,透過窗子,看見蔡滿心披著外衣走出門廊,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來。
  聽到腳步聲的拉布拉多獵犬警惕地叫起來,蔡滿心走過去撫著它的頭頂。
  “嘿,老兄,這麽快就忘記我了?”她晃了晃手中的煙,“是這個讓你聞不到我的氣味嗎?還是你不喜歡煙味兒?”她向後退了兩步,“這樣好些麽?”
  拉布拉多搖了搖尾巴,頭在她腿上蹭了兩下,轉了個身,就在她身側趴了下來。
  午夜升起的下弦月,略帶昏黃。
  她難免想起曾經有這樣的夜晚,她赤著腳,沿著沙灘的邊緣走。路邊的兩隻狗狂吠起來,他扔過來一個空易拉罐將它們趕走,從燈影中走出來。
  她穿著淡藍的棉布裙,拎著明黃的人字拖,在他身後輕快地跳躍著,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隻不過那天的月色更皎潔。天空中的雲朵都被映染了半透明的銀邊,棕櫚樹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蒼茫的海麵上。
  那是最初的擁抱,最初的親吻,那是永遠不想結束,卻轉瞬即逝的鼎盛的夏日。
  她聽到有人穿越院子走過來,連忙伸手抹著臉頰上的淚痕。
  “滿心,怎麽還沒有睡?”何洛喚了她一聲。
  她轉過臉來,眼角仍有淚光。終究,還是不能隱藏自己鬼迷心竅的彷徨和哀傷。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
  第二十二章 墜落的邊緣
  “一直沒有完整地告訴你,在峂港發生的事情。”蔡滿心輕輕撣了一下煙灰,“因為我覺得,這一切很荒唐。”
  “你現在的樣子的確很荒唐。”何洛將她的煙奪過來掐滅,“我不認識這樣的蔡滿心。我的高中好友和我說過,想念一個人就說出來,難過的話就哭出來,這樣很難麽?”
  “我不是沒有說啊……”蔡滿心苦笑,“隻是他並不想聽。”
  “還記得以前我說你和章遠的時候麽?講得頭頭是道。我以為男女在感情中互相試探的那些心思和伎倆我都看的很清楚,我可以很超脫。事實上,我和每一個女生沒有任何差別。”
  她開始講述,這個夏天在峂港發生的一切。
  “如果能夠重來,或許我會take it slow,不會那麽急切地擁有。”她總結道,“可是……”
  何洛笑了:“可是,在迷戀的時候,是掩飾不了自己的歡欣和渴望的。”
  “我也問過自己,是我給他的壓力太大麽?其實從最初我告訴他想要改變行程時,我就應該意識到他的恐懼和疏離。雖然我沒有說,但從一開始我的表現,就是希望一切能確定,希望要一個承諾。因為他實在是讓人感到不安的人。”
  “你並沒有做錯。”何洛撫著她的肩膀,“喜歡一個人沒有錯,隻是這個人不值得。你和我說過,要一直向前看,向前走。”
  “我知道不值得。他甚至可以接起我的電話,然後一言不發。比較起來,奧利弗比他好很多。”蔡滿心扳著手指,“他有穩定的工作,對事業有追求,浪漫,追求生活品質,易於溝通,尊重我愛護我……”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很開心,他能逗我笑。可是,這裏……”她拍著自己的胸口,“這裏告訴我,我錯了,我真的真的錯了。”
  何洛輕聲歎氣,環著好友的肩膀。蔡滿心和她擁在一起,放聲大哭,全身緊張,不斷地顫抖著。
  第二日是感恩節後的Black Friday,各類商店紛紛打折促銷。蔡滿心跟著何洛一家去購物,依舊說說笑笑,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翌日她返回華盛頓,臨別時何洛依依不舍,在機場再三叮嚀:“回去之後不要再抽煙了,也別總去酒吧喝酒。你知道那些都是精神依賴。”
  “好好好,我都記下了,何阿姨。”蔡滿心笑著和她擁抱,“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的,你放心吧。”
  她辦好登記手續,坐在候機大廳裏,想起好友的殷殷叮囑,心頭有一絲暖意。然而微笑真的就代表釋懷麽?
  抬起頭,登機口旁的電視屏幕上正播放著佛羅裏達的旅遊廣告,美國大陸最南端的 ,珍珠般散落在海麵上的幾個小島,通過跨海大橋與陸地相連。汽車行駛在上麵,兩旁便是波光粼粼的蔚藍海洋。
  在前一日,她認為傾訴了,痛哭了,便可以選擇放下過去;然而此時此刻,看到相似的情景,仍然抑製不住淚濕雙眼。
  華盛頓的初冬,氣溫驟降,天空卻格外地澄淨。蔡滿心下了班,搭地鐵來到華盛頓紀念碑。夜幕低垂,隻在天邊有隱約的一抹霞光,深紫暗紅,蜿蜒著滲透到純澈的幽藍天幕中。浮雲絲絲綿延,天空高遠地似乎超越了目光所能聚焦的範圍。一旦看過去,整個人便迷失其中,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蔡滿心揚起頭,不知凝視了多久,鼻尖凍得發紅,握著電話的手指開始僵硬。
  她想起和江海一同看落日的情景,溫暖濕潤的熱帶海邊,而那一幕在腦海中漸漸褪色,凍結,碎裂。說過不再聯係,但她仍然習慣性地撥打過幾次電話,振鈴每次都響到忙音,依然無人接起。
  蔡滿心決定和那個鬼迷心竅的自己告別了。手機在低溫的室外反應遲緩,她冰凍的指尖也不怎麽靈活,一點點地將聯係人列表下拉,找到江海的名字。
  有那麽片刻的遲疑,她輕輕撫過屏幕上那兩個字,好像最後一次撫摸他的臉龐。然後撇了撇嘴角,說不出是自嘲還是自憐地輕笑。
  如果還需要用一些所謂的標誌□件來告別一段感情,隻能說明自己依然沒有完全抽身。
  而此刻的蔡滿心,需要一些外在的表象來證明,我也可以放下過去,重新開始。
  她隨身帶著MP3。比起江海的電話號碼,他自創的那首《歸鄉之旅》更讓蔡滿心難以割舍。那一串流暢的琶音,每每聽到,都令她如同沐浴在海邊的和風之中。
  而每次她將一顆心舒展在這風中,都是將柔軟的情感暴露出來,隨之而來便是冷酷現實的刺痛。
  這樣起伏反複的情緒讓她感到疲累無助,縱然不舍,似乎也在沒有存在的必要。
  按下刪除鍵,她將光標移到“OK”的選項,閉上眼,在心中和這段過往告別。
  因為奧利弗的原因,她不再去Blue Moon,甚至也不去Adams Morgan中心一帶那幾家常去的酒吧。更因為她記得何洛的叮嚀,這一段時間來都煙酒不沾。而今時今日,她需要酒精滑過喉嚨,微涼之後帶來的灼燒感,需要有一點微醺,腳步搖晃,讓自己可以什麽都不去想。
  她來到Georgetown一帶,挑了波多馬克河畔最熱鬧的一家酒吧。當天恰好有人在慶祝生日,店堂內彩帶飛揚,不時有人吹著口哨,DJ放了最熱門的舞曲。蔡滿心本來坐在吧台,隨著音樂搖擺著身體,酒保衝她笑笑:“你可以過去加入他們,別害羞。”
  她挑了挑眉,點頭一笑。
  “以前似乎沒有見過你。”有金發的年輕人轉了個身,在她身邊搖擺,“你知道,未成年酗酒是會被逮捕的,不管你是什麽國籍。”
  “謝謝,進門的時候他們已經查過我的ID。”
  “他們應該查。”年輕人笑得燦爛,“知道麽,你看起來就像一個高中生。”
  蔡滿心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們不大分得清亞洲人的年齡,我們的五官在你們看起來都是平平的。”
  “不,不是這個原因。”他說,“是你坐在那邊的神情。你知道麽,你是我在這裏見過的,神情最天真的女孩子。”
  蔡滿心忽然想起陸阿婆那一句,“阿海說,你是鎮上最天真的姑娘”,一時心潮起伏。
  “但你不快樂。”年輕人又說。
  “Well,”她向著舞池中放聲大笑的幾個美國姑娘揚了揚下巴,“並不是時時刻刻都那樣笑著,才是快樂。”
  “不,你不快樂,因為你一直在跳舞。”他說,“你跳了很久,模仿每一個人的動作。不是因為你真的喜歡舞蹈,隻是因為你不想停下來。”
  “我能問問你的先祖從哪裏來麽?”蔡滿心笑著搖頭,“東歐?你是會占卜的吉普賽?”
  年輕人也笑:“你想喝點什麽?這裏一些雞尾酒調的很酷,你一帶要試試看。”
  不同形狀的酒杯,不同色澤的液體,不同味道的烈酒。她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隻覺得頭腦昏沉,懶懶地窩在沙發一隅。
  “我要回去了。”她搖搖晃晃起身,“午夜過了,魔法消失。我再不走就打不到車,隻能看到滿大街的南瓜了。”
  “我送你回去吧。”年輕人說,“免得你上車後忘記自己住在哪裏,或者就在後座睡了過去。”
  蔡滿心還在推辭,但他已經隨她走出酒吧,揚手招了一輛車,陪她坐到車上。
  汽車遇到紅燈,停車起步,搖晃之間,蔡滿心才覺得混合的烈酒後勁十足。
  “你沒事吧?”金發男子握住她的右手,輕輕一帶,她靠在他的肩頭,隱約覺得這樣不妥,又掙紮著坐正,轉向另一側,將額頭抵在車窗上,試圖借由玻璃的涼意讓自己清醒過來。
  到了公寓前,蔡滿心執意付了車費,轉頭道:“我到了,謝謝,明天還要上班去。就此說再見吧。”
  “好吧,再見。”他笑了笑,“你要開心點。”
  蔡滿心點點頭:“我會的。”
  “真的?那就好。”他伸開雙臂輕輕抱住她,“祝你好運。”
  “你也一樣。”蔡滿心拍拍他的後背。
  對方似乎並沒有鬆手的打算。
  “你知道麽?”他說,“你坐在那裏,靜悄悄的,好像受了很大委屈。是有哪個男孩子讓你傷心麽?真不敢相信,有人會這樣傷害你。”
  蔡滿心知道此時的溫柔言語定然別有用心,但她真的感到委屈,鼻子一酸:“我沒事,我隻是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來,說晚安吧。”
  “晚安不會讓你開心。”他的嘴唇貼在她耳畔,溫熱的氣息鑽到她耳朵裏,“相信我,我能讓你開心,至少,是今晚。”
  “你可能誤會了,我不應該讓你送我回來。”蔡滿心試圖掙脫他的懷抱,“對不起,我不是你想的那種……”
  她話未說完,就被對方的雙唇堵住。他托著她的後頸,不由分說地吻過來。
  “停下來!”蔡滿心甩頭,推著對方的手臂。
  “你並不想我停下來,是不是?”他輕輕咬著她的耳廓,伸手搶過她手中的鑰匙。
  “你要做什麽?□我麽?”蔡滿心感到自己的背已經貼在門上。
  “不,不,不,你為什麽不想想這是一個浪漫的夜晚,對我,也對你。”他輕笑,“你知道你惦記的人在哪裏麽?或許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地在一起。他此時根本就把你忘在腦後了。”
  她暈沉的頭腦炸裂一般,那些過往情景紛至遝來。那個女人坐在江海的摩托車後,緊緊環著他的腰,那場景不斷鞭笞著她的心。甚至連最後一夜糾纏的記憶,似乎都變成了他與別人的幻象。
  金發男子再度吻上來,她木然地半張了雙唇。在燈光昏暗的門廊裏,她意識似乎清醒,但身體乏力,一雙手將她的衣襟從腰帶中扯出,她低聲拒絕,虛弱地抵抗著,想要呼喊江海的名字,聲音卻消失空氣裏,翕動雙唇,像涸轍裏的魚,大口地呼吸,無聲地呼吸。
  而她似乎忘記了大聲呼喊,如同站在懸崖的邊沿,再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卻找不到回頭的路。甚至通過傷害自己,有一種報複的快意。你可以不在乎我,我也無需為你守身如玉。
  在某一個閃念,她知道自己其實是渴望失速下墜的。
  這念頭轉瞬即逝,蔡滿心馬上便對對方的肢體觸碰感到厭惡和恐懼。他鉗製著她的雙臂將她攔腰抱起,走到臥室的床前,嘴唇滑過她的耳垂,沿著脖頸吻在她鎖骨和胸前。她蹣跚著要離開,被他大力拉了回來壓在身下,蔡滿心意識到男女體力的懸殊,無效地掙紮隻能激起對方的欲望。
  身體再次感到疼痛,依然如同最初一般的疼痛,或是更甚。劇痛蔓延到心中,仿佛它劈啪破成一地碎片。對方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能將她靈魂的一部分剝離。蔡滿心抓住床單,緊緊咬了下唇,側過臉來,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痛恨此時的自己,厭惡和恐懼感伴隨著黑暗猙獰而至,握緊拳,空氣凝滯,聽到秒針滴答走過。
  全世界的時間都就此老去,也不比這一夜漫長。
  十二月清晨,室內的暖風沒有開,房間陰冷。
  蔡滿心在晨光乍現的時分被凍醒,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手伸在腋下,因為自己的冰冷打了一個激靈。她蜷縮著,這樣缺乏溫度的身體,沒有誰願意給一個真心的擁抱吧。
  多懷念江海懷中的溫度,他堅強有力的臂彎,輕輕闔上,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新生的青色胡茬摩挲著她細膩的皮膚,癢癢的。她咯咯地笑著,手指搔著他的掖窩。他夾緊胳膊,她的手抽不出來,就這樣放在他的肋骨旁,暖暖的,手心下能感覺到他有力的脈搏。
  而這一切,終不過是虛妄。
  她已經為了自己的衝動和執拗付出代價。
  她蜷縮了身體,手腳漸漸溫暖,恢複了一些知覺,於是掙紮著站起來,摸到浴室。流水從花灑中散落,淋漓一身。她的脊背貼緊瓷磚,涼意瞬間擊穿她的身體,直抵心髒。
  鏡子中的自己,長發滴著水,睡衣肩頭濕了一小片。她坐下來兀自梳著頭,臉龐依然緊致剔透,嘴唇失了紅潤,淡淡的青紫。
  這一天蔡滿心請了假,從衣櫃裏找出最厚的毛衣和外套,又扯了一條長圍巾在脖頸上繞了幾圈。她在樓下的信箱裏發現了奧利弗寄來的明信片,是阿爾卑斯山山麓的寧靜小鎮,倚著白雪覆蓋的山坡,火車駛過蜿蜒的鐵軌。他在上麵寫著,Wish you were here 。
  她翻過來看了兩眼,又塞回到信箱中。
  在那個熟悉的地鐵站裏,她沉默地站在樂手旁,聽他用暗啞的嗓音竭力地唱著Dust In the Wind 。
  我闔上雙眼,那一刻轉瞬即逝;所有舊日夢想,不過是風中塵埃。
  同一首老歌,像水滴溶入無盡大海;我們碎身如齏粉,不過是風中塵埃。
  “嗨,又看到你了。”他停下來,打了個招呼,“今天不需要工作?”
  她搖搖頭:“給自己放假。”
  “這就對了。這也是為什麽我後來就不去上班了。”他笑了笑,“現在也足夠糊口。但我是自己的老板,我喜歡在地鐵站彈吉他,這是我的舞台。”
  “你彈得很好呢。”
  “我以前在樂團裏彈古典吉他,我很喜歡西班牙風格的。”他拿起琴來撥了一小段弗拉明戈的旋律,“不過後來東歐局勢劇變,我也沒了工作,就到這邊來做軟件。”
  “但那並不是你喜歡的吧。”蔡滿心問。
  他點點頭,“你也很喜歡吉他吧?要不要試試看?”
  蔡滿心擺手:“我一點都不會彈。”
  她想了想,問:“可以為我彈一首歌麽?”
  “沒問題,你想聽什麽?”
  “Diamonds and Rust。”
  “好啊。”
  蔡滿心和著琴聲,和他一同唱起來。
  我看見你佇立的身影,身邊落葉飛旋,發上覆著白雪
  我們的呼吸在空氣中凝結成白煙
  你說你不是念舊的人,你總擅長說些晦澀不明的句子。
  而我現在需要一些晦澀,因為一切過往太過於清晰。
  是的,我依然深愛著你。
  如果你曾帶給我鑽石與鐵鏽,我早已為它們付出代價。
  她在不到一個月內,第二次飛赴加州。雖然聖誕假期將至,但何洛手邊的實驗不能停,於是叫堂弟何天緯開車去機場接她。
  這一日是周五,傍晚路上頗為擁堵,何天緯到的時候飛機已經降落了半個小時。他來到和蔡滿心約好的大門前,四下張望,沒看到她的身影。這裏不允許長時間停車,後麵的車已經排上來,他有些急躁,掏出手機來。剛響了兩聲,就看見盤坐在牆邊的小小身影揚了揚手。
  何天緯險些沒認出蔡滿心來。她穿著深色牛仔褲,一件單薄的米色套頭衫,身形瘦弱,倚在玻璃牆外,像一個嬌小的孩子。臉上幹幹淨淨,沒有上次豔麗的妝容,看起來單純而又憔悴。
  何天緯接過她的行李:“就帶了這麽一個小包?沒有厚衣服,你不冷麽?”
  她淺淺一笑:“我沒想到加州的氣溫也這麽低呢。”
  “冬天很難說,這幾日的確降溫了。”何天緯打開車門,“但平時肯定也不是你想象中那麽暖和,那要去夏威夷之類的熱帶島嶼才可以。”
  蔡滿心見到何洛,撲上去緊緊地抱著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在之後的幾天,何洛將手頭的事情拜托給實驗室的同學,索性又停掉了一部分實驗,陪著蔡滿心四處遊玩。何天緯帶他們來到金門大橋,海麵上霧氣茫茫。
  “來到這裏自殺的人很多的。”他指著海麵說,“據說有的人本來隻是來觀光,看著看著就跳下去了;更別說本身心理脆弱,有厭世傾向的人。”
  “亂講。”何洛瞪他。
  “這是真的!”何天緯指天發誓,“從1937年建好至今,這裏已經發生了一千多起自殺事件。這裏這麽高,跳下去不在礁石上拍的粉身碎骨,也會因為巨大的衝力暈過去。有些遇難者是幾天之後在很遠的海麵上找到的。”
  “你還越說越來勁了。”何洛在堂弟頭上拍了一下。
  “沒關係。”蔡滿心悵然微笑,“我們一起去淚島的時候,他講過,內陸來的人,到了這樣無路可走,隻有茫茫大海的地方,很容易悲觀棄世。當時我還很得意,說,怎麽會,海那邊還有更大的天地啊!他說,天地很大,可去的地方不多。”
  “本來就有很大的天地。”何洛說,“隻要你向前走,就比停到原地要好。千萬不要因為一時的不愉快,就讓自己低迷下去。”
  “放心,我從來沒有輕生的念頭。”蔡滿心把著欄杆,身體探伸向外海,“我隻是為自己的草率付出代價。”
  “我打算從這裏直接回國,新年後呆幾天再回來。”她強自笑笑,“很想回家看看呢,在爸媽麵前當個小孩子。”
  何洛點頭:“讓媽媽好好疼疼你。而且你現在這樣回去華盛頓,我也不放心。”
  在去機場的路上,何洛將蔡滿心緊緊抱在懷裏,兩個人在入閘口一再地擁抱。
  “我沒想到,自己的生活會如此不堪,簡直像做了一場噩夢。”蔡滿心低喃道,“到此為止了,我不想自己變成自己都討厭的樣子。”
  “在我心裏,你還是那個自信單純的你。”何洛拍著她的背,“我相信,你會從這段陰影裏走出來。”
  蔡滿心點頭:“我會的。對這個人我沒什麽可放不開的了,我徹底死心了。不管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記憶,no matter he’s offering diamonds and rust, I’ve already paid。”
  Dust in the wind, all we are is just dust in the wind。
  她此時並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在某一個昨天已經碎裂成齏粉,如風中的塵埃。
  事實比她所知的更為殘酷。
  
  【江海·過去完成時】
  第二十三章 時光之外
  蔡滿心和齊翊經儋化返回峂港,舟車勞頓,加之此前她體力已經透支,路上幾乎一直在沉睡。在漫長無邊際的夢境中,種種舊事紛至遝來,她幾乎在短短一兩日內,將三年前的快樂甜蜜、悲傷恥辱盡數重溫,隻覺得思緒混亂,幾乎無力承受。
  何天緯留在思念人之屋,也是忙得焦頭爛額,遠遠望見二人的身影,便興奮地跑出店來,又笑又跳,揮動雙臂。
  “謝天謝地,滿心你總算回來了,否則這兒真要關門大吉了!”他說著,狠狠剜了齊翊一眼,“你又跑到哪兒去了?滿心剛走你就說要出去兩天……啊,啊,啊,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點著齊翊的鼻子,“原來你知道滿心要去哪裏,所以一路追過去。喂,這樣也太狡詐了。把我留下來看店,你有沒有一點公平競爭的精神啊!”
  “不要難為齊翊了。”蔡滿心擺手,“最近店裏一切都好吧?”
  “勉強過得去,雖然一團糟,好在住客們都不是挑剔的人,我還應付的來。”何天緯抱怨,“還說什麽這裏是最重要的地方,是對我的信任。卻跟他一起出遠門,這不是誆我麽?”
  “怎麽會呢?”蔡滿心拍拍他的頭頂,“這裏本來就是很重要的地方,你看我無論去哪裏,總歸隻是去幾天,還是會回來的。”
  “你找專家谘詢那個紅樹林保護項目了?進展如何?”何天緯一迭聲地追問。
  “沒有,”蔡滿心搖頭,“我去找了一個老朋友。”
  何天緯本想再問,看她神色疲憊,於是欲言又止,但依舊瞪了齊翊兩眼,以示不滿。
  蔡滿心回到岬角的房間裏,推開窗,對著廣袤的外海,海平線一覽無餘。正值傍晚時分,可以看見一輪紅日緩緩沉入海中,火燒雲瑰美綺麗。這正是江海所說的,觀賞落日的絕佳地點,更勝於峂港海灣。而今時今日,她再沒有任何機會和他一同看落日。
  回想起日暮時分,曾經和江海等一眾人圍坐在小餐館的長條桌旁,餘光感覺到他在旁邊,枕著手臂望過來,這並不是日落的方向。蔡滿心微微側頭,他就把臉轉過去。她想,或許這不過是她的自作多情;然而再扭過頭去,依然可以感覺到他望向她的方向。索性不動,夕陽下每個人的臉龐都是金色的,有柔和的光澤。她寧可相信,他曾在這樣的傍晚如此溫柔地凝視過自己。
  阿俊來到思念人之屋,走進大堂,隻看見何天緯反坐在木椅上,瞪眼看著齊翊,見到有人進來,“哼”了一聲,拔腿轉到後廚去。
  “這幾天天緯一直問我,你們去哪裏了。”阿俊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知道怎麽隱瞞,索性帶阿婆回去峂港住了兩天,知道你們回來,我才搭船過來。滿心呢?”
  “她有些不舒服,回去休息了。”齊翊望向岬角的方向,“她是累了。”
  “莫非,這次你們見到阿梅了?”
  齊翊點頭:“從北越一直找到西貢。”
  “她真的有海哥的孩子……”
  “沒有。如果真的有這麽大的事情,阿海不會對我都隱瞞。”
  阿俊蹙眉:“那你為什麽不早些阻止滿心?”
  “她總是抱著一線希望,任由別人怎麽說,除非自己看到,否則是不會死心的。”
  “沒錯。其實,我也不大相信的。”阿俊歎氣,“但我沒辦法拒絕滿心的請求,她的確有些執拗。海哥走後,我真沒想到,又在峂港見到滿心。她居然回來了,而且決定一直留下來。之後有人陸陸續續提起海哥的過去,談到阿梅懷孕退學或許和海哥有關的傳聞,她就開始四處打聽阿梅的下落。我本來不支持滿心找下去,後來她回了一次北京,在阿梅的學校找到當年負責留學生的老師,她說阿梅的確喜歡同鄉的一位吉他手,並且在懷孕後很高調地宣稱不會打掉愛人的孩子。”
  阿俊也望了望蔡滿心的房間,繼續說道:“回來後,她就問我,是否還想海哥。我說,是的。滿心說,‘我也很想他。可是,他再也回不來了。但如果他有個孩子,一切就不同了。我隻想知道,阿梅是不是把他照顧得很好,需不需要幫忙,她一個單身媽媽要帶大孩子,一定很辛苦。’我拗不過她,而且,我也很想知道,海哥是否真的有後人,所以開始在越南尋找阿梅的下落。”
  “這件事情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他說,“雖然這個結果並不是滿心想要的。”
  “如果真的找到阿海的孩子,你認為滿心會很好過麽?”齊翊十指交叉,“她就更難從過去掙脫出來。其實她回到峂港,留在這裏,都是將自己封閉起來。”
  “你真的很在乎滿心。”阿俊笑,“寧可海哥無後。”
  “阿海已經不在了,逝者已逝。此時更重要的,是活著的人繼續快樂地活下去。”齊翊頓了頓,“我想,這也是阿海希望看到的。”
  阿俊即日啟程返回越南,臨行前去拜祭江海。蔡滿心和齊翊同他一起來到藍屏山山麓的公墓。
  “當年你離開峂港後不久,海哥建議我還是回學校讀書,我就去南寧那邊讀語言課程了。當時需要的學費和生活開銷,還是他幫我墊付的。”阿俊將一束百合放在墓前,轉向蔡滿心,“他走的時候我並不在,這一直是我心底一個遺憾。雖然我知道,即使當時我還在峂港,他也未必會對我說什麽,我也無法阻止他。”
  蔡滿心抿唇:“他很少說自己的想法,一向如此。”
  “在他眼中,我或許就是個小孩子吧。”阿俊悵然,“我也的確一直想成為海哥那樣的人。”
  “還是不要了。”蔡滿心輕聲一笑,“他有點太自我了,不考慮未來,沒有責任感,不喜歡被束縛。”
  “你就是這樣看海哥的麽?”阿俊問。
  “當然,你也可以說,他堅持自我,不被別人左右,不信口開河。其實他是什麽樣的人都不重要了,不是麽?”
  “你記得麽,我說過,回來峂港後,我要給你一樣東西。”齊翊將手插在口袋裏。
  蔡滿心點頭:“我當時問你,對我是一種安慰,還是麻醉。”
  齊翊掏出MP3隨身聽,放在她掌心:“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會讓你更難過,但至少,希望你能夠不再耿耿於懷,不再質疑阿海對你的感情。”
  她略帶疑惑接了過來,戴上耳機,聽見江海咳了一聲,問:“可以了?”
  這許多年後後又聽到熟悉的聲音,她渾身一顫。
  “可以了。”是齊翊的回答。
  隨後是三兩下撥弦定音聲。片刻沉靜後,琴弦和麵板被同時叩響,餘音未散,舒緩的旋律便由回聲中漸漸顯現出來,如同迤邐的公路穿越了山巒間彌漫的濃霧;掃弦聲愈發清脆,高音區的華彩如同驅散霧氣的陽光,在山巔遠眺浩瀚湛藍的海。他吹響口哨,帶著民歌的調子,像歡快穿梭在林間的精靈,而在茂密的雨林間隙,波光搖曳。
  正是那一首《歸鄉之旅》。
  曲調漸漸平和,益發顯得溫柔,每一個音節都詠歎徘徊,仿佛不忍離去這寧靜的濱海小鎮。一曲奏罷,聽見江海說:“回去你再聽聽,看能有什麽改進。”
  “已經很不錯了。”齊翊笑,“我隻是好奇,你居然也會給女生寫歌。”
  “的確有點太大費周章了。”江海也笑,“我一向不屑做這樣幼稚的事情。不過,”他頓了頓,“應該是寫給自己的吧,我想她沒機會再聽到這歌。”
  “如果她回來,你會讓她留下來麽?”
  江海沉默不語,片刻後緩緩開口:“她不會回來。”
  “如果,如果她回來呢?”
  他依舊無言,卻彈響了一段吉他,正是趙傳的《勇敢一點》。
  “我發現失去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那一年我想要認識你的一種勇氣
  它讓我毫不畏懼的告訴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的思念著每一個過去
  勇敢是我今天再也無法麵對的事情
  因為麵對了勇敢記憶就會沒有你
  我的虛弱一直提醒著照顧自己
  當初如果照顧好你 現在也不會被自己放棄”
  他彈了兩段,就孩子氣地笑起來,蔡滿心仿佛能看見他無奈搖頭地神態。
  “真是,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喂,老怪,你不會還在錄著吧,紅燈怎麽還亮著……”
  錄音戛然而止,蔡滿心握著隨身聽,將它緊緊貼在胸口。
  “現在我懂了,我懂了。”她拂去墓碑上的泥汙,“可是你為什麽要躲開我,為什麽……”
  流雲自山巔滑過,阻了陽光,忽明忽暗映在墓碑上江海的臉上,仿若笑容綻開。
  “可是太晚了,是不是?”蔡滿心痛哭失聲,親吻著江海的遺像,“我想為你做點什麽,可惜我什麽都做不了。”
  風起,林濤萬頃響聲雷動,雲聚雲散。環顧四下林立的墓碑,想光陰如梭,人一生不過如此。她撫摸著冰涼的大理石,聲音漸低,隻剩下斷斷續續地嗚咽。
  在他親手搭建的木屋裏,蔡滿心無可救藥地想念三年前在峂港的純真時光,沒有太多感情糾葛,隻有歡笑的光陰。
  而現在,她隻能拿過曾經屬於江海的吉他,彈不出任何旋律來。緊緊抱住,全身顫抖地啜泣,額頭抵在琴箱上,似乎可以伏在他的肩頭痛哭一場。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或許她早就知道。就好像一串珍珠項鏈,每一個回憶的瞬間還在閃閃發光,但串起它們的鏈子卻斷掉了。所有的珍珠四散滾落,她嚐試著把它們一一收集起來,但永遠回不到首尾相連的圓滿。
  它們最終零落分離,就如同她和他一樣。
  夜裏蔡滿心睡不著,趴在窗前聽著不眠不休的海浪聲,那碎裂在岩石上飛珠濺玉的轟鳴,或是細膩輕撫著白色沙灘的喃喃低語,高高低低交織在一起,仿佛訴說著所有隱藏在浪濤下的故事,無論如何也聽不厭倦。
  每當她有心事,便會披了衣服到海邊散步,任湧上來的海水沒過腳背,感覺細沙從腳趾縫間鑽過。在安靜的夜裏,一顆心便會平靜而溫柔起來。
  沿著沙灘的邊緣,幾乎要走到燈光企及範圍的盡頭,忽然看見擁吻在一起的身影。聽見有人過來,二人連忙分開,見是蔡滿心,女孩尷尬地要甩開對方的手,男孩捉著不放。
  蔡滿心認得二人,是從不同大學來畢業旅行的兩個大孩子,在這裏相識。她見過很多本是陌路的年輕人在碧海藍天下墜入情網,這氛圍太浪漫,而人在快樂時格外容易敞開心扉。然而這旅途中的激情很少能發展成持久的戀情。蔡滿心真誠地祝福每一對,縱使以後分開,也不要彼此傷害,或許隻是人生旅途上一段浪漫的插曲。
  在海邊永遠有相愛的人牽著手看星,但她卻再也等不到屬於自己的那段浪漫邂逅了。
  她走到遠離燈火的寂靜沙灘,除去披在身上的襯衫,露出泳裝來。夜裏的海水依舊溫暖,她一步步走進去,像是融入一個靜謐安寧的懷抱之中。那分不清海天界線的藍黑色有著巨大的吸引力,誘惑著她投身其中。仰麵浮在水麵,天空中繁星如綴,銀河橫亙天宇,似乎要流瀉到天海交接的無窮盡處。
  不知道遊了多久,直到饑腸轆轆,才想起自己沒有吃晚飯。蔡滿心轉身向回遊,借著微弱的月光,看見齊翊站在齊膝深的水中,望向自己的方向。
  “你一直在這裏?”她問。
  齊翊遞上毛巾:“如果你再向前遊,我就要把你拽回來了。”
  “你認為我會遊過去,再也不回來了麽?”蔡滿心擦著頭發,披上外衣坐在海灘的枯木上,“你有沒有試過半夜在海裏遊泳?月光已經足夠明亮了,不會感到害怕或者悲傷,隻是覺得自己和天地都融在一起了。”
  “一個人這個時間出來很危險,不說其他,如果抽筋怎麽辦?”
  “我還真遇到過一次。”蔡滿心側頭,“當時我痛得伸不直腿,慌亂之中喝了兩口海水,嗆得找不到方向,當時知道自己已經遊出去很遠了,心裏想,嗬,或許都遊不回去了。”
  “之後呢,你呼救了?有人發現了你?”
  她搖頭:“我嘴裏和鼻子中都灌了許多水,當時想,這就是溺水的感受吧。忽然覺得離阿海很近,不知道漁船在遇到台風沉沒時,他的感受和我此時是否一樣。於是一下子就覺得沒什麽可怕了,平靜下來,我就半浮在水麵上,仰著頭讓鼻子露出來。就這樣隨著浪花漂,過了一會兒,腳就碰到沙地了。”
  “大海還不想帶走我呢,”她輕聲笑,“它隻是帶走了阿海。”
  蔡滿心又問:“你知道麽,我為什麽要住在淚島,而不是和阿海有共同回憶的峂港。”
  “因為回憶僅僅隻能是回憶而已。”
  “是啊,我很怕走過那些熟悉的地方。”蔡滿心拿起樹枝,在沙灘上寫著Missing U的字樣,“我舍不得走的太遠,又不敢離得太近。這裏的距離剛剛好,而且麵向外海。有時候我就站在岬角看過去,總覺得他就在海那邊,隻不過是我視力所不及的地方。”
  “或許太長久以來,我一直在逃避,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蔡滿心起身,“現在我找到了想找的人,也解除了一直困惑自己的疑問,是時候回到現實中了。謝謝你,齊翊。”她由衷地說,“如果不是你,我或許也找不到阿梅,更不會知道阿海臨走前的想法。其實,你來到這裏,就是在等機會,對我說明一切的,是不是?”
  齊翊頷首:“你會不會,怪我來得太晚?”
  “怎麽會?”蔡滿心笑了起來,“如果不是這幾年的執拗讓我感到心力交瘁,或許我很難平靜麵對最近知道的這一切,也許會失落,會遺憾,會痛苦不堪。但現在我不會了,因為我知道,最糟糕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我想回去北京,”她說“我應該離開峂港一段時間,才能真正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麽。還記得去越南之前奧利弗發來的郵件麽?他對儋化峂港的林木再生項目提了很多中肯的建議,我想回去找導師談談,她現在做了很多資源經濟學方麵的研究。我想請她指導一下,否則就算我們的項目書過了初審,還有第二輪第三輪篩選。我希望能拿申請成功,私心上,我希望這裏能變回阿海說的那個樣子,河流清澈,河岸兩邊的紅樹林裏滿是螢火蟲。”
  “我想,你已經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了。”齊翊低下頭,注視著她的雙眼,“鬥誌昂揚呢。”
  “當然!”她孩子氣地鼓了鼓腮,“是不是要像韓劇裏那樣,說,!”她握拳揮了兩下。齊翊也笑,拍了拍她濕漉漉的頭發。
  在波濤拂岸的海邊,兩個人的臉距離這樣近,風一停,才感覺交換著彼此的呼吸,可以嗅到對方的氣息。齊翊的手還搭在蔡滿心頸間的發上,掌根幾乎貼在她的麵頰上。她光潔的臉龐在月光下帶著水汽,有著柔和的光暈。
  齊翊心中一滯,幾乎想要撫著她的臉龐,輕輕地吻下去。這念頭讓他繃直了背脊,雙手握拳,向後急速閃身。指間還繞了蔡滿心一綹頭發,她痛得叫了一聲。
  “我們回去吧。”他說,“你還是洗個熱水澡,海邊風大,當心著涼。”
  二人一前一後沿著來路走回去。望著前麵纖麗的背影,齊翊不禁回想起當時的場景。一曲唱罷,吉他的餘音猶在,江海掌心按住琴弦,四下一片寂靜。“等這件事了結之後,如果一切順利,如果還有機會聯係到她,”他微微一笑,“我想,或許,應該給彼此一個機會。”
  “我保證,一切會萬無一失。”齊翊答道,“會有詳盡的計劃和保全措施。而且,這樣也可以洗清你的嫌疑。”
  “本來,我不在乎履曆上有沒有什麽汙點,隻要我問心無愧。”江海揚眉,“可現在,我需要考慮未來了。嗬,她可真是個大麻煩。”
  而在不久之後,二人促膝長談的客廳,變成了江海的靈堂。
  江海的房間甚為簡潔,齊翊很快整理完畢,卻不知要將他的遺物交托給誰。他取回了江海的手機,打開通訊錄,想看看能否找到他的任何親戚。
  這時電話忽然響了起來,顯示了一個陌生的號碼,齊翊知道是國外的IP電話,立時想到江海曾經提到的女孩,現在正在美國工作。
  他猶豫著,遲遲無法按下接聽鍵,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向一個充滿期許的姑娘解釋發生的一切。而此時倒底哪一個對她的傷害會更大,是她想象中江海的絕情,還是更加冷酷的事實真相。
  齊翊還在權衡時,電話已經響到斷線。他鬆了一口氣,又有些懊惱。過了數秒,鈴聲又倔強地響起,他急忙按下接聽鍵。
  “喂,是我。”她的聲音遙遠地傳來,帶了一些沙沙的信號雜音。
  齊翊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魯莽,握著手機講不出話來。
  “我現在在加州,離海邊不太遠。所以,想起來給你打個電話。”她的聲音微微振顫,明顯緊張。
  “我來到美國將近四個月了,我很懷念在峂港的日子。如果有機會,我冬天回國的時候想再去看看,陸阿婆,阿俊,成哥……還有,你。”最後一個字音被拖得很長,她似乎鼓足了勇氣,又帶著無限期許。
  齊翊攥緊拳,想起江海搖頭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心中感慨萬千,又無限痛苦自責,忍不住落下淚來。
  “你果真,對我還是充滿戒備呢。”對方的聲音有些許顫抖,苦澀地抱怨著,哀哀地請求著一個見麵的機會。
  齊翊再聽不下去,將手機放在桌上,貼近江海的遺照,轉身走開,隱隱聽見女孩子哽咽著說:“我能不能,最後一次,見見你?你隻要說一句話,或者是一個微笑,我就覺得這段關係是善始善終。為什麽,你不肯呢?”
  他坐在門前,狂風正勁,雨季已經到來。齊翊將頭埋在雙臂間,握了拳頭,用力地捶著後腦。
  “發生這樣的意外,我們都很難過。”有人拍著他的肩膀,“你不要太自責,這不是你的失誤。我們都沒有想到暴風雨中無線電失靈,江海又回到了船上。”
  “我不會原諒自己的。”齊翊起身,“是我遊說他來冒這個險。我沒有辦法留下來,坦然地接受什麽稱讚和榮譽。我想離開一段時間,希望您能理解。”
  他沒有想到,在兩個月之後,那個女孩又回到了峂港,並且固執地留下來;那時他參加了一個誌願者組織,苦行僧一樣跋涉在充斥著窮困饑餓的貧瘠土地上。
  他知道或許有一天,會將江海最後的信息轉達給她,那是他能為江海完成的最後的心願。
  自此之後,他和她,不知道是否還應再有交集。
  
  【蔡滿心·過去完成時】
  第二十四章 回憶盡頭
  蔡滿心要趕在學校暑期開始前返回北京,拜訪經濟學與環境科學領域的專家教授。臨行前齊翊和她一同去峂港林業局參加項目會議。她將眾人的意見和疑問收集整理,又去各個辦公室辭行。
  “可惜你看不到省台的新聞專訪了。”綜合辦公室的龔科長遞給她一份報紙,“日報已經介紹了這個項目,過幾天省台有一期特別節目,裏麵大概還有上次外國專家組來訪問的時候,你們陪同翻譯的畫麵呢。沒關係,我問台裏要DVD給你啊。”
  “我希望這個項目能真的申請成功。”蔡滿心笑著接過報紙,“否則都對不起他們的大力宣傳。”
  “怎麽會不成功?”龔科長滔滔不絕,對她的盡心盡力大加讚揚。
  齊翊在旁邊微笑不語,蔡滿心回頭看他,無奈地垂著眉毛作了個鬼臉。
  這時局長從隔壁辦公室出來,引著一行客人穿過大廳,熱烈地告別著。“以後你們一定要常來,指導我們工作啊。”
  其中一人經過齊翊時,打量了他幾眼,又若有所思轉過身走回來。“你是……周市長的……”他伸出手來,“齊翊,你是齊翊。我沒有認錯人吧?你母親是我的老領導啊。”
  “我是齊翊,您是……”他疑惑地和對方握了握手。
  “我是小嚴叔叔啊。當初你媽媽在教育局的時候,我是她的助手,還去小學接過你放學。不過後來我調去省裏工作,”他拍著齊翊的肩膀,“小夥子,一轉眼都快二十年了,我也不敢認你了。不過你和你爸爸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他轉向同事們,“記得我以前總提起的,在儋化主管教科文衛的副市長麽,這就是她的小兒子齊翊。”
  “我媽媽已經退下來好多年了。”齊翊笑,“她現在比較習慣大家喊她周老師。”
  “我們都很欽佩你母親,她也給我很多幫助。聽說她現在在上海?”
  “是,和我哥哥一家住在一起。”
  “她的身體還好?我記得周市長退下來,是因為健康原因。”
  “退休後沒有那麽大壓力,她的身體狀況好了很多。”
  “要不是我和考察團來峂港這邊,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見到你。怎麽,你來看朋友麽?”
  “小齊在幫我們做一個項目。”林業局長說道,“沒想到,你家就在儋化。”
  眾人拉著他寒暄,又要讓他一同去吃晚飯。
  “嚴叔叔,今天恐怕是沒時間了。”齊翊回頭看看蔡滿心,“我要送朋友去趕飛機,以後有機會,去省城看您好了。”
  “沒想到,你是副市長家的公子呢。”坐在長途汽車上,蔡滿心揶揄地笑,“喂,如有冒犯,多多包涵啊。”
  “別拿我開玩笑了。”齊翊麵色尷尬。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蔡滿心轉身,注視著他的雙目,“阿海走之後,他承租的土地,也就是‘思念人之屋’所在的地方,本來是應該被收回的。我來到峂港後,很順利地就接手下來,而且這些年周圍開發成高檔別墅和度假村,我這裏都沒有受到租金上的壓力。否則,即使以我從美國帶回來的存款,也是不足以維持下去的。”
  “根據阿海生前的意願,他的財產大部分由陸阿婆和阿俊來支配,所以這塊土地,還是以陸阿婆的名義租賃的,也用阿海的遺產支付了部分地租。”齊翊答道,“我所能做的,就是請母親出麵打個招呼,讓整個過程順暢一些而已,並沒有給你特別優渥的待遇。”
  蔡滿心感歎:“你知道,能讓我擁有那麽一個角落,已經是對我最大的照顧了。”她又問,“其實你一直在關注峂港的事情吧,為什麽你沒有早點現身,早點說明一切呢?”
  “阿海走之後,我便辭職了,去了很多地方,也是想重新找回生活的意義。”齊翊答道,“而且,我不知道如何麵對你。”
  “的確呢,萬裏迢迢回到這裏,想起來就是個冥頑不靈的女生,如果是我,不到最後也不會要和她正麵接觸。”蔡滿心笑,“難為你了。”
  “其實,那時候周圍的人都被我嚇壞了。”她補充道,“不管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我爸媽。”
  當初她在加州見過何洛,從舊金山飛回北京。她一向是親友的驕傲,回來後自然少不了各種聚會。蔡滿心借口旅途奔波,時差沒有調整好,每天都睡到將近正午,晚上又早早躺下。家人問起,就說在加州時衣物沒帶足,有些感冒。
  母親對她的說法深信不疑,便將各種家庭聚會一一推了,又買來烏雞、銀耳、豬蹄,變換花式地熬湯給女兒喝。
  蔡滿心有大半天躺在床上,大部分的時間並不能入睡,隻是定定地望著天花板,想起江海的決絕,眼淚不知不覺便流下來。她也不能入睡,幾次夢見被陌生人追逐,捉住她的手腳,任由她如何反抗,都阻止不了對方的侵犯。
  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中度日,直到假期將近尾聲,忽然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說最近有一家基金會進行項目考察,需要翻譯。
  “你自己不也可以麽?”蔡滿心並不感興趣,懨懨地答道。
  “我的水平也就能應付日常會話。本來找好了一個,她卻說要考研,走不開。”朋友氣急敗壞,“我們已經通知了當地的代表,人家大老遠從峂港趕來,讓我這樣半吊子的上場,有點太不負責了。”
  蔡滿心忍不住問:“你說哪裏?”
  “峂港啊。”對方笑,“所以我才找你。我記得你去過那裏,還呆了很久。看在你那麽喜歡峂港的份上,來幫幫忙也是應該的,對不對?”
  她心中明白,自己不應該再和那裏有任何瓜葛,卻又無法拒絕任何和他相關的細微聯係。
  “別猶豫了,我就當你默許了!”朋友在那邊欣喜地催促著。
  這家基金會的主要資助是瀕危野生動物的保護,而峂港提出的計劃是以生態環境恢複為主,當地並沒有太多具有代表性的物種。會談下來,峂港林業局的代表掩不住失望的神色,蔡滿心於心不忍,會後追了過去。
  “以後還是有機會的。”她說,“隻是許多捐款人是限製款項用途的,這家不行,換一家再試試。”
  來人很是感動:“謝謝了!剛才我就知道,很多話你翻譯的很婉轉,給我們不少台階下。”
  “不必客氣。”蔡滿心淺淺一笑,“說起來,我去過峂港,還有附近的白沙鎮。我很喜歡那裏,也願意為它做點什麽。”
  “好啊!歡迎你什麽時候再來峂港!”對方很是積極,“我們那裏的海鮮真的是好吃又便宜。”
  “我知道。”她點頭。
  “下次我帶你去,有些飯店看是遊客,宰人宰得厲害。”
  “我去的時候還好,找到一家很不錯的。”
  “哪一家?”來人追問道。
  蔡滿心略一遲疑,報了成哥的名字。
  “啊……可惜了……”對方長歎一聲,“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阿成前不久……已經不在了。”
  “怎麽會?”
  “漁船遇到了暴風雨,外海浪太大……”
  “成哥,怎麽會……”蔡滿心泫然欲泣,“不會是同名吧?”
  對方確信地搖頭:“這是峂港這兩年來最嚴重的一次漁船事故。遇難的還有幾個人,包括漁船的所有者。”
  “你是說……”蔡滿心攥緊樓梯扶手,在下一刻,她寧可自己的耳朵聽不到聲音。
  “江海。漁船的所有者叫江海。峂港很多人都認識他。”
  當晚是在奶奶家吃飯,蔡滿心推脫不掉。她木然地回答著親人們的問題,在別人講話時竭憐中注意,卻沒有一個字能聽到耳朵裏。
  江海,江海,那個讓你愛恨交織的人,已經不在了。
  蔡滿心眼鼻發酸,又無處藏匿,隻好躲到洗手間裏。插上門,打開水龍頭,無聲地留著眼淚。她拚命洗著臉,用涼水拍打著紅腫的眼睛。鼻腔被堵住,窒息一般。
  “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她剛出來,堂妹就閃身衝了進去,“憋死我了。”
  “我腸胃有些不舒服。”蔡滿心低著頭,“真的是很難受呢。”
  “是感冒還沒有好吧?”母親摸摸她的額頭,“一點精神都沒有。我們早點回家吧。”
  父親開著車,她在後座倚在母親的懷中,那種溫暖的安慰感,讓她更加想要痛哭一場。然而,她自幼便很少在父母前落淚,她唯恐此時的失態讓他們憂慮不安,隻能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陷在掌心裏。
  回到家中,她立刻整理行裝,打電話預定了去儋化的機票。
  “假期就這麽短,還要出去玩。”母親抱怨,“暑假你就去了那麽久,現在不能在家陪陪我和你爸爸麽?”
  蔡滿心不知如何解釋,隻怕一開口就落下淚來。
  “我那條連衣裙呢?”她問,“淡藍色的。”
  “哦,那是多少年前買的了?”母親漫不經心地答道,“上次你去海邊,被鹽水泡的裙邊都褪色了,前幾天我整理的時候扔掉了。”
  “怎麽說扔就扔,你為什麽都不問問我!”蔡滿心大喊。
  “怎麽說了兩句,就發這麽大脾氣?”母親又是錯愕,又是氣憤。
  蔡滿心將房門甩上,倚著牆,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
  
  第二十四章 回憶盡頭
  她在機場候機,母親的電話追過來:“從小到大,我們都沒有要求過你什麽,但如果你這麽遠從美國回來,還就惦記著出去玩,也未免讓我和你爸爸太傷心了。”
  “你們隻強調自己的感受,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蔡滿心站在換登機牌的隊伍裏,壓低聲音。
  “你是自由慣了。”母親氣急,“我們是一直綁著你限製你的那種家長麽?不是因為你前些天身體一直不好,我和你爸爸不放心你出遠門麽?”
  “可是,我呆在家裏也不好受。”蔡滿心辦理了登機手續,走到大廳的角落,“我真的沒事,隻是想出去散散心。”
  “怎麽了?”母親聽出女兒聲音的異樣。
  “沒什麽,隻是,隻是心裏不好受。”她強作鎮定,“我在感情上,遇到一些不如意。”
  “到底發生什麽了?”
  “也沒什麽,”蔡滿心頓了頓,“就是,和一個男生在一起,然後,又分開了麽。”她著意輕描淡寫,但淚水已經沿著臉頰滾落。
  母親沉默片刻:“我們……都沒聽你說起。”
  “我不想你們擔心。”蔡滿心從包中拿出墨鏡戴上,“但我實在不能在家裏呆下去,我和那種聚會的氣氛格格不入,每一次我都很難過,又要忍住了,不讓任何人看出來。我真的很累,我想走遠點,歇一歇。”
  “出去旅遊會讓你開心一點?”母親問。
  “嗯。”蔡滿心應道,隔著電話點了點頭。
  母親不再說什麽,囑咐了兩句,掛上電話。不多時鈴聲又響起來,這次是父親嚴厲的聲音:
  “不許去,現在就給我回來!”
  “我已經對媽媽解釋過了。”
  “我知道,所以才不讓你去!”父親歎道,“你媽媽說你泣不成聲。從小到大,我就沒見過你這樣。你說,這種情緒之下,我們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
  “我已經換好登機牌了。”蔡滿心哽咽著,“我會照顧好自己。對不起,這一次,我是任性到底了。”
  “有什麽難過的事,不能對我和你媽媽講,而要躲避呢?”父親不解,“如果你就這麽不信任父母,不顧慮我們的感受,也不要回來了!”
  蔡滿心不知如何安慰父母,但她心意已決,搭乘當日最早一班飛機前往儋化。路上遇到氣流,顛簸得厲害。降落時她吐得一塌糊塗,但已經兩日沒有認真吃飯,最後隻嘔出的酸腥的淺黃胃液。上了長途汽車依舊頭昏。車上有一隊結伴度假的大學生,一路上興奮地嘰嘰喳喳聊個不停。鄰座的女孩子有一頭清爽的短發,不斷拉住她問東問西。
  蔡滿心知道,是自己六十升的準專業登山包太過惹眼。其實裏麵隻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她沒有心情欣賞窗外景致,用漁夫帽遮了眼小憩。無法入眠。
  忽而周圍的光暗下去,大孩子們興奮的喊著:“好長的隧道!”
  仿佛看到指頂花的花朵,像一串倒懸的小鈴鐺,在黑暗中搖曳,搖曳。“它的花語是深深思念,英文名字叫做Foxglove,很可愛吧。”那時候她微笑著,指給江海看。清爽的笑聲,好像風吹過一莖粉紅色的Foxglove。
  此時她以為,那是自己今生不再的清脆的笑。
  當長途汽車經過白沙鎮的路標時,她積攢的淚就要滑落。
  哦,白沙鎮,我愛的白沙鎮。那隻是一個岔口,甚至不是一個驛站。
  和最初一樣的行程,搭乘同一班車,走了同樣的路,翻越同一座霧氣氤氳的山巒,看見同一片浩渺澄澈的海洋。然而在同樣的城鎮裏,路過同樣的街巷,卻再也見不到同樣的人。
  蔡滿心從陸阿婆那裏取了江海的摩托,她不怎麽會換擋,於是慢慢地騎著。沿著公路攀上緩坡,路旁的花樹在藍天下格外豔麗,白色木屋像展翅的海鷗。在公路的盡頭,出現了蔚藍的海洋,波光跳躍在遼闊的水麵上。
  略帶鹹腥的海風吹來,溫潤清新,掀起她的衣角。
  在這一刻,連續幾日來撕裂般疼痛的心忽然安靜下來。蔡滿心想,自己或許再也不會離開這個地方。
  一路蜿蜒,開下去似乎就是天涯海角。隻是大海不明白,夏天過去,弄潮的人就不會再回來。如何放手去愛,曾經的記憶,等時間掩埋。
  那個在月光下星光下載著她在街巷呼嘯而過的年輕人已經不在了,他灼人的眼已經闔上。
  一片黑暗,他和你的世界,從此一片黑暗。
  樹影爬過窗下,躡手躡腳攀上白牆。夢中,他長身而立,在淚島岬角的風中回首,淺淺地笑。
  所有的綠色青苔已經枯黃。
  蒲公英的毛絮迎風,撲麵而來。
  It’s a journey to nowhere’
  想起三年前的心痛和無助,蔡滿心忽然覺得,此時的自己已經堅強了許多。她已經坦然地接受了江海不在的現實,而且籠罩心中的雲翳已經散去。她開始反省,在漫長的等待與思念中,是否變得自閉而又執拗,不過是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裏。
  她不禁想起剛剛決定到峂港居住時,何洛寫來的信,她說“你一定會想,命運對你是否太過殘忍。或許曾經的一切都隻能陪你一程,但不要為此失去了對未來的期望。你會幸福,你一定可以幸福!”
  齊翊碰碰她的臂肘:“到儋化了,準備下車吧。”
  “哦,我沒有睡。”蔡滿心睜開雙眼,“隻是想起一些事情,好像都遙遠得沒有發生過一樣。”
  “回到北京後,先好好休息兩天。”他叮囑道,“不要回去就開始忙項目,抽點時間陪陪爸媽,他們應該也很想你。”
  蔡滿心笑:“是啊,說起來,我真覺得虧欠他們很多。”
  她上一次回北京,還是半年前與家人共度春節。父母對她的歸來自然無比欣喜,媽媽特意請了一天假,帶她去逛街。從寧靜的海邊小鎮驟然返回繁華喧囂的大都市,蔡滿心一時不適應,她也不想添加衣物,於是陪了母親去超市,選購晚餐需要的原材料。
  母親一邊選著蔬菜,一邊問:“你最近在負責的項目進展如何?”
  “前段時間外方的專家組來考察了,其中還有當年在美國認識的朋友,提了許多中肯的建議。”蔡滿心又糾正母親,“我不是負責,隻是幫忙而已。”
  “說習慣了而已。”母親笑,“你可不要又說我和你爸爸虛榮,別人問起來,我總不能說你跑到南方去開小旅店了。說你為當地發展做貢獻,負責個什麽項目,也不算是扯謊吧。”
  “是我不好,做這麽不靠譜的事情。我當時太任性了。”蔡滿心攬著母親的肩,“我當時離開美國,你們是不是很失望?”
  “當然是有些遺憾了。從小到大,你都是我們家裏的驕傲,不僅成績好,而且也很有目標,但忽然,你就把自己之前的奮鬥全部推翻了。我和你爸也一時接受不了。”母親歎氣,“不過,後來我們靜下來想想,你或許走得太急太快了。我們隻看到你奮進懂事的一方麵,卻忽略了你也是個孩子,你在其他方麵也會遇到挫折,又心高氣傲,一時承受不了。”
  “我讓你們擔心了。”蔡滿心貼了貼母親的麵頰,“放心,我已經走出來了,以後都會開開心心的。”
  她推了購物車跟在母親身旁,聽她講如何分別豬前肘後肘,哪個牌子的花椒味道更足,什麽樣的豆子在煮之前要浸泡多久……在這平凡的生活中,帶著煙火氣的俗世感覺格外暖人。她不禁想起了另一個對食物頗有研究的人,和齊翊一同采購時,蔡滿心基本上將決策權交給他。齊翊也不多加解釋,隻是挑選合意的食材,隻有蔡滿心問道時,才說明自己選擇的標準。
  如果他像母親這樣拿出管家婆的架勢,不知道是怎樣一番情景。蔡滿心想象著齊翊絮絮不停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次回來呆多久?”母親問。
  “短則一周,長了也許會一個月。”蔡滿心答道,“我這兩天回學校,去見見鄭老師,看她有什麽建議。我這兩年都不敢回去見她,當時去世行實習就是她推薦的,她一定覺得我很不上進,不夠腳踏實地。”
  母親笑:“你現在知道自己不切實際了?當初決定離開美國時,真是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但我不後悔啊。”蔡滿心抱著母親的脖頸,“因為回來了,才慢慢想開了。如果留在那邊,真不知會怎樣。”她又笑著補充,“或許就去金門大橋了。”
  “去金門大橋做什麽,不是在舊金山?”
  蔡滿心自然不會告訴母親,何天緯關於自殺聖地的論斷。而且無論怎樣悲傷絕望,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自己的生命。
  無法將時間的洪流定格,就讓它將一切都帶走或淹沒吧。
  所謂永恒,不過是回憶的盡頭,夢的終點。
  
  【蔡滿心·現在進行時】
  第二十五章
  蔡滿心回到闊別已久的校園,正趕上畢業前夕,四處都可以見到穿著學位服的學生來來去去,在標誌性的景物前拍照留念。
  這一日恰好是經管學院的畢業典禮,留下讀研的本科同學和鄭文亞教授都在會議中心。於是她打電話給高中同學沈列,聽筒那端一片噪雜。
  “我在圖書館門前拍照呢。”他大聲說,“你過來找我吧,中午一起吃飯!”
  “拍照?”蔡滿心好奇,“你不是直升博士,還有兩三年才畢業?”
  “這不是有個小祖宗今年畢業麽?”沈列歎氣,“非讓我把同學的單反相機借來。”
  那邊一迭聲地喊著:“沈陽列車,我們都擺好pose啦,你長話短說啊。”
  “嗬,領導著急了。”蔡滿心笑,“你快去照相,我去圖書館那邊找你。”她早聽說沈列的女朋友是英語係數一數二的漂亮女生,卻從沒見過,不禁好奇心起。走到圖書館前,一群女生在台階上擺著各種造型,沈列背著相機包,挎著一架數碼單反,看似專業地跑前跑後。
  “剛才那張照好了麽?”一個玲瓏纖巧的女孩子提起長袍,擺了一個嫵媚的造型,“如果照得不好看,就再換一個!”
  “草草,你是說,換一個造型,還是幹脆換一個男朋友?”她的室友打趣道,“你已經換了幾個造型了。”
  “喂,不要把碩士服穿得那麽狂野。”沈列揮手,“你是要去教書的人,注意一下人民教師的形象好不好?”
  被喚作草草的女孩子衝過來,在他背上捶了兩下,笑嘻嘻說道:“自己照相技術不好還那麽多話。”
  沈列大叫:“都什麽年代了,還有這麽暴力的野蠻教師,體罰學生!”
  “相機給我吧,我給你們照張合影。”蔡滿心笑著走過去,“你個沈陽列車,好久不見,還是這麽貧嘴。”
  “好呀。”草草環著沈列的脖頸,親熱地將臉頰和他貼在一起。
  沈列的臉“唰”地紅了起來。
  蔡滿心笑:“怎麽,讓人煮了?”
  草草的室友也笑:“在一起都兩年了,怎麽還是這麽害羞。”
  拍過合照,沈列無奈地指指蔡滿心:“你們不知道,她的一張嘴有多刻薄。”他轉向女友,“這就是我和你提過的,我們高中班上最冰雪聰明才華橫溢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睥睨群雄不可一世倚天不出誰與爭鋒的絕頂高手蔡滿心。當初那個沈陽列車的外號,就是她老人家賞給我的。”
  “我還不知道,自己有這麽長的名號。”蔡滿心笑。
  “嗬,你這次居然沒有賞我個白眼。”沈列有些意外,“這是張葳蕤,就是很難寫的那兩個字,所以你叫她草草就可以了。”
  “啊,是那個在海邊開旅館的同學麽?”張葳蕤驚訝地揚了揚頭,碩士帽險些滑下來,連忙扶住,“簡直是傳奇人物!我聽沈列提起過你。”
  “嗯,基本上你是我用來打擊草草的重磅武器。”沈列點頭,“每次她說‘比我聰明的沒有我漂亮,比我漂亮的沒有我聰明,你找到我是你的福氣’,我就會反駁說,那是你不認識蔡滿心。”
  “好了好了,”蔡滿心擺手,“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可不要當炮灰。一起吃飯去吧,我請客。”
  三人來到學校的餐廳,草草研究著菜譜,蔡滿心向沈列詢問一些高中老友的近況。草草忽然抬頭,看著蔡滿心問了句:“高中的時候,他有沒有追過你?”
  沈列正在喝茶,衝著女友鼓了鼓嘴:“我真想噴你一臉。從小到大那點有的沒的小曖昧,我不是都交待清楚了麽?哪裏會有曆史遺留問題?”
  草草舉起菜譜擋在麵前:“我就是好奇麽。就算你喜歡過滿心,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我可以理解啦。功課好又漂亮的女孩子,在中學時難道不是很受歡迎麽?”
  “她一直傲氣得很,眼界特高,隻能看見藍天白雲,電線杆子上的麻雀什麽的,根本看不上我們這些小蘿卜頭。”沈列搖頭,“我們當時一個個在她麵前,都戰戰兢兢的,說錯點什麽能被她駁斥得體無完膚。你問她自己,大一定向越野時,她們班一個男生不會用指北針,還不懂裝懂,被大小姐諷刺得體無完膚。玫瑰雖好,刺太多。這位,比一般的刺更多,和刺蝟似的,誰敢招惹啊。”
  “我有那麽可怕麽?”蔡滿心笑,“我是挺直來直去的,但還不至於讓別人下不來台吧,如果真的是我看著不入眼的人,我理都不會理。”
  “對對對,被您搶白都是一種榮幸。”沈列點頭。
  “他呀,就是這麽貧嘴。”草草掐著男友兩腮,“北京男生是不是都這樣啊?”
  “那說點不貧的。”沈列要挽回一些自己的形象,“你現在的感情問題如何了?留在那邊那麽久,不是打算嫁個漁民吧?”
  蔡滿心微笑:“漁民又怎樣?”
  “不會是真的吧!”
  “你說呢?”
  “自從你忽然之間從美國辭職,放棄汽車洋房高薪誘惑毅然回國,投身我國環境保護的偉大事業以後,你做什麽事,我都不覺得驚訝了。”
  “沒什麽新動向,倒是你,”蔡滿心笑了笑,“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我還在讀書,開什麽玩笑,難道讓老婆養著?”
  草草抗議:“誰是你老婆?啊,誰是你老婆?”
  “她現在很怕這個老字。”沈列佯作低聲,“你都不能叫她‘張老師’,要喊Ms.Zhang。”立時被女友拳腳伺候。
  蔡滿心和他們說說笑笑,這一餐飯吃得甚是愉快。
  午後她去拜訪她本科畢業論文的導師鄭文亞教授。自大一下學期的專業課起,鄭教授就對蔡滿心青眼有加,她喜歡這個聰敏好學而又見解獨到的女孩子,更欣賞她雷厲風行的性格。“有女孩子的細心,又像男孩子一樣爽朗。”她對蔡滿心讚不絕口,“以後無論做學術,還是去企業,一定都能發展得很好。”鄭教授在世行工作的老朋友提供了實習機會,蔡滿心是不二人選。
  想起鄭教授的殷切希望,蔡滿心仍然惴惴不安,總覺得愧對了恩師的厚望。她站在辦公室前,內心忐忑。
  “怎麽站在這裏?”身後傳來鄭教授軟軟的江浙口音。
  蔡滿心驚訝地回頭,看見導師端著茶水,微笑站在身後。她發間染了秋霜,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鄭老師,好久不見了。我這麽久沒來看您,所以有點……”她有些尷尬。
  “嗬,我倒相信,你是近鄉情怯。”鄭教授拍拍她的肩,“進來坐吧。我聽你們班上同學說起一些你的事情,但知道的不多。隻知道你從美國辭職去了南方,一定是很與眾不同的經曆。怎麽,不想講給我聽聽。”
  “怎麽會呢。”蔡滿心赧然一笑,“隻是您當初大力推薦我,我卻忽然決定離開這一行,沒有征求您的意見,甚至都沒有打一聲招呼。想起來,很是愧對您的照顧;而且,這次也是遇到難題,才來請教您。更加覺得過意不去了。”
  “真是傻孩子,我怎麽會計較這些呢?”鄭文亞放下茶杯,細細打量著愛徒,“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走同樣的路。我有很多學生,在這個行業內做到出類拔萃,但這不是我的目標。我隻是盡己所能,給你們提供最好的生長空間,但我不可能強求一棵紅木長成一株銀杏。你有自己的選擇,走自己的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且,我聽說你做的一些事情,也很有意義。有想法,有能力,有學術背景,有實踐經驗,這樣的人,是我們最需要的。你不妨說說現在做的項目,我很想聽一聽呢。 ”
  “隻是我當時忽然辭職,其實……隻是出於一些很小很個人的原因。”蔡滿心鼓起勇氣,“並沒有太長遠的考慮,也沒有什麽偉大的目標。”
  “這又有什麽關係呢?”鄭文亞微笑,“不管你的初衷如何,隻要你做的事情問心無愧,並且現在一切步入正軌,又有什麽需要自責的呢?你喜歡現在所做的事情,並且認為這是有意義的,這樣就足夠了。很多人隻是為工作而工作,從這點上,我倒覺得,你離開谘詢公司,不一定是一件壞事。你經曆了不同的選擇,體驗到了不一樣的生活,這些,比什麽都寶貴。”
  坐在熟悉的辦公室內,蔡滿心似乎又回到了大四為了論文廢寢忘食的日子裏,她為了一個理想的論述孜孜不倦地翻閱材料,追求更多的是被所有人肯定和讚許的滿足感。而此時,望著窗外鬱鬱蔥蔥的校園,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所追求的,正是自己有能力完成,也真心希望實現的願望。
  在這一瞬,她重新界定了自己的價值,忽然覺得整個人輕鬆愉悅了很多。
  傍晚時下了一陣小雨,旋即又放晴,天邊顯現出絢爛的晚霞來。蔡滿心從學校出來,站在公共汽車站,望著變幻的深紅淺紫,濕潤的空氣讓她格外想念海邊的天氣。忍不住拿出電話來,打回思念人之屋。
  “滿心姐,是你嗎?”桃桃接了電話,大聲喊起來,“是滿心姐,是滿心姐!”她有些委屈地問,“你是不是回去之後見到許多老朋友,就把我們忘記了。我每天都來這邊問有沒有你的電話,每天都失望地回去。”
  蔡滿心失笑:“傻丫頭,我才離開幾天而已。”
  “哦,是啊……可是我們都覺得你走了很久呢。大尾巴這兩天好勤快啊,和齊大哥一起把房間都整修了一遍。不過多數時候他還是貪玩,現在隻剩齊大哥一個人在那邊刷漆,他就跑回來了。”
  “喂喂,你能不能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何天緯不滿地奪過電話,“才說了我半句好話,轉過來就不中聽了。我跑回來還不是向滿心報告一下最近這邊的情況?”
  “好啦,有你和齊翊在,我很放心呢。”
  “哦,我們會打點好一切的。當然,如果你能早點回來就更好了。再過一段時間我就回美國了,現在每天隻能對著另一個大男人。”何天緯歎氣,“這算什麽假期啊!”
  “我見了幾個老朋友和教授,聽聽他們的建議,或許不會在北京很久。”
  “對了,何洛是不是也要回來?我聽伯父說,她有這個念頭。”
  “或許,但暫時不會吧,隻是有這個打算。”
  “她當年的男朋友在北京吧,哈,等我回美國前,要讓他請我大吃一頓。”
  “我這次還真沒見到過他。”蔡滿心笑,“你的準姐夫估計是很不待見我,因為當初我從來沒支持過他。”
  何天緯又叮囑了幾句,無非是希望她早點回來。
  “帶馬斯卡彭乳酪啊!”桃桃大喊,“我要吃齊大哥做的提拉米蘇!”
  “好好,答應你們。”蔡滿心一一應下,“齊翊呢?他還在忙著麽?”
  何天緯很不情願地喊著:“老齊,老齊,滿心找你。動作快一些,是長途啊。”
  電話那邊窸窸窣窣,齊翊接起來:“滿心麽,剛剛洗手去了,沾了些油漆。”
  “沒關係,我還在等車。”
  “北京還是那麽多人吧。”
  “是啊,從峂港回來後,都不適應了。過馬路的時候左轉直行右轉都有交通燈,我都快分不清哪個給人看,哪個給車看。馬路又都太寬了,走到一半的時候綠燈就變紅。”蔡滿心孩子一樣地抱怨著,“城市太大,去哪裏都要坐至少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
  “嗬,你回學校了?”他笑,“離你家很遠吧?見到鄭教授了麽,談的如何?”
  “還不錯,一切順利。”說起下午的談話,蔡滿心興奮起來,“鄭老師建議,是否可以擴大一下項目的範圍,除了恢複河口的紅樹林,同時在上遊的藍屏山大規模種植人工林。現在一些新品種的苗木,生長周期比原來短將近一半,單位產量卻有提高。雖然最初要投入大額啟動資金,但是一旦運轉起來,在幾年的收入比銀行的利息要高太多。當然,如何合理規劃布局,有計劃的栽種和砍伐,種什麽樣的樹,帶動哪一些周邊產業,都是需要根據具體情況論證分析的。鄭教授還提了許多其他的想法,她說要我和林業局的人再溝通一下,也還答應做我們的顧問,可能近期就會去峂港呢。”
  “看來這次真的有進展。”齊翊笑,“第一次聽你這麽滔滔不絕。”
  “倒也不是什麽飛躍,隻是忽然覺得路越走越寬了。也發現,自己還有許多事情可以學,可以做。”
  “你不會打算留下來,重投鄭老師門下吧?”
  “也不是不可能,不過,怎麽也要等手邊的事情都料理妥當了。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舍得離開峂港。”
  “那麽,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呢?”
  他嗓音醇和,探詢的語氣讓蔡滿心有一絲莫名的欣喜。“或許用不了太久,我會盡快結束北京這邊的事情。那邊都還好吧?也不用有太大的休整,油漆的氣味太大了。現在還是旺季呢,等到雨季再整修也來得及麽。”
  “我知道。隻是到時候天緯走了,怕你這邊沒有人手。”齊翊頓了頓,“我過兩天要去趟北京呢。”
  “哦?什麽時候?”
  “有當初在國外做誌願者時認識的朋友來中國,我們約著見一下。他知道一些工作的機會。”
  “你要找工作?”
  “嗯,或許在國內,或許去其他國家。”
  何天緯在那邊揶揄:“哈,總算要走路了。就知道有的人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呆不久。”
  蔡滿心隱隱有些失望:“是啊,一切都回到正軌,你應該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兩周後,蔡滿心預定了返回儋化的機票,在她離開前兩天,齊翊動身前往北京。他和蔡滿心約在她家附近的廣場見麵。天氣很熱,蔡滿心坐在蔭涼處等他。有小孩子衝進廣場中心的噴泉裏,腳下一滑摔得渾身泥水,卻仍然笑著爬起來,手舞足蹈地嬉笑著。她被那天真童稚的快樂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齊翊遠遠便看見蔡滿心的身影,她穿了寬大的和牛仔裙,頭發束高,臉上洋溢著笑容,單純而愉快。他停下腳步,隔著熙攘的人群,靜靜地凝視。她坐在麵對噴泉的石階上,微揚著下頜,小腿輕輕搖擺,仿佛正在聆聽一首歡樂的歌。
  他想要記得這樣的蔡滿心,即使在離開之後,不管去如何冰深雪厚的國度,都可以有她的笑容溫暖崎嶇長路。如果不是因為江海,他可能不會有機會遇到她;但正因為江海,他無法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他希望蔡滿心永遠幸福快樂,而自己的存在,似乎為這一可能平添了諸多不確定因素。
  或許遠遠觀望,是最適合兩個人的距離。
  
  【蔡滿心·現在進行時】
  第二十六章 不期而至的真相
  跌倒的小孩子被母親喚回,蔡滿心笑著看他踉踉蹌蹌地跑回去,目光遇到站在廣場邊緣的齊翊。她揮了揮手,仰頭看著走近的齊翊,“你來很久了?一直站在那兒?”
  “哦,人太多,沒有看見你。我正想著要打電話。”
  “見過你的朋友了麽?有什麽進展?”蔡滿心問。
  “他是那年大海嘯的幸存者,之後一直投身於各種重建項目。這次有一家基金會在泰國南部援建學校,他們需要人手。”
  “你決定去了吧……那麽,什麽時候動身呢?”
  “再過兩周。”
  “這麽急?”蔡滿心脫口而出,“我是說,你不是還要去上海看你媽媽?”
  “是啊,所以我在北京待不久。不過去過上海之後,我會再去峂港,然後從廣州或者昆明飛去泰國。”
  “那,我陪你去買些東西吧。”蔡滿心起身,“你總要帶些禮物回家吧。”
  她走在齊翊身前半步,這兩日來原本鬥誌昂揚,心中那麽多的宏偉藍圖,他是最有默契、能一起分享的夥伴。而此刻他要遠行到數千公裏之外的熱帶國度去,似乎所有的交談在此刻都沒有了意義。
  齊翊要買一些營養品給母親,還想著買些玩具送給從未謀麵的侄兒。蔡滿心幫他選了一套樂高的組合玩具,齊翊去付款,她便在旁邊的童裝部閑逛。撫過那一排縮微版的小襯衣,她難免心生感慨。她曾經那麽努力地尋找阿梅,希望江海的生命借由一個小小的孩童得以延續。在她想象中,那個孩子應該和幼時的江海別無二致。這是多麽幼稚的念頭啊,即使這個孩子真的存在,他也並不是江海。那個自己曾經深深眷戀的、帶來傷痛回憶和無盡思念的人,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對於他的緬懷,隻能寄托於碧海藍天,而不能轉移到某個人的身上。
  好在那些噬骨的苦痛與憤懣已經消失,隻有一些繾綣浪漫的時光,偶爾在心頭駐足,帶來一些溫柔的低歎。
  似乎看到了生活的方向,可以大步前行了。蔡滿心抬起頭,望向齊翊的方向,他隻是作為江海的好友,來傳遞他當年沒有說出的信息麽?解開了自己糾纏的心結,他是不是就可以毫無牽掛地轉身離開了呢?
  她想得過於出神,險些和身後的顧客撞在一起,對方“哎呦”叫了一聲。蔡滿心回頭,見是位孕婦,連忙扶住問:“你沒事吧?”
  “沒關係。”她擺手,“不過沒辦法,我現在占地麵積比較大。”
  蔡滿心笑笑。她見齊翊走過來,便問:“要不要再買兩件小襯衣?”
  “我從來沒見過小侄子,不知道他現在穿多大的呀。”
  “小孩子的衣服,買大一些總是沒有問題的麽。”
  “那也好……”
  那位少婦已經走過去,聽見二人的對話又回過頭來,“老怪?”她麵露驚喜,“真的是你?”
  “啟珊……”齊翊上前兩步,回頭望了望蔡滿心,神色間閃過一絲尷尬。
  她敏銳地發覺,笑道:“你們先聊,我去樓下看看女裝。”
  “不用不用,我老公一會兒就來接我。”啟珊拍拍肚子,“我也走累了,咱們去樓下的咖啡廳坐一下吧。老怪,有了女朋友也不介紹給我麽?”
  “不是……蔡滿心,我們隻是朋友。”
  “哦……放心,那我也不會說你當年的糗事。”啟珊狡黠地一笑,“走吧,真怕我揭你老底不成?”
  “預產期是什麽時候?”在咖啡店點了一壺水果茶,齊翊問道。
  “大概在年底。”
  “知道是男孩女孩麽?”
  “不知道,不過大家都說是男孩。”啟珊點點自己的臉頰,“長了好多小紅斑。都說帶男孩的時候,媽媽會變得難看。”
  齊翊笑了笑,“怎麽會?不過,在我印象中你還是當年的那個樣子,沒想到已經要做媽媽了。”
  “我有多久沒見過你了?”啟珊問道,“其實最後也挺尷尬的,幾乎每天都在大吵。我真沒想到自己還有勇氣這麽坐在這裏,和你說從前的事情。”
  “你沒有做錯什麽,隻是……”
  “隻是缺乏信任是不是?”啟珊淡淡一笑,“那時候我剛剛二十一二歲,以為男朋友背著我和別人不清不楚,還有了孩子。讓他解釋,他不肯多說,隻問我相不相信他。後來阿梅親自來和我解釋,我才明白,她總和你們樂隊在一起,跑去儋化和峂港,並不是為了江海。我相信他了,頂著家庭的壓力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背景複雜,拿不到學位,我都不在乎。可他卻不肯為了我留在北京。他說他不喜歡大城市,但是我在這裏啊。北京真的就那麽糟麽,甚至比不過海邊的一個小鎮?”她輕歎,“當然,那時候我年輕,以為愛情是無所不能的。更何況,對方是江海,他或許從來都不會為任何人做任何改變。”
  蔡滿心已經大概明白了啟珊的身份,緊緊抓著扶手。
  齊翊寬慰道:“阿海知道,你家裏施加的壓力已經很大了,而且,你也並不想去峂港。如果勉強在一起,現在也不會開心。”
  “但如果他留在北京,或許就不會……”啟珊紅了眼眶,輕輕啜泣,“不好意思。或許今天我不該和你說這些。不過知道江海出事之後,我心裏一直很悶,這麽多年,又不知道有誰可以說一說。”
  “愛情,真的也是要天時地利的吧。”蔡滿心緩緩開口,“人真的應該為了感情放棄一切麽?或許,大家都隻是選擇了自己最喜歡生活的環境而已。如果他選擇留在這裏,庸庸碌碌地活下去,那麽,他也就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他了。”
  “你也認識阿海?”啟珊問道。
  “三年之前,有一麵之緣。”
  “我隻是憋悶了很久,都沒有辦法傾訴。其實當初,到底是他放棄了我,還是我放棄了他,真的也說不清。老怪說得對,愛情沒有改變我,我也沒有足夠的勇氣拋開北京的一切去峂港。”她低下頭,撫著隆起的腹部,神色溫柔,“這樣的生活其實更適合我,安安穩穩,按部就班。但在年輕一些的時候,或許會更喜歡那些有棱角的男孩子吧。好在當時我已經有了感情深厚的男友,否則聽到他出意外,恐怕真的不知道要怎麽熬過來。”
  啟珊的丈夫來商場將她接走,蔡滿心和齊翊仍然對坐在咖啡店裏。
  “這世界還真是小呢。”她笑笑,“我從來沒想到會遇到他大學時代的女朋友,甚至沒有設想過她的存在。”
  “自從畢業,我也再沒有見過她,也已經許多年了。”
  “其實,她是幸運的。”
  齊翊伸出手,似乎要握住她的手掌,在半空凝滯片刻,最終落在她手邊的坐椅扶手上。
  蔡滿心笑了,釋然地搖搖頭,“別擔心。我覺得,自己也是幸運的。我遇到了他,改變了我的生活,中間也經曆過波折,但現在似乎一切都漸漸好起來。在難過時,我曾經想過,寧願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但曾經擁有過,總好過一無所有。”
  “看到你這麽積極樂觀,我就更放心了。”齊翊道,“我回上海住一周,然後就去峂港,看看臨走之前還有什麽能幫忙的,找資料、寫報告,還是修房子。”
  蔡滿心心中失落,轉著手中的杯子,找不到話題,過了片刻,問道:“你媽媽不是曾經在儋化任職,怎麽後來又調去上海麽?”
  “我嫂子是上海人,我媽退休後,去上海帶小孫子。我哥……已經不在了。”
  “哦,對不起。”
  齊翊神色複雜,“沒事。等回到峂港之後,我再和你說這些吧。”
  “也對。”蔡滿心點頭,“這幾天不要想這些,開開心心回去陪家人吧。”
  夜裏,齊翊輾轉難眠,半夢半醒之間,仿佛又置身於醫院冰冷的走廊上,幽暗狹長,仿佛沒有盡頭。母親在一夜間蒼老,嫂子撕心裂肺地呼喊著兄長的名字,他不敢看白布下的麵孔,仿佛那樣就不必直麵死亡。他半跪著,一拳拳打在地麵上。
  恍惚間又來到和江海促膝長談的夜晚,聽到自己的聲音:“我保證,一切會萬無一失,會有詳盡的計劃和保全措施。而且,這樣也可以洗清你的嫌疑。”
  “發生這樣的意外,我們都很難過。”有人拍著他的肩膀,“你不要太自責,這不是你的失誤。我們都沒有想到暴風雨中無線電失靈,江海又回到了船上。”
  “我不會原諒自己的。”他起身,“是我遊說他來冒這個險。我沒有辦法留下來,坦然地接受什麽稱讚和榮譽。”
  那時雨季已經到來,狂風大作,桌上擺著江海的遺照,手機中有女孩子隱約的哭泣聲:“我能不能,最後一次,見見你?你隻要說一句話,或者是一個微笑,我就覺得這段關係是善始善終的。為什麽,你不肯呢?”
  他仿佛看見蔡滿心站在淚島的岬角,漠然轉身,長發在風中清冷地揚起。她一言不發。所有景象疾速後退,縮成遙不可及的白色光點。
  齊翊自夢中驚醒,腰上的傷疤隱隱作痛。他不記得泰南海嘯時的景象,隻記得震耳欲聾的轟鳴,人們淒厲的呼救聲。背部如同被撕扯開來一樣,他渾身顫抖,滔天的濁浪呼嘯著撲來。強大的水流迅猛地灌入口鼻之中,無法掙脫的壓迫感讓他似乎永遠不能從急流中脫身。當他渾身血汙從泥濘中爬起時,感覺自己剛剛真切地經曆了死亡。
  在生死邊緣,他想到自己還有未竟的心願。三年來,負疚與自責無時無刻不在咬齧著他的心靈。而無論走多遠,到陌生的世界盡頭,它們都如影隨形。
  蔡滿心即將啟程回淚島,何天緯打來電話,說一家衛視台看過省台的新聞專訪,對當地的生態恢複項目非常感興趣,要來拍一期紀錄片,因為要對當地的經濟旅遊等因素加以介紹,想要到思念人之屋取景。蔡滿心略一思索,答應下來。她要了對方聯係人的電話,和攝製組約好在峂港會麵。
  攝製組的負責人姓柯,比蔡滿心大兩三歲,她便隨組裏的人一同稱她小柯姐。小柯說:“你不歸我管,不用和他們一樣。叫我小柯就是了。”
  蔡滿心笑,“和那位音樂人一樣。”
  小柯也笑,“好在不是老狼。”
  組內都是年輕人,大家聊得投機,工作進程輕鬆愉快。
  何天緯獲得上鏡機會,精心打理發型。拍出來之後,小柯逗他說,這一段隻要截取一個背影,並配上畫外音:“如此多的外地甚至外國遊客慕名而來,當地旅遊業迅猛發展的同時,誰應該為環境的惡化買單?”
  何天緯大呼上當,抗議攝製組汙蔑他陽光環保的健康形象。
  桃桃插嘴,說如果用了他的全景,那才是有損峂港的健康形象。
  兩個大孩子你推我搡,打打鬧鬧樂此不疲。
  傍晚,眾人在後院裏燒烤,夕陽西下時喝著啤酒聊天。小柯問:“你氣質形象都不錯,為什麽不願意出鏡?”
  蔡滿心笑,“我來到這裏定居,其實是因為一些很私人的原因,不足為外人道也。”
  “真是可惜,其實這種故事性的內容,是很有賣點的。”小柯搖頭,“那麽,你們這裏的大廚呢?他是否願意上鏡?他的母親,可是儋化的前副市長。”
  “你是克格勃麽?”蔡滿心笑問。
  “我在省台的新聞上見到齊翊,問了一下林業局的人,就知道他現在做什麽了。”小柯晃著手中啤酒,微醺地湊到蔡滿心耳旁,“他可是我高中時代暗戀的男生呢。”
  蔡滿心瞪圓眼睛。
  小柯羞赧且頑皮地側頭,“所以我連夜趕策劃案,就是為了正大光明地來調查他。可惜,他居然不在。”
  說起齊翊的高中時代,蔡滿心不覺一愣。對於這一段曆史,她曾經幾次和他說起,但每每都是在尋找關於江海的細枝末節,從未探尋齊翊本人有著怎樣的故事。對他的所知,也僅限於作為江海好友的相關部分。
  小柯喝了三五罐啤酒,開始喋喋不休,“齊翊當年真是好多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呢,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家教很好。他媽媽那時候就是教育局的局長,但是他一點兒架子都沒有,成績好,校排球隊的主力。後來和幾個同學組樂隊,真是讓人大跌眼鏡。”
  蔡滿心笑,“聽說,是江海要拉個好學生去做墊背。”
  小柯點頭,“你也知道啊。像齊翊這樣品學兼優,又是教育局局長的公子,誰能為難他?江海這個人很狡猾呀。高中時我不喜歡他,覺得他太世故了。不過也有很多女生覺得他成熟,很迷他呢。”
  她又絮絮地講了許多高中瑣事,如何在球場上追尋齊翊的身影,如何因為他和別的女生多說了一句話而耿耿於懷,如何在拿到去不同城市的錄取通知書時悵然若失,如何在聽說他有女朋友時黯然落淚。
  “不過,那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小柯揮手,“我現在沒什麽感傷了,隻是真的想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他過些日子會回峂港,”蔡滿心說,“不過住不久,之後就要去泰國參加海嘯之後的重建工作。”
  “說實話,我真想不到齊翊會走這樣的路。”小柯感歎,“我們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會按部就班走一條陽關大道,考上公務員,然後平步青雲。但誰知道兩年多以前,他忽然就辭去公職去深山老林當誌願者去了,女朋友不甘寂寞,很快就和別人在一起了。我當時還以為自己會有機會呢,誰想他越走越遠,滿世界繞圈去了。”
  蔡滿心看著小柯左手中指的戒指,微微一笑,道:“或許忽然之間,發現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小柯搖頭,“我總覺得和他哥哥的殉職有關。”
  “殉職?”蔡滿心奇道,“我知道他哥哥不在了,但不知道……”
  “齊翊的哥哥是緝私大隊的,新婚不久就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犧牲了。此後過了幾個月,峂港一帶的走私頭子落網。不過那次打擊走私的行動一直在繼續,涉案人員眾多,為了一些舉報民眾的安全,所以沒有大肆報道。”小柯說,“否則,肯定也是很轟動的事件呢。”
  “齊翊當年可是名校法學院的高材生,畢業之後去海關總署工作,在我們眼中真是風光無限。不過他哥哥犧牲後,母親就搬去上海照顧懷孕的嫂子。想來那半年內齊翊也受了很大的震撼,接連失去兄長和好友,所以人生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也是正常。”
  “這些也是三年前?”蔡滿心不禁問,“你說他接連失去兄長和好友,就是江海的漁船遇到台風失事的那年吧?”
  “哪裏是什麽單純的台風失事?”小柯一笑,“當時已經是雨季,風浪駭人。有幾艘漁船在那種天氣出海捕魚?我原來做過緝私的跟蹤報道,當初這邊大多走私分子都用改裝的漁船。後來越來越猖狂,你知道‘大飛’麽?就是掛七八個馬達的摩托艇,有的還有武裝,簡直是裝甲武器的,真有一些是窮凶極惡的。”
  “漁船,走私……你說,江海牽扯其中……”
  “具體就不清楚了。這些在前兩年都是秘密,現在過了這麽久,有些真相大概已經石沉大海了。”
  攝製組在一周後即將離開,蔡滿心問小柯:“你不再等兩天?齊翊或許就回來了。”
  “這麽一大隊人,要吃要住,我的預算已經超標了。”小柯說,“知道他下一步去哪裏就好,就好像一個老朋友,知道他的下落,哪怕不聯係,也不會覺得這個人就此消失了一樣那麽失落。”
  然而有些人,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蔡滿心撫著江海留下的吉他,心中隱隱不安。齊翊兄長的殉職,走私團夥的肅清,齊翊的辭職遠走,這些似乎都因果相連。還有齊翊酒醉後那一聲聲的“對不起”。她心不在焉,右手撥著第五弦,左手卻在調著第六弦的音準,不覺擰得太緊,鋼弦砰的一聲崩斷。
  
  第二十七章 一切如新
  蔡滿心· 現在進行時
  這一切湖被時光的洪流帶走,永永遠遠隻能存在於她的幻想之中。
  齊翊即將回到冬港,蔡滿心動身去長途車站等他。何大緯對此大為不滿,抱怨道:“他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帶幾本參考資料回來,難道會背不動?就算背不動,難道要你幫他背麽?你就在這裏等他不好麽?”
  “我也要去!”桃桃小跑過來,“我們當然是希望旱點兒見到齊大哥了,你就吃醋去吧!”
  “我不會吃你‘們’的醋的!”何天緯強調,“沒有你這個小毛桃的事。”
  “我自己去就好。”蔡滿心拍拍桃桃的肩膀,“有些關於一個朋友的私事,想要問問他。”
  “不是前兩天來的那個小柯吧?”桃桃眨眼,“人家有男朋友的。滿心姐,你也在吃醋麽?”
  “你想象力太豐富了。”蔡滿心失笑,“對不起,這次真的是不能帶你去了。”
  齊翊走出車站,便看到在路邊等候的蔡滿心。她安靜地站在一株大榕樹下,白色衣裙卜是細碎的光影,淡淡一笑,有一種陌生的距離感。
  兩個人走向碼頭。
  “謝謝你,這麽熱的天氣還來接我。”齊翊道。
  “反正我早晨也要去林業局。”蔡滿心編了個借口,“你餓不餓,我們去吃點兒東西?” 轉過兩個巷口,街角有一家米粉店,高懸著一塊老舊的木匾,“朱記”。蔡滿心停下腳步,回身看過來,“就這裏吧。他家的螺螄粉,是阿海最愛吃的。”
  “你有什麽事想問我,是麽?”齊翊將行囊放下。兩個人隔著一步的距離,正午猛烈的陽光灼燒著皮膚,似乎讓一切都無所遁形。滿街蟬噪,填補著二人之間無言的沉靜。
  “我大哥是在一次海上追捕行動中犧牲的,當時抓獲了幾個嫌疑人,但是主犯卻逃逸了。嫂子當時已經懷孕三個月,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母親很好強,她之前一直堅持著料理種種後事,直到我從北京趕回來,她抱著我,才真正哭出來。我這麽多年來才發現,原來母親這麽蒼老瘦弱。”
  “我從當地的海關那裏聽說他們和海警配合開展緝私行動,但缺少突破口。走私的'大飛'通常都停靠在越南海域,而且裝備精良、速度快,很難追剿。但是他們常常在嶺港附近的海域衝灘上岸卸貨,或者在海麵上過駁給漁船。當時有線人舉報成哥,雖然沒有證據證明阿海牽涉其中,但他也被列為調查的對象之一,因為他早年靠邊貿起家,背景複雜,此外成哥租用的漁船,其實是在江海名下的。有人脈,有工具,想不被懷疑也難。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江海被認定嫌疑不大,但成哥難逃幹係。當時的線人為了酬勞和緝私組發生了矛盾,而且覺得風險太大,不願意繼續提供信息。所以那年初秋,我回到了嶺港。”
  “他們…… 希望你來遊說阿海?”蔡滿心問。
  齊翎默然片刻,“是我的提議。”
  “阿海本來不想插手,說自己和這些事情全無關聯,不想趟渾水。我告訴他成哥己經是被密切監視的對象,還說,這是他洗脫嫌疑、不留下汙點的最好方法。”
  蔡滿心蹙眉,“你知道他當時想去北京,也在考慮以後可能會換~種生活方式,不會像原來一樣對檔案這些事毫不在意,所以你誇大了緝私局對他的懷疑,是麽?”
  齊翊沒有否認,“阿海答應和成哥一起行動,以獲取消息,但提出條件,要保證成哥能夠戴罪立功,減輕對成哥的處罰。這些我都爭取到了,也答應保證阿海和成哥的人身安全。圍剿那天晚上風高浪急,行動過程中有武裝衝突,但總體很成功,當時走私船上運有違規汽油,固定不牢很容易爆炸。海警決定先撤離,風平浪靜後再來清理現場。回到緝私艇上發現成哥不在,有人說他在混戰中受了傷,被藏在艙底。當時緝私艇已經開出一段距離,在風暴中電台也失靈了,他們就在距離不遠的海域,看到那艘走私船爆炸。本來已經有人看到阿海回到緝私艇上,但沒有人注意到他什麽時候又回到了那艘船上。
  “通過那次抓獲的嫌疑人,又順藤摸瓜揪出了背後的幾個主謀…… ” “可以了,其他的我都不想知道了。”蔡滿心側過臉去,“我一直以為,就是一場暴風雨而已,電台失靈,沒有人聽到他們的呼救。其實,他本來可以平安無事的,是不是?什麽事都不參與,離開嶺港,或許去北京…… “她無法再想,閉緊雙眼,握拳砸著發悶的胸口,”那一切都會不一樣的,是不是?他會接我的電話,他不會一言不發…… “她雙肩顫抖,再也說不出話來。
  “滿心,對不起,我…… “齊詡想要拍拍她的肩膀,被用力甩開。” 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蔡滿心冷冷說道,”你多有正義感啊,給了江海這樣一個重於泰山的機會。他的舉動,或許避免了其他像你哥哥一樣的年輕緝私海警犧牲。江海不想做的事情,別人逼著他求著他,都沒有用,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可是…… “她淚盈於睫,”你為什麽要告訴他有這樣一種選擇?為什麽不能讓他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為什麽不能讓他繼續自由自在過簡單的日子?哪怕他不去北京,哪怕我們再也不能見麵,但是,至少他不會死……”她咬緊拳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全身卻無法抑製地顫抖著。
  夜來風疾,木質百葉窗被吹得格格作響。狂怒的海仁浪濤咆哮著,猛烈地衝擊到岩石卜,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蔡滿心無法入眠,心被種種念頭撕扯,側身蜷縮起來,抱緊雙肩,仿佛這樣身體才不會綻裂開來。這種痛,如同當年在美國與何洛重逢,拍著自己的胸口對她說:“可是,這裏,這裏告訴我,我錯了,我真的真的錯了。”
  閉上眼睛,仿佛聽.見江海在耳邊彈起吉他,她輕聲跟著和。
  “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讓我思念到如今。”
  他們在月光下親吻,路旁的木樣和隻角梅匕速生長,枝丫蔓延。在熱帶繁花的簇擁下,他們擁抱著緩緩起舞。
  看見他在岬角,盤坐在草地上講海島上的趣聞;又或者仍然在修葺木屋,看見她後轉過身來,張開手臂,做出怪獸一樣的鬼臉,然後笑著大喊她的名字。
  這一切都被時光的洪流帶走,永永遠遠隻能存在於她的幻想中。蔡滿心猛然坐起,推開窗,狂風夾雜著大海鹹澀的味道。
  “阿海,是你回來了麽?是你麽?”她撫著窗權,淚流滿麵。
  狂風一夜未停,翌日清晨天色晦暗,濃黑的重雲自海天交界處翻滾而至.許多房客取消了旅行計劃,聚在大廳裏談天。
  “我們訂了下午從咚港去儋化的大巴,不知道能不能延兩天再走。”有旅客問道.
  “應該可以吧。”何天緯應道,“這樣的天氣,也沒有渡輪從島上返回冬港。不過我要問問滿心,她和長途運營商比較熟。”
  “咦,今天還沒有見到她呢。”
  “又沒有起?”何天緯拿起電話,撥通蔡滿心的手機,一直響到斷線。 “早晨我看到她出門了。”有遊客說,“那時候天還沒這麽陰,我看她開了快艇出去,以為她耍去采購。”
  “滿心很少開快艇去嶺港的啊。”何天緯想不明白。
  桃桃托著下巴,癟嘴問進:“昨天齊大哥都回到嶺港了,為什麽也沒有上島來呢?”
  “啊,一定是他……”何天緯怒火中燒,”滿心昨天回來的時候就很委靡,一定是這個小子做了什麽對不起滿心的事情!“
  他翻出齊翊的號碼,打過去興師問罪。
  “你說滿心早晨開了快艇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齊翊站在陽台上,眺望著海麵。遠處隱約有雷聲滾動,幽暗的天幕己經將不遠處的淚島籠罩,他忽然想到什麽,衝下海灘,“天緯,你打給海事、漁政和公安,看他們有沒有收到海上的救援信號,並且讓他們通知附近船隻注意海麵異常。”他飛快地報了一個坐標,這一組數字深藏於心,在愧疚中從不曾忘懷。
  那是江海遇難的海域。
  快艇刮蹭在暗礁上,馬達無法正常工作,船身開始進水,不斷地傾斜。蔡滿心穿上救生衣,將船錨拋向礁石。然而小艇在風浪中不斷飄搖,轉瞬便被從波峰拋向波穀,她從船頭滑向船尾,額頭劇烈地撞在扶欄上,隻覺頭腦暈眩,身體無所依靠,便從快艇中翻了下去。蔡滿心在恍惚中抓住纜繩,猛地喝了兒口海水。她竭力移動身體,但意識漸漸散去,雙臂使不出力來。一陣大浪過來,船錨禁不住拉扯鬆脫開來。快艇被巨浪拖開,又隨著下一波浪花掩向礁石。蔡滿心的肩膀被撞在岩石上,痛得幾乎暈過去。在灰暗的海而和暗黑的天空之間,她不過是小小一個橙色的點,在驚濤駭浪中隨時可能被淹沒。
  她仿佛又回到星光滿天的海邊,那時的浪濤輕柔地吻著漫長的海岸線,如同她將自己的雙唇印在江海唇上。在這搖蕩的海麵上,她仿佛又回到了溫暖的懷抱之中,不覺鬆了手,任它帶自己去任何地方。
  雨後的庭院裏,一雙綠背山雀婉轉惆啾,從榕樹枝頭躥入碧空。城市被重新洗刷幹淨,葉片上的水珠折射著太陽的光線,天地一片澄明,遠方出現一道彩虹。
  “齊大哥今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去送他?”桃桃趴在蔡滿心的病床前,眨著圓圓的一雙眼,略帶委屈地問,“醫生說,他本應該再休養幾天的。”
  蔡滿心緩緩地搖頭。
  “那你去幫齊大哥收拾東西吧,我來陪滿心。”桃桃的母親貞姐走進來,在床邊坐下。她洗了一個蜜瓜,削皮切成小塊,看女兒一路小跑著出去,轉身拍拍蔡滿心的手,“你真的不打算和他告別?你就不怕以後很久很久都見不到麽?”
  蔡滿心不言語。
  “他冒著那麽大的風浪去找你,跳到海裏去救你,如果不是那艘大型漁業船路過,可能你們兩個都會沒命。上船之後,他體力已經完全透支,一直在抽搐,身上有幾處傷口,最深的己經能見到骨頭,但他都沒有放開你。你認為,這也隻是因為他對阿海的愧疚麽?就算你現在不能心平氣和地和他坐下來談一談,總要說一聲再見吧。”貞姐歎氣,“我相信,齊翎最想得到的,不是你的原涼,而是你自己的釋懷。”
  “我本來已經…… 己經可以接受江海的離去,我甚至滿懷希望,相信一切都能重來。但是對於齊翊,我不知道如何原諒,雖然我甚至找不到一個理由責怪他。”
  “因為,你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他來取代江海的位置,好像那就是對江海的背叛,是不是?其實在你心中,不會一直拿齊翊當一個普通朋友,或許你自己都沒有發覺。但如果他隻是一個普通朋友或陌生人,你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麽?”
  蔡滿心搖頭,“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回到淚島麽?”貞姐淡然一笑,“我有個青梅竹馬的初戀,是一個小混混,但爸媽不許我們來往,送我去國外親戚那裏。我在那邊結婚,有了桃桃。但後來一直不如意,我打算離婚,那個青梅竹馬說他賺夠了錢就來接我。我當他是一句玩笑,因為後來很久都沒有聯絡。兩年前,我知道他己經不在了。找沒有想到,他所謂的賺錢,是要去挺而走險,更連累了別人。如果,你真的想要責怪什麽人,你應該責怪阿成,還有當初拋棄他的我。
  “貞姐,原來你就是……”
  她點頭,“你恨腳成麽?你恨我麽?”
  “我怎麽會恨你?”蔡滿心應道,“我也不怪成哥。他對我很好,一直很照顧我,每次想到他不在了,我也會很傷心。”
  “那麽,你為什麽對齊翊耿耿於懷呢?”貞姐拉開百葉窗,“我們對於那些重要的人,是不是格外地苛責呢?這兩天我聽他講,阿海走後,他在泰南遇到了海嘯,九死一生。在那之後,他覺得沒有什麽是自己無法麵對或克服的,可他還是無法麵對你的責怪.一定要到他再一次走遠的時候,你再去惦念他對你的照顧和體貼麽?”
  蔡滿心的頭七纏著繃帶,右臂打了石膏,貞姐攙著她來到床邊。隔著百葉窗,可以看到同樣掛著夾板的齊翊,何天緯幫他拎了背包,沿著草坪間的石徑向醫院大門走去。齊翊停下腳步,望過來,向著蔡滿心的窗招招手。
  她下意識抬起手來,這才發覺,他看不到百葉窗後的自己。
  齊翊已經轉身走遠。
  雨季到來,喧囂了一夏的咚港漸漸進入旅遊淡季。有遊客從嶺港去了越南和柬埔寨,遊曆歸來再次探訪思念人之屋,不禁念叨著那些老朋友都去了哪裏。蔡滿心說桃桃和何天緯都已經開學返校,訪客大叫遺憾,又問:“那大廚呢?我很懷念他烤的蛋糕啊。”
  “他已經辭工了。”
  “怎麽會?”訪客驚訝,又恍然道,“是他對你表白被拒絕了,所以留不得吧?”
  蔡滿心失笑,“你言情小說看多了。”
  “哈,你要相信我的洞察力啊。那時候他在操作間,你在門廳看書,他.總會停下來看你。那種眼神,有一種非常寵愛的味道。
  齊詡添置了許多烘焙用其,臨行前還留下幾 本書籍。但蔡滿心常常在細節上犯錯,烤出來的蛋糕和餅幹不是太軟就是太硬。她索性清理出來,將各種模具束之高閣。遊客稀少時,她便有更多的時間用在生態恢複的項目中。入秋之後,鄭教授帶了學生來嶺港考察,決定和當地政府合作,在爭取資助的同時開展科研。
  轉眼到了江海的忌日。
  蔡滿心帶了花束和酒水去江海長眠的半山坡。
  這是雨季中難得的晴好天氣,空中的烏雲散盡,植物吸足了水分,蓬勃生長,層層疊疊的綠色在山坡上蔓延,似乎能一直縱深到遠處蔚藍的天海之間。墓碑旁的雜草己經有半人高,蔡滿心將它們一一拔除,然後盤膝坐下。她隨身帶了吉他,抱在懷中,靠在琴頸上,仿佛依然離他很近。
  “來來我並不了解你,或許像你說的0.1 %都沒有。可是因為你,我的人生軌跡完全被改變了。或者說,我所經曆的才算是我的人生軌跡,遇到你,不過是其中一個巧合。當你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們好像才都離不開彼此。我似乎是經曆了深愛到傷害、分手到平複這一係列過程,但仔細想想,多數都是在你缺席的情況下。我真的曾經很喜歡你,喜歡到可以放棄我自己。然而當你不在的時候,我必須學會接受這個現實,就好像那麽多相愛又分開的人,也要學會麵對分手後孤單的口子。我學著不去想,如果你還在我身邊,是否會和我一起彈琴唱歌;不去想是否你會帶我出海捕魚:不去想是否你會和我回北京,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裏喝白酒吃火鍋…… 我己經努力不去想這些了,因為無論我怎麽想,都無法改變事實。但……
  “你怨過老怪麽?我知道,這不是他的錯。可是,你可以不怨他麽?我可以麽?這對你,對我自己,對過去發生的所有一切,是不是一種否定和背叛呢?”
  涼風自海上來,帶著讓人安心的溫潤感覺,揚起覆在前額的發,露出鬢角留下的細微疤痕。
  回到淚島,陸阿婆問她去了哪裏。
  “去看一個老朋友。”
  “為什麽老怪不陪你一起去啊?好久都沒有看到他了。”
  “他有事情離開嶺港了,可能很久都不會回來。”
  “老怪是個好孩子!…… 其實,阿梅是喜歡老怪的,她跟著阿海和老怪來終港的時候我就知道。”陸阿婆像窺破秘密的小孩子一樣,附到她耳邊輕聲說,“不過,老怪喜歡的,是滿心啊。”
  “阿婆…… “
  “你也喜歡老怪麽?” 蔡滿心搖頭。
  “是不喜歡,還是不知道?”陸阿婆笑容慈祥,又帶了些頑皮,“滿心已經好多天沒有讓我講阿海的故事了。”
  蔡滿心站在思念人之屋的大廳裏,閉上眼,似乎能聞到菠蘿翻轉蛋糕的甜香。他總是很耐心,好脾氣地笑著,在自己需要的時候,他總在身邊。他選擇在傷日沒有痊愈的時候離開,隔著百葉窗揮手告別,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模糊身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這個人,是否能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起往事,然而她清楚,她遠不希望這是彼此最後的告別。
  蔡滿心知道齊翊參加的誌願團體的名稱,在他們的網站上,偶爾會有一兩張集體照。齊翎的頭發剃得更短,在北緯6 度的熱帶國度,肌膚變得蒸黑,幾乎要和身邊的泰國小孩子一樣了。所有人在明亮的陽光下咧著嘴大笑,影子在腳下縮成小小的一團。她不知道齊翊是否能上網查收郵件,但還是發了一封,隻有短短一行字:“天氣炎熱,保重身體”。
  齊翊過了一周才一回信,說自己在攀牙府的任務結束,將繼續向南,經甲米、董裏、合艾、也拉等南部諸府前往馬來西亞北部,並南下到新加坡,從那裏飛回香港。如果一切順利,一個月後或許會路過嶺港。
  他沒有提是否要見麵,蔡滿心也不知道將用怎樣的開場白。
  雨季中,風聲總是嗚咽。
  翻滾的雲層,也掩蓋了暮春初夏時分的和風,然而天地間生機盎然,在暴雨的衝洗下,一切如新。
  
  尾聲
  時近年底,泰國南部再次發生多起槍擊事件,局勢緊張,遇難者中包括赴當地工作的中國商人。各大媒體與網站紛紛報道。泰國政府表示,這是泰南局勢惡化的延伸,而並非針對具體人群。鑒於泰國南部也拉、北大年、陶公三府的治安局勢尚未得到有效控製,泰國決定延長這一地區的緊急狀態。隨後中國駐泰國使館特別提醒中國公民,盡量避免前往衝突地區,如確需前往,應提高安全防範意識,謹慎出行,注意人身安全。
  齊翊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回複E 一mail 了。
  桃桃打來電話,問齊翊是否仍在泰南,急道:“如果滿心姐都沒有他的消息,那齊大哥一定是出事了,他不會不聯係你的啊。這可怎麽辦?大尾巴一來看我,就帶了這麽個壞消息,真是不吉利。”
  “我又沒說他出事了,隻是說泰南最近不安定,好像老齊也在那邊。是你自己一直在念念念,說些不吉利的話!”那邊傳來何天緯的抱怨聲,一陣窸窸窣窣,他將電話搶下,說道,“誰讓他搞個人英雄主義,要跑去那種地方。不過,其實他也沒有那麽討厭了…… 滿心,你就不想打探一下他的下落麽?”
  你真的不打算和他告別?你就不怕以後很久很久都見不到麽?耳畔響起貞姐的話,蔡滿心心頭一悸,發了兩封信給齊翊,始終沒有回音。新聞沒有進一步的跟蹤報道,她打電話到中國駐泰使館,工作人員回應道:“傷亡名單中沒有這個人,但也有可能南部偏遠地區相關數據不全,你不妨聯係宋卡府的中國總領館。”
  總領館那邊忙於處理幾位中國公民的後事,等了兩日終於找到負責人,他也沒有確切信息,說道:“或者他跟著國際組織走,如果不是護照丟失或違規居留,也不會主動和我們使領館聯係。至於傷亡者,我們還需要和各個府的警察局、醫院以及慈善機構等一-一核實。”
  蔡滿心想到誌願者網站上曾經提到過的幾所援建學校,其中一所就在宋卡府,於是查了號碼打過去,得知一行人仍在泰南。蔡滿心拿到對方負責人的手機號碼,撥過去,接電話的人操著德國口音的英語,說:“詡?我不知道那是誰。你知道他的英文名字麽?
  “他是中國人,你們組裏有中國人麽?
  “ oK ,我知道了,你稍等。”
  蔡滿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沒事,他就在電話那端。然而,要說些什麽?她無端地緊張起來。
  “喂,請問是哪位?”是個陌生男子的聲音,講著南洋腔的中文。
  “我…… 我是齊翊的朋友。
  “哦,他們聽說找華人,就把電話給我了。齊翎哦,他現在在新加坡那邊的醫院裏。
  “他怎麽會住院?”蔡滿心急問。
  “前兩天學校舉行足球賽的時候發生了爆炸事件,齊翊為了保護兩個孩子,被人群壓在下麵。他的手本來就傷愈不久,韌帶拉傷,有些小骨折。稍等,我告訴你他那邊的號碼…… 喂,你還在聽嗎?喂,喂?”
  聽著對方一聲聲的問詢,蔡滿心已然硬咽無語。
  在距離吉隆坡兩小時車程的雪蘭獲河門,遍生著大片茂盛的紅樹三林。 “這些年很多原生的樹木被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棕擱樹這樣的經濟作物,沒有規劃的土地開發,是不利於螢火蟲生存的。好在政府己經開始懂得保護,現在有引擎的船就不能再進入這一帶的河流了。我們也正在與大馬的森林研究院合作,看如何有利於保護螢火蟲以及各種鳥類的棲息地。”當地的華人朋友介紹著。
  “阿堅和我提起這個地方,我就想,應該讓你也來這邊看看。”齊翊和蔡滿心並肩坐在小艇上,一隻小小的螢火蟲甚至飛入船內,舞動著不肯離開。他停頓片刻,說道,“阿海少年時的白沙鎮,應該也有這樣的景象。”
  “以後的白沙鎮和嶺港,也會是這個樣子。”她淺淺一笑。
  蔡滿心終於看到了河口的紅樹林,雖然這是在千裏之外的異闊,然而眼前夢境般的景象讓她更加相信,生活可以比想象更令人驚喜。
  天色漸暗,月亮隻是樹影後淺淡的一彎。林間明明暗暗的螢光越來越繁密。在安靜的夜晚,水流發出塗塗的聲響。小艇轉了一道彎,麵前一片閃爍的星光,仿佛與銀河相通,沿著幽靜的河道,便能直接駛向天際。
  你是否還在等待思念的那個人,還在尋找生命的意義?
  你是否還有無法釋懷的過去,還為迷茫的未來感到恐慌?
  沉穩的心,如同沙石,將時光中混濁的泥流過濾,層層滲透之後,剝離了一切憤意、惶恐和失落,還原它更加純粹清澈的模樣。
  經曆了漫長的旅途,終於看見了彩虹彼端,也再次擁有了夢想的力量。
  那些期望細碎地蔓生,是心底開出一朵花的聲音。
  水聲寥落下來,你們也停止了細細喁語。
  流光穿過林間,等待,並不漫長。
  
  【番外】
  就像大海帶走每條河流
  葉敏見過這世上所有的大洋,但卻極少想起那片少年時第一次看到的海。
  那片在雨季即將到來時,因為水氣豐沛而籠著一層灰蒙蒙的薄霧,看不到天際線的海。
  其實或許是不難理解的,按理說那真不是一次太好的記憶。葉敏十六歲那年隨著離異的母親從內陸來到一座濱海城市,剛報道便趕上學校組織的郊遊,去距離海岸線二十公裏的一座小島。如果你現在搭快船或摩托艇,大概隻要二十分鍾;但我要講述的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時還隻有老舊的渡輪,航程超過一個小時,連打魚的小舢板都能輕鬆超越他們。葉敏柔弱而沉默,她聽不懂當地方言,自動地被隔絕在人群之外。
  乘客艙如同半地下室一樣,要從甲板的台階向下走,發動機在身後轟鳴,散發著嗆鼻的柴油味。天氣陰霾,灰黑的天幕低垂到海麵上,根本看不見島嶼的方向。之前曾經無數次暢想大海的蔚藍與浩瀚,葉敏對眼前的景象有些失望。更糟糕的是,她開始暈船,早餐吃過的豆漿和鹵蛋在胃裏不安分。幸好有好心的同學拿著風油精放在她鼻子下,又遞來一瓶冰水讓她放在額頭上,囑咐說:“不要閉眼,看著遠處的地平線就好了。”
  不僅如此,在到達島上之後的自由活動中,從小連水中憋氣都不會的葉敏被兩個大浪打倒,六神無主,喝了幾大口鹹澀的海水。驚魂未定的她被同學拉上岸來,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我再也不來海裏了!”
  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它也便不是一個故事了,隻能算葉敏對於大海的一份惡劣的初印象。實際情況是,她在那次旅行中學會了遊泳,在細雨紛飛的海邊坐到天色將晚,遠處燈塔明滅,傳來遠洋巨輪悠遠的汽笛聲。此後無論遇到什麽樣的挫折,她都記得那句話,不要閉眼,盯著遠方的地平線。
  隻是,很少再想起那片海。
  在接下來的十年中,葉敏去過不同的海邊,在大學畢業後久居的北方城市裏時而開懷時而失意,為了工作,為了家人,為了感情。然而無論怎樣,大海都沒有讓她失望過。兩年前她在泰國一個寧靜的小島住了兩周,租一輛摩托,在清早拂麵的晨風中出發,沿著人煙稀少的公路迤邐而行,在大多地方公路沿海而修,偶爾遠離,透過樹叢的縫隙,也能看見海麵的波光不斷閃耀。
  葉敏聽著歌,伴著那些熟悉的調子飛馳在異國的熱帶島嶼上,隻覺自己像活在一曲不結束的MV裏。那是一首老歌,“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所有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她太過投入,忘記了要查看油表,就在汽油險些告罄時,一位同樣租了摩托車的遊客適時出現。葉敏沒想到在這人煙罕至的路上會遇到同胞,他推起擋風的太陽鏡,熱帶陽光一樣爽朗的笑容讓她的心跳驟然急促起來。她的車把上掛著出門時買的糯米糕,分他一半作為答謝。二人在路邊稍作休整,一氣開到島嶼東南端的山頂。他們掠過農田、橡膠園、散布其間的小小村落,居高臨下,遠眺碧綠的田園、平靜的碧海、以及星星點點散落海麵的小島,遠方是若隱若現的陸地。或許因為這一端林木繁茂,山間霧氣彌漫,空中總有籠著一層薄紗的感覺。這場景有些熟悉,那片霧氣氤氳的海,仿佛被遺忘在時光的角落裏。
  回國之後,在北方春寒料峭的街頭,葉敏偶爾還會恍惚著想是不是要左側通行。回想那一路蜿蜒,開下去就是天涯海角。她懷念在烈日下風馳電掣的感覺,疾風吹散酷熱,陽光灼傷手腕。
  她更懷念那個與她同樣熱愛大海的人。
  莫非所有旅途中的相遇,都注定隻能相伴一程,沒有預警的心動,伴隨匆促的落幕?
  好在他也在惦念著她,在二月蘭開滿山坡時,她收到了他的電子郵件,信中說他懷念她的單純與爽朗,還有兩個人在一起時無拘無束的自在。
  兩年後她搬去他所在的海邊城市,忙碌地籌備著婚禮。
  為了穿上漂亮的婚紗,葉敏常常到海濱公路晨跑。某一日水汽充沛,濃霧彌漫,她跑了幾步就感覺細小的水珠凝結在皮膚上。在MP3歌曲更換的間隙,她透過耳機聽到了不知疲倦的浪聲,一波波拍擊著堤岸。周圍茫茫一片白霧,她看不清海麵,但知道它就在不遠的地方。葉敏脫下運動鞋,赤腳走到海灘上,微涼的波浪帶著細沙從她腳趾縫間鑽過。於是悠長渾厚的汽笛聲響起了,仿佛那艘巨輪就要衝破白色的紗綃,駛到她麵前,穿越她的身體。
  她凝望著那艘想象中的虛空的巨輪,看見十年前的自己和一個少年並肩坐在海邊的礁石上。
  “我從小就在海邊長大。”他說。他曾將風油精放在她鼻子下,也曾跳進水裏將驚慌失措的她拉到淺灘上。搶救不會遊泳的落水者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他們會緊緊抓住一切可以依附的東西。葉敏也是如此。然後她在波濤中聽到他說“不要慌”,那麽令人安定的聲音,於是她便真的不慌張。在上一秒還懼怕憎惡海水的她,此刻在這搖蕩的波濤中立刻感覺溫暖起來。
  那次旅行之後不久,葉敏和母親到北方投奔舅父,和那個男生再不曾聯絡。隻是每次站在海水中,她都有莫名的親切感。葉敏不確定自己愛上了那個少年,還是愛上了那片海,甚至不敢詢問自己心中最深處的答案。在十年的光陰中,她遇到了更多的人,走過更多的路,見到更多明媚的海,所以都忘記了最初那片朦朧的海上雲煙。
  北緯二十二度的海水在仲夏時溫暖宜人,蕩漾的水波像當年拯救她的懷抱。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想探究那個答案。她已經不是當年單薄無依的小女孩,也再沒有那些關於往事的躲閃與懷想。就像大海能夠帶走每條河流,時間也必然將所有喜怒悲傷係數隱藏。
  你將見到這世上所有的大洋,所以再不必執著尋回最初的那片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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