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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白色:巴黎沒有摩天輪

(2010-09-07 08:58:09) 下一個

  第一章 30°昨天太近,明天太遠
  有一種人生,名字叫做“摩天輪”。
  你始終站在觀光艙裏透過玻璃看風景,即使轉到最高點,即使無限接近,風景也不屬於你。當轉完一整圈之後,依然孤孤單單地離開摩天輪。
  我正在進行著的人生,就困在摩天輪的某一圈裏:
  每天乘坐擁擠的公交車到達市中心的寫字樓,就連電梯間都有中英文流利的禮賓小姐;每天整理巴黎米蘭紐約倫敦的時裝趨勢,談論秀場上摔倒的模特,然後跟同事一起打印電子優惠券去換購午餐;但或許白天還在約名人聊天拍照,晚上就回到租來的小房間裏吃泡麵寫稿。
  摩天輪很高,觀光艙外的風景很美。
  我站在玻璃後,隻負責將最美的景象拍照留念。
  看過那麽多轉瞬即逝的美麗泡沫,我知道再長的旅程也有結束的一天;在高處轉動時遇見的一切,都不可能在結束後隨我一起落回地麵。
  那是一段觸不到的風景,始終隱沒在抬頭就能看到的雲端裏。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巴黎,乘坐摩天輪的我們可以無限接近,卻也必須逐漸遠離。或許我們永遠無法真正抵達,卻也永遠不會停止仰望。

  我不想被這幢浮華的大樓壓倒,
  更不想被這個圈子的重重規則掃地出門,
  於是我開始努力適應這種生存狀態:
  穿女王的新衣,擠平民的公交,幹打雜的活,
  住北漂族初級階段的隔板房。

  北緯39°以北,一個氣溫不到10攝氏度的清晨,我站在漆黑的傳送帶末端,等待著冰冷的鐵灰色金屬托盤無聲地滑落到我麵前。
  懨懨欲睡的工作人員神色安然而麻木,不與任何人對視,隻是機械地揮了揮手,讓我拎走托盤裏經過安檢的包,繼續迎接下一個手握護照和登機牌的旅人。每天從他們身邊經過的一張張麵孔都逐漸模糊成了同一個樣子,即使千百種身份也都隻有同一個目的:通行。
  離開這座城市,從此處通行。一揮手一蓋章,你便明白由這一刻開始隻有身後的地方叫北京。
  天還沒有透亮,候機大廳裏陳列著茫然等候的人群:有人捧著外賣袋吃早餐,有人躺在椅子裏補眠,有人膝上擱著電腦對準屏幕打嗬欠。
  落地玻璃窗的窗格將視線劃成一塊一塊,窗外無邊無際的機場跑道猶如拚圖般靜默在這個清晨。此時此刻整個北半球都未曾徹底醒來,唯有我右手食指上的戒指反射出溫柔的光。
  我坐在兩年又七個月的時光末端,等待登機通道上方那塊液晶顯示屏亮起。
  在身後這座城市裏漂浮了九百多個日日夜夜,我轉過一個並不完整的圈,再也回不到原點。這一瞬間,記憶像寒潮般從身後淹沒過來。回過頭,恍惚看見當年的自己——那個拖著大行李箱的小身影站在人來人往的月台,繼而背對時間的單行道漸行漸遠,直到完全消失不見。
  那是兩年之前,十月的某天,我再次回到北京。
  出發那天,幹燥晴朗的天空中浮著一些意義不明的鬆散的雲,像一張寬大的手掌在我頭頂攤開,展示掌心裏無法預知的曲線。
  我一直相信,離開一個地方的定義是永遠不再回來。
  這麽說來,其實我從不曾真正離開過北京。
  火車窗外的電線杆一根一根有節奏地將灰藍色的天空劃破,再隨著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倏地從我的視線裏掠過、向後移去。十月的陽光像沙子一樣透過玻璃貼在皮膚上,依然刺眼卻早已經不再灼熱。
  列車員來換票。我摸出衣兜裏那張堅硬的金屬片,換回一張印著黑字的粉紅色紙。那張紙上印著我的目的地——黑得幾乎要溢出油墨的三個字:北京西。
  抬頭看看行李架上的大箱子,又看看手上的票和窗外的天,我這才恍然大悟,相信眼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兩年前我獨自離開北京,今天又孤身一人再回來。
  離開是因為一個叫林非的男人,回來是因為另一個叫Frank的假洋鬼子——哦,不對,應該說是ABC。林非是我的前男友,我們認識十年,其中在一起六年,又已經正式分開了四年零兩個月;兩年前我畢業,離開北京回了南方。而素未謀麵的假洋鬼子Frank是我的老板,一周之前的Mail和電話麵試決定了我的命運——從明天開始我將坐在他公司某個角落不起眼的格子間裏灰頭土臉地奮鬥,獲得的回報是剛剛夠養活我自己的微薄薪水。
  顧昕來接我的時候還背著個書包,很顯然是剛剛下課或者剛剛逃課。顧昕今年都研二了,而我在一家薪水很不錯但氣氛半死不活的國企悶了快兩年,終於抵製不住誘惑又回了北京。又是從頭開始。
  她一見我就把箱子拽過去拖著:“快點,人多著呢,趕緊出站排隊打車。估計排個半小時差不多。”
  一聽說排隊打車,我嚎叫起來:“你你你不是說開車來嗎?!”
  “我也想啊,這不按尾號限行嘛。誰讓你來的不是時候——哎,你大箱子這麽重,販賣人口的啊?”
  我又有種想拍她的衝動。這妞兩年居然一點都沒變,短頭發、大書包、一年四季都用寬大的褲子罩住長腿。說話還是顛三倒四揀著急的嚷嚷。
  “喂,我說你又逃課了吧?”我冒出一個疑問,此時此刻我們正混雜在金屬圍欄後排隊的人潮裏慢慢往前挪動。
  她這才賊笑著摸摸頭:“不算逃課,不跟你說過老板是我爸學生嘛,我告訴他了今天有事不去。”
  見她那樣,我忍不住語重心長地跟她談了句人生:“顧昕同學,你說你都研二了,在舊社會咱這個年紀,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你怎麽還渾身充滿一股高中生的氣質?”
  “靠,當心我把你塞後備箱裏!”她一巴掌拍過來直搗我的臀部。
  她這熟悉的一爪子拍得我差點沒有眼淚嘩嘩——上一拍還是兩年前,畢業聚會。
  那是吃散夥飯之前的某一天。我聯係好了工作急著收拾行李回家,匆匆忙忙跟宿舍的人一起吃了個飯就不打算參加全級畢業生的集體聚會了。這四年過得就像一場被嚇醒的美夢,雖然很美,但隻想趕緊清醒過來逃離出去。
  當時正站在餐廳二樓的陽台上,顧昕啪地一爪子襲擊我的臀部,“你丫不厚道,跑外邊躲誰呢?”
  “去,我這不是思考人生嘛。”我伸出一隻手調戲她。
  她把她手裏死沉死沉的黑色大單反往我脖子上一掛,掛得我差點沒斷氣。還不解恨地接著給我一掌,“別傻看了趕緊拍吧。咱這兒你以後可是看不著了。”
  一想到這,我屁股上還有點疼。
  不對,屁股疼是真的。因為又聽見顧昕在耳邊嚷嚷:“你到底上不上車啊?”
  很不幸,看來我真的又中了她一掌。
  我學的是法文。專治舌頭打不了卷兒的一門專業。
  畢業兩年,同學們深造的深造嫁人的嫁人,估計隻剩我孤家寡人又一事無成了。如今要到一家頗有點名氣的女性時尚網站做編輯——說得好聽是開始混時尚圈了,說得平實點兒就是一淹沒在互聯網海洋裏的小螞蟻。
  出租車在風和陽光裏駛過街道,一切景物都平緩地滑過視線。公路、指示牌、路邊的植物、建築……都像忽然之間蹦到我眼前一樣鮮活無比。時光開始不停退後、退後。我驚訝地發現我已經跟這座城市形同陌路。
  路邊到處都是“北京歡迎你”的大標語。城市依然那麽親切,隻是我已經徹底陌生。
  “發什麽呆呢?”顧昕扭頭看我。
  我十分羞澀地指指窗外的大標語,說:“呃……那個,小顧同誌啊,回去之後就說是我的指示,下次別這麽鋪張了啊。做人要低調。”
  “滾,要知道咱首都人民為了迎接你可是建了一鳥巢啊,你說不住就不住對得起黨和人民嗎?”
  “住住住!我怎麽可能對不起同誌們啊,哎,師傅,咱去鳥巢……”我還沒滿懷激動地下完指示,頭就被她的爪子給按玻璃上了。
  “師傅您接著開,甭理她。”她說了之後開始掏我上衣口袋,“喂,你說你寫了地址放兜兒裏的呢,在哪?”
  “左邊!”我掙紮了會兒,總算逃脫魔掌,從上衣左邊口袋裏摸出一張寫了字的紙條。那是我從現在開始的住址——為了這間我隻見過照片的小房間,我需要支付每月薪水的三分之一以及所有下班之後的時間。
  這是一位學姐搬家後轉租給我的,據說是聽說我要來,把房子留了大半個月沒轉給別人。並且我也急需地方落腳,這裏對於一個特別不習慣在人家家蹭住的單身女人來說跟雪中送炭沒多大區別。於是我很感激地租了過來,哪怕後來發現每天堵車的時間比上下班的路程還長,哪怕房間小得除了床之外隻夠一個人側身走過。
  一拎著行李進門,顧昕就嚷嚷開了:“我說寧默同學,聽說您是一時尚網站的編輯啊,我可是頭一回見到這種活法:從時裝秀場上回來後睡隔板房……”
  “你嘰歪什麽啊,我這住的是別墅。不然你看誰家公寓這麽多房間?沒有吧。瞧這規模絕對是別墅。”我回嘴,把站在一旁的房東逗得直樂。
  房東是一三十多歲的大姐,北京人,一看長相就挺有才的。是挺有才的,不然怎麽能把好好的一四室兩廳改裝成了十間小臥室分租出去?
  交好房租安頓好、買齊日用品之後,顧昕拉我出去跟為數不多的幾個還留在北京的同學吃晚飯。等回到家已經天黑了。從公交車上下來,看著小區邊的路燈在黑暗裏排成帶著奇妙弧度的曲線。
  上樓,回家。電梯小姐大概是第二次看到我,縮在大外套裏對我友善而好奇地微笑,目送我在九樓走出電梯。
  所幸小臥室還有個一平方米左右的陽台,還能晾個衣服擱個小電鍋。
  從此,一個穿不起Prada的未來女魔頭便開始了住隔板房的日子。
  忘了說,我叫寧默。寧靜的寧,默然的默。
  據說爸媽給我取名來自“是以君子寧默毋躁,寧拙毋巧。”估計他們倆是想我成為一有涵養有文化有氣質的淑女來著,結果沒想到我從小就活蹦亂跳沒淑女過,現在還成了一整天趴在電腦前為流量殊死戰鬥的小網編。
  工作性質使然,我每天要跟無數標價牌上很多個零的商品、無數比世界小姐還美貌知性的品牌公關、無數對媒體力量寄予厚望的客戶打交道。這一切並不影響我簡單甚至儉樸的生活,我的生活當然也不能影響到聽起來很奢華的工作。
  我住的小屋離公司隻有四十分鍾路程,當然這四十分鍾還包括常規的堵車。
  因此,每天早上6:30我都必須準時被鬧鍾叫醒,接下來刷牙洗臉再花一個半小時折騰穿衣服化妝——不是我不愛睡覺愛折騰,如今把自己打扮像樣點去上班純粹是趕鴨子上架。
  第一天上班,我一到公司就傻了:這兒連HR都穿得像肥皂劇裏的標準OL一樣——又緊又窄的套裝、纖細得搖搖欲墜的高跟鞋、身上散發著那種能在大商場化妝品區聞到的香味、說話不時夾雜幾個半吊子英文詞,比如“請把這份projectsend出去”“這件事情非常easy,你隻要follow就行了”。
  當HR領我到我的辦公桌前,更大的震撼出現了:請問旁邊這這這些姑娘都是編輯還是明星?!並且,其中有一個男編,粉色襯衫黑框眼鏡,站起來才發現他身高很可觀、下半身穿了一條淺咖啡色緊腿褲,當場我就被鎮住了——男編還是男模啊?!
  假洋鬼子Frank在自己的辦公室接見我和我的直接主管宋小姐,宋小姐穿黑白格紋連衣裙,側邊帶有雙“C”LOGO的黑色細高跟鞋就停在我腳邊。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條80塊錢淘來的緊腿牛仔褲和腳丫子上的蝴蝶結小船鞋,頓時覺得此地不宜久留……
  那天中午HR在MSN上閃了閃我,說:以後穿得職業一點來上班哦!還發了個笑臉。
  坐我隔壁桌的服裝編輯Kelly幾乎是同時探過頭來叫我:“親愛的,你MSN是多少?我們正在傳樓下餐廳的優惠券,發給你一份?”我充滿感激地偏過頭,隻見她低調而簡潔的馬尾辮上有一串閃閃的小發飾,尾端墜了四個字母“DIOR”。
  在這幢大樓裏工作了幾個月,我已經開始習慣每天把自己收拾精致再出門;擠公交之後從包裏拿出紙巾把鞋上的灰塵擦幹淨再進樓;跟Frank說話時夾帶英文詞匯,比如“這個information我會盡快release”;在走廊裏跟同事姑娘們聊時尚圈的八卦,甭管八卦的主角跟自己熟不熟;為了省點銀子在MSN上互相傳送樓下某家餐廳的電子優惠券……
  Kelly友情透露過我們小編輯的裝扮法則:買不起大牌不要緊,盡量挑選款式簡單裁剪流暢顏色純正少帶裝飾的衣服,總之好看而且看不出是誰家買的就行;鞋包配飾最需要謹慎,不要有LOGO,不要抄大牌們的經典設計元素,不要廉價的鮮豔……總之要搶眼,但是不能很大街。如果要去折扣店買件大牌的什麽單品,首選鑰匙扣手鏈頭飾等小飾物或者手袋。
  而化妝講究的就是技巧:要透明,一定要透明!如果妝容精致得像藝術品,粉厚得看不清楚本來膚色,那麽不用坐在辦公室,可以直接拖到樓下商場當專櫃Sales了;臉上皮膚一定要清透粉嫩,隔離粉底什麽的都不能太像刷牆,睫毛一定要根根分開並溫柔上翹,不要誇張得如同被靜電刺激得豎起來,唇膏可以沒有顏色,絕對不能讓顏色沾到杯子上等等。
  我不想被這幢浮華的大樓壓倒,更不想被這個圈子的重重規則掃地出門,於是開始努力適應這種生存狀態:穿女王的新衣,擠平民的公交,幹打雜的活,住北漂族初級階段的隔板房。
  這不,周日一大早,我依然被鬧鍾活活鬧醒。因為約了人。如果不是那該死的客戶非要約一大早專訪,誰不願意好好睡到自然醒?尤其是對於我這個瞪著電腦屏幕碼稿子碼了大半夜的女人。啊,女人,我還不太習慣被歸到“女人”這個類別,不過自從成年了之後就不好意思再自稱“女生”,怕被鄙視。
  今天約的是某個法係藥妝品牌的中國區市場總監,香港人。據說是我們下一年度的廣告客戶,投入非常可觀。於是采訪、產品專題、網友試用……該用的宣傳招一樣都不能少。
  灰頭土臉爬起來,化了個鬼斧神工的妝,換好衣服出門。
  以前林非老是覺得我特麻煩,出門之前要在衣櫃裏翻半天都不滿意,早起都非得折騰到遲到。於是N次站在宿舍樓下打電話催得我不安寧。我每次都理直氣壯地頂他,你們男人哪能理解女人對安全感的缺乏啊?
  他總會問,衣服跟安全感有什麽關係?
  我總會回答,就是有關係!
  他總結,那你快點找你的安全感行嗎?
  我也會總結性地回答一句,如果沒有電話騷擾我會更快。
  然後電話到此告終,總是以室友們看不下去、自告奮勇投身到衣櫃中替我挑衣服來結局。然後,還要做戲做全套,言不由衷地表揚一番,快快將我打發出門。看,事實證明大學時代的同窗友誼多麽純真呐。
  但,虛偽是虛偽者的通行證,純真是純真者的墓誌銘。如果不是當年太純真,誰能料到我跟林非的結局?
  扯遠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開始專心致誌地趕路,自動屏蔽掉回憶。如果我們可以選擇,失憶無疑是一個最好的解決辦法——但,一旦失去記憶,六年的時間可以被生硬地抽走,從此變成空白嗎?麵對記憶的某一角缺席,或許比悲傷更讓人恐懼。
  出門果然又遲了。地鐵很擠,硬把我一頭精心打理得比格溫妮絲?帕特洛還優雅的長發擠成了芮妮?齊薇格在BJ單身日記的造型。唉!世風日下!坐個地鐵都破壞造型,還讓不讓咱們這些連方向盤都買不起的窮人活了。
  還來不及怨天尤人,約定的那家Starbuck已經到了。我七手八腳整了整頭發,在玻璃門上偷偷照了照,拎著沉重的大相機包挺直了身體保持造型優雅地走了進去。
  靠外麵窗邊的桌子上坐著一個人,男人,Zegna白襯衫,幹淨的短發,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沒聞到任何香水味,但隱隱約約有一股幹淨清淡的沐浴露香氣。靠,這個世界上有點品位的鑽五怎麽都一個樣,太沒創意了吧!所謂“有點品位的鑽五”都有幾個共同點:頭發短而幹淨,衣服貴而低調,看起來平平常常說不定一粒扣子的價錢就能嚇死我;而且不用香水都有幹淨的味道。
  不過眼前這一個倒還真有幾分姿色——哦不,是長得挺有偶像派的資本。
  我走到他麵前坐下,還特意禮貌中略帶歉意地擠了個微笑,“對不起遲到了。”
  誰知道此人抬起眼睛看了看我——睫毛還真長——說:“我想我沒有約人。”
  “不會吧?你不是ND中國區CMO邱承鍇先生?”我脫口而出。這下糗大了,我這典型的就是被美色迷惑犯的錯誤!這事要是傳出去,我一世英名就這麽毀了。
  他搖搖頭,不再搭理我。
  不搭理就不搭理,我也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站起來繼續往裏走去,終於在靠近吧台的一張桌子前看到一張矜持中帶有交流欲望的臉正對著我。看我走過去還微微起身,“你是Fairlady的寧小姐吧?你好,我是ND的邱承鍇。”
  蒼天,這是什麽世界,兩個鑽五的外形也相差太多了吧。這位鑽五皮膚很白嫩、身材很圓潤、麵相很和藹、總之很和諧。於是乎我以一個正常年輕女人的心理忿忿地暗想:當我們遇見“鑽石王老五”這類物體的時候,能不能隻要鑽石,不要王老五?
  我胡亂笑了笑,揉了揉因為睡眠不足而有點酸的眼睛,用十分不誠懇的語氣說了一句十分誠懇的話:“久仰啊。”
  他好像有點不太適應我這句話,愣了半天才說:“哪裏哪裏,很榮幸。”
  算我今天出師不利,一來就搞出這麽個烏龍。好吧,幹脆速戰速決!趁著還沒開始尷尬,趕緊掏出設備準備開工。
  鼓搗了半天,這才發現對麵坐著的邱先生麵帶一點小小的愕然。那種愕然就像是看到個精致優雅的淑女走進來,坐定,然後鎮靜從容地從衣兜裏掏出倆雞蛋來專心致誌剝了殼吃的效果。
  看到他非常有禮貌的愕然眼神,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架勢確實有點兒嚇人:DV液晶屏張開著躺在桌中央,錄音筆紅燈亮著,我正托著單反調光圈,鏡頭蓋就胡亂塞進衣兜裏、相機包橫臥在座椅上。
  我趕緊放手把相機扔一邊,擺正錄音筆的位置,問:“邱先生,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邱先生再度小小一愣,繼而露出他CMO必備的官方微笑,用非常HongKong的國語表達疑惑:“你一個人OK嗎?Hyman跟我溝通的時候說過有攝影師幫忙你。”
  我差點沒冷汗刷刷流,在心裏早把那位細心體貼的公關Hyman罵了千百遍——這小子長得那麽純良,沒想到居然會忽悠客戶。他混公關公司也不是一兩天了,不會不知道我們所有的拍攝都是跟攝影師合作的性質。咱今天也就一客戶專訪,編輯部純屬做銷售配合工作,哪夠得上請攝影師跟專訪。
  太多像我一樣掙紮在時尚圈最外沿的小網編都過著同一種尷尬的生活——盛名之下底氣不足。盛名是屬於媒體的。我們就像打著一把傘在烈日下走路,傘能遮陰卻永遠不會比一瓶水來得實在。
  隻是今天這場麵真太山寨了,國內排得上號的女性網站出來采訪,一人扛了仨機器,別說攝影師了,助理都沒有半個。
  我隻能非常鎮定地繼續拿起相機調光圈,非常深沉地露出大師的表情,順便把聲音也調到了很有磁性的檔位,說:“我習慣自己拍。難道你不覺得采訪的時候有人在旁邊盯著不太自在?”
  聊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結束,拍照又折騰了好一會兒。說實話,這部兩萬多的單反對我一菜鳥來說還不如卡片機用著順手。但是俺們頭兒說了:你要知道,背這個相機出去實際上不是拍照的,是唬人的。要顯得你很專業!好吧,既然如此怎麽說也得把這個架勢裝下去。
  結束時他禮貌性地問了句要不要送你回家,我說不用了我還不回家。當時他的眼神有點兒渙散,估計是被我的回答給徹底弄傻了。唉。
  推開玻璃門,發現外麵陽光很好。
  剛出門,迎麵就看到一個很麵熟的身影,還正對著我。不就是剛才被我認錯的、跩得要命的那個死鑽五嗎?他出來了不去停車場,傻站著幹嘛?
  誰知道他朝我走過來,用他那副帥到極點的表情一點也不客氣地說:“把電話借給我。”
  “幹嘛?”我抱著包瞪著他,活像瞪一個打劫的。想到這裏我又想笑:不會吧,他打劫我?把我全部身家統統賣了說不定都買不起他手上那塊表。
  唉,好吧好吧,我掏出手機給他。
  哪知道他並不是打電話,按了一會兒還給我,扔下一句“謝謝”,然後帶著致命的高電壓笑了一笑,轉身走了。
  我差點被電得一翻,好歹壓製了憤怒的情緒拿過手機屏幕一看,原來他輸入了個電話號碼,那個電話號碼對應的名字還挺不賴,白彥。
  晚了晚了,我一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就急了,連忙向地鐵站狂奔而去。一邊奔還一邊後悔,剛才怎麽沒硬拽那死鑽五送送我。咳!
  我就知道今天肯定得發生點兒什麽事,果然不出所料。
  我下了地鐵狂奔到約定地點,顧昕都坐那兒等了半天了,晚上我們約好看話劇。隻見她旁邊還坐著一姑娘。那姑娘個很高,皮膚白得跟衛生紙一樣,長頭發卷得亂七八糟地綁在腦後算是個大馬尾辮,長相屬於標準的廣告臉——就是彩妝廣告上那些大眼睛挺鼻梁尖下巴的美女形象。
  顧昕指指她說:“這是於箏。我們倆小時候住一個院裏。”
  “你是模特吧?”我承認我又一次被美色迷惑,開口就問。
  那漂亮姑娘睜大眼睛看著我,把剛抓過東西吃的手往顧昕身上蹭了蹭,蹭幹淨了之後對我伸出來,“沒錯!你太牛了,一看就看出來了!”這一激動立刻原形畢露了,典型的北京大妞。
  顧昕在一邊咆哮:“你難道看不見我穿的是白衣服?!”
  “啊,對不起啊,我蹭慣了沒反應過來,”於箏見她還是一臉鬱悶,於是說了後半句,“哎你別綠著個臉啊,反正咱幾個都沒男人不用這麽講究形象吧!”接著轉過頭問我:“呃,你是也沒有吧?”
  男人?我?我當場一愣。一群烏鴉從額前飛過。
  所以說,認識於箏完完全全是一個意外。我從來沒想到會跟一這麽奔放的大妞成朋友,後來還成了無話不說的那種。
  
  第二章 90°直角俯瞰地平線
  那天看完話劇出來,傍晚的雲特別漂亮,就像是乳白、金黃、鐵鏽紅和深藍幾種顏色的油彩被一層一層潑在天邊一樣。我坐在車裏舉起鏡頭亂拍,冷不防耳邊傳來顧昕的投訴:“姐姐,您敢再把窗子開大點兒嗎?”
  “這不紅燈嘛!沒風進來。”
  “你也知道紅燈啊,停在路中央你是拍照呢還是讓人參觀呢?”
  我瞄一眼四周,麵前的人行道上果然有行人像看狗仔隊一樣觀察我手上黑洞洞的鏡頭。於是趕緊收起相機關窗子。
  於箏在一邊起哄:“這有什麽的,照我說愛拍就拍,管人家參觀不參觀呢。”
  顧昕這下算找著機會擠兌她了:“謝謝啊,您是被人拍慣了,跟我們不一樣。”
  “你這麽高,應該不隻做平麵模特吧?”我對這個妞充滿好奇地問。
  “嗐,就野模一個,可千萬別當我是小明星啊。”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不對啊,我老覺得見過你,但肯定不是在什麽廣告上。”
  這下於箏又激動了,抓著我胳膊搖晃,“看見了嗎,終於讓我找著一真正眼神兒好的了!不用說,你肯定上個月去參加了新光那個MarcJacobs的活動!看,想起來了吧?”
  “噢……”我這一想起來真有那麽點印象,於是記憶跟現實就這麽一拍即合了。
  我們一聊這些顧昕就沒興趣了:“行,您二位混時尚圈的慢聊,我開我的車。”
  於箏不樂意了:“我說,你這過著小資生活、不知勞動人民疾苦的文化人,就該默默地為人民服務。”
  “靠,如果車是我自己買的,我早不在這兒讀這破碩士了。”
  “你就知足了吧,你現在學經濟學不比咱本科時候的專業強啊?”
  “可是,你別忘了當時咱們的人生理想啊:去法國南部當村姑,每天曬太陽看向日葵……”
  那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她的聲音穿透了時光一直倒退回我們坐在宿舍陽台上吃甜筒閑聊的某個夜晚。當時我們並排坐著,討論最理想的人生應該是怎樣:
  她說,理想人生就是找一安靜地方,花園裏種滿向日葵。
  我說,那咱倆一起去法國南部當村姑吧,有薰衣草有向日葵,多美啊。那時候我肯定都跟林非結婚了。
  她說,你個有異性沒人性的,就想著結婚。
  我說,等你有了男朋友你也想結婚。
  她說,我才不結呢。跟我爸媽似的結了幾十年了又要離,多無聊啊。
  我說,你要相信你跟他們不一樣……
  她說,這個世界上的感情沒什麽不一樣。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感情都會擁有開端高潮和散場,的確沒有什麽不一樣。
  “談人生理想多沒勁啊,談談去哪兒吃晚飯行不?”於箏一看氣氛有點懷舊有點傷感,趕緊又嚷嚷起來。
  說實話,我開始有點喜歡這個沒心沒肺的漂亮姑娘了。
  她們倆開始研究去誰家吃火鍋,我發現我的手機在包裏不停地震動。屏幕一閃一閃,在逐漸暗下來的黃昏光線裏隱隱約約是兩個字:白彥。
  我用手捂住聽筒企圖隔絕這兩個女人的噪音,接起電話,“喂?”
  “我是被你認錯的——”
  這個時候,車裏的兩個女人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四隻眼睛瞪著我,整齊地散發出一種捉奸在床之後的興奮光芒。太可怕了……
  於是我趕緊回答:“知道,你好。”
  “你那邊剛才很吵。”那個鑽五的聲音幹脆也很幹淨。
  我現在一點犯桃花的激動感都沒有,隻因為身邊有這倆女人,“是啊,不介意的話我一會再回電話給你?”
  “不用了,我再打給你。”
  剛剛掛上電話,顧昕就開始逼供:“說!剛才為什麽我們都聽見了男人的聲音!”
  “客戶,今天上午剛剛采的。”
  “然後呢?”
  “然後就是等我寫好了稿發給他看嘛。我這不還沒回家寫稿嗎?”我發現,原來女人隻有在一種情況下說的謊特別真實自然,那就是當她有了那種尚不確定的50%豔遇。每當此時,女人基本都會把內心的不安、期待、緊張、不確定等等情緒努力掩蓋過去。
  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剩女。然而,
  總有那麽些剩男自作多情覺得咱們天造地設就是一對,
  還頗有“拯救本世紀最後一批超齡處女”的神聖使命感。
  這充分說明:在我打發單身時間的同時,
  時間也開始琢磨著打發掉我。
  晚上回到我的小房間已經快十點,給共用洗手間裏的熱水器插上電源,然後打開電腦整理照片和寫稿。
  陌生城市,一個人。工作不拚命,哪來安全感?
  安全感不是銀子,不是那間租來的小得不成樣子且全無性價比可言的房子,而是工作的大樓。雖說鬱悶無比,但它好歹證實了我像螞蟻一樣擠在首都苦苦爬行的唯一價值。
  每天早晨看見那棟樓,看見電梯間顯示屏上的紅色數字,都有莫名的安全感。仿佛這就是我目前存在於這個城市的理由、獨自堅持下來的唯一力量。我在這裏萬分坦然地受著付出和所得極其不成正比的壓榨,並以這點可憐的所得換來支付我滿足安全感需要的一切東西:包括暫時的棲身之所,包括每天填飽肚子的食物,包括偶爾的逛街掃蕩,包括偶爾的朋友聚會,包括頻繁看電影這唯一有點小的奢侈愛好,包括……包括我熬夜寫稿的精神力量。
  當我開著電腦磨蹭半天之後終於正正經經打開文檔幹活兒,已經又快夜裏了。每次正經寫稿之前我都得有這麽一段無所事事的折騰,不知道是對這樣殘酷壓榨大腦的方式的本能抵抗還是對那種特OL特優雅特內涵的文字風格的本能恐懼。
  總之每當需要用文字表達這些隻跟名媛有關的生活理念時,我開始憋足了勁尋找一種含蓄而有深度的抒情方式。
  這就叫可以活得很草根,但必須裝得很高雅。
  我奮戰一夜的結果是:周一早上有限的時間徹底來不及讓我完美地遮蓋熊貓眼,起床收拾完畢便屁滾尿流地衝向公交車站以避免遲到的命運。
  擦著九點整的尾巴衝到前台刷了卡,這才躥到辦公桌前坐定,狠狠地衝了一杯咖啡。
  早晨都是網編的戰鬥時間,更新頁麵內容精神集中到了六親不認的地步。我毫不誇張,因為Stella那妞大約十點左右MSN我來著,我回複的時間是12:01。當時看見麵前空了快三個小時的杯子頓時感覺渴到極點還過去一點點、並且同時伴有想上洗手間的衝動。還沒琢磨清楚先喝水還是先排毒,看見任務欄上有個橘紅色對話框閃啊閃啊,於是條件反射地點開來看看先。
  是Stella,坐在我斜對麵的姐妹、咱們勤奮的媒體合作編輯。就是專管內容合作,每天跟無數協議和授權書以及廣告排期表打交道的活兒。
  她發來一條:十點了,去不?
  我一看樂了,回:去!
  她再發來:靠,現在都十二點了,我早自己去過了。你什麽反應速度啊?!
  我忍住笑:哎呀,別嘰歪了,到底還去不去?
  她的回複在我意料之中:去。咱們倆分開走。你先,我隨後就到。
  這回她學聰明了,也不管我看沒看到消息,硬是再給我閃屏了一下。閃得我兩眼一花,站起來就奔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之後直接進了樓道。
  不到兩分鍾,聽見Stella開後樓梯門的聲音,她還按照慣例“咳咳”了兩聲表示是她不是別人。我們習慣不開樓道的燈,大白天的也黑不到哪兒去,再說這裏路過的人特少,開個燈反而怪怪的。
  她人還差幾步沒走到我跟前,就遞過來一支橘紅色的PEEL。
  我搖頭:“不是跟你客氣,我真不喜歡這麽粗的。”從衣兜裏摸出剛扔進去的打火機,打著了舉到她麵前。
  她湊過來點著之後深吸了一下,這才開口:“你這詞兒用的,很黃很暴力啊。”
  “別調戲我了姑娘,我真隻受得了這樣的。”我們小聲說笑。我唯一能忍受的是ESSE,氣味冰涼,身形很細長。
  “你記得公關公司那個Hyman嗎?他早上在跟我要Kelly的電話。”Stella問。
  這話一出,我立馬被嗆咳嗽了:“……什麽?Kelly?”
  “嗯。結果跟我要了電話後還沒半個小時,就聽說他打電話給Kelly約她看美術展。”她點頭。
  “不是吧,那個沒一句真話的大忽悠看上Kelly了?估計會死的很慘啊。”
  “沒錯。Kelly說,她每個周末都沒空。我們那一排全都聽到了。”
  “幹得好!你說呢?”我難得幸災樂禍一次。
  她把煙頭摁滅,繼續點頭:“我看也是。”
  “Kelly有男朋友沒?”我對這位優雅又滴水不漏的完美OL頗有點好奇。這麽挑不出錯的女人,該跟什麽樣的男人在一起啊?
  “你不知道?Kelly的未婚夫是建築師,這幾年在德國。年底他會回來,倆人在國內結婚。”Stella說這句話的語氣就跟“小紅的男朋友是樓下蛋糕店的糕點師傅小明”一樣。她真淡定。
  我已經震驚了,跟一個級別不低的鑽五遠距離戀愛好幾年,真不是一般女人能適應的。不同的生活圈子、不同的朋友、時差……除非對他們來說,感情本來就隻是彼此生活的點綴。
  “你們女人都在樓道裏聊八卦?”白彥問我。他邊問,邊坐下把爆米花和檸檬茶遞給我。
  “你這不廢話嘛。不在樓道裏聊,難道在辦公室聊給領導聽?”
  “唔。那Kelly長得怎麽樣啊?”
  跟他認識這幾個月來,我們的關係很正常:就是朋友;或者說確切一點是挺好的朋友,不用注意形象的那一種。
  這不,電影入場前就那麽十幾分鍾空隙,他十分有興致地聽我回顧曾經在Starbuck把他錯認為別人那一次,以及怎樣被大忽悠公關Hyman弄得尷尬不已——我沒忘了順便把跟Stella躲樓道裏抽煙聊天的細節漏掉,說了個清清楚楚。
  他專心聽了好幾分鍾的結果就是關心被大忽悠看上的姑娘長得怎麽樣。哎,男人。
  我差點沒暴跳起來:“白彥同誌,你怎麽就不關心我一大好青年的前途,光關心這些八卦呢?”
  “我這不是也關心你的終身大事嗎?寧默同誌,你這樣可不行啊,說起來你長得也不難看,就是腦子不太好使,怎麽就沒人看上你呢?”他一本正經地調戲我。
  忘了說明一下:我們把這種說話方式稱為“調戲”。之所以這樣形容,隻是為了彌補我們作為有文化有素質的年輕人,未能像在萬惡的舊社會一樣可以隨意上街調戲良家婦女的遺憾。
  於是我立刻感到被得罪了:“你腦子才不好使呢!”
  “我認錯過人沒有?沒有吧。我出門忘帶過手機沒有?沒有吧。我有沒有一個女魔頭上司?沒有吧。我……”他依然一本正經地提出他腦子還算好使的證據。
  我頭上頓時要冒出斜線三條:“喂,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反正跟你不是同一類。”他幹脆地吐出九個字。
  “白彥同學,你睫毛還挺好看的,真沒刷睫毛膏?是天然的?”我伸手假裝又要劫色。
  他一把攔下我:“你一姑娘家,學什麽不好學人家動手動腳。時間差不多該進去了。”
  “哦。”我一看大廳裏顯示屏右上角的時間,立刻乖乖跟他後麵檢票進場。
  白彥回頭拎過我——對不起,我想我隻能用這個動詞——把我拉到他左側,一手放在我身後距離背部不到兩厘米的位置護著,另一隻手把爆米花什麽的都往我懷裏一塞,接著擋在我額頭前,那陣勢像要替我開車門怕碰頭似的。
  人群緩緩在走道上挪動,我抬起眼睛隻能看到他手指縫裏漏過一些微弱的光;此外,就是他幹淨的、輪廓清晰的指關節。如果接著再抬頭也許要碰到他的下巴了,他側臉的線條很幹脆,隱約有點須後水的淡淡餘味。
  “發什麽呆呢?過來,這兒就是第七排!”他將走神的我拉過來放到座位裏,邊遞給我爆米花邊問:“你手機調無聲了沒有?”
  “早調了。你怎麽每次都這麽婆媽啊。”我抱怨歸抱怨,不知怎麽的,每次跟這個細致得有點恐怖的男人相處總感覺莫名地踏實。仿佛什麽都放心由他來擔心來安排,在他麵前我就算是一智商超不過5歲兒童的天真妞也能安全安穩不出任何問題。
  “得了吧你,還是看看比較保險。指不定你連手機都忘了帶呢。”他明顯是嚴重不信任我。
  我於是一邊翻包一邊表示抗議:“白彥同誌,你這樣可不對。這叫偏見懂嗎?”
  “咳,別為你的形象辯護了,又不是沒見過你那迷糊勁兒,憑這點還做不出判斷多侮辱我的專業精神。”他那張十分欠抽的臉頓時讓我再度有種想要抬起腳踩上去的衝動。
  沒錯,白彥是HR——不折不扣的、萬惡的HR。照我的話說,就是一“專職在血雨腥風的人事鬥爭中瞎混”的主,在某個聽起來挺龐大的跨國通信集團,Title更是嚇人:Manager。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替這龐大而複雜的用工體製專職擦屁股的活兒。聽起來頗有點兒對現狀的不滿成分,不過我猜他不滿的部分裏一定不包括幹這份工作所得的銀子數目。
  我本來還想把他的職業說高尚一點文明一點強大一點,結果,他自己一個“擦屁股”就把形象毀了。怪誰啊。
  “你熊貓眼還挺嚴重。”白彥側過頭看著我說。
  “你有福了,今天免費看國寶。”我懶得理睬他,伸了伸身體,十分賣力地坐起來吃了顆櫻桃,又再度躺回沙發裏懶著。
  此時此刻我們兩人並排坐在CucurrucucuPaloma,頭倚著大沙發高高的背,用一種十分舒服的懶惰姿勢——這個大沙發很深很軟,人一躺下仿佛就掉進去爬不出來一般。
  我們倆看完電影後有種誰也不太想特早回家的情緒,但總覺著以我們倆的關係,有這種情緒怎麽都有點兒怪怪的。於是十分默契地以一種無聊的姿態找地方打發時間。白彥同學提議去我上學時常去的地方,於是我們倆大老遠跑來這兒了。話說自從我畢業之後就很少來這裏,尤其是工作的地方在城市另一端。北京太大,交通太堵,再大的情趣也被這些煩人的因素磨沒了。不過,也許最重要的是以前跟林非常來這兒,所以我基本都把這個小店定義在被封殺的範圍之內。
  CucurrucucuPaloma這幾年都幾乎沒變樣。安靜。低調。張揚。很矛盾的一種和諧。白彥一進來就說,你就喜歡這種幽閉又絢麗的情調,我感歎了許久說,沒想到你這一理工科男性還用詞這麽精準。他不理我,開始翻店主收藏的電影畫冊。
  CucurrucucuPaloma是首歌,《春光乍泄》的插曲,CaetanoVeloso的。歌名是西班牙文,聽起來很像鴿子的叫聲,中文大概也譯成“咕咕叫的鴿子”,咳,這象聲詞一聽就沒了美感。我對西班牙文一竅不通,很多年前看《春光乍泄》聽到這首歌卻特激動,那種激動就像我在炎熱的夏天十分想吃一樣什麽東西但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麽,就在那時一個綠茶冰淇淋從天而降,就那種激動。那種說出我心底連自己都無法言明的渴望的激動。店主是個不折不扣的電影迷,十分善於在細節上製造這種激動。
  當年是林非坐在這裏一句一句把歌詞翻譯給我聽:“即使在臨終時還呼喚著她的名字,他在歌唱,他在歡笑,他在哭泣,他死於致命的激情。憂傷的鴿子一早起來歌唱,飛到那間孤獨的小屋前,鴿子啊,不要哭泣,石頭永遠不懂得,不懂得什麽是愛情……”
  那個時候我抬頭看他小麥色的臉頰,漆黑明亮的眼睛,還有額頭上細碎的短發,看他柔軟的嘴唇一個個音符吐出哀傷濃烈的西班牙文,簡直就覺得這樣的情節會是一輩子。
  “想不到你初戀還挺美哈。”白彥這沒心沒肺的家夥從荷葉狀半透明瓷盤裏拿起一顆櫻桃,心不在焉地感歎。
  “那還用說,跟學攝影的男生戀愛不就應該跟大片一樣嘛。”我搶過他手上的櫻桃放進嘴裏,更加沒心沒肺地回應。後麵幾個音節還因為吃東西而含含糊糊。
  說來也奇怪,回憶起我們倆自從認識起難得有過的幾次嚴肅的談話,都是這麽個態度。不過今天他的風格太無厘頭了,很有東拉西扯的趨勢。弄得我都不知道該怎麽繼續嚴肅的話題了。
  忽然想起一句歌詞:人也許會變,因為經過了時間。
  林非,到今天我們都變了嗎?不,也許我們都沒變。即使經過了時間。即使現在我坐在一個幹淨沉穩的男人身邊,懷念著記憶裏某個性格偏激瞳孔清澈的少年,懷念他衣領上散發的Salem煙味。
  “這裏。”白彥看我伸手拿櫻桃伸得比什麽都費力就是不願意直起身來,估計生怕我一激動摔出去摔個無法行動最終連累他給背回家,便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還一臉電死人不償命的微笑。
  誰怕誰啊。
  我很配合地把頭枕上去,調整了下姿勢,問:“幹嘛,覺得坐在這沙發上不抒會兒情浪費了是不是?”
  “這情景讓我想起一個人。”
  我一聽這話從白彥嘴裏說出來就忍不住了,噗哧就笑出了聲:“兄弟,我該不會像你初戀情人吧?”
  哪知道他還點點頭:“不是說你,是這個情景。”
  我知道在此時此刻如果繼續笑下去實在很對不起人家美好的初戀回憶,但還是沒能忍住,很煞風景地笑得直不起腰來,“喂,白彥同誌,你是想說,你的初戀發生在搶櫻桃吃的年紀?幾歲啊?”
  他瞪了我一眼:“我說你腦子到底是什麽構造啊?!”
  十分鍾之後我大概知道了白彥和他的初戀情人的認識過程。挺逗的。一點兒也不傷感。
  大概幾年之前,白彥剛剛做這萬惡的HR不到一年,正趕上校園招聘。規模還挺大,上午講座下午學校推薦學生麵試。我完全可以想象,那時的白彥還是一新鮮出爐的小鑽五,往台上一站,襯衫最上麵一粒扣子沒扣,台下的女生們口水立馬就流下來了,根本都沒聽他在那兒用英文瞎侃企業文化。
  下午麵試的時候見著了一巨有性格的女生,學通信工程的,碩士。說她有性格是因為打扮——學工科的女生往往都是拚命把自己往知性高貴裏打扮;梁箴箴就不一樣,就她一個人穿得跟港姐似的,細高跟鞋敲得地板都快神經衰弱了。
  她往白彥對麵一站,微微側過頭卷發垂肩上,那姿勢像足了港姐候選佳麗等待回答司儀的問題。最要命的是身上的香水味頗有那麽點濃度。
  估計當時的白彥被女人仰視慣了,受不了這架勢——哦,不是,據說是他對味道大的香水特別過敏——於是低頭翻翻她的簡曆,微笑而禮貌地故意問出了個簡單得幾乎弱智的問題:“請簡述GSM空中接口的邏輯信道,以及信道組。”
  果然不出所料,梁箴箴傲然一偏頭,“對不起,我的專業方向是TD-SCDMA。”
  敢跟一HR——尤其是這家全球知名的通信企業的HR這麽說話,真是自己斃自己。
  白彥依然麵不改色,禮貌地重複:“對不起,我的問題是,請簡述GSM空中接口的邏輯信道和信道組。”
  回憶到這裏,白彥忽然住嘴了。不知道後來他那跟港姐似的初戀情人有沒有紆尊降貴回答這個問題,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開始的,總之他們就是這樣認識了。這就是白彥初戀的開端。
  他忽然住嘴了是因為我的電話忽然響了。我一看號碼,按掉,接著問:“後來呢?”
  “有沒有見過用報紙包的向日葵?”白彥忽然沒頭沒腦問了這麽一句。
  “用報紙包向日葵,你還好吧?”我一愣,脫口反問。好家夥,終於發現這白彥也有不正常的時候,我心裏那個平衡啊。簡直是無法用言語形容。於是乎,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就立即抓住機會追問,“別說你這麽幹過啊?而且,還是送給梁箴箴?”
  白彥瞪我一眼:“有什麽問題?我說你們女人是不是都不能容忍有創意的男性啊?”
  天。這個創意也夠行為藝術了點兒。向日葵,多招搖的一花兒啊,頭比碗還大,白彥這個創意男性還用報紙給包了,估計沒有哪名女性公民見過這等陣仗,還以為鑽五白彥去農家樂了然後搬回來一大花花綠綠的藝術燒餅……
  我的表情很顯然是引起了此人的不滿,他轉過頭去不理我。這一招狠,選中了我最經不起誘惑的地方——好奇心。好吧好吧,於是我忍住想笑的衝動,違心地讚美了他若幹句有創意有情調。咳。
  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了,女性的審美能力還是沒有偏差的。話說梁箴箴收到花兒之後心情經曆了一個起伏:首先,聽聞鑽五給自己送花了,驚喜中帶有悶騷;接著,發現是一團報紙包著幾個形似UFO的物體,有種被整蠱了的憤恨,於是把那一紙包一塊兒扔進了垃圾桶。手法還挺準。
  最後接到白彥電話,他劈頭就問,收到我的向日葵了嗎?她差點沒叫出聲來——我的媽呀,向日葵?於是二話不說翻身下樓翻垃圾桶去了,翻得十分之英勇啊。據說,人來人往的行人都對這一翻垃圾桶的高貴美女行注目禮,眼神裏仿佛都是這樣一句問話:現在拾荒的也穿得這麽時尚?
  作為一個知覺正常並且不太善於忍耐的年輕人聽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
  “喂,你跟你那初戀情人多般配啊,都可愛成這樣,真是,天造地設。”我笑了半天一下子沒回過神來,說了才發現,哎呀不好,扯到人家傷心事了。
  他倒是還平靜,反問我:“你呢?有什麽可說的說來聽聽?”
  聽聽,關鍵時刻就轉移話題了吧。
  “好吧好吧,你要聽什麽類型的?”我胡亂答道,隨時準備搜腸刮肚編故事。也不看看我靠什麽混飯吃的。哈。
  哪知道白彥搖搖頭:“你編的故事還是留著換稿費吧,給我聽點客觀事實。”
  我瞪他:“你怎麽知道我要說的不是真的?”
  他看我一眼,嘴角一揚,露出那種讓我深惡痛絕的微笑:“就算我不知道你是靠什麽吃飯的,你也應該知道我是靠什麽吃飯的。”
  幾秒鍾的沉默之後,我隻想重複那一句話,萬惡的HR!
  於是那一夜,我們交換著講故事講了一夜。直到天亮,白彥才露出極為罕見的純真而迷惘的微笑,問:“哎,你剛剛掛了一電話,都不用回個過去嗎?”
  一聽他這話,我好歹忍住了要跳起來痛揍他的衝動,“我說白彥同誌,這就是你聽了那麽久的感想?”
  “不止不止,”他還一本正經搖搖頭,“其實我挺羨慕你,電話能愛不接就不接。”
  “騷擾電話當然不接!”我瞪他一眼。作為一個潔身自愛的成年女性,對待騷擾電話當然要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這可是原則問題。
  剛剛的騷擾電話來自一個中文很不錯的意大利男人。
  此人32歲,在我們這幢大樓21層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我們倆是在電梯裏認識的。雖然這個情節聽起來很合情理,但事實卻很詭異:這幢大樓15層以下的電梯有6部,15到30層的電梯又有6部;而一樓大堂有不下4個入口,就算兩人間隔不到半分鍾走進電梯間,都有可能各自登上不同的電梯。所以說,兩個不在同一樓層的陌生人連續幾次同時走入同一部電梯的幾率真的比在發票上刮出十塊錢還要低。
  可惜,發票上從沒有刮到過十塊錢的我卻跟一個極品磨嘰男N次同時走進同一部電梯。某一天他跟我搭訕了——那個早晨我按下19層按鈕之後,等來的是F梯,他跟我幾乎同時走進來,當電梯上升過16層的時候,他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說:“你的粥好香。”
  我手裏拎著一杯早餐攤上買來的小米粥。要知道這種一次性包裝的粥都封口封的嚴嚴實實,他聞到的香味估計來自內心深處對一個拎著粥的中國妞的渴望。
  被老外用中文搭訕,我當然立即暈菜了,而且他那句話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謝天謝地的是剛衝他尷尬地傻笑,電梯就到了19層。
  當時我以為這就是跟那個無聊男人僅有的交情。結果沒想到那一個星期接連在電梯裏碰到他N次——而且不僅僅是早上,有時候連吃午飯都能碰到。
  所以,這些史無前例的詭異巧合極大地給予了此男人信心和勇氣,他開始經常有事沒事找我瞎扯。最強大的一次是上周五傍晚,我跟Stella和Kelly拎著包準備閃人的時候見到他在電梯間外邊徘徊。頭頂的一群烏鴉還沒來得及飛過,就聽見這位中文流利的國際友人問:“晚上可不可以請你吃飯?我會做中國菜。”
  什麽?!跑來請吃飯已經夠生猛了,聽他語氣還是親自下廚。不是上他家吃飯吧……
  旁邊的倆女人迅猛地閃進了洗手間,我說了聲“不好意思我也去洗手間”之後也拔腿就跑了進去。
  他估計能算得上男人中的極品,固執而磨嘰——如果一個男人固執,他也許很有魅力;如果一個男人磨嘰,他也許很細心體貼。但一個身上同時並存固執和磨嘰兩種氣質的男人就很恐怖了。
  這種症狀叫做車見車爆胎。
  不幸的是,這位中文很好的老外除了不斷在電梯口或一樓大堂等我以及向我介紹他的一切之外,開始越挫越勇地邀請我去他家吃飯。仿佛將攻克一個中國妞當作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這不,前天他又在樓下等我了。這才在電梯裏碰過幾次麵,就跟我是他們家私人財產似的。思索再三,我終於厚著臉皮緊跟總編一路電梯到B4,蹭他的車到公交車站才敢露頭。為了人身安全,工作這麽久以來總算是主動跟領導搭了一回訕,容易麽我。
  也就是那一次在車上,假洋鬼子總編Frank誠懇而溫柔地向我詢問工作上的困難,並告訴我奢侈品專區是一個新的功能性平台,對網站的內容和銷售都很有價值,因此我也很重要;在此期間我對外有什麽資源需求、平台本身有什麽功能需求、跟其他部門溝通有任何問題、需要任何支持,都可以直接找他解決。
  當時我正跟一雜誌接觸,準備著年後跳槽轉做平麵媒體。Frank這麽一關心把我感動得無法言說,立刻在心裏檢討了自己若幹遍“有這麽重視我的老板為什麽還想著跳槽?”於是點頭如搗蒜狀,還一激動答應回家就列個資源需求表來。看,歸根結底還是那個極品磨嘰男給了我見識總編大人的忽悠功力的機會,也毀了我好不容易得來的跳槽機會。
  日子一天天過去,“支持”的影子沒見著,總編倒是老吩咐直接管我的女魔頭宋小姐頻繁關懷我的專區功能完善程度和流量漲跌狀況。當時Stella就說:Frank靠得住,母豬都能上樹。雖然這話俗了點,但好歹也代表了一個下屬對大頭兒的理性認識。我估計我就是缺乏這種理性認識,才會感情用事繼續留在這個華而不實的地方。
  白彥見我無比怨念,趕緊提出了個寶貴的建議:“下回你給我打電話吧,關鍵時刻我犧牲一下也無所謂。”如果不是這麽想不太厚道的話,我認為他此時此刻有一種飽含著幸災樂禍情緒的悲憫。
  “得了吧,等你老人家越過堵得不成人形的北三環殺過來,我早在風中成了一朵蒲公英了。我這體積可經不起首都的大風一吹啊。”
  白彥笑:“弄頭發多貴啊,風吹吹造個型還天然的。”
  提到這事我就抓狂,全然忘了其實跟他瞎掰是人生一大樂事,接著十分正經地警告他:“還天然的,小心我把你打成人工智能!”
  “寧默同誌,你這麽想可不對。怎麽說我也是一好人,好人不應該有這樣的待遇吧。說真的,下回這男人再騷擾你,給我打電話。別的不說,救你這條小命我還是辦得到。”他說得十分之輕描淡寫,我想回嘴來著,可是那麽一瞬間有種好像被閃電劈了頭的懵懂——對不起,我這人就愛亂用詞匯——抬起頭忽然看見他嘴角的弧線很溫柔。於是我什麽也沒說,低頭隻管走路。
  如果非要深究那一刻的表情,我估計我有點臉紅。這男人總在很多漫不經心的時刻讓人感覺到安全,奇怪得我都不想去琢磨,生怕琢磨出問題來。人與人之間最美的狀態就在於這種依依不舍的曖昧;一旦明朗,一旦依賴,一切都被擺到太陽下暴曬。一曬就壞了,你馬上麵臨選擇:是要,還是不要;tobeornottobe.
  我恐懼這一天的到來,相信白彥也一樣。現代人活得越來越長,卻愛得越來越短。我們對此深深恐懼,於是樂於享受曖昧:不用靠近自然也就不會遠離,未曾得到過至少將來算不上失去。白彥和梁箴箴的過去,我跟林非的過去,都橫在我們眼前,成了不能逾越的障礙。我們倆就屬於明明看得見障礙也不想去跨越,寧願將障礙當做屏障拿來遮風避雨尋求安全感的那一類。
  所以,在“下回”真的到來的時候,我拿著手機猶豫了半天還是沒給白彥打電話,而是撥了於箏的號碼。
  那天,那位極品男人用來圍追堵截我的借口是他生日。OMG,他生日關我什麽事?
  我剛剛頭昏眼花地做好一珠寶品牌的客戶專題,把材料打包發到製作部,女魔頭宋小姐正在郵件裏貼大片大片的數據狂轟濫炸我們組各頻道這個月的流量狀況。
  這麽一個痛苦不堪的午後,還有磨嘰男的騷擾當下午茶。我趁空抓起電話對著於箏淒慘無比地叫喚:“趕緊出來救命!”
  她那邊估計忙活著,旁邊都是嘈雜的人聲,還有機器測光的哢哢響聲。可是她一聽“救命”倆字就來精神了:“你沒事吧姑娘?被關進去了?幹什麽壞事了?”
  “你才關進去了呢!趕緊來救我,隻要能打發走一老外,你說什麽都行!”我抱著電話躥到樓道裏壓低了聲音作叫喚狀。
  “嗐,我還以為什麽事兒呢。行,你六點下班?我這兒差不多完事了,一會兒過來。”看樣子於箏同學對把男人打發走這回事還是很在行的。我找對人了。
  其間Stella閃了我一次,離開十分鍾小抽了根煙。接著,一下午忙得四腳朝天,有種把一天掰成三天來用的感覺。
  難得地準點閃人,我衝進電梯之後還覺得神經末梢都抽搐。正感歎這一天格外忙得變態,電梯咻地就在我愣神之間到了。被我逃過幾回之後,極品磨嘰男居然學聰明了,又堵在19層電梯口等我。頓時感覺冷風嗖嗖襲來,渾身雞皮疙瘩一個個依次從皮膚上立起來。於箏呢?來救我命的於箏呢?估計還在一樓大堂等著我出現——那個絕望啊,我差點沒有眼淚嘩嘩流。
  “今天,你千萬不要拒絕我。可以嗎?”磨嘰男在一邊以一種欠抽的姿態問我。說是問,實際上是通知。
  我硬著發麻的頭皮衝他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我約了朋友,都已經在樓下了,改天吧。”
  “……沒有關係,我理解你。你可以跟朋友一起來。”磨嘰男的欠抽指數直線飆升,我在那一瞬間有種要脫下高跟鞋狠抽他額頭的衝動。
  鑒於我們倆身形的巨大差異,我這一惡毒的企圖在心裏化為泡影,還冒著酸酸的氣泡。隻好依舊一言不發往外衝,企圖早點見到救命恩人,拯救我受苦受難受驚嚇的靈魂。
  一邊走,磨嘰男一邊還在耳邊嘮叨:“你為什麽總是對我這麽不熱情呢?還是你覺得我有什麽不好?我有很正當的職業、我也會做中國菜、而且我願意認真地跟你交往、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看來他最後一句是重點:姑娘你也不年輕了,麵前就有張還過得去的飯票,還不趕緊把自己打發了?
  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剩女。然而,總有那麽些剩男自作多情覺得咱們天造地設就是一對,還頗有“拯救本世紀最後一批超齡處女”的神聖使命感。這充分說明:在我打發單身時間的同時,時間也開始琢磨著打發掉我。
  聽他嘰嘰歪歪說個沒完,我脫鞋的衝動又來了。頭腦一熱正準備不管力量懸殊、不顧公眾場合先滅了他再說,忽聞見一陣BurberryTouch的味道飄來——真是一點都不誇張,飄來的。飄得我還有點兒暈頭轉向,就感覺香味竄到我身邊了。
  一個男聲——對,是正宗的很勾引人的那種半熟不熟的男聲,還帶點首都男人說話的卷舌尾音:“什麽事?”
  不是吧?英雄救……我實在說不出最後那個“美”字,因為想起自己在電腦前奮戰了一天之後冒油的臉和頭發。忽然深刻意識到身為一時尚網站的小編輯,注意形象很有必要。
  極品磨嘰男跟我一樣詫異,或者,比我還詫異。他愣了半天沒想到該說什麽話,隻見站我旁邊的Burberry先生——請原諒我以香取人——十分淡定地問我:“你沒事吧?他什麽人?”
  磨嘰男一看不對勁,狐疑地盯著我。我差點沒被這意外給整傻,剛要發愣,隻見於箏站在離我們幾米之外拚命忍住偷笑,這下豁然開朗了。原來救兵還帶了外援呢。
  我立馬氣定神閑了,也不管看沒看清楚Burberry先生的長相,就十分配合地回了句:“問那麽多幹嘛,咱們趕緊回家。”
  眼看磨嘰男的眼鏡鏡片都要從鏡框裏掉出來,我們轉身就閃。一直到過了馬路才開始爆笑,笑到坐下吃飯都還沒停下來。咳,這叫什麽情景!
  於箏笑累了還端起杯子煞有介事地喝了半天水,仿佛真的笑得喘不過氣似的,接著才感歎:“你行啊,哪惹來這麽個牛人?”
  “應該說你行,出動自己男人救我一命。上次還聽你嚷嚷沒男人呢,動作這麽快?”我話剛說出口,Burberry先生和於箏兩人不約而同地又開始狂笑,差點沒把水噴出來。
  正莫名呢,還是於箏先恢複常態,一本正經地說:“對不起,忘了隆重介紹旁邊這位同學——京城頭牌野男,不對,京城頭牌野男模敖然。”敖然應聲敲了一下於箏的頭,姿態倒是很親昵。
  敖、敖然?這名字有性格。原來我誤會了,他還不是於箏的男朋友?哦,對了,是是是,下午電話裏不是聽說她正在幹活麽。咳,被磨嘰男給嚇糊塗了。不過,看這兩人眉來眼去的程度,估計就在曖昧到極點還差一點點的程度。再過去一點點,就突破了。
  我和白彥什麽時候才能有這麽明確的曖昧和突破的希望?依然很渺茫。
  Burberry先生——哦,不,敖然在一邊笑得花枝亂顫,全然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說他“花枝亂顫”是有理由的,因為經過我冷靜下來觀察一眼,不難發現此人十分悶騷:穿襯衫用香水的男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穿件簡簡單單的襯衫看上去特風騷;看上去風騷的男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種風騷還是刻意的低調都遮蓋不住的;低調而悶騷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聲音夠勾人,手指特別白皙頎長,一看就是揮一揮衣袖則沾上來一片小女孩兒的典範。
  最可怕的是,這男人還很帥。太恐怖了。我差點沒被嚇得一哆嗦。想我不近男色這麽多年,遇上級別這麽高的年輕男人竟然有種本能的膽怯。不由得感歎一句老娘老了:如今遇見這些生來具有挑戰性的男人沒了一點正常女人的好色反應,隻覺得可怕。
  於箏看我們倆一個悶笑不止一個麵色詭異,實在受不了了,一拍我,“忘了?你見過他廣告片的嘛。”
  “啊?!”我慘叫一聲。是他?有次夜裏路過一天橋,看到一巨大的廣告牌豎著,上邊是裸了半個背的於箏以及一個無比風騷的男模。當時我就被嚇著了,打電話問她:“你什麽時候拍了一這麽傷風敗俗的內衣廣告啊?旁邊還有一男人!”
  她笑了半天:“姐姐您是從封建社會穿越來的吧?傷風敗俗都用上了。”
  我說:“關鍵是那男模還真不像好人。”
  蒼天啊,這個世界真小……
  “寧默,你要做好心理準備。”Burberry……哦,不對,敖然笑完了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啊?!”我正專心致誌地埋頭填飽肚子,他突然冒出這句話猶如投來一顆小炮彈,炸得我毫無防備地筷子一抖,眼睜睜看著還沒咬進嘴裏的蝦餃嘩啦一下掉到了桌上。欲哭無淚。
  待我恢複冷靜、調整氣息,立刻狠狠地瞪他,企圖用目光殺人於無形:“幹嘛?”
  “我是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老外大叔喜歡的姑娘都一個類型,你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等著吧,總有磨嘰老外再看上你。”他優雅地伸出右手,從蒸籠裏夾起一枚晶瑩剔透的蝦餃,放進我盤子裏。麵帶殺人不眨眼的壞笑。
  “少忽悠我,那啥……我還要杯酸梅湯。”我毫不含糊地一口咬下去,將蝦餃攔腰咬斷,水晶狀的表皮簡直就是藝術品,被我依依不舍地吞進了肚子裏。
  ……
  “後來呢?”白彥果然不是個八卦的人,八卦起來就不是人。一聽到我莫名飛來這麽大一朵桃花,連飯都顧不上吃了,停下勺子問我。
  於是我十分幹脆利落地將他本來要下手的一大勺土豆泥搶了去,好好一盤金槍魚沙拉就這麽被我的恐怖襲擊整出了個缺口。
  就連自己都覺得奇怪,好像最近跟誰見麵的記憶都隻剩下吃飯——與不同的人見麵隻有兩種感受可供選擇:第一,吃得很愉快;第二,吃得不自在。當一個單身女人的生活裏隻剩下吃這一樣樂趣,說明危險已經來臨。很顯然,因為這種現象說明該女人已經有了不需要男人且不想費神跟男人談情說愛的傾向。要麽就以相約吃飯做合格的酒肉朋友為目的來交往,要麽,就各過各的自由生活。
  一塊兒吃飯的人叫飯搭子。雖說吃飯也是個很有安全感的事兒,隻是我還真沒覺得我會坐在一張固定的桌子前跟某個固定的人一起吃一輩子。白彥也好顧昕也好於箏也好甚至張三李四王叉叉趙圈圈等等,都是隨時可能拆分的組合。今天有你明天有他,吃得愉快時便在那一刻彼此真心誠意地開心,如果沒了這麽一個搭檔頂多是失落一陣之後接著碰見不同的飯搭子。
  人生就是這樣,總有那麽多人來來往往。難道你想伸手抓住誰一輩子?大家都是路過而已。
  白彥見我在這兒一個人傻吃並偷樂,開始默默轉攻他的肉醬焗飯。
  “你吃慢點不行啊?我的蘑菇湯還沒來呢!”我伸出叉子抗議。我們倆吃飯都不注意形象,所以每次都毫無顧忌,吃得十分愉快。
  他懶得理我:“別哼了,就剩一個烤翅了,消滅了吧。”
  “不吃。我要等蘑菇湯!”我十分不合作地將烤翅嘩啦一下叉到了他盤子裏。
  “寧默同誌,我說你得注意點了。都24了吧,還行為這麽幼稚。”白彥還義正詞嚴地教育我呢。
  我遠遠看見服務生的托盤上有疑似奶油蘑菇湯的物體,立刻興奮了:“說你沒情趣吧你還不信:我這不叫幼稚,叫純真!你懂不懂啊,純真是現代社會成年女性最缺乏的寶貴氣質。”
  “得了吧,你純真。你都快純真成OV了。”白彥端起玻璃杯喝水,自己故作鎮定了幾秒鍾忍不住笑起來。
  OV?什麽詞兒?我一頭霧水,又不好意思開口問。
  他見我一臉純真的迷惘,忍住笑解釋:“V你還不知道?Virgin。”
  一聽到這個詞兒我的臉想必是立刻就綠了。不過,公眾場合要保持風度,於是我警惕地瞟了瞟剛剛來上過菜還沒走遠的服務生,小聲發言:“懂了!O就是Only!在現代社會守身如玉我容易嗎?”
  白彥已經徹底笑得吐不出漢語字符了。
  那天笑過之後他沒再八卦我,我也沒再主動提與磨嘰男有關的事。其實也沒什麽不能提的,整個事件的全過程都比純淨水還純潔。但,我隻是想等白彥追問而已;他不追問,我為什麽要說?女人多多少少有點自尊——我們之間什麽關係都還不是,根本沒理由著急在他麵前澄清我跟另一個男人的純潔關係。
  按照慣例,吃過飯後我們會沿著下樓的順序把商場小逛逛,當作消食,不以購物為目的。我不愛跟男人一起逛街,尤其是沒有義務為我付賬的男人——想想,有義務為我付賬的男人,這個世界上估計隻有我爸了,並且,工作之後我也不大好意思。
  白彥今天倒是興致不錯。
  “這個怎麽樣?”他拿起陳列架上一個乳白色骨瓷杯子,問我。
  我左看右看做了個判斷:“不怎麽樣。花紋太醜。”
  “我覺得不錯,”他直接當我的意見透明,自己像看女人一樣把杯子上下裏外看了個遍,最終點點頭,“的確不錯。就它了。”接著就打算拎走一對。
  “喂,你也太誇張了吧,又難看又貴。”我十分不給麵子地評判。
  “就你廢話多。好吧,不然挑一個你喜歡的顏色。”他還不耐煩了。
  我拿下來一個純白的、靠近底部有深淺兩條紫色細紋的杯子,忽然反應過來,“不對,你買杯子幹嘛讓我挑喜歡的顏色?”
  “這一套不是有倆杯子嘛,難道你讓我一個人用倆?浪不浪費啊。”他用一種十分鄙視我智商的語氣感歎了這麽一句,接著拿過我手上的杯子,示意店員就要這套。
  “白彥同誌,哪有你這樣送人東西的啊?”
  “你愛用不用,誰要送你了,不是避免浪費嘛。”他語氣平淡得很,讓我想起了當年學校食堂的白米粥。
  這人怎麽就這麽悶騷呢。我抱著杯子,都上了回家的公交車了還在琢磨他那白米粥一樣的神態和聲音。
  還沒下車短信聲就響了,不用看就知道是白彥同學發來的,千篇一律風雨不改,三個字加一個標點絕對不多一點也絕對不少一點:“到家沒?”
  我也按照慣例回了一條過去:“下車了,十分鍾到。”接著加快腳步奔進小區,上樓回家開電腦。
  他家住三環邊上,交通方便得讓人妒忌。因此盡管他經常出門都不開車,但每次送我上車後反而是他先到家。通常是一回家就爬上MSN,跟白彥同學吼一句“我回來啦”接著開始繼續綿綿不斷地瞎聊。而這次我還沒來得及叫喚呢,就看見顧昕的留言彈了出來。
  她劈頭就是一句:“我我我我申請到學校了!”
  看她接連結巴了四聲“我”,就知道又出大事了。
  “你丫別結巴,有事快說!”我劈裏啪啦敲鍵盤發過去。每次跟她聊天就感覺自己特別奔放,完全不用像在公司那樣謹言慎行保持淑女範兒,優雅地每日聆聽大老板的台灣國語而色不變。
  “到家趕緊洗澡去。”白彥的信息在同一時間彈出來,兩個橙色小窗口並排閃爍在任務欄上,別提多奇妙了:一個奔放,一個悶騷。
  忽然心裏像被人用小鞭子抽了一樣猛地疼了一下。白彥這狀態算什麽?還沒來得及讓時間慢慢把“曖昧”這兩個大字洗得幹淨透明,直接就跳入了雞毛蒜皮的生活瑣碎。竟然從最初的彼此悶騷一直到變得這麽平淡隨便都不算是曾真正開始過。未及失身就已失戀?不對,感覺都已經快歸於平淡了,依然根本就沒戀過。
  我沒顧得上理睬白彥,因為顧昕的信息嘩啦一下又過來了。
  這回倒好,不結巴了,隻是沒標點:“我說我申請到學校了等明年就去巴黎一大讀博!”
  這下還真出大事了——跟我認識六年、在一個屋裏住上下鋪住了四年的姐妹明年就要生活在地球的另一邊了。從此以後無論我從哪裏回到北京,都不會有她站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拉過我的大箱子,襲擊我的屁股,把我的頭按在出租車玻璃上,當著房東的麵擠兌我住隔板房。
  想著有點傷感,仿佛這些年來所有曾經以為會永遠的東西都漸漸離我而去,像一節緩緩後退的車廂,一步步滑出我的視線。
  為了不顯得太酸,我發了句:“行啊,你果然要去當村姑了。”
  “別提了,本來公立大學在法國就沒什麽優勢,而且一大也就是二流的公立,比較強的專業是法律,其他的基本排不上什麽名次。我要不是為了咱的村姑夢想,就申請比利時的魯汶了。”
  “知足吧你!等你海歸回國之後,不管上哪兒填什麽表,‘畢業院校’這一欄都是牛轟轟的法文了:UniversitéPanthéon-Sorbonne-Paris1!哎,你不會不回來了吧?”
  
  第三章 120°記憶懸浮在靜止狀態
  “回不回來以後再說,不過到時候我一有空就往南部跑,拍照發回來饞你!”
  “你丫興奮得都不知道幾點了吧,鍵盤別敲那麽大聲!”
  “你怎麽知道我敲得大聲?”
  “也不看我跟你同居了四年,還不知道你就那點出息!沒準正嗷嗷叫呢。”
  “靠,誰跟你同居,你個時尚圈最後的處女……”
  “滾,你個巴黎最後的村姑!”
  “姐姐,村姑怎麽還能‘最後’啊?”
  “讓你在薰衣草堆裏村姑一輩子,美死你……”
  ……
  跟顧昕互相擠兌了會兒,她終於被老媽揪下線了。估計是這人因為出離興奮製造噪音引起了公憤,於是被迫閉嘴安靜了。於是,我也去洗澡。
  洗澡水有點兒燙,所以洗手間蒸汽十分充足。
  因為洗手間蒸汽充足,所以我總覺得眼睛酸酸的。
  我想起林非額前的短發垂下來覆蓋住我的眼睛,我想起他能吐出西班牙文的嘴唇碰觸我的額頭,我想起我熟悉的、他的側臉輪廓。那些時光都像是頭發一樣,留在身上會幹枯分叉,剪掉之後又還會迅速地生長起來。
  當年我以為我會跟林非結婚,生一個像他那樣黑眼睛小麥色皮膚的小男孩。我還以為我會跟顧昕做一輩子鄰居,看著彼此結婚生子一直終老。原來,根本沒有人能夠跟另一個人同行一輩子。
  其實回憶這些都已經太遲。早已淪陷了一次,不能從坑裏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就當沒掉進去過。總有些無法回頭的悲壯味道。能夠承受得住回憶的重量就已經算是足夠堅強。
  經過上述神遊的過程,這個澡洗得空前的慢。如果不是手機鈴聲驟響,我想我還可以洗得更久更強大。
  電話是白彥來的。當我包著個浴巾裸奔出洗手間看見四下無人、室友們房門緊閉,於是保持原造型穿越客廳衝進臥室接起手機,還沒來得及“喂”一下,就聽見白彥吼:“幹嘛呢你,MSN不回話短信也不回。我當你被人入室劫色了呢!”
  “我洗澡呢,你有點生活常識沒有?”我學他的語氣扔回這麽一句,努力忍住不笑場。
  “你說你這麽一不溫柔的妞,怎麽能嫁得出去?”他居然也在偷笑。
  那一瞬間很神奇地在互相打擊的過程中頗感覺到點兒小甜蜜,於是我脫口而出:“你緊張啦?”
  他這下笑得更悶騷了,隨即卻馬上嚴肅起來,正色道:“寧默同誌,你別自我感覺太良好了行不?我打電話就是著急問問你有禮服沒有。”
  “禮服?大半夜的問我這個幹嘛?有啊,怎麽了?”
  “有就行,明天下班我來接你,跟我去公司酒會。”他這話倒是說的幹脆流暢連氣都不喘。
  “為什麽我不知道自己明天要跟你去酒會??”我頭立刻就大了,差點沒跳起來。
  “現在不是知道了嗎?不過,你要是沒空可以拒絕。”他說得輕巧,麵不改色。
  蒼天,這是什麽日子,就連白彥也開始突然襲擊了!我垂死掙紮地裝腔作勢,擺出一副驕傲架勢,問:“給我一個有空就得陪你去的理由先!”並且,我一不留神用了個典型並且裝嫩的倒裝語序。
  “理由就是,你,寧默,現在單身,明晚也沒活動。”他像哄白癡一樣塞了我這麽一句,接著,迅速掛電話撤退。
  從掛上電話到睡覺到第二天上班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白彥這到底算不算是在表示什麽?
  如果人與人之間就是搞定與被搞定的關係這麽簡單也就罷了,
  偏偏還要有個叫“曖昧”的中間地帶,
  算是一種安全的彼此陪伴,
  給予了溫暖的同時考驗著彼此的耐心,
  相互試探之間保留著自己全身而退的底線。
  說句厚道的,我們倆這關係真是要多虛偽有多虛偽。
  第二天,看我拎著個裝了禮服和鞋的袋子來上班,Stella問:“今天去誰家發布會啊?需要這麽隆重?”
  “No,是去約會。怎麽樣?”
  “你少忽悠了,去約會不是應該拎一杯很香的小米粥嘛?”
  眼看她又拿磨嘰老外來調戲我,我怒了:“哼,為了約會的設備齊全,我一會兒就去樓下買粥!”
  “那你去的時候給我帶根油條上來吧……”
  “咦,你怎麽能又吃這個哦,這對健康很不好的喲……”我一邊掛外衣一邊迅速將發音調整到台灣國語,一本正經地說。
  她立刻趴在衣架旁邊樂得不行,感歎道:“靠,還真像啊!”
  我們倆掛完衣服回到座位還不到五分鍾,隻聽見宋小姐的鞋跟用她獨特的節奏啪啪地敲打著地麵,路過某個位置時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舌頭不打卷的標準台灣國語:“咦,你又在吃這個哦,這對健康很不好的喲!”
  我們唯一的男編Ryan正一臉無辜地抬頭看著她,手裏拿著個香味誘人的煎餅。停頓了幾秒鍾,高跟鞋繼續敲打地麵,Ryan繼續埋頭吃煎餅。
  我跟Stella對視一眼,無聲地笑得往桌上趴過去。
  MSN忽然閃了閃,是個多人對話,有我、Stella和Kelly。
  Stella敲過來:“呃,宋小姐到底是不是台灣人啊?”
  Kelly答:“什麽台灣人啊,你們倆是今年剛進公司的不知道;去年她都還不這麽說話,自從Frank來了之後就改口音了。”
  這麽看來,女魔頭還挺與時俱進。
  ……
  下班之後我換了這唯一一件正式場合可以見人的黑色小禮服,拚命把腳塞進足有八厘米的細高跟鞋裏——那雙該死的鞋是某個居心不良的客戶送我的,盒子上還附了張卡片,說是美麗的公主就應該穿上水晶鞋。當時看到卡片我就笑翻了——公主?還母豬呢!當時有一同事妞笑我不知好歹,這雙鞋估計得值一普通小白領一個半月的薪水。我說你要喜歡你穿了他的水晶鞋跟他約會去,這下她才沒聲了。
  今天終於第一回穿這雙鞋,真想感歎一句穿著難受。如果這樣感歎不是太刻薄的話。
  滿心想著今天好歹也算打扮了一番,白彥該感激我尊重他了吧?白彥在車裏等我,誰知道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把披肩拉上去一點。”
  這叫什麽世界啊。我決定抗議到底,一動不動。
  “快點兒,把披肩拉上去。”他的語氣不容反駁。
  “有你這樣的嗎?拉上來再裹住我不成粽子了?”我坐在座位上,怎麽也不動手。心想你愛怎麽說怎麽說,我不受影響。
  “好吧,”他也不再要求,隻是握著方向盤做十分惋惜狀搖了搖頭,“說實話,這件禮服顯得你的胸形還真是挺美的。”
  這一招狠。話音還沒落,我立刻啪地將禮服的吊帶往上提了提,還意猶未盡地用披肩裹了個嚴嚴實實。哼。
  結果他還沒個完了,接著問:“寧默同誌,雖然說你今天打扮得很給我麵子讓我很感動,但也不需要搞得這麽奢靡浪費吧?”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發現他注意到我手上那個無比貴婦的YSL信封包。算這小子有眼力,這包我剛拿到手上不到24個小時,而我拿到它的時候它也剛到店不足24小時。
  “那是啊,為了你的麵子我可是把全部財產砸進去了,你說你要不要考慮養我?”
  “養你倒是養得起,但我不能助長你們這種虛榮和浪費的不良風氣吧?我說,這包仿得可夠真的。”他估計是看我氣定神閑對答如流,沒有一絲窮人敗了大牌之後的痛苦內傷表情,於是開始琢磨著我這個包是不是A。
  於是我學著他的語氣和句型開始回答:“白彥同誌,雖然說你今天表現得很體貼讓我很感動,但也不需要這麽歧視咱窮人吧?”
  他十分疑惑地看著我,額頭上仿佛頂著一個巨大的問號。
  “懶得逗你了,包是租的。看我對你好吧?感動吧?”
  他臉上頓時露出一種“可憐的娃啊”的表情,問:“你們經常幹這事?”
  “有什麽辦法,活動多,每次都還是同一圈人,總不能次次讓人家看著拎同一個包吧;這是工作需要,買不起就隻能租。不少小編輯小記者出去跑活動都隻能這麽辦。”
  “那你們租大牌包也不是個辦法啊,單位給報銷嗎?”
  “得了吧,參加發布會的產品和車馬費還得登記上交。單位就給報銷吃飯和打車錢。”這再說下去顯得我太可憐了,於是我趕緊轉換話題,“哎你還沒跟我說今晚是去哪呢?”
  “前邊就到了。”車向右拐,順著樹蔭和燈火往前滑行。
  酒會在國際俱樂部。作為一個知覺正常而且不十分善於忍耐的年輕人,我使勁忍著要驚叫的衝動——這也太奢侈了吧,描述起來都覺得傷心。這要是不比較吧,我偶爾還會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算不錯;人跟人一比,立馬覺得生活不是生活了。話說我在女性網站做奢侈品編輯做了一年,應該都看麻木了,今日方才明白:同時看到一個兩個的大牌一點都不驚人,驚人的是所到之處全是紮堆的大牌。
  “發什麽愣,跟你說話呢。”白彥輕聲說著一拉我,這才把我從神遊的邊緣拉回了現實。原來是一英文說得南腔北調的老外。
  白彥給我們倆介紹,說這位是我們集團巴基斯坦公司的副總,這位是寧默……巴基斯坦?前段時間是聽聞白彥他們集團收購了巴基斯坦某通信公司,當時是當新聞聽的,這下忽然感覺新聞離我挺近,有點兒驚。忽然意識到跟著白彥這麽一顯赫的小鑽五出去見人,難度還真有點大。
  跟那和藹的巴基斯坦外賓瞎侃了幾句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什麽內容的英文,接著又皮笑肉不笑地跟著白彥四處招呼去了——我的原話是,四處接客,但白彥堅決不同意這種說法,於是隻好作罷。
  本來我隻需要脖子僵硬地露個微笑,然後在他說話的時候點頭稱是做芭比娃娃狀就功德圓滿了,偏偏無巧不巧遇上一話癆。當時我端了杯不知名的飲料站在白彥旁邊肌肉酸痛地傻笑不止,忽見旁邊一群人環繞著一男的,手舞足蹈口沫橫飛眉飛色舞,聊著資費貴得嚇死人的blackberry。低頭一看他因為太激動,手舞足蹈時腿還不住地彎了直、直了彎,西褲的後邊臀部位置都被顫動的肥肉擠出褶子來了。剛忍不住要笑,忽見那人看見了白彥,兩眼放起光來,對著那旁邊的人嚷:“那,那就是咱們公司最年輕的中層,人力資源經理,白彥!這年輕人我可是看著他成長的啊……”
  我驚恐地看白彥一眼,扭頭輕聲問:“這麽個極品,不會那麽巧是你領導吧?”
  白彥低頭在我耳邊悄聲說:“咳,那是我前任HR經理,調職到後勤兩年了。沒辦法,跟我過去打個招呼吧。”
  唉,隻好跟著他乖乖走過去儀態萬方地叫了聲黃總。
  “喲,女朋友?多大了?該不是咱們公司的吧?怎麽沒見過?”那黃總對白彥的私生活貌似大感興趣。見到他帶了女性出席,就追問起來。
  白彥臉上的表情還很鎮定,但看樣子明顯快要出汗了,“我朋友,寧默。編輯。”
  “哎呀,文化人。職業很高尚嘛!”黃總抬了抬頭,似乎在醞釀情緒,“在文化人中,我最欣賞的就是三島由紀夫。他的那本《假麵的告白》,是我的最愛。三島由紀夫你知道嗎?”
  “噢,知道,自殺了。”我隨口回答著忽然覺得這種語氣太隨便了,做戲做全套,於是趕緊換了個表情,恭恭敬敬十分誠懇地讚美道:“黃總您真有文化。”
  那場麵甭提多貝克特了。
  我還沒從這戲劇性的一幕裏回過頭來,忽然感覺腰上一緊——白彥下意識地扶緊了我的腰。蒼天啊,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假戲真做?
  我偷偷看了看他的側臉,發現他神態依然淡定,隻是多了一絲不易覺察的不自在。一好奇,就順著他的目光往前看去。前麵一大群人裏有兩個人朝我們方向走來,其中男的那個是進門時見過的,集團公司分管人力資源的副總,另一個是一標準的美女——長直發飄得跟飄柔廣告似的,一身貌似真空的杏色晚裝,耳朵上兩顆粉紅色施華洛世奇沒命地閃,總之造型十分之拉風。
  那美女居然對我微笑!哦,不,錯覺錯覺,是對白彥微笑。
  副總走過來單刀直入地介紹:“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我們從澳洲挖回來的新ViceManager,梁箴箴。今後負責傳輸中心。這位是人力資源部Manager,白彥。”
  “好久不見。你新女朋友?”美女笑得那叫一個銷魂啊,不過,隱約之中帶有一點殺氣騰騰……等等,梁箴箴?白彥的初戀情人嘛。就是她??真是冤家路窄,這場麵簡直可以演偶像劇了。
  我正傻笑著不知道如何應答,白彥順勢把手更加牢固地擱在我腰上,姿勢禮貌親密而優雅,“隻是朋友。”
  “原來兩位認識啊!”副總一見是熟人,這就放心了,叫她跟我們慢慢聊。
  天,這叫什麽場景?王者歸來?我的頭一下子暈乎了。以至於梁箴箴傲然對我伸出手,我就傻愣愣地伸了過去。
  當天她那嫵媚中沸騰著殺氣的眼神從頭到腳把我瞟了一遍,最後目光落在我腰上——哦,或者說白彥的左手上。
  她眼睛看著我,嘴裏卻在對白彥說話:“彥,你似乎比從前瘦了。”一聽她那一聲“彥”我渾身的汗毛無比整齊地豎了起來,毛孔也十分配合地悉數張開。
  白彥禮貌地微笑——不是我說,他那微笑完完全全能夠透露出HR做到最高境界的氣質,然後不置可否地回答:“是嗎?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還好吧,我隻是覺得自己成熟了。”
  她也笑,那神情有幾分像等待頒獎的港姐,有幾分像等待加冕的王妃,“以前太貪玩,結果錯過了很多。”
  聽完這句話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人家女生要回頭基本上都是走兩條路線——鼻涕眼淚的悲情路線,或者低聲下氣的溫柔路線。哪有這樣鬥誌昂揚的?除非被她倒追的男人性生活不能自理,否則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白彥肯定接受不了。
  果然。白彥又是那副表情跟麵具似的臉,禮貌而含糊,“是嗎?”
  見這女人豔麗之中殺氣越來越重,我十分識趣地說了句,“你們聊,我走開一下。”接著飛速閃人,讓他們倆聊去——該抒情抒情,該談情談情。
  大約都過了半小時白彥還沒過來找我。我想他們倆估計又找著Feel了,一塊兒追憶起似水年華來了。也好也好,我開開心心吃了顆櫻桃到門口取披肩準備閃人。
  剛剛走到門外就聽見包裏電話猛響,這麽小一手袋我還真不習慣,掏了半天才把電話掏出來——要知道本人平時都挎著個巨大的包包空蕩蕩地來來去去,為了這個同事沒少笑話我,說我的包每個都不小,又都不舍得多放點東西進去,基本都屬於裝飾品。本來嘛,塞得鼓鼓囊囊就沒型了,我就這點愛好,好看的大包背在身上有安全感。
  電話裏白彥劈頭就問:“你又晃哪兒去了?”
  我說我在門外準備回家呢。他說我送你,然後不到三分鍾,他出來了。一個人。
  他替我開車門的時候身上飄出一股賊誘惑的香味。以我的功力在三秒鍾之內聞出來就是YSL鴉片。遂忍不住搖頭歎息:人與人就是不一樣啊,我絕對不會用這款香水,一是勇氣不夠,二是消費水平遠遠不夠。
  “白彥,我記得你不用香水的?”我用一種很八卦的語調,忍住偷笑,故作正經問他。
  他倒坦然,隻管開他的車連頭都沒偏,“怎麽,吃醋?”
  “白彥同誌,你自我感覺太良好了吧!”終於輪到我回敬這句話,說完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那不就得了。”他隨口答著,忽然臉上罕見地浮現出一點壞笑,“哎,其實你也長得挺凹凸不平的——我是說身材啊——怎麽就沒想過平常穿女人一點?”
  “滾,凹凸不平,你還月球表麵呢。讓你白看沒收錢已經很對得起你了,還不知道措辭優美一點。”我忍住笑嚴厲批評他這種用眼睛揩油的不道德行為。
  他見一次初戀情人仿佛心情頗好,還就跟我貧上了:“直接,這是男人天性,懂嗎。哎對了,你年假打算什麽時候休?”
  “幹嘛,看我還過得去想趕緊帶我回家見家長順便把終身大事給定了?”
  “哪兒啊,隻是想拐騙你出去旅行路上趁勢下手。要不要負責任以後再看情況。”他今晚開的玩笑尺度非同一般,不知道是看到他歸來的初戀女友從王妃升級成女王受了刺激,還是真覺得我這姑娘還不錯,打算把我們倆的個人問題給一次性解決了。
  憑良心說我希望是後者。於是接著問他:“你忽悠我的吧?”
  “不忽悠,十月末休年假怎麽樣?國內太多地方沒去過了,近期一直想去趟鳳凰。”看他說的十分認真,不像是隨口調戲。
  我不太會算數的大腦好歹算清楚了今年會有七天左右年假,想想也來得及,於是點頭答應。
  去就去,誰怕誰?我就不信白彥是一敢做不敢認的人。因此另一種可能就是他沒打算對我下手,他覺得他跟我之間有且隻有比好朋友多一點點的純粹朋友關係。怎樣都好,我們要一起旅行了。
  “OK,我希望十一月一日之前所有人休完年假,否則等到明年三月過後再申請。另外,Kelly,時裝周的準備工作什麽時候開始?你有沒有緊張這項工作?”宋小姐手上還拿著我的休假申請表,手一邊還隨著說話的節奏揮來揮去,我真擔心那張紙給她揮飛了。
  服裝編輯Kelly被宋小姐殺人於無形的眼神盯得一怒,脫口而出:“還要等主辦方的日程呢,十一月初才能拿到,你現在急也沒用。”
  這白羊座妞對誰都優雅溫柔,就隻對女魔頭火爆,每次開會隻要一聽到不順耳的就準跟女魔頭頂嘴。我們在一邊暗暗替她流的冷汗都能拿桶來裝了——要不是服飾頻道的流量持續高高在上,Kelly這“SeniorEditor”的頭銜早就不保了。
  忽覺手機一震,我鬼鬼祟祟一看屏幕,是Stella隔著圓桌發來的:“你看女王背後,她今天盤頭發的簪真像根一次性筷子。哈哈。”聽聽,都改口叫上“女王”了,這“女王”倆字怎麽聽怎麽都有點獨裁而且縱欲的氣質。言簡意賅啊,好詞!
  我好歹忍住笑,把手放桌子底下回短信:“你有才!一會兒那啥去不?”
  “我沒庫存了,得下樓。”她回。
  “我有。”我正聊短信聊得順暢,忽聽宋小姐一聲咆哮:“寧默,這周三有個發布會,對方品牌公關已經把資料發到了你郵箱,注意查收!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你填的外出單,以及外出當天的日常更新怎麽安排。”
  “哦。”我應了一聲。一般在女魔頭被Kelly噎了之後總會找一好欺負的主泄泄憤,作為她的直接下屬我肯定是逃不了。每當這個時候隻要嗯嗯啊啊滿口答應一切都OK。這就是血淚的教訓留給我的寶貴經驗。
  果然,接著她的聲就提高了八度:“不要跟我含含糊糊,給我一個明確的堅定的答複!我不要‘啊’也不要‘哦’,別像小牛一樣讓我拿個鞭子抽著才走!”
  “噢。”這次依然發出一個單音節,我嘴形稍稍變了一下以示區別。
  宋小姐差點沒暴跳,一看我表情恭順神色茫然,頓時感覺一腳踹在了棉花上,完全找不到訓人的激情和快感。於是她也迅速泄了氣,不再企圖修理我,接著開始激昂地第N次強調編輯外出守則:“總之你今天安排好給我就行。各位,我要再強調一遍出去之後不要以個人名義收品牌的任何禮品,參加活動獲得的產品、資料或者現金回來之後必須登記上交,交通費按票報銷!不要讓客戶覺得你收了禮物發稿是天經地義!稿件內容必須給我審核過才行,一切都要符合規定!呃……Stella,下個月的品牌公關稿和廣告排期出來沒有?”
  Stella點頭如啄木鳥:“整理好了,下個月的客戶軟文和廣告排期表最終稿已經跟市場部核對過了,Frank也簽字確認了。”
  “嗯。”這回可算是輪到女魔頭發出單音節了。Stella是多純良的孩子啊,在女魔頭手下居然一次都沒挨過罵,這叫什麽來著?對,守身如玉。
  Stella狠捏我一下:“靠,你才守身如玉呢。”
  ——此時此刻已經是散會之後,我們倆正在漆黑的後樓道裏聊天。
  她今天頗有點兒走神,啪啪打了好幾下都沒把煙點著。還是我這句“守身如玉”的讚美管用,一說就有反應,還立刻把這個好詞兒還給了我。
  這就充分說明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如今跟純潔有關的詞都代表著不正常。仿佛玉潔冰清隻說明了性冷淡或其他心理及生理障礙,守身如玉暗示了一個剩女無人問津的慘淡市場。所以,早有主了的熟女Stella才急於將這麽純潔的讚美回贈我。真是一個亂七八糟的瘋狂時代啊。我一邊感歎一邊覺得自己是真的Out了。
  “這個時候休年假,回來馬上就要備戰時裝周,你不累啊?幹脆再忍忍過年回家得了。”她十分厚道地建議。
  “問題是我打算休假去旅行嘛。”
  一聽說旅行她就聞到八卦的氣味,接著兩眼放光,“去哪?打算旅途豔遇?”
  “哪兒啊,跟朋友一起去。”
  “呃?男人還是女人?”
  “男人,鑽五,單身。不過貌似對方沒把我當女人。”我老實交代。
  她這下真激動了,聲音一提高差點沒把聲控燈給嚇亮,“喂,好好幹啊姑娘,爭取這一路上搞定他。”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搞定他?你是說我還得對他負責任?!”我一頭冷汗。
  “咳,都什麽時候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單身的鑽五就是咱們女人的福利。我是沒機會了,你要替女同胞們爭氣,拿下一個級別高的鑽石男人來——哎對了,他級別高不高?”Stella看來是急著想把我這單身公害打發出去了,一聽鑽五就高興糊塗了,這才開始打聽級別。
  我哭笑不得:“姐姐,現在是不是隻要是一活的男人看上我就算天大喜訊了?”
  “別廢話,快說級別高不高?要不值得拿下就趕緊撤退,咱青春經不起浪費是不是。”Stella還越說越生猛了。
  我隻好老老實實回答:“還行吧級別,一跨國通信集團的HR經理。”
  她故作專家狀沉吟片刻,繼而抬頭揮手慷慨地批準,“嗯,我看行。去吧。搞定了再回來!”
  搞定再回來,說得容易。如果人與人之間就是搞定與被搞定的關係這麽簡單也就罷了,偏偏還要有個叫“曖昧”的中間地帶,算是一種安全的彼此陪伴,給予了溫暖的同時考驗著彼此的耐心,相互試探之間保留著自己全身而退的底線。說句厚道的,我們倆這關係真是要多虛偽有多虛偽。
  白彥依然還是一周兩次地找我吃飯看電影,這不,Stella剛剛放話要我“搞定他”四小時之後,我們倆就又坐在一起吃飯了。
  “幾號休假?定好了告訴我,我好訂票。”白彥忽然冒出這句問話的時候我正往火鍋裏下黃喉,預期中應該會手抖一下接著嘩啦濺幾滴湯到我的衣服上。結果這十分戲劇化的一幕當然是沒發生,我非常冷靜且優雅地將菜倒下去並同時回答:“下周一就開始休。七天。”
  “行,身份證號一會兒記得發短信給我。這周末就定好出發時間。怎麽樣?”他抬頭問。
  我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問了句不相幹的:“白彥同學,說真的,你那天帶我去酒會就因為知道梁箴箴要回來?”
  “為什麽這麽問?”他麵不改色地笑了笑,其間還伸手替我倒了一杯酸梅湯。語氣別提多溫和了,完全聽不出感情變化,整個就是一HR的標準嘴臉。
  “要真是這樣,你也太不厚道了,好歹跟我說一聲我好配合你。”我隻好皮笑肉不笑地給出一句站在一個忽略性別的朋友的立場上所能做出的官方回答,接著吃了一大片木耳。
  他還是笑笑:“哪有那麽多配合的,我沒把她回來當回事。你今天怎麽都不吃蝦?不新鮮嗎?”
  “沒顧上。”我老老實實將筷子向蝦伸過去。什麽叫息事寧人的默契,就是我們倆現在這樣的,一遇到有可能尷尬的話題就默數123大家一起閃,還特別自然。
  “對了,你有舒服的球鞋沒?不然一會兒陪你買一雙。還有背包什麽的。”白彥吃著吃著又忽然抬起頭。
  看他那樣準是對著我這個迷糊妞又不自覺地母愛泛濫了,我趕緊反對:“我怎麽說也是一女人,連球鞋和背包都沒有怎麽混啊。你就想著拉我給商場做貢獻是不是?”
  “我不是說球鞋,是說舒服的球鞋。不然一會兒逛逛,我送給你?”
  我一聽差點咬到舌頭:“別,不能送鞋。”
  “為什麽?”他一臉純真——哦,不,一臉迷茫。
  “送鞋給人,對方會越走越遠的你不知道嗎?”我脫口而出。話音還沒落我就發現壞了:這個說法是戀人之間的,萬一白彥同學對我沒想法,還不糗大了。那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哪知道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臉上瞬間恢複波瀾不驚的表情——那叫一個變臉神速啊——接著說:“那我還是不冒這個險送鞋了。出去旅行,半路上跑丟了可不行。送你別的吧……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嗯。”我還未來得及回味他剛才那句話呢,就胡亂點頭做出了反應。
  哪知道我這一“嗯”,把跟白彥的旅行給“嗯”沒了。
  沒錯,我,寧默,生平第一次被放鴿子了。並且,放我鴿子的還是個純良的鑽五,他的名字叫白彥,他曾經有無限可能跟我正式勾搭上繼而解決彼此的單身問題。然而很多事情都是要講機緣的,就好像你曾無數次在蘋果樹下徘徊,但蘋果就是不砸中你的頭而砸中了一個叫牛頓的傻小子。這就是機緣:能樂得你發瘋,也能氣得你吐血。然而不管你是發瘋還是吐血,機緣就這麽定了,人力怎麽也無法改變。
  白彥那個電話接了不到三分鍾,但這三分鍾內他短跑了兩趟——噌地站起來閃到餐廳外麵,再從餐廳外麵噌地閃回來。
  這一去一回之後,他臉上有種仿佛被追債的鬱悶表情。我正在察言觀色猶豫要不要開口問問,他就又很幹脆地開始使用祈使句:“我先送你回去。”
  “哦。”此時此刻,隻有這個音節是我唯一可以給出的回答。
  於是,我們倆沉默地坐在車裏隔著玻璃看滿城燈火。
  北京的夜比白天美。白晝之下所有的灰塵都無所遁形,讓人無時無刻不感覺累。夜就不一樣,隱去一些,修飾一些,即使是站在對街你都會恍惚眼前的景物光影的虛實。可望而不可及的迷離永遠比赤裸裸在太陽下的真實要美,哪怕那隻是同一棵樹,或同一盞燈。我們的感官總是明知故犯地樂意接受這些欺騙。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如此。明明一句話能說清,非要含混曖昧。仿佛唯有不靠近,才能永垂不朽。那,照這麽說來,這種疏離感究竟是因為感覺不夠深愛,還是太深反而不敢碰?不知道。
  我正在天馬行空地思考人生,白彥毫不含糊地忽然冒出了一句話:“對不起,我們下周一可能去不了了。”
  本人優點不多,恰好其中最突出的一項就是懂得配合。於是我也用同樣簡潔明了的句式回答:“哦,好。”
  他看我一眼,說:“家裏有點突發狀況,我一會兒得回香港一趟。大約明天回來,到了給你打電話。”
  香港??我一下還沒回過神來,“等等,白彥同誌,你的原產地不是北京嗎?”
  “不跟你說過我爸媽在那邊嗎。什麽記性。”此人還擺我一道。咳。好吧好吧,反正咱草根級別的灰姑娘也理解不了人家王子的顯赫家世。
  白彥看來心情還真不怎麽好,也沒多解釋,把我送到小區門口就閃人了,並且,史無前例地沒有再發來信息確認我是否到家。
  我覺得我似乎是吃撐了,胃疼。
  MSN上於箏的頭像在閃,跳出來個框框:“怎麽了?”
  我著實嚇了一跳:“幹嘛劈頭問這麽一句啊?你怎麽了?”
  “別裝了你,平常MSN簽名長得都有兩三排漢字,今天居然刪得光溜溜的。說吧,受什麽刺激了?”她倒是胸有成竹。
  我忽然覺得很可怕,因為這妞很有一眼看穿我的可能。
  現代人之所以活得辛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偽裝太多:工作中偽裝快樂,生活中偽裝安全感,對朋友偽裝輕鬆,對自己偽裝幸福。忽然好像有根針尖啪地刺進我好不容易吹起來的氣球裏,感覺一下子所有的偽裝都爆破了,隻剩下空氣和碎屑。
  那一刻我忽然像被抽幹了水分一樣累,於是在鍵盤上敲了個:“不跟你瞎掰了,姐姐我胃疼。”
  那邊沒聲了。我抱著抱枕一頭栽進身後的床上,縮在床角一動不動。連拖鞋都沒脫。胃真疼啊,像被人用打氣筒打了滿滿一包冷空氣進去似的。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我本能地驚得一哆嗦。爬起來開了門,看見於箏和Burberry先生拎著粥並排站在門口才發現原來我穿著睡衣且沒有穿bra。
  我還沒來得及害羞呢,倒是敖然先遲疑了一會兒,說:“你先關門,換了衣服再給我們開吧。”
  ……
  後來,每當聊起這次詭異的見麵經曆,於箏總說:“那天我們倆千裏迢迢給你送粥過去,接著看見一穿著睡衣拖鞋的小邋遢……”
  “切,你不穿睡衣拖鞋嗎?”
  “問題是你走淑女路線嘛,跟我不一樣啊。你怎麽能這樣見人呢?”
  “我哪知道你要來?”
  “我這不是千裏迢迢地去了嘛……”
  “得了吧你,還不是有了異性又不想被說沒人性,故意來我這顯擺……”
  “你不懂了吧,我這就是刺激你趕緊把自己打發出去,不然生個病都沒人照顧!”
  總之自從那天之後,本人多了個綽號叫“小邋遢”。為了以示公平,我自然稱呼於箏為“大邋遢”,這倆綽號一直保持到後來我們同居一個屋簷下。那天真是個神奇的日子,敖然剛來沒幾分鍾就被個電話叫走,那一碗粥雖然我沒能吃下,但跟於箏談人生談了大半夜。
  我記得她很豪邁地一爪子把我肩膀都搭麻了,說:“不就是去旅行嗎,我們倆陪你去好了。”
  我當時跟她聊天都聊傻了,大腦已經處於半休眠狀態,問:“你陪我去就陪我去吧,還帶一男人算什麽意思?”
  “我可是好心陪你,然後倆美女逛街不能沒有拎包的吧?”她反問。
  “可是……你們倆談戀愛關我什麽事?還跟我一單身女人湊熱鬧?”
  “我看上你了,想趁機跟你一起去。行不?”
  “你為什麽看上我啊?”
  “你純潔唄,對我不構成威脅。”
  “說真的,這圈裏這麽複雜,你確定你要找這麽一男人?”我清醒了會兒,問了個還算正常的問題。
  她看著我笑了笑,在一次性紙杯邊沿上輕輕敲了敲煙灰,說:“不找他?找別的男人倒是容易,但誰能理解我們這種人的生活啊?好幾年前我做過車模、拍過廉價掛曆、拍過那種三塊錢一本的小雜誌插頁、在街邊商場促銷的台上走過秀……那時候連參加什麽選美、模特比賽之類的都得求爺爺告奶奶地借衣服,主辦方造型師給我化的妝舍不得卸,留在臉上回家對著鏡子研究。誰理你一剛出道的小野模啊,想化妝化漂亮點出去見人都得自己管自己,見了經紀公司或者比賽評委都得厚著臉皮跑過去認識認識。我比誰都知道這個圈子複雜,也不是沒交過圈外的男朋友,後來慢慢也認命了——也隻有同一個圈子的人才能真正彼此理解,彼此體諒。”
  雖然聽著有點傷感,但是聞到八卦的味道我立刻就來精神了,“說說說說,以前的圈外男人怎麽了?”
  “……”
  “喂,不是吧?”我再回過頭,發現於箏已經徹底睡著在沙發上。
  兩天之後我到了鳳凰。同行的還有敖然、於箏這對男女。
  “那後來呢,你跟梁箴箴沒打起來?”於箏抱著個枕頭睜大眼睛問。她頭發剛剛洗了還沒幹,就這麽趴在我旁邊床上。
  此時此刻我們在鳳凰,住在一家臨水的客棧三樓,過著豬一般閑適的日子。在此期間還省略了類似“有假期真好”的感歎若幹。兩個女人和一個拎包的男人白天就在古城裏閑逛,晚上在江邊晃悠,偶爾在江邊的PUB消耗幾個小時。
  我發現旅行真的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之前不管有多少煩人的破事都在旅行途中仿佛不存在了似的,每天就討論著吃什麽逛什麽買什麽這個好不好看那個怎麽樣。這不,她現在趴床上邊吃獼猴桃邊賴著我講跟白彥去酒會的事兒——估計她正在難得地以純娛樂的眼光看待這一條八卦消息。
  被這個正在戀愛中的女人八卦,我就不爽了,“那你希望誰打贏啊?”
  “我靠,當然是那個誰,前女友贏了!”她左手握著獼猴桃,右手飛舞著勺子,“不這樣,男主角怎麽出來英雄救美啊?女主角不能太彪悍,一定要楚楚可憐讓男人替她出頭的嘛。快快,說到底誰贏了?”
  “你贏了,我去洗澡。”我頭上冒出了很多條黑線,幹脆去洗澡了事。
  她一把抓住在旁邊專心玩PSP的敖然:“哎你一大活人怎麽都不吭氣啊,這麽激動人心的情節都引不起你一點好奇是不是?”
  “這有什麽可好奇的,要是寧默順利地掃平障礙搞定了那男人,她被磨嘰老外看上的時候能叫你救命嗎?她現在能一個人跟咱們倆來旅行嗎?”敖然頭也不抬。
  雖然這倆人最大的優點就是隻說實話,但我依然覺得他這麽說挺過分的。於是正要去洗澡的我改變了路線,繞到沙發邊拿起抱枕扔了過去,正中他的頭。
  敖然一把拉過於箏,問:“哎,咱倆還沒擠兌她呢,她怎麽就瘋了?”
  於箏摸摸他的頭,無比憐愛地說:“親愛的,下次出門千萬不要在臉上寫‘欠揍’兩個字,記住我的教導,可保你以後在女人生氣的時候平安無事,阿彌陀佛……”
  這兩個活寶把我徹底打敗了。
  我洗完出來,問這倆人:“都這時候了,還去不去江邊?”
  “隨你啊。看你困不困。我去不去都行。”敖然還在低頭跟PSP奮鬥。
  “那去吧,這個時候的沱江最清醒。明早再去估計得看到沒睡醒的沱江了。”我一邊擦頭發一邊說。
  “你這形容詞有文化啊!”於箏非常配合地睜大眼睛。
  可不是嘛,晚上的沱江倒映著點點燈火,水溫清涼。PUB裏正是鬧的時候,三三兩兩的人散步乘涼放水燈……被這麽多人折騰,能不清醒嘛。這就是清醒的含義,別把我的措辭想得太有文化太高尚。哈。
  夜裏的江麵上浮滿了星星點點的水燈,遠望去跟小學課本上畫的銀河似的,那個美啊。收回遠眺的目光往身邊一瞄——整條江邊擺滿了賣水燈的小攤,一字排開向前延伸,不知道得無止境地延到哪兒。攤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燈,最簡單的小蓮花燈,許多小燈排在一起的心形啊,船形啊,最誇張的是動物燈,金魚阿豬啊大象啊,看得我都以為鳳凰推出旅遊新項目了:夜遊沱江,附贈動物園植物園一夜遊!
  “喂,我們放來玩玩吧!”我拉拉於箏,兩眼放光。
  她不僅不以為然而且還很沒情趣地看我兩眼語氣誠懇地說道:“你要玩就玩吧,我是覺得沒什麽好玩的。這幾張紙一支蠟燭,扔進水裏就燒沒了。”
  聽到這句話我立刻有種被噎的感覺,就好像一餓了幾天的家夥看到饅頭衝過去狂吃然後被噎到了一樣。咳,不計較了,誰讓我心情好。於是我衝她點點頭,“那你等我,我去買來玩。”
  然後我衝到最近的一攤上買了一堆小蓮花燈。她這會兒跟過來,“你還挺冷靜嘛,就買了堆小燈。”看她那表情有點兒來興致了,我就不客氣地吩咐:“讓你家敖然幫我點火。我不會劃火柴。”
  敖然一邊接過小販附送的火柴盒子一邊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我,“不至於吧。怕火?”
  “不是怕火,是怕火柴。”我瞪他一眼。
  正瞪著,耳邊響起敖然一聲當頭棒喝:“還不放進水裏去!”我低頭一看,嘩,蠟燭就差沒燒到底了。趕緊趕緊。我沒敢扔,隻把手伸水裏,讓燈自然飄起來再漸漸鬆開手。
  鬆手的那一會兒感覺特奇妙,蠟燭燃著讓手掌裏熱烘烘的,慢慢浸泡進水中,熱度透過水波一蕩一蕩地在手掌間穿過,最終放開手,感覺掌心裏的溫熱跟著水流帶著燈一起往前走了。帶走的溫度已經分不清楚,究竟是蠟燭給我的溫暖,還是我本身的體溫。
  手掌與蠟燭,僅僅隻是相處了不到十五秒鍾,溫度就已經分不清楚彼此了嗎?
  有點兒風吹來,江麵上的星星點點忽閃忽閃的。一鬆手立馬就看不清楚自己的燈飄到了哪兒,混合在成千上萬盞燈海裏往未知的方向蕩漾過去,也不知道是半途夭折了,還是一直燃成水麵上的灰燼。
  聽人說放水燈要許願。我花了六七分鍾的時間來思索到底要不要許個願,一直到把所有的燈點完了全部放進水裏。
  “哎,人都說放這個要許願,真是沒腦子,”我望著水麵感歎,“這燈往水裏一放鐵定不是翻船就是燒光了沒了,拿這玩意許願不是自己看著自己願望破滅,沒事兒自找鬱悶嘛!”
  於箏點點頭:“就是。”
  敖然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一起點頭,“就是。”
  “要是人人都像我們這麽想,這裏半夜三更就別提多安靜了。”我隨口感歎。
  忽然,於箏拉了拉我,然後笑得差點兒沒往後倒過去,幸虧我扶穩了,不然這人倒過去再倒回來完成了一前仰後合的過程之後難保不一頭栽進江裏。
  笑了半天她指著大約隔了五六米遠的江麵上,好不容易吐出了個完整的簡單句:“大象!”
  大象,我還蠟筆小新呢!剛要回嘴,我看到水裏那燃燒的大象之後所有未出口的感歎立刻吞下肚子裏而且差點沒咬到自己舌頭——我的神,那大象燃燒得叫一個洶湧啊,大概是有風的緣故,火光從背上破土而出一直燃燒到鼻子,感覺就像一隻豬叼著一根大火棒。原來豬鼻子上不是非得插蔥才能裝象啊?!
  那一刻的火光又讓我立刻有點兒覺得殘忍,好好一大象,就這麽慘烈地燒沒了,還不如淹死了好。
  水麵好像聽懂我想什麽似的,忽地就蕩漾起來。蕩漾了半天才發現,跟我心有靈犀的不是水麵而是一幫戲水的小屁孩。咳,這什麽世界啊,好不容易給我點兒夢想成真的假象,都要迫不及待地揭穿,並且以鐵一般的事實告訴我不過又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巧合。不過巧合與否不要緊,壯烈燃燒著的大象就這麽隨著水流翻了過去。火焰貼著水麵惶然熄滅,還惆悵地騰起了幾絲在黑夜裏看得不甚清楚的煙霧。
  一頭大象。在燃燒殆盡之前淹死。總算沒能麵目全非。
  “敖然,你以前說過磨嘰老外喜歡的妞都一個類型,這是真的嗎?”我偏過頭忽然無比嚴肅。
  他點點頭:“從騷擾我家於箏的老外們來看,的確是的。”
  “那你介意人家騷擾她嗎?”我問這句話的時候十分的誠懇。
  他果然愣了一愣,然後問:“那你說我介意嗎?”
  於箏趕緊用手肘捅他一下:“你又瞎說什麽呢,男人介意又不一定要表現出來!”
  “不表現那是不夠愛你。我跟你說吧,天底下像我這樣的好男人雖然不多,但還是有的;那男人要不緊張你,不要也罷……”敖然正要跟我談人生,被於箏一爪子拍了過去。
  那天晚上我接到兩個很無厘頭的電話,一個是顧昕的,一個是白彥的。
  顧昕劈頭就嚷嚷:“你們倆不厚道,趁我考試偷跑出去玩!玩就算了吧,還帶男人!”
  白彥也是劈頭就嚷:“你還真一個人去旅行了?”
  ……
  第二天,我們一起上了回來的車。
  車在山路上搖搖晃晃,晃得我捏著手機鍵盤的手指都跟雞爪子似的。回信息別提多艱難了。敖然終於看不下去,建議道:“你就不能等兩個小時,我們到站了再發?”
  “你以為我願意啊,這不顧昕問我們到哪兒了嘛。”我瞪他一眼,接著隨著車身搖擺的節奏晃悠晃悠地打字:我們下午從張家界飛回去,傍晚就到,天還沒黑你就不用來接了。誰知道,我冒著頭被搖晃暈的危險舍命回信息居然沒得來什麽好聽的,她回了條讓人十分想抬起腳踩上去的信息:誰說我去接你們了?晚上要是沒事,就給你們個機會請我吃飯彌補你們倆犯下的罪!
  這家夥,一句好話也不說。不知怎麽的,心裏就忽然踏實起來。
  汽車又飛機,折騰了這麽一天終於到站了。
  我滿以為一下機場大巴就能看到顧昕那張出離憤怒的臉,車一停提著行李就往外衝。誰知道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另一個長得還不賴但在我看來有點麵目可憎的男性公民——原產地中國北京,學名白彥,生產日期不詳,職業是HR,主要功能為忽悠小姑娘。
  他看到我們仨——主要是看到我旁邊站著一美女——立刻笑得跟陽光照耀大地那麽燦爛。好,我讓你笑。看他那麽溫文友好,我露了個比他還純良的笑臉,順手就把行李往他手上一扔,“這麽好來接我啊?”
  他還真是個有涵養的好同誌,他一手提我的旅行袋,另一手趕緊伸向杵在一邊的敖然和於箏。
  看這架勢我隻好硬著頭皮介紹了:“呃……這是白彥,這就是於箏,她男朋友敖然。”
  “你比我想像的帥嘛。”於箏保持著她語出驚人的一貫作風。
  白彥都不臉紅,就笑了笑,說:“不著急就大家一起吃飯?”
  “著急,很著急啊!”她拉過敖然就開始逃竄,“就拜托你帶寧默吃飯了,我們倆急著約會,不好意思!”
  客觀地說,他們的背影還是很美的。隻是每次這兩位活寶所到之處,我都感覺到有一群烏鴉從頭頂飛過。旁邊的白彥還笑了半天,“這姑娘還挺有意思,你朋友是不是都這麽顛三倒四的?”
  “那是,你們男人都樂意關注美女。”
  “好了,吃飯去吧,美女!雖然你的臉沒有像她一樣被拍平了擱在廣告牌上,不過比她也差不了多少,行了吧?”
  吃飯。這一年來,跟這個男人有關的回憶幾乎都是吃飯。我抬頭看看他,在餐廳的燈光、人聲和音樂聲裏,他的麵孔仿佛有一點點失真。我們的距離完美得不像真的,因為這種距離,他也完美得不像真人。這就是在離開林非後的四年之中我唯一動過心的男人,我依然那麽冷靜,看著自己跟對方越走越遠。連一點曖昧都越發模糊起來。
  “喂,你吃筷子啊?”他伸手在我眼前晃。
  貌似我已經發呆發了很久。好歹反應過來他在抗議我心不在焉,於是傻笑回答:“出去玩睡眠不足,出現神情呆滯現象你就理解一下好了。”
  “玩得開心就好。最要緊的是不生我氣。”他笑笑。
  “哎,你要覺得對不起我呢,就多請我吃幾次飯,我向毛主席保證,絕對一點意見都沒有。”我邊吃邊跟他瞎掰。
  “其實吧,我回去也沒什麽大事,第二天就回來了。結果你還挺強大,自己跑去旅行了。”他還是笑,笑容裏看不出這句話的情緒究竟是如釋重負還是若有所失。
  這些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於是我依然用以前沒心沒肺的態度調戲他:“一天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上香港探了個親,然後順便上你們集團公司總部匯報工作來著呢。”
  他看我一眼,表情都沒什麽變化,隻是遲疑了一兩秒鍾,才說:“是跟這有關。網絡部外派了幾個同事去集團公司總部交流學習,其中有梁箴箴。結果她順路去拜訪了我爸媽。”
  我正端著酸奶罐,聽他一說差點沒嗆著,“啊?!自己跑去見公婆這麽生猛?”
  “寧默同誌,你酸奶可以亂喝,話不能亂說。我跟她都分手多久了,還什麽公婆?”
  “那你緊張什麽啊?”
  “爸媽不了解狀況,我當然不能讓他們誤會。”他說到這裏用一種跟平常很不一樣的眼神看了看我,隨即恢複正常,“正好也回去看看。也跟爸媽交代清楚了。”
  “其實,看在人家那麽有誠意的份上,你也就考慮考慮得了……”我的大腦已經處於半漿糊狀態,說話也已經開始不受支配、不符合人物性格了。
  他瞪我:“你就接著八婆吧。”
  “……那你們到底舊情複燃了沒有啊?”
  “我說你大腦什麽構造?!不都跟你說了我特意跑過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嗎?還有什麽可問的?”他一點都不客氣地伸手對準我頭就是一敲。
  敲得我怒目而視:“白彥同誌,你可是越來越大膽了啊!對待民眾的質疑,你還玩起武力鎮壓來了!”
  他哼了一聲:“哼,就你這智商也就甭想嫁得出去了,幹脆我吃點虧娶了你得了,免得放你出去禍害蒼生。”
  “不勞您費心,為了天下蒼生的太平一定要把自己打發出去。”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穩穩地夾起一顆蘑菇放進嘴裏。麵不改色。
  “不是吧,真有人這麽勇敢?”他笑。
  “等著瞧吧。”我也笑。
  他忽然問:“杯子你用了沒?”
  啊?杯子?我點點頭,“用了,辦公室的姑娘們都說難看。”
  “然後呢?”
  “沒然後了,我用著用著她們都習慣了。”
  “……”
  今天白彥終於敗下陣來,一群常常光顧我頭頂的烏鴉此刻正從他頭頂飛過。
  晚飯過後白彥送我回家。那一頓小火鍋吃得十分之飽以至於我們不得不帶著一種無奈並心血來潮著的情緒晃進地鐵裏散了一圈步,這才慢悠悠地上到地麵停車場。
  旅行回來忽然發現自己格外的懶,一跳進車裏就有種不想再下來的衝動,以至於一直到了我們家樓下,在路邊停好了車,我還賴在座位上連安全帶都沒解。
  “寧默同誌,人不能懶惰到這個地步吧?”他用一種非常娛樂的語氣問。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怎麽的今天不想回家。”
  話一出口立馬就發現壞了,這句話多有歧義啊……
  白彥倒是冷靜得很,輕描淡寫地揚了揚嘴角,笑,“永遠不要引誘一個身心正常的成年男性。因為未必人人經得起考驗。”我的神,他臉上又是那副跩得讓我想一腳踩上去的表情。
  “誰說我不回去就得上你那兒過夜?而且現在才幾點哪。白彥同誌,你現在的自我感覺也越來越良好了吧。”我不甘示弱,誓要扳回一局。
  結果,還沒分出勝負,他態度十分誠懇地作了個結語:“上去吧,乖。剛回來你不累嗎?”接著下車繞到裏邊來替我開門。
  “噢。”我乖乖下了車,上樓了。
  電梯門關上,我背靠著壁似乎整個人都軟了下來。眼前顯示屏上一個個紅色的數字不斷上升,我覺得我像一條被放進了蒸鍋的魚,漸漸失去水分。
  電梯門又開了。走出電梯,習慣性地左轉再左轉,掏出鑰匙開門。
  可是我並沒有把鑰匙掏出來,而是翻出了手機——因為我的手機響了。
  “喂?”那邊的聲音傳出來了。我正要答話,忽然覺得哪兒不對勁——等等,電話那邊是一個有點耳熟的女聲。
  我把屏幕拿到眼前看了看,確定號碼不認識。
  還不等我確實反應過來,那邊又開口了:“寧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跟你聊聊。”
  “噢。”我夢遊似地答應著,等聽她報完一串地址、掛了電話之後我才徹徹底底明白,打電話的是白彥的前女友梁箴箴。她不僅無情地將我攔截在自己家門外,還毀了我睡一個好覺的機會——說是要跟我聊聊。
  還來不及細想,我就已經跟梁箴箴麵對麵坐在了Starbuck。
  跟美女麵對麵總是有不小的壓力,尤其是跟對我虎視眈眈的美女麵對麵——那是空前的有壓力。於是我盡量優雅大方成熟溫柔,用一種連自己看了都會起雞皮疙瘩的淑女表情對她微笑。
  她也笑了笑,沒有多說無用的寒暄,劈頭就是一句:“他還是隻穿白襯衫和白襪子,如果吃到太甜的東西會不自覺皺眉,他從不抽煙但隨身帶著打火機,他書櫃裏永遠有一本Walden,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翻來看。”
  哇,翻出舊情牌來了,看樣子她列舉如此一條又一條,無非就是想證明白彥跟她比較熟,比較有感情基礎,比較適合今後的發展……而且她想建議我為了世界和平還是盡早退出這場硝煙彌漫的男友爭奪戰為妙。
  做夢。我在心裏用這個概括精辟的詞語暗暗表揚了一番該美女的幻想能力,然後非常有風度地保持笑容,等待她往下說。
  她也毫不讓人失望,接著說了下去:“他還是穿那雙舊的小熊維尼拖鞋,淺棕色;而你去他家的時候穿的一定是那雙同款的粉紅色女鞋;別奇怪他買這麽幼稚的拖鞋,”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看我一眼,接著放慢了語速,“那兩雙鞋,是以前我送給他的。”
  這一招狠。她的手法簡直可以趕上大師了——就是那位永遠戴著墨鏡的王家衛同學——這招術不就是翻版《阿飛正傳》?張曼玉站在前男友張國榮樓下,說我想把拖鞋拿回來。然後張國榮上樓對穿著拖鞋的劉嘉玲說,把鞋脫下來。台詞大約是這樣,我也就能記個大概含義,也就平鋪直敘了,不然要是人人都能隨口說台詞,大師還算大師嗎?
  接著劉嘉玲不肯脫,怎麽鬧怎麽撒嬌都沒得到張國榮的反應。最後負氣說了一句,這麽緊張這雙拖鞋,你晚上跟拖鞋睡吧。仍然沒反應。最後劉嘉玲急了,開始主動發嗲和解。
  我知道白彥不會幹出叫我脫鞋的事,但我也不會做出穿著人家的鞋不脫的事。所以,我們兩個有風度且有理智的年輕人之間始終沒有超出友誼的交往。
  還沒等我思考完呢,梁美女又趁勢出招了。她麵色平靜地拿出一樣東西擺在桌上:一款銀白色表帶的萬國。
  靠,我再遲鈍也看出來了,這就是白彥手腕上那塊賣了我也買不起的表。據說他這人對手表有依賴症,除了洗澡睡覺和健身從來不脫。
  不過再尷尬的場麵似乎也不關我的事,於是我擺出很純良的微笑,“我對表完全沒有研究,你別笑話,我就隻有小時候戴Mickey,念大學了戴過BabyG。其他都不認識。”
  “這表是白彥的。”她看著我,表情聲音都沒多少異常。
  我反問:“那又怎麽樣呢?”
  “不要誤會,”她微微苦笑,“回來的飛機上我問他,能不能把表送我作紀念?他沒回答。我坐在他左邊,抓住他左手把表脫了下來。他也沒有拒絕。就這樣。”
  “那又怎麽樣呢?這是你們的事,其實你不需要告訴我。”我平靜地回答。我的確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從最初的殺氣騰騰到現在這樣主動坦然承認自己暫時的落敗,我真的不明白她在想什麽。女人真是無厘頭的動物,甚至連同類之間都無法互相理解。
  她盯著我看了許久,滿臉質疑的表情,“你對白彥不是認真的。你一點都不緊張,不是裝的,是真的這麽冷靜。”
  “那又怎麽樣呢?”這句話我問了第三次。
  我這招數就是傳說中的以不變應萬變,不把對方弄得一頭霧水決不罷休。並且,最重要的是我真沒想到什麽別的話說。
  “我來見你隻是想告訴你,當年我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上問他是不是想跟我在一起。不管過去多久,以前的事情我始終記得清清楚楚。他也一樣。很多事情是忘不掉的,如果我是你,我絕對不會愛一個回憶太多的人。”她神色莊重,忍不住讓我肅然起敬——多聖潔的表情,多堅定的信念啊,簡直就能跟大學裏教馬哲的老師終極PK了。
  我恍然大悟過來:梁箴箴同誌先跟我翻舊情,接著坦承自己目前的失敗戰況,再接著懇切地希望我知難而退別夾在他們倆有情人之間橫生枝節讓他們都不開心。她正在對本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呢,企圖讓本人覺得硬插一腳在這對金童玉女之間是多麽無恥的事情、從而無地自容接著乖乖退出。
  她都說得這麽明白了,我不能不說點什麽以示誠意了。於是我萬分誠懇地坦白:“這是你們倆的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久久沒接上話。
  我也一直十分有風度地端坐在她對麵,麵帶微笑,時不時故意看一眼她放在桌上的表。此時此刻時間流逝得那叫一個慢啊。其實我完全可以不用奉陪,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坐著沒動,似乎也在等待我們兩人之間有個正式的結果。
  這個結果不是我跟她的,而是,我們兩人分別跟白彥的結果。
  最後又是她先出招了。80%的美女都多少有點喜歡得寸進尺的毛病,梁箴箴也不例外,“你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那你明不明白自己很笨?如果我喜歡一個男人,我會直接向那個男人采取行動,努力讓他喜歡我,而不是大費周折一個個去搞定他身邊的人。你以為你掃平了障礙就會暢通無阻,其實到最後你都不知道誰才是關鍵。”我終於對美女失去了耐心,明明白白地向她表明:我忍你那是不想跟你開火,雖然咱們倆明顯不屬於同一階級,但也別以為咱草根級別的灰姑娘好欺負。
  我們在門前分道揚鑣,我攔住麵前一輛閃爍著紅色燈牌的出租車,她走向停車場。出租車司機伸手啪地按下了“空車”燈牌,刮雨器刮開了朦朦朧朧的黑夜,引擎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悶響,車載著我駛上黑夜的公路。我們都清楚很多事情是沒法改的,就好像一個蘿卜隻有那麽一個坑,你要把坑重新挖個漂亮的形狀,那蘿卜放進去也就不那麽合身了。性格能決定很多東西,那是與生俱來的,沒得改。
  在車裏我給顧昕發騷擾短信,問:“幹嘛呢?”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她回:“上網呢。”
  我再回:“天天瞎晃。”
  她再回:“我樂意!”
  ……
  對著手機我就樂了——我們倆原來都是特能浪費電話費的主,短信都能發成這樣,真有才。
  “我快到家了。”我依然很浪費電話費地發了一條廢話過去。
  她回信很快:“你丫到底還有多久到家?到了趕緊上線來,無聊死了。”
  這句話真耳熟。當年我幾乎每次跟林非出去約會回來,路上都忍不住短信騷擾顧昕,她跟我一樣不常去自習室,通常這種時候她不是在宿舍上網就是抱著書發呆。於是每次的回信基本都一樣:“你丫到底還有多久回宿舍?到了趕緊上樓來,無聊死了!”
  這些年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唯獨跟她有關的記憶還是老樣子。但她也很快就要離開了,我忽然很害怕將在這座城市裏完全遺失自己的過去。
  出租車司機師傅的聲音猛然切開了沉默:“是不是前邊紅綠燈右拐?”
  每次這個時候回來,電梯小姐總在打噴嚏。
  這幢老樓的作息時間很規律,電梯小姐十一點下班,但在九點之後就因為冷清而進入了半睡眠狀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一旦沉入記憶,就變得格外遲鈍。
  就這樣黑夜變白天、我坐在辦公室,依然感覺眼前的世界有點恍惚,不像是我曾經熟悉的世界。
  一張白色中帶點淡藍的紙片在眼前柔和地飄著,還伴有一個音量呈漸強趨勢的女聲:“下去嗎?誒誒,跟我一起下樓嗎?”
  我一愣,回過神來才發現是Stella左手拿著張貌似是什麽單據底單在晃啊晃地調戲我。
  這可不得了,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女魔頭眉來眼去,真不像這麽謹慎的妞幹得出來的事。我剛剛從神遊狀態清醒過來就被她這一調戲嚇得冷汗直冒,趕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確定沒有人用眼角的旁光——哦不,對不起,是餘光——瞟我們倆,這才點點頭,作要起身狀。
  “哎——Stella,”坐在我對麵桌的女魔頭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抬起了頭,兩眼炯炯有神焦距對準了我們倆,看得我剛剛站起身就立刻感覺到屁股一麻,接著聽到她說,“別忘了去前台把咱們團購的地瓜幹拿上來哦。”
  “好。”Stella溫良恭順地滿口答應接著拉過我就出了辦公室門閃過電梯間接著閃進樓道。
  黑暗中Stella伸出她罪惡的爪子捏我一把,“說吧,你這症狀睡眠不足還是縱欲過度?”
  “呃,先別說我,”我還為了宋小姐今天的仁愛親民作風滿腦子疑惑,“你說她今天怎麽這麽好說話,居然上班時間讓我跟你一起晃下樓拿吃的?”
  “你沒聽女王說拿地瓜幹嗎?今天團購有她的份。中午等不及了電話催過好多回。你跟Kelly出去吃飯了沒聽到,她說得可驚世駭俗了。她說,做人最重要的是有信譽,你們說了收到訂單後3小時內送到,這都3個多小時了怎麽連影子都還不見?還要不要信譽了?”
  一聽到這兒我就樂了——我幾乎可以想象她標準的台灣國語從纖瘦的身體裏發出來,擠爆她身上幾乎是貼著的Versace裙子,讓整個屋子都聽到她抱著電話嬌聲怒吼,“你們怎麽能這麽不守信用哦,做人最重要的‘似’有信譽啦!還要不要信譽了哦!”
  哈哈哈,女魔頭正值盛年那是如火如荼啊……我一邊帶著受盡壓迫的勞動人民對資本家的仇恨盡情YY她,一邊抵擋Stella那兩隻罪惡的爪子的襲擊。
  “別鬧了,我投降我投降,再鬧單子要弄壞了。”
  我一聽又樂了:“地瓜單?”
  她一拍我:“什麽地瓜單,你下去是跟我一起拿地瓜的;我下去是拿時裝周的預算單找行政和財務簽字的。懂了嗎?來,小寧子乖乖跟哀家下去辦事!”
  “遵命,老佛爺。今天這個差事可是體力活,辦完之後怎麽也得賞個美女侍寢吧?”
  “行!要什麽樣的美女,你看哀家成嗎?”
  “老佛爺您美是美,就是不該吃地瓜哦。美女怎麽能吃地瓜哦?吃了會放臭屁的哦!”我用宋小姐的經典句型一本正經地告訴Stella美女和地瓜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她在黑暗的樓道裏差點笑抽了,用罪惡的爪子狠命抽打我的屁股。
  我們倆就因為女魔頭又一次相當專業地當眾裝13這一破事興奮成這樣,一路鬧下樓去。
  雖然我可以穿打折的衣服、
  可以拎租來的包包、
  可以刷廉價的國產睫毛膏、
  可以吃憑優惠券換購的午餐……
  但我不是便利貼,
  隨便被白彥這種鑽五貼在他的防彈玻璃的裂縫上。
  一拿到日程我就傻了。為什麽所有晚上的發布會都是我和Kelly去跑?這意味著我們幾乎都是下班之後奔向會場,半夜碼完稿子,第二天接著上班。
  Kelly從她的座位上抬起頭跟我對視一眼,接著我們倆默默地一起去了洗手間。
  “這不是我排的,據說是Frank修改過後的版本。”洗手池的大鏡子前,Kelly說。
  我點點頭:“早猜到了。Frank才不會關心過程呢,有人能給他合理的解釋就行。宋小姐不是說了嗎,如果幾個重點頻道的編輯白天不更新去看發布會,一周下來流量肯定頂不住。跑來幾條新聞的價值遠遠不如日常更新……”
  “靠,我又不是她那組的!”Kelly跟女魔頭處於互掐狀態在全公司不是秘密了,服飾組的主編一直空缺,而假洋鬼子Frank遲遲不升Kelly,估計就是不希望破壞他的親信女魔頭居高臨下管理咱們的和諧狀態。
  忽然聽見走廊裏響起腳步聲,細細的鞋跟敲打地麵,聽不出身份,也聽不出感情。全公司隻有Stella不穿高跟鞋,除她之外所有的女人腳步聲都被這地方訓練得差不多了。
  我們倆趕緊一人從洗手台邊抓下一張紙擦手往外閃。
  既然日程下來了,沒辦法隻能照著時間表去跑吧。
  攝影師是Kelly聯係的,下午我們幾個約著吃了頓飯,算是認識了。攝影師叫祁齊,自己有一家工作室,在圈內小有名氣。除此之外他還是一特別能侃的家夥,整頓飯的過程都在跟我們倆八圈內一些名人拍片的笑話:比如誰誰誰最愛得罪造型師、誰誰誰的助理規定攝影師一定要拍哪些角度、誰誰誰拍完片之後還必須得編輯請吃飯……
  “其實吧,時裝周還真不算大活;關鍵的就是位置,要能搶著個好位置,把機器往那兒一架,哢哢哢拍就是。”祁齊做了個按快門的手勢,接著意猶未盡地解釋,“所以說吧,你們還真該請一壯點兒的攝影師,因為這技術要求不是太高,要的就是能打架!”
  我一口湯差點噴出來:“還打架?!”
  Kelly點點頭:“是啊,年年都有攝影師打架。記者沒有frontseat就隻能坐後邊或者站著,攝影師很多為了搶位置打架的。”
  “這也太誇張了吧……”
  “不誇張,一看你就新人。像你這樣的,斯文絕對搶不到好畫麵。”祁齊無比誠懇地接過話。
  這頓持續1小時的晚餐非常殘酷地打破了我對時裝周的向往,但更殘酷的還是現實。
  第一天晚上跟Kelly去北京飯店,在簽到處就被卡住了。
  那是一內衣品牌的春夏發布會,媒體簽到處的禮儀小姐看了看我們的胸牌,低下頭跟手上的表格對了半天,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地說:“不好意思,你們不是受邀媒體。”
  “我們是受組委會邀請的媒體。”Kelly很好脾氣地解釋了一句,從包裏翻出邀請函。
  對方依舊麵無表情:“不好意思,我們這場Show隻有受品牌邀請的媒體才有資料和禮品。”
  受組委會邀請和受品牌邀請還有不同待遇?!
  眼看著後邊來的媒體多起來,站在這兒挺尷尬的。我有點急了,“禮品我們可以不領,給我份資料就行。”
  那張麵無表情的臉還是重複著那四個字:“不好意思,我們隻有受品牌……”
  “走吧,進去!”Kelly一拉我,撇開了旁邊探過頭來看熱鬧的人,進了會場。
  一進秀場就看到黑壓壓的一大片人,扛著相機的一撮擠在過道和最前邊。好歹找著位置坐下,Kelly伸手就把她那個一萬多的Hermes往地下一扔。見她這種視大牌如糞土的架勢我就震驚了:一萬多啊,小編輯的三個月薪水就這麽往地上摔不心疼啊?!再抬眼向四周看去,包括前排,整個秀場裏竟然沒有一個人的包是擱在膝蓋上的,全都扔在腳邊的地板上。
  “國內的作風都是跟著巴黎米蘭倫敦紐約跑,看Show時不管多貴的包都丟在地上。”Kelly拎過我的包放在腳邊,一邊給我這隻小菜鳥掃盲。
  攝影師們的鏡頭哢哢哢哢沒命地狂閃,模特們的臉在我眼前漸漸重合成同一個樣子,毫無生機地在T台上有節奏地晃動,時不時出點小狀況。
  “這也太誇張了吧,我們國內媒體給他們國際大師級的待遇,他們就給我們看模特走光摔倒?”在這種狀況下,我最惦記的還是躺在腳邊的包包,我從奧特萊斯2折淘來的Ferragamo啊,你受苦了……
  “良莠不齊,沒辦法。”Kelly跟我壓低聲音聊天。
  莫萬丹的麵孔出現在T台上時,秀場四周響起的哢哢聲更加猛烈了。媒體的攝影記者、專業攝影師們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全衝著壓軸的模特狂拍。
  “一會兒完事了、設計師謝幕之後我衝去前邊,你看能不能從哪兒找份資料來。我們到新聞中心那邊見啊。”Kelly抓著貼了網站LOGO的錄音筆一邊做衝向第一線的準備,一邊吩咐我找資料以便碼稿。
  設計師謝幕之後,真正的高潮才開場——坐著的人分成兩撥:一撥時尚圈名人之類的純粹看Show的觀眾起身離場,另一撥黑壓壓的媒體同行從座位上起來衝向了台前圍追堵截。貼著我們眼熟的各個媒體LOGO的話筒們被胡亂塞進了設計師和名模手裏,記者們幾乎是喊叫著提問,采訪的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問到了哪裏,被采訪的不知道回答的是誰家的問題,搞不清楚自己在麵對誰家的鏡頭微笑……攝影師的職責就是不停地拍,偶爾在喧囂中擠擠搶占位置的同行、吵個架,聲音都會被淹沒下去。Kelly倒是衝得挺靠前的,隻可惜咱們網站沒有什麽企鵝啊、小狐狸、大眼睛之類的吉祥物公仔可以塞給設計師和名模抱著合影,隻能拚命把貼著LOGO的錄音筆舉高了,也不知道祁齊同學在搶占有利地形的戰役中獲勝了沒有,搶沒搶到好畫麵。
  這場麵一點也不誇張。一幫如狼似虎的時尚媒體記者如今已經具有比娛記更彪悍的力量。
  看了會兒Kelly的戰況,我開始搜尋場內多餘的資料。眼見不遠處有個同行衝過去采訪時腳下踩過了一張紙,是張被扔在地上的資料。過去撿多少有點難堪,但是不撿這份資料,發稿就得慢人半拍——看Show坐不到前排位置,別說把T台看完整,就連把模特看完整都吃力;就這狀況,完全沒機會體會設計理念,隻剩下抓瞎和等圖片。
  看了看四周該走的走得差不多了,台前擁著一群人采訪,新聞中心有人陸陸續續坐在那兒發稿,似乎是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朝地上那張紙走過去,飛快地彎下腰——完成這個動作用了不到兩秒鍾,但那兩秒鍾裏我的臉上像被人抽了兩下一樣倏地溫度升高顏色變紅。
  剛剛恢複站立姿勢朝新聞中心走去,隻聽見身後有個很熟悉的聲音在叫:“寧默。”
  我回過頭,順著聲音方向看到有個扛著相機的男人正站在采訪的人群最外邊朝我看。他身上那件淺灰襯衫領口往下兩顆扣子開著,兩隻袖子邊朝外妥帖地卷起,亞麻色長褲下麵是一雙有點髒的板鞋;小麥色皮膚,細碎的短發遮住額頭。一見到這張臉我就立刻傻了。
  他似乎是朝我笑了笑,繼續把臉擱在相機後工作。我很恍惚地環視擁擠的人群和空了一半的秀場,開始懷疑剛才看到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幻覺;一低頭,看見自己手上拿著一張剛才偷偷撿來的、還有半個清晰的腳印的資料……
  那天祁齊抓拍了不少好圖,我跟Kelly在新聞中心修圖、發稿一直到淩晨一點。當時就剩我們和一門戶網站的時尚頻道兩家媒體沒走了;祁齊這家夥自來熟得很,一邊倒騰照片一邊胡亂聊天,這才兩小時不到就讓我們在場的全聊成老熟人了。完事之後大家又冷又餓,決定一起去吃火鍋;我們五六個人起身往外走了沒兩步,就又聽見前邊祁齊那個大嗓門在跟人打招呼:“怎麽著哥們,等我呢?一起吃火鍋去啊!”
  “想蹭一回你的車不容易啊,等到現在。”被祁齊叫“哥們”的男人笑著回答,他穿著淺灰襯衫和亞麻色長褲,腳上的板鞋有點髒。
  祁齊嘿嘿一笑,回頭跟我們說:“介紹一下啊,我的合夥人兼室友,林非。剛畢業那會兒這小子跟我一起睡過地下室。”
  “看不出來啊祁齊,當年還親自睡過地下室?”跟咱們同路的一編輯擠兌他。
  “那是啊,要是當初沒有咱倆一起睡地下室的革命情誼,哪來今天的工作室啊?”祁齊一隻手掛在林非肩膀上,兩人的背影在夜色裏有種失真的親切。
  我曾經想過再回到北京也許會遇見他,但從沒想過是這樣的場景。我以為當我們再見肯定已經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後,久得變成了兩個擁有一些共同回憶的陌生人;一直到今天才發覺這四年的時光其實並不久,甚至還不足以讓彼此感到陌生。
  發呆中聽見林非的聲音:“聽顧昕說你畢業後回家了。什麽時候回北京的?”
  “剛回來不到一年。”我笑笑。
  Kelly見這狀況有點吃驚:“你們倆認識啊?這麽半天都不見聊天呢。”
  “我……近視,剛離那麽遠都不敢確定看錯沒有。”我借著夜色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毫不含糊地瞎掰。
  林非倒是很坦然,接上話:“我也看了老半天才確定,都有四年多快五年沒見了吧。”
  “行啊你,每次一遇見美女就發現又是你老熟人不是?”祁齊在一邊故意調戲他。
  “這絕對是人品問題,你們羨慕不來的……”
  一群人說笑著走到了停車場,林非在車門邊遞給我一張卡片,“換個名片。”我伸手進包摸索了半天才摸出名片給他,發覺自己手指一直在微微地抖。那一秒鍾我聞到他衣領混合了Salem煙味的淡香,條件反射般地皺了皺鼻子。他用的還是BlueJeans。
  車上林非坐在副駕駛位,一直到吃完飯我們都沒有再單獨交談。有祁齊的地方總是鬧哄哄的,他身上有種奇異的能量,能讓人感覺到此時此刻活著就是為了開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回到家已經是淩晨四點多,整座城市都陷入了黎明之前微妙的沉寂。我拉開小陽台的窗簾,看到玻璃上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白霧。
  北京的深秋來了。
  這麽多年過去,我感覺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這裏也從來不曾真正接納過我。它的包容是假象,時時提醒著我:我可以擁有一切,也可以看見現在或曾經擁有過的一切,而這一切卻終究會全部失去。
  不足四個小時的睡眠讓我思維遲鈍到了冬眠的程度,早上上班差點活活睡著在電梯裏。
  手邊的辦公桌上,薄得幾乎看不見的水晶相框裏,19歲的我一動不動地在微笑。秋天的陽光照得滿屋子塵埃愉快地飛舞,藍天上的雲層被風吹得一絲一絲散開了,仿佛電腦屏保的畫麵,隻是因為散得慢,看起來有點像不堪重負的係統一邊屏保一邊卡殼。
  這麽多年,我一直保留著當年林非給我拍的這張照片,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拍得好看?還是,想記住自己最傻最天真的時光?傻瓜似的盯了自己19歲的舊照許久,我對Kelly說,要不接著幾天我就留在會場新聞中心吧。我留守新聞中心整理資料發稿,可以省點時間提高效率,也可以不用那麽近距離地看見林非。
  時間過得真快。是怎麽說的來著:日子就像一桶飯,剛剛出來的時候滿滿的一大桶白花花的還冒熱氣,每到吃飯都得拿個飯勺感歎,這得多久才能吃得完啊?!結果還沒感歎幾回,桶裏就連渣都不剩了。
  以前林非總說,什麽飯啊,日子就像一塊錢一卷的衛生紙好不好!看著還挺多,用著用著就沒了。那個時候我覺得他的眼神多少帶點溺愛之類的情緒,現在回想起來,多像一幕散場的鬧劇。
  對不起,忽然感歎了一大通,現在真的不是懷舊的時候。
  可是,一閉上眼睛就能回憶起我們兩人當年常常並排坐在學校附近一家叫CucurrucucuPaloma的小PUB聽歌看書聊天。我曾經帶白彥去過,當時以為自己會傷感,原來沒有。隻剩下很多很多的茫然:我就是在這裏耗掉了無知而純真的青春的一大部分嗎?我就是在這裏離開了我以為會一輩子愛的人嗎?記憶甚至變得一點都不確定——鮮活,而不真實。
  那一上午,做個圖片新聞都做得頭昏眼花。於是我到前台領了張請假單,不聲不響填好遞給女魔頭,下午請假。她狐疑地掃我一眼,看我似乎真有那麽點神智顛倒的氣場,於是相信我的確不舒服,大筆一揮簽了字。
  我走出大樓,抓出手機就給白彥打電話,“喂喂喂,放下筷子停止吃飯趕緊出來!朕要召見!”
  “還沒吃呢。你瞎叫喚什麽啊?說吧,被劫財了還是劫色了?”他話雖不客氣,接下來立刻就問我在哪兒了。這人實在是想象力匱乏,每次都隻給我劫財和劫色兩種假設。
  我這麽放肆,是因為知道這是月初,還不到他忙的時候。
  想知道自己最依賴誰其實是個很顯而易見的問題:誰能讓你厚著臉皮去麻煩,就是誰。曾經我跟林非的感情完全沒有戀人間的敏感和猜疑,因為認識太久,彼此一直像知己那樣理智地相處。我以為我找到了愛情的理想狀態——結果,愛情這玩意本身就是不長眼睛的,如果誰在談戀愛時太過理智太長眼睛的話,對方就會在欣賞你之餘到另一個人身上去尋找那種戀愛特有的盲目感了。那種盲目感就是你對對方的了解最多隻能到達80%,剩下的那20%就像火一樣燒烤著你讓你坐立不安又揣測又試探又易怒又敏感又感情用事又不可理喻。
  談戀愛,理智是充分條件,而盲目是必要條件。
  白彥來得還挺快。我一杯檸檬茶還沒見底,就透過玻璃窗看見穿著厚製服的保安正用手勢引導他將車子塞進有點兒擠得誇張的車位裏去。
  他走近我坐的桌邊時輕微地皺了皺眉,然而什麽也沒說。我想他是看到了煙灰缸以及缸裏我的輝煌戰果。
  他什麽也沒說。就問我想吃什麽。
  也對,以我們目前的關係他還管不了這麽深入的問題。這一點他很清楚,我也很清楚。於是我把身體往靠墊上一躺,說:“隨便。”
  “好了好了,這算我給你惹的麻煩,說吧,想怎麽著我都答應。隻要你心情好了就行。”
  白彥同誌忽然來這麽一句話,我愣了半天,直直地看著他,在想:不會我神經錯亂他也跟著錯亂了吧?這麽心有靈犀?
  “別用這種充滿怨念的茫然眼神瞪著我,我知道梁箴箴找你來著——哎你別瞪了行不,不是我出賣你啊。我絕對沒有向階級敵人透露你的電話號碼。”他一臉無辜地解釋,我這才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原來他以為我心情不好抓他出來就為這個。
  也罷。飯搭子就是用來一起吃飯解除鬱悶的。關於為什麽鬱悶,他也不必要知道。
  於是,我咬著吸管順著他的話含含糊糊地問:“呃,那你對她還有沒有那個什麽感覺啊?”並且,帶著一臉好奇的表情。
  他研究性地看我一眼:“你們女人是不是都很喜歡這種問題?”
  “是啊。有什麽不對?”
  他搖搖頭:“不明白你們問這種問題有什麽意義。”
  見他這種典型的懶得回答的狀態,我忽然來了興致要八卦到底。於是我坐直了身體,兩眼放光地抓住他的手臂搖了搖,“喂,不如玩個問答遊戲吧?你問我答,我問你答,一人一題!”
  “你不要緊吧?”他學我往靠墊上一躺,做驚恐狀,“又想從我身上挖八卦?”
  “什麽叫‘又’?我什麽時候以挖你隱私為樂來著,倒是你,背地裏招蜂引蝶,還一天到晚借我來擋你一批又一批的爛桃花。”我哼了一聲。
  他居然笑了起來:“行,你一出馬所有桃花自動閃避,拉風吧?”
  “喂,提起桃花的問題,我們很有必要探討一下你帶我去酒會的險惡用心……”
  他一見我這個架勢,立刻乖乖地把頭枕在沙發裏,一臉英勇就義的大義凜然,“問吧。LadyFirst。”
  “好吧,我的第一題:你跟梁箴箴到底算是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分手了,然後成今天這樣?”問出這個問題之後,我用沙發包擋住頭,充分做好了他隨時翻臉的準備。
  誰知道他隻是眼神微微閃了閃,隨即很平淡地說:“是,當時的確是感情很好。大概是前年有一天她忽然跟我提結婚,當時我的回答是這事以後再說。其實當天晚上我就去買了戒指,隻是沒想到她開始不接我電話,然後沒過幾天就又有別的男朋友了。就這樣。後來她簽了澳洲一家電訊集團,最近才回來。”
  “搞什麽嘛,”我泄氣地往沙發裏縮了縮,“你寫小說啊?!這不就是最常見的誤會和賭氣的八點檔題材嘛。還以為多新鮮呢。不過你們倆也真能,就沒有一個人先低頭解釋解釋?”
  “玩得太大了就收不了場了。她是成年人,需要為自己做的一切負責任。”他依然那麽輕描淡寫,還偶爾抬起眼睛看看我,神色又淡然得跟學校食堂的白米粥一樣——對不起對不起,我這人就愛不分場合亂用比喻。對不起。
  “我說白彥同誌,你都老大不小了還這麽不成熟,你知不知道你還生氣還不原諒她,就因為還有感覺。”我開始語重心長地扮演心理谘詢師了,雖然這個角色不是很討好,不過我還是真心希望咱們白彥這麽完美一鑽五,別有什麽陰影之類的。
  誰知道他搖搖頭,一臉的不領情,“賭氣就走,氣完了還覺得我好就回來,你覺得她把我當什麽?你問了我這麽多,還沒回答過一題吧。你跟你們家攝影師呢,又是怎麽回事?”
  靠,這小子戳我痛處。不行,一定得對答如流淡定自若寵辱不驚……總之就是冷靜。
  “還不就這麽回事,”我抱著沙發包,調整了一下脖子偏向另一邊,“這個結尾更老土,男人一腳踏兩船,最終選了個他認為最合適的,結果我也跟你一樣想:我又不是超市裏的一條黃瓜,排在那兒你愛選哪根選哪根,選中了我還得感激你。你選我我還不要你了。也就這樣。”
  他簡短地發表了一句議論:“有道理。”接著又打算開口提問,這下我學聰明了,立馬截住了他,“這一題到我:你為什麽一直單身?”
  “單身自由啊。自由與女人不可兼得:有女人,沒自由;要自由,就不能要女人。這兩者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到我了,你又為什麽單身這麽多年?”
  我白他一眼:“缺少同性好友的女人才懼怕單身!可惜我不是。”
  “唉,女人啊,受過刺激就受過刺激唄,還不承認。”
  受刺激?我仔細回想,記得清清楚楚在知道真相的一瞬間悲哀的成分比受刺激更多——那是一種緩慢的、平靜的悲哀,像水慢慢漲起來淹沒過腳踝,淹沒過膝蓋。並不是忽然爆發山洪的那種驚恐。
  那種感覺出現在我第一次看見藍景昀和林非在一起時。景昀是我的室友,是個柔弱得一陣風就能吹出操場去飄好幾十圈的姑娘。我跟她算不上感情特別好,但至少也是可以幫對方占座上課排隊買飯一起打水一起洗澡趴在一張床上聊天的姐妹;他們倆不聲不響走到了一起,我頓時覺得我遲鈍得隻配上食堂大媽那兒去借把賊亮賊亮的菜刀來砍死自己。
  誰知道剛過一星期,倒聽說藍景昀死了。煤氣中毒。自殺。
  記得那天,我坐在跟林非約會過無數次的Cucurucucupaloma聽完他長篇抒情的坦白和最終結論之後,看到藍景昀默默地跟了進來坐在一邊,於是我無比禮貌地站起來說你們聊我先走了我們已經談完了。
  推開玻璃門出去之後,林非追出來,站在我背後說:“對不起。這麽多年了,一直到今天我都很清楚我的夢想隻能跟你分享,不是別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
  聽著這台詞多文藝腔多感人哪,於是我被這感人至深的台詞逗笑了。記得當時我是這麽說的:“行了我知道了。按照慣例我是不是得配合著點兒,深情地對你說一聲,你也是我一輩子的最愛,你要是覺得為難、不能選擇的話,我就替你選了,祝你幸福,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行了沒?”
  他立刻就被得罪了,一言不發回頭往裏走。我當然也走我的。這一幕藍景昀看到了。其間不知道他們兩人是否又再發生了什麽不愉快——或許有或許沒有——總之那天之後藍景昀沒回宿舍,說是回家住了。一個星期之後,聽說她開煤氣自殺。我跟林非的學校本來相隔不遠,但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過任何聯係。真正意義上的音訊全無。
  那一年顧昕陪我窩在黑乎乎的電影院裏看了無數場重複的電影,趴在Cafe深得看不見人的座位裏喝了無數杯檸檬茶,在冷得能凍掉耳朵的夜裏走了無數條街,一直走到連腿帶腳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混過那一段日子之後,感覺自己的心髒變得無比堅強。不再需要誰,不再期待誰。顧昕說,男人這種東西的作用就是讓你變得更強大,不信你看看我老媽和我。
  我信了。
  我跟林非從16歲就認識,我之所以在這裏學法語,隻因為他說過他的夢想是整個巴黎的大牌店櫥窗後都掛著他掌鏡的時裝大片,他會拉著我的手走過巴黎的每條街。那時候以為有些話說出來就是一輩子,但其實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
  藍景昀和我同時用不同的方式放棄了同一個男人,但我們的區別在於,我沒有他了還能活得很好。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樣。幻滅後來不及傷悲,新的一天又來了。
  “接著你就遠離男人單身到現在?”白彥這下反應可敏捷了,還完全不帶感情色彩。
  我瞪他一眼,繼而埋頭在一盤炭燒排骨中奮鬥,不再理他。
  一直到電話忽然響起來。
  是顧昕那家夥的例行騷擾。她每次去過她爸那兒回來準鬱悶上大半天,她今天一早給我發信息說老爸讓她過去吃飯,估計又被逼婚了。
  “你幹嘛呢,晚上下班了出來吃飯!”她劈頭就是一句。
  我吃著東西含含糊糊地問:“吃什麽啊?”
  “我說你在吃什麽啊?!”
  “我吃排骨呢。說,晚上去哪?”
  “還吃排骨,當心長成排骨樣!”她抓著話筒亂嚷嚷,“哎別光顧著你的排骨,想想晚上那一頓行不?吃什麽你決定,我就不想呆家裏吃飯,不然我老娘又要逼供,非逼我說去我爸那聊了些什麽……”
  這情況我一聽就頭暈:“你這是夠煩的,老爸逼婚老###供啊。”
  “你怎麽知道我老爸又逼婚?!這次不止逼婚,還給我找了一男人,又是他學生……”
  聽顧昕同學越說越悲慘,我對麵還坐著個人呢,得趕緊製止她。於是瞟了一眼專心吃飯的白彥,胡謅道:“行了行了我約會呢,晚上再說啊,我一會兒給你打電話!”貌似女人隻有在約會中才能天經地義不受任何打擾——這個事實有點荒謬,但比起很多事實來基本算是小巫見大巫。
  二十多歲、獨自生活多年且依然單身的女人就像我一樣保守而滑頭,對待任何打算要拒絕的事情都預先找個體麵的借口,以不了了之而不損傷彼此交情為準則。我跟白彥的關係就是最好的例子。別說這種處事原則跟單身和獨居沒關係——其實隻是太久不靠近感情,以純理智的軌道生活,少了勇氣,多了顧慮,事事考慮到全身而退和彼此留有餘地。
  禮貌,疏離。這勉強可以算作安全感的來源。這樣的日子就像一根同時被點燃了兩端的蠟燭,平靜而絕望地燃燒著,將本來堅固的條狀蠟燭融成了不成形的一攤碎蠟。
  離開林非四年,我發現自己的堅持越來越多,又發現自己其實已經不剩多少堅持。這兩者並不矛盾,有時候抗拒和恐懼的都隻是一種溫暖的感覺,一旦沒有迅速抽身閃人,就很有可能又掉進去。
  扯遠了。
  顧昕一聽我說“約會”,非但不八卦,居然還有點兒扼腕歎息的味道:“約會?你說你怎麽這麽耐不住寂寞啊?!我剛還琢磨著把我爸的學生介紹給你。他是一標準的文藝青年,我還幻想著你們倆一拍即合勾搭上呢。沒想到這才幾天不見你就有獵物了……”
  “不對啊,顧昕同學,你這句話有兩個問題:第一,我都單身四年了我這還算耐不住寂寞嗎?第二,你爸給你找的男人,你打算打包送給我?”
  “那人家不是條件好嘛!”
  “條件好你就趕緊自己收著。”我胡亂答著,隻想趕緊掛了電話別給白彥坐在對麵笑的機會,“給我點告別單身的機會,我這不正約會著呢。”
  她這才乖乖掛電話。
  掛上電話之後,我對依然在笑的白彥同學嚴正聲明:“呃,我說約會那是想逃避相親,可沒打你主意。”
  “怎麽,相親?還需不需要人救命?”看看,他典型的幸災樂禍不懷好意。
  “得了吧你。我媽說了,戀愛這事誰也計劃不了,不要著急,有合適的人你自然會遇到。”
  “嘿,阿姨還挺有覺悟啊,人家爸媽都隻有著急孩子老不結婚的。”
  “我媽說了,我年紀還小,爭取多自由幾年別就這麽被男人拐騙回家了……”
  白彥這下更樂了:“咳,你母親大人怎麽不直說啊,‘閨女,你就該找個小白這樣尊重女性權益、關注女性成長的好同誌。’”
  “你惡不惡心,還小白呢……”
  “我用這個稱呼來表示長輩對晚輩親切和關懷不行啊?哎,不過太晚了,你都要去跟文藝青年相親了……”
  “白彥同誌你不厚道啊,偷聽女人聊電話。”
  “你們這一千隻鴨子聊電話太不低調,我不用偷聽都聽到了有什麽辦法?”他非常欠揍地搖了搖頭。
  我看著白彥淡然的神情,一大堆語言在心裏憋得快要冒泡了。可是依然憋著說不出來。說什麽呢?就在那一秒鍾我覺得抓他出來吃飯聊天是個多麽錯誤的決定——這項曾經能讓彼此都暫時丟掉所有壓力的娛樂活動現在成了各懷心事的沉默。要命的是我根本就沒有能因此停止憂慮——時裝周剛剛開始,這一周我都得每天看到林非。神啊,請派個瘋子來給我一棒,讓我失憶吧!嗯,敲一棒就成了,別毀容,也別打劫。謝謝。我錢包裏雖然銀子不多,但孤家寡人的在外邊這也是全部家當。
  見到顧昕,我才真正目睹了什麽叫做化悲憤為食欲。她憤慨地埋頭苦吃水煮魚、毛血旺、夫妻肺片等等火辣指數不低的食物,桌上就全是紅色,她一路吃下來都不帶喘氣。
  吃到一半於箏終於受不了了,揮手叫服務生:“還要一紮酸梅湯,要冰的,要很冰很冰的,要能冰死人的……哎隨便了,再拿一桶冰塊放這兒吧!”
  “你反應不要這麽大好不好,我這個父母離異多年的大齡單身女青年同時遭遇爸媽雙方逼相親逼婚我容易嗎?人生就剩下吃這點樂趣了……”顧昕好不容易抬起頭,非常深沉地陳述她的心情。
  見我一直不吭聲,於箏不樂意了,“寧默,今天咱倆的任務是來陪這個鬱悶的女人,你怎麽就知道吃啊?”
  “饒了我吧姐姐們,本人內心深處其實十分願意陪吃陪聊甚至陪睡。可是今天我得八點之前趕到,不吃飽哪有力氣打仗啊!”我正在為了這一下午的休息時間哀悼——好容易請假休息,時間又這麽被折騰了去,不多吃點對得起自己嗎我。
  顧昕抬起她鬱悶的頭,幽幽地發出了一句感歎:“你們兩個沒人性的,一個有異性沒人性,一個幹活不要命……”
  於箏接著把頭栽到了桌上:“應該是我說你們兩個沒人性的,一個想辣死我,一個想妒忌死我。我什麽時候能不幹那些小破活,正正經經走個秀,至少能爬進時裝周的T台啊……”
  “別,我可不想看你摔倒或者走光然後被無數相機瘋狂地拍。”在她們倆之後,輪到我趴下了,“最後應該我來說:你們兩個沒人性的,一個不想要男人所以鬱悶,一個正在熱戀中所以興奮,憑什麽我們的心情都得受男人影響?”
  這下,一千五百隻鴨子麵麵相覷,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其實我的狀況更糟糕——像個核桃一樣卡在舊男友和新感情之間的門縫裏,一邊擺脫不了記憶,另一邊結束不了曖昧。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男人,該有多和諧!
  還是顧昕接下來做了個總結陳詞:“總之你們倆得有點人性,跟男人有關的破事兒都先別管了,好好珍惜我還在國內混日子的美好時光。明年春天我就提前走了,再要想見我就得親自飛巴黎去!綜上所述,為了省點機票錢,最近多騷擾騷擾我吧!”
  “因為我很舍不得你,舍不得離開你想跟你在一起多待會兒,所以你可不可以一會兒送我去?”我不失時機地抬起頭,用充滿希望的眼神看著她。
  於箏也趕緊趁火打劫:“那,我今天跟你睡,成不?”
  顧昕終於對跟我們這兩個女人談感情絕望了,決然地扭過頭去舉起一隻手,“買單買單!!”
  十一月,北京從深秋到初冬的過渡總是有種讓人痛恨的不知不覺。這短短的一周,我強烈地感覺到時光不停往後退。
  會場新聞中心,我隔著電腦屏幕總能看到林非的背影——會場那麽大那麽喧鬧,我很奇怪自己總能毫不費力地穿過人群看到他,看到他扛著相機,看到他工作,聊天,還有一次因為搶位置真跟人打起來了。我甚至有種恍惚的錯覺:仿佛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都是大屏幕上的電影,那些動作、表情、聲音、畫麵全都是一種展示,展示著種種瑣碎,比如我們分開之後他樣子有沒有變、他是不是更成熟、他對生活征服多少妥協多少……這是每個人正在經曆著的一切,這也是我曾經有可能和他一起經曆的一切。我站在時光的分岔路口,看見了自己沒有選擇的那一邊;像在審視這些年的彼此,更像在觀望一條平行線。
  綜上所述,我跟林非之間剩下的除了回憶就剩下一個僵局。
  我從沒想過這個僵局會打破,就像從沒想過會在這種狀況之下再遇見他一樣。很多明明看起來非此即彼的選擇題,生活卻往往硬要派給你第三個答案:比如林非和我曾經要麽是戀人要麽就是陌生人,結果現在成了這樣——我們分離的時間還不夠長,不夠讓彼此重遇時背對時間回憶過去;我們各自的經曆還不夠多,不夠讓彼此重逢後感歎隻是當時已惘然。
  總之就是尷尬。
  扯太遠了,說回打破僵局上來。那天晚上的最後一場發布會開場都已經是九點半,結束後照例忙到很晚,會場裏柱狀的燈光烤得我們幾乎進入半暈眩狀態。堅持到這時候就連祁齊也終於招架不住了,麵露疲態地跟助手分工倒騰圖片整理設備。
  沒有人說話,整個屋裏隻有各種輕微的撞擊聲。
  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到音樂的:Shapeofmyheart……是我的手機鈴聲。
  我正開著PS軟件修圖,一手按Shift另一手拖著鼠標,聽到手機鈴聲慌忙放開左手在電腦邊瞎摸了好幾秒鍾,怎麽都摸不到手機——正思考著剛才一迷糊把手機擱哪了,忽然見到林非從十米開外走過來直奔我們前一排,從桌子上接起電話,“Hello——”
  我驚異地瞪著他,他忽然轉過身把電話遞給我,“對不起,接錯你電話了。我以為是我的。”
  我還沒有徹底反應過來,隻習慣性地把手機拿到耳邊,剛“你好”了一聲就聽見於箏的聲音:“怎麽回事你,電話都不親自接了,幹嘛呢?剛那人誰啊,聽聲音不像白彥啊?”
  “你等會兒我幹活呢!”我趕緊捂住話筒走到一邊才放開,“有個同事跟我手機一樣鈴聲也一樣,接錯了。”
  說到這兒聽見背後祁齊的大嗓門:“嘿,你們倆這又情侶手機又情侶鈴聲了啊?這事兒,緣分呐!”
  “這麽巧啊,你們倆結婚得了。”於箏在電話那邊笑。
  我隻好轉移話題:“你幹嘛呢,這麽晚電我有事?”
  “我就是來問問你,你現在住的那兒什麽時候到期啊?我室友下個月20號就搬了,你來跟我一起住吧?我這兒總比你那小隔間好點。”以前聽於箏提過,雖然家就在北京,但她畢業後就自己出來住了。
  我那小隔間雖然什麽都齊全,就是隔音不太行,鄰居的動靜聽得特別清楚。所以別管到期不到期,我一直琢磨著搬走可就是老沒空找房子,一聽這消息激動壞了,“住住住……呃,你那兒貴不貴啊?”
  “哎呦姐姐,就我能租得起多貴的房子?你要樂意的話就住那間大屋,不過陽台跟我屋是連著的,咱倆平攤一人1200,差不多什麽都齊全,我正跟房東要求添一冰箱呢。要不你周末來瞧瞧,敖然親自下廚!”
  “你也夠不客氣的啊,我上你家去,你讓人家敖然給我做飯!”
  “這有什麽,不讓勞動難道讓來我家度假啊。就這麽說了你接著幹活吧啊,周末爬起來了就給我打電話!拜!”
  戀愛中的女人就是她這樣,不管跟誰、聊什麽事情都會想到對方,然後不由自主地扯到對方身上。
  掛上電話,我回到原位繼續把一夜的工作收尾。一切又恢複到電話沒響之前。
  像前幾天一樣,我們忙到淩晨收工離開會場。
  不一樣的是那天晚上林非跟過來送我回家。
  我們並排坐在出租車後座,街上的燈火再次從車窗外滑過。坐在車裏看北京的夜,恍惚中覺得每條街都有著同樣的麵目。出人意料地,他問了我句很不相幹的話:“你現在還愛不愛吃那一家的冰淇淋?”
  我偏過頭看窗外,再往前邊走過一個十字路口不到五十米就是CucurucucuPaloma。它的燈光在黑夜裏柔軟而沉默。然而,出租車在紅綠燈前左轉,將那點燈光漸漸地從我們身後的玻璃窗外拉遠。
  “不是冰淇淋,它叫HappyTogether,是上麵加了朗姆酒冰淇淋的雙倍綠茶。”我糾正他。
  他接過話:“我記得,還記得那個發明很多奇怪的甜品,然後給每個甜品取名字的有趣老板。”
  “是啊,名字都文藝得不行,而且每當介紹的時候第一句準是‘這個甜品的靈感來自XXXX……’後邊的‘XXXX’準是某部電影。”
  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個頭發長度永遠不超過一厘米的胖胖的可愛老板,他總是固執地向你推薦某道新甜品,推薦理由或許隻是斯佳麗約翰遜很性感,而甜品的名字恰好叫做迷失東京。
  林非問:“其實你知不知道那家店裏我最喜歡什麽?”
  “叫‘Leon’的牛奶,對了吧?《這個殺手不太冷》大胡子Leon喜歡喝的牛奶!”
  “你還說呢,我跟老板建議了很多次那杯奶應該用主題曲命名,叫‘Shapeofmyheart’更吸引人!”
  “老板還不是每次都裝作很誠懇地說會考慮,但一直都沒改餐單。反而是你每次都硬要點這杯大忽悠牛奶喝!”
  “我隻是想驗證,裝牛奶的那個形狀像陶罐的杯子是刻意還是巧合而已啊。”
  “結果每次都是那種杯子,最後驗證了你夠無聊。你居然以為我不記得。”
  誰知道他搖搖頭:“No,其實我剛才問的不是食物。你記不記得我們常坐的那張桌子是靠著牆的,其實我每次去都想把牆上那張電影海報順走,就是從來沒得手——”
  “《對她說》?”我差點叫了起來。我記得。我穿過四年的時間往回看過去,看見我們麵對麵坐在一張紅、藍、黑交織的海報下,海報上的人影陌生而溫柔,是阿莫多瓦的《對她說》。
  那裏邊滿牆都是原版電影海報,我最愛的一張是《偷心》——四張臉交疊在“CLOSER”六個字母上方,JudeLaw眼神那麽憂鬱性感,NataliePortman那麽純真而充滿誘惑。
  林非的側臉好看地動了動,像是思考了會兒,說:“當時我還想過,如果順走《對她說》太明顯的話,洗手間門外那張費裏尼能偷偷帶回去也不錯……”
  “你很久沒去了吧?洗手間外邊早就換成了佩內洛普?克魯茲露著兩隻大眼睛的《挽歌》了。”
  “你最近去過?”
  “我去過,很奇怪嗎?”是啊,我跟白彥去過。到底我還是比他有勇氣,或者,我比他戀舊?
  他笑笑:“還好吧,至少奇怪的程度不如四年不換手機也不換鈴聲。”
  “你不也一樣?”我脫口而出地反問。
  他忽然不聲不響地抓住了我的手。出租車在行駛中沒有開燈,那一刻誰都沒有說話,我隻是感覺自己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某個夏天的公交車站牌,以及站在陽光和樹影裏向我微笑的林非,他拉著我擠上公交車,我們的校服和書包摩擦撞擊出微妙的聲響。
  我們在一起六年。從背著書包一起回家到一起考來這座陌生的城市,從買同樣的手機用同樣的鈴聲到最終因為第三個人而分道揚鑣。這個世界上的確沒有什麽不會變,但還是有一部分東西改變得要比時間的步伐更緩慢些。
  一直到下車,他都還拉著我的手。
  半夜的風一吹,我立刻清醒了點兒——這是什麽狀況?與前男友一起陷入了很和諧的回憶,並且在這種回憶之中滋生了某種懷舊情緒。
  “林非,”我盡力讓聲音聽起來帶點調戲的意味,“這是你第一次在大街上拉我,不像你的作風啊。是不是想起當初咱倆關係太純潔,後悔沒早下手?現在可是來不及了。”
  他一點沒有要放手的意思,回答得很坦然:“是啊,有時候我都很奇怪為什麽那麽多年都沒有好好地牽過你的手。每次牽你都是在車上,我從你膝蓋上把你的手拉過來。”
  “你還說,你第一次拉我還怕人看見,用校服把我們倆的手蓋住。”
  “年紀小嘛。那時候剛十七八歲,哪有現在的學生這麽開放。我第一次抱你都琢磨了很久,要怎樣自然一點,就怕你躲開。”
  聽他說得這麽純情我差點跳起來:“你那次也叫抱啊?趁著天黑黑的把自己的校服往我身上一罩,再用兩個手臂夾著我,借口說別著涼……後來倒是好了,每次都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裏抱我肩膀,一見光就放手,都沒機會看看剛才自己抱錯人沒有。”
  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忽然大笑,“你說,我們倆在一起六年都這麽純潔,誰信啊?”
  “這有什麽不可信的?你跟我純潔,跟別人不純潔就行了,至少證明你發育得很正常。”我脫口而出頂了一句,順便用力把手抽回來。這麽多年我一直都無法理解,為什麽他拉著我的手跟我說結婚說未來說夢想說一輩子,卻轉身就可以跟藍景昀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一愣,繼而盯著我看了許久,一臉的不可思議,“寧默,認識十年,這是你第一次對我發脾氣。為什麽四年前你連氣都懶得跟我生?”
  也對,都已經四年了。我們之間早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再也沒有什麽值得認真和追究。想到這裏我決定改善態度,“是啊,我脾氣變壞不少。你早點回去吧,前邊就到了。”
  “以前每次送你回家回學校都沒送到過樓下。今天讓我送到樓下吧。”
  “為什麽?”
  “有始有終。”
  可是,我們不是早就終了嗎?這句話就在嘴邊,還是被我咽了回去。隻是看了看他。
  他又說:“我當年最後悔的就是還沒有牽著你的手散過步、還沒有送你到過你家樓下、還沒有讓你對我發過脾氣、還沒機會給你做早餐、還沒向你求過婚。這一切我都說過,可是一直到分開我都沒有做。我都記得。”
  看他有點傷感,我又很沒骨氣開始裝輕鬆地安慰他:“你跟我一起逃過無數次課,陪我看過無數次電影,給我拍過無數張照,還很拉風地給我送過幾次花,這樣說起來也差不多了,我們也算是挺浪漫地談過戀愛了。夠了。”
  “到了,你進去吧。”他拍拍我的背,停步了。
  果然前麵就是樓的入口。我點點頭,胡亂跟他道了個別就往樓裏走去。樓道的燈光隨著我的腳步聲亮了起來,我看到自己的腳下每走一步都帶著長長的影子,落在自己身後的黑暗裏。
  忽然我聽見林非往回退的腳步聲,以及他站在距離我十多米的地方毫無預兆地大聲喊:“寧默,請你嫁給我!”
  我不加思考,本能地回過頭。
  不遠處小區門口的保安從門房探出頭,看了我們幾眼又縮回身去。
  林非像14歲夏天那樣站在對麵朝我安靜地微笑,細碎的短發垂下來遮住額頭,整個人在路燈的光影裏仿佛有種時光倒流的失真。他揮了揮手示意我回去,然後自己轉身離開。
  電梯小姐早已經下班,隻有我與電梯門左側一格一格閃著紅燈的數字一起升向家所在的位置。
  剛出電梯門,手機響了。Shapeofmyheart在空蕩蕩的走廊裏響起,屏幕上閃著林非的名字。
  我接起電話,沒有出聲。
  “你知道嗎?我終於牽著你的手散了步,送你到了你家樓下,然後向你求過婚了。這四年我一直在想,為什麽還欠你那麽多簡單的承諾沒有完成?我欠你的除了承諾還有一個結尾,我們的結尾不應該那麽草率。謝謝你,一直沒有換掉手機,沒有換掉鈴聲。還有,原諒我最後一件沒做到的事情——給你做早餐,因為我已經不是那個有資格看著你醒來的人……”他的聲音似乎是因為信號問題夾雜著輕微的沙沙聲,聽起來有一點像哽咽,卻又不真實。
  我想說點什麽,大腦卻出現了暫時的空白。
  耳邊還是他在說話,聲音低而緩慢:“……所以,到今天我才確定我是真的失去了你。或者說,我們是真的失去了人生中第一個永遠。這些年或許我沒能真正了解你,但你讓我了解了自己。”
  “林非,”我茫然地叫他。
  “嗯。”
  “其實你什麽都不欠我。再見。”
  對,再見。
  在意大利和奧地利之間,橫臥著阿爾卑斯山脈最陡峭的一部分——西莫林山脈,人們在還沒有火車之前就建造了穿越山脈的軌道,連接維也納和威尼斯。因為他們知道,總有火車誕生的一天。
  如果記憶是層層山脈,那麽隻要修好穿越山脈的軌道,總有幸福到來的一天。
  手機屏幕上時間顯示著02:27。我感覺前所未有的疲憊。
  這才看到還有條未讀信息,是白彥的:“你在哪?剛加完班,順路去接你。”
  哎呀這可糟了,因為一個已經成為了過去式的男人耽誤了跟將來時約會。“將來”是多美妙的時態啊,又像完美的假設又有真實的期盼。我條件反射般動作迅猛地給白彥回電話過去。
  可是剛剛按下Send鍵,還沒聽到信號聲我就又迅速地掛斷了。
  日光燈把午夜的小房間照得慘白慘白,我坐在床上抱過枕頭擺好姿勢眼淚嘩嘩地開始流,紙巾把鼻頭擦得又紅又疼差點脫皮。北京的初冬太冷了,我感覺手腳冰涼。
  結果還沒哭累,電話又鬧起來。是白彥,他居然還沒睡覺。
  “喂,幹嘛?”我接電話的時候還帶著濃重的鼻音。
  “怎麽回事啊你?”他的白米粥語氣裏一點感情都不帶,連好奇都聽不出來。
  “什麽怎麽回事啊,你怎麽回事?”
  “我這不等你回信息嘛?又怕你正幹活接不了電話。”
  聽這話,他還真是挺冤的。
  誰讓我心情不好,於是頂過去:“那你現在打給我幹嘛?這麽晚來接我幹嘛?你是我什麽人啊?”說到“你是我什麽人”的時候心裏好像又被小棍子狠敲了一下,再也說不下去了,一個人接著傻哭。
  “我說你沒事吧?到底在哪呢?”白彥有點慌了,“誰欺負你了?”
  “我在家。”我吸了吸鼻子,老老實實地回答;接著想起了什麽,又吸了吸鼻子,很認真地問,“哎,白彥,你說我的手機是不是很土啊?”
  他這下徹底怒了:“你倒是說到底什麽事啊?!別告訴我你就為手機傷心啊?!”
  “傷心是能說得清楚的嗎?!”碰上這麽個直來直去的理工科大腦,我非常鬱悶地直接吼了過去。
  “行了行了你也別嘰歪了,趕緊開門。”
  這句台詞的震撼程度絕對不亞於被他放鴿子那天晚上於箏拖著敖然來看我,而且他還是個可以被稱作鑽五的單身男人。於是,我懷著驚喜和驚嚇並存的心情奔去開門。
  鑽五白彥同學送我回來過幾次,但這還是第一次進房間。一進門就又看到他皺皺眉頭,一眼瞄到我桌上一個空了的透明麵霜罐——我用完麵霜後拿它當煙灰缸。
  “你這兒還真小。”他隨手關上門,往我桌上放了個外賣袋,裏邊是蔬菜粥和蝦餃。
  我自知半夜把他嚇過來很不厚道,所以懷有幾分愧疚地小聲說:“那個,謝謝啊。你怎麽跑來了?”
  “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車上了,也不知道你這是被劫財還是劫色了,幹脆過來看看。”看吧,事實再一次證明了想象力匱乏的人永遠就隻給我這兩個選項。
  “那你看到我這兒這麽和諧,失望了吧?”
  “看到你就不算失望。”他麵部依然沒什麽表情,卻說了這麽句很讓人意外的話。
  我夢遊似的抬起頭,正好撞上白彥的眼神。很少見到他這麽單純澄澈的眼神,作為一個正常年輕女人的我立刻就條件反射般地犯暈了。以至於日後說起這回事,我都十分之氣憤地斷言是這個該死的鑽五沒事兒把他的鑽石光芒亂閃亂閃,才閃得我把持不住。
  我在犯暈之後的症狀十分之簡單直接——大概是仗著他被我欺負慣了,也不知道收斂——伸出手帶有幾分羨慕幾分懷疑地摸了摸他的睫毛,問:“你真沒用睫毛膏?”
  他剛開始還表情正常,聽到我這句話臉馬上綠了,還一本正經地把我手拿開,“寧默同誌,大半夜的不要隨便動手動腳行不行?!”
  我不甘示弱地反擊:“我就愛非禮你,怎麽樣?”
  他瞥我一眼,還有點不屑,“這種事我從來不會給女人主動的機會,尤其是我喜歡的女人。”接著他沒再說任何話,無比幹脆地低頭、拎起我的下巴——真的隻能用“拎”這個動詞——然後,毫不猶豫地吻了過來。
  在這麽寂靜而美好的半夜,孤男寡女應該是要發生點兒什麽才算正常的——尤其是互相有好感的孤男寡女——等等,我忽然回過神來,想起白彥剛才似乎是說了句挺要緊的話。
  於是我從他溫暖的脖子邊抬起頭,問:“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他看我一眼,沒有說話,臉上呈現出一種非常欠揍的、淡定的微笑。
  “喂!”我敲他。
  他這才悠然問:“想叫我負責?想就說。看你態度好不好我再考慮答不答應。”
  “美的你!”我差點沒跳起來,“我是想告訴你,別想讓我對你負責!”
  “這可是你說的,以後別反悔又來找我負責。”他笑。
  “不行,你說也說了做也做了還想不認賬?!”我脫口而出。
  他又以那樣看白癡的眼神看我一眼,不過倒是沒有吃驚,隻問:“我做什麽了?再說,要我負責可以,總得要有個理由吧?”
  “理由?理由就是你是白彥,一個萬惡的鑽五,這還不夠?”說了這句話之後,我又很誠實地補充了一條,“要知道,現在隻有鑽石能夠打動女人堅硬的心。”
  “你還挺誠實啊。”他扔了這麽一句,聽不出是諷刺還是讚美。
  不過不要緊,這對我們的關係來說不重要,對此時此刻的氣氛來說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點了點頭:“我就是個誠實的孩子。”
  “好吧,我可以理解為你看上我了;那,你以後要還是老想著別人怎麽辦?”他總算問了一句正經話。
  “我想著誰了?是你老想著別人吧?還栽贓給我。”
  這個時候他忽然很優雅地歎了口氣,以無比溫柔的語氣說了一句十分不客氣的話:“你這顛三倒四的樣,還真不敢帶給爸媽看。”
  見爸媽?!我頓時傻眼了,連驚奇的力氣都沒有,隻沮喪地趴在他肩上:“你不是說真的吧?”
  “我什麽時候說過假的?”
  我大腦一“嗡”,眼前立刻像幻燈片一樣閃過他突然拉我去酒會的畫麵——上一次是前女友歸來,這一次輪到爸媽來襲。每次要哄我出場扮演他的partner他總那麽體貼周到溫柔曖昧,實質上不過是他用以麵對這個世界的防彈玻璃有了缺口,需要有人替他擋一擋而已。
  雖然我可以穿打折的衣服、可以拎租來的包包、可以刷廉價的國產睫毛膏、可以吃憑優惠券換購的午餐……但我不是便利貼,隨便被白彥這種鑽五貼在他的防彈玻璃的裂縫上。
  見我不說話,他還得瑟了,翻出手機,“這張照片給爸媽看過了,他們倆非要見你本人。”
  靠,他以為他偶像劇男主角呢!我帶著輕度的憤怒哼了一聲,抓過他的手機就要往前扔。
  他見勢頭不對,趕緊喊:“停!要扔也先把卡給我取出來!”
  就在那一瞬間,我英勇的要扔手機的心情頓時消失無蹤。
  早晨照舊是在半睡眠狀態下衝到前台刷卡,可我一進辦公室就發現這氣場強烈地不對勁。
  Frank的辦公室大門開著,桌上空蕩蕩的;宋小姐的桌子也是空的,就連Kelly和Stella的桌子都是空的。
  這是什麽狀況?莫非是大老板把Frank開走,然後給咱空降了個新總編?宋小姐去打聽新領導的背景,順便整改自己目前的台灣國語發音,改說香港國語北京國語四川國語山東國語湖南國語甚至中國式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如果一切如我此時此刻YY的那麽美好,那Kelly和Stella又幹嘛去了?看樣子不是一起去洗手間八卦了,今天失蹤的人群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連電腦都沒開。
  隔壁那一區美容組和情感生活組的編輯們來得整整齊齊,而這邊隻有我跟Ryan大眼瞪小眼。他桌上還擺著小M的外賣袋,看樣子也是被這詭異的情景震驚了,連早餐都還沒吃。
  Ryan看看我,接著用眼神指了指衣櫃。我立刻心領神會,眼神先瞄準他的早餐,然後切換到朝向茶水間方向。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鏡框——隻有框沒有鏡——站起來拎著外賣袋往茶水間走去。
  我掛好外衣,拎著昨天半夜某人帶來的粥和蝦餃,一邊走向茶水間一邊思考:為什麽在麵對頭兒們的時候,就算是再不熟的同事都立刻可以用一個眼神結成聯盟?或許在office裏,同一階級的娃們都有共同的立場和覺悟,甭管熟不熟了,在共同的問題麵前是絕對眉來眼去心有靈犀的。
  進到茶水間,咖啡機正在轟轟地衝著咖啡,Ryan同學正往杯子裏加糖和奶。
  “兩顆兩顆,謝謝!”看他開始舀第三顆,我趕緊阻止。
  “嘿,你怎麽知道是給你的?”Ryan端著紙杯過來,坐到桌邊。
  我指指他的外賣袋:“你這袋子裏邊不是有咖啡嘛。早知道我剛才應該帶杯子來,哎,今天這一杯我是晚節不保了……”
  “這麽嚴重?”他習慣性地推推鏡框,開始拆豬柳蛋的包裝紙。
  “可不是嗎,一個紙杯一個攪拌棒,我這一年的環保形象全毀了……哎,不提了不提了,前兩天還批評Stella不帶咖啡杯來著。幸虧今天她沒看到。啊,謝謝你啊,還從來沒有男生請我喝過咖啡!”我說話顛三倒四的毛病又犯了。
  “放心吧,Stella今天來不了了,發燒了。你這人倒挺有意思,真沒男生請你喝過咖啡?”
  “當然沒有,請喝咖啡這可是我的第一次啊!”我把早餐擱進微波爐,回過頭問,“Stella生病了?”
  在這種地方待久了,在說話的尺度上基本能把男人當成姐妹,把女人當成親姐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誠的,不介意完全忽略性別地互相調戲,更不介意分享生活的某些細節,但,我們自己知道總有那麽一部分是永遠不會跟辦公室的兄弟姐妹們聊的。這些並不影響我們的感情——這些感情是同一階級的勞動人民共同受剝削受壓迫的彼此理解,是同一戰線的戰友們共同發泄不滿對抗不平等待遇的革命感情,跟朋友或者知己完完全全是兩個層麵。成年人都分得很清楚,真誠,但不越界。
  “嗯,早上她打電話來請假來著,咱這區就我一個人在。”
  “那其他人哪去了你知道嗎?”我滿腦袋問號。
  “別提了,Kelly的電話一早上都打不通,我這邊有兩個軟文要發,還等著她簽字呢;Frank和宋小姐據說正在行政那兒開會呢。”
  Kelly電話打不通,這太神奇了吧。
  “不是吧?Kelly也有聯係不上的時候?”職業素質一流的Kelly同學平常就連晚上睡覺都會把手機呼叫轉移到秘書台,可以不吃飯不休息但就是不能不完成工作。時裝周這幾天她可是24小時都沒關過機。就連這種完美OL也會在工作時間玩失蹤?!
  “重點不是聯係不到Kelly,而是老板心情不好,她在這個時候玩失蹤。”Ryan邊吃邊糾正我,表情還比較淡定。
  我問了個特別白癡的問題:“你怎麽知道Frank他們跟行政開會是什麽事,還心情不好?”
  “我早上問的行政部的Stephanie就知道了嘛。咱辦公室有誰像你個傻大姐,除了幹活什麽都不管?”
  別看這小子平時悶悶的,連開會都不多說話,原來跟職能部門的同事們關係這麽好。
  “反正我又沒犯錯誤,我這叫難得糊塗。”
  “小姑娘傻了不是,誰不關心自己的切身利益啊,而且在這樣的地方累死都沒個保障,你總不能等著突發狀況降臨到你頭上吧,什麽事都得先知道才有個準備。真是沒法說你。對了,這事有你的份嗎?”他非常隱晦地問。
  問得我莫名其妙:“什麽事?”
  “你都不知道?!”Ryan的反應像聽說了什麽比美國大選更驚人的新聞,“就前段時間替咱們翻譯米蘭秀場報道的兩個二外的學生。當時意大利語的兼職翻譯招得特別急,如果按公司流程來的話得等過了年還不知道能不能審批下來;所以她們倆實際上已經開始幹活了,但還處於沒有協議的狀態。也就是說她們在沒有協議的情況下就開了采編賬號。這事屬於緊急狀況,本身是沒問題;但Frank還不知道就被人家網站知道了。咱們這幾家說是兄弟,如果老大自己一直老老實實沒犯規,然後知道老二犯規了沒挨打,你說老大樂意嗎?”
  公司規定網站采編係統的登錄權限跟員工入職所簽的保密協議是一對一的,集團旗下的所有網站都按照這樣的流程操作。不是不可以有緊急狀況的處理方法,而是還沒有人跟我們總編匯報,沒有任何總編簽過字的書麵證明材料,這個違規的事就直接被咱們的兄弟網站知道了。
  “這事我聽說了。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集團光中國區就有六個網站,編輯賬號兼職賬號還有管理賬號什麽的加起來少也有好幾百個,行政都不可能常常清理賬號的。就這麽一個權限最低的兼職公共賬號,都能被隔壁知道?”
  Ryan用一種“你笨成這樣沒救了”的眼神看著我,說:“怎麽知道不重要。一個賬號能有多大事?這其實就是一麵子問題。人家不樂意憑什麽我們家有這種特權,我們家領導冤的是事先都沒人跟他請示,事後也沒人匯報。行政當然也不高興,他們杵在那兒是幹嘛的啊?就算正常流程來不及還能特殊處理啊,咱們倒好,緊急狀況自行處理,完全無視組織的存在。”
  “明白了,追究責任對吧?哎,秀場的資料庫不是一直你負責的嘛?”
  “我肯定沒事,當時我就寫了申請,郵件發給Kelly抄送宋小姐。出了事跟我沒關係。”Ryan聳聳肩,回答得很輕鬆。今天才發現,他是這麽低調謹慎的一個人。
  “那你剛剛還問我有沒有份?”我一頭問號。
  “你也參與了這次秀場報道的翻譯,巴黎的稿是你跟的,你平常跟不是咱部門的同事聊天什麽的有沒有聊起那兩個意大利語兼職?”
  我算是明白了。誰不讓總編知道這事,有責任;誰讓別人知道了這事,也有責任。這也許就是真實的職場,沒有港劇韓劇那麽多陰謀陷害秘密等等大波瀾,卻是連一件芝麻大的小事都有它存在的規則,全然不能出錯。
  “那更沒我什麽事了,對這倆人一點都沒關注過。而且,別的部門也沒什麽人跟我熟。”
  “唉,你看吧,這事肯定又是不了了之。”Ryan總結陳詞了一句,埋下頭三兩口吃完了他的豬柳蛋。
  我這才記起微波爐裏還有我的早餐。
  加熱後的蝦餃飽滿的身軀有點微微的虛,寂寞地冒著熱氣瑟縮在透明的外賣盒裏。那麽像昨夜白彥抱我時衣角不易覺察的輕微褶皺。
  沒多久Frank和宋小姐就都回來了,他們倆一回來就進了Frank的辦公室,聊了半個多小時。其間Ryan被叫進去了一次,Frank打我辦公桌的電話詢問了一次是否聯係上了Kelly。其他一切如常,果然是不了了之。
  一直到下午下班都沒聯係到Kelly。Stella生病了,排期表上她今天下午兩點該跟Ryan去北京飯店潘怡良的時裝發布會。於是Frank發話讓我跟他一起去。
  在去北京飯店的路上,出租車後邊我一邊抓緊時間啃菠蘿包一邊問他:“後來怎麽回事?”
  “還不是那樣,我開郵箱,裏邊有我發過的郵件;宋小姐非常驚訝表示不知道,然後開她的郵箱,完全沒有收到過我發的郵件。你說該誰負責任?算到郵件係統頭上?Kelly又沒出現,最後隻能說我們幾句以後要注意之類的就算完事。”
  我點點頭,然後轉過頭看著車窗,繼續默默地吃菠蘿包。吃了兩口,又翻出手機給Kelly打電話,依然是無法接通。
  今天這個小破事,隻要Ryan或者Kelly或者任何一個人曾經拿著打印出來的申請書當麵跑去找宋小姐,宋小姐肯定不至於忘了匯報這件事,到後來要想盡辦法快速刪除收過的郵件;我這才領悟過來Ryan問的“你有份嗎”——問的隻是我們這些人之間的一個默契:隻要其中任何一個環節的任何一個人想把這件事做圓滿,都會去努力跟進。而大家沒有一個人願意注意、沒有一個人願意提醒、每個人都隻做到自己那一份為止,把責任從自己身邊送走為止,不再看它有沒有送到誰手裏。每個人樂於看到她忽略這件事,甚至還有更樂於讓別人知道這件事的。
  做人做成這樣是她的悲哀,讓下屬甚至不用交流就自動站在了一邊觀望她的忽略,觀望Frank對她的信任程度被磨掉一點。雖然她沒有讓任何證據證明她失誤,但Frank未必不明白。整個過程中大家沒有任何人做得不恰當,隻是所有人都樂於做旁觀者,看你跌倒,我不扶你;看你有可能要跌倒,不提醒你前邊有小石頭。
  就在這一刻我感覺到原來在職場上最可怕的不是犯錯,而是在你犯錯的時候身邊全都是旁觀者,沒有一個戰友。
  時裝周的最後兩天是周末,看房子自然也隻能往後推了。這兩天我都沒有看見林非。散場之後祁齊的車帶了我們一段,我回到家還不到1點。
  MSN上顧昕的頭像還亮著。
  我頓時感覺就像是走著走著夜路忽然看到了自己房間的燈光。於是劈裏啪啦敲了一長串過去:“妞,我又看見林非了。他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現在他跟朋友開了個工作室,我這才知道國內很多時尚雜誌的大片都是他跟另一攝影師鼓搗出來的了。你說我是不是該換手機了?”
  “什麽?我靠,你們倆不是又好上了吧?”她敲過來一句疑問。
  “你什麽腦子啊?!我就是找你說說,現在覺得想起他來沒什麽感覺了。哎你還沒回答我,我是不是該換手機了?”
  “早該換了,周末陪你看去吧?”
  “我下周六去於箏那看房子,要看好了你幫我搬家不?”
  “行啊,當我是你男人呢?”
  “男人才沒你這麽好呢。”
  “不跟你說了啊,我明天一早得起來跟一幫家夥去聽講座呢。到時候叫我啊!”
  說完她的頭像就毫不含糊地灰了下去。其實我剛剛跟她說的關於林非的一長串,隻是想告訴她:這麽多年,我真的明白了曾經再親密的人也都已經有了自己的世界。林非是這樣,顧昕也是這樣。隻是,我還是找不到自己的世界。
  是不是隻有不再依賴記憶生存,才有勇氣去開始新的旅程?看新的電影,聽新的歌,吃新的甜品,有新的朋友和新的閨蜜……
  我又撥了一遍Kelly的電話,還是無法接通。在這座城市裏要失蹤原來很容易,隻要不接電話就行。成年人與同伴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再跟少年時一樣了,很多人彼此之間所知的僅僅隻是一個電話號碼而已。
  夜色正像包餃子一樣一點點捏緊了城市的縫隙,零星的燈光都開始熄滅,包進巨大的黑暗裏。我窩在被子裏,抱著枕頭翻舊相冊。一張一張。
  曾經我跟顧昕兩人擠在她床上翻相冊,她感歎:“你們倆以後餓不死了,至少可以上五道口擺地攤賣掛曆去,這兒照片都現成!”
  “去你的,就算要擺地攤我也要找漂亮小姑娘們來給林非拍照,然後把照片訂起來當寫真集賣。可不比掛曆值錢?!”我捏她。
  “你還找漂亮小姑娘?當心你家林非跟著跑了!”
  “跑唄!我不還有你嘛,愛妃……”
  “去!”
  早晨醒來我發現自己昨夜抱著舊相冊睡著了。誰也不能阻擋時間把我們推向未知的未來,盡管自從四年前開始,我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樣的未來。我曾經夢想的未來被打亂之後才明白,原來把自己的未來和另一個人綁在一起是件很可怕的事,一旦沒有了另一個人,隨之也就失去了未來。就算兩個人的終點自己一個人到達了,最後也隻有一種感覺:我曾經以為,站在這裏的會是兩個人。
  於是我經曆了長達四年的空白,隻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知道到底想要什麽。
  這兩天白彥沒再找過我。我想我隻是對新的開始存有太多不敢確定和疑慮,而他或許也並沒有堅定到能夠給我信心。
  這個早晨比昨天還要詭異,因為在上班的公交車上,我收到了失去消息超過72小時的Kelly的短信。
  信息就隻有一句話:“今天下班想約你跟Stella吃飯,行嗎?”
  到公司後,Kelly依然沒來上班,收到信息過後給她打過去電話又是關機。Stella倒是來了,我們一上午都在各自忙碌整理時裝周的材料和報表,都沒空去樓道裏聊會兒天。
  所以,當我們倆下午三點在會議室裏看到Kelly的時候,別提多震驚了。她如往常一樣端莊地坐在那裏,頭發仍舊一絲不亂地梳著馬尾,灰色D&G手袋躺在膝蓋邊,顯然在開會之前沒有去過辦公室。
  這又是編輯部的例會,報下個月選題順便總結時裝周的工作。我基本都沒理會宋小姐站在投影大屏幕前嘰嘰歪歪上個月的流量漲跌數據,手放到桌子底下給Kelly發短信:“你這幾天出什麽狀況了?”
  七八秒鍾之後,她在桌子對麵低下頭看手機。
  接著我的手機開始震動,屏幕上隻有四個字加一個標點:“我辭職了。”
  “……Kelly因為一些個人原因已經向公司申請離職。在她離職後,服飾頻道暫時交接給寧默,服飾組的其他人工作直接向我匯報。下一步我們將把奢侈品全部移交給市場部,既然到現在平台和品牌客戶資料庫都已經完善,維護和更新就不再占用咱們編輯的人力資源,市場部有專人跟Sales對接,後期做的就是填充資料工作了。我們的奢侈品現在終於算一個非常成熟的產品資料庫了,前期投入了大量的成本也算是有了回報。本來這些整改都已經上了日程,要在元旦後實施,Kelly決定辭職也算是一個契機,讓我們提前進行這件事……”
  宋小姐還在長篇大論地講著下一步的發展,我已經完全聽不到她說話的內容。腦海裏像電影膠片一樣反複翻滾著頻道從策劃到上線的每一幕:沒完沒了地畫版式圖,沒完沒了地研究功能需求,再跟設計和技術寸土必爭地戰鬥,沒完沒了地接觸品牌公關,沒完沒了地設計客戶專題、發產品稿、參加活動、做客戶專訪,沒完沒了地背設計師們的資料……
  我從一個除了法語之外什麽都不懂的小菜鳥,活生生變成了一本奢侈品不完全檔案、一部厚厚的建站血淚史;某一刻甚至連自己都恍惚,鏡子裏這個妝容雖然很精致,但細看毛孔有些粗大、黑眼圈有些頑固的女人還是不是我?
  把自己塞進一條CommondesGarcon不會比去動物園買80塊的牛仔褲更快樂、租一個YSL新鮮出爐的信封包不會比背著書包更輕鬆。我隻是忽然覺得累。
  對於公司來說,一年多的積累,我所做的一切終於成了一個成熟的平台,有完善的品牌資料和功能,可以交給別人來維護了。那麽我呢?它隻是我的工作,而且是隨時可能交接出去的工作,卻完完全全改變了我的生活。
  甚至可以說,在這份工作裏我完全已經沒有了自己的生活。
  再長的會都是要散的。因為總要天黑,總要下班。總要開始另一天。
  而這一天下班後,Stella、Kelly和我坐在燈光幽暗、鋪著深褐色絨桌布的圓桌邊,牆角幾盆墨綠的蘆薈靜默著,麵前桌上水煮魚的熱辣氣息仿佛往日的記憶,一點一點在平靜的表麵之下枯萎下去。我們看著它們的影子就像白嫩的水煮魚一般漸漸悶在油裏越來越柔軟。
  而這一天下班後,Stella、Kelly和我坐在燈光幽暗、鋪著深褐色絨桌布的圓桌邊,牆角幾盆墨綠的蘆薈靜默著,麵前桌上水煮魚的熱辣氣息仿佛往日的記憶,一點一點在平靜的表麵之下枯萎下去。我們看著它們的影子就像白嫩的水煮魚一般漸漸悶在油裏越來越柔軟。
  Kelly拿起漏勺給我們一人舀了一勺魚,食物鮮豔的顏色立刻覆蓋了我們麵前的白色瓷盤的盤底。
  “開吃啊!我訂好了機票這周三回杭州,下次一起吃飯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她說。
  Stella問:“你怎麽突然辭職了?”
  我們倆幾乎是同時開口,在她“你”字還沒落音的時候我張口就問:“你要回杭州?”
  兩個人又同時開口同時閉嘴,那場麵別提多神奇了。為了避免這種神奇的狀況再一次發生,我們眉來眼去——哦不,是眼神交流了好幾秒鍾,才達成共識由她先開口。
  “到底什麽狀況?怎麽好好的忽然間辭職回杭州?”Stella這個問題代表了我們倆滿腦袋的問號。
  Kelly笑了笑:“沒什麽大事,失戀了。結婚的計劃取消了,所以想好好重新規劃以後的生活。”她的語氣和神情都很平淡,仿佛剛才說的不是自己餘下整個人生的計劃被打亂的大事,而是買不買一個包之類的小決定。
  見我們倆表情詫異,她接著說:“其實事情也挺簡單的。周四晚上通電話時他忽然告訴我決定不回國了,不結婚了,想在外邊專心發展事業。沒說其他原因。”
  “那你就同意了?這麽明顯的借口,你也就這麽同意了?”Stella難以置信地問。
  Kelly表情依然沒怎麽變化,還是那樣笑笑,“那我應該怎麽辦?請個長假訂張機票蓬頭垢麵地飛去德國,跑到科隆揪住他問為什麽找這麽拙劣的借口逃避結婚?問出了實話又怎麽樣呢?這種情況下都沒心情看風景,一個人漂洋過海那麽大老遠僅僅隻是狼狽地白跑一趟。男人要是變了,不管他用什麽借口都不重要,隻要知道他變了這個事實就行了。借口可以編很多種,但結果都是同一個,理由還重要嗎?我在家關掉手機想了整整兩天,覺得回杭州休息一段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昨天約了Frank把辭職的事談好了。”
  沒有人知道Kelly躲在家裏的那兩天是什麽樣子,也沒有人知道是怎樣的過程。總之當她出現在所有人麵前的時候,又穿上了一層完美的軀殼:一絲不苟地穿衣化妝,就連黑眼圈和細紋也被小心翼翼地掩蓋了下去。
  麵對把一切修飾得很完美的Kelly,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把注意力轉移到吃上:“現在你跟我是一國的了,單身生活也很不錯的。吃飯吧,餓了。”
  “我也餓了,想想這還是我今天的第一頓呢。趕緊開吃吧!你們倆別淑女啊,今天要是吃不完,就連盤子一起打包回家!”Kelly也回到了吃這個主題上來。
  剛才有點傷感的氣氛逐漸變淡,Stella趕緊接過話:“別這麽小看我們的戰鬥力,難得我們三個在一起吃飯不用想工作的事,不吃完對得起誰啊?”說著,還意猶未盡地舉起裝滿酸梅湯的杯子,“為了姐妹聚會幹杯!不談工作!消滅食物!讓資本家去死!”
  “資本家去死!”
  “壞男人去死!”
  我們的杯子撞到了一起。
  吃完飯各自回家已經九點多了。空蕩的公交車隻有到站才亮燈,其他一大部分時間都陷入黑暗和沉默。為數不多的乘客默默地聽著車輪與地麵摩擦發出搖搖晃晃的聲響,刷卡機屏幕上紅色的數字在黑暗裏刺眼又迷離。總有些看不清麵目的上車下車的人用手裏一塊黑色的方塊擋住了刷卡機屏幕,隨之發出一聲尖細的“嘀”,繼而整個車廂猛然明亮起來,乘客的身體帶著慣性止不住地微微前傾。一分鍾後,所有人恢複姿勢,再一次陷入周而複始的黑暗。
  車廂也跟人一樣,喧鬧擁擠了一天,開始顯露疲態。
  早晨和傍晚擁擠的時候你爭我搶恨不得都把對方擠成一張餅,好讓自己順順利利地貼上車去;車門緩慢而堅決地夾住了誰的鞋跟誰的背包誰的衣角,吵嚷聲中車不得不再停下來,重新開門關門。所有人像在大海上抱著救生艇一樣抱著扶手生怕被擠掉下車。現在呢?現在空蕩蕩的車廂裏,扶手和拉環都在孤單地搖來晃去。
  黑暗裏我的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音。
  是顧昕發來的:“你加班呢?”
  “沒呢,一同事辭職了,剛跟她吃飯來著。”我回過去。
  “跳槽了?”浪費電話費的顧昕同學依然保持良好的習慣,每條短信隻說不到十個字。
  “誰金融危機的時候跳槽啊,人家打算離開北京回家休息。你一人上網又無聊了?”
  “不無聊,我跟於箏正八著你搬家的事呢,她家敖然好像也在旁邊。”
  “喲,我的未來二房東都親自向您匯報啦?”
  “你丫少廢話,浪不浪費電話費啊?趕緊回家爬上線來。”顧昕總算是空前地發了兩條長點兒的短信——她還控訴我浪費電話費。
  我住的小區離公交車站不遠。但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我習慣了提前一站下車,一個人沿著路邊整齊的綠化帶往前走。總感覺這才是一天中真正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時間,遊蕩在生活之外的、不需要受任何管束的一種散步。盡管時間已經漸漸走向冬天深處,盡管在這一點點屬於自己的時間裏總是感覺到毫無雜念的孤獨。純的孤獨。
  每次當一根煙到了底,我就差不多走到人行天橋下邊。我在路邊的垃圾桶摁滅了煙,把塞在兜裏的手套拿出來戴上左手,右手伸進包裏摸索鑰匙。這已經成了習慣動作,每次晚歸我都在人行天橋上就摸鑰匙,一直把這兩片小金屬片攥在手裏進小區、進樓、進電梯、進屋。也許看起來是有點多餘,但這個動作總給我安全感:保證我盡快地開門,把漆黑的樓道甩在身後。我還經常幻想忽然從某個暗處衝出來一個麵目模糊的猥瑣怪叔叔,他衝向我,我用上手的鑰匙狠狠地戳向他的眼睛,過程中伴隨用高跟鞋踢打的動作。
  因為我這種莫名的不安全感,顧昕同學頗為認真地給我挑了個防狼的辣椒噴霧。可是我一直在琢磨:如果真有什麽事,能來得及拿出噴霧嗎?因此,顧昕徹底放棄了整治我的“晚歸被迫害臆想症”,代之以沒事兒在MSN催我幾聲“早點回家”。
  回到家,打開電腦,跟她們聊天。窗外的夜依然像包餃子一樣漸漸地捏緊了城市的縫隙,我知道又過去了一天。周而複始。
  
  210° 透明的玻璃窗沾滿小塵埃
  巴黎?一年?這幾個字在漆黑的樓道裏擲地有聲。
  那是我跟顧昕都夢想的法國,那是我和林非的巴黎。
  這個名詞早在幾年前我第一次離開北京時
  就像路邊的電線杆一樣漸漸拉遠,隻剩下模糊的影子。
  我沒有想到還會有機會期待巴黎。
  更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勇氣期待巴黎。

  對於我們這些每個星期數著日子上班的可憐的娃們來說,周三絕對是一個分界線——過了這一天似乎就能遙遙望見周末的影子,仿佛這一天過去就代表一周消耗了大半。
  而這個周三,當Kelly乘坐的航班飛過我們頭頂上空的時候,我們全都坐在小會議室裏接受女魔頭的例行折磨。時裝周過去了,Frank在的那一次總結會是官方的總結,這會咱自己內部要把各種文檔、表格、單據以及素材整理清楚,最後該報的報該存的存。更要命的是今天還要完成服飾頻道和奢侈品專區分別的交接工作,Ryan那邊國外秀場的翻譯也差不多告一段落,到了總結的時候。
  宋小姐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愛把整組的人召集起來,一件一件解決明明可以分工同時進行的活兒。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歡在交代不同的人不同的工作的時候旁邊有人圍觀等待,以此來顯示自己很忙很大牌。
  Stella和我麵前分別堆著一疊紙和光盤,以至於我們倆沮喪得都沒心情偷發短信了。
  女魔頭此時沒空理咱們倆,正在揪著Ryan核對時裝周他負責的每一場活動的新聞稿、圖片、費用單據等等。
  看了一眼坐在身邊表情昏昏欲睡的Stella,我的大腦正由遲鈍漸漸陷入空白。
  忽聽見女魔頭轉身朝向我——轉身過程中她把手上的一張大表格嘩啦一聲華麗地翻了頁,翻得所有目光呆滯正在半睡眠中的同事們不易察覺地輕微一抖。接著,她瞄了瞄我,又瞄了瞄表格,問:“4號晚上八點那場發布會,品牌的禮品是在你這兒還是在Kelly那兒?怎麽沒有人登記?”
  4號?我想起了當天會場門口那個臉像A4紙一樣的禮儀小姐,想起了她拒絕我們時的神態,想起了就是那一天遇見林非,想起了林非看見我在散場後偷偷撿人家扔在地上還踩過一腳的資料……
  此時此刻,小會議室裏好幾雙眼睛都看著我。顯然宋小姐成功地吸引了觀眾的視線。這一幕真的很像那天在會場門外簽到處,周圍射來的看熱鬧的目光。
  “那天沒有領禮品。因為我們不是受品牌邀請的媒體。”我盡量麵無表情地回答。
  宋小姐的眼神裏閃過一種戲劇性的疑惑,遲緩地開口:“這樣子啊……我們不是有邀請函嗎?”
  聽到她故意拖慢語速的台灣國語,加上圍觀的好幾雙眼睛,我忍住想把麵前一堆資料都扔她頭上的強烈衝動,隻是站起來,說:“我們的邀請函是組委會發的,不是品牌的。原件應該在Kelly電腦裏,有需要的話我去打印出來。”
  “哦,不用了。這個還有區別的啊?那你們就不會隨機應變一下嗎?”她低頭像要在表格上寫些什麽,卻又沒動筆,抬頭繼續看著我。
  見我不出聲,她還說:“你們是在簽到領禮品的時候被拒絕的嗎?哎呀,你們出去代表的是網站的形象,鬧出這麽個事多尷尬啊,開始怎麽就不弄清楚邀請函的區別呢?我們寧願不看這個秀也不能丟這個人呀!好了好了,這件事情要怪Kelly哦,人都走了沒什麽好說的了。你還在就說說你,下次要注意點形象,以後出去活動的機會還很多哦。”
  注意形象?女魔頭為了流量不往下掉,讓我們白天保持更新晚上去跑發布會;為了不輸給人家,讓我們當天的稿子必須當天發不能過夜;為了我們組的這些“成績”和“形象”,我們每天睡4小時、不招人待見還厚著臉皮進場、采訪時不要命地往第一線衝、甚至撿人家扔了不要還踩過一腳的資料……我們所受的冷遇、我們條件的匱乏都是網站的“形象”帶給我們的。
  同樣是編輯,怎麽不見人家門戶網站的編輯有這樣的遭遇,怎麽不見人家CCTV有這樣的遭遇?不能說我們沒有注意形象,而是咱們這家僅僅算“有點名氣”的女性網站沒有能給我們這些小編輯形象。
  宋小姐劈裏啪啦說了一串,終於到總結陳詞了:“這次的事情就當一個教訓,以後知道弄清楚了再去。寧默,你寫一份說明和邀請函一起打出來給我。不然我沒法跟Frank說哦。”
  這時所有人看我的目光有了微妙的變化,就好像看見平時任何一個被女魔頭當眾拎出來批評的小編輯一樣,大家都用眼神表達同情。
  可是這與我無關。丟臉也好,發了稿卻沒有登記禮品和資料也好……都不是我們的責任。作為媒體,它的形象甚至在公眾場合都無法保護自己的編輯,為什麽這件事情需要由我和Kelly來負責?
  我忽然很憤怒。
  於是我默默地走出小會議室回到自己的辦公桌,翻出了那張印著一個清晰的腳印的資料,回到會議室裏,走到宋小姐麵前,“啪”地把這張紙拍下去,擺在她手上的表格上邊。
  接著,沒等她說任何話,我又走了出去。關上電腦拎著包從前台眼皮底下推開玻璃大門按下了電梯。
  我不知道正大光明地翹班會有什麽後果,也不知道女魔頭將怎麽跟Frank匯報我們“有損形象”的事,我隻知道自己此時此刻不想待在這裏。
  從來不敢遲到、不敢在辦公室大聲說話、不敢對女魔頭的批評搖半下頭的我今天溜班了,像上大學時逃課一樣坦然。
  從這個壓抑的地方跑出來,哪怕隻是一個下午也好。
  剛出電梯,就感覺手機在兜裏震動——跑出來的時候正開會,忘了調回鈴聲來——Stella給我發短信,就四個字:“你真牛掰!”
  我當時估計還沉浸在溜班的輕鬆情緒裏,沒感覺到這是多麽牛的一個舉動,隻回了一條“謝謝”,然後樂顛顛地打算去逛街。
  從來沒有在工作日的這個時間段裏逛街,走在人行道上感覺都特別不一般。逛著逛著忽然想起房子的事,就又摸出手機給於箏打電話,看她有活幹還是在家。
  “想我啦?”於箏接起來就是這麽一句。
  “對啊。想你了,所以想上你家看房子去。你在家嗎?”
  她一聽,用平時興奮狀態的語氣亂叫:“好好好,來,快來,我吃蛋糕呢!”
  “你生日?”
  “猜對了!剛說你怎麽這麽會挑時候,再晚幾個小時我就得回家陪爹媽了。快來快來!呃,地址你帶了吧?”
  “帶了,我特意溜班去找你,感動不?”
  “感動感動,你倒是別囉唆,快來啊!”
  我這個班翹得真巧,剛好撞上於箏生日。於是本來準備直奔她家,又繞進商場。轉了一圈不知道該送什麽,想起很有可能馬上要成她的同居室友,於是買了一束馬蹄蓮抱著往她家奔去。
  一路上想著在她家可能會撞見不少讓正常女人自卑得要撞牆的模特美女們,還做了一番心理準備——咱看見美女一定要淡定,一定要淡定,一定不能妒忌,因為咱不靠長相吃飯……敲門的時候還是心裏有點發毛。
  沒想到於箏來開門時屋裏安安靜靜,就她一個人。
  桌上是蛋糕和兩個盤子,沙發裏堆著一個大包裝袋。看樣子敖然剛剛走。
  “就你們倆過生日?不是我來把他嚇跑了吧?”我一邊四處找地方放花一邊問。
  “他走了有一會兒了,下午有個活。我忽悠他別去他還不幹,說是今天造型師不錯,雜誌也不錯,不拍可惜了;還說抓緊掙錢買房子結婚,哎,隨他了。”於箏接過花進了臥室,擱在她化妝台上,“對著鏡子看花,心情好。”
  剛放好花,她又轉身出來把我拎到桌子前邊,“吃蛋糕,這邊這塊獼猴桃多的你幹掉。本來我就不習慣生日人多,誰也沒叫,每年都是晚上回去跟爸媽一起吃飯。誰知道今天上午敖然他自己拎一蛋糕就來了,來就來了吧,還不幫我吃完,待了會兒就走了。還好你來了。”
  敖然還真是挺細心的。之前我對男模都沒什麽好印象,去了一趟鳳凰感覺到他這個人還挺實在不浮躁,對於箏也挺好。今天看來,他們倆還真能算是這個圈裏的稀有動物,生活簡單舒服,跟工作完全不一樣。
  我吃著蛋糕含含糊糊地問:“你怎麽沒想讓敖然住這兒啊?”
  “嗐,我們倆還有好幾十年呢,不急著這一會兒。再說了,要還沒領證就住在一起,他媽非殺了他不可。”於箏趴著拿個小叉子在蛋糕上叉水果吃,“我跟你說過嗎,敖然和我是怎麽在一起的。”
  我搖搖頭:“有我沒聽過的八卦趕緊說!”
  “我們倆大學時候就認識,一直跟兄弟沒區別。他老媽特別喜歡我,沒事老叫我上她家裏蹭飯、讓我陪她逛街,我失戀她還特意拉她兒子陪我去歡樂穀,這老太太可夠意思了。敖然以前也交過個小女朋友,沒多長時間就分手了,老太太一直都不愛搭理她。也就前幾個月,有一天我又在他們家蹭飯,敖然忽然問她,說‘媽,您覺得於箏當咱家媳婦怎麽樣?’你猜她什麽反應,她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說‘你小子總算是有點覺悟了!’結果我們倆吃完飯就手拉手出門去了。”
  “你們倆這戀愛開始得還挺逗。說真的,難得人家老媽喜歡你,這可是減掉了未來生活中最可能出現的主要矛盾。”
  “可不是,老太太能看我這麽順眼不容易,我不嫁他嫁誰啊?難道非得找個婆媳不和的?21世紀什麽最貴?和諧!”於箏說著,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你還沒拆禮物呢。”我指指沙發上那個大包裝袋。
  “哎呀,忘了。”她跳到沙發裏開始拆包裝袋,紙袋封口的膠布被撕得沙沙響。終於撕開了,裏邊是一個MMJ醜娃娃包。包的吊牌處還用小夾子夾了張卡片,背麵寫著一行字:“戴上眼鏡會更像!”
  於箏驚喜地叫喚了一聲“哇”,接著對著卡片樂了,“嘿,這小子還真把這個包買來了。”
  我見狀兩眼發光地撲上去:“怎麽,又有八卦?”
  “有一次咱倆給雜誌拍春裝片,其中有一件衣服搭配的就是這個包。在棚裏拍的時候敖然老蹲一邊逗我,說你看你長得多像這個醜娃娃。我有這麽難看嗎?當時我就怒了,說,我要是跟這個娃一樣值錢我就把自己論斤賣了。他說哪天我一定買一個給你天天對著看,看你像不像!還以為他忘了這事呢,結果真把這個包買來了,還說我戴上眼鏡會更像!”
  “哇,這也太有情趣了吧!如果我是他,我可舍不得買個三千多的包就為了擠兌你。”我說了句老實話,當然,是不無羨慕的。
  “擱我我也不幹,要擠兌他還不容易!根本不用花錢買回來,每天把人拉到店裏,指著包對他說‘你看,你長得真像這個醜娃娃’!哈哈!”
  看她樂成這樣,我真怕她一高興伸出勺子糊我一鼻子奶油。
  我們吃完蛋糕聊了會,把房子裏裏外外看了個遍——兩間臥室都在陽麵,新冰箱也已經送來了,什麽都齊全交通也方便,於是當即決定周六就搬過來。為了慶祝於箏榮升我的二房東,咱們倆商量著等搬完家一定要拉上顧昕一起在家裏做第一頓飯。
  倆女人一聊起來時間就嘩嘩地過了,到了快五點我打算閃人了,她這才一拍腦袋,“壞了,趕上這點出去一定得堵車,我都忘了早點出門回家吃飯了。”
  “那趕緊走吧,咱地鐵,出了地鐵再從地麵回家,躲過一段是一段。”我已經換好鞋穿好外套了,站在門墊上等這姑娘收拾。
  她倒是快,從沙發上揪起一件淺灰色連帽的抓絨外套,把長卷發用手扒拉兩下隨便紮了一亂糟糟的馬尾辮,妝也不化抓起包就把腳往球鞋裏塞。
  我都看呆了,不由得發出了由衷的疑問:“同學,你今年高幾了?趕著去上課呢?”
  “去!真正的美女敢於直麵不化妝的臉,知道不?”她說著轉身閃進廚房拎出了個垃圾袋,跟我一起出門鎖門下樓。
  不得不承認,這姑娘就算不打扮也屬於回頭率挺高的那一種,她反而在不工作的時候喜歡穿得越簡單越好。
  “老看我幹嘛呀?哎對了,今天下午你怎麽沒上班啊?”於箏發出了疑問。
  我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光明正大翹班出來的。
  地鐵車廂裏,於箏背靠著座椅側邊的扶手,忍不住感歎:“我靠,你太拉風了!這氣勢典型的從奴隸到將軍啊!”
  她聽我說完下午翹班的經過之後就這麽一個感想,而我欲哭無淚地站在這個跟她說話我都得抬頭的女人身邊,開始冷靜下來琢磨著如此拉風的後果。
  當著整組人的麵把一張帶鞋印的紙拍在女魔頭麵前,這個舉動多像自殺啊……但願公司別扣我銀子,還是開了我吧,開了還能賠倆月薪水呢。
  情緒high了一下午的我終於開始忐忑不安起來。於是,跟於箏道別後我翻出手機就給Stella發短信——還不到六點,可不敢再打電話讓女魔頭發現了。咳,這就是拉風一時的代價啊!雖說女魔頭是比較過分,但我當眾讓她這麽沒麵子似乎也不太合適——或者說她的麵子跟我沒關係,隻是我當眾表現得這麽不尊重上司似乎不太合適。
  短信我就發了五個字:“情況怎麽樣?”
  不一會兒Stella回過來了:“你閃了之後女王啥事沒有似的,繼續開會,現在還沒散呢!我建議你趕緊找Frank聊聊,得跟他把情況富有感情地匯報一遍。趕緊啊!”
  想到Frank那張充滿了和藹假象的臉我就有點冷。跟他匯報?還要富有感情地匯報?怎麽說?
  當我回到窩裏,坐在電腦前經曆了種種思想鬥爭終於打好腹稿,點開MSN上跟Frank的對話框時,還是緊張得夠嗆。我承認我對跟他溝通充滿了恐懼,因為覺得這個人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你,他看上去很親和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都讓你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幹嗎。
  緊張歸緊張,怎麽都還是要匯報的。
  不管了,我一閉眼敲了個笑臉和“在嗎”,按了發送。
  那邊反應很快,馬上回了一個字:“說。”
  我明顯地感覺腦門出汗了,試試探探地先問了句:“您覺得我工作表現怎麽樣?”
  Frank那邊遲遲不見回音,對話框中間的提示欄總在顯示他還在打字。我感覺心跳速度有點不正常了——他到底在那寫什麽呢?
  不知道是兩分鍾還是三分鍾還是五分鍾,總之過了好一會兒,屏幕上跳著頗有規模的一片漢字:“在工作上我跟你直接的接觸不多,這一點相信你的主管領導比我更有發言權。雖然不常直接接觸,但很多事情並不代表我不知情。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推進工作,但是我希望你明白:很多時候執行力和態度是最能說明問題的。作為一個成年人,今後你不能再讓自己的不成熟影響整個團隊的氛圍。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那一刻,我有種被人當頭抽了一棍子的感覺——就像是一個人落海裏了,好不容易見著個劃船的,他劃過來之後不但不把我撈起來,還抄起棍子給了我一下。當時,就是這個人在我升職任命都發出來了的關鍵時刻成功地忽悠我千裏迢迢跳了個槽,把我從在國企正穩步上升的工作崗位上拉到北京來漂著,給了我有別於旁人的工作量和期待,卻給不了我有別於旁人、甚至等同於旁人的信任。
  Stella下班回家也爬上線來了,發來個消息問我跟大頭溝通得怎麽樣。
  我鬱悶得連撞牆的心都有,於是把Frank跟我的聊天記錄整個複製了發給她看。
  “讓你趕緊,你又讓人家先告狀了吧!”她敲過來這麽一句。
  “沒辦法了,Frank現在對我這麽個印象,我是不想再跟他聊了。以後工作著看吧,時間久了他自己慢慢改觀吧。”
  “可不能這麽想,以後得更積極地溝通和匯報。他也想了解你工作的想法和看法,但作為老大他不可能主動來找你溝通吧?你自己不主動溝通,這才是造成誤解、讓他相信人家的根本原因。你來這麽久還從來沒直接找他聊過天吧?”
  Stella忽然問我這麽一句,讓我有點疑惑:平時所有人工作中都很少跟Frank直接接觸,難道真的隻有我大腦一根筋,沒單獨找他聊過天?難道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有越過自己的直接領導私下跟總編溝通的習慣?到底還是我把層層的關係想得太簡單,在國企養成的“埋頭幹活等人觀察”的工作作風太守株待兔,總之就是失敗。
  失敗的時候偏偏破事特別多,MSN上白彥又彈出了個對話窗口,問我:“在幹嘛呢?周末有空嗎?”
  這人每次都掐準了我最鬱悶的時刻來騷擾,我要不拿他撒氣似乎真的很對不起自己。於是直接回了四個字:“你要幹嗎?”
  他以為我逗他呢,還來勁了,敲過來一排更欠揍的字:“寧默同誌,你這個態度不對啊。作為你男朋友,我幹嘛就不能約你了?”
  “你誰啊你?我怎麽不知道你是我男朋友?”我打這行字的時候心情混雜著驚奇和氣憤——他怎麽能這樣呢?雖然咱倆已經曖昧了一年多,又曾經有過點兒超越友誼範圍的親密舉動,我是很期待我們的曖昧關係轉正,但他也不能這麽隨便不當回事吧?
  “嘿,那天晚上還說讓我負責呢,現在換你不認賬了?”
  “怎麽說你也得先問問我願不願意吧?”
  “你愛咋咋地,周末我來找你。”
  見過囂張的,沒見過囂張成這樣的;見過欠揍的,沒見過這麽欠揍的。於是我毫不客氣地告訴他一個事實:“別來,周末我搬家,沒空接見!”
  “搬哪兒?幫你搬吧?”
  我手在鍵盤上敲了個“懶得理你”,然後想想,又一個個字地從對話框裏刪掉了;幹脆關電腦、關手機,收拾衣服去洗澡了。
  接下來的兩天一切如常,工作中宋小姐對我的態度沒有任何異樣,就連時不時掃射過來的眼神都沒有一點特殊。同事也都一樣。這裏的人不是不善於八卦,而是全都習慣了不動聲色。
  周五晚上幾乎收拾了一夜,站在那一大堆也許隻有諾亞方舟才能全都裝得下的行李中間,我憂傷地歎息:剛來北京的時候就一個大箱子,怎麽現在這麽多廢銅爛鐵?
  因為上述狀況,我實在是沒好意思叫顧昕上樓幫忙,打電話叫了個車之後慢慢把行李往電梯口拖,順便把一些完全可以拋棄的雜物喂給垃圾桶。
  誰知道顧昕一大早自己衝上來了。當時我正賣力地往外拖一個裝滿了書和雜誌之類物體的巨大編織袋,隻聽後麵一聲大喊:“停!你丫再這麽拖就穿底兒了!來來來,給我給我,你細胳膊細腿的一邊待著去。”
  我們倆加上房東大姐和出租車司機師傅友情協助,總算是把一大堆東西倒騰到了目的地。我們累趴下了不說,司機師傅這一路估計都快哭了——這哪是出租車啊,整個堆成了一貨車,副駕駛位底下塞著盆桶之類的玩意,裏邊還叮叮當當的滿是各種瓶瓶罐罐,座位上擺了快有一個人那麽大體積的袋子;後備箱裏擠滿了裝被子枕頭等物品的編織袋和兩大箱衣服,我和顧昕一人抱了一堆零碎玩意,電腦沒地方擱隻好夾在座位中間,也不知道杵著師傅的胳膊了沒有。
  到了新家之後迎接我們的是更大一輪的挑戰,顧昕、我加上於箏七手八腳把行李塞進了屋,裝好簡易衣櫃並鋪上床之後三人都動彈不得了,整整齊齊地倒在沙發上,腳下是一堆散亂在屋中央的行李。
  於箏問:“喂,咱上次是說搬完家了一定要做第一頓飯吧?”
  顧昕艱難地搖了搖頭:“實在要做你們倆做吧,我洗碗。這現在是不能再動了,一會兒吃飯的時候麻煩二位給我抬客廳裏去。實在抬不動用拖的也行。”
  我動了動已經快要失去知覺的爪子,指指門口,話都說不完全了:“做——什麽飯?出去——吃!”
  “雙腳讚成。我是趴下了。”於箏平躺著,頭頂著我的肩膀,晃晃悠悠地抬起腳來。
  顧昕問:“不對啊於箏,我們倆怎麽也是兩頭折騰搬家搬累了,你怎麽也累成這樣?”
  “姐姐,我不用收拾屋子嗎?這屋今早上扔出去的雜物都有四大袋,接著還打掃地板牆壁床和櫃子……”
  聽到這裏,我無比感激地說:“辛苦同誌們了!”
  顧昕接過話:“哎,為人民服務!”
  一直到我們坐在了家附近的火鍋店裏,感覺手腳都還是不怎麽聽使喚。於箏可憐兮兮地從菜單背後伸出頭:“吃個豬蹄補補咱的手吧?”
  我整個人直接趴在桌上,就抬起一隻手:“忽略我吧,我睡著了。你們點,錢包在顧昕那兒……”
  顧昕一摸兜,把我的錢包摸出來了:“哎,聽見了嗎?這人睡覺了,她錢包裏這些毛爺爺咱倆收了吧,就給她留十塊錢打車。”
  “隨便拿,反正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屬於二房東姐姐的房租。”我還是很淡定地趴著,想要睡著過去的衝動越來越強烈。
  “嘿,不糊塗。還行。”於箏一敲我的頭,“以後進了我的門可得守規矩,沒有向自己女朋友的室友行賄的男人一概不許留下來過夜!”
  “這條好,我沒男人,隻好單方麵享受敖然賄賂了。”
  “得了吧你,剛才你家白彥還給你打電話呢,手機都快把沙發震出個洞了你都沒接。”
  對,我說怎麽感覺怪怪的,原來忘帶手機出門了。剛才手機震動過?好像聽起來很合理。白彥說了今天要去找我,但我這兩天都很堅決地沒接他電話。
  晚上我又在收拾行李中度過,這次,調了靜音的手機連震動都沒法震了,隻剩下屏幕在閃爍。
  對於我不接電話的舉動於箏非常不解,經過兩個女人坐在同一張床上詳細地八卦了全過程之後,她給予了我高度的肯定:“這種男人就該晾一晾!就算你喜歡他又怎麽樣?這麽不明不白的給人感覺也太隨便了吧。我支持你,堅持到找上門來為止!”
  對於這幾句貌似很有道理的意見,我思考了一會兒,“其實我沒想過晾他,就是不愛理他。”
  “咳,還不都一個意思!”她做了個精辟的總結。
  我整個人往後一倒,徹底倒在床上。
  哎,與其想男人,不如懷念剛才吃的火鍋比較好。火鍋比人值得依賴。它一直在那裏,隻要一坐到它麵前,立刻就給你反應,不知疲倦熱情沸騰。
  這個名叫白彥的中國籍男子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又是次日的下午。我把手機扔在客廳,連網線都沒插,坐在電腦前專心致誌地看Ugly Betty。
  唉,誰知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昨天那個放話說“支持我”的女人轉身就不敵白彥的騷擾,替我接了個電話。這不,都說女人是意誌薄弱的動物,她被白彥同學無辜的語氣欺騙了,一心軟就暈暈乎乎告訴人家地址,還給人開了門。
  此人也就毫不客氣,一進來就坐在了我旁邊的沙發上。
  “寧默同誌,你今年幾歲啊,還玩不接電話這一招?”還惡人先告狀了。
  看著他的嘴臉,我第N次想抬起腳踩過去——噢不,重點不是踩不踩上去,而是我有什麽資格踩上去?我用什麽身份踩上去?
  想到這兒我就氣憤,扔了一句:“誰跟你玩?有事快說!”
  “那好,”他抬起手看了看表,“大概還有十五分鍾可以換衣服化妝,然後跟我出門。”
  那一刻我懷疑他腦子是不是被門給擠了,語氣那麽平靜自然理所應當,他到底當我是個活的女人,還是某項私有財產比如車或者襯衫或者手表什麽的?
  我懶得理他,哼了一聲站起來離開沙發坐到床上,順手拿起一本胡亂扔在枕頭邊的書翻起來。對待冷靜我家夥。咱要比他更冷靜。腦子裏剛剛冒出這句話的時候立刻聯想到前幾天一朋友發來的笑話短信:這是我做人的原則——對待比我好的人,我要比他更好;對待比我富有的人,我要比他更富有;對待比我有風度的人,我要比他更有風度;對待比我帥的人……我要毀了他的容!
  想到這兒十分想笑,不過立刻意識到現在還有一學名叫白彥的生物站在那麽虎視眈眈,馬上就收斂了。
  他聲音溫和,說了句:“不是跟你開玩笑,快點。等會兒邊走邊跟你解釋,來不及了。”
  靠,不是又去酒會之類的場合吧?他還挺能啊,一有可就想起我了。
  我站了起來態度良好笑容可掬地放下手中的書,迎著此人期待的目光轉了個身準備離開現場——還沒轉完半圈,就被他非常之迅猛的拉住了。
  “別鬧,乖乖跟我下樓。簡單地跟你說我爹媽來了現在正在等你,快。”他拍拍我的背,把我連推帶哄弄到了衣櫃前邊。
  這叫什麽事兒啊,這男人突然襲擊上癮了不是?
  終於七手八腳換了衣服梳了頭下樓,在車裏白彥總算鬆了口氣。他看了看表,抽出空來批評我了:“你說你都多大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不接電話也就算了,還不告訴我你搬到哪兒了解;要不是耽誤了那麽久,現在也不用這麽著急。有什麽事不能等回來再生氣?”
  “喂,停車!我不玩了。”我解開安全帶作勢威脅。
  他懶得理我,把車當成火箭往前開。我還真擔心路上那些攝像頭,都不知道他的車屁股被拍了多少回了,估計等繳罰款的時候能領到一本寫真集也說不定。
  “你停不停車,我都說我不去!”我莫名地來火,提高了聲音。這人怎麽這樣啊。
  這下好了,他啪地一下把車停在路邊——可能用“甩”這個動詞更加確切——側身從後座上抓起我的包朝我身上一扔,“你,愛去哪去哪,下車。”
  “你以為是我要跟你來的?我本來就不想來!”我瞪他一眼,發現此人今天跟吃錯了藥沒區別。下車,推門推得啪地一響。
  誰知道背後又聽見一聲更響的摔門聲——他那車過了今晚估計不殘廢也得重傷——“寧默,你想好,走了別回來!”
  “你什麽意思?我告訴你姓白的,今天不是你甩我,是我不跟你玩了!”我眼瞅一下四周發現已經沒有可摔的物件了,但怎麽說氣勢上不能輸,也不知道那天我的腦子被哪張門給擠壞了,居然順手就把手機往他那兒扔了出去,一出手就後悔了,天,掉到地上看著它粉身碎骨。它可跟了我四年多快五年了啊,每次想換都舍不得換來著,這下好了,不用我狠心拋棄它,它已然成為一堆廢鐵。
  我容易嗎我,才吵一回架手機就沒了。雖說這手機是該換了,但有關初戀的記憶怎麽說也不該落個光天化日之下粉身碎骨的下場吧。
  白彥一見我這表情還以為本姑娘大徹大悟發現說錯話了開始傷心了呢,語氣果然就軟下來了,立刻沒了脾氣。貌似十分鬱悶地歎了口氣走過來又把我拎進他手臂裏,“你說你都在鬧什麽?你也不想想我緊張成這樣為什麽,還不是怕弄出善來我爹媽對你印象不好?腦子怎麽就跟短路了似的。就你這智商,還敢這麽囂張!”
  一聽這話我放心了,至少我還不是便利貼,算是個要帶出去見人的正牌女友。這一放鬆,我忽然想起什麽了,十分動情地一把抓住他聲淚俱下地感歎了起來:“嗚……我的手機啊……”
  他的臉再次毫不含糊地綠了:“你這女人……怕了你了先拿我的去用!”
  “不,我要新的。”我十分不厚道地趁火打劫,還吸了吸鼻子,貌似很慘。
  “看你表現。”他立刻恢複了那種拽得要命的表情,哼。為了手機,我乖乖地跟他後邊上車了,還是自己開門聽話地鑽了進去。
  經過這麽一鬧想不遲到也難了,到酒店門口的時候我還真開始忐忑不安起來,死拽著白彥的袖子不肯上電梯。
  “走啊,又不會吃了你。”他又開始鄙視我了。
  “那先說好,你得承認,今天是你來接我來晚了。”我開始打預防針。
  他猛拍我背一下:“同一句話一路上說了多少次了你不累啊?走吧!”就這樣我們倆進了電梯,看著紅色的數字一格一格往上跳,我感覺電梯就跟微波爐一樣,慢慢加熱慢慢加熱,完了,出汗了。
  終於到了房門口,我衝白彥淒慘地傻笑了一下,“這個表情怎麽樣?”
  “不怎麽樣。不過沒關係,反正你也就這形象,走吧,快點進去。”
  我第一次見家長的情況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像所有爹媽一樣,兩位長輩拉我聊天,詢問了我的職業、愛好、未來的規劃以及家庭成員頭部等等,還好整個過程都很友善,白彥的爸媽屬於非常風度的那一種。
  另外,Christine阿姨來之前聽說我大學學的是法語,特意帶了一本原文的(Lea Pcintren et Vernailles)送給我。
  忘了說,白彥這一家人忒有文件:白霖叔叔是大學校長,Christine阿姨經營一間小書吧。第一次白彥說起他爸媽職業的時候我就妒忌得要撓牆了——這不是我的夢想嗎?有一家安靜的小店,天天坐在裏邊聽歌看書發呆,不用愁填飽肚子的問題,以非常優雅的姿態混吃等死,偶爾談談人生或者跑出去旅個行。
  他批評我人生沒目標,我覺得我的目標挺崇高的。我要的或許不是一種生活,而是一個環境,一個絕對不受管束自由散漫的環境。哪怕是坐著發呆思考人生,內心都能感受到無比豐富。白彥非常不屑,說這是懶人的思維方式;我覺得懶其實是一種美德。真的。
  此時此刻我們倆正進行著飯後的例行節目:並排在街邊溜達。不過溜達的內容跟平時有點不一要產,他陪我去把摔壞的手機換了新的,隻是我堅持自己刷卡付賬。如果他要送我東西機會多著呢,而且經過林菲這後我深刻認識到手機這種東西還是不要跟男人有關的好。解決完了手機問題,我們邊散步邊探討我的理想是否崇高以及懶惰到底是不是美德的問題。
  上述話題剛剛告一段落,白彥忽然一點鋪墊都沒有地問道:“你覺得我們什麽時候結婚合適?”
  “結婚?你跟我?”我顯然是被他的無厘頭驚著了,這才剛開始正式交往多久啊……
  “不跟我你想跟誰?”
  我脫口而出:“我才不要閃婚!”
  “閃什麽婚啊,我們倆都認識快兩年了。咱不就是互相了解的過程長了一點嘛,我也是本著對你負責任的精神才有結婚的打算,你好歹給我個正常的回答吧?上次我媽還打電話問呢。”在燈光下,他的表情看起這有那麽點認真。
  Christine阿姨還問過這個?我趕緊揪住他這句話追問:“什麽時候的事?哎哎,你還沒說叔叔阿姨是什麽想法呢。”
  “能有什麽想法,你四肢健全神智也清楚,怎麽著也沒理由歧視你啊。”
  看他欠揍的樣又來了,我忍住跳起來抽打他的衝動,繼續循循善誘:“別這麽不耐煩嘛,說說你爸媽意見啊,到底是讓你跟我還是跟你前女友結婚?”
  他故意用眼角旁光——不對,餘光瞟了瞟我以示鄙視,“你腦子都什麽構造?”
  我決定把腦袋裏最大的疑問坦白:“先是梁箴箴去香港見過家長,你又帶家長來見我,這代表什麽?不是真那麽老土要對我說什麽你做不了選擇要爸媽定之類的吧?”
  “你這句話有幾個錯誤:第一,她去香港不是我帶的。第二,我去香港是因為知道她跑去看了我爸媽。第三,我爸媽來是因為我老實交待已經跟她分手了很久,現在有個女朋友叫寧默,隻是因為智商比較對不起觀眾所以一直沒帶來給他們看。”他麵不改色說出這麽一長串,我差點沒抬起腳踩過去。
  自從於箏眼睜睜看著我被白彥拖走見過家長後,她每次必然是八卦我的約會狀況。
  這一次,我抱著抱枕鬱悶地把自己摔進沙發裏,“我才不要結婚!”
  “結婚?你們倆真牛!聽說你們剛正式確定關係沒幾天就見一家長,見了家長沒幾天就又打算結婚了?”於箏一激動就手舞足蹈,接著後果就是啪啦一聲茶幾上的遙控器摔到了地上。頓時它肚子被摔開了個口,兩節電池骨碌碌滾了出來。
  她見狀連忙彎腰撿電池,我窩在沙發的角落裏看著刀子光潔細長的寶藍色指甲快速閃動,把電池重新塞回遙控器裏蓋上蓋。我和白彥現在就像兩隻塗滿指甲油的指甲,雖然能幹些無關緊要的家務,但時時刻刻得小心保持力度不把光滑的表麵刮花。
  覆蓋在指甲上的色彩就是一層美好的假象,就算你忍著不去刮,時間也會把它們一點點刮走。白彥當初和梁箴箴分手就因為他對結婚這件事的短暫猶豫,現在似乎隻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人來證明些什麽。他要證明什麽?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隻是一直對過去耿耿於懷,從一開始對我保持距離不願意輕易開始感情,到現在終於想定下來了。卻是還沒好好戀愛就直奔結婚。
  他這一次把自己保護得真完美,仿佛感情從開始到發展一直都是他一個人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的回應和互動,隻要那個人還在等他,還在等一個他認為合適的時間來結婚。過程不需要同步,隻要殊途同歸。細細回想這段感情,他時時刻刻都留著退路。
  或許他覺得,一段與對方無關的感情才能不被動?
  但是感情就像光,你必須相信光的真實性,它照在了你身上。我們不能蒙上眼睛就欺騙自己沒有跟著光在走。我們隻是看不見而已,並不是沒有發生。
  “發什麽呆呢?傳說中的婚前迷惘現象?”於箏拍了我一下。
  我異常鬱悶地抓抓頭:“什麽婚前啊……他都沒求婚,就問我什麽時候結婚合適。”
  “這還不簡單!那你告訴他吊,他未婚你再考慮!”她輕描淡寫地鄙視了我鬱悶的根源。
  看看人家氣定神閑的樣,我頓時覺得自己十分失敗,“對噢,你腦子就是比我的好使!我怎麽對著悶騷男就是沒法思考呢?”
  “學我吧,男人要是悶騷,趕緊搞定他母親大人去!”
  “哎,人家老媽走名媛路線,就是那種又高貴又有點距離感,對人特別親切特別禮貌的,還絕對尊重她兒子,不幹涉我們倆的進度。”一聽老媽倆字我更絕望了,雖說如今打個太後婆婆不好過,可碰上個民主的婆婆更是連個親友後援團都沒有。做女人真無奈啊!想來,梁箴箴自己跑去香港看他爸媽還真是有理由的。男人太淡定,女人勇奪不去向親友團救助嗎?
  自從聽說“結婚”這個話題以來,我變得前所未有地如坐針氈。說不上緊張還是敏感,總是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塞在心裏,不大也不小,剛剛好堵住某一個角落。就好像洗澡的熱水有點燙,但順著刻度往下調一格又覺得涼,總之就是莫名其妙的無所適從。也因為這種微妙的忐忑,我不管手邊做什麽事情,耳朵都用力保持清醒;就連聽音樂的時候也騰出10%的聽力給電話鈴聲。
  下午接近五點,Kelly難得一見地上線了,Stella,我和她興奮地聊著MSN。她換了頭像,全都都是旅行中的照片。她說在此之前她已經一年多沒有回過杭州,這次趁著休息把周邊都又逛了一圈。我們正激動地分享Kelly的假期生活,桌上的電話鈴忽然響了。我有點無奈地在對話框裏敲了句“等我一下,接個電話”,心不在焉地拿起聽筒。
  “你好,請問寧小姐在嗎?”是白彥的聲音。
  “我是。”
  “寧小姐,我這裏有你的快遞,要麻煩你本人簽收一下。”
  “啊……不好意思,你是哪家快遞公司?麻煩幫我退回去吧,我不收向日葵的。”話說出口之後我後悔了,倒不是因為此時想起向日葵事件,而是後悔不該聽他和梁箴箴那些事。
  “為什麽?”他無辜地問我,好像向日葵事件從來不曾存在一樣。
  “因為我不吃葵瓜子啊。要向日葵幹嗎?”
  “那就麻煩大了,如果退回去我肯定會被炒。現在金融危機工作難找,你一定要多多體諒啊!頂多我保證絕對不是向日葵。”
  “噢,現在你的麻煩比剛才還大:私拆客人的快遞!不然你怎麽敢保證?”
  他倒是演得很淡定:“這樣啊……你是不是在暗示我必須收買你?”
  “如果你願意收買我的話,倒是可以考慮保密。不過你在哪裏?我要怎麽收快遞?”
  “我現在離你很遠,不過晚上七點會出現在你公司樓下。”
  “快遞不是應該到達之後才給我打電話嗎?”
  麵前MSN對話框開始閃,Stella問:聊那麽久,男朋友電話?
  我換過左手拿聽筒,右手伸出一指頭在鍵盤上敲:快遞公司。
  電話那一端,白彥聽起來有點無奈:“我這叫預約。如今的客戶真難伺候,要不我還是撤退吧。”
  “不收買我,當心快遞公司炒你!”我用手捂著話筒,忍住笑小聲威脅。
  “好吧,看來為了保住飯碗,我今天不得不跟你見一麵了。”他聞言哀歎。
  他七點出現在樓下,當我鑽進車裏,他交給我一個紙質的圓筒——該不會是一筒羽毛球?我很不厚道地猜測。
  正在拆,他伸手按住我,“先別拆,還沒到地方呢。”
  “這還有講究?”我開始有一點點驚喜的預感。
  大約半小時後車停在了Cucurucucu Paloma門前,我還沒明白為什麽要來這裏,就被他拉進了店。從掛滿海報的牆中間走過,又坐在了阿莫多毒計那張《對她說》海報下的桌邊。
  他這才指指我手上的圓筒,發話:“好了,開吧。”
  圓筒蓋子很緊,我使勁把它掰開之後,看見裏麵卷著一張海報。抽出來,展開。海報上紅、藍、黑三種顏色交織,柔光裏兩張歐洲女性麵孔的輪廓曖昧而流暢,一串西班牙文字符躺在畫麵的邊緣:“Hable con ella”。
  是《對她說》!我抬看著牆上,再低頭看看手裏一模一樣的海報,忍不住發出驚歎:“你怎麽會送我這個?這是怎麽找到的?”
  “你跟我提過,每次來這裏都會坐在這個位置,我想不出來除了海報之外有什麽其他的原因。”
  喜歡這張海報的其實是林非,因為想看懂阿莫多瓦他才選修西班牙文。在這部電影裏,Caetano Veloso本人也場客串,演唱了這道《Cucurucucu Paloma》,這家店名和這張海報對他來說有種無法形容的宿命感。也是因為跟他在一起,我才會每次坐在這裏,一直到成了習慣。
  我和林非的記憶在這張海報旁邊坐了六年,終於是白彥取了下了它,將它收起來送給了我。白產或許不明白它的意義,但他卻是親手幫我卷起記憶塞進圓筒密封的人。
  “你還沒回答我是怎麽找到的?”我小心地把海報再卷起來,問他。
  “漂洋過海網購來的,現在驚喜了吧?”
  “謝謝。”
  “不用這麽客氣,哄女朋友開心是男人的重要職責之一。”他笑筆。
  因為店小,這裏一直都隻有老板和一個服務生。笑容可掬的老板又一次適時出現在我們麵前:“Hi,好久不見,這次一定要試試我的新作品!”
  我邊翻著桌上的餐單邊問:“在哪裏?”
  “好多新東西都還沒寫上去呢。我隆重介紹這次新出的甜點,名叫The Dark Knight……”
  The Dark Knight?蝙蝠俠?聽到這個名字我們就樂了,他的作品進度和規模起來越瞄準奧斯卡了。
  我趕緊問:“讓我采訪兩分鍾,你有沒有計劃近期出一杯‘Duchess’或是‘The Teader’?”
  老板還像多年前聽到林非建議將“Leon”改名叫“Shape of My Heart”時那樣,眉頭動了動,“這倒是真的可以考慮一下……”
  “要出就出全套,幹脆再多創作一杯Benjamin Button好了,全麵配合奧斯卡嘛。”白彥也湊起熱鬧來。
  整個冬天就這麽一成不變地過去。
  一直到過完年,春天逐漸到來,白彥和我保持著每周約會兩三次的記錄。這個頻率就好像幫發模——既不是人生的必需品用起來又麻煩,但卻能讓頭發變得柔軟,恢複彈性。
  除了約會之外,他還會在並不忙的午後給我打話瞎聊幾句。我逐漸開始適應一種與單身時不一樣的生活狀態,那種莫名的不真實感也在逐漸減淡。
  不約會的時間裏,我依然繼續幹這份讓人不由自主變成工作狂的工作。片從我接了服飾頻道之後,Frank又是一副友好的親善麵孔,天天早晨MSN晃我,進行激勵和脅迫。他是常說的一句話是:“Kelly走了之後服飾PV沒有往下掉,你幹得不錯!接下來不能僅僅隻是不掉,一定要持續上升!隻有這些數據才能說明編輯工作的價值,不然一切都是白做。這個月如果突破百萬,我給你加薪5%……”每次說來一個字都不變,我都懷疑是不是直接從聊天記錄裏複製過來的。要知道現在的日均PV一直徘徊在70多萬上下,突破百萬對於一個月來說簡直就像是個夢想,一個類似摩西領著一大票人來到紅海邊,不知道該往哪走,但就是相信這世界並非隻有埃及的夢想一樣。
  一個月內日均PV破百萬的目標在沒有市場推廣投入的狀況之下,簡直就可以稱為“出埃及記”,希望是有的,道路是艱難的,隻是咱這兒估計光靠信仰也不會太頂事。Frank分派給我實現的偉大夢想大多了,這隻是其中之一。
  自從我進公司以來,Frank每個階段都不厭其煩地訂那些隻能叫“奇跡”來形容的高目標——是階段目標,根本沒有給人循序漸進的時間,自然而然,他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的效率滿意過。
  Stella在樓道裏對我說了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真理:“你給他創造奇跡,他給你加薪5%?你算算是多少錢?他也好意思說?”
  “還不是被他那個量化的編輯價值論搞得很有奮鬥欲,都忽略了5%這個數了……”我不由得感歎Frank真是個會鼓舞人心的好資本家,能做到天天激勵員工又不讓自己浪費薪水。
  “照我看啊,你就混日子吧。就算累死累活得到他的肯定也隻是一句話的事,接下來馬上就有更不可能完成的目標挑戰你的‘價值’”
  “說是這麽說,可是無論多努力工作都得不到肯定,多沒有成就感謝啊!”在這樣一個高壓的環境下,拚命工作根本不需要報酬的激勵,個人創造的價值都得不到肯定,還談什麽報酬?綜上所述,資本家最可惡的地方不在於榨取剩餘價值,而在於讓咱們永遠活在被上司“不滿意”的陰影下,活在一種完不成工作的狀態中,活在一種就連要求加薪都名不正言不順的困境裏。
  Stella搖搖頭:“在這兒幹活,別想有成就感。哎對了,今天上午的郵件看了嗎?”
  “什麽郵件?我好像今天就沒開過公司郵箱……”
  “虧我提醒你吧,集團總部今年的交流計劃出來了,這次是去法國區工作一年,在巴黎。你學法話專業的應該挺合適,趕緊回去看看去吧!”
  巴黎?一年?這幾個字在漆黑的樓道裏擲地有聲。那是我跟顧昕都夢想的法國,那是我和林非的巴黎。這個名詞早在幾年前我第一次離開北京時就像路邊的電線杆一樣漸漸拉遠,隻剩下模糊的影子。
  我沒有想到還會有機會期待巴黎,更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勇氣期待巴黎。
  回到座位上,我飛快地打開Outlook。果然有幾封未讀郵件躺在收件箱裏,除了一些品牌的活動邀請函和發稿資料之外,有一卦來自總部的英文郵件,帶有PDF附件。
  郵件大致表達了這麽個意思:集團每年的員工交流計劃隻為給各國的優秀員工一個提升自己的機會,通過參與國外團隊的工作獲得寶貴的經驗等等。對照下邊密密麻麻的表格找到了中國區有一個去巴黎工作一年的名額,除了在本公司工作五年以上外,其他所有條件我都符合。
  我抬起頭來安靜地看著這個一百多平方米沒有任何牆壁隔斷的開闊樓層,所有人都低頭埋在自己的格子裏像螞蟻一樣勞動,每個人的背影各不相同,但他們後腦勺的表情都是一模一樣的:麻煩和疲憊。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有種強烈的還,仿佛敲破四周的玻璃,外麵就是巴黎。
  我已經不再那麽想去巴黎。隻是想向自己證明巴黎並不需要仰望,我可以接近,也可以放棄。
  當我把申請表格和人個簡曆拿給Frank簽字的時候,他透過並不厚的黑框平光鏡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用標準的台灣國語提醒我:“你的年限不夠哦。”
  “謝謝,隻要能有麵試的機會就夠了。”我非常恭順地笑了笑,伸手把桌上的表格往他麵前又推近了一點點。
  他笑了笑:“你是我們公司第一個交申請的。”接著,拿起筆遲疑了不到半秒鍾,簽上了他的大名。
  他的意思大概是——反正你也是第一個交申請的,人家老員工樂不樂意申請還不知道呢;就讓你麵試一下見見世麵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年限不夠沒法通過。
  我正要離開他辦公室時,他又補充了一句:“年輕人有勇氣嚐試嚐試也是好的,你的心態不錯,能參加麵試就是最在的收獲了。”難得的一次,他一句話裏半個英文詞匯都沒有。
  “謝謝。”我皮笑肉不笑地又謝了他一次,心裏默默地想:不管是巴黎還是別處,我已經不想再對著你這張虛偽的老臉了。
  交了申請之後我坐不住了,溜到走廊給白彥打了個電話。
  這次電話還沒響過四聲就接通了。
  “我。”我今天的開場白異常簡潔。
  他這人優點不多,恰好其中最突出的一項就是懂得配合。他用同樣簡潔明了的句式回答:“說。”
  “問你,如果我去巴黎一年,你覺得怎麽樣?”
  “去工作還是上學?怎麽沒聽你說過?”
  “算工作吧,今天才知道的消息,還很不確定呢。我這不正在詢問海歸專業人士嘛!”
  “別,這種大事還得自己做主。”他知道我問他的意思,卻又保持著好像不知道的語氣。
  既然這樣了,暗示明顯點吧:“如果我萬一真去了,你有什麽計劃?”
  “這的確有點難辦。”他似乎是正在思考,語速緩慢下來,“當你在巴黎的被窩裏做夢,我在北京三環上堵著;當你去吃午飯,我正穿著睡衣從洗手間出來……咱們時間那麽顛倒,哪有空結婚?”
  “我怎麽不知道咱們要抽空結婚?”
  “難道你想始亂終棄?還是想便宜其他女人?”
  於是我偽裝出遲疑而痛苦的語氣:“對不起,照這麽說我們還是別結了,趕緊各過各的吧。都怪我不好,我連飯都不會做怎麽當家庭主婦……”
  “不行,我們已經一起吃過火鍋了,怎麽能電話裏說說就不結了呢?”他異常堅決地反對。
  “為什麽吃過火鍋了就不能電話解決?”
  “當然了,這說明我們的感情已經發展到一定程度,雙方必須要負相應的責任了。如果僅僅隻是喝個咖啡,還是星巴克的那種,想bye-bye根本不需要通知,直接不用聯係就行了;如果在氣氛比較浪漫的地方吃過晚餐呢,至少互相發個短信;如果看過電影或者愉快地散過步,一定要打個電話才算禮貌;如果都不顧形象地一起吃過火鍋了,那就非得當麵說不可,一定要向對方表達自己的誠意和歉意。而且,我們不止吃過火鍋,還在路上吵過架,見過爸媽……”
  “那穿過情侶拖鞋的怎麽算?”我說不上來是對此事耿耿於懷還是故意逗他,總之脫口就問出這麽一句。
  他反問我:“不會比用過情侶手機更嚴重吧?”
  “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正在威脅我?”
  “那你到底負不負責任?”
  “好吧,隻能見麵再bye-bye了?”我對著電話做投降狀。
  “噢,還有,你正在用我送的杯子對吧?”
  “是啊,不過你說是避免浪費才給我用,不叫送給我的。”
  “雖然是這樣,但你已經收了。收下了我的杯子就表示跟著我一輩子,這事你要是反悔就太不厚道了。”
  莫非從送杯子的時候開始他就抱有企圖了?我忽然臉紅起來,感覺自己身體裏的心髒跳動聲格外清晰,“喂,你挖這麽大個陷阱給我跳?”
  “你還不是自願跳進來的!”
  “可是我們已經一起吃過火鍋了啊,無論是要分手還是要結婚,都不能隻是電話說,必須要當麵談才能表示誠意吧?”我把他的理論學過來用,“如果僅僅隻是喝個咖啡,還是星巴克那種……”
  “好了好了,下班等我來找你。”
  仿佛為了證明我們倆的確很熟,他拉我去吃比火鍋更沒形象的烤翅。
  雖然店是別致的小木屋,但滿屋的聲鼎沸,籠罩著熱火朝天的氣場。白彥要湊到我耳邊說話才能聽清楚:“覺得這麽怎麽樣?”
  “好吵,在這兒吃過飯之後是不是代表我們倆更熟了?”我也不自學地把頭向前伸,仿佛這樣能排除周圍的雜音。
  就這種環境裏,他還不忘糾正我:“不是更熟,是更親密!我們現在就差麻煩燙沒一起體驗了,怎麽樣,下次要不要去?”
  “沒想到你也會來這兒,你看起來很不像坐在這地方吃飯的人!”
  “這的確是我第一次,就這麽給你了,你要不要負責任?”
  “胡說吧你,要是沒來過怎麽會路那麽熟?”
  “曾經路過很多次,想進來,就是一直沒找到那個可以陪我用手抓著烤翅吃的人。”他作扼腕歎息狀。
  “你覺得我是?就因為我草根?”
  “別嘰歪了,快吃吧,一會兒還看電影呢!”他說著真的抓起串燒翅的竹簽,舉到我嘴邊:“趕緊咬!”
  吃完飯出來,路過便利店的時候他停下車讓我行等等。不到五分鍾,他拎了一個小購物袋回來,上車遞給我,“今天吃的有點上火,一會兒把這喝了。”
  袋子裏是兩碗一次性密封包裝的龜苓膏,還有一包扁平的,看起來像膠布的東西,包裝上麵密密麻麻都是日文。
  白彥啼笑皆非:“這是怕你一熱一涼胃疼給你買的溫炙貼,可別拿來脫毛!”
  車劃了條圓潤的弧線彎出停車位拐上馬路,我握著手上的溫炙貼竟然一時找不到可以說的話。
  他見我呆滯起來,問:“受寵若驚啦?年輕人這點承受能力不行啊。日後漫漫人生我真為你擔憂……”
  “那你多鍛煉鍛煉我不就行了?”我非常迅猛地再一次臉紅了。
  他又來那句台詞:“沒問題!哄女朋友開心……”
  一聽到開頭我就接過話來:“是男人的重要職責之一!”
  360°傾斜的天空,我在等誰
  我站在早晨澄澈的天空下,忽然感覺天地就像一個巨大的球場,我們拚命跑卻一直跑不到自己的位置;屬於我們兩人的那個球總是在看不見的地方疲憊地跳躍直到死去。依然不能遇見。
  大概是因為周五的緣故,到了電影院,一出電梯就見到排隊買票的人群。隊伍沿著影院大廳繞了好幾圈,尾部一直穿過電梯間延伸到後樓梯走廊裏。
  我失望地捏了捏他的手:“算了吧,看這狀況排到咱們都半夜了。”
  “不怕,走!說了看電影就一定能看到。”他又拉著我退回電梯裏,下樓一路奔回了停車場。
  “現在是去哪兒啊?”
  白彥開門把我塞上車,自己繞到另一邊爬上駕駛位,說話的時候已經發動了車子:“我家。”
  “去你家?!”
  “不用排除、不用買票、不用挑座位、拉以按暫停鍵、中途隨便上洗手間。這待遇怎麽樣?”他這次的提議聽起來似乎很不錯。
  於是我想了想,說:“好吧,一會兒見到便利店停個車。”
  “買可樂爆米花?沒問題!”
  不到半小時,我們倆抱著可樂和爆米花到了白彥家。
  他的一居室跟我的想象差距不太大,風格挺簡潔舒服,室內幾乎全是流暢的幾何線條,電器無一例外都是金屬外殼,輕巧且薄的造型。
  這就是典型的鑽石五症狀,沒事兒一定要把生活往奢華裏整也就罷了;還反感明目張膽的華麗,硬要整出個低調的奢華才滿意。
  他書桌上居然還擺了一體積有大小的白水晶地球儀,怎麽看怎麽像叔叔級人物的書房必備道具。
  “我爸送的,他們學校六十周年校慶的紀念品。”他看我盯著地球儀,就簡單講解了來曆。
  我伸手摸了摸,問:“天然的?”
  “想得美。”他的總結陳詞簡明扼要幹脆清晰,弄得我很有幾分不好意思;好像總在用批判和懷疑的眼光審視一名大好青年的奢侈程度似的。
  白彥見我眼神縹緲,又一次說出了他那句經典的選擇疑問句:“看什麽呢?想劫財還是動色?”
  “別美了你,看清楚現在的形勢,你即將退出鑽五的舞台,把財和色都雙手交給我了,還用得著我劫嗎?”
  我這麽一說,他隻好無奈地承認:“行。就讓你財色兼收我也不算太虧。”
  “我可是虧大了,就收了你一點微不足道的財和色,從此以後得挺身而出幫你擋成片成片的爛桃花——這叫得不償失!”我一邊毫不客氣地做出十分可信的假設,一邊順手從音響旁堆著的碟片裏抽出一張。
  那是一張還沒有拆封的電影,封套上寫著《Les Chansons d'amour》(巴黎小情歌)。我立刻坦白地表達了我的驚訝:“哇,你也看這麽文藝的電影?”
  “這不還沒拆封嗎,買來就是打算等你一起看的。”他笑笑。
  於是我們倆排排坐在茶幾前瞪著屏幕開始看電影喝可樂吃爆火花。還沒過兩分鍾,白彥忽然按了暫停,起身把房間的大燈關了,留下兩盞小壁燈發出柔和的微弱光線,我們這才進入狀態。
  屏幕上巴黎的街景和情歌一幕幕轉換,上演的就像是一場關於愛的進化論——從熱戀到陷入瓶頸,從尋找刺激到徹底失去,從悲傷到開始新戀情。愛仿佛一扇旋轉門,找到一個入口,等著我們的就必然是一個出口。身邊會有一個又一個人不停地經過,無論愛過誰,終究會漸漸走散,最後陪自己到永遠的隻是某個麵目模糊的陌生人。
  這就是感情最好的結局,也是最悲哀的結局:某個人已經消失,但他教會你的東西永遠抹不去。他已經消失,但他給你的遺憾永遠抹不去。他已經消失,但彼此那麽多年時間永遠抹不去。他已經消失,但他卻要頑固地留在你心裏,成為記憶的一部分,時時刻刻提醒你,讓你在將來的某一刻還會恍然大悟:原來我今天懂得幸福,隻是因為曾經失過你。
  電影結束了很久,我們都還安靜地窩在沙發上誰也不動。
  我側身趴在他左肩上,我的右邊臉頰剛好貼著他襯衫的衣領,一抬起眼睛就能看到他的喉結在以不易覺察的弧度微微翕動。
  白彥用手緩慢而沒有節奏地順著我的頭發輕拍下來,好像在拍一隻溫順的小動物。
  就這麽安靜了好一會兒,我才低聲說:“其實這部電影我看過。”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他的聲音也很輕,仿佛不願意驚擾此時此刻的空氣在安寧遲緩地流動。
  “我想跟你一起看。”我看見他下巴的曲線隨著說話聲滑動出奇妙的弧形,平日堅硬的輪廓漸漸變得柔軟而清楚。
  弧線的動作忽然拉大了,他在笑,“看了半天電影,才發現你個小髒貓還沒換鞋。”
  “我不換。”我蜷著不動,不想知道那雙粉紅色的維尼拖鞋還在不在他鞋櫃裏。
  “隨你便。”他直了直身體,伸手到茶幾上拿過杯子遞給我,接著要站起來。
  我趕緊拉住他:“不許去開燈。”
  “誰說我要開燈?我去換部電影看。”
  “別去了,你那些我都看過了。”
  “真的?”
  “真的,不信?”
  “不信。”
  “好吧,剛才我掃了一眼你CD架上的那些沒拆封的,的確沒找著新鮮電影。不信我背給你聽:《Hors de pris》、《Jeux d'enfanta》、《Paris,je t'aime》、《Ensemble,C'cat Tout》、《La jeune Fille a la Perle》,有沒有漏掉的?”
  他狠按一下我的頭表示不滿:“以後沒有我的批準不能私自看電影!聽見了嗎?”
  “白彥同誌,你老實交代,為什麽家裏放這麽多法語片?是不是早有企圖?”我一時興奮把遙控器當道具槍湊合著用了,十分有型地瞄準他,那聲勢就跟《我愛你》是城手握菜刀架在老公脖子上問“愛不愛我”的小女人一個樣。誰料此人十分配合地氣定神閑地頭一抬,傲然道:“在屠刀下我從來不談事情!”
  嘩,這句台詞太拉風了,以至於我當場就扔下武器跳了起來,“這電影你也看過?!”
  “很意外嗎?”
  “很意外。”我老實回答。
  他笑:“看電影的時候,怎麽都不信真有這麽難纏的女人,見到你之後我信了。”
  “那要是我也天天拿破問題糾纏你,你回不回答?”
  白彥搖頭作堅決狀:“不回答。”
  “我要是繼續問呢?不停地問呢?”
  “不回答。”
  我不信,差點就脫口而出這三個字,卻還是憋回去了,忽然間有種莫名其妙的委屈。
  於是我想也沒想就實踐了:“白彥,說,你愛不愛我?”
  “別鬧,你還真玩兒啊?”他又笑。
  “說嘛。”
  “你今年多大了,還玩這個無聊不無聊?”
  “說不說?”
  “行了,別鬧。”
  “不說我生氣。”
  “愛生一邊生去,隻要不是生孩子。”
  關於愛不愛這個很老套的問題,他從來就沒有回答過,也從來就不打算回答。於是我鼻子立刻酸了,眼淚嘩啦就流下來,“不說拉倒!”
  他小吃了一驚,用研究的目光打量了好幾秒鍾,最終伸手繞過我肩膀把我抱過來,“你們女人就是喜歡關心這種無聊的問題。回答了吧你們還不信,不回答又不樂意。”
  “誰跟你說我會不信?”我底氣不足地抗議。
  “好,不管你問誰,這個問題真沒幾個人可以負責任地回答,回答不難啊,難的是說出來之後能對這句話負得起責任。”他一本正經給我心理輔導。
  “我可以。對自己的感覺負責能有多難?既然連感覺都看不住了,還沒勇氣承認?”
  他搖搖頭:“很多事不是用來說的,做就夠了。”
  看他似有感慨,我暫時淡忘了傷感,八卦起來:“怎麽,人家也問過你這個問題?”
  “以前她問過,我說不知道。從此以後她也沒有再問。”他回答得很平淡,平淡得不像在說自己。
  “那你後悔嗎?”
  “沒什麽可後悔的。”
  他表情還是看不出一點起伏的平靜,側臉輪廓在燈光下靜默。忍不住想象,當年梁箴箴滿懷期待地說我們結婚吧,回答她的也是這個沉靜內斂的神態;直到他不聲不響買來戒指,卻得來她要離開他的決定——自始至終他都那麽平淡,甚至感情深到願意將一輩子交給對方都可以隱藏得那麽完好。直到對方在渾然不覺中離開。不管驕傲或是脆弱,總之他把自己保護得那麽銅牆鐵壁。那麽孤單。那麽悲哀。
  我蜷縮在他手臂裏,一聲不響,又抓起遙控器把音響調到收音機。聽見的是一個溫暖曖昧的男聲:“Maybe I have around you a little more than I sbould……”
  ——或許我已經在你身邊流走了太久。太久。
  那一瞬間我的心情像張白畫布被歌詞染了色一樣,刷地一下就又無限傷感了。
  “她是前年七月走的,簽了澳洲一家電訊集團,在所有手續都辦好了隻差收拾行李出發的時候才告訴我。”白彥沉默片刻,第一次提起這些關於梁箴箴離開時的細枝末節,“她走那天,我坐在機場大廳,對著手機屏幕刪掉了她所有的聯係方式,包括電話號碼、電郵地址、我們所有的通話記錄、短信,一條一條。刪完之後我回去了,就像從來沒有來過機場一樣。她不知道我來過,而我來過之後也不再跟她有任何關聯。”
  “即使在轉身走出機場大廳那一刻,你也仍然無法確定地回答愛不愛她這個問題?”
  他臉上浮出輕淺的苦筆:“對,即使這樣,我還是不知道答案。”
  “你真是個誠實的傻瓜,你知道不知道,大多數女人在感情麵前都會變成單細胞生物,隻會死腦筋地認定一條路,不會拐彎更不會後退;她要的不是你經過反複深思熟慮的負責任的回答,而是要你和她一樣不假思索完全投入。她痛恨你的理智的冷靜,她隻是不能容忍男性天生的自我保護欲,不能容忍你在她麵前還保有自己的領地……”
  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怎麽就跟一話癆加心理醫生似的做了番如此有深度的發言,總之白彥聽完後揉了揉我的頭發感歎:“這不是我想要的狀態,你比我清楚。”
  “她隻是恨你不像她那樣勇往直前奮不顧身。恨你還要事事思考清楚。”
  “因為我是男人。”他輕聲接過話去。
  “男人就有理由拖拖拉拉?男人就有權力思前想後?男人就可以那麽理智,連一點感情都看不出來?”我帶著一點點憤怒反問他,頭埋在他頸裏不肯動。
  好半天,他接著又再揉了揉我的頭發,“要不,你再問我一次?”
  “不問!”我拒絕。或許他終於後悔沒有給她答案,可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也許對他來說,在某扇他走不出去的旋轉門裏我是唯一的出口,我能接受自己是他的出口,但,誰也不是某個人的替代。
  “笨。”白彥忽然俯下身吻我,他微溫的手指尖從我的頸部開始往下滑行,直至緊緊環抱住我的身體。溫度相近的肌膚互相觸碰的感覺多麽安全溫暖,我聽見了自己體內發出的,充滿疼痛的微弱爆破音。房間裏籠罩著蜂蜜色的燈光,一團一團隨著空氣凝結在頭頂。
  忽然醒來的時候夜黑得像一團墨汁,估計就算是陽光也是難將它一下子衝刷成白晝。
  “幾點了?”明明是個問句,我說出來卻像是陳述語氣。
  白彥倒過頭:“我在呢,睡吧。”這麽前言不搭後語的兩句之後,我聽見他呼吸逐漸均勻地放緩。於是我也枕著他的手臂恍惚地睡去。
  天亮。太陽毫不含糊地露了個臉,而我正含含糊糊地醒過來,之所以含糊,是因為我並非自然醒,而是活生生被嚇醒的。
  這叫什麽場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造型活像若幹個世紀以前有幸被皇上翻了牌子的小嬪妃;猶如洗衣涮幹淨拔光毛裹進保鮮袋準備下鍋有麻雀——哦不,準備下鍋那是昨晚,今早已經從鍋裏自行爬出來穿衣梳頭收拾殘局。
  我仔細思考了一下事情發生的若幹曆史背景:第一,白彥是我正在交往的男朋友;第二,我們倆交往不久,但已經談到結婚的話題;第三,壞就壞在我根本不確定他是想跟我在一起,還是隻想找個好人結婚。
  縮在被子裏神遊的時候我聽見來自廚房的響動,似乎是什麽東西啪啦啪啦掉了一地。這響動驚得我差點沒跳起來:屋裏居然還有人!他沒出去?
  我七手八腳套上衣服躥到廚房門口,隻見白彥蹲在那麽清理著滿地的玉米粒和紅豆粒。
  “你在幹嗎?”我見狀蹲下來幫忙。
  “正想煮個粥,結果剛接了個電話不留神把材料打翻了。行了你一邊去吧,我要收拾。”他抬頭看了看,接著把我攔在了廚房門口。
  看他彎著腰的背影,我忍不住又走過去蹲下來,邊幫他撿邊問:“但是,你為什麽要把這兩樣東西煮在一起?不覺得很奇怪嗎?”
  “我剛打算煮紅豆粥,隻是玉米就放邊上,兩個罐子,一起打翻了而已。拜托您了先回房間呆著去,別添亂行不?”他頭上冒出斜線三條。
  “你這姿勢看起來很像中年失意的大叔,還是我來拯救你吧!”
  “你真的行?”
  “行啊。我怎麽說也是女人吧。”
  “那你幫我踩住紙簍。”他這才側過身讓出位置來,我貼著冰箱走進案發現場,踩住了抬起紙簍蓋的塑料小踏板。原來他剛才那麽大叔的姿勢是因為踩住了它。
  “你幹嘛不用掃把?”我接著提出了又一個疑問。
  “掃把還沒買來。”他頭也不抬。
  我環視廚房一周,發現可用工具隻有拖把和吸塵器。
  折騰了快二十分鍾算收拾好了廚房,他看著空蕩蕩的鍋搖了搖頭,把手側在我肩上感歎:“看樣子,咱們這頓早餐還是得出門去為經濟發展做貢獻。”
  “拉內需,玉米紅豆都有責。”我拍了拍自己肩上的他的手,就覺得剛才腰彎得挺酸。
  我洗臉刷牙收拾好跟他出了門,進到電梯裏他還在惦記著煮粥,問我:“要不哪天我真給你煮個玉米紅豆粥?再加點百合綠豆蓮子桂園枸杞皮蛋瘦肉青菜魚片……還要不要來點蝦?”
  “能吃嗎?”
  “肯定很補的,明天就給你做!”
  “不要了吧……”
  我回到家的時候於箏居然不在,之前白白做了番心理準備,想著她逼供的時候我該怎麽把夜不歸宿的疑點蒙蒙混過關。
  剛剛放下包進洗手間洗澡,就聽見門鎖的聲響。
  果然,當我身穿睡衣頭頂包著幹發帽從洗手間出來,就見到於箏在沙發上捏腿,屋裏彌漫著一股竹子的清香味——茶幾上正擺著一瓶開了蓋的青竹精油。
  “哇,這麽誇張,你不會是剛爬長城回來吧?”我做賊心虛地先開口說話,生怕她問昨天夜不歸宿的事。
  她抬頭露出一臉慘相,邊揉小腿邊訴苦:“別提了,從昨天晚上十一點拍到現在,那攝影師瘋了!他那倆助理都不停地打嗬欠了,就他跟鐵人一樣,一點都不湊合。就一本雜誌的百期特刊時裝大片,他苛刻得跟奧運開幕式似的。”
  原來她昨晚也沒回來。我算是鬆了一口氣,加入到她的揉腿行動中來,“第一次聽說有比你家不敖然更完美主義的男人,居然還是個攝影師。”
  提到敖然她更鬱悶了:“哎喲,你別提了姐姐,這個活兒是敖然推薦我去的,他說編輯好概念好攝影師更好,都是他合作過的最強大的陣容,我要有幸能接這活,個人修養和審美情趣都會有巨大的提升。好了,我去提升了,提升了一夜啊!腿都快提升斷了。”
  “折騰都折騰了,你就這麽想吧:辛苦是一時的,拍出來的片子說不定值得珍藏一輩子吧。”
  “咳,說是這麽說,看看人家敖然,服裝學院科班出身的,咱不能跟他比覺悟。現在他混這行還不就是趁著碩士沒畢業有時間混個經驗,將來他都設計師了咱還是一小野模,我一直在琢磨著能有個什麽方式讓咱倆差距別這麽大。哎!”她搖頭歎氣。
  “鬧了半天敖然跟顧昕一樣都還上著學呢?”
  “我跟他是大學校友,前年一起考的研,結果我掛在服裝史這科上了,他倒好,一路過關斬將的。那時候我就想:完了,我跟這哥們以後人生道路不相同,基本沒戲,還是省省力氣別發展了。結果沒想到這兩年過去,也經過了一些事,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聊得興起,於箏也不揉了,把她那兩條美腿也擱在沙發上任其自生自滅,伸手擰上精油瓶蓋。我見她那半截身體暫時失去動力的造型,便拿起兩個杯子去客廳另一端飲水機接水。
  就在此時她包裏響起JAZZ味道很濃鬱的手機鈴聲:“Let'sstart from here/lose the past/change our minds……”
  這麽優雅的鈴聲響起,於箏非常不優雅地晃了晃頭,捂住耳朵,“救命啊,怎麽這麽快……”
  “怎麽了?”
  她撲到沙發另一端翻找包裏的手機,接起來,“喂,知道了啦,馬上!”一瞬間,她又恢複了剛進門時欲哭無小的悲慘表情。
  “我還要開工,今天白天得補拍一組外景。蒼天啊,休息了這麽一會兒,他們都不用睡覺的嗎?”
  看她連襪子都沒穿就又把腳往球鞋裏塞,要我袖手旁觀實在有點於心不忍,“要不我陪你去吧?”
  “好好好你陪我,快換衣服去。一會兒我要真趴下了你可得給我抬回來。”她踏在球鞋上拖著腳跟把我推進了房間。
  我看見剛剛換下來的衣服躺在床邊的藤編小雜物簍裏,帶著昨晚白彥房間裏的氣息,皺成那麽一團靜靜地躺著。
  從衣櫃裏翻出衣服來換上之後就陪於箏出門了。我們跳上一輛公交車,朝機場高速方向奔去,目的地是溫榆河。
  車從楊林出口下了高速,拐來拐去顛簸了好半天終於在塵土飛揚裏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條兩邊都有樹林的泥土小窄路,路邊飛舞的沙塵裏橫七豎八停了四五輛車,其中那輛大商務車屁股高高張開,裏邊牽了要類似電話線的繩,上邊掛滿了衣服,底下鋪著白布。
  右手邊的樹林裏,一大票人正在忙碌,兩個攝影師助理調整遮光板,編輯和攝影師等人正在一起對著取景的照片和造型照的圖片聊拍攝計劃。
  停下車後,司機師傅見這陣勢,回頭把於箏好好打量了一番,遲疑地問:“姑娘,你是明星啊?”
  “明星?我邊明天在哪兒都不知道呢,您還說我是明星!哈哈!”她在後邊樂。
  我們一下車,就見一個助理模樣的小姑娘正在衣架邊拿著蒸汽熨鬥熨裙子,熨鬥長長的線從車前座一直伸到後邊來。
  於箏叫了聲“小靜”,走過去。
  “挺快的啊。”小靜循聲抬頭,笑了笑,接著頭和上身都伸進車裏,將熨鬥遞給司機師傅;接著再轉過頭取下剛剛熨好的一套純白的CHANEL露背長裙遞給於箏:“咱今天就補這一套了。”
  “喲,姑奶奶,你沒讓我帶白色內衣啊!”於箏一見到露背的長裙就傻了。
  “貼這個吧,抗過敏的。”小靜從大背包裏翻出了個透明塑膠袋,裏邊裝著一對nubra。
  於箏接過裙子和胸貼鑽進了車裏;小靜從後邊把車屁股蓋上了,司機師傅也下了車。
  等她換好衣服出來,背著大化妝箱的造型師正在另一輛車上等她。我在一邊呆著無聊,不時拿手機拍拍這拍拍那,權當於箏的粉絲給她拍花絮了。
  這麽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她總算是提著裙子出來了,小靜一手拎著一雙白色係帶高跟鞋和幾個首飾包裝盒,另一手托著於箏的裙擺,加上我和造型師向小樹林走過去。造型師是個胖胖的台灣人,特別逗,大家都叫他周老師——他肩上背著大化妝箱,手上捧著個拳頭大小的小音箱,裏邊擺著一ipod,整個人跟著音樂節奏晃悠而來。
  “周老師,您又自帶裝箱來怕MV啦,於箏可得對口型啊!”雜誌編輯是個瘦高瘦高的姑娘,見我們走過去老遠就打招呼。
  攝影師從人群咖一端回過頭來,細碎的短發落在額邊,郊外的泥土沾滿了他的褲腿和球鞋。他回過頭的姿勢撞進我的視線,熟悉的側臉有小麥色皮膚;因為逆光,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這是我第二次意外遇見林非。
  周老師手上的小音箱發出Broshers Four柔軟的和聲:“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ler/when life was slow and oh so mellow……”
  於箏彎下腰換好高跟鞋,接著對我擠擠眼——意思是“看,這就是那個完美主義工作狂!”
  隻聽見編輯在問:“林非,這一套能拍到腳嗎?要麽於箏不換鞋了吧?跑起來怪危險的。”
  林非似乎在思考,沒有馬上回答。倒是於箏說:“沒事,Sue姐。我慢點跑不會摔的。”
  於是林非舉起相機,示意助理調整好遮光板的角度,準備開始跑。於箏雙手提起裙子,穿著大出一號的係帶高跟鞋踩著枯葉堆和塵土迎著光線往前奔跑,一邊保持平衡一邊不忘回身看鏡頭。
  林非舉著鏡頭跟在後麵,不停地做出簡短的要求:“回頭看我。”“整理整理頭發。”“遮光板偏高一點。”“眼神不要定住。”
  如此反複跑了多次,他不停地朝身後跟著的另一個助理伸出手,“換一張存儲卡。”助理換出存的卡奔到一邊,在大箱子上支起電腦往裏倒圖,然後再將騰空的存儲卡換給他。
  雜誌編輯在旁邊安排著鏡頭以外的一切,時而鼓勵於箏“很漂亮”、“放鬆,你怎麽高興怎麽玩”;時而拉過周老師給她補妝弄頭發;時而召小靜去車上把水拿下來……
  如此折騰了大約一個小時,終於大家都湊到林非相機後來看片。
  隻見林非的眉毛還是微微有些皺,不知道是陽光強烈,還是對片子不滿意。編輯看著看著忽然回過頭問:“周老師,這次用的什麽底妝啊?啞光效果特別自然,跟上次的不一樣。”
  “偶爾也要換換,找點新鮮感的嘛。”周老師關掉了ipod,開始整理化妝箱。
  “那倒是,”編輯的表情看似對整體都很滿意,問完了造型師又開始問於箏:“對了,上次我那朋友跟你說過簽約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
  “謝謝Sue姐,我再想想吧,怕能力不夠。”於箏客氣地回答。
  “那你想想吧,這機會不是總有的。”編輯拍拍她的肩,她已經彎下腰開始脫高跟鞋。
  林非電話忽然響起來,是下一家雜誌跟他約時間去看景。他走到一旁安靜處接聽,我還是隱約能聽得到熟悉的聲音:“我們這邊差不多了,大約一點左右可以回市區……午飯吃過了,謝謝。如果四點都定下計劃是最好……對,好的。”
  他說的“午飯”,隻是在回程車上吃編輯給工作人員買來的漢堡。回去的路上於箏、我、林非以及兩個助理跟商務車回市區,他坐在前排副駕駛位上,擰開一瓶水一口氣喝掉了大半瓶,這才回過頭吩咐助理:“一會照片全部倒好之後給我看看。車上還有點時間。”
  助理在後排抱著筆記本轉存圖片。
  “咱們怎麽走?”司機師傅問。
  林非回過頭看看我們倆,問:“先看看大家都哪裏吧。你回學院路,於箏你回哪裏?”
  “你們認識的啊?”於箏看看他,又看看我。
  “時裝周見過。”我笑了笑,然後轉過頭告訴林非,“我搬家了,現在跟於箏住一起。要麽師傅先送你們吧。”
  “那先把我們放在工體就行,謝謝。”林非轉回頭告訴師傅。
  於箏整個人躺在座位上,感歎:“林非你真行,都一天一夜了再一天了,你還不休息。我是不行了,爬都爬不動了。”
  他眨眨眼:“時間永遠不夠用啊。Paris waits for me。”
  “大師,你有這耐力,還真不如省下機票錢,走路去巴黎!”
  “巴黎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個信念……”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嗬欠,回頭問助理,“Nell,照片好了嗎?”
  “馬上!”Nell手忙腳亂地遞電腦過來,我接下了再遞給林非。
  他回頭捧住電腦說“謝謝”,接著輕聲問了一句:“你換手機了?”
  “是啊。舊的壞了。”我又笑了笑。
  我看到他小麥色的皮膚有種疲憊時特有的光澤,他細碎的短發沾有些許塵土的味道,惟有漆黑明亮的眼睛從來不曾變過,裏麵寫著一個夢想:巴黎、巴黎、巴黎。
  離初見這張麵孔已經整整十年。時間總是有一種讓人內心悲喜難辨的力量。
  到工體,他們下車了。我隔著車窗對他揮手,也許深褐色玻璃窗外邊的他根本看不到我的表情和動作。而我,此時的心情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的初見:他站在校門外的公車站牌下向我微笑,笑容幹淨清澈,眼睛漆黑明亮。記憶漸漸向後退去,越來越遠,愉快地向我揮手說再見。
  林非,再見。巴黎,再見。
  我坐在車裏,看著明晃晃的陽光從車窗外與我們擦身而過。
  從此以後可以讓所有一切重新開始了?對於這個問題十年以來一直都沒思考過。忽然思考起來還有點兒不適應,就像一被擠扁了的皮球忽然恢複形狀,它肯定都回不過神來自己還能跳。
  於箏在車上睡著了,一直到家才被我叫醒。本以為她終於該洗澡睡覺了,誰知道她還是一進屋就撲在沙發上抱著抱枕不動了。
  我看她的抱枕抽走:“去,洗個澡屋裏睡去。”
  她閉著眼睛垂死掙紮:“不能睡,下午有個麵試……讓我趴一小時吧!”
  “你還說人家,你才鐵人叫!下午什麽麵試啊,是剛才那編輯說的模特經紀公司嗎?”
  “我傻啊,幹模特能幹一輩子?我學平麵設計的,怎麽也應該幹回老本行吧!下午是家網讓,我應聘做美編。”她伸出一隻手在茶幾上的一堆資料裏扒拉了會兒,抽出一份給我。
  那是幾張打印的文檔,Title上標有“新橙”兩個字——很明顯是下載了這家網站的電子版刊例後打印下來的。她去應聘還做這麽詳細的功課。
  “你真行,我隻能說Good Luck。”我拍了拍可憐的娃,從心底裏覺得生活下去不容易。不管你是漂在北京還是一土著,都同樣在為了一點安全感拚命努力。
  誰知道她抬起手來晃了晃:“No,除了Good Luck你還能做很多,比如行行好幫我接杯水吧……”
  不到兩小時,於箏爬起來洗澡換衣服出門了。她出去的時候渾身散發著顛倒的氣質,居然也沒有背錯包,沒有忘帶東西,沒有撞到牆上,順順利利地就這麽出門去了。
  我一直對著電視機發呆,遙控器按了不知道我鈔圈,總還覺得找不到想停下來的感覺。莫非是太久不理踩電視這個物體,難得開一回不知道該看什麽了?”
  手機屏幕在閃。
  是白彥來的電話。
  “在幹嘛呢?”
  “在家看電視。你呢?”
  “我也在你家,快來開門!”
  我觸電似的嘩啦一下從沙發裏跳起來衝到門口,拉開門正看見他站在那兒。我把他讓進來:“怎麽不敲門?”
  “於箏不在?”他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是啊,她出去麵試了。”
  白彥看了看我,沒說話。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掌裏握著某樣類似首飾的物體,而且似乎保持這個造型很久了,隻是我居然一直都沒發現。
  於是接著我問了個很蠢但很必要的問題:“給我的啊?”
  “嗯。”
  看到這個狀況我樂了,趕緊接過盒子打開看。雖然本人心理素質在跟白彥交往後有了一定的提升,居然還被那鑽戒嚇得有整整兩秒鍾沒說出話來。好半天,才抬起頭用迷離的眼神看向他,脫口而出:“真的假的?”
  “那要看你問的是我的真假還是鑽戒的真假。”他這會兒氣定神閑了,不拘謹了不反常了,都有心情跟我說笑了。
  “當然是問鑽戒的了,問你的你要是騙我怎麽辦?”我倒是說了句實話。
  “我這人沒別的缺點,就是不會說謊,你得信任我。”
  “憑什麽信任你?”
  “就憑我在屠刀下也會這麽說。”他麵不改色大義凜然。
  我樂了:“你說什麽了?你剛才什麽都沒說啊。”
  “別鬧了,趕緊戴上。”
  “戴上幹嘛?”
  “隻要你戴上,我家沙發的右半邊永遠屬於你,每天都可以看電影,享受不用排隊、不用買票、不用挑座位、可以按暫停鍵、中途隨便上洗手間的待遇!”
  “還有呢?”
  “隻要你戴上,我家大床的右半邊也永遠屬於你,隨便你怎麽折騰,可以侵略我的國土、強占我的枕頭、踢打我的身體——動作輕一點就行,隻要不罰睡沙發什麽折磨我都能忍受!”
  “還有呢?”
  “隻要你戴上,我家廚房全部永遠屬於你,紅豆綠豆玉米百合隻要是看得見的東西你可以隨便煮,不管煮出什麽來我都視死如歸全部吃光!”
  “還有呢?”
  “隻要你戴上,存折、信用卡、IC IP IQ卡統統雙手交給你,不要省錢,隨便花!”
  我已經忍不住快要笑出來了,可就是不舍得讓他停下來,隻好拚命憋住,接著保持聲調問:“還有呢?”
  “還要?我已經全部都給你了,你能接受一個財和色都要被老婆收走的男人嗎?他以後可能窮得隻能去送快遞了。”
  進行到這裏我實在是憋不住了,笑得徹底趴在了沙發上。
  “喂,你到底還戴不戴戒指了?!”他伏過身來一把抓住我。
  門口傳來鑰匙在鎖孔裏轉動的聲音,我嚇得猛然把手一抽,還沒來得及擺好若無其事的姿勢,就見於箏閃進了屋。
  她一見這陣勢,換了鞋飛快地往她自己房間衝去,一邊還念叨著:“你們繼續、你們繼續,我沒有回來,我根本沒有出現過,我是空氣!”
  ……
  常常會在回憶起這一段情節的時候兀自握住左手的無名指,雖然戒指早已經脫下來收藏起來了,但總感覺它還環繞在手指上,閃閃發光就像不滅的電燈泡,不知疲倦地照耀著我記憶裏每一個角落。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過來又發現是白彥的房間。
  窗外仍然是漆黑如墨汁的夜。這一天混亂的心情跟坐了一整圈兒的過山車沒區別,高高低低擦著空氣呼嘯而過,急轉彎處閉上眼不敢尖叫,隻死死抓住了身邊的護欄。還好終於平安著陸。此時此刻白彥翻了個身,我聽到他均勻的呼吸,感覺自己的心髒還好好長在原來的位置,沒被過山車顛錯們。
  看這形勢怎麽說都已經塵埃落定了,卻不知怎麽的總覺得不踏實,翻來覆去。如同一條被擺在微波爐裏的魚,正被微溫烘烤得舒服,忽然一下感覺水分要被燒幹,自己卻已經沒了翻身的力氣。
  於是我十分不厚道地猛搖白彥:“喂,別睡。”
  “……嗯。”他不自覺地微微皺眉,頗有種想抗議又懶得出聲的無奈。
  “一分鍾,就醒來一分鍾。”
  “醒著呢你說吧。”他吐詞都含含糊糊,不過看樣子勉強可以算作大腦清晰。
  “沒事,就是叫你別睡。我睡不著。”
  “在想什麽你就說吧,”這個時候他倒是十分清醒了,“我聽著。”
  “沒想什麽,就是睡不著。”
  “心裏不踏實?”
  沒料到他這麽問,我一下子睜大了惺忪的眼睛,差點沒跳起來。不過幸好在這種半睡眠狀態下要跳起來體能跟不上,於是我躺在枕頭裏點點頭。
  “那你說吧,怎麽不踏實。”
  “真沒事。”
  “要真沒事那我睡了?”
  “嗯,睡吧。”
  “我真睡了啊。”
  “……別睡。”
  “那你說啊。”
  “誰規定了不說話就必須睡覺?”
  “那你想幹嘛?”
  “不幹嘛。”
  經過這段讓人徘徊在抓狂邊緣的對話,白彥終於忍不住了,爬起來十分嚴肅地問我:“寧默,該不會是婚前焦慮吧你?”
  “不是婚前焦慮,是閃婚焦慮。我們倆這樣能結婚嗎?”我茫然地撓了撓頭。
  “抬起你右邊的爪子,看看上麵有什麽,看完了睡覺!”他把我按倒在枕頭裏。
  ……
  在這樣的情景之下我們如此輕信了彼此,以為這就是結局。直到最後才恍然發覺。其實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是由陌生到親近再由親近到疏離,沒有任何一段關係可以例外,也許每段關係的結束都有不同的原因,總之結果是毫無懸念的殊途同歸。
  這些天來我習慣了木然地蜷縮在沙發裏或床上,任由身邊人來來去去噓寒問暖緊張擔憂……給不了一點反應。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如同被人強行下掉了電池的電動玩具,已經喪失了反應能力。隻有反反複複地不斷記起一些片段,會忽然突兀地一個人笑出聲來。
  仿佛是顧昕推門進來,跟我說她下月初就要走了。
  我茫然地看著她的臉,感覺耳朵裏有輕微的蜂鳴。好像下雨天玻璃窗上細密的沙沙回響,好像爐火上沸騰了的開水溢出容器。很奇異地,她說的話逐漸在我耳朵裏變得模模糊糊了,隻見她的嘴唇線條挺好看地翕動,她身後窗外的天空忽然像藍色顏料被水衝了個幹幹淨淨,嘩地變與了一片白。接著我一點點沒了知覺,隻看到白彥在雲端微笑。
  那樣清澈的微笑。
  他穿那件Zegnu白襯衫向我伸出手:“把電話借給我。”
  接著是轟然的爆炸聲。天空都零落成碎片。
  不,我不借你。我分不表是昏睡是清醒、是現實還是夢中,隻知道死死地抱緊了包沒拿地向前飛奔。那是一種怎樣的恐懼啊……我回到了初見那天,白彥站在陽光裏向我要電話。不,不行。如果能重來一次,我會狂奔過去不回頭。這個世界每天上演那麽多擦身而過,我隻是想時光倒流,回到我們認識之前,讓你我在渾然不覺中錯失彼此。
  如果當天我沒有停下來給你電話,今天我們依然像兩個蝸居在城市角落裏的陌生人一般,各自好好生活;各自與一個某某人結婚生子變老或死去等等,不再有關聯。
  失去知覺之前,腦海裏不停地如強迫症般閃過自己抱著包在某個午後沒命地在告狀狂奔的畫麵。我狂奔。越過樹蔭人群車流馬路。穿過風聲空氣聲陽光照射樹葉聲以及自己的呼吸聲。我隻想時間倒退,沒命地逃離遇見白彥的現場。
  時間在麵前豎起一堵看不見的牆,我一頭撞了上去,眼前終於一片黑暗。
  ……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身邊忽然多出來一票人:白霖叔叔,Christine阿姨,爸媽,顧昕,於箏,甚至還有敖然等等。他們帶著各種各樣的表情跟我說著各種各樣的句子,接連折騰了好幾個小時屋了裏才安靜下來。
  我一片茫然。
  抬頭望窗外滿天棉絮的白雲,一團一團塞住了眼前的視線。
  “小寧,我跟Chriatine商量過了,你搬過來跟我們住好不好?”白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從半夢遊狀態中驚醒——他臉上隱約留著青灰的胡渣,仿佛比上次見憔悴了蒼老了。他去對我微笑,那是一種好像被淹了水的晴天娃娃的笑臉。模糊,疲憊。
  我媽不說話,不停地從廚房和進進出出,一遍一遍熱我感覺不出味道的粥和湯。
  白叔叔還在等我回答。
  我忽然地微笑:“我跟白彥一起去。他去,我就去。”
  最先哭的是Christine阿姨,然後是我媽,她的湯灑在了自己褲子和鞋子上,一片狼藉。白叔叔轉過身去。
  隻有顧昕,走過來抓住我猛晃:“寧默,都二十多天了,你還要神經錯亂到什麽時候?!”
  她很少這麽連名帶姓地叫我,看親子是氣的不輕。
  不過我不在乎。我也對她笑了笑,“是二十二天。”
  對啊,二十二天。
  三下天之前白彥飛去香港到集團公司開會。二十二天前他正要回來。那時候我已經接到了麵試通知,每天塞著耳機聽法文——其實當時我已經決定了即使麵試通過都不會去巴黎,但就是沒法抗拒麵試的誘惑。
  記得那天一大早我躺在被窩裏背詞匯被他的電話打斷,他聲音聽起來還算愉快,說:“起來了?我上午還有事可能趕不去上十點多的飛機了,改簽了。要推遲點兒來,晚上到。”
  “噢,行啊。”我遲疑著隨口回答,正醞釀要如何開口。
  “這幾天沒去我那兒?”他接著問。
  一提到這個我就沒有興致:“沒。我沒事去你家幹嘛?”
  他還挺有說笑的心情:“寧默同誌,你就不能提早實習一下怎麽做人家太太?這麽多天沒人在,房子亂著呢,晚上回來怎麽住?不是要色誘我留宿你家吧?”
  “誰愛留你,你就不會住酒店?”我態度不甚友好地反問。
  “……又怎麽了?誰惹你了?”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我輕聲說:“我不想穿別人的拖鞋。”
  他停了停,什麽也沒說。
  這個時候我的房間門口傳來於箏的腳步聲,她見我在跟白彥通話,便指著自己的手機對我眉飛色舞地做口型:“我——被——錄——取——了!要去新橙上班了!”說著還比了個穿衣服和吃東西的動作,又再指了指大門口,示意我趕緊起床來一起出去找吃的慶祝。
  “行了,你不是有事嗎,我一會兒還跟於箏出去,回來再說。”於是我打破短暫的沉默,掛了電話。
  很奇怪,出門口的時候我無端地猜想他此時此刻的表情——應該是眉頭有些微微的皺,像晴空裏的微風將雲吹起了波瀾,轉瞬便平息過去。
  然而我們沒能“回來再說。”因為白彥沒能回來。
  當天傍晚,那趟本該在首都國際機場降落的航班中途在某個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地方撞山失事,飛機粉碎性裂解,機上141人全部遇難。
  新聞裏說撞擊點海拔520米。從撞擊痕跡判斷,飛機是呈接近90°的右坡度側著撞山的,當時現場失火,據說,事故後有關技術文件曾被重新查閱過,證明該機右發動機油門反應遲緩,雖經檢修,但未能徹底排除。
  我仿佛看到一朵破空燃燒的璀璨煙花,升騰起各色煙霧彌漫了視線,帶著劈辟啪啪的裂響聲震耳欲聾。那一刻似乎眼已失明耳已失聰。
  新聞還說由於飛機是在撞擊後粉碎性裂解,殘骸搜集十分困難,大部分已找不到或流失。於是,從知道白彥遇難到親眼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用去了整整六天不眠不休的等待。
  第一天,白叔叔和Chriatine阿姨聞訊起來。
  第二天,我接到快遞公司的電話。是一個事故當天上午寄出的包裹,寄件人姓名裏赫然寫著“白彥”。拆開來看,裏而是一雙淺咖啡色格子拖鞋,鞋麵上的細絨幹淨柔軟。閉上眼睛,那是白彥嘴角微微上揚的笑容。
  我打開他的鞋櫃,把那雙新的格子拖鞋放了進去。這才發現鞋櫃裏根本沒有一雙粉色的維尼拖鞋。我以為始終在他心裏占據著某些位置的往事,原來早已經隻剩下一片空蕩。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第六天,一枚再熟悉不過的銀白色指環被交到我手裏。他的戒指跟我同款。隻是稍稍完一點,簡單的圓環裏向內鑲嵌著閃爍如星的鑽石。轉過戒指背麵,內圈上細細地刻著“B&N”。我們的名字首字母縮寫。
  我取下了自己的戒指,把他的那一枚戴在我右手食指。
  坐在沙發上,想起那個夜裏他要我再問一次那個他從沒回答過任何人的問題:整理他的書桌,看到幾張沒有拆封的法語片……
  當我走到廚房拿吸塵器,忽然覺得眼底被什麽東西刺痛了。退回一步,蹲下來。隻見地上躺著一顆孤單的玉米,安安靜靜地,像從來不曾蘇醒過一樣睡在那裏。
  我們以為一輩子還很長,我們以為有些事隻有感覺才是真實的,我們“以為”得太多,一直到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感覺,已經與死亡和永別一樣,刻成我們蒼白生命裏最鮮紅的傷。
  第二十二天,我終於決定跟白彥的父母一起回。我看著他們辦各種各樣的手續,儀式,很奇怪的是我始終沒有哭,隻是不斷、不斷地從白日夢中驚醒,以為他還在,醒來握住戒指,覺得他最後的溫度那麽熟悉。
  又十天之後,我再回來,因為顧昕。
  她要離開北京去巴黎了。
  在機場高速上,風也是有重量的。這一天難得地下著小雨,零星的雨水混著泥點在風裏亂飄亂撞,它們都找不到歸屬,於是狠狠地衝向玻璃車窗,衝向我們的臉和眼睛,衝向一個未知的終點。
  機場大廳裏廣播聲此起彼伏,一張張麵孔轉身就隻剩下背影。所有人都這樣來了又走,機場其實不過是一個擁有短暫喧嚷的空港,從來沒有人屬於這裏,隻有人不斷地經過,用他們幹淨或肮髒的鞋底踩出一個個的腳印,最後一走了之。
  顧昕托遠了大箱子,我陪她帶著隨身的小包到安檢門。
  曾經她站在月台上接我回到這座城市,現在我就要站在安檢門外目前她遠遠離開。
  擁抱時,我拍拍她的背:“為了當村姑,加油。”
  她輕聲說:“你也是,Paris waits for you。”
  巴黎在你。
  我回答:“進去吧,Paris waits for you。”
  顧昕,那早已不是我的巴黎;那是你的、林非的、還有我們曾經的。
  再見,顧昕。再見,巴黎。
  《伊斯蘭百科全書》中記載了一個典故——伊本·阿拉比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他的一位聖人朋友靈魂升上了天堂,途中抵達了環繞世界的卡夫山,他觀察到卡夫山本身被一條蛇包圍著。如今,眾人都知道世界上其實並沒有這麽一座環繞世界的山,也沒有那麽一條蛇。
  那麽我們看見和聽見的究竟是不是事實的全部真相?沒有人知道,我們都以為直來直往才不虛偽,卻掉進了一個兩難的陷阱裏;很多事情並不曾那麽長久地存在過,比如不能的某些往事;相反又有很多事情早就已經根深蒂固,比如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離不開某個人。
  那又怎麽樣呢?如果沒有失去,可能繼續困在自己知覺的假象中迷糊度日;失去能讓人猛然清醒,但代價便是從此不再擁有。清醒地活著注定要直麵慘痛的遺憾,混沌地生存卻領略不到記憶的幸福,要怎麽選擇?誰能選擇?
  按照麵試通知上的日期,我回了公司。法國區編輯總監和Frank坐在會議室裏一個個麵試申請人。
  我坐在他們對麵,清楚流利地用法文跟他們交談。白彥離去後四十天時間,我發現自己的心髒已經堅硬鋼。右手食指上的戒指堅定地閃爍。
  問完了一些基本的問題後,法國區的編輯總監忽然說:“請給我一個想去巴黎的理由,我想聽你私人的理由。”
  我開口,幾乎都認不出自己平緩的聲音:“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巴黎’,那是他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感覺就好像坐在摩天輪裏;你始終站在觀光艙內透過玻璃看風景,即使轉到最高點,即使無限接近,風景也不屬於你。當轉完一整圈之後,依然孤孤單單地離開摩天輪。然而無論它多麽虛幻,每當你仰望天空,你都還會對自己說:巴黎在等你。你並不知道巴黎的樣子,你並沒有見過巴黎的輪廓;你如此地渴望巴黎,隻因為那是一個觸碰不到的夢。其實我從不知道如何去驗證一個夢的真實性,隻是恰好它在我頭頂破滅。到今天我依然渴望巴黎,可是,我已經不知道我的‘巴黎’在哪裏。”
  當天下午,Frank把我叫到他辦公室。
  “法國區編輯總監對你很滿意,她認為你的語言優勢足夠彌補資曆上的缺陷,從所有申請人中脫穎而出。”Frank雙手交叉擱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停頓了一下,“可是,你之前連續請的一個多月假已經違反了公司規定,我想在處理之前聽聽你自己的意見。”
  “謝謝,我這次回來是打算申請離職。隻是麵試的機會不想錯過,僅僅是想經曆這一次麵試而已。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對我伸出手:“OK,不管什麽理由,公司尊重你的決定。希望你離開之後,能在別處找到你的‘巴黎’。”
  我握了握他伸過來的手,絲毫不懷疑此時此刻Frank的誠意。
  早晨我就看見我的座位上已經有了一張新的麵孔,無論是實習生也好兼職也好取代我的正式員工也好,都與我無關了。Stella去了樓道裏等我,我收拾好桌子,拎著裝滿自己物品的紙袋,跟她坐在台階上安靜地抽完了在這幢大樓裏的最後一根煙。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什麽人、什麽事一直在等你,永遠隻有一個替代另一個;有人願意與你告別,就已經足夠幸運。
  於箏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之後,敖然開始頻繁出入我們家裏,肩負起一部分照顧我的重任。他們倆照顧的內容包括用很不專業的手法不遺餘力地引導我每天吃多種維他命;包括以管家的姿態把我生活裏雜七雜八的小事安排得井井有條;包括不知疲倦地反複遊說我出去散步出去運動出去購物出去旅行……
  想想這些日子,還真是委屈了咱們未來的設計師敖然同學,來替咱家洗碗拖地換電燈泡修水龍頭,賠上了體力還要賠上笑臉和耐心。
  梁箴箴居然也破天荒來看了我一次——或許說“看我”不太確切,主要是通知我她又要走了,通知的內容大概包括她回來就是為了白彥,白彥不在了北京對她而言也沒有任何意義等等。
  這麽多天,這麽多來來去去的人,坐在我麵前時讓我感覺最自在的竟然是她。她從未給過我虛偽的關切,直來直往,簡單坦蕩。隻是坦蕩有什麽用?我們畢竟都失去了。都同樣錯過同一個人,都同樣明白得太晚,追悔莫及,在時間麵前一敗塗地。我們從來都趕不上時間的腳步,如同逐日的誇父終將渴死途中,不能瞑目。
  她對我說:“到最後你還是贏了我。”
  我反問她:“有什麽分別?我寧願輸給你,輸給任何一個人,也不願意輸給生離死別。”
  她看了我許久,忽然問:“你到底,愛不愛白彥?”
  “這個問題重要嗎?”我抬頭看她,表情茫然。
  “重要。有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要告訴你。”
  我心底忽然一沉。莫非這接下來的情節又是三流編劇的老套手筆:男主角死了,女主角滿懷傷感覺得自己會懷念他一輩子,接著卻忽然有個女人冒出來揭露真相——比如對方其實早已經有了一個私生子今年都五歲了,比如他們倆早就舊情複燃正在準備跟我攤牌的時候出事了等等。這也太邪門了點兒。
  無論如何我還是開口說了這三個字:“你說吧。”
  ……
  五月,我的申請終於通過了。做援外漢語教學誌願者。前段時間不停地辦各種各樣的證明、文件,參加一輪又一輪的麵試筆試培訓……終於完成了。
  當時全地球人都不相信:寧默竟然要自動跑去非洲國家當誌願者了!那是什麽景象?等到24個月誌願服務期滿,估計得是滿麵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現代社會就算去當個賣炭翁也沒這麽誇張。
  非洲是個什麽概念?太陽,大象。炎熱,鑽石。
  也對,沒了鑽五,鑽石也不錯。想到這兒我就十分想笑。周圍的人估計早已經對我這種一個人忽然發笑的行為習以為常了,竟然沒有人表示吃驚。
  無論怎樣的人怎樣的事怎樣的生活,隻要習慣,便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我看著鏡子。寧默已經冷靜並且規規矩矩地生活了二十六年,如果再不給自己一次頭腦發熱的機會,似乎是白白浪費了隻剩下尾巴的青春。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我手掌裏都滲出細密的汗珠。白彥,每個人都有該去的未來,不管多麽深刻的記憶終究會在時間裏漸漸腐壞。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總有一天會淡忘,抑或麻木。
  我並不想隨著時間忘記你,我不想在自己遲暮之年時憶起白彥這個名字,卻已經忘記了你在初夏陽光裏微笑的側臉。
  那天,在樓下的花壇長椅上,梁箴箴遞給我一把鑰匙。
  “這是什麽?”當時我感覺腦袋裏像被開水衝了一樣嘩地一下懵了,抬起頭來問。
  然而她卻猛然盯住我,幾秒鍾之後流下眼淚來。這叫什麽場麵?驕傲如王妃的梁箴箴在我這個基本不具備競爭力的草根灰姑娘麵前黯然落淚。
  她拿出一張比臉色還要慘白的柔軟紙巾遮住眼睛,一言不發。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麽?”那一刻我像個白癡一樣抬起了迷茫的雙眼,看著她,如同看著陰沉的雲層後麵刺眼的陽光。眼睛刺痛。
  “是他辦公室書櫃下麵最右邊第二個抽屜的鑰匙。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就拿來給你。”她似乎卸下了很大的包袱,緩緩說出這一句。
  我默默地站起來,用雙手撫平裙子的褶皺,對她笑笑,“回去吧,不然到下班時間了你打不到車。”
  她也勉強笑了笑,回國這麽久還是沒改她的海歸習慣,拍拍我像朋友一樣說了句:“Take care。”
  等我打開白彥辦公室書櫃那個抽屜,已經是第二天早晨。
  整整一夜我握著鑰匙躺在被子裏仰望天花板,任由黑夜又一次像包餃子一般把整個世界一點點吞沒進去,再捏上縫隙,所有不安隻剩下茫然。
  第二天清晨陽光很好,空氣中飛舞著許多幾乎沒有重量的小塵埃。站在白彥辦公室裏,數著書櫃的格子找到了屬於這把鑰匙的鎖孔。鑰匙轉動,一聲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脆響切開了我的視線——抽屜裏躺著一個大大的快遞信封,信封上沒有寫字也沒有貼單,看樣子並不打算寄。
  信封有點厚,還沒有封口。我打開它。
  裏麵是張很大的手繪地圖。世界地圖。上麵的字跡很熟悉,是白彥的。地圖上還標出了一條路線,沿路密密麻麻的圈,把圖向外翻卷成圓筒可以看到路線的延伸一直環繞整個世界。
  仔細看,信封裏除了地圖還有一張薄薄的信紙,白紙藍格子,左上角印著公司的標誌,一看就知道是這家夥隨手從桌上抓來寫的些什麽。
  “寧默:
  希望你不介意我送你一張這麽難看的地圖給你做結婚的禮物。這張圖是剛認識你的時候開始畫的,具體用了多久畫完已經記不清楚了,隻知道時間不短。我沒什麽太遠大的理想,長久以來的人生目標就是沿著這條路線走完整個世界。以前這張圖是一個人的夢想,現在畫出來分給你一半。
  所以,從今天開始你要做的事很多,比如學會看地圖,最低限度要分清楚東南西北;比如每天運動鍛煉身體,爭取體能要跟上我;比如學著做飯收拾房子,這樣才像人家的太太。
  好好幹,別給我丟人。因為自從你收了我的杯子開始,就算是答應我一輩子了。
  未來老婆大人,我愛你。”
  ……
  我站在早晨澄澈的天空下,忽然感覺天地就像一個巨大的球場,我們拚命奔跑卻一直跑不到自己的位置,身邊隻有呼嘯的風聲擦過;屬於我們兩人的那個球總是在看不見的地方疲憊地跳躍直到死去。依然不能遇見。
  抬起頭。閉上眼睛。
  很多年之前林非對我說過:當你在風中仰起頭,你會發現天空是傾斜的。因為有一個人在你心裏,思念的重量讓你的心不停向下傾斜、傾斜,一直沉重到無法保持平衡。
  曾經完全無法體會,今天終於明白,傾斜是怎樣的重量。
  天空此刻正傾斜地懸掛在我頭頂上啊。白彥的笑臉在雲端裏盛開,那麽薄,那麽透明,仿佛微風一吹就散了。我按住胸口,感覺心髒在胸腔裏不停下墜、下墜,就好像一個桔子從二十樓扔下來摔在堅硬的地麵,柔韌完整的桔皮裏裝的卻是無法流出的支離破碎的橙色眼淚。
  走出大樓,外麵公交車站的大廣告牌色彩依舊豔麗,隻是模特的臉不知被誰刮成了花貓狀。那麽多人來來去去,坐同一個座位,擠同一趟公車,麵對同一張麵目模糊的海報——城市這麽大,誰又會在意誰的傷痕呢,哪怕是在臉上那樣鮮活殘忍。視若無睹。
  城市也一樣,時間也一樣。誰會為某一個人從我們生命裏離開而稍作停留?不會。我甚至連停留在原地悲傷的權力都沒有,日子還在一天一天過去,一直到有一天在這種機械的流逝中習慣記憶的疼痛,變成麻木。
  車來了。我上車。
  在白彥離開的第五十一天,我蜷縮在玻璃車窗邊的座位上,雙手抱緊膝蓋。
  車在路上晃悠悠地爬行,不知道路邊哪家音像店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反反複複播著一首老歌:
  “隻是不相信這樣簡單的結局/隻是懷疑起自己無悔的心情
  原來在陽光下你的背影/竟是最後的記憶
  唇邊的一抹微笑也將隨之褪去/五月的陽光灑下五月的風吹起
  一切沸騰的感情/都將沉澱為清澈的空氣
  ……”
  玻璃透過的光線隔著水霧灼傷了我的雙眼。
  回到家,看到收件箱裏躺著一封來自顧昕的郵件:
  “……上周我跟幾個同學去普羅旺斯玩,在阿維尼翁住了3天,真是太幸福了!拍了好多照,附件一次傳不過來,你上我Space看吧!隻可惜薰衣草花期還沒到,不過,光逛逛那些街巷和小店就夠激動的了;在街上還老碰見一些穿著戲裝的演員向路人宣傳新戲。這兒的天藍得好像總也黑不下來一樣……”
  她的郵件很長,除了阿維尼翁的遊記之外,還有在巴黎的生活,包括課程、同學、室友、房東以及追求她未遂的法國小男孩。
  信的末尾,她說:“世界那麽大,你怎麽知道除了巴黎之外,沒有別處在等你?”
  我合上電腦,抬頭看見窗外澄藍的天懸浮著幾絲稀薄的雲,陽光透過皮膚,直直曬進心底。
  白彥手繪的世界地圖就在我身邊。
  如果幸福不在巴黎,就一定在別處。
  可是我的世界已沒有巴黎,隻有你。
  我一直相信,離開一個地方的定義是永遠不再回來。
  機場快軌窗外的電線杆一根一根有節奏地將灰藍色的天空劃破,再隨著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倏地從我的視線裏掠過、向後移去。清晨模糊的陽光像沙子一樣透過玻璃貼在皮膚上,一張世界地圖在麵前安靜地卷曲著,我右手食指上的戒指反射出溫暖的微光。

  後記 總有別處在等你  
  去年十一月的某一天,我乘坐清晨的航班回家。那個時刻整座城市都還沒有蘇醒,我在機場快軌車廂裏,隔著玻璃拍了幾張被日出染上大片紅色的天空;今年四月初又再回家,同樣是清晨的航班,同樣拍了幾張照。可後來對比兩次拍下的照片,卻驚奇地發現在同樣的時間,差不多的溫度狀況下,天空和日光的顏色竟然不一樣。
  可見生命中每一段旅程都是不可能複製的。哪怕以同樣的方式到達同一個目的地,總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在旅途中等著你。
  我總是在離開和抵達某個地方的時候心裏充滿無法形容的感情,就好像坐在電影院裏看某部沒有字幕的外文片,對白一知半解,劇情連猜帶蒙,連笑都笑錯了情節,哭都會哭錯地方。唯一清楚知道的是自己正在感動。
  這種感動來得莫名其妙,卻無法質疑它的真實性。
  所謂人生就是努力體會和了解各種無法解釋的感覺的過程。當你老去的那一天,對人生已經曆和未經曆的一切不再存有疑問,就算是圓滿;當你依然年輕,對未來仍抱有期待和堅持,就算是幸福。
  比如,我堅信離開一個地方的真正含義是永遠不再回來,抵達一個地方的真正含義是永遠不再期待。
  這就是我寫完這本書的心情,更是我麵對過去和未來的心情:
  隻要還有期待,就不算完全抵達;隻要還會回來,就不算是真正離開。人生很短暫,並沒有那麽多個“永遠”可以從生命中排除出去;就算真的永遠離開某一處,世界那麽大,總還有別處在等著你。隻要你相信,“別處”是真實存在的。
  20歲以前,我一直以為“別處”就是到不了的地方。
  20歲之後,我逐漸明白“別處”其實是你終將實現的願望。
  在20歲那年我看過一部電影,叫《在托斯卡納豔陽下》。生活遭遇打擊的女主角從美國移居意大利,聽當地人說了這樣一個故事:在意大利和奧地利之間,橫臥著阿爾卑斯山脈最陡峭的一部分——西莫林山脈,人們在還沒有火車之前就建造了穿越山脈的軌道,連接維也納和威尼斯。因為他們知道,總有火車誕生的一天。
  時隔四年,我把這個故事收進了這本屬於自己的書裏。這本書裏記錄的是時光,是進化,是記憶,也是沉澱。因此,要感謝所有與我有過共同回憶的朋友們,更要感謝策劃本書的出版編輯耿帥,因為你們,我的人生才會變得豐富,才能將這些與所有人分享。
  我一直相信,並希望此時此刻正在閱讀的你也會相信:如果記憶或期待是層層山脈,那麽隻要修好穿越山脈的軌道,總有幸福到來的一天。
  現在,你、我和所有人一樣:外表光鮮內心困惑、壓力太多安全感太少、活得越來越長卻愛得越來越短、更相信銀行卡上的數字卻更懷疑生存的本質……也許很多人都願意相信這個世界真的有“別處”,隻是那個“別處”永遠不會出現在自己人生的版圖上。
  很多次我在傍晚的公交車上,身後是擁擠的人群,麵前是模糊的車窗,耳機裏總是反複響著一首老歌:《Vienna》。Belly Joe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唱:“Slow down you crazy child, you are so ambitious for a juvenile... When will you realize, Vienna waits for you.”
  ——維也納在等你。
  維也納和巴黎一樣,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種信仰。就像挖鑿山脈鋪設軌道的意大利人,也像每天旋轉在摩天輪裏的我們。如果不是心懷期待,我們為什麽會一圈又一圈地旋轉在觸不到的風景周圍?隻是維也納太遠,我們並不敢確保有生之年能夠徒步到達。
  畢竟“有生之年”是最誠懇也最不靠譜的一個詞:再好的時光都會過去,再長的夢境也會回歸現實。現實世界也許不符合我們的期望,但至少還有“別處”可以期待;而“別處”也未必有想象中那麽好,但,我們至少已經抵達過自己的夢想。
  正如生命中充滿太多相對的部分,每一段旅程,有到達也有離開才算完整。
  這本書裏的故事並不特別,因為我知道到處都能夠下載到關於生活和愛情的文字。但我知道,下載不到的是,在愛情和時光裏進化的過程。
  等你看過,你就會明白:
  一個無法被複製的,隻屬於自己的答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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