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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語者:鳳血

(2010-09-01 13:52:58) 下一個

  鳳血·[上部]·婆娑部
  宮門九重隔滄海
  太後薨,天下崩。
  第一個說出這話的人,被杖斃宮門,曝屍三日,那是當朝太師,皇後的叔父;
  第二個說出這話的人,被革去王爵,流徙嶺南,那是雍王,先皇一母同胞的幼弟;
  第三個說出這話的人,被幽禁長樂宮,不得踏出宮門半步,那是當今聖上,太後唯一的兒子。
  盡管如此,仍阻止不了這流言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
  數月前流星劃破東方天幕,墜落在瀚海之中。
  星隕、天變、人亡。
  死亡迫臨的氣息從宮廷蔓延到帝京,由帝京蔓延至天下,漠北塞外、西疆邊荒、嶺南重山、東海長洲……上至王公下至庶民,都在這風雨飄搖的深秋,緘默等待著噩耗降臨。
  離恨天,離恨台,宮門九重隔滄海。
  帝京之北,崆山之巔,興數萬民夫而築的離恨台,高三百丈,直聳雲天,十萬宮燈徹夜長明,焚龍膏,燃蘅杜,遠離塵世悲歡,直抵天神所在的地方,高高在上俯瞰眾生興亡。十年間,一手掌控著皇朝與天下命脈的那個人,孤獨病臥於離恨台上,半生叱吒終也走到盡頭。
  一夜之中,天色最濃黑的時辰莫過四更天。
  更敲四遍,充華夫人商妤悄然趨行至鳳榻前,隔了垂簾望去,見蛟綃明珠軟羅帳拖曳在榻前,似煙羅半攏,黃綾奏章攤落在地。一隻蒼白修長的手自紗帳間垂下,骨節微凸,顯出枯槁的死氣。商妤一時恍惚,望定這隻手,忘了將目光移開——這便是扼斷兩朝皇統、一統半壁河山、執掌天下十年的那隻手,如今枯槁至此,似無力再抬起半分;然而沒有人比商妤更清楚這隻手的力量,一旦手的主人醒來,微微動下指頭,或許便是一個豪族、一個城池甚至一個邦國的永久消失。
  “太後?”商妤俯首低喚,不見動靜,便掀了垂簾進去。半掩的鳳幔遮去了榻上人的麵容,隱約有細勻的呼吸聲傳來。許久不曾見太後睡得如此安穩,往常若有未看完的奏章,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入睡的。商妤心頭微酸,俯身捧起那垂落在錦衾外的手,輕輕攏在衾下。腕上猛地一緊,那枯槁蒼白的手上竟生出淩厲的力道,反掌扣住她手腕。商妤大驚,立時跪下,額頭重叩在白玉踏板上,“太後恕罪!”
  扣在她腕上的手指緩緩鬆開,複又乏力垂落,紗幔間良久才傳來一聲朦朧歎息。
  “是你。”太後的聲音微弱,低宛裏透出深濃的疲憊,“現在什麽時辰?”商妤不敢起身,膝行上前掀起垂幔,低聲稟道,“醜時初刻已過,太後您該歇息了。”
  “歇息,倒不知有多少人指望著哀家歇息呢。”鳳榻上一聲冷笑,太後斜斜撐了身子,長發若一匹柔光流瀲的青緞散在枕上,襯出雪砌似的容色,血色消褪的唇頰猶帶病容,一雙鳳眸卻異樣的璀璨。歲月仿佛不曾在這張臉上稍作停留,隻將百劫曆盡的波瀾遺留在了眼底。
  商妤忙扶住太後,給她背後墊上軟枕。侍藥宮娥托了玉盤碎步趨行至簾外,商妤側首命宮婢進藥,卻聽水晶簾外傳來個清冷的男子聲音,“臣離光,叩請太後聖安。”
  未得傳召便直入太後寢殿,這離光越發恃寵生驕,不成體統。商妤眉頭一蹙,偷眼朝太後瞧去。太後一臉倦色,眼也不抬,漠然道,“進來吧。”
  簾卷處,白衣廣袖,衣帶當風,似將玉階白露與皓月清輝也帶了進來。見到離光進來,左右宮人都無聲退至殿外,隻餘侍藥的宮娥立在原處,深垂了頭臉,不敢抬眼。眼前映入一幅潔白,帛上流雲暗紋清晰可見,鼻端飄入淡淡墨香的味道,那人竟駐足在她跟前。
  “藥給我。”離光大人的語聲清冷,叫她想起水濺玉器的聲音。小宮娥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尚不識人事,一時隻覺心中怦然,掌心汗出。一雙修長的手接過了托盤,不待她回過神來,那清絕背影已穿過珠簾直入內殿。
  “太後該進藥了。”離光在鳳榻前側身下跪,雙手托了玉盤平舉齊眉,再卑微的姿態在他做來,依然從容雋雅。這般品貌,偏偏甘為內寵……商妤不動聲色地別過目光,拾起地上奏折呈與太後。太後看也不看奏折,隻麵無表情地接過藥盞,一仰頭喝盡。
  “不必看了,還是替皇後求情的折子。”太後一笑,隨手將藥盞擲回盤裏,揚袖間帶出清鬱的木蘭花香氣,“老樹劈倒了,猢猻還沒散,於廷甫號稱門生遍天下,可教哀家長了見識。”商妤低頭收起折子,不敢多言,隻柔聲道,“太後保重,切莫氣壞了身子。”
  “這老匹夫跟哀家鬥了半輩子,九泉之下若是冤家路窄,倒想問問他如今悔是不悔。”太後微闔了眼,冷冷發笑,額角卻滲出細密汗珠。商妤忙拿絲帕替她拭汗,又悄然遞個眼色給離光。離光卻垂首不語,靜默得似尊石像。商妤無奈,隻得柔聲笑道,“這大樹已是連根拔了,幾個猢猻成不了氣候,太後且放寬心,您鳳體安好,才是天下萬民的福澤。”太後驀的睜眼,鳳目裏精光一閃,眉梢挑出冷意。
  商妤頓時失言,一下子臉色煞白,汗出如漿。
  半月前雍王一語獲罪,被奪了王爵,流徙嶺南。太後病重之後越發喜怒無常,饒是近臣內侍也需慎之又慎,稍有疏忽,犯到太後的忌諱,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掉。果然隻聽太後淡淡笑道,“若是哀家好不起來,天下萬民就沒福澤了?連你也說這渾話,可見眼裏隻有哀家沒有皇上了。”商妤汗透重衣,半句不敢抗辯,心知太後隻是一時遷怒,這麽些年多少也知道她的脾氣,立時跪在榻前,重重叩頭請罪。太後拂袖止住她,黯然歎了口氣,“罷了,你也是個木頭腦袋,跟那不成器的東西一樣!”
  陛下已為人君父,在太後口中依然是“不成器的東西”。商妤曾是皇上的乳母,親眼看著他從降生至成年,慈愛之心不遜親生。素日裏總覺得太後過於嚴苛,雖明白她愛責深切,卻總是於心不忍的。商妤正欲勸諫,卻見離光目視太後,毫不掩飾眼裏嘲諷之色,看得商妤暗自心驚——這個離光,屢屢忤逆太後,上一回妄議朝政,被鞭笞三十,想必這會兒又忘了當日之痛。
  太後似笑非笑的斜一眼離光,“你又想說什麽?”
  離光低眉斂目,卻不掩笑意,“臣笑太後心軟,到底是慈母心懷。”商妤倒抽一口冷氣,雖知離光素來桀驁大膽,卻未料到他敢明戳太後的痛處。
  太後是早已下了殺心的,皇後如今是廢是死,隻在她一念之間。然而太後遲遲不能決斷,固然有牽製秦家的打算,實則真正的顧慮還是皇上。經離光這一說破,太後不怒反笑,斜眸淡淡看他半晌,曼聲道,“你這人,也算無所不用其極。於家死的死、抄的抄、流徙的流徙,夠抵你滅門之恨了。剩下孤身一個女子,怎麽就偏要趕盡殺絕呢。”
  “不知太後是在問離光,還是捫心自問?”離光揚眉直視太後。
  “這可問住哀家了。”太後悠悠地笑,“商妤,不如你替哀家說說。”
  商妤冷不丁被問得措手不及,立時明白太後是在警醒自己。明裏她雖不曾替皇後求情,暗地卻沒少替皇後說話。商妤攥了兩手冷汗,一咬牙跪了下去,“奴婢鬥膽以為,皇後於氏罪不致死,廢為庶人,幽禁冷宮足以示懲戒。蔓野之藤自當連根拔去,無根之花,尚有餘香可留。”
  “無根之花,未必無患。”離光冷冷接過話頭,當著太後便給商妤駁了回去。商妤心思雖巧,卻不善辭令,尤其不善與人爭辯,一時間漲紅了臉頰。太後若有所思地望定她,也不說話,目光幽深變幻。商妤默然半晌道,“皇後隻育有一位公主,並無皇嗣,於家也已滅了族,若說後患隻怕高看她了。”
  離光笑起來,卻不反駁,眯了眼靜待她說完。商妤冷冷轉頭,不屑與他辯駁,卻懇切望定那鳳榻上的人,“太後,陛下畢竟是一國天子,若是連一個女子也保不住,往後陛下又如何麵對天下蒼生。”這話真真是打在人心坎上,太後搖頭苦笑,“商妤,還是你知我。”
  天下父母心,再是恨鐵不成鋼,也還是盡力替兒女設想周全,唯恐他受半分委屈。隻是此番不同往日,幼年的小天子犯下過錯,至多責罰左右侍讀;日後他若犯錯,卻是累及天下。
  “太後,陛下終究是您的兒子,這麽些年來……”商妤說到動情處,眼裏淚光閃動,令太後心頭也湧起無限酸楚。這麽些年,孤兒寡母,風霜血雨都過來了……離光隱含譏誚的聲音擾斷了太後的恍惚,“陛下不僅是太後的兒子,也是先帝的兒子。”商妤一震,驀然聽他提及先帝,卻不知是何用意。隻聽離光低笑一聲,“隻怕陛下日後不似太後之鐵腕,卻效法先帝之風流……”
  啪一聲脆響摑斷他後半截話,商妤不假思索的一記耳光揮去,立時令那俊美臉頰浮起紅痕。商妤驚怒交集,氣得身子發抖,慌忙望向榻上的太後,卻見她蒼白麵孔陡然綻開一抹奇異笑容,仿佛血色花朵綻放雪中,豔絕,冷絕。
  先帝,他說先帝。
  肅穆陰冷的宗廟裏,那高高在上的廟號是留給千秋萬世的敬仰,而對於她,隻不過是麵目模糊、不見喜悲的“先帝”二字。
  太後無聲地笑,笑得喘不過氣,似被這莫大的笑話嗆住。
  離光起身靠近鳳榻,被商妤厲聲斥住,“大膽奴才,還不退下!”
  “太後聖明,臣本微賤,死不足惜。”離光從容叩拜,振衣而起。他此刻笑容神情令商妤陡然想起一個人來,不由自心底升起冷意……宮裏傳言,離光獨得太後殊寵,皆因相貌與那人相似。原本她是不信的,那個人儀容俊雅,真正是光風霽月的君子,而離光卻不過是個低賤的伶人。然而此刻的離光,竟令她有了刹那的錯覺。
  “亡國公主既能母儀天下,冷宮廢後也可重掌六宮。”離光帶著那種奇異笑容,朝太後一字一句說道,“太後可願看到本朝再出一個華昀凰?”
  華昀凰,熟悉而遙遠的三個字,刹那間撞破塵封,自記憶之淵裏湧出,挾一路冰淩尖石硬生生撕裂開封凍之層,撞得心尖指端無處不在劇痛。有多少年無人稱呼這個名字,曾經又是誰在耳邊細細呢喃……那樣宛轉,那樣深涼。
  再一個華昀凰,世上還會再出一個華昀凰麽?在她和他一手開創的王朝,在他們兒子的身側,再出一個華昀凰,再一次逆轉乾坤、忤天逆地?
  絕不。
  恍惚間神思模糊,胸口驀的銳痛,腥澀熱流衝口而出。
  耳邊聽得商妤惶急驚叫,那襲白衣來到眼前,溫暖雙臂緊緊摟住自己。
  “昀凰。”他這樣喚她,真是大不敬,真是死罪……可也真是像,真像那個人。眼前有影影綽綽的人影晃動,苦澀藥汁湧進口中,是誰的懷抱如此溫暖。仿佛是他,又仿佛是另一個他,甚至更遙遠的那一人……不對,他們都不在了,她是親眼看著他們一個個離去的,誰也不在她身邊了。
  太後猛然嗆咳,緊闔雙目終於漸漸睜開,仿佛是蘇醒了過來。商妤跌跪在榻前,泣不成聲,一聲聲喚著太後,身後宮娥醫侍跪了遍地。
  “哀家還活著,你哭什麽。”太後語聲微弱,猶帶笑意。商妤聞言慌忙拭淚,卻見太後眸光轉動,似在尋找什麽。商妤忙低聲問她,“太後可是要見皇上?奴婢已著人傳話,皇上應已趕過來了。”太後點了點頭,重又闔上眼,微微擺手。商妤立即轉身,斥退內殿諸人,令禦醫在外頭候著。過了半晌,太後才又徐徐睜眼,聲若遊絲卻仍清晰平穩,“傳懿旨,賜皇後禦酒一杯、白綾三尺。”商妤已然猜到這結果,顫聲黯然應了,卻聽太後又問,“離光何在?”
  “稟太後,離光忤逆不敬,已被拿下。”商妤咬唇,心下恨不能將那低賤的伶人淩遲千刀,若不是他瘋言瘋語,也不至令太後怒極嘔血。  太後淡淡一笑,“這人已是一生盡毀,不必再難為他。”
  商妤默然片刻,低聲道,“方才,離光自刎未遂。”
  “自刎?”太後一怔,剛剛舒展開的眉頭複又緊蹙。
  “他說,願以身殉,追隨太後於……”商妤未敢將“泉下”二字說出口,太後卻已笑了起來,且笑且搖頭,又是好一陣氣喘。商妤忙要傳召禦醫,太後擺了擺手,低低歎了一聲,“他實在比你們都更聰明……也罷,賜酒。”
  商妤悚然,默默應命,抬眸卻見太後笑得恍惚,似想起了十分有趣的事來。
  確是有趣,隻可惜了離光。
  少桓、尚堯、沈覺、離光……還有誰,卻是不記得了。
  也不知九泉之下會先見著誰,或許有人等不及她,早已轉生而去。在世時誰也不曾信守諾言,死後毀約亦是自然。所幸她一個也不曾負過,不曾毀諾、不曾失約、不曾後悔、不曾有愧。
  這輩子不算太長,等候這一天,卻仿佛已很久了。
  百年之前,百年之後,今世來生,又該是誰先遇著誰。
  簌簌,陳舊的殿前飛簷上一大塊積塵被震落,沉悶的轟隆巨響又一次從南麵宮門傳來,伴隨而來的,是一種奇異的潮水般的聲音。映紅大半個天際的火光隆隆如熔漿,似要將天幕燙出個窟窿來。
  “昀凰,昀凰你聽見了嗎——”
  緋紅宮裝的散發女子拖曳著長長披帛從殿外奔進來,輕盈得似一隻鳳蝶。殿門空敞,曠寂的殿上一個人也不見,惟有她細碎腳步聲一路穿過,徑直來到玉雕翔鸞屏風前,朝端坐琴案後的素衣少女拍手笑道,“快聽,外邊好熱鬧,宮裏又放焰火了!”
  素衣鬟髻的少女抬起頭來,麵容與這緋衣女子十分神似,一般的麗致綽約。緋衣女子已不年輕,眼尾唇角已有風霜痕跡。少女朝她伸出手,笑容溫暖寵溺,“母妃,你的發髻散了,坐下來,我幫你梳頭。”
  “散了麽?”緋衣女子微怔,依言溫順地坐下來,任憑少女為她梳頭。少女跪坐在她身後,掬起那如水的長發在掌心,卻見幾縷白發暗潛在青絲間,甚是觸目。“快些梳呀。”緋衣女子有些著急,“宮裏放焰火了,今晚必是有慶典,你父皇興許會來的!昀凰,我要梳望仙髻,皇上最愛這發式,當日他便站在木槿花下,瞧著我說,秋水為神,裁玉為骨……”她呢喃著羞紅了雙頰,恍然沉入昔年綺夢,身後少女也隨之流露一絲笑容。
  父皇,父皇已經十六年未曾來過辛夷宮,往後也不會再來了。
  昀凰握了玉梳一下下梳過母親發間,為母親梳了七八年的頭,一天天看著白發從青絲裏長出來。往日她總會悄悄將白發扯去,害怕有一天會看見母親滿頭成霜。如今,倒是不用怕了,母親這一頭最珍愛的長發再不會變白了。
  又一聲轟然巨響震動大殿,琉璃翠瓦跌落的脆響接連傳來。緋衣女子驀然激動起來,指了天上血似的火光叫道,“就要放焰火了,有煙花,好多的煙花!昀凰你看,你看!”她激動得霞染雙頤,不由分說拽起昀凰的袖子,拖她到殿外廊下,“天上好亮啊,跟你出生那年的煙花一樣……你記不記得,那年新歲,皇上大赦天下慶賀你降生,宮裏放了三天三夜的焰火,就是這樣的,昀凰你記不記得?”
  她緊拽著昀凰的袖子,殷殷熱望,眼裏滿是期盼。昀凰頷首而笑,“母妃,我記得。”於是她便真的相信她記得,越發歡喜不已,奔到庭中仰望滿天火光,雀躍得像個孩子。昀凰靠在廊柱上,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終將目光投向火光下的遙遠天際。
  父皇的頭顱已在正德門上懸掛大半日了。
  叛軍從外城攻入宮城足足費了三日,聽說護城河裏滿滿都是屍體,血水一直流淌到正德門去。雖然氣數已盡,殘存的萬餘王師和三千禁軍,還是為父皇效盡了最後的忠誠。最後一支勤王之師殞沒後,父皇率太子和五位皇子親自出戰……說是出戰,毋寧說是赴死。他們齊齊死在陣前,連父皇的頭顱也被斬下。這樣酷烈的死亡,的確更符合父皇的暴戾之名。他一生嗜殺,最終寧肯帶著兒子們迎頭撞上屠刀,也不肯同後妃窩囊地死在深宮裏。
  盡管對父皇的印象隻停留在三歲之前,往後十六年他再未同她說過一句話,但她仍懵懂地懂得,仿佛生來就懂得。父皇的麵容已經遙遠而模糊,昀凰怎麽也想不起他長什麽樣子。這才恍然發覺,十六年來,隻是站在遠處看過,逢皇家大典跟在兄姊身後遠遠向他叩拜過,以她和母親的位份連多靠近他一步亦不可得。
  可惜了,她都不記得他的樣子,如今懸掛城上的頭顱也不知是猙獰還是淒涼。
  這樣想著,卻也不覺得如何悲傷,仿佛隻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
  荒涼的辛夷宮,到此刻越發冷寂得像座墳墓,原本不多的幾個老宮人已逃的逃,躲的躲了。大概整個宮裏已全然打翻了個,什麽君臣主從也顧不得了,能逃命的都自顧逃命去了。隻半個時辰前來過一名倉皇的內侍,傳皇後懿旨,召恪妃與清平公主速往中宮覲見。看這光景,也該是時候了,叛軍很快將要攻進宮裏,皇後召見諸妃嬪公主,必是備好鴆酒要一同上路了。
  可這次不同,昀凰不接旨,也不打算去中宮。卑順溫和的清平公主對皇後懿旨毫無反應,令傳旨的內侍無措而返。
  瘋癲失寵的恪妃,連位份低微的才人也敢當麵欺負,何況是高貴的後妃們。昀凰望著兀自歡喜奔走的母親微微一笑,十幾年隱忍下來,到此刻終於不必掩飾心中憎惡了。即便是死,也懶得與她們死在一處。
  “母妃。”昀凰徐步走下宮階,立在梨花樹下,素錦長裾逶迤身後,“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該去見父皇了。”她向母親伸出手去,廣袖迎風,紛紛落英恰被風吹散,如雪砌落。幾點花瓣飄落掌心,質若初雪,猶不及她掌心的瑩潔。
  琴案上酒樽已斟滿,碧色的酒,馥鬱可人。
  昀凰雙手將綠玉杯捧到恪妃麵前,眉眼盈盈地笑道,“佳人醉顏酡,母妃稍飲些酒,父皇看了不知多喜歡。”恪妃咬唇輕笑,嬌羞不已,接了杯子引袖送至唇邊。驀然又是一聲巨震,令她失手潑灑了大半杯酒。昀凰一笑,執壺又將杯裏注滿。恪妃卻將玉杯放下,垂眸含情道,“不,我要等皇上來時一同喝。”說罷翩然轉身,到妝台前欣欣顧影,揀了一支金步搖仔細插在鬢旁。昀凰怔怔看她,然而殿外巨聲一下連著一下,仿佛離辛夷宮越來越近了。
  再不能等了,一旦叛軍衝殺進來,便是求死也不能了。聽宮人說,叛軍攻入睿王府之後,將府裏女眷通通發為營妓,更將安樂郡主淩辱至死。昀凰咬牙執起酒杯,百般哄勸恪妃,卻半分也勸不動她。那潮水般的喊殺聲隱隱已至近處,昀凰發了狠,驀的按住母親,將酒杯強送到她唇邊。恪妃驚叫著掙脫,踉蹌後退數步,眼神頓時迷亂倉惶。昀凰一語不發,緊緊抿了唇,上前扣住她手腕,執杯的手卻連連劇顫,灑了自己一襟的酒。恪妃望著她的麵容,終於害怕起來,拚命搖頭掙紮,說什麽也不再喝那杯酒。
  轟然一聲響,落鎖的宮門突然被人從外撞擊。
  昀凰的酒杯脫手墜地,恪妃趁機掙脫,往殿外奔去。昀凰定定望了母親背影,也不追趕,隻轉身自琴案上拿起一張朱漆雕弓,張弓搭箭,對準了母親背影。
  這箭,本是留給踏入辛夷宮的第一個叛軍。
  這弓,本是為博父皇一顧而準備。
  今上尚武,每年的行苑射典,成年皇子公主均可一試身手,奪得頭籌者必能得今上嘉賞。昀凰從九歲開始練習,偷偷向侍衛求教,躲在辛夷宮裏射壞無數草垛。到十五歲及笈那年,終於可以參加射典,卻被皇後一道懿旨留在宮中,命清平公主隨侍彌留的順惠太妃,不必前往行苑。之後四年的射典,皇後總有恰到好處的理由,將清平公主一人留下。
  多年苦習的箭術,一次也未能用上。
  此刻挽弓所向,卻是射向自己的母親。
  宮門被撞得搖搖欲裂,恪妃被這動靜嚇得手足無措,不敢再往前跑,亦不敢回到昀凰身邊,怯生生立在庭中,茫然回望殿前的女兒……
  昀凰立在殿門階上,蒼白指尖穩穩控住白羽箭尾,將三棱鐵矢對準了母親心窩。
  最後一聲巨響裏,高大的宮門被轟然撞開。
  昀凰猛地閉了眼,指尖上力道一鬆!
  尖叫,恪妃慘然尖叫。
  昀凰眼也不睜,猝然轉身撲到琴案,舉起剩下半壺毒酒仰頭便喝。
  “公主!”男子聲音清悅,卻因惶急而失卻素日雍容。
  隨之是恪妃哽咽驚恐的呼聲,“放開我!”昀凰呆住,緩緩放下酒壺,鼓足最大的勇氣回頭。隻見恪妃被一名內侍撲倒在地,毫發無傷,白羽箭正中她身後木槿樹身,箭尾猶自顫顫。
  “母妃……”昀凰緩過一口氣,再沒有力氣支撐,軟軟跌倒在案前,茫然望向恪妃身後的那人。正午陽光白晃晃照在他絳紫官錦朝服上,整個人燦然生輝,耀得昀凰目眩。
  昀凰想站起身來,卻周身虛軟,冷汗此刻才濕透衣衫。那人大步來到她跟前,扶她靠住琴案,一雙深湛眸子切切地看她。昀凰頹然閉上了眼,再睜開時已寂然無波,“沈大人,久違了。”
  “臣萬死,臣護駕來遲。”沈覺垂眸不敢看她。
  護駕,他說他是來護駕的。
  從太子侍讀,而至太子賓客,年過弱冠便官至少傅,這位受父皇恩寵有加的當世第一才子,臨陣倒戈,攜軍機密件投向叛軍,引致絡川之役十萬王師兵敗如山倒,叛軍至此長驅直入帝京。宮陷之日,他堂而皇之踏入辛夷宮,卻說是來護駕。
  昀凰抬眸,一雙眸子極澈,極亮,似要將他看個透徹。
  沈覺低下頭去,態度溫文卑遜,“臣恭迎公主與恪妃娘娘鸞駕至昌王府暫避,免受兵事滋擾。”庭中恪妃已被內侍拉起來,一左一右地攥住,驚恐尖叫一聲接一聲傳來。
  昀凰冷冷看著,垂在身側的右手緩緩握緊。沈覺看見她的動作,挺秀眉鋒略微一抬,不動聲色地看她。她綰鳳雙鬟髻早已散了,青絲紛披雙肩,襯得臉頰一點血色也無。望著庭中掙紮哭叫的母親,方才一心赴死的決絕亦如草灰熄散,昀凰漠然開口,“別嚇著母妃,我隨你去便是。”

  瓊庭暗香曾入袖
  雨絲如織,密密垂落朱簷。已是季春三月,簷外燕子呢喃,紛落了殘紅一地。
  “花都謝了。”恪妃喃喃自語,恍惚直往中庭裏去,也不顧密雨正急,身後披帛繡帶拖曳於泥濘。兩名侍女撐傘追了上去,替她遮去雨絲,卻怎麽也勸不住她。恪妃展開廣袖,隻忙著為那些花兒遮雨,自己衣袂盡濕。
  兩名侍女正覺無奈,卻聽身後傳來輕柔語聲,“母妃,回來。”
  清平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庭前,素衣廣袖,青絲如雲,淨瓷似的一個人,連語聲也似水濺瓷上。聽見她的聲音,恪妃立即轉身,像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訕訕地任由侍女攙回廊下。公主抬手為她拭去頰上水跡,舉止輕柔,恪妃卻似十分不安,怯怯低了頭道,“是你父皇最喜歡的木芙蓉呢……”這話在侍女聽來,也不由心中一酸,清平公主卻恬然笑道,“花謝了還會再開,父皇不會錯過的。”恪妃側首想了想,漸漸浮上些笑容。忽有侍女進來通傳說,昌王與沈少傅求見。聽有外人來,恪妃立時驚惶失措,拽了昀凰的袖子怎麽也不肯放手。
  昌王引著沈覺穿過曲折回廊,一路行至王府最北側的僻靜院落,沿路不見幾個仆役,石徑上落英成泥。“一時匆促,隻備得這麽個寒磣地方。”昌王笑得謙和,待沈覺十分客氣,沈覺亦謙遜有加,“有賴王爺照應周全。”昌王撫須一笑,“皇命在上,老夫不過舉手之勞。”
  昌王是明帝庶子,出身低微,從不參預政事,曆經兩朝風波,反而獨他一人保住了長命富貴。新皇即位,論輩分仍是昌王的侄孫,待這位老王爺雖禮遇有加,卻也無甚親厚。無勢皇親遠不如掌權重臣,何況沈覺正是新皇禦前紅人。以昌王圓融無爭的性子,自然對他禮讓三分。
  二人步入門內,迎麵隻見清平公主獨立庭中,一身素衣皎潔,仿若姑射山人。
  昀凰執晚輩禮,斂襟向昌王略略欠身。
  昌王素以風流聞名,年過六旬仍姬妾成群,見得昀凰一屈身的風致,卻不由呆了……前日一乘輕車載了這對母女入府,匆忙間未及細看。此時乍見,這孩子已出落得如此姿貌,猶勝她母親當年風華。
  隻是誰又料到,昔日豔重天下、寵冠六宮的恪妃,會落得如今這般境地。
  昌王心下唏噓,麵上自是一派長者敦厚,問候了稱病未出的恪妃,又細細關照一番起居,這才借故先行離去。剩下沈覺與昀凰單獨相對,三步之隔,一世之遙。
  假若當日父皇允了他的求婚,眼下又會是怎樣光景?
  昀凰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這個問題,不由露出微微笑容。沈覺定定地看她,終於能夠這樣看她,無需避嫌,無需卑微……她卻以一抹深涼透人的笑容相迎。
  良久對視,沈覺徐徐垂下了目光。
  慶嘉元年,信平候次子沈覺以弱冠之年隨父使北齊,雄辯於庭,震懾異邦,令齊主撫膺長歎;是夜齊使至驛館,許以高位厚帛美姬,沈覺按劍逐客。歸朝之日,帝設宴宮中,厚賜嘉恩,以帝女尚之……歲冬,臨川公主下嫁沈氏,婚後不久即染疾,逝於慶嘉二年仲夏。
  宮宴之日,帝十一女清平公主昀凰隨著一班位份低微的宮眷坐在最偏遠的席位。殿前歌舞升平,繁華似錦,才俊風流,於她隻是局外的熱鬧。父皇很高興,趁醉指著那出盡風頭的錦衣少年說,“朕也聽過京中傳言,說沈郎風流,擬配天女。今日朕的女兒都在這裏,沈覺,你可有瞧上誰個?”父皇生性豪邁,常有驚人之語,當眾說出這番不合體統的話,更令簾幕後的公主們驚嗔羞怯不已。幾位適齡的公主更是粉麵飛霞,一麵拿紈扇遮了臉,一麵偷眼看那沈郎。
  昀凰聽得有趣,好奇心性上來,也翹首去張望。隻見沈家父子跪地謝恩不迭,父皇笑望了這邊簾幕一眼,等著沈覺開口。殿上諸人都在切切猜測沈郎會求娶哪一位公主,連不苟言笑的皇後也將目光掃向這邊……沈覺終於開了口,“臣,求尚清平公主。”
  話音落地,滿殿俱寂,方才還是歌舞升平,轉眼隻剩寒冰覆地。禦案後的皇上驟然沉默,
  殿上階下,簾內簾外,再沒有一絲聲音。簾幕內外無數目光投向末座的昀凰,似悄無聲息的箭,將人洞穿。
  清平公主名昀凰,年十五,恪妃所出。十七位帝姬的名諱皆是一個單字,唯有清平公主得聖上親賜“昀凰”之名。昀者,日光也;鳥中之王,雄為鳳,雌為凰——昀凰,翱翔在烈烈日光下的百鳥之王。
  “你降生之日,皇上夢見了金色鳳鳥在日光下飛舞,便為你賜名昀凰。”母妃每次說起這名字的由來,總有光彩溢於眉目,似重見昔日榮耀。她的女兒是那麽與眾不同,是皇上最珍愛的公主,為她誕生而設的慶典奢華之極,煙火足足燃放了三個夜晚。
  父皇終於開口,卻是漠然的一句,“誰是清平?”
  原來他已不記得她。
  跪在階下的沈家父子,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隻聽皇後笑了,“沈郎說的是興平,皇上聽岔了。”
  “哦,是興平嗎?”皇上似在自言自語,目光卻掃向階下沈氏父子。信遠侯沈老侯爺佝僂的身軀明顯一顫,僅有極短暫的一刻遲疑,旋即聲若洪鍾道,“犬子鬥膽,求尚興平公主。”
  興平公主乃皇後幼女,年僅十三,帝後愛之篤甚。
  皇後微笑,“可惜興平年幼,尚未足齡,倒是臨川上月剛行過了及笈。”
  帝十二女臨川公主,皇後胞妹宸妃所出,年十五,美姿貌,工琴書。
  皇上慵然啜一口酒,眼也不抬,“那就臨川吧。”
  龍顏金口,一句話便是臨川的一生——隔了重重禦座,層層珠簾,昀凰看不到旁人的神情,旁人也看不到她的神情。而這一切,已經與她無關,片刻前雷霆過耳的驚怔不過是清平與興平的小小誤會。
  是誤會,是巧合,抑或是別的……昀凰已無心去分辨,周遭或取笑或探究的目光已令她冷汗透衣。宮妃命婦們掩袖而笑,看那瘋婦的女兒又添一輪笑柄,看那卑順的清平公主垂首低眉,隻會盯著自己裙袂的花紋出神。
  信遠侯父子叩首謝恩,宸妃與臨川公主隔了簾幕謝恩,殿下群臣賀喜,內外命婦賀喜,齊頌萬歲之聲響徹宮闕。禦前樂舞應景地換上了喜慶調子,霓裳彩衣,羽扇飛花,檀板敲罷歌方歇,觥籌交錯影婆娑……皇家又逢喜事,理當普天同慶,四海齊賀。
  世家風流子,乘龍上九天。
  皇後郭氏與宸妃姐妹出身並不高貴,昔年隻是平州刺史的女兒,郭家雖一門顯貴,卻從未被視作真正的後族——天佑四年,懷晉太子告發廬陵王生母華妃行咒魘之事,穢亂宮闈。景帝賜華妃鴆酒,處斬華家滿門;天佑五年,廬陵王起兵平州,趁懷晉太子代天巡視北疆之際,誅殺太子及冠威將軍,迫令景帝遜位。廬陵王繼位登基,從母姓,改國姓為華。平州刺史郭從紹以擁立之功拜太尉,長女入主中宮,次女冊妃,郭家一躍而為外戚之首。
  弑兄奪位,更易國姓,倚賴外戚,本已觸怒朝中元老親貴。登基之後,新帝行事越發乖戾,尤為嗜殺,嚐有老臣冒似勸諫,皆被杖殺於廷。朝中一時人心離散,重臣接連辭官求去,以致朝中無臣,邊關無將,引來北齊蠢蠢欲動。天佑九年,信遠侯沈恩臨危受命,入朝主政。沈恩身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主政十年間力行仁儉,重用良臣,三次擊退北齊進犯。
  臨川公主下嫁信遠侯府,郭家與沈家,一個是最煊赫的外戚,一個是名望最高的世家,自此終成姻親之盟。
  慶嘉元年,孟冬之歲,臨川公主的婚禮轟動帝京。
  三日後,新婚的臨川公主與駙馬沈覺回宮歸省,皇後賜宴承光殿,辛夷宮瘋癲的恪妃與清平公主皆在出席之列。十年過去,皇後仍沒有忘記瘋癲的恪妃,即使她二人恩怨勝敗已分,也仍要將失敗的恥辱釘在她女兒身上。
  臨川公主華瑛比清平公主隻小三個月。當年恪妃寵盛,為清平公主慶生而燃放的煙火,曾照得帝京的夜空比白晝更耀眼。三個月後臨川公主降生,宮中忙於籌備清平公主的百日宴,宸妃的瑞麟宮前冷冷清清,階下積雪三寸。
  世事如棋,局局新。
  昀凰與恪妃的席位被特意安排在一個微妙的位置,既不會吸引皇上的注意,又剛好能被眾人瞧見。那日的恪妃很興奮,很久沒有見到這麽熱鬧的場麵,不禁手舞足蹈,引得左右掩袖側目。昀凰的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她,唯恐她見到父皇出現時癲狂失態。新人幾時到來,旁人如何看她,昀凰一概不曾留意。直到父皇駕臨,眾人叩拜,恪妃亦癡癡朝著遠處穿明黃龍袍的人影俯跪下去,額頭觸地,久久不敢抬起。待昀凰扶起她時,恪妃滿目淒惶,竟不敢朝皇上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所幸父皇隻待了片刻便離席而去,餘下各宮妃嬪在皇後跟前百般奉承,本是主角的臨川公主與駙馬反倒成了陪襯。
  未過三巡,恪妃已有些醉了。皇後大約心情甚好,隨口允了恪妃與清平公主離席。
  外頭紛紛揚揚下起米粒似的雪珠,細細一層雪沫鋪撒在朱簷碧欄琉璃瓦上,撲麵寒風裏也夾帶了細碎的冰涼。昀凰替恪妃裹緊了雀絨鬥蓬,兩個宮人左右撐起傘,一路攙扶著恪妃出來。
  行至庭中,一陣急風刮來大團霰雪,撲簌簌打得傘麵作響。恪妃嘻笑著伸手去抓,不留神被她掙脫了宮人的攙挽,徑自追著飛雪奔入臘梅林中。
  兩個宮人急急趕上去,昀凰長裾曳地行走不便,獨自撐傘立在雪中,等了半晌也不見她們回來。雪粒子沙沙掃過薄絹繪墨的傘麵,被風吹得盤旋飛舞,紛揚著掠過昀凰鬢旁。遠處廊下忽有男子笑謔聲,鮮衣玉冠的顯王世子與安王次子扶醉更衣歸來,驀然見此,不由駐足呆了——瓊庭裏暗香如縷,傘下麗人亭亭,飛雪盈袖,衣帶當風,素錦長裾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瓊。
  半醉的安王次子未能認出昀凰,醺醺然上前,一把拽了她衣袖笑道,“這是誰家美人?”昀凰大怒,抽身避過那撲麵酒氣,正要斥他無禮,卻聽一個冷冷語聲自後傳來,“她是清平公主。”
  安王次子一驚,醉裏一個踉蹌,竟拽著昀凰衣袖往後跌去。昀凰慌忙退後,裂帛聲過,衣袖掙裂兩半,晶瑩肌膚赫然外露。身後那人箭步上前將她擋在身後,怒叱道,“少康,不可無禮!”顯王世子慌忙拽起少康,連連賠罪。昀凰羞憤之極,叱責的話衝到唇邊卻又忍回……這般狼狽事,若是鬧開,必然又添笑柄。那兩人雖心虛,卻也不怕昀凰,見她低頭不語,趁機陪個笑臉便溜。那人卻不肯罷休,冷冷斥道,“你們就這樣走麽?”顯王世子轉身嘻笑道,“少康多飲了幾杯,公主已雅量海涵了,沈兄可別這麽大脾氣,當心嚇壞了臨川公主。”
  他說臨川……昀凰心頭一緊,似有隻冷冰冰的手捏上心頭,將一片感激的暖意捏作冰淩。
  昀凰猝然背轉身,一言不發離去。
  “公主!”那人急急喚她,昀凰頭也不回,走得更急,長裾拖曳雪地帶起碎雪紛紛。那人趕上來,撐一方晴空在她頭上,語聲關切,“你的傘。”
  昀凰駐足,緩緩抬頭,終於看清這人麵容。

  鳳羽搖落梧桐影 
  鬢如裁,眉如畫,目似星辰朗朗,這便是名滿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轉睛地看他,一雙鳳眸裏黑白相映,清澈照見他的影子。彼時她尚年少,他亦風華正好。
  這個人素昧平生,卻在禦前公然求她為妻;求娶了她,卻不敢向父皇堅持,無端令她成為六宮笑柄;他另娶臨川,卻在歸省之日悄然尾隨她身後……昀凰的眸色越來越冷,毫不避忌地將他看了個仔仔細細,眼裏細碎鋒芒令她與方才隱忍模樣判若兩人。
  沈覺在她注視之下緩緩低了頭,落雪的冬日裏,挺秀鼻尖滲出一層細汗。他低頭的樣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宮後麵的修竹,積雪壓彎了竹枝,顫顫垂向地麵。
  此後的兩次相逢,一在是臨川夭逝之後,一在是沈覺叛離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興趣知道。四年別後,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階下囚,他卻是權傾京華的沈少傅。峨冠博帶的絳紫朝服令他脫去了少年銳氣,輪廓深了,膚色暗了,舉止間多了從容沉著。唯一不曾改變的,是他低頭的姿態,依然像極了積雪壓彎的修竹。
  而她亦失去當日清澈照人的目光,鳳眸低垂,神色淡淡,再看不出喜惡。
  “臣沈覺,參見清平公主。”沈覺退後一步,向昀凰行了參拜大禮。
  良久未得回應,隻見天青宮錦流雲紋裙裾映入眼中,纏枝碎金屑披帛垂落,似有若無地從他眼前拂過,芳冽氣息襲人。沈覺微窒,眼見她近在咫尺,卻有遙不可及的錯覺。
  庭中遍植深紫淺碧的木芙蓉,開得別樣幽寂,浮動在午後微風裏的花香似能醉人。
  沈覺定一定神,語聲溫軟,“臣奉皇上口諭,來接公主入宮覲見。”
  覲見新君,是要她以臣屬的姿態跪拜在禦座之前,為那似錦江山再添一簇新花麽?
  昀凰淡笑,“我若不去呢?”
  沈覺猝然抬頭,望見她眼底的輕藐,滿腹勸諫安撫的話再說不出口。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靠近他,細細聲問,“少傅可會庇護昀凰?”這綿軟的聲音伴著如蘭氣息吹進心底,繚繞盤旋,抽出絲絲痛楚。分明是痛,卻又快意無比。沈覺望定昀凰,“臣不能,唯有皇上才可庇佑萬民。”
  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著她父兄屍骸踐登九五的那個人,方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宮傾之日,那人斬下她父皇的頭顱,將她兄弟一一處死,逼迫六宮妃嬪飲鴆自裁,卻獨獨令沈覺至辛夷宮,帶走她與母妃,將她們安置於昌王府內。一連七日過去,高牆之外天地翻覆,王幟易色,昌王府裏北苑一隅卻是無聲無息,仿佛已被遺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公主不必憂慮,陛下寬仁,素來厚待功臣。”沈覺的話裏有話,點到即止。
  見沈覺神色凝重,昀凰不由笑了,蒼白臉頰浮現異樣紅暈,“少傅過慮了,昀凰說笑而已,皇命豈敢不從。”她的說笑,卻有不加掩飾的嘲諷,溫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針,刺向他。
  “臣愚鈍。”沈覺低了頭,眉目寧定,不顯喜怒。
  侍女捧來嶄新宮裝,侍侯昀凰與恪妃更衣梳妝。
  恪妃很雀躍,穿上明采華章的新衣,翩翩引袖旋轉。鏡中昀凰亦是一身的紅,胭脂色,歡喜色,絢爛似雲霞。為廢帝著素服孝,還是為新皇妝紅綺綠,別有深意的顏色,暗藏了微妙悲喜。“我要你這一支!”恪妃搶過昀凰手中發釵,神情嬌嗔似少女。昀凰一笑,將那金釵插進她發髻,她便心滿意足地笑著跑開。望著恪妃翩翩身影,昀凰有刹那迷茫。
  母妃,是真的不記得,還是不肯再麵對?
  往事慘烈,真正置身其間的人,反而早已木然。恪妃瘋癲的時候,昀凰年僅三歲,人人都以為她尚不知事。那些流言蜚語,斷斷續續傳入辛夷宮來,同母妃顛三倒四的言語混在一起,起初昀凰聽不明白,到明白時,已是七八年過去。往事,早已成了不關痛癢的故事。
  蘇煥,太子太傅,拜文定公,天佑七年以“忤逆犯上”杖殺於廷。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齡,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宮門,打死在母妃眼前。蘇家一門上下殺的殺,貶的貶,失寵的失寵,從此除了個幹淨。世人皆知蘇文定公因忤逆獲罪,可昀凰還知道另一種傳言,說外祖父謀逆,庇護了懷晉太子的遺孤;又有人說,恪妃昔日侍讀東宮,與懷晉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懷刃行刺聖上,觸怒龍顏……真真假假,無從求證,瘋癲的母妃早已忘卻前塵,知情的宮人永久緘口,起初沸沸揚揚的流言也漸漸湮沒在龍簷鳳閣之後。
  沈覺袖手立於庭中,已然等候了許久。公主與恪妃終於出來,朝服宮髻一絲不苟,潢潢是天家貴眷。沈覺看昀凰,累累珠玉,瀲灩紅妝,凝脂膩粉描出柔順眉目,美而莊重,麗且平庸——不過不失,不藏不露,端端正正一個公主,宜封宜賞宜恩嘉。
  油壁輕車靜候在昌王府的後門,侍女並未隨來,昀凰親手扶恪妃登車。沈覺忙上前攙扶,指尖不經意掠過昀凰袖擺,昀凰頭也不回,冷冷將廣袖一抽。沈覺僵立在她身後,薄唇抿得失了血色。
  輕車直入宮禁,一重重宮門洞開,紅牆朱簷碧闌幹,琉璃盤龍台,鳳閣連霄漢。
  昀凰從簾縫裏看出來,目不轉睛瞧著一路駛過的地麵。宮中鋪地的方磚多為天青、玉白、褚黃三色,雕瑞獸祥紋,尤以青磚最為常見。幼時昀凰常蹲在地上看磚麵花紋,愛將清水澆在上頭,看涓涓水流漫過磚縫,滲出奇異紋樣。
  宮傾那日也是乘輕車離去,昀凰清楚記得,所過宮道的青磚都變為暗紅,滿滿的血淌過磚縫,蜿蜒成無數殷紅細流,血的腥氣撲進車簾,直至駛出很遠都未散去……僅僅過了七日,再從同樣的路上經過,地上已看不見一絲半點的紅。車輪轆轤碾過漢玉雕磚,地麵纖塵不染,仿佛從不曾有鮮血流過此地。當日被摧折殆盡的庭樹苑花又換了新的,竟也照樣含芳吐豔,粲然開滿皇家庭苑。
  內侍宮娥也換了服色,從前父皇喜見霓裳豔影,宮娥采女都穿細羅輕紗,姹紫嫣紅。如今卻換了一色的青衣素帛,個個低眉斂目,行走間輕捷無聲,不複往日翩躚靡麗。昀凰回首看恪妃,見她歪在錦墊上懨懨無神,離開與歸來都是一般漠然,或許在她眼裏天涯海角都是一樣,無處不是塵世間。
  沈覺默然隨侍在側,由內侍引了三人往禦書房行去。
  廊下風急,天際雲低,竟似有了雨意。
  斜對麵有一列醫侍急步趨行而來,為首一人捧著煎藥的小爐,後頭每人都捧個藥匣,急急往
  禦書房趕去。飄入鼻端的藥味濃重,昀凰卻覺出清苦裏的甘綿,仿佛辛夷宮裏常日縈繞的味道,無端令人覺得心安。
  內侍入殿通稟,不過片刻,一名穿皂藍錦袍的圓胖內侍便滿臉堆笑迎了出來。這人體態肥拙,舉止卻從容,不急不徐朝昀凰叩拜,複又同沈覺見禮。沈覺沉聲問,“王公公,陛下可是龍體違和?”王公公點頭歎了口氣,“還是舊疾,這會兒好容易歇下,隻怕沈大人要多候上一陣了。”
  這一候便候到了宮燈初上,幾近戌時。
  不多久便聽說皇上醒了,卻遲遲未宣她們入見。內侍過來傳了一次話,說是陳國公到了,正與皇上商議要事,還得勞煩清平公主再等等。一個時辰前,內侍又來傳話,卻是召見沈覺。
  昀凰與恪妃所候的益清閣離禦書房並不甚遠,沈覺去後良久不見動靜,忽聽得一聲脆響遙遙傳來,仿佛摔杯裂盞,隨後再無聲息。
  四下靜得窒人,惟覺夜幕漸沉。
  終於等來內侍一聲悠細通傳,“宣清平公主覲見。”
  不知何時下起的雨,淅淅瀝瀝轉急,雨水漫過琉璃雕瓦,簷下垂落細流如注。從益清閣到禦書房有曲折回廊相連,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紅蓮盛開,清芬香遠,故名菡池。三月黃昏,煙雨裏隻有稠稠濃綠的浮萍,綠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墜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內侍也穿皂衣綠袍,袍擺青得近墨,映入眼裏也似廊外浮萍,帶了化不開的濕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時去踩地上玉磚所雕的蓮花。菡池本是明帝為孝誠皇後所築,每塊磚上都精雕了千瓣蓮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蓮。父皇性好奢麗,嫌此地清冷陰重,鮮少前來。漸被遺忘的菡池,卻是昀凰從前喜歡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選中這裏做了禦書房。
  恪妃咦了一聲,昀凰抬眸看見淨植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藥香似更濃了,沁人的濃。恪妃卻忽然瑟縮害怕起來,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後縮。昀凰安撫地輕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靜了些。
  青衣雙蟬髻的宮娥撩開層層垂簾,次第宮燈,柔光氤氳成霧。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來,卻不知淨植齋裏麵是這樣的幽深。最後一層明黃煙羅後麵,宮燈轉柔,映出一個朦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顧,未及回過神來便被昀凰扣住手腕,隨她一同跪了下去。
  “陛下萬安。”昀凰跪在簾外,輕輕啟齒。
  簾後良久無聲。
  昀凰掌心滲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斂低聲氣,“陛下萬安。”
  裏頭終於傳來低沉帶笑的男子語聲,“為何跪在外頭,朕會吃人麽?”
  這聲音落在耳中,微啞的柔,倦淡的暖,卻似小錘敲落玉磬,錚然回蕩心頭。昀凰身不由己站起,顫然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黃煙羅——
  新皇斜倚錦榻,玄色繡金團龍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綾單衣似雪。
  蒼白的臉,鴉色的鬢,笑若薰風,吹不散春夜露寒。
  淒然一聲嗚咽,恪妃眼裏滾下兩行淚,喃喃喚了聲“太子殿下”,身子竟搖晃不穩。她踉蹌靠向昀凰,似靠住唯一的浮木,緊緊抱住再不放手。昀凰卻似癡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對恪妃的異樣渾然無覺。新皇看向淚流滿麵的恪妃,目中有惻然之色,伸手欲扶她。未待他指尖觸及,恪妃驟然尖叫,“不是殿下,你不是太子殿下!”
  這尖叫聲驚回昀凰的魂魄,轉頭卻見恪妃神色若狂,竟一轉身朝外狂奔而去。昀凰待要追去,腕上卻是一緊,被一隻修削冰涼的手緊緊鉗住。昀凰回眸,神識在刹那間遊離身外,仿佛已不屬於自己。他近在咫尺,氣息拂上耳鬢,有清苦的藥味和極淡的杜若香氣,溫熱掃過她肌膚,卻令昀凰如墜冰窖。
  “不認得朕麽?”他收緊了手指,含笑迫視她,薄唇褪了血色,猶帶三分病容。
  眼前容顏出塵清雅,眉梢眼角都是夢裏曾見——認得,或不認得,是他,或不是他,都已無可更改。四目相對的僵持,一瞬卻似一生那麽長。終於,昀凰僵直的肩背頹軟,一屈身朝他跪下,語聲空洞縹緲,“臣妹昀凰,叩請陛下萬安。”
  這一聲“臣妹”令他眼裏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態如此順從。他伸手托起她小小下巴,白衣廣袖垂落,綾羅的冰涼掃過她臉頰,“朕說過會再回來,昀凰,你可記得?”
  記得,仿佛是記得。
  惠太妃榻前驚魂一劍,染血屏風後奪魄一眼,長秋宮廢殿前臨去一瞥,他的體溫、他的氣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說他會歸來,她卻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複見。
  “臣妹記得。”昀凰低了頭,眉眼寂寂,無波無瀾,“陛下天命所歸,萬民同慶。”
  “朕不想聽你叫陛下。”他溫柔凝視她,在她耳邊說,“從前怎樣,現在也一樣。”
  昀凰沉默。
  他亦冷冷等待她開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臉色蒼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來,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著胸口,正是昔日傷口的位置,一時目光凝住,再不能移開。
  “不敢什麽?”他緩過氣來,仍是笑著,一伸手將昀凰拽入懷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顫,唇上咬得發白,頰上卻是紅透。他撫上她的臉,細細審視這濃膩脂粉遮不去的絕色。她用濃妝掩飾的悲傷,以平庸遮掩的驕傲,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軟,帶了涼涼的一點藥味,清苦甘香難辨。他流連在她顫顫緊閉的唇上,並不急於襲掠,隻是久久流連,仿佛孩童貪戀著心愛的飴糖。她顫抖得越發厲害,卻不再掙紮抵擋,隻茫然睜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幽寂眸子裏漸漸凝起水霧,彌散了深濃的淒涼,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翌日聖旨下,晉清平公主為寧國長公主,尊恪妃為恪太妃。蘇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蘇氏一門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賜名爵,賜葬文定公衣冠塚於皇陵。寧國長公主賜邑三千,為築棲梧宮、桐華殿、鳳影台。

  齊紈新裂見蓮華  
  五月鬱蒸,時值天中,午後日光已轉熾。從中宮一路行來,潛月兩頰微紅,羅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宮的地界,頓覺眼前日光轉幽,夾道兩側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葉,篩落勻勻光影。行走其下,衣帶生風,遍體生涼,竟似一片與世隔絕的凝碧之境。
  潛月記得辛夷宮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滿堇色蘭花。月餘之前,皇上下旨從南國移來三百餘株梧桐,俱是生長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數丈,闊葉如玉,遍植辛夷宮內外。聽王公公說,尚在修築中的棲梧宮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棲老鳳凰枝,到底是寧國長公主的居處。
  隻是可惜了那片鬱鬱修竹,就連皇後初到宮中,也曾讚歎過辛夷宮的幽致。誰知長公主卻不喜竹,命人將那清雅蘭竹連根鏟了,隻留梧桐與蔓草。關於這位長公主的傳言委實太多,自皇後入主中宮,潛月隨侍皇後左右,也隻見過長公主寥寥數麵。
  宮人引潛月進了偏殿,說公主尚在小睡,潛月便隻得靜靜候著。殿裏彌散著奇異的薰香,是別處沒有的,沉沉緲緲似一縷歎息,無端令人心境蕭索。
  環佩聲動,一個眉眼鮮靈的小宮女挑了簾子來傳潛月進去。看來長公主身邊又換了人,辛夷宮的人沒一個能久留的。潛月斂息步入內殿,卻見長公主斜倚了軟榻,似醒非醒地樣子,一時不知該不該驚擾。
  “皇後何事?”長公主淡淡開口,仍是慵然倚著,手裏紈扇半遮了臉。
  潛月忙回稟說,承淑宮的芍藥開了,裴昭儀設宴請皇後賞花,皇後想邀長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長公主眼也不睜,隻漫不經心道,“多謝皇後美意,我素來不喜花草,還是不去礙興的好。”
  這般冷遇,潛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後數番邀宴長公主,欲與她多些親近,賜贈辛夷宮的珍物從未間斷。隻是這位寵眷殊厚的長公主似乎並未將皇後的恩典放在眼裏,視後宮諸人更若無物,終日與恪太妃獨處辛夷宮中,鮮少有外人得見。
  “此番還有皇後另一樁心意,聽聞長公主雅好音律,裴昭儀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賞花鑒樂,豈非美事。”潛月笑語宛轉,一番話說得圓泛得體。長公主將紈扇略移下幾分,一睜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儀?”她問得輕慢,潛月便說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冊封的昭儀。公主靜了片刻,慵然一笑,隻說知道了,便再無言語。
  潛月心裏惴惴,猜不出她是什麽意思,卻見公主背轉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宮以來,潛月還未受過這般冷遇,一時僵在當地。她是從陳國公府就服侍何皇後的,如今已是長信宮裏掌事的人,縱是各宮妃嬪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這寧國長公主,也不過是廢帝之女,無倚無勢,偏偏皇上仁慈,待她親厚,以至皇後也要給她三分顏麵。潛月心中氣悶,卻也無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卻不經意瞥見長公主的紈扇掉落地上,潛月拾起來雙手奉回榻側,目光掃過扇麵,卻是一震。
  蟬絹扇麵上繪的是《蓮華色女圖》,筆致豔冶,用色妖嫋,底下題寫的“蓮華色女”四字卻是清峭出塵,仿佛聖上禦筆……潛月擱下紈扇,悄無聲退了出去。
  “蓮華色女?”皇後何姌並不信佛,一時有些不解。恰逢陳國公今日入宮探望皇後,正同女兒飲茶敘話,聽了潛月的回稟良久蹙眉不語。何皇後側首看他,“父親可知是何典故?”
  何鑒之看了眼垂首不語的潛月,朝皇後隻是一笑,“不過是佛家勸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恥,莫要胡思亂想。”何皇後聽出父親話裏的敷衍,也不急於追問,隻淡然一笑揭過。知女莫若父,見她這般神色,陳國公便知她心裏是不信的,“姌兒,你如今雖是六宮之主,言行仍需萬般謹慎。聽多了流言蜚語,空穴來風,於你並無好處。”陳國公說著,朝潛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為佞言,不可不罰。”
  他神色慈和,言語溫厚,潛月卻已臉色慘白,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上。
  “女兒愚昧,父親教訓得是。”何皇後素有賢孝之名,雖隻十八韶齡,言止已見母儀風範。
  潛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摑的聲音響起,清脆得懾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陳國公這才斂了笑容,“你這糊塗孩子,竟如此不分輕重,眼下勁敵未除,你倒又去樹敵。”見何皇後咬唇不語,陳國公又道,“陛下厚待長公主無非是看在蘇家一門忠烈份上,給元勳舊臣做個樣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與長公主友愛親厚,好令天下人瞻慕,得見皇家的體麵……這是好事,亦是正事,萬萬不可往那汙穢上頭亂想!”
  何皇後端雅臉龐浮起紅暈,被父親口中“汙穢”二字弄得十分難堪。
  女兒到底還是年輕了些,陳國公歎息一聲,搖頭道,“蘇家早已散了,區區一個長公主,加個瘋癲的太妃也起不了浪。倒是裴家,如今頗受皇上看重,若再叫那裴氏先得了皇嗣,那才是大大不妙。”
  送走了陳國公,何皇後默然佇立殿前,怔忡了許久。
  潛月被宮人帶上來,鬢發散亂,臉頰紅腫紫漲,唇角綻出血絲。何皇後垂目看她,歎息一聲,“這回的教訓可記住了?”潛月眼裏含淚,伏地叩頭不止。何皇後笑一笑,平心靜氣地坐回椅中,“罷了,蓮華色女的典故,你倒從頭講給我聽聽。”
  月華如水,明紗宮燈高挑,照見承淑宮裏麗影翩躚。
  花開宴前,十餘位宮妝麗人隨皇後信步庭中,人賞花,花映人,紅妝猶共花爭春。
  芍藥又有將離、近客、殿春之別稱,居花中富貴之次,人雲牡丹為花王,芍藥則為花相。世間芍藥多開於四月,承淑宮的芍藥卻非凡種,定要蒲月之末始吐豔。
  陛下登基未久,後宮尚未充實,皇後以下僅有四妃六嬪二昭儀一婕妤。何皇後素來溫柔敦厚,同各宮妃嬪相與融融,今日這賞花宴雖是設在承淑宮,眾人卻是因著皇後的顏麵而來。
  裴昭儀含笑隨在何皇後身側半步之遙,妝髻精心梳成,言笑間神采飛揚,本就生得極美的容貌,在眾人中愈發顯得出挑。其餘妃嬪有位份高過她的,見她如此張揚,本有些不悅。何皇後卻毫無介懷之意,依然敦柔相待,倒令旁人不便多言。
  宴已過半,卻聽得寧國長公主到。眾人大感意外,裴昭儀也全未料到長公主會來,一愕之下頓感顏麵生光。唯有何皇後不動聲色地一笑,欣然率眾迎了出去。
  素衣宮娥挑兩盞宮燈在前,遠遠照著那緋紅身影,廣袖飄舉若行雲中,衣袂迭迭若曳月華。
  長公主與何皇後見禮,眾妃嬪複又同她見禮。裴昭儀隻聞其名,從未親見其人,一時怔住了,隻覺那豔色迫人欲窒。有幾個出身世家的妃子從前卻是見過長公主的,那時她尚是廢帝宮中不得寵的帝姬,偶爾在慶典宮筵上驚鴻一現,隱約也是個麗人。時隔數月,曆經一番變亂,天家易主,宮闕易色……再見這位帝姬,卻已是萬千榮寵在一身的長公主,容貌言止都判若兩人。
  長公主與皇後相攜歸座,殿前絲竹樂舞又起。隔了明燭光影,裴昭儀禁不住一次次看過去,那深的緋,淺的紅,挑錦纏枝的暗金,一身的雍容與妖冶,灼灼晃著人眼。皇後向長公主一一引見諸位妃嬪,到裴昭儀時,長公主側首看過來,笑意飄忽,目光幽深。皇後笑言裴昭儀雅擅音律,彈得天音似的琵琶,嚐聞皇上稱讚。裴昭儀也不謙辭,落落大方命宮人取了琴來,正欲奏時,宮門外長長一聲宣駕,竟是皇上來了。
  眾人滿滿跪了一地,何皇後迎上前去,見皇上已至殿外。
  “梓童好雅興。”皇上施然負手,廣袖籠紗,沐一身冷月清輝而來。何皇後臉上竟紅了,深深垂首不敢與他相視。眼見那九龍佩玉下一綹墨色絲絛猶自顫曳,仿佛行走得甚急。皇後原是請過聖駕,皇上卻說無暇,此時偏又來了。何皇後含笑與皇上對答,儀態溫遜,似不經意退開半步,將長公主讓到跟前。
  “昀凰也在這裏。”皇上像是這才瞧見,徐徐笑道,“你素來不喜花草,莫非獨愛這月下芍藥?”長公主淡然一笑,“美人賞花,我賞美人而已。”皇上聞言莞爾,笑容愈見溫柔,“此言甚妙,這承淑宮的芍藥確是不及主人之美。”裴昭儀霎時霞飛雙頤,滿心說不出的矜喜。
  筵前重開樂舞,座中氣氛比之前莊重了些,卻更見暗潮湧起。眾妃嬪妙語巧笑,各顯妍態,逞盡風華以引皇上注目。當著皇後之麵,皇上卻讓昭儀坐在禦座之側侍酒,二人不時相顧笑語。眾妃嬪暗自咬碎了銀牙,無可奈何之下,轉為皇後忿忿不平。
  何皇後卻對眼前情狀毫不在意,隻顧與長公主敘話。也不知皇後說了什麽,長公主將手中紈扇輕搖,不時掩扇而笑。裴昭儀看出皇後對長公主曲意籠絡,心下冷冷一哂。
  宴將盡時,裴昭儀命宮人采來十餘枝碩美芍藥,請皇上分賜諸人。皇上欣然應允,正待挑選花色,裴昭儀卻指著一枝紫金芍藥,嫣然笑道,“這支名喚紫綬金章,最是珍罕,滿園也隻開得一朵。”
  座中聞言俱都一靜,六宮之內自是皇後為尊,最美的芍藥當賜皇後無疑。然而諸人的目光,卻忍不住掃向長公主,複又投向皇後,隻見一個意態閑散,一個端莊沉靜;一個聖眷殊厚,一個統禦六宮,也不知哪一個更堪得花中之花。皇上將那深紫芍藥把玩在指間,閑閑一嗅,“皇後鳳冠有金絲紫珞,與此花相映正好。”
  何皇後俯身謝恩,皇上命她近前,親手將那芍藥簪在她雲鬢烏髻之間。
  “這支名喚玉簪珠履,亦非凡品。”裴昭儀見皇上另挑了一枝重蕊晶瑩的粉白芍藥,便朝長公主含笑瞧去,口中將個“亦”字咬得格外清晰。孰料皇上朝淑妃一笑,“此花嫻雅,與你相宜。”淑妃喜出望外,含羞近前謝恩,羨煞了諸人。
  一輪頒賜下來,各宮妃子都賞過了,惟獨長公主沒有獲賜。眾人皆感意外,唯有裴昭儀替長公主不平,嗔怪皇上小氣。皇上笑而不語,一直沉靜在側的何皇後卻笑道,“長公主自是不同的。”裴昭儀回眸去看長公主,見她似笑非笑搖著紈扇,渾若看戲一般。
  “若蒙公主不棄,我倒有個冒昧之請。”何皇後柔聲笑道,“竊以為天香應襯國色,我又最怕夏日暑暄,不如就以這金章紫綬,換取長公主的紈扇,各自相宜。”
  皇上聞言側目,朝那紈扇深深一眼看去。
  裴昭儀覺出皇後手段圓融,既占了聲勢,又全了長公主的顏麵。
  長公主卻笑道,“難得皇後喜歡,這扇子倒也有些趣味,不知皇後可識得其中典故?”
  玉柄紈扇垂流蘇,雖極雅致,倒也不出奇。裴昭儀狐疑看去,眼前一亮,認出扇麵的禦筆字跡,“蓮華色女?”皇後似被難住,一時茫然,“這典故,是故老傳說麽?”
  裴昭儀失笑,脆聲搶道,“皇後有所不知,這蓮華色原是釋家典故。此女曾與母親、女兒共夫,嫁與親生兒子為妻,生養逆倫之子,悖盡人間倫常,罪孽深重。而後得遇目犍連尊者,乃比丘尼出家,立心修持,終證阿羅漢果,為比丘尼中第一神通。”她侃侃說來,語聲宛轉,令皇後恍然點頭,麵有羞赧之色,“原來如此,昭儀果真博聞強識。”
  “皇後過譽了,長公主以蓮華色女入畫,感佩其解脫之智慧、修禪之定心,取其大道終證之意,足見公主之慧心。”裴昭儀一語道中畫裏用意,見長公主亦微露笑意,不覺甚是自得。
  “昭儀知其義,皇後愛其趣,所謂佛者見佛,情者見情,概莫如是。”長公主曼聲而笑,斜斜朝皇上睇上一眼,“可惜紈扇隻得一把,昀凰為難,還請陛下代為定奪。”
  齊紈宮扇精致,執在她手裏,素紈冰肌相映,委實美不勝收。
  少桓的目光自那紈扇移上,掠過執扇的手,垂曳的袖,含笑的唇,終落在那雙幽寂的眼裏。她笑得溫婉,眼裏卻是陰寒,一如當日繪好紈扇給他看時,那笑眸裏也是這般自嘲自棄的寒涼……子弑父,弟弑兄,父棄女,女憎父,這天家早已沒有人倫,又遑論綱常。比之殺戮鮮血,兄妹相悅又算得什麽罪孽。他是中興之主,開明仁君,卻不是救她解脫業障的目犍連;她不是無瑕白壁,貞淑仕女,卻是誘他沉淪愛欲的蓮華色。
  自知罪孽,甘之如飴,遂欣然提筆,為書“蓮華色女”。

  鴛鴦風急不成眠
  一柄紈扇,究竟與誰,何皇後同裴昭儀四目相對,一時間杏眼流波,鳳瞳轉輝,好不精彩。
  “昀凰,且將你這畫扇收好,莫叫人以為朕刻薄後宮,連扇子也不舍得。”少桓睨著眾妃嬪,薄唇如削,挑一絲戲謔的笑,“傳旨織造司,將新貢的齊紈裁了,賜各宮篦絲、玉版、合歡、七寶畫扇各一。”
  如此皆大歡喜,爭無可爭,皇後白皙臉頰卻透出微紅,不動聲色垂下眸子,領了眾宮妃謝恩。裴昭儀心裏不屑,也隻得無奈俯首。皇上似也意興闌珊了,拂袖推杯而起,“罷了,朕有些乏了,都散了吧。”眾後妃又是伏跪一地,恭送聖駕。那雲鬢霧髻累累的梳著,金釵翠翹顫顫的綰著,低伏下來亦是各色花式琳琅,如同月下芍藥,錦繡簇擁,滿目繁華。
  少桓目光掃過,卻無處可堪停留——惟有跟前的一人,婉轉低首,徐徐抬眸,沉靜而張狂地與他對視,似孱弱枝頭開出熾烈的花,媚色縱肆,直灼進人心裏去。
  昀凰一直笑,一路笑,直至回到辛夷宮裏,仍有笑意漾開在眉梢眼角。身邊宮人極少見過她笑,偶有愉悅之事,也隻得一絲淺淡笑意。驟見這般笑容,反叫人打心裏透出涼意。近侍宮女悄無聲上前,替長公主更衣卸妝。侍侯太妃的老宮人至簾外回稟,說太妃已經歇下,今日的藥也服過了,一應安好。
  昀凰默然移步窗下,朝恪妃所居的靜廬望去,隻見燈火已熄,唯有鎏金宮燈明滅搖曳於煙波水上。自淨植齋裏見過少桓之後,母妃的病勢又更重了,終日惶惶,夢裏也驚叫著一個名字,醒來淚流滿麵。禦醫說,太妃宜靜養寧神,皇上便在辛夷宮臨湖的北側築起曲橋,連通湖心靜廬,以做太妃靜養之所。
  微風動搖,入夜總有潮意,仿佛又要下雨了。
  青衣宮女侍侯著長公主寬衣,轉身之際,袖底有物飄墜。宮女忙俯身將那齊紈合歡扇拾了,雙手奉起。長公主接過手裏,將紈扇定定瞧了半晌,忽一轉身遞向那妝台明燭。火舌舔上,雪白扇麵立時現出一痕焦黃。那宮女失驚,不假思索搶前移開燭台。長公主身子一顫,終究頹然垂了手,緩緩跌跪在地。
  小宮女嚇得呆了,慌不迭退出去,將殿門輕輕帶上,卻聽那門後隱約傳來一聲低噎的笑。
  昀凰笑著,仰麵倚靠妝台,將那燒去邊緣的紈扇覆在臉上。
  扇麵“蓮華色女”四個字縱肆飛揚,墨跡深泅扇麵,也似銘入骨髓。那執筆題畫的手白皙修長,也曾撫過她赤裸肌膚,寸寸流連。扇子被燒毀的邊緣已然焦脆,一觸而裂,仿佛是心頭的某一處,觸不得卻又躲不過。
  月光被濃雲遮蔽,殘餘一抹昏黃照進銀鉤珠戶,照見尊貴無雙的長公主茫然蜷縮在地上,長發淩亂紛覆,華美宮裝褪盡,隻餘素衣裹豔骨,愈發伶仃。
  夜色這樣濃黑,宮闕高且遼遠,仿佛再看不到盡頭。
  悶雷聲裏,這雨終於下了。
  屋裏仍是窒悶,更彌散鬱鬱沉香,繚繞出紛紜幻影。玉磚的冰冷透過衣衫,驅不去心底潮熱,是什麽呼之欲出,是什麽淺淺舐咬……昀凰仰躺了下來,躺在人人踩踐的塵埃裏,散一地青絲,輾轉;纏一身欲孽,栗顫。
  殿門吱呀地響,有一道淡淡影子投進來。
  綾錦細簌聲近前,昀凰卻不睜眼,蒼白麵容映著紛亂青絲,寂寂似睡蓮。
  杜若清苦的香氣浮動,衣擺拂過臉頰,錦緞柔軟而冰涼。他俯下身來靜靜看她,離得極近,隱約觸到彼此肌膚的溫熱。昀凰閉著眼,似一尊沒有生氣的玉像,臉頰卻有異樣的嫣紅。兩人氣息交織,於靜默裏,隻聽得彼此漸漸淩亂的心跳。
  少桓拾起那燒焦的紈扇細細把玩,迎了月光,那焦痕也似有極致的美。
  兩人私下裏題畫的扇子,她公然張揚人前;當著後宮諸人,她以蓮華色女的典故試探皇後,戲弄他的寵妃……這般費盡心機,不計後果,引來悠悠眾口,後妃之妒,隻為逼他放手,放她生也由己,死也由己。
  “既然憎惡,怎不燒個幹淨?”他語聲帶笑,笑裏纏綿,綿裏卻有淬毒的針,“是舍不得,還是燒不盡?這般罪孽深重,你倒想一人解脫離去?”少桓笑著,以那焦黃殘扇摩挲在她臉頰,扇柄斜斜挑入她交襟領口,那薄絹貼著肌膚,隱透一段膩光如玉。
  昀凰仿佛不曾聽見他的話,緊閉了眼,任那冰涼扇柄滑過頸項,探入乳間……所到之處,輕攏慢撚,徐徐挑動。看她氣息紊急,胸口起伏,於無聲裏煎熬輾轉,少桓眸色越發深沉,氣息漸漸緊促,“昀凰,朕不會放過你,萬般罪孽你都要陪朕一起消受!”
  扇柄驀的一沉,抵在她咽喉,迫出她緊閉唇間的呻吟。
  那呻吟裏混著歎息,似嚶嚀又似悲吟,昀凰睜開眼來,喘息而笑,“如何消受,你要同我白首偕老,還是與我江山與共?”月光涼薄,照見她青絲繚繞,媚顏如毒,少桓的臉色卻驟然蒼白,似被鞭子抽中傷口,牽出支離破碎的痛。
  近有何氏外戚,遠有悠悠眾口,他卻是中興之主,開明仁君,如何能留她,如何能相守?
  “父皇築辛夷宮,囚母妃一生,如今你築那棲梧宮,是要鎖我一世麽?”昀凰半撐了身子,宛轉迎上他,幽幽笑道,“皇上有後宮三千,母妃尚且有我,昀凰又有什麽?”
  “你有朕。”少桓語聲低啞,昀凰卻笑出聲,看他目光深寒,益發笑不可抑——朕,他要她視皇上為少桓,卻口口聲聲放不下這一聲朕。這宮裏已沒有少桓,隻有皇上,而她所有的,不過是三千梧桐,萬丈深碧,一世慘淡。
  “臣妹要不起。”昀凰長發披散,薄衫半敞,笑容淡淡斂回眼底,“皇兄若真憐惜昀凰,不若找個不相幹的外臣,將臣妹遠遠打發了,從此各安天命……”語聲窒斷,少桓修削手指驀的扼住她頸項,蒼白手背綻出青筋,眼底戾氣大盛,齒間吐出冷冷二字,“休想!”
  昀凰掙紮喘息,半掩的衣衫褪下,雪白肩頭連同酥胸盡裸。少桓看著她淩亂模樣,眼裏怒色漸轉為悲哀,悲哀裏透出絕望。他伸手攬了她腰肢,將她緊緊箍在懷中,一低頭在她肩頭咬下。昀凰呻吟,卻不掙紮,任他從肩頭細細齧吻,直吻至耳珠。他含了她小小耳珠在口中,輕咬,深吮,啞聲喚著她的名。昀凰的回應卻是涔涔淚水,無聲無息落下,濕了他的唇,鹹苦直抵心間。他身上杜若香氣清苦,仿佛是和她一樣的哀傷,一樣的癲狂。她淒涼淚眼令他絕望若狂,裂帛聲裏,斷了衣帶,散了瓔珞……他狠狠將她抵上身後妝台,拂袖揮落一地珠玉碎濺。
  男子肌膚的灼熱,身軀的沉重,將她圈禁在愛欲掙紮的囹圄裏,不得動彈,不能呼喊。浮動在杜若香裏的氣息如此熾熱,仿佛幽碧之火,在交纏的軀體間肆烈蔓延。驚雷滾過天際,簷下急雨如瀑,雨聲風聲雷聲,奪去天地萬籟,隻剩衝撞、撕裂與滂沱。
  宮燈寂滅,明燭吹盡,昏冥暗色裏,唇與舌抵死糾纏,孽與欲絕望爭奪。她的呻吟斷續,被封緘在他唇間;他以舌尖度入清苦,卻吸入她的媚毒。她身子懸在妝台邊沿,雙手被他高抬在上方,弓起腰肢迎就,最屈辱的姿態竟蔓生出極致的妖嬈。
  暗夜遮蔽了羞恥,彌散了渴求,昀凰仰頭望著眼前的少桓,看他赤裸胸膛起伏,男子的身軀碩頎,蒼白肌膚染上欲色,胸口傷痕宛在,暗紅而猙獰,似被撕裂了心房。
  雷聲震動了琉璃重瓦,雨勢更急,刷刷抽打簾櫳。
  欲焰焚燒,寸寸吞齧彼此。這馳騁在她身上的男子,妖異癲狂,再不是那溫雅雍容的君王。他喘息漸漸沉重,汗水濡濕了鬢發,沿著臉頰頸項滾下。那狂躁掙紮的獸,在她身體的樊籠裏衝突掙紮,掠起她陣陣戰栗。被情欲摧折的呻吟,再不能抑止,昀凰喉間逸出哀求的尖叫,驀然攀緊他肩頭,目光迷亂,如癡如狂,“少桓——”
  這名字終於衝口而出,攜了千般淒涼,萬般癡妄。他緊緊抱住她,疲乏地伏在她胸前,微微顫抖,似一個任性的孩子,“朕不會放你走,生生世世也不會!”
  金絲架上綠毛鸚鵡輕啄玉鉤,陳國夫人拿了細銀勺往那食盅裏添著金粟,一派沉靜專注,似乎全未將皇後的焦灼神情看在眼中。何皇後端著茶盞,一下下撥著水麵飄浮的茶葉,良久也未喝一口。
  “紅豆這張嘴,被你慣得越來越挑了。”陳國夫人笑吟吟逗弄著那隻名喚紅豆的鸚哥。皇後將茶盞重重一頓,茶水潑濺在案上,“都這時候了,母親還有閑情管這鳥兒!”潛月屏息斂聲立在一旁,悄然上前將茶盞收拾了,卻聽陳國夫人悠悠開口,“姌兒,你這浮躁的性子總是不改。”
  皇後氣悶,在母親麵前也沒了風範儀態,倒流露小兒女的蠻性,“不浮躁又如何,父親處處講個沉穩,卻還是讓裴家有機可趁。如今這事,是哥哥犯下的過失,卻丟了整個何家的顏麵,叫我在皇上跟前也無臉。你看那裴家的丫頭,如今張狂成什麽樣子!”陳國夫人臉色略沉,“過錯犯也犯了,你哥哥也閉門思過了……朝堂上的事,自有你父親處置,這宮裏才是該你操心的地方。”何皇後無言以對,心中卻是氣苦。
  前日裏鎮守西疆的撫遠將軍裴令顯,截獲一道傳往烏桓的密信,跟著密信追蹤而去,竟被他掀出一宗大事——當日城破宮傾,廢帝宮裏後妃公主俱都飲鴆自盡,唯有寧國長公主和恪太妃被保了下來。廢後郭氏也已自裁身亡,屍首驗明無誤。當日率領前鋒最先攻入宮門,發現廢後等人屍首的,正是何皇後的兄長何鉞。
  皇上曾下旨令他嚴查宮禁,勿使一人趁亂走脫。然而時隔三月,裴令顯擒獲那一黨私通外寇的逆賊,發現竟是昔日大內侍衛,幕後正是喬裝逃出的廢後郭氏。當日飲鴆死去的隻是一個替身宮女,與郭後麵貌略似,毒發後屍身紫漲走形,竟瞞過了何鉞。親信侍衛接應郭後逃出宮去,藏匿民間兩月,悄然潛入西疆。
  出了關外,便是東烏桓,亦是郭後長女遠嫁之地。昔日長樂公主下嫁東烏桓太子,太子尚未即位即病故,其弟即位,尊長樂公主為太妃。郭後潛逃西疆,欲投奔長樂公主,向東烏桓借兵複國。那密函中已約定,東烏桓將遣出人馬至關外迎候,先將郭後救出,再謀大計。與郭後一起被捕獲的還有興平公主華瑤,已被裴將軍連夜押赴京中。如此一來,裴家立下大功,當日何鉞之失卻險些釀成後患。皇上重重嘉賞了裴令顯,而責何鉞閉門思過。
  裴家本已漸漸受到皇上器重,在軍中與何家頗有分庭抗禮之勢,此番更是揚眉吐氣,連帶裴昭儀也晉為賢妃。何皇後素來心氣高傲,又如何能咽下這一口氣。若再被裴妃搶先得了皇嗣,非但後位可危,連帶何家也將陷於敗局。
  這也是陳國夫人最憂慮之事,朝堂紛爭,各有輸贏,然而誰能先握有皇室血脈在手,誰便握住最牢靠的勝券。陳國夫人又再提及子嗣一事,反複耳提麵命,終於令何皇後惱怒了,“皇上冷落後宮已久,我這中宮皇後也僅朔望得見,更何況……何況……”
  “何況什麽?”陳國夫人將眉一蹙,看皇後欲言又止,臉色難堪,不由脫口追問。
  垂簾重重落下,潛月領著左右宮人悄無聲退了出去,靜室裏隻餘皇後與陳國夫人母女。
  皇後冊封也不過三月,仍是新嫁少婦,低頭間流露惶惑窘態。她這般神色,閱世已深的陳國夫人隱隱有些明白過來,“姌兒,究竟有何難處不能開口,對為娘還需隱瞞麽?”
  “子嗣之事,不是我一人做得主的。”皇後聲若蚊蚋,白皙臉頰紅得似欲滴出血來。陳國夫人心往下沉,試探問道,“皇上不願駕幸中宮?”皇後胸口起伏,纖細手指緊絞著腰間一段流蘇,將那珊瑚綴珠生生扯散下來,“隻怕是哪一宮都不肯駕幸。”
  “這是為何?”陳國夫人失驚,不由壓低語聲,“難道皇上的身子……”皇後搖頭,窘困地咬了咬唇,“禦醫說,皇上龍體雖有舊疾之困,卻無礙敦倫,隻是子嗣也未必易得。”陳國夫人蹙眉道,“既是無礙,你便多下些工夫,遲早會有所成。”
  工夫,這話令皇後驀然覺得恥辱。世家淑媛恥言床闈之事,堂堂一國之母與誥命夫人,卻要關起門來說這等難堪之事。但比這更難堪的,卻是芍藥宴罷的那一晚——
  每月朔望帝臨中宮,曆代帝後都是這樣的規矩。那日恰逢十五,承淑宮裏宴罷,皇上啟駕回了禦書房,仍要披閱完當日奏疏。皇後在中宮沐浴薰香相候,夜近深宵終於等來皇上。帝後合寢是大事,有尚寢女官專掌天子燕寢之儀,司設掌床帷茵席,女史掌執文書。彤史在案,每有臨幸都以朱筆題記,巨細靡遺。
  那日皇上卻已乏了,直入內殿,命隨侍宮人都退下。以往都由宮人侍侯帝後寬衣,從未由皇後親自服侍皇上就寢。自帝後大婚之後,皇上時有駕幸中宮,然而何皇後性情莊淑,於這闈第間事始終拘謹羞澀……宮燈照得亮如白晝,她屏息上前,為他寬去外袍,手指觸上盤龍腰帶玉扣,卻怎麽也解不開。他眯了眼看她,目光飄忽,漸漸灼熱,分明落在她身上,卻又不似在看她。她怯怯低了頭,驀然被他壓倒在身下,糾纏情濃間,她忘情輕喃,低低喚著皇上,他卻啞聲說,“叫朕少桓。”
  她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樣一個名諱。今上單名一個胤字,為避天子諱,將天下胤姓改為了應姓。他卻說他是少桓,回旋在舌尖上的兩個字,溫柔萬端。她有刹那遲疑,試著喚了一聲,“少桓。”他驀然停下,蹙緊眉頭定定看她,似在看一個不相識的人。“少桓?”她又喚他,不待話音落地,他竟是一震,狠狠拂袖抽身,狼狽離開她的身子。雲猶未布雨已斂,片刻前猶是溫柔鄉,轉眼已作陰霾天。
  她呆在那裏,不知因何觸怒龍顏。裸著身子擁衾而起,顧不得羞赧,張口卻不知該喚皇上還是少桓,終究隻惶然望著他背影遠去。
  第二日才知道,當晚皇上離開中宮,便去了長公主的辛夷宮。

  箏上新弦張舊恨
  皓腕凝雪,紅袖添香,裴妃愛嬌地低了頭,任皇上握住她的手,在雲母箋上寫下“令婉”二字。少桓閑適一笑,“美且柔約,好名字。”裴妃軟軟依入身後懷抱,輕嗅他衣上清苦香氣,俏皮笑道,“臣妾還有一個乳名,原本喚作瑞應。”少桓笑容稍斂,淡淡道,“這名兒不好。”
  裴妃卻未覺察他語意的細微變化,仍一徑笑道,“是呀,後來聽說這樣的名字太重了,會叫人折福的,這才改了叫令婉。”瑞應是鳳凰的別名,尋常官宦家女兒叫這名字確是大膽了些。不過裴妃心中想的卻是,當年一語成讖,她果真伴了真龍,進了天家,可不是成凰成鳳了麽。
  見皇上笑而不語,裴妃覺得便是默認了她的心思,便湊在他耳邊吹氣如蘭,“臣妾更喜歡這乳名,往後皇上喚臣妾瑞兒可好?”孰料皇上眉頭一蹙,“喚什麽不都是你。”
  裴妃有些訕訕,轉眸一笑,便將話頭別過,“臣妾的哥哥也有乳名,更是有趣得緊。”
  “你說裴令顯?”少桓把玩著手中紫毫,對裴令顯此人似乎興趣更大。裴妃笑道,“他幼時多病,家母恐不好養,便給他取了個女氣的乳名,叫做芳兒。”少桓想起那高大魁梧的少年將軍,劍眉星目,金盔銀槍,跨坐獅子驄,偏偏名喚“芳兒”,不覺失笑。
  “你們裴家男兒英豪,女子嬌媚,倒是人才輩出。”少桓不吝讚譽之辭,喜得裴妃謝恩不迭。
  入夜的承淑宮裏,玲瓏宮燈照著禦案金杯琥珀酒,佳人斟來,馥鬱生香。
  時近子夜,已是就寢時分,簾外宮人悄然放下重重垂簾。
  在這裏不比皇後宮中那麽多規矩,少桓慵懶地倚在榻上,口啜美酒,懷擁佳人。裴妃已寬去了長衣,僅以輕羅薄紗蔽體,伏在少桓身邊媚眼如絲。覷著他心情甚好,裴妃委婉探問,“聽說,皇上將那興平公主賜與辛夷宮為婢了?”
  辛夷宮三個字令少桓微微蹙眉,卻眼也不抬地問,“宮中隻有一位長公主,你所指是誰?”
  “臣妾知罪。”裴妃窘迫,一時嘴上叫慣,忘了興平公主已被廢去封號,貶入賤籍之事。看她囁嚅模樣,少桓似笑非笑道,“你是替裴令顯問麽?”他一語道破玄機,驚得裴妃心神大亂,慌忙在榻邊跪了下去,“皇上聖明,家兄一時糊塗犯下錯事,還望皇上開恩!”
  少桓卻笑了,幽黑瞳仁裏流轉淡淡光采,“兩情相悅是美事,有什麽錯不錯的。”
  裴妃心中一寬,卻也暗自心驚,想不到皇上一切都已了若指掌,隻怕沒有什麽是能瞞過他的——可恨那憨直的哥哥,還真以為此事無人知曉,央告她私下求皇上,將興平賜了他為妾。
  這也真真是段孽緣,誰看上誰不好,竟是她家哥哥看上了親手俘獲的待罪公主,更在赴京路上就占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也虧得是如今,興平公主已廢了封號,若是長公主那樣的身份,十個裴令顯的腦袋也不夠掉!
  這興平公主雖是廢後郭氏的女兒,到底還是姓華,身上流著和皇上一脈同宗的血。以往皇室公主獲罪,至多就是幽禁賜死,從未有過貶入賤籍的先例。既是貶入賤籍,照規矩也該送去教坊樂戶,留在宮中為婢卻是聞所未聞的。宮中私下流傳說,恪太妃與廢後郭氏有舊怨,現今世事無常,郭後囚禁在天牢,辛夷宮的長公主卻比六宮哪一位主子都得勢。興平公主還隻得十六歲,落在辛夷宮那位手裏,隻怕是從此不見天日了。
  裴妃歎了口氣,倒不是擔心那小妮子死活,卻是苦惱於自家哥哥找來的麻煩——這不爭氣的登徒子,節外生枝鬧出這般事情,至今還鬧著要向皇上求娶興平……裴妃貝齒暗咬,卻不敢再向皇上開口。少桓瞧著她懊惱神色,漫不經心笑道,“人已不在朕這裏,你若有心替裴令顯討這人情,不如去問問長公主。”——長公主,思及那飄飄緋衣,幽冷目光,裴妃莫名有些不安……悄然抬眼看去,隻覺皇上和長公主的眼神意態,竟有種說不出的相近。
  夜來風急,拂動玉鉤珠簾,珠玉輕悄相擊,簾後一縷箏音繚繞。
  清商流轉,幽聲動弦,本已清冷的箏音裏,更夾了女子斷續低微的悲泣聲,在入夜的辛夷宮裏回蕩。侍立簾外的宮女垂首靜聽著,仿佛有涼意透衣,絲絲滲進骨髓一般,心中不覺戚然。想來那可憐的女子還在殿裏跪著,已經大半個時辰了。
  素衣挽髻的長公主端坐案後,彈箏也已彈了半個時辰。長發散亂的青衣少女跪在地上,啜泣著俯低了身子,不住朝昀凰叩頭。嗓子已哭得啞了,單薄肩頭不住顫抖,人也搖搖欲墜,看得左右宮人俱是惻然。唯有長公主不為所動,指尖箏音流瀉,弦依高張,聲隨妙指,似將心神都傾注在了弦上。
  遠處忽傳更漏聲,已近亥時了。俯跪在地的少女聞聲一震,猛的抬起頭來,蒼白透青的臉上涕淚交流,“母後的時辰不多了,奴婢求長公主開恩,求皇上饒母後一命……”
  箏音停歇,昀凰垂眸看向她,看她眉目清婉,猶帶稚氣,眼中卻盛滿與這稚齡不符的悲傷苦痛。見昀凰終於有所反應,她掙紮著膝行上前,哀哀拽住昀凰衣擺,卻再說不出話來,唯有淚水沿著消瘦臉頰滾落。
  她口口聲聲自稱奴婢,稱她長公主,不再叫她昀凰姐姐。
  昀凰定定看她,眼前一時恍惚,似又看見那嘟起嘴巴,為她傷口輕輕吹氣的小女孩……那年的禦花園裏,長樂和臨川追著皇後豢養的獅子貓,一路追到僻靜的湖石後頭,發現了趴在那裏的昀凰。昀凰手心裏捧著隻受傷的小灰雀,正喂它吃著餅屑。長樂皺眉看看昀凰,正待轉身,卻被臨川拉住。刁蠻的臨川笑眯眯同長樂耳語了幾句,兩人便嘻笑著朝昀凰招手。昀凰遲疑走近,冷不丁卻被臨川一把奪走小鳥。臨川嘻笑著跑遠,喚出花叢裏的獅子貓,將那折了翅的小鳥扔在貓兒嘴邊……昀凰情急,立時撲上去和貓兒爭搶。畜牲護食起來最是凶猛,那獅子貓叼了鳥兒,跳起來朝昀凰手背便是一抓。
  三道血痕立時橫貫,昀凰一慌神更絆到石頭,一跤跌坐在地。臨川哈哈大笑,扮個鬼臉蹦跳著跑掉。長樂抱起貓兒,溫柔拂去貓嘴邊殘留的鳥毛,卻看也未看昀凰一眼,徑直轉身而去。片刻前啾啾可愛的鳥兒隻剩地上幾片狼藉的羽毛,有些還沾染著血跡。昀凰緊緊咬了唇,拿手帕將火辣辣的傷口裹住,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昀凰姐姐。”稚氣的語聲怯怯傳來,幼小的興平從湖石後麵走出來,在昀凰身邊蹲下,對著她受傷的手背輕輕吹氣,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她,“吹吹就不疼了。”
  “瑤瑤……”昀凰喃喃開口,一絲悵然笑意掠過眼中,旋即歸於沉寂,深潭似的眸底再無波瀾。卻一聲久違的“瑤瑤”卻令跪地哀求的女子一呆,顫然以額觸地,越發泣不成聲。
  廢後郭氏已經招認了私通外寇的罪行,供出了助她潛逃的兩名將領。本朝立國兩百餘年來,郭氏是第一個身受刑訊的皇後。以提刑司的酷烈,她竟也熬過了三日。最後終肯招認,卻有唯一的條件,便是赦免興平公主,賜其不死。
  通敵之罪,當處淩遲。念在她終究曾是一國之母,皇上免了這酷刑,另賜白綾三尺,今夜子時便送她上路。病榻上的興平聽得消息直闖寢殿,跪在昀凰跟前苦苦哀求。昀凰任由她跪著,既不動怒也不勸止,泰然端坐案前,隻凝神彈箏。
  箏音與哀泣相應和,一個蕭瑟清冷,一個哀切斷腸。
  昀凰推箏而起,華瑤卻拽了她衣袖不放,隻仰起臉來望住她,哭也哭不出聲了。經曆一番變亂,原本玉雪可人的少女變得消瘦慘淡,抱病之軀硬捱著久跪,此刻已是搖搖欲墜。
  “瑤瑤。”昀凰略略俯身,流露一絲笑意,“你若不再哭泣,此時去天牢還能見上最後一麵。若你再哭,我便不帶你去,讓她孤零零上路,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
  華瑤僵住,似被整塊寒冰兜頭壓下,恍恍惚惚抬眼,見昀凰素衣曳地,臂挽冰綃,峨嵯雲髻用玉簪鬆鬆綰著,仿佛世外仙姝。眾多帝姬裏,向來要數昀凰最美,母後曾說“女子過美則近妖”,大概便是說的她了。無論當時今日,她仍是這般美,語聲柔若春水,目光卻冷如嚴霜。華瑤從不知道,卑順的清平公主也會有這樣的笑容,令她驀然想起當日的毒酒……
  宮傾之日,諸公主妃嬪被召至中宮,含淚飲鴆,以身相殉。並不是每個人都視死如歸,也有想要逃命而去的,就像陽城公主,奮力掙脫了宮人鉗製卻走不出中宮的玉階,那階下早有侍衛執刀相候。華瑤顫栗地看諸妃嬪公主飲下毒酒,那酒色鮮妍,看似甘美,入喉斷腸,便如眼前昀凰的笑容。
  早知如此,不若真飲下那杯酒,幹幹淨淨隨父皇而去。
  可是母後不甘,她要親眼看著後宮的女人們飲下毒酒,一個個都死在她前頭,才肯喬裝出逃。若不是情勢危急,隨行侍衛強行將她帶走,母後甚至還要親臨辛夷宮,處死恪妃與昀凰。那時華瑤想,隻怕她是永遠不能懂得母後的恨,不懂這後宮中的女人為何怨毒至此。
  亦如她不懂,最溫柔卑順的昀凰姐姐,為何會變成冷酷無情的長公主。
  “已是亥時初刻了。”長公主淡淡一抽袖子,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入內更衣。
  華瑤癡了似的跌在地上,眼淚再流不出。
  兩乘肩輿已至辛夷宮外,一乘曲柄鎏金傘蓋垂絳羅鳳帷,一乘花梨雲紋罩青羅帷。
  昀凰一身素衣,披了玄色鬥篷在外頭,風帽低低掩去麵容。步履虛浮的華瑤被宮人攙扶上了青羅肩輿。肩輿升起時輕微一晃,卻令華瑤眼前一黑,似天昏地暗。昀凰自鳳帷肩輿前冷冷回頭,看了華瑤一眼,眉頭微微蹙起。這目光令華瑤越發瑟縮,恰此時,宮門內傳來一聲怯弱呼喚,“昀凰……”
  竟是恪太妃,華瑤怔怔咬了唇,望著那熟悉的身影,仿佛記起恪妃昔日瘋癲模樣。然而眼前的恪太妃,弱弱倚了宮門,一雙含愁的眼裏竟是異樣的清明。昀凰回身看著母親,觸及她幽幽目光,仿佛心口一涼,被她看了個透。
  “好晚了,你別再出去……”恪妃望著昀凰,說話像尋常母親約束年幼的孩子,語氣卻滿是怯懦,甚至是哀求的。昀凰不記得母親是否管束過自己,隻知她極少流露這般哀求神色。
  她什麽都不知道,卻又似什麽都知道。有時連昀凰亦迷惑,母親究竟有幾分癲狂,幾分清醒。
  “我去去便回來,你先安歇著。”昀凰對恪妃說話永遠溫柔仔細,卻絕不像是女兒對著母親。恪妃低了頭,似乎想說什麽,終究還是默然。
  賜縊,並非自縊。
  似郭氏這樣的罪人,並沒有資格自己赴死。
  四個身強力壯的老宮人進到囚室裏,兩人按住郭氏,另兩人將白綾子繞在她頸項,左右各執一端,試了試還算稱手。離子時還差些時候,早一分不成,晚一刻也是不成。
  已近中天的月光從寸許大的窗口照進,森森然,映得囚室慘青的石壁盡是寒色。
  披頭散發的郭氏已有兩日不曾進食,身上囚衣血跡斑斑,十個手指都已腫脹變形。那白綾緊緊繞在頸上,她隻木然聽任之,全無掙紮懼怕之色,仿佛早已靈魂出竅。
  幽暗甬道裏卻有人漸漸行近,兩盞宮燈從濃黑裏挑了出來,團團照見個綽約人影。那人腳下停駐,立在門洞的陰影裏並不近前。另一個身影卻從她身後蹌踉撲出,才走兩步便咚一聲跌跪在地,嘶啞了嗓子哀哀叫道,“母後……”
  郭氏一震,死氣沉沉的眸子忽然活動過來,吃力地扭轉脖子,望向那囚欄外的人。
  母女相見,沒有抱頭啼哭,沒有撕心裂肺,隻是隔了粗大的圓木囚欄,你哀哀看我,我切切瞧你。終於到了這時辰,死亡來臨隻是頃刻間事,那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華瑤爬到欄前,極力伸手想要觸到她,裏頭的郭氏亦拚了命的想要撲到欄邊來。那白綾勒在頸上,左右死死拽著,她亦顧不得了,隻竭盡全力朝華瑤伸出手去。
  眼看二人終於掙紮著要觸到對方了,驀然有隻修長如玉的手伸來,一摔袍袖將二人隔開。郭氏抬眼,從腫脹的眼縫裏吃力看去,隱隱看見昀凰陰冷笑容。昀凰垂眸看她,一絲笑意隱現,“誰無父母子女,這生離死別,骨肉永訣的滋味,如今嚐來可好?”
  郭後早已嘶啞的嗓子裏發出噝噝聲音,眼縫裏有怨毒寒芒迸出。華瑤不顧一切哭著撲上去,卻被昀凰穩穩扣住肩頭,隻得徒勞掙紮。
  “文定公被杖斃之日,你強押我母妃前去觀刑,逼她親眼瞧著白發老父血濺當場,從此神智不清。”昀凰笑意不減,手上力道卻加重,長年習箭的腕力加諸在華瑤肩頭,“不知今日瑤瑤看你上路,觀感又會如何?”郭氏急喘咻咻,神色有如厲鬼,自齒縫裏迸出話來,“你們允諾過,絕不加害我的瑤瑤!賤婢你敢出爾反爾!”
  “母後誤會了,昀凰隻是帶著瑤瑤,前來送你一程。”昀凰溫言莞爾,“往後瑤瑤就是我宮中婢女,我必定善待她終生。”
  華瑤哀哀伏在地上,已沒有掙紮哭叫的力氣,隻是望住母親流淚。郭氏渾身戰抖,嘶聲喘道,“縱然我郭珺千錯萬錯,瑤瑤也未曾對不起你,你的怨恨隻管報償在我身上,遷怒無辜算什麽本事!”昀凰垂眸看華瑤,搖頭歎息,“你也知道有無辜一說麽,若瑤瑤是無辜,那懷晉太子的女兒和幼子,難道就不無辜?”
  郭後身子一顫,抬眸恰對上昀凰森冷目光。
  “才不過幾歲的孩子,你要殺便殺,偏偏挑唆父皇將兩個幼兒撲殺在辛夷宮前。”昀凰蹙著眉,信手將華瑤下巴捏起,“瑤瑤,你可知道什麽是撲殺?”
  秦刑以酷烈聞,僅殺戮之刑便有十九種。其中一項曰撲殺,便是將人裝進布袋,高高舉起,再摔打於地,如此反複,直至骨摧筋折,血肉模糊,氣絕身死。

  錦繡華年對霜冷
  ——“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
  天佑三年,懷晉太子在北疆罹難,京中橫生劇變,禁軍統領親率三千甲士逼宮,景帝連夜遜位,東宮上下一夜屠盡,太子妃親族俱誅,其餘姬妾連同仆役侍衛一個不免。東宮侍衛拚死護衛太子妃與四名幼主出逃,乳娘攜庶出二主出北門,太子妃攜二子出東門。至東門外,太子妃行跡曝露,與幼子一同就戮。長子胤被東宮死士救出、隨後與庶子徵、長女姒脫險,匿跡而去。廬陵王繼位為帝,次年春,改元天應。越四年,懷晉太子遺孤案發,被文定公蘇煥匿藏起來的三名幼童盡被搜出。長子格殺當場,幼子幼女遭撲殺。
  這一年,昀凰三歲。
  三歲女童尚不能記事,卻並非全然懵懂。至少,那一夜裏映紅天邊的火光、撞開宮門的呼喝、母親淒厲的哭聲……從此清晰刻印在昀凰腦中。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裏,有乳娘瑟瑟發抖的身體,豐腴胸脯隔著衣衫,透出膩人的乳香,令昀凰不能喘息。乳娘將她緊摟在胸前,用袖子遮住她的臉,不讓她看見跪在宮門哀泣的母妃。可耳邊仍聽到孩童的啼哭,隨即是母妃的尖叫,夾雜了誰的嗬斥,誰的號令……最終,兩聲悶響,一聲哀呼,終結了所有混亂。
  乳娘卻顫抖得更加厲害,牙齒發出格格聲音。
  那哀呼是母妃的聲音,昀凰一口咬上乳娘手背,趁機掙脫,直奔恪妃身邊。卻瞧見侍衛拖著兩隻麻袋離去,鼓起的袋子在宮階玉磚留下猩紅的兩行。而母妃目光發直,定定看著階下泅散的兩灘深紅,一聲未出便昏厥過去。昀凰惶然低頭,看那雕花玉磚被浸出詭豔的圖案,盤曲溝槽裏猶有深紅漫開……從此昀凰便記住這圖景,常常將清水澆上玉磚,看磚麵泅開水跡,卻總及不上當年猩豔。
  據說經驗老道的施刑者會將分寸掌握得恰好,前幾下重擊不會致昏致死,隻會令人筋骨俱碎。這樣想來,當年兩個幼童連慘呼也未發出,隻一擊便死去,可算是慈悲了。
  昀凰細細審視眼前的郭後,看天窗漏下慘白月光,映在她淒厲麵容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郭後嘴唇翕張,說出的卻是刻毒詛咒,“賤婢,今日你害我,將來必有人還施十倍慘酷於你,我死後化為……”
  “化為厲鬼也不放過我是麽?”昀凰截斷她的話,微微笑道,“母後的心意,昀凰懂得,故而選在子夜送你上路。月至中天,陰盛陽弱,人死怨靈不滅,徘徊陰陽之間,永不得往生。”
  這世間空有因果,從未見過業報。若真有神鬼之功,又哪來這許多妖孽橫行。
  她與母妃一輩子為敵,如今人死燈滅,一了百了,連父皇也不在了,豈非隻剩母妃獨自留在世間,受這淒涼煎熬——惡人先死,反而先獲解脫,這不公道。
  昀凰寧願有鬼,寧願她死而不散。
  更漏聲過,子時正。宮人預備行刑,隻待長公主示下。華瑤眼睛不眨,也不再流淚,隻死命攥住囚欄,緊緊望了郭後,眼眶裏似要滴出血來。昀凰緘默抿唇,冷冷看了華瑤良久,終究拂袖轉身,“帶她下去。”
  已被白綾套緊脖子的郭後,聽得昀凰此言,眼底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安慰。
  “母後……”華瑤掙紮著被拖出了囚室,郭後閉上眼睛,麵色平靜,再無眷戀。
  左右宮人發一聲令,同時將白綾兩端收緊。
  一縊,二縊,三縊。
  縊刑要絞上三次才將人絞死,若死得早了,便算行刑者的失職。
  昀凰目不轉睛看著,看白綾一次比一次勒緊,看郭後一次比一次掙紮得無力。不見血的死亡,連聲音也沒有一絲,隻有月光冷冷照著雪白的綾子與死白的臉。
  夜色中的宮門,像森然張開的巨口,直通向幽暗深宮。
  子夜已過,輕車簡騎的一行馳入宮門,長公主的車駕悄然而回。宮門過戌時落鎖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宮禁森嚴,即便皇後也不得擅自出入。逾時若要開啟宮門,需向皇上請旨,即便有天大理由,犯了宮禁也將受鞭笞之責。這是祖宗規矩,從未有人可以例外——隻除了寧國長公主。
  辛夷宮前桐影森森,宮燈高挑也照不散子夜的深暗。長公主下了鳳輿,侍侯恪太妃的老宮人匆匆迎上,稟報說太妃還守在殿前,執意要等公主回來。
  見長公主緘默駐足,老宮人惴惴抬眼,見她臉色被月華照得蒼白,透出韶齡女子本不應有的疲態。昀凰一言不發轉身,朝恪太妃所居的靜廬行去。
  通往靜廬的曲橋逶迤,遠處波心蕩漾,一輪冷月昏黃。遠遠便看見恪太妃立在那裏,披了一襲風氅,朝宮門殷殷翹盼。那纖瘦身影映入眼中,驀然令昀凰心頭一窒,眼中竟微微發熱。
  天家兒女,無論獲寵與否,總也是百般嬌貴,便是市井小民也會寵溺子女。昀凰卻不知嬌寵是何滋味,隻知道時時守在母妃跟前,在旁人欺辱她的時候護著她離開。而昀凰被欺負時,恪妃隻會驚惶哭泣,連拉著她離開的勇氣也沒有。漸漸,昀凰學會不再反抗,學會默然承受,再不曾指望過旁人的援手——除去自己,誰都是旁人,母妃也不例外。
  世事翻覆,待到以為自己足夠強硬,卻在這樣的月夜,望見母妃孤單守候的身影。
  無論何時,無論她是從前的清平抑或而今的長公主,始終她隻是她的昀凰;無論她做什麽,做對做錯,回轉身時,總有一個親人在等待她歸來。
  昀凰緩緩走近,見她鬢發被風吹得淩亂,便伸手去攏。恪太妃卻將昀凰的手攥住,將她冰涼指尖輕輕攏在自己掌心暖著,笑容安靜而溫柔。昀凰扶了她徐步回到內殿,替她寬衣,看著她睡下。恪太妃目不轉睛看著女兒,漆黑瞳仁倒映出昀凰疲憊的笑容。她怯怯伸出手,撫上昀凰臉頰,想將這不好看的笑容撫去。
  昀凰俯身在她榻邊,柔聲說,“睡吧,往後再沒有人欺負你。那些欺辱你的人,通通都死了,隻有你跟我還活著,還有很多日子要活。”
  恪妃仿佛是聽懂了,又仿佛很是迷惑。
  後宮裏爭鬥一世的女人們,或飲鴆自裁,或死於刀斧,那樣跋扈的郭氏也死於白綾之下,反倒是瘋癲的恪妃活到了最後。旦兮夕兮,福兮禍兮,誰又知道明日笑者何人。
  無論怎樣,從前的敵人都不在了,她終該是欣慰的——昀凰心中這般想著,卻在母妃臉上找不到一絲欣慰的痕跡。看來,她已毫不在乎。
  或許一直耿耿於懷的隻是清醒著的人,如郭後,如父皇,如昀凰自己。
  昏暗燭光照著恪太妃朦朧的麵容,隱去了風霜痕跡,楚楚風致依稀還似當年。這般美麗的女子,歲月亦不舍得摧折她的容華,那個男子卻終究忍心將她拋棄……當年強娶太傅之女的廬陵王,是怎樣英姿勃發,俊彥無雙,以致十餘年來,父仇家恨也抹不去愛斷情傷。
  昀凰凝視母妃麵容,一時迷茫,不知這世間是否真有情孽如此,教人永淪癡妄。恍惚間,父皇的模糊麵容似在眼前晃過,或又變成少桓的眉目,少桓的笑容。
  蘇家犯下逆謀之罪,懷晉太子遺孤伏誅,恪妃激憤之下懷刃行刺……外頭不知這些傳言真假,昀凰卻隱約有些印象。母妃目睹撲殺昏厥,第二日夜裏,父皇來了辛夷宮,乳母將昀凰悄然抱走。入夜,昀凰從睡夢中驚醒,聽見外頭一片驚亂。依稀從寢殿傳來宮人呼叫,隨之是父皇暴怒的斥罵和母妃的哀泣。乳母鎖起了殿門,不讓昀凰出去。耳聽著母妃的哭聲,昀凰隻能瑟縮床頭,拿錦被蒙住自己,那可怕的聲音卻仍從四麵八方鑽進來……天終於亮了,昀凰赤足奔進寢殿,看見母妃衣衫淩亂地躺著,裸露的肌膚上淤痕遍布,長發垂下榻邊,像一叢死去的藤蔓。
  從此父皇再沒有踏足辛夷宮,本已神智迷亂的母妃也再不曾清醒過來,隻是一日比一日倒退回去,回到什麽也不曾發生的時候,恪妃還是恪妃,父皇還是父皇。
  私心裏,昀凰寧願沒有父皇,隻將那模糊的明黃身影當作“那人”。
  那人在位時,弑父殺兄,屠戮無數,臣子獲罪動輒夷族。蘇家的下場算不得最壞,至少還留了一個恪妃,一個昀凰。他不殺她,連她的位份也不曾廢去,隻從此將她遺忘。任由旁人欺她辱她,任由她的女兒孤獨長大,隻留她們在空寂的辛夷宮裏,獨對風霜,同那木槿花一起盛開、萎謝、凋落。
  那人,仿佛是愛過她,也仿佛是恨著她的。
  如今是愛是恨已不要緊,一個死了,一個癡了,再無人知曉其間恩怨。
  看著母妃終於睡了,昀凰默默起身,孑然走出殿門,裙裾拖曳身後,輕羅綃紗濕了夜露,涼涼貼著肌膚,冷意直滲入骨子裏去。
  鳳帷半掩,羅幕低垂,白絹繪墨的屏風後頭,一盞琉璃宮燈淡淡照著,四下清寂,宮人一個不見。昀凰在屏風前駐足,仿佛聞到隱約浮動的杜若香氣。轉出屏風卻見明燭空照,內室寂靜無人,隻餘一隻玉壺,半杯殘酒閑擱在案幾上。昀凰走近前去,端起那半杯殘酒,指尖拂過杯沿,仿佛觸到那熟悉的氣息和他唇上的溫涼柔軟……腰間驀然一緊,已被他穩穩圈入懷中,男子溫熱氣息迫近耳鬢。昀凰閉了眼,軟軟倚上身後胸膛,任他啄吻在她耳垂。
  少桓語聲低啞,似半醒半醉,“為何鬱鬱寡歡?”
  昀凰闔目不語,隻覺他溫暖氣息拂在頸間,撩動心頭酥軟。
  “你要的,朕都給了。”少桓修長手指摩挲在她冰涼的臉頰,“仍不能令你快活麽?”
  但凡她痛恨的人,他都交到她手裏;她所受過的苦,皆還施十倍於她的敵人。他給她複仇的權力,讓她親手抹平過往屈辱,踏過敵人的屍骨。
  所以,她是應當快活的,不是麽。
  昀凰默然抬起手來,纖白手指迎著月光,腕上赫然有一道鮮紅掐痕
  “我上前看她,她卻睜開眼,伸手便抓住我。”昀凰有些恍惚,神色疲憊不堪,“她瞪著我,眼睛裏流出血,一直流下臉頰。”
  “不過是瀕死返照,人死了便什麽也沒了。”少桓緊攬住昀凰,語聲溫柔,眸色卻清寒。昀凰怔忪看著手上淤痕,眼裏漸漸浮起厭憎。那血紅淤痕像是附在手上的怪物,令她越看越厭,竟不顧疼痛地抓上去,想將那一圈血痕從肌膚上抹掉。少桓忙將她雙手攥住,她卻極力掙紮,發了狠的抽出手來。
  “不要緊,昀凰,這不要緊。”少桓緊緊將她手腕拽住,一低頭便吻了上去。那火辣作痛的傷處被他溫軟嘴唇覆上,初時的驚怔,漸被他唇舌掠起的顫栗淹沒。從手腕至指尖,他吻過她寸寸肌膚,輕輕齧咬下去,咬住那蠢蠢欲動的心魔。
  昀凰身子綿軟,再無力氣掙紮,隻任由他吮吻索求。痛在肌膚,癢在骨髓,酥麻在心頭,身子深處似有一道空洞寒冷的裂縫,恨不能以他全部的溫暖來填補。
  月華清寒,闈間香膩,紅唇嗬暖。她依依攀住他脖頸,滿目迷亂,蒼白臉頰浮上一抹極致妖紅,蠱惑他狂熱難遏。少桓狠狠將她抵上屏風,拂袖熄滅了案上燈燭……冥暗內室裏隻有低抑呻吟、沉重喘息起伏,糾纏難分的軀體隱現在屏風後頭。
  情欲的氣息消散,靜謐月光映照著鋪散一枕的青絲,昀凰蜷伏在少桓懷中,似一隻慵倦的貓。
  “我不想見到瑤瑤。”昀凰漠然開口,“待明日擇個去處,便將她送走。”
  “唔。”少桓一笑,手指梳過她如絲長發,“心軟了?”
  昀凰蹙眉翻過身去,“我厭了。”
  “還以為殺一個郭後不足以消弭怨恨,看來朕是過慮了。”少桓仍隻是笑,“你喜歡如何處置華瑤都好,隻這去處,是早已擇定的。”
  “裴令顯麽?”昀凰眉梢微挑,冷冷笑道,“一個女子給人欺辱也就罷了,反倒要委身給那人作妾?”少桓失笑,“你倒來不平了,也不知是誰要折磨人的。”昀凰有些惱怒,半撐起身子睨他,“這兩樁事全不相幹,即便我折磨得,旁人也欺辱不得。”
  少桓微微蹙眉,“朕將華瑤賜給你為婢,不單單是為了令你痛快。”
  見昀凰冷冷側首不語,少桓攬過她身子,輕歎道,“朕需要裴家,你需要盟友。裴令顯年少熱血,極好顏麵,前日裴妃來求懇,朕故意不肯答允。若由你來成全他這情麵,裴家兄妹必定感激,往後你少一個對手,多一個盟友,如何不好?”
  “我要這盟友來爭些什麽?”昀凰似嗔似笑,“皇兄是嫌三千佳麗不夠,還缺一個昀凰?”
  少桓臉色冷了下來,淡淡直視她,“朕的心意,你該清楚,無需說這番話來激怒朕。”
  他確是一番良苦用心,暗暗為她鋪設人脈,籠絡盟友,找來裴妃做了皇後跟前的擋箭牌。若是從前,她應會誠惶誠恐領情,小心仰人鼻息,揣摩著旁人喜怒行事。可偏偏在他跟前,她一反常態,生平第一次學會跋扈任性。
  隻因他是這世間唯一肯寵溺她的人,教她即便不甘,即便掙紮,也一步步墜入其中去。
  昀凰一切都看得明白,惟獨左右不了自己本心。
  “我不要爭。”她終究還是低了頭,神色一時迷茫,帶著孩子氣的倔強,“就這麽捱完一世也好,別的我不想要,也不在乎。”
  不爭,不要,不在乎,這話從她口中說出,如此可笑亦可憐。
  昀凰自己也悵然笑了,脫去一身堅甲,誰也不是真的冷硬如鐵。
  少桓心中綿軟不忍,仿佛想說什麽,又覺說什麽都是多餘,隻輕輕吻在她額頭,給她無聲的撫慰。昀凰閉上眼,靜靜聽著他鼻息漸沉,很快便墜入熟睡,仿佛是極累極倦了。
  長夜無聲,惟覺漫漫。
  月光透簾而入,勻勻鋪灑在他赤裸肩背,似有細微銀芒流動在玉色肌膚上。少桓睡著安穩,挺秀鼻梁被長睫投下陰影,氣息間散發出杜若清香。昀凰悄無聲地起身,信手將他雪白絲袍裹在身上,輕輕牽過薄衾替他蓋好。
  辛夷宮側殿之後有精巧的瀨玉池,是當年專為恪妃建造。宮人已備好了沐浴的香湯,將一勺勺豆蔻、白檀、蘭草及藥末混雜的香片拋灑入水中,水汽薰蒸,異香浮動。昀凰褪去外袍,步下淺階,將身子緩緩浸入池中,烏黑長發飄浮水麵,如荇流之。
  仰靠池邊,池水溫暖,舒解了周身酸軟……仿佛過了許久,似醒非醒之間聽得一聲歎息,昀凰回眸,朝池邊白衣散發,襟懷微敞的少桓慵然一笑。少桓朝她伸出手,俯身將她拽了起來,任她濕漉漉地投入懷中,將他剛換上的錦袍弄得濕透。
  他將她橫抱到外室軟榻,低頭間嗅到她膚澤溫香,隱約透著一縷麝香的馥鬱。
  “又是麝香。”少桓一時黯然,滿目憐惜裏透出些許無奈。
  麝香,曆來是宮闈禁物,女子久用將致不育。漢成帝皇後趙飛燕姐妹嗜用麝香,以致終生未能生育。有此例在前,宮妃無不避忌。旁人千方百計求嗣,唯有她每日沐浴,都在蘭湯裏加入麝香……少桓掬起她濕發在掌中,俯身低低說道,“朕不許你再用這東西!”

  會向瑤台月下逢
  承淑宮裏微風送涼,滿庭飄散薔薇香。裴妃在立地琉璃鏡前顧盼照影,身後一列宮人手捧了異彩流光的錦繡羅裳待她試穿。煙霞色太豔,海棠色太媚,流嵐色太冷……裴妃卻不厭其煩,一件件試在身上,各具妍色,愈襯出她雪膚花貌,麗質天成。
  於容貌一途,裴妃向來是自負的,放眼六宮粉黛,難有出其右者;似皇後那般近乎木訥的端莊,仿佛是專為陪襯她的嬌豔。身後近侍宮女名喚錦心,最是伶俐討巧,不失時機從旁諛讚,隻道娘娘天仙之姿,夜赴瓊台,必定豔驚天下。思及今夜的瓊台賜宴,裴妃心中越發愉悅,迫不及待想要在皇上和北齊使臣跟前一逞風華。
  外邦使臣來賀,原也不是什麽稀罕事。隻是南秦北齊雙雄對恃,已有數十年不通往來,廢帝在位時,更有幹戈之爭。而今皇上登基,治世賢明,北齊亦主動修好,遣親王為專使,攜禮來賀。這本是化幹戈為玉帛的好事,偏偏於細枝末節鬧出極大風波。
  北齊此次以親王為專使,足見禮遇之隆,皇上感其誠意,欲以九賓之儀相待。陳國公為首的一幹老臣卻自恃上邦,心懷鄙薄,反對九賓之禮,力主藩屬之遇。
  此事原該禮官去琢磨,卻因小見大,引起兩派之爭,最終鬧上朝堂,令皇上龍顏震怒。陳國公當廷強諫,皇上一反往日納諫如流,非但執意定下了九賓之禮,更破例重興郊勞,命少相沈覺出京郊相迎;朝會之後,賜宴瓊台,令皇後率諸妃嬪親臨宴前。
  南秦風物不同北地,素來倚重禮教,外邦番臣不得與宮眷相見。而北齊本是異族,先祖以騎射立國,雖依了中土教化,民風仍是悍勇爽朗,男女之防也較為開明。按北齊禮俗,一家之中,主母地位同樣尊崇。有貴賓來訪時,需男女主人共迎之,沒有女主人的宴席,便算不得莊重。皇上亦是性情中人,便慨然以彼邦之禮相待。
  這一道聖諭,狠狠駁了陳國公的顏麵,氣得他次日便上表稱病不朝。
  昨日裏,裴令顯入宮麵聖,又至承淑宮見了裴妃。與妹子言及此事,稱皇上對陳國公大為惱怒,愈發對何家生忌,這實在是天助裴家之幸事。
  本朝高祖皇帝出身將門,便傳下重武輕文的規矩,曆代武將世家威望日隆。廢帝在位時,猶有沈家堪為儒仕之首,如今隻剩一個沈覺,越發撐不起文臣的場麵。放眼滿朝,隻看三大將門的風光。
  朝中何、衛、裴三大豪族皆是世代為將,立下過汗馬功勞。數擁立功臣,除去一個蘇家,便是陳國公何鑒之居功至偉。至何皇後入主中宮,何家權勢煊天自不必說;衛老將軍長年戍守南疆,衛氏子弟概不入仕,無意於功勳之爭;剩下便是少壯崛起,於禦前炙手可熱的裴家,一雙兄妹,堪稱人中龍鳳——便是那倨傲之極的長公主也對裴家另眼相看。
  當日裴妃前往辛夷宮求見長主,不過是為了給兄長一個交代。原以為皇上將那貶入賤籍的帝姬賜予長公主為婢,已是斷絕了裴令顯的癡想。卻不料長公主慨然應允,更親自向皇上請旨賜婚——興平公主尊號已廢,削去姓氏以示避諱,另賜名子瑤,以婢女之身賜嫁裴氏。
  宮內宮外一時嘩然。需知長公主與皇上情誼殊厚,辛夷宮裏稍有動靜,便可牽動宮闈上下;反之,皇上的喜怒心思,也隻有長公主最為清楚。時值朝中耋宿與少壯相爭,中宮皇後勢弱,裴妃新寵正隆,長公主此時的賜婢之舉,自然意味深長,引人思量。
  裴令顯覲見謝恩之日,皇上與長公主皆有厚賜,隨後裴妃進獻珍寶於辛夷宮,長主盡皆笑納。自此皇上臨幸承淑宮愈見頻繁,幾乎已算得專寵。
  裴妃凝視自己鏡中容顏,眸中煥發咄咄光采。
  時命瑞應,玄鳥在天,遲早有一日,這承淑宮再也困不住她。
  眼見暮色已至,挑揀了大半個時辰,還未選得一件合意宮裝。錦心尋思著主子往日喜好,揀出一件杏色宮裝,綴繡珍珠千粒,極是奢麗繁複。裴妃卻蹙起兩道柳眉,隻嫌浮華太過。錦心看她回身看向一襲絳紅雲錦覆煙羅單紗的宮裝,手撫錦上,看神色仿佛喜歡,卻又流露悵惘。
  細看那衣飾並無出奇,隻是一抹深絳,豔得肅殺。錦心轉眸想了一想,恍然有些明白,卻不由想起了一樁閑事——那日皇上臨幸,見著裴妃梳妝,笑她胭脂點染過濃。娘娘嗔怨說,時下盛行這“嫣然妝”,皇上卻失笑,隻說“美人無妝亦嫣然”。
  裴妃低不可聞的歎了聲,一時有些意興闌珊。錦心巧笑道,“這一身絳色隻怕襯不起娘娘氣派雍容。”聽得這話,裴妃也隻一笑,便挑了那綴繡珍珠的宮裝出來,吩咐錦心梳妝。
  錦心手巧,片刻妝成,裴妃攬鏡再看,卻覺著興味索然。
  外邦使臣來朝,按禮該由專司設筵款待,但此番北齊親王身份不同,今上格外看重;但若以國宴相待,大加鋪排,又於禮不合。既然已破例令後妃臨席,皇上索性便以家宴為名,在瓊台設下宮筵。列席宴上的都是皇親重臣,自申時便至太平殿候著,韶樂起,臣工入筵;內命婦及諸宮妃按禮先至中宮謁見,隨皇後一同前往,酉時雅樂起,內眷入筵。
  裴妃不願同旁的妃嬪一起早早候著,直拖至酉時將至,才姍姍前往中宮。行至宮門,卻見中宮女官擋在階前,底下寶蓋羽扇,侍從如雲,各宮主位卻在殿前密密候著,相顧交首竊竊。見裴妃到來,素日與她交好的幾位好似見著救星,忙迎上前來見禮,各個神色焦慮,隱有不忿之色。原來皇後至今也未露麵,隻讓殿前女官擋駕,既不許人覲見,也沒個音信出來。眼看著吉時將至,若在皇上跟前誤了禮數,隻怕誰也擔待不起。
  “有這等事?”裴妃大感愕然,思忖著皇後行事素來穩妥,偏偏在此時弄出異樣,“莫不是娘娘鳳體違和?”幾位妃嬪麵麵相覷,似乎欲言又止。裴妃更覺蹊蹺,纖揚眉稍一蹙,看向身側毓嬪。最是能言善道的毓嬪此時也啞了口,左右顧盼,將裴妃引至一旁。
  “說是偶感風寒,不過,彤書女史方才進去了。”毓嬪語聲輕緩,朝中宮方向飄飄遞個眼色。裴妃心神劇震,心口像是給人硬塞進來一截碎冰!宮中專設彤書,記載後妃進禦、癸信、生育之事,雖說彤書女史出入各宮也是常事,可今日恰逢蹊蹺……莫不是中宮當真有了喜訊,否則皇後又怎敢置大局於不顧,將諸位妃嬪晾在這裏。
  不想則矣,一想到這最壞的訊息,頓時令裴妃心神大亂,掌心汗出——皇後向來無寵,除朔望之日,皇上幾乎鮮有臨幸,怎可能被她奪得先機!見裴妃震動失神,毓嬪心下妒意反倒輕減了幾分,樂於看到有人更加失意。要說起來,中宮得嗣是理所當然,也是遲早的事。毓嬪歎一口氣,“前幾日為著陳國公之事,皇後已是觸怒龍顏,今日若再誤了宮筵,隻怕……”
  “怕什麽?”裴妃貝齒輕璨,冷冷笑道,“帝後鶼鰈情深,這點微末小事,輪得到誰來閑話?”身側諸人聞言失色,毓嬪也再不敢接口,隻見裴妃猶自笑道,“隻是皇後賢孝美名,往後該改做孝賢了,孝在賢之先,賢為孝之輔。”
  帝後不睦的傳聞,在宮中已不是什麽隱秘。一麵是陳國公稱病不朝,一麵是皇上執意而為,兩頭都不顧皇後夾在當中的顏麵,令六宮都看著她的笑話。今日皇上賜宴,原是料到了陳國公稱病未至,卻不想這當口皇後也來個鳳體違和。不論是真喜訊,還是假違和,都是生生拂了皇上顏麵,倒與陳國公父女一心。
  雖說人人心頭有數,但似裴妃這般公然譏諷,卻也叫人駭然。她將皇後的賢孝譏為孝賢,兩字主次之差,涵義卻是大異。若是尋常腹誹也就罷了,偏偏裴妃挑在這個時候冷嘲熱諷,看在眾人眼裏,隻當是裴家對何氏的公然挑釁了。
  饒是裴妃發難,眾人色變,中宮卻依然沒有半分動靜。
  正僵持間,太平殿總算來人傳話了,卻不是傳達口諭,也不提中宮如何,隻說時辰已近,王公公催請諸位娘娘動身。眾人一時間麵麵相覷,這王公公是皇上跟前的人,由他傳來這話,便叫人隱約覺出幾分況味——皇後看似有恃無恐,皇上卻是存心要給中宮難堪,看來今晚這瓊台宮筵是不會有女主人臨席了。
  太平殿高峙十丈,俯瞰天闕,通階鋪設漢玉雲母磚,峨嵯入雲,層簷曆曆,窗牖壁帶皆是百年沉檀香木雕就,芬芳遠送,下臨太平池一碧千頃,上淩丹霄雲霞蔚蒸。宮中設宴常在此地,絲竹飄飄,繚繞雲端,遠望仿佛瓊閣仙闋,久之便以“瓊台”為名。
  殿上正中,坐南麵北設下九龍鎏金禦案,與之並列左側的鳳藻玉案,座東麵西而設,便是帝後之席,側座略低一層,再設麒麟案與百鳥朝鳳案。殿前設下三重玲瓏水晶簾,將內廷各主位宴桌與外殿臣工宴桌隔開。四妃的座席之後,才是其餘嬪妾命婦依次排開。
  裴妃昂然直入第一座,緊鄰百鳥朝鳳案之側,由她坐在長公主身邊似乎理所當然。那虛設在前的鳳藻玉案令諸位妃嬪麵上都有些不自在,裴妃唇角隻浮起一絲微哂……今日這般隆重場麵,單單缺了皇後,且看皇上如何在外邦使臣跟前下得來台。
  憂心忡忡的淑妃悄然側身,向裴妃探問長公主因何未至。裴妃笑睇她一眼,隻說不知,心裏暗想淑妃一向與皇後走得近,今日多少也沾上些中宮的晦氣。長公主如今是裴妃最大的靠山,往來迎奉自是周到。然而思及長公主,卻令裴妃又覺隱隱失意——
  早間親往辛夷宮,本想邀長公主同赴瓊台,卻得知長主一早隨皇上離宮,與北齊使者去了上苑試馬。此番北齊晉王攜來三件重寶獻予南秦皇帝,一是上古名劍、二是烏桓神駒,第三件聽說是什麽通商締盟的國書。裴妃對那國書毫無興趣,倒聽說烏桓神駒世所罕有,此次一共進獻了四匹,雌雄各二,黑白紫絳各一。出身將門的裴妃素來自負騎術,躍然想在上苑一試身手,萬般癡纏求懇,皇上卻不答允。
  未想到,今日卻是不諳騎術的長公主隨行前往。想來皇上自幼孤寂,隻剩長公主這一個親人,格外殊寵也屬自然。至於宮中那些流言,或隱晦或露骨或離奇,裴妃是痛恨之極的。那些不知死的賤婢編造出這等肮髒話,非議皇上德行,實在當殺——對於女子,詆毀她景仰傾慕的男子,原比詆毀她自身更可惱。隻是私下裏,她也曾勸諫皇上,宜早替長公主擇配良人,以免耽誤年華。偏偏皇上聽不進半分,隻把個長公主捧在掌心,似明珠照雪一般寶貝。
  說不妒忌,也不盡然;若說妒忌,卻又全無道理。隻覺得那九五之尊的處境比誰都不易,一邊是皇後偏狹,一邊是眾口詆毀,便是長公主也不夠體諒,這闔宮上下,再沒有人似她一般全心待著皇上。
  一時間紛亂念頭縈繞,裴妃心裏懨懨,覷著時辰將至,臣工內眷皆已入座候駕,卻久久不見皇上與北齊使者到來。回轉身時,卻見毓嬪從次席過來,神色不寧,似有話說。
  裴妃佯作氣悶,輕搖團扇至廊下小憩,憑欄眺望遠處宮苑。毓嬪隨之跟來身後,悄聲道,“適才有人探聽說,今日中宮閉門,倒不是自個兒的主意。”見她蹙眉回眸,有些不明所以,毓嬪惴惴壓低了語聲,“聽說是,皇上將人禁足了。”
  “皇後遭禁足?”裴妃大驚,待要細問,隻聽兩廊下韶樂起奏,內眷臣工盡皆俯跪下來,以額觸地,列跪兩側。二人慌忙歸席跪下,還未聽得黃門宣駕,已有隱約笑聲傳來。
  華蓋莊重,寶扇雍容,煌煌天家儀仗簇擁著聖駕到來。
  人未至,笑先聞,卻是一個朗朗如銀鈴的女子笑聲,歡躍裏透出爽朗。裴妃驚愕抬眸,一時顧不得禮數,隻見一個金紅耀眼的身影撞入眼中,帶著夏日驕陽似的生氣,烈潑潑的,直撞得人眼睛作痛。看這裝束莫約已猜到,此番北齊親王出使南秦,一並攜來了國主掌珠,駱皇後所出的雲湖公主。原來這北齊公主是這般絕色,裴妃細看她一身織金紅錦宮裝,桃形金鳳冠四麵垂下花簪,一襲明媚金紅伴在耀眼的明黃之側,映得皇上堅玉似的麵容也有了幾分暖色,風儀秀徹,更見溫潤。
  這一對本已奪目之極,隨在其後的二人,卻叫眾人神為之奪。
  同是紅衣,長公主的百尺深紅連煙錦,裁作廣袖長裾流雲裳,瓔珞牡丹,斜插步搖,錚錚環佩,淡淡勻妝。一點笑意綻在唇上,橫春水,泛秋波,竟是在笑。
  誰也未曾見過長公主這般笑容,似晨間第一縷風,吹散緲緲層雲,湛明天際一碧如洗,自那雲淡風輕裏,透出絲絲沁涼——而這笑容,卻隻綻向她身側那一人。那便是傳聞中,文藻與沈相齊名,風流共昌王齊肩,常言平生惟好賞美,自號“食色無倦之徒”的北齊晉王了。
  四人年貌相當,不似帝子帝姬,倒似神仙人物。皇上攜了雲湖公主,晉王伴著寧國長公主,賓主翩翩相攜,行過瓊台珠簾,直入座中。殿下有老臣已看得暗自皺眉,這男女主人分別迎客,是北齊故老沿襲的禮俗。皇上如此待客,以示親善倒也罷了,卻如何能讓長公主僭越這國母之尊。
  裴妃自愕然裏回過神來,見皇上已至禦座跟前,含笑回身將雲湖公主交予晉王。兩位貴客由內侍引入麒麟案與百鳥案後入座。長公主緩緩步上玉階,鋪繡鸞鳳金枝的長裾徐徐曳地,皇上朝她伸出手來,親自引她至鳳藻玉案,並肩就座主位。

  昆山玉碎引潛龍
  即便側了臉,垂了眸,仍覺察到那目光的暖意,似羽毛酥酥拂在臉上。昀凰起初漫不經心,漸漸被這目光瞧得不自在,卻也無可奈何,索性回眸相迎。那人好整以暇地斜倚著席上織金錦靠,像是等她這一眼已許久了,又像是全然不曾在意,隻有挑在唇角的一絲笑容愈發加深。
  上苑初見,這位北齊晉王竟肆無忌憚地凝視她許久,直言讚歎長公主之絕色,更當著少桓、沈覺與一眾內臣麵前,自請為她引轡扶韁。
  雖說北齊不重禮教,男女之防甚輕,也多有聽聞過晉王風流浪蕩之名,然而君前唐突,仍是令南秦眾臣怫然。反觀皇上卻是不以為意,隻同雲湖公主笑語晏晏。昀凰原本不擅騎術,對名馬良駒也無意趣,今日被少桓強攜了來,慵然隨在一側,也懶理會雲湖公主的笑語如鈴。倒是晉王倜儻風趣,引得昀凰不時莞爾。此時見著眾臣尷尬神色,卻令她十分快意,既已被人非議慣了,不如再慷慨些,多添幾許談資也好。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寧國長公主欣然與北齊晉王並韁而馳,一騎紫騮,一乘烏雲,在上苑綠茵間相逐而去,恰似一雙雲中龍鳳。
  雲湖公主拍手笑著,直惋惜長公主騎術不佳,不然便可和五哥賽馬了。少桓聞言,但笑不語,眸色卻冷淡下來。沈覺隨侍在旁,瞧見皇上神色,心下也僵了一僵——他早年隨父出使北齊,熟知彼邦風物,近年與北齊邦交時好時惡,多有他在其間周旋。看皇上神色,顯然也知這“賽馬”一語,不是隨便說的。北齊至今留有先祖騎射之風,青年男女常在春秋賽馬會上定情,若一個男子邀約女子賽馬,往往是有求婚之意。
  卻聽皇上溫言笑問,“聽聞晉王妃賢淑,不知可曾在馬背上贏過晉王?”沈覺頓時鬆了口氣,既然皇上委婉提起晉王妃,截住了後話,顯然是有意回絕了。雲湖公主卻轉眸一笑,“所以才可惜呀,五哥一定老後悔,娶妻太早可不是好事。”少桓淡淡瞧她一眼,看似天真爛漫的少女,言語間試探分寸卻是拿捏極好,不愧為北齊國主掌珠。這裏不過幾句戲言的工夫,再回望遠處,那二人已馳得遠了。
  綠樹濃蔭夏日長,不覺已馳入杏子林間,五月青杏墜在枝頭碧悠悠打著秋千,已能嗅到絲絲清香。昀凰平日極少騎馬,這烏桓名駒又十分高大,一時令她局促遲疑,不知如何下馬。晉王卻已縱身躍下,笑著朝她伸出手。陽光透給層疊杏樹葉子,灑落金色光斑在他臉上,有些細碎光影跳躍在他眼底,那比中原人略淺一分的蒼褐色瞳仁,越發晶璀好看。
  昀凰微笑,將玉柄絞烏金鞭子的一頭斜遞給他——公主萬金之軀,旁人不可冒犯,近侍宮人若要攙扶,也不能直接以手觸碰,更遑論男子。晉王卻笑了,看也不看那馬鞭,仍穩穩伸出手來,等她將手交到他掌心。昀凰遲疑間,腕上驀的一熱,身子竟懸空,被他不由分說拽了下來。他掌心溫暖,雙手修長有力,待她站穩了便放開,靜靜笑看她驚愕的樣子。
  腕上被他握過的地方竟麻酥酥的,有生以來尚無第二個男子觸碰過她肌膚。昀凰惱他唐突,冷冷蹙了眉,卻迎上一雙燦然生輝的眼睛,有些促狹,有些深邃,底下咄咄的卻是直截了當的欣賞,如同他毫不掩飾的欽慕。他看她,隻是男子看一個女子,這樣一雙眼裏仿佛什麽都有了,卻又什麽都沒有。
  “你們南朝女子總是麻煩。”他笑,睇一眼那無用的鞭子,“真是多此一物。”
  昀凰啼笑皆非,糾正他胡亂用詞,“是多此一舉。”
  “可見你有自知。”他笑得好似真誠無比,“又何必多此一舉。”
  原來是存心捉弄她呢,昀凰明白過來,卻也不惱,素日裏沒人敢同她戲謔說笑,偶然被他捉弄,倒覺得有趣。這人身為親王,卻全無皇家的莊重,舉手投足總透著些漫不經心,妙在不見輕浮,隻覺倜儻,也恰好襯得他這般容貌。南朝多有翩翩男子,少桓清貴高華,沈覺秀儀文雅,而這位名冠北齊的美男子,卻不似昀凰見慣的溫潤之美。
  他毫無禮數地瞧著她,她便也細細打量他,兩人終是相視而笑。
  杏子樹下清香沁人,昀凰驀然覺得周身輕巧,遠離了人前人後無數目光,在一個全不知她底細的異邦男子麵前,她仿佛又是一個新的昀凰,學著北朝爽朗的女子,欣然接納傾慕者的目光——隻因,他是絕無機會得到她,這傾慕便顯出別樣純粹來。
  他仰頭看那累累的青杏,欣然笑道,“杏子向來生於北方,這一片杏林移來南方也能存活結果,可見南北之分,未必不可逾越。”昀凰抬眸微怔,聽出他言下深意,借杏喻指南北和睦,便也莞爾,“或許北人吃慣金杏,也該嚐嚐南邊青杏,更覺別有風味,反之亦然。”晉王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摘了一枚低枝上的杏子,在鼻端一嗅,“很香。”
  說著,他將杏子遞到昀凰麵前,讓她也聞聞看。昀凰一怔,俯身靠近他的手,未辨出杏子香氣,卻聞到他指尖有男子獨特的氣息,似香非香,似暖非暖。昀凰一笑,裝作仰首去看杏子,隻恐被他看見自己頰上已微微飛紅。“北方這個時節,杏子已滿樹金黃。”晉王微笑道,“長公主何時也來北地看看,嚐一嚐同青杏不一樣的風味?”
  昀凰一時觸動心弦,淡然笑笑,將話轉開,“往常倒不曾在意這杏子,不知有南北青黃之分,今日承蒙晉王賜教了。”見她恢複了淡漠神氣,晉王也斂去倜儻笑容,靜了片刻,昀凰望一眼來處,便要上馬返回。
  卻聽晉王緩緩開口,“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昀凰回眸看他。
  他的目光幽深,“南國雖有梧桐,北方亦有佳木。”
  “偏偏,鳳凰隻棲在南國梧桐。”昀凰一笑轉身,心下悵惘卻越是濃了。晉王不再多言,默然執韁在前,伴她徐行。
  昀凰側眸,不經意迎上他似笑非笑目光,便回之以落落疏朗的一笑。
  此刻宴前,側身又迎上他目光。
  他饒有興味地瞧著她與少桓,看她泰然就座鳳藻玉案,那目光是越發變得幽深了。
  主位一坐,風波自起,隻是真正的浪頭卻還在後邊。
  昀凰含笑起身,斂襟垂眸,雙掌交疊,朝少桓深深下拜。內殿諸妃嬪來不及遲疑,也隻隨她跪下,向皇上正式參拜。妃嬪參拜完畢,外殿臣工與諸命婦再行參拜——然而外邊首座幾位老臣,卻是僵在那裏,不甘拜,又不敢不拜,額頭冷汗順著帽纓滾落。
  如何能拜得,這一拜下去,身後群臣俯首,鳳座上那女子便公然以母儀之尊,領受了萬眾朝覲;如何能不拜,聖駕在前,二人同尊,不拜她便是不拜君,麵君不拜,是大不敬的死罪。
  內廷一早傳出話來,稱皇後鳳體欠安,抱恙難起,原以為鳳位空設,不料卻是長公主出現在皇上身側;照說北齊晉王攜妹同來,皇上命長公主隨同待客也無不可,然而誰也不曾料到,長公主會公然登上鳳座,儼然母儀天下之姿!
  這一拜,便拜亂了綱紀,拜逆了倫常,拜壞了禮教體統。
  以大司農、廷尉、車騎將軍、侍禦史為首的四名老臣一向與陳國公親厚,今日恰遇陳國公臥病未至,而皇後偏偏也巧在此時抱恙,怎不令人疑竇叢生。四位老臣互換了眼色,雖是短短刹那的猶疑,卻已轉過千百念頭。聖駕在前,容不得他四人不跪,更何況首座重臣之中,已有三人越眾而出,當先跪拜在地——為首一人是領著宗正卿閑職的昌王,皇族碩果僅存的尊長,名望無出其右者;隨後是少相沈覺與剛拜為右衛將軍的裴令顯,恰是一文一武的少壯重臣,再加一位皇室尊長。
  這三人率眾跪了,殿前立時俯跪一地,眾人寬廣袖袂帶起齊整的悉簌聲,伏下烏壓壓一片皂紗冠、絳朱纓、白玉簪。三呼萬歲之聲響徹九重天闕,直達雲霄天聽。
  卻在此時,一聲粗濁的咳嗽,似從舊風箱綻裂的缺口裏發出。眾人一驚,見年逾古稀的大司農大人以手撫胸,腰背弓曲,正嗆咳地劇烈,像要將心肺都咳了出來。左右一邊一個老臣將他攙扶住,滿殿俯跪的人叢裏,惟獨他幾人半倚半立著。
  禦座上的少桓將一切看在眼裏,也在意料之中,唇角冷笑隱現,擱在龍椅上的修長手指不動聲色攥緊扶欄,指節越發顯出蒼白。
  “大司農大人病得這般厲害,原該告假休養才是,強撐而來叫人於心何忍。”這柔軟的女子語聲卻是從鳳座珠簾後傳來,疏淡裏透著懶懶的綿軟,入耳酥酥然又寂寂然。長公主在皇上之前開口,這叫眾臣又是一驚。緊跟著便聽她柔聲說道,“來人,將大司農抬下去,好生歇息著。”這一句,她說得關切溫柔,似晚輩真正體諒老人。而撫胸喘息,佯裝犯疾的大司農卻以為自己聽錯,又或她是戲言,隻將兩道白眉狠狠擰了,惱怒長公主的張狂,一介女流竟敢在禦前進言。然而四名內侍已到跟前,不由分說將他從左右老臣手裏架下。大司農駭然失色,終於明白長公主是說真的,當真是要在君臣外邦跟前,將位列九卿之一的老臣,像抬廢物一樣抬出去!
  “你,你……”大司農渾身發抖,白須顫顫,一口氣沒喘上來,立時劇烈嗆咳,這次卻是真的咳了。四名內侍卻不理會,隻管抬手抬腳將他架了起來,直往殿外而去。
  這般直截了當,這般不留情麵,將公卿老臣如此折辱——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餘下三名老臣驚得呆了,連帶殿上諸人一時也未回過神來,隻聽得大司農斷續掙紮地咳喘……侍禦史驀的自驚駭裏清醒,撲通一聲跪下,重重叩頭,“陛下開恩!”
  昀凰抬眸,似笑非笑直視少桓。
  卻隻見皇上神色平和,帶著一向寬仁的笑意,“大司年事已高,朕當體恤老臣,準其告假三月。”大司農掌耕冶鹽事,自古耕織便是國之根本,司農一職舉足輕重,然而皇上隻如春風絮語的一句話,便讓大司農卸任歸家,破例準其告假三月更顯皇恩之浩蕩。三名老臣汗流浹背,至此才回過味來,今日這番場麵怕是早有謀劃——陳國公臥病、皇後抱恙、長公主僭越禮製,觸怒大司農,仿佛是一步步棋局,早已擺在那裏。大司農自恃德高望重,第一個踏了進去,卻隻怕等的就是他。
  “既然大司農告假,便由沈覺暫代其職。”皇上俯視殿前眾臣,溫言開口。三名老臣麵如死灰,須發俱顫,隻悔這一步走得莽撞。大司農尚且當眾受辱,誰還敢自恃資望,忤逆龍顏。
  告假三月說來輕閑,隻是風燭殘年的老臣又挨得幾個三月。隻怕三月期滿,一道恩旨降下,又準其靜養半年,屆時沈覺等一幹少壯羽翼已豐,再無老臣立足之地。
  “臣遵旨。”少相沈覺俯地叩首,從容領下大司農手中重權,揚聲道,“陛下仁厚,體恤臣下,乃我萬民之福。吾皇萬歲萬萬歲!”殿前眾臣再叩,齊頌皇恩,山呼萬歲之聲裏,廷尉與車騎將軍隻遲疑得片刻,也頹然隨眾跪下,朝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他跟前的長公主叩拜下去。
  殿前群臣斂息,肅然叩首,再無一人有異。
  “眾卿平身。”禦座上的少桓微微笑了,眼底淩厲之色隱去,複又溫潤如初。他垂眸看昀凰,見她宛轉含笑,眼裏媚色如絲,馴順地拜倒在他腳下。少桓微微眯了眼,手撫龍椅之側,指尖摩挲到栩栩浮凸的雕龍,隻覺這九五之尊的帝位,至此才不枉那屍山血河鋪就。
  昀凰心中亦十分快意,隻是這快意不同於少桓的睥睨眾生,卻像是,像是什麽呢?昀凰勾著唇畔一絲微笑,眸色卻迷離,隱隱似回到幼年……她喜歡在沐浴時偷偷將自己沉入水裏,閉著氣息,直到胸中氣盡,瀕臨窒息的那一刻,驀然浮出水麵,大口大口吸入濕潤的水汽。那種逼仄、窒悶、瀕臨絕境的痛苦之後,驀然湧至的解脫自在,氣息再也無阻,出盡胸中滯痛……便如這一刻,仿佛是一樣的快意。
  恍惚裏,昀凰不覺輕舒了口氣,徐徐起身歸座。然而不經意卻瞥見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眉宇間似有些陰晴不定,待昀凰凝目細看時,那絲異色卻又隱去,仍隻見晉王倜儻笑顏。
  另一道直勾勾盯著她的目光,卻是來自裴妃。昀凰眸光轉處,見裴妃麵色灰敗,似有什麽梗在喉頭,櫻唇略顫,望住她似欲說什麽。觸上長公主冷冷眼色,裴妃一顫,那凜然生威的鳳目裏似有寒芒閃過,針一樣釘在她心尖。那是長公主的警告,裴妃再怎麽魯莽,此時也覺出了一絲森然的味道,再不敢抬眸。身側妃嬪俱是屏息低眉,身在深宮的女子自有不同常人的敏銳——皇後仿佛是傳出了喜訊,卻在最該她揚眉吐氣的時刻遭到皇上禁足,此前帝後雖有不睦傳聞,卻絕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而長公主卻恰在此時,登上主位,公然替代了皇後的位置……裴妃後背手心陡然冒出一層冷汗,耳邊嗡嗡,心裏一團亂麻。那些傳言,流傳在深宮裏的隱晦曖昧,莫非,莫非都是真的!
  殿前何時起了歌舞絲竹,她也全未在意;席間主客酬酢,她也恍惚無神,隻知旁人舉杯,便也跟著舉杯。眼前晃動著皇上明黃身影,與長公主翩躚深紅相輝映,不時聽見雲湖公主醉人笑聲……這一切,於她裴令婉卻是附骨之針。皇上同雲湖公主溫言笑語,語聲那麽輕柔,目光回轉之間卻時時與長公主相顧,此時再看,方覺出他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同。
  ——芍藥宴上,皇後說“長公主自是不同”;六宮之中,少有妃子穿著紅衣,隻因皇上不喜,那奪目的絳紅、深紅、緋紅卻隻流連在辛夷宮的梧桐影裏;彤書女史受命於皇後與宗正司,皇上卻頒下新令,令其直接受命於大常侍,皇後不得私閱彤書……仿佛是一竅通,百竅通,那些往日隻當是旁人捕風捉影的事,裴妃一時間竟都記起來了。然而她又記得哥哥說過,長公主是她在宮裏唯一的盟友,是裴家如今的靠山,比起那虎視眈眈的何家,跟已經搶先得嗣的皇後,她是如論如何也不能得罪了長公主。
  “賢妃!”身側淑妃驀然出聲驚斷她的恍惚。
  裴賢妃回過神來,見淑妃悄悄遞過眼色,才瞧見雲湖公主似乎在同她說話,皇上、長公主與晉王也一齊朝她看了過來。裴妃暗驚,隻見眾人神色帶笑,卻不知他們方才說了什麽。尤其那位晉王的目光,竟看得她後背發涼,仿佛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見人的念頭,竟都被他看了去。
  這晉王的名聲太過響亮,連遠在南秦深宮的裴妃也有耳聞。
  他的生母是齊主愛姬,有些胡人血統,出身微賤,卻生得絕豔。生母早逝之後,便過繼給膝下無子的駱貴妃,而後駱貴妃連生一子一女,登上後座,寵冠六宮。駱皇後素有妒名,性情冷厲,偏偏對這養子喜愛之極。齊主共有七子,嫡長子入主東宮,第五子豐神深秀,博聞多才,年僅十八歲便裂土封疆,是為晉王。北齊立國以來,還未有皇子弱冠之前便封王的,可見晉王受帝後寵愛之隆。

  何來喬木庇絲蘿
  見裴妃失神無語,雲湖公主的笑容顯得有些尷尬,不由朝長公主回望了一眼。方才寧國長公主向雲湖公主引見後宮妃嬪,依次見禮寒暄,到賢妃裴氏時,公主定睛打量,欣歎她一身綴珠華衣美不勝收。豈料裴妃正心神紛亂之際,對北齊公主的話竟毫無反應。這一來實在大大的失禮,非但雲湖公主尷尬,周圍妃嬪也是詫異。卻見長公主微微一笑,溫言軟語道,“賢妃不勝酒力,怕是有些醉了。”裴妃反應也是極快,順勢撫著額角,怯生生朝兩位公主俯首,“妾身多飲了幾杯,令公主見笑,惶恐之至。”雲湖公主吃吃笑了起來,“好嬌慵的美人,賢妃娘娘快快免禮。”待裴妃抬起頭來,她又眨著一雙美目,好奇打量她。這北齊公主舉止雖有些唐突,卻是一派北地少女天真。長公主為她二人引見,笑言裴妃雅擅音律,才貌冠絕後宮。這話由長公主口中說出,如此讚譽,著實給足了裴妃顏麵。往日裴妃也是愛聽美言的,然而此刻聽在耳中,卻又另是一番滋味。她隻得笑笑,看似嬌羞不勝的低了頭,心裏澀味卻是真切湧了上來,深深低頭也不足以將喉間苦味壓下。
  “胤哥哥真是好福氣呢。”雲湖公主轉頭朝正在敘話的少桓和晉王笑道,“南朝女子都似水裏化出來的,個個惹人愛惜。往日我以為五哥府裏姬妾已是人間絕色,今日見了長公主與賢妃,才知五哥是個大大的俗人。”晉王險些被酒嗆住,啼笑皆非地瞪了雲湖公主一眼。眾人皆笑,長公主引袖掩唇,目光飄飄掠過少桓。不知何時雲湖公主對他的稱呼,已從恭敬的“陛下”,變成親昵的“胤哥哥”,隻怕還從未有過人這樣叫過他。迎著昀凰目光裏的揶揄,少桓笑得有些不自在,握拳抵在唇上輕咳了聲,“南北佳人各有風致,朕嚐讀古人詩雲,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心中亦是向往。”
  驀然聽少桓說出“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句,昀凰心中微窒,不覺與晉王的目光交匯。杏子林裏他那番話,分明意有所指,卻又似是而非——他說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意在以樹喻人,以鳳凰喻她,言下傾慕之意顯而易見。可他早早已娶了一位嫻淑的正妃,又如何能求娶南秦長公主。
  晉王的言辭曖昧,雲湖公主不時試探,少桓心中分明有數,卻什麽也不告訴她。昀凰一向隻在自己天地裏,對天下事全無興趣,北齊君臣更與她毫不相關。此時隱隱覺察到些什麽,偏又不知頭緒何在。
  今日這一幕,是少桓早早設計好的,借著北齊來朝的機會,搶先向何家動手——禦醫證實皇後確已得了皇嗣,南秦慣以嫡長子為儲君,一旦消息傳揚出去,何家握住了未來儲君的殺手鐧,再要拔除這股外戚勢力,便難上加難了。
  於是前夜子時,中常侍獲報皇後突患急病,皇上遣禦醫及中常侍急入中宮。尚在睡夢中的何皇後被驚起,禦醫診出她患了“血症”,體內淤血不除,新血未生,以至血虛危殆。皇上憂急如焚,遷怒中宮上下,將一幹宮人內侍杖責貶出,另派妥善宮人侍奉皇後,並令皇後靜臥休養,不得出內殿一步。
  這一出戲,自是做給陳國公與公卿眾臣看的。皇後有了身孕,若再有血虛之症,稍有不慎便令胎兒難保。少桓令皇後禁足靜養,任何人不得驚擾,亦是再合理不過。陳國公耳目遍布,中宮得嗣的喜訊無法隱瞞,隻是待他得知消息,皇後已落在少桓鉗製之中。陳國公若想廢去少桓,挾天子以令諸侯,隻能指望著皇後腹中的孩子。往日何家費盡心思求嗣。如今得償所願,也必投鼠忌器,不敢貿然翻臉。
  少桓因舊疾體弱,登基年餘[注1]仍未有後妃得嗣。君主無嗣是大事,這對少桓穩固帝位甚是不利,皇後此時傳出喜訊,倒也助了少桓一臂之力。北齊親王與公主更來得恰到好處,放眼六宮之中,地位尊崇又能以主人身份替代皇後的,隻能是寧國長公主。往後六宮事務,也便順利成章交由長公主署理。自此金殿之上,百官之前,鳳藻玉案易主,後宮真正的女主人也隨之而變。踩準陳國公這老狐狸的尾巴,少桓順勢又除去一個大司農,越發搶得先機在手。
  “朕不會令你再受委屈。”少桓這樣對她說,“縱然不能以夫婦之名廝守,朕也要讓你成為這後宮真正的主人。”這便是他所能賜予她的全部,比名分更實際的——權力。夫婦之名,男女之愛,相比較之下,飄零無依的寧國長公主顯然更需要權力。至於昀凰,辛夷宮裏孤獨長大的清平公主,從來沒人在乎她需要什麽,似乎她也從未有過渴求。
  還能渴求什麽呢,命裏不該有的,世間不能有的,她俱已占盡了。
  晉王說得極對,遺世獨立的佳人合該生在北方,南方的陰鬱或許委屈了這般風華。隻是晉王卻不知道,所謂“遺世獨立”,超然塵世之外,這樣的女子隻在仙山瓊閣裏。而她,卻是活在塵世欲孽中的蓮華色,活在殺戮嗔怨中的阿修羅。
  晉王靜靜看著她,二人目光交匯,昀凰並不回避。雖是初見,他卻能看透她心意,她也無意隱藏。隻是雲湖公主卻不打算放過她,同裴妃笑語未完,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已轉向了昀凰。
  “胤哥哥一定很疼長公主!”雲湖公主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張口便觸了禁忌,連少桓也沉了臉色。昀凰挑眉看她,笑問何以見得。雲湖公主眨眼笑道,“你們南朝女子不是十五及笈就嫁人麽,長公主至今未嫁,也不知令多少才俊空負相思。若不是胤哥哥舍不得,誰還能攔著不讓你嫁人?”
  少桓與昀凰相視,二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倒是緩和了座中尷尬。晉王亦朗聲而笑,似有幾分醉意,“長公主請勿見怪,雲湖這丫頭一向瘋癲,分明自己恨嫁,卻拿旁人說事。”難得雲湖竟紅了臉,飛快瞟一眼少桓,朝晉王嗔道,“五哥又欺負人,我是替長公主不平,你們男子哪曉得年華易逝的道理!”
  昀凰知她話裏有話,抬出年華二字看似無心嘴快,卻刺著人的痛處——南朝女子十五及笈,以昀凰的年紀是早該嫁人的,隻是她的嫁期已耽誤在辛夷宮寂寞晨昏裏,如今年已雙十而未嫁,已是民間所稱的“老女”了。
  “雲湖公主有所不知,恪太妃久病在身,長公主事母純孝,一直侍奉在側,以至誤了嫁期。”裴妃尋著個機會插進話來,巧言替昀凰解圍,其餘淑妃等人也紛紛讚頌長公主的孝德。
  “長公主為太妃而不嫁,令人感佩。”雲湖公主瞧著昀凰歎一口氣,複又笑道,“可巧,也有個極孝順的男子,為給母後祈福,去寺裏一住便是三年。”昀凰心念電閃,再看晉王靜觀其變的神情,驀然間全都明白了過來。果然見雲湖眸光閃動,似真非真地笑道,“可惜此番太子哥哥沒來,難得你倆如此有緣,長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昀凰駭然笑了,此次北齊來朝,原來果真有聯姻之意。隻是那晉王口中的北方佳木,卻不是他自己,竟是傳聞中早已癡傻的北齊皇太子。
  座中妃嬪盡皆嘩然,更有“呀”一聲輕呼,卻是裴妃脫口發出。眾人目光從長公主身上轉向她,見她今日一再失儀,少桓也不由略略蹙眉。裴妃自覺失態,臉紅低頭,然而心中震動之劇令她忍不住抬眼窺看禦座,皇上的側顏隱約籠在宮燈轉過的暗影裏,幽幽沉沉,不辨喜怒;長公主唇畔笑意非但不減,更覺慢慢加深,似一朵漸次綻放的午夜蘭花。
  一眼看過去,仿佛每個人都在笑。長公主在笑、皇上在笑,雲湖公主與晉王亦在笑。裴妃掌心卻滲出了微汗,從未覺得笑容也會如此可怕。席上主賓俱歡顏,去留盡付談笑間,仿佛誰也不曾在乎,惟獨她才是此間最坐立不安的人。
  豈能安寧?眼見雲湖公主屢屢示好,分明是一出美人計,卻不料機鋒立轉,北齊當真意在聯姻,卻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貴的長公主,要她嫁給那天下皆知的癡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細細想來,北齊太子縱然癡傻,終究是一國儲君,長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後的北齊國母。如今北齊雄霸一方,國力日盛,而南秦曆經內亂,皇上登基之初,根脈未穩,朝中更有陳國公結黨專權,此番若能與北齊聯姻,自然是好事。
  至於長公主,縱有盛寵,也不過是廢帝之女,若得嫁為皇太子妃——拋開太子癡傻這一層,那是毫不委屈的。天家自古無手足,兄妹情深又算得什麽,即便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裴妃咬唇不敢想下去,哪怕這念頭已清晰無比,也寧願是自己想錯。
  她這裏百轉千回,其實也不過片刻光景,雲湖公主一句笑言,似真非真,仍是試探南秦的意思。長公主卻隻垂眸微笑,神色端正嫻雅,濃睫投下深影如扇。
  “昀凰,舍得離家麽?”皇上終於開了口,閑閑淡淡的一聲,噙著笑,透著暖。
  聽在昀凰耳中,卻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說不舍得,他會留下她麽,還是一切已經算計好,隻等她心甘情願來咬鉤。她曾經懇求他,找個不相幹的外臣遠遠將她嫁了,從此各安天命。
  再沒有比北方異國更遠的,再沒有比那癡傻太子更不相幹的。他確是寵她,確是成全了她。可為什麽良願終成,心中隻是荒蕪,洪水漫過天地隻剩一團死氣的荒蕪。
  就這樣紋絲不動,聽他笑著問,舍得離家麽?家,離家;嫁,不嫁;舍得,不舍得……何曾有過一樣由得她。昀凰抬起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仿佛看著少桓,又仿佛誰也沒看,隻是笑著,一字一頓說,“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語出,四座驚。
  晉王漫不經心的笑容來不及隱去,一瞬動容,眼裏有寒芒掠過。
  柔若春水的女子,櫻唇一啟,便是天下。這八個字,好似什麽都沒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沒有家,便坦然以天下為家,無所謂舍得,也無所謂去留。北齊南秦,於她全無分別,漠然裏生出傲岸,傲岸中隱有豪氣。
  晉王與昀凰目光遙遙相觸,她眼裏有恨,似刀鋒般雪亮,隱隱已有殺氣。
  眾人驚窒間,聽見少桓的笑聲,如夜風吹入簾櫳,溫恬從容,“公主舍得,朕不舍得。”
  錚一聲,有什麽極輕極細的東西墜地,裴妃卻是聽見了。她隔得近,瞧見長公主廣袖低垂,蒼白如玉的一隻手閑搭在鳳座之側,扶手上鳳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指甲剜了下來,一枚鮮紅蔻丹也隨之折斷。裴妃看得一驚,十指連心,斷甲之痛她是領會過的。然而長公主臉上笑容紋絲不變,仿佛毫無知覺。
  原來隻是試探,北齊在試,皇上也在試……裴妃隱隱約約想著,再往下卻想不透了,究竟誰試探誰,誰又試出了什麽,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著長公主無瑕笑容,想著那半枚折斷的蔻丹,隻覺背脊涼意更深,眼前浮華似蒙上一層灰色。裴妃轉頭看簾外,茫然搜尋兄長所在的位置,突然覺得瑟縮,隻想立即隨著兄長回家。
  忽而又記起,她也是沒有家的,這深宮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鍾磬絲竹,羽衣霓裳,瓊漿甘醴……這一場宮宴,裴妃再也覺不出味道,隻等到宴過初輪,禮儀畢,長公主領著妃嬪女眷們告退離席,雲湖公主也隨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簾,屏退了不得幹政的後宮,才算這場朝堂之宴真正開始。
  子夜已過,辛夷宮裏熄了燈燭,內侍宮人悄無聲息隱在重幃之後,像夜裏森森梧桐的影子。繡戶珠簾錦屏風後頭,幽深的寢殿並未掌燈,裏頭卻隱約有低微的聲響,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闌時分聽來倍覺淒涼入骨。
  酸澀滋味一次次湧上眼底,來不及流淚卻已幹涸。輾轉在鸞帳錦衾之間,扼著自己頸項,卻連嗚咽也不能夠,悲傷都在胸間凝做了冰。昀凰發覺自己連哭泣也不能了,一時逼仄窒悶,似溺在水裏,什麽也抓不住,一口氣也透不出。
  “你哭什麽?”低垂的鸞帳外麵驀然響起那清冷的聲音,一個修長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時到來,在簾外究竟站了多久,將她輾轉掙紮的狼狽盡都看了去。
  昀凰頹然閉了眼,不想再看見這身影。那一縷杜若香氣卻逼近,他掀簾俯身下來,扳過她的臉,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間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氣息融在一起。
  “是在傷心麽?”他捏緊她尖削下巴,語聲帶笑,仿如淩遲,“你不是很想離開朕麽,待有時機遠走高飛了,怎不見你欣喜若狂?躲在這裏又是為何傷心……”昀凰睜開了眼睛,窗外月光透過帷幔,照見她蒼白的臉,美得不似真人,倒像夜裏精魅。少桓手上一緊,將她拽了起來,緊緊擁入懷中,甘願為這精魅永世沉淪。
  “朕知道你舍不得走。”他在她耳邊低語,抓住她冰涼手指按在自己胸口,按上那一道舊傷,“這傷痕從未淡去,你也從未忘記朕。”昀凰身子發抖,說不出一個字來,隻聽他深深歎息,帶著孩子似的滿足,“到底看見你的心了,還算存著朕,這很好,很好……”
  他語聲低弱下去,整個身子靠上來,仿佛是睡著了。昀凰試著掙脫,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撐,他竟倒了下去,臉上早已沒有半分血色。昀凰大驚,慌忙將他扶住,觸手隻覺他身子綿沉,雙手冰涼一片。
  “少桓!”昀凰脫口低呼,將他扶在懷中,伸手撫上他清瘦臉頰,“醒一醒,少桓!”
  他果真聽見她呼喚,略睜了眼,似乎想對她笑,薄唇一牽,卻是點點猩紅噴濺,直濺上昀凰雪白絲衣……大口的鮮血隨他劇烈咳嗽而湧出,染紅她雙手和胸口。

  銷魂卻在夕陽中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經許久,眯了眼不語不動,似已化為一尊木雕泥像。簷下雨滴如注,夜風吹得雨絲斜灑,沾濕了他深青籠紗袍袖。每個捧了藥匣從內殿退出的宮人,都要經過他跟前,將藥匣高舉過頂,呈中常侍大人過目之後方可離去。那藥渣裏摻了藥效猛烈的丹石,顯出淡淡褚紅色,映入眼裏異常觸目。王隗閉了下眼,一揮袖令宮人退下。他肥圓身影融在濃黑夜色裏,透出隱隱迫人之力,雨絲飄落跟前,仿佛也遇上無形的阻滯。
  在他身後,幽深的寢殿裏帷幔低垂,透出淡淡燈影。濃重的藥味彌散,雲鸞帷幔不住搖曳,影子似的宮人低頭趨行而進,又魚貫躬身退出,將綽綽約約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宮人行止無聲,隻聽得雨聲簌簌,幽寂的寢殿就如這濃墨般的夜色,靜得森然,沉得窒人。偶爾有咳嗽聲從重重屏風後傳出,隱約的,斷續的,似風中雨絲一吹即散。
  每有咳嗽聲傳來,王隗眼中憂色便加深一分,皺痕密布的臉上卻仍似老僧入定。一名宮人悄然近前傳話,將王隗引入殿內。六位禦醫戰戰兢兢跪著,為首一人隔了珠簾,正向簾後之人回稟道,“……陛下脈象已見回穩,藥量或可緩減……”
  聽得這一句,王隗心裏頓時一寬,懸在半空的五髒六腑都落回原位。隻聽簾後長公主的語聲清晰平穩,有條有序地吩咐下來,禦醫依言記下,伏地叩首,依次退了出去。王隗垂手立在一側,聽著那低柔語聲,凝神細辨也覺不出絲毫驚亂,倒似涓涓暖流從心頭淌過,有著寧定人心的力量。待左右都屏退了,珠簾掀處,素衣挽髻的長公主轉了出來。王隗俯身參拜,匆匆一眼隻瞧見她臉色憔悴,渾然不似方才語聲透出的淡定,仿佛已疲憊到極處。
  隻聽她問,“裏外可都照應好了?”
  “回稟殿下,各處都穩妥,並未驚動六宮。”王隗頓了一頓,又壓低語聲道,“禁中戍衛亦未卸甲。”到底是隨侍過懷晉太子的老心腹,又忠心耿耿侍奉少桓多年,諸般險惡境地都經曆過,處變不驚,行事利落——少桓在辛夷宮裏舊疾驟發,病況來得凶險,若非王隗當機立斷,以藥性猛烈的丹石鎮住少桓咳血之症,隻怕等不及禦醫趕來,已出了大禍。
  思及那凶險一刻,昀凰背後冷汗未幹,寒意猶在。王隗稱“禁中戍衛亦未卸甲”,顯然已預備好應對最壞的結果,一旦皇上有所不測……驀的一個寒噤,昀凰緊咬了唇,強抑心頭翻湧的痛楚恐懼。此時回首看去,王隗暗錦袍服折映了燈燭微光,紗帽下鬢角銀絲閃亮,寬厚肩背似一堵可以依靠的牆,令她略覺心安。
  “那藥雖救了急,卻是飲鴆止渴,再不能多用。”長公主唇角牽動,卻笑得淒楚,王隗心中發澀,低頭歎道,“萬幸天佑,皇上龍體無礙,此番算是熬過來了,往後隻得靠禦醫的方子慢慢調養。”長公主緩緩點頭,沉聲道,“今夜的事,暫不能走漏風聲。明日早朝且免,就說皇上偶感風寒。”王隗俯身應了,卻又憂道,“北齊晉王明日啟程,皇上若不能親自相送,難免引人猜測。”
  長公主沉默片刻,語聲微啞,“晉王明日不會走。”
  王隗一怔,未及想透此話含義,卻聽長公主說,“皇上要見沈覺,宣他即刻來辛夷宮見駕。”
  “是。”王隗再不多言,立時躬身退下。
  內殿重又陷入清寂,昀凰轉入屏風後頭,輕悄走近床榻,在榻邊靜靜伏下身來。
  薄如煙羅的鮫綃帳後,他靜靜闔目躺著,散著一枕烏黑頭發,容顏如雪,杜若香氣微弱浮動。眼前這人,差一點就永遠睡了過去,再不會睜眼看她,再不會同她笑,同她說話。方才驚亂裏來不及換下染血的中衣,隻匆匆披上了外袍。昀凰低頭看衣襟上刺目猩紅,全是他咳出的血……觸摸上去,仿佛還能觸著他的溫度。
  仿佛察覺到她微微的顫抖,少桓睜開眼,定定看了看她,莞爾笑了。飛揚如鴉翅的眉,漆黑的眸,笑起來仍如以往的溫柔。昀凰的淚,就這麽落了下來,落在不怕水的鮫綃帳上,一滴滴似鮫珠滾落。
  原以為他身子好了不少,近些時日已不見舊疾發作。若不是今晚這一咳,她竟不知他一直在服食藥力猛烈的丹石,用近乎自殘的法子強撐著病體。禦醫說皇上積勞過甚,病勢加重,全賴丹石鎮住一時,卻也無異於自損壽數。
  “朕沒事,隻是嚇著你了。”他語聲微弱,滿是不在意的輕鬆,到這種時候仍不肯示弱。
  昀凰不說話,隻扶他坐了起來,端起藥碗來一勺勺喂給他。他亦順從,像個聽話的孩子,雖蹙著眉,仍一口口將藥喝下。藥盞見底,昀凰如釋重負,取了巾子細細拭去他唇邊藥漬。
  少桓含笑任她擺布,目光深深望著她,忽而啞聲笑歎,“真想每日都這麽病著。”
  昀凰手上一頓,聽他又歎一聲,笑得有些孩子氣,“這樣你才對我好。”
  這樣你才對我好,終於是“我”,不再是“朕”。
  少桓噙著一絲笑,看昀凰怔怔執著玉色羅巾,手僵著,人也僵著,便伸手想撫她臉頰。還未抬得起腕,她卻將羅巾一擲,傾身上來,軟香冰涼的唇舌毫不遲疑便封住了他的唇——她不顧一切地吮吻他,不容他或拒或迎。丁香舌,柔如刃,香似毒,絕望裏生出癲狂,喜悅裏難禁淒涼。愛憎盡化纏綿,細細嫋嫋挑挑,寸寸淩遲他的唇舌。
  隻願此生長醉幽恨,無邊欲孽,終歸情濃。
  “你若要死,便帶著我一起。”昀凰淚流滿麵,伏在他胸前,貼著她親手刺下的那道傷痕,“我受夠這人世,無需再去北齊多受一遭罪。”少桓喘息猶未平定,聽她這樣說,卻淡淡笑了,“你以為,朕怕自己活不久,便打發你去北齊?”
  他吃力地抬起她臉龐,恨恨笑了,“你又忘了,朕說過,一生一世不會放過你。朕若死了,也不會留你一個人孤單單活著,人間黃泉,紅顏白骨,你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聽得這決絕的一句,昀凰眼底亮起一簇微弱光采,淚水滑過臉頰,映出清瓷顏色,“說什麽黃泉白骨,我好端端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她這樣輕描淡寫,卻是從未有過的順從——不是曲意承歡的宛轉,隻是順從,一心一意對他的順從。少桓眯著眼看她,見她眉目宛轉,顰笑溫柔,柔若看不見的芒刺,絲絲刺痛在心。他緩緩閉了眼,寧願見她一如既往的冷漠,也不忍見如此笑容。
  見他倦容加深,昀凰以為他是累了,便輕輕替他攏好錦衾,放下鸞帳。
  “昀凰。”少桓低低開口,語意落寞,“你隻是不願同將死之人計較罷了。”
  他側過臉來,容顏如雪,目光清寂,就這麽望住她。
  昀凰手把床頭一彎玉鉤,想要放下鸞帳,卻抑不住手上陣陣顫抖。
  “朕有江山錦繡,萬民俯首,可真正握在手心裏的,不過是你。”少桓看著她,語聲變得很輕,幾不可聞的輕微,“昀凰,朕隻有你。”
  話音未落,咳嗽複又襲來,少桓猝然以袖掩口,卻被昀凰阻住,不許他再遮掩。幾點鮮紅濺上袖口,昀凰凝眸細看,頓時歡喜無限,“不是暗色的血!禦醫說血色轉淺便是大好,丹石的毒性可算化去了……”她喜極難言,拿了絲帕去拭他唇邊血絲,手腕卻是一緊,被他狠狠扣住。
  “昀凰,朕隻有你!”他執拗重複方才的話,目光灼灼,有迷亂,有傷心,亦有歡喜。
  昀凰再說不出來話來,驀然用盡全力環住他,將他擁在自己懷抱。以纖弱身軀的溫暖,容納他的孤單,將這塵世的痛與冷,盡都融化在一個女子的柔軟胸懷。
  “好,你活一天,我便在一天。”昀凰在他耳畔輕輕笑,細細說,“再過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最後白骨化灰,也不過如此。”
  寢殿裏燃著寧神息痛的安息香,芬芳裏帶些微辛氣味。昀凰一動不動倚坐床前,唯恐驚醒懷中沉睡的少桓。他的睡容安恬,眉頭偶爾一蹙,似在忍受病痛折磨,唇角卻含著一絲笑意。
  簾外夜色深沉,更漏聲遠遠傳來,如此良夜,靜好得不真切。
  或許是倦了,昀凰漸漸有些恍惚,朦朧裏,竟隱約瞧見那錦繡屏風後頭,纏枝芙蓉帳被風吹得起伏拂動,彌留的老太妃靜靜安臥在那裏,曾經那樣美好的生命,也似銷金爐上一縷輕霧,終將飄散……沉沉的安息香,彌留的惠太妃,秋水橫空的一劍,屏風上濺染猩紅!
  “少桓!”念動刹那,有如驚電劈落,昀凰猛地一顫,自矇朧裏驚醒過來。
  少桓依然安睡著,睡得這樣沉。
  一身冷汗卻滲透昀凰衣衫,惶然間,以為手中仍握著那柄長劍。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劍,她和他或許就此擦身,永不會相識。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劍,他不會留下這樣的傷,將半條命送在她手裏。
  是誰害了誰,誰又辜負誰,到如今真的還需計較麽?假如世上沒有了一個叫作少桓的人,那也無需再有長公主,清平公主早該在宮傾之日死去,華昀凰本已是幽魂一縷。
  他說他隻有她,隻要她——言下另有一句,他說不出口,不能出口,她卻懂得。
  生為懷晉太子的遺孤,身負弑父之仇,奪位之恨,諸多忠臣死士為保他一條命脈,舍棄闔家性命。其中便有她的外祖父,有她的母親,甚至有蘇氏滿門鮮血……自幼時起,王孫胤的每一天,每一刻,無不是為奪回帝位而活,為酬忠烈之血而活。
  唯有他是少桓的時候,才得在辛夷宮方寸天地裏,留存自己一分愛憎喜怒。宮牆之外,山河萬裏,與他再無關係。此時此間,隻有一個孤零零的昀凰,伴著同樣孤零零的他。直至邁出這道宮門,變回至高無上的天子,從九天之上俯瞰眾生,便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連同她的身影,也模糊在身後明黃暗紅的宮闈間。
  珠簾微動,昀凰聞聲回眸,見屏風外有個淡淡身影,依稀是中常侍王隗。
  小心將少桓扶回枕上,見他睡顏安然,昀凰這才輕悄起身,無聲轉出屏風。王隗悄聲稟道,“沈相到了。”此時未過四更,夜色還濃,沈覺卻已到了,可見一路來得甚急。昀凰微微蹙眉,隻覺頭痛欲裂,倦累之極,“皇上剛歇下,暫勿驚擾。”
  強撐精神步出內殿,一眼瞧見沈覺端端立在那裏,身形修偉,紫錦朝服在身,無論何時都是這般無瑕可擊的風儀。昀凰隻身步入偏殿,沈覺忙俯身參拜,左右宮人俱都退出殿外。
  隻見一方素色衣角映入眼中,沈覺垂手屏息,不敢抬眸。這般境地下,也省了寒暄問禮,隻聽那淡淡語聲說,“皇上剛歇下,似已緩和許多。”沈覺已自王隗口中知道個大概,聽長公主親口說了,更覺鬆一口氣,心中卻仍憂切,“禦醫怎麽說?”
  “舊疾之患,照禦醫的方子長久調養下去,或許仍可好轉。”長公主語聲透著沙啞,“丹石之藥,卻是再不能用了。那藥性太過猛烈,積鬱日深,已傷及經脈肺腑。”沈覺心裏黯然,不知如何回話,卻聽長公主語聲陡轉,泠然生寒,“皇上服用丹石究竟已有多久?”
  沈覺一震,仿佛整個人都僵住,頓了良久終於開口,“已有三年。”
  三年,昀凰冷冷看他,目光幽深變幻。果真是這樣,臨陣倒戈不過是最後一擊,在此之前,他早已是少桓的心腹,整個沈家自始至終都效忠於懷晉太子。
  燈燭微光將她綽約身影投映在地,隨燭影搖曳。沈覺緩緩抬起眼來,忘了尊卑,目光定定看她。每每見她,都這般絕豔,隻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他兩次求娶,一次人盡皆知,一次連她也不知。
  原已斷絕了這份心思,觸及往事紛紜卻令他心神起伏,將唇緊緊抿了,不知如何開口。然而長公主眸光回轉,卻似若無其事地別過話頭,不再追問舊事,隻問他一早如何應對朝臣,內外消息是否守得嚴謹。
  沈覺鬆一口氣,斂定心神,心中卻又隱隱失落。
  皇上急病之事,要瞞住陳國公等內外耳目,隻怕是不能了。所幸辛夷宮中盡是心腹,禦醫也是可信之人,有王隗與沈覺內外照應,外頭即便知道皇上病發,卻拿不準底細如何。朝臣政務皆好應對,惟獨北齊晉王那裏有些麻煩。
  與北齊的往來,一向是沈覺從中周旋,此次晉王出使南秦,從頭至尾、事無巨細也是沈覺在打點——對著此人,昀凰不打算再繞圈子,隻淡淡一笑,“北齊求親之意,你是早知道的。”
  “臣知道。”沈覺亦是難得的幹脆,“皇上也是知道的。”
  長公主微微一笑,憔悴容色透著青白,頷首示意他說下去。沈覺垂下目光,“晉王此來,明為太子求親,遮掩宗室耳目,真正想讓公主下嫁的另有其人。”
  長公主駭笑,卻不顯驚愕,似乎早已猜到其中別有乾坤,“那又是誰?”
  “駱後所生的瑞王。”沈覺神色平靜,挺秀鼻尖卻有些許微汗。
  昀凰恍然而笑,目光如霜,“終究是嫁做皇太子妃,至於誰做太子並不要緊,是這樣麽?”
  沈覺緘默不答。長公主一笑,回身在椅中坐下,撐了額角淡淡笑道,“北齊也頗有趣……沈覺,將你知道的來龍去脈說來我聽聽。”
  她第一次親口喚他名字,帶著難得的輕緩語氣,不是喚他沈大人、沈少傅或者沈相。沈覺頰上竟有些發熱,低了頭,依言將北齊朝中情形概略說來。她聽得專注,他卻心神飄忽,時時不知講到了何處。見她凝神聽著,偶爾微一頷首,他便覺得歡喜,隻願一直這樣講下去。
  過不多時,宮人來稟,卻說皇上已醒來。
  昀凰匆忙起身,急欲去看少桓,忽覺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轉。
  “公主!”沈覺搶上前將她扶住,昀凰不待立穩身子便抽身掙脫。
  沈覺黯然放了手,退至一旁。
  昀凰看也未看他一眼,急步直入內殿。
  看著她身影消失,一縷餘香猶在,似看不見的絲,勒入心頭。這樣的時候,沈覺卻恍惚想起第一次禦前求娶的情形……早知如此,那時斷然說出“清平”二字,會不會一切已經不同。可在那個時候,他還不曾見過她,“清平公主”隻是一個陌生遙遠的名號。直至誤娶臨川,婚後歸寧,瓊庭裏不期而遇,他終於看清那獨立雪地的女子,原來她便是華昀凰。

  燃櫬焚羽待涅磐
  季夏發菡萏,再過四五日便是菡池花期,宮中千朵蓮花次第綻放。
  這蓮花卻也有一番奇趣,當年北地巧匠攜帶花籽入南秦,將北方紅蓮與南國水澤的碧蓮雜植,養出這千瓣重蓮,各呈麗質。南北蓮華易植,而兩國僵持日久,隔閡一時卻難以冰消。
  此番晉王出使南秦,僅在禦前互遞了國書,商定重開北疆邊貿,已算難能可貴的進展。除此,北齊使臣一行並無多留之意,宮宴次日便擬啟程北返。署理邦交事務的鴻臚寺卿,一早便攜儀仗至驛館送行,不料卻見沈相的車駕停在門前。鴻臚寺卿忐忑地候了一陣,見晉王與沈相把臂言笑而出,忽憶起昔年沈相隨父出使北齊,那也是此次晉王到來之前,南北最後一次通使。當年沈相正當弱冠,晉王年歲略長,俱是才俊風流,想來二人應是舊識。鴻臚寺卿上前見禮,方知寧國長公主盛情挽留,邀雲湖公主同賞蓮花。晉王亦是雅人,便欣然推遲行期,留待菡池花開之後啟程。
  長公主悉心周到,怕晉王與雲湖公主住不慣驛館,破例將京郊南山的停雲別苑讓與兩位貴客閑住。那原是景帝鍾愛的一所行苑,俯瞰京華風物,殿閣華奢之極,更有溫泉入室,終年如春。
  南郊路遙,次日一早出發,臨近黃昏才到行苑。甫一踏入門內,晉王便讚不絕口。沈覺親自引了二人隨處看看。苑中所見侍女皆是雲鬢花貌,衣袂輕揚,翩然流連於碧樹庭花之間,恍若到了昆侖仙境,令晉王心花怒放。雲湖公主卻對傳聞中可令女子肌膚光潤的溫泉更有興趣,不耐煩觀景賞美,徑直領著侍女去了湯池。
  屏退了扈從如雲,更覺清淨自在。晉王隨著沈覺一路穿花拂柳,漸入濃蔭深處,隻覺方寸園林移步換景,處處皆有玄妙。“素聞南國園林之名,比之北地,果然精妙非凡。”晉王頷首笑歎,長身玉立於藤蘿花下,幾點深紫花瓣灑落肩頭,越發映得衣衫勝雪,豐神卓然。沈覺亦是一襲藍衫,廣袖博帶,冠籠漆紗,一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端雅,朝晉王朗朗笑道,“此處藤蘿花徑依九宮之格修築,若不小心,是極難走出去的。”晉王挑眉而笑,連稱有趣,卻聽沈覺又說,“穿過此處,便有一座玲瓏水榭,隱匿在花影之間,鮮少有人找到。在下幼時聽聞,晨昏交替之時,嚐有花神現身……王爺可有興趣一探芳澤?”晉王大笑,當即稱妙,便與沈覺訂個賭約,若他獨自尋著了玲瓏水榭,便算沈覺輸給他美酒三斛。
  行入幽徑深處,步步回旋,景致繁妙。晉王興味盎然,一路施施然尋去,默念著九宮之數,卻發覺路徑順暢,並無什麽玄妙。循著流水聲轉出花蔭,一道小小棧橋橫架,底下流水潺潺。隱約現出一座小小竹舍。莫非這就是那玲瓏水榭,晉王駐足,心下覺出些奧妙意味,信步穿過棧橋,見那竹舍的門半掩著,風中送來一絲縹緲香氣,仿佛竟是酒香。
  晉王心頭微動,抬手推開那半掩門扉——
  青竹案,青竹窗,青竹盞。
  青衣素裳的長公主,不施脂粉,不著珠翠,閑閑坐於竹案之後,素手執壺,將酒斟入翠色欲滴的青竹杯。一兩枚玉色花瓣飄浮盞中,微微打著旋,芬冽四溢。
  長公主抬眸而笑,落落一拂袖,“昀凰恭候王爺多時。”
  晉王笑了,唇角挑一抹玩味之色,悠然道,“沈相誠不欺我,此間果真得遇仙子。”昀凰會意一笑,卻不答話,隻垂眸將那杯中美酒斟滿。時至黃昏,暮色漸深,一痕餘暉照入竹舍。晉王長身倚門而立,廣袖垂落,意態閑雅。光影遊移間,隻覺他笑意深深,仿佛意料之中,又似意外之極。昀凰見他閑閑立在門前,並不落座,便揚眉笑道,“王爺吝於賞光?”
  晉王搖頭歎息,“紅粉如毒,在下隻怕無福消受。”
  昀凰莞爾,“美人計若對王爺有用,昀凰早已用了。”
  晉王未想她言辭大膽,坦蕩至此,不由朗聲笑道,“公主真是妙人。”
  “可惜王爺有欠豁達。”昀凰不掩眼中揶揄之色,笑他駐足不前,將她一番誠意視作紅粉陷阱。晉王也不惱,朝她翩然欠身,臉上卻無半分愧歉之色,“公主錯怪在下。”
  “是麽。”昀凰側首看他,晉王斂了笑容,一派誠摯神色,“在下麵薄性狹,一旦被人拒絕,總難免耿耿於懷,尤其是被女子拒絕。”昀凰一怔之下,頓覺啼笑皆非,看他似真非真的容色,怎麽也不像“麵薄”的樣子。晉王笑得狡黠,話鋒卻是一轉,“鄙國仰慕公主天人之資,一片至誠卻遭陛下回絕,縱有美酒聊慰癡人,終是失望傷懷,這酒不喝也罷。”
  昀凰啞然,終究無奈而笑。
  從不知有人能將假話說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卻對他惱不起來。
  窗外風動花枝,竹舍四下幽謐。眼前女子眉眼幽幽,修頸削肩,別有一番宛轉風致,與宮宴上豔光不可逼視的長公主竟不像是一人。她的來意,他已猜著幾分,故意拿這番話來激她,無非是試探長公主誠意幾何。她卻兀自低了頭,並不反駁,不再同他言辭爭鋒,未施脂粉的臉頰顯出幾許蒼白黯然……晉王細細瞧著,驀然有了悔意,隻想收回方才話語。
  他寧願她是潑辣剛強的女子,若雲湖一般好勝恃能,也不願見這一低頭的楚楚。
  眼前略暗,那修長身影已到了跟前,擋住窗外餘暉。昀凰抬起臉來,逆了光,隻覺他的影子嚴嚴實實籠罩下來,將她整個人籠在其間。他俯身靠近她,語聲溫潤,“真的拒絕?”
  昀凰靜了片刻,決絕點頭。
  他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無遺。
  綴玉長纓從他束發玉冠垂下,悠悠擺動在頜下,影子一下下掠過她淨瓷似的臉龐。他再無言語,方欲直起身來,冠纓卻被她手指勾住。昀凰仰麵微笑,手指輕輕繞著那纓上珠玉,氣息間有蘭麝幽香,“皇兄雖婉拒貴國,卻未必拒絕了晉王。”
  她眼眸如絲,笑容嫵媚,晉王的臉色卻微微變了。
  北齊的來意,明裏一層,暗裏一層,彼此都已明了——如同晉王的身份,明裏奉了齊主之命出使南秦,意在兩國修好,求娶長公主為太子妃,暗裏卻攜來駱後的密約。
  北齊國主老邁,駱後為首的外戚與擁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勢成水火。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癡,能否好轉仍未可知。宗室堅稱嫡長之製不可廢,力保太子儲君之位,駱後則一力要將親生的瑞王扶上皇位。北齊大半兵權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令駱後不敢妄動,轉而寄望聯姻,尋求南秦為盟。
  以瑞王的身份,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長公主,宗室重臣也必橫加阻撓。所幸太子因病耽誤,至今尚未冊立正妃,恰成全了秦齊聯姻。假若天有不測風雲,太子“不巧”在成婚之前薨了……
  兩國聯姻非同兒戲,南秦公主既已嫁了過來,自然不能再送回去。北齊民間至今沿有塞外舊俗,一家兄長死了,其弟可以續娶嫂嫂為妻[注1]。皇室雖已奉行中原禮製,若要沿用祖上舊俗,也無可厚非。北齊諸皇子皆是庶出,多已婚配,唯有瑞王是皇後嫡子,年及弱冠,恰能迎娶南秦公主——至此南秦與駱後之盟既成,太子亡故,誰主東宮不言自明。
  宮宴當晚,晉王與少桓密議此事,僅沈覺隨侍在側。
  駱後許諾給少桓的條件極是誘人,其一是雲湖公主嫁入南秦,其二便是從外牽製住陳國公屯駐北疆的十萬大軍,即便京中有所動靜,也令其無力回顧。必要之時,彼此皆出兵相助。
  陳國公昔年駐守北疆,在軍中廣植親信,現今北疆將領大半聽命何家,漸成心腹之患。少桓苦心培植的一眾少壯將領,要替代軍中老將尚需假以時日。諸般牽製,令少桓遲遲不能對何家痛下殺手,步步削弱卻使何家有了掙紮反齧的餘地。如今皇後有了子嗣,更令何家有恃無恐。
  情勢至此,與北齊為盟,已是眼下最為明智之舉。
  然而少桓斷然回絕,非但拒絕了北齊的求親,更推開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
  “陛下終究太過驕傲”——這是晉王當麵對少桓所說的話,由沈覺轉述與昀凰,卻似微妙的諷刺。昀凰笑不出,也哭不得,連感傷也落得矯情。
  晉王凝視昀凰半晌,終於在她對麵坐下,給她平視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願聞其詳。”但見她一雙眸子璀璨奪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國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爺所謂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為呢?”晉王不動聲色反問昀凰。
  “昀凰原以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淺淺一笑,“轉念再想,螳螂身後尚有黃雀,誰是佳木也未可知。”
  話已至此,誰同誰的機心都明明白白擺在了案上。晉王眼裏有刹那陰霾密布,旋即斂入那深褐瞳仁裏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極了,開宗明義,皆大歡喜。”
  仿如灼灼如金輝穿透雲層,這一笑的光芒再無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仿佛被這笑容灼燙,又似被他眼裏鋒芒穿透,不覺屏住了氣息。晉王亦斂去笑容,顯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麽?”
  他隻知道,她所要的並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輕輕說道,“鳳凰涅磐,浴火而生。”
  傳說中鳳凰曆五百年一次涅磐,大限至時,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曆經焚身之苦而獲重生。豐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為涅磐。
  和親之議遭拒,原在晉王意料之中。隨後長公主以賞蓮之名挽留,又親至行苑相見,也並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無更好選擇,改變心意隻是遲早,卻未料到她改變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來淺,杏子林間一番話,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竅的女子,聞弦歌,應知雅意——往後誰主東宮並不重要,她終究會是皇太子妃,母儀天下指日可待。
  碧瑩瑩的青竹杯,將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見她纖長手指輕輕轉動酒杯,臉上笑意清淺,“兩國尚需為盟,王爺雖是英姿天縱,也需一個好的盟友。”
  晉王低頭淺啜,並不答話,似全神凝注於佳釀,眉宇間一絲凝重卻被她看在眼裏。昀凰耐心極好,靜靜等了良久,終於見晉王擱了杯子,目光如刀鋒掠至,“你想如何助我?”
  “既已做了漁人,不若讓鷸蚌之爭來得更烈一些。”昀凰側了臉,淺淺笑著,似在說一出賞心悅目的戲文,“迎親途中,太子若是遭遇不測,而這弑兄惡行又恰是瑞王所為,晉王會不會大義滅親,翦除駱氏外戚,為太子殿下雪恨?”
  晉王神色泰然,眯了眼笑,“這麽說,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助我大義滅親?”
  昀凰微笑,“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測,寧國長公主就此魂斷北齊,王爺以為如何?”
  這輕輕細細的一句,話音落,笑未歇,晉王已驟然動容。
  長公主若隨太子魂斷北齊,南秦勢必不肯甘休。屆時兩國交惡,最壞的後果莫過於兵戎相見。
  朝中鷸蚌相爭,邊塞幹戈再起,當是時,誰將臨危受命,執掌江山於風雨之際?
  反之於南秦,一場“假幹戈”,恰是破除外戚兵權的“真契機”。長公主死於北齊逆臣之手,駱後與瑞王不除,少桓便有了出兵討伐的理由。戰事一起,北疆十萬大軍首尾不得銜顧,裴家軍適時征調來援,便將陳國公腹背鉗製於北疆。
  裏應外合的老套路,駱後也曾想到,也曾允諾以北齊兵馬牽製北疆駐軍。原不是什麽絕妙智計,世間也並無幾個諸葛,諸般詭詐都被三十六計道盡。同一番計量,隻看各自運用,誰迅捷、誰狠辣、誰不畏死——冷厲如駱後也不敢貿然興起兵事,隻待伺機而動,圖謀全勝。
  她卻不同,她原是輸無可輸。假若少桓不曾病倒,或許還存著一絲托庇之幸,隻求無欲無爭捱過這一世。可是她的梧桐枯了,搖了……假若最後的蔭蔽也失去,與其惶惶然改投別枝,勿若生於梧桐,死於梧桐。
  拋卻生前身後顧忌,駱後下不得的狠心,華昀凰卻下得。
  她的涅磐,是要將羽毛軀殼統統燒盡,連同過往一起拋卻。以寧國長公主的死,換來華昀凰的生,甚而連這名字也不要,隻剩一個幹幹淨淨的身子,重回心念所係的那一株梧桐。
  良禽善擇佳木而棲,鳳凰卻不會另立枝頭,他到底是看低了她。
  “這便是你要的?”晉王的目光似冷似熱,變幻複雜。
  “是。”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後,世間便沒有華昀凰此人,隻願王爺信守諾言,放一個小小侍女離去。”她這一笑的風華,再難言喻,莫名令他心頭刺痛,不知是何滋味。
  她寧肯從此更改名姓身份,湮沒深宮,也不願跟隨於他。晉王深深看她良久,“這是你的主意,還是陛下的授意?”昀凰氣息微窒,靜了一刻,淡淡道,“晉王多慮了,誰的主意並無差別,待到菡池宴上,鄙國自當允婚。”
  “隻怕終有一天你會後悔。”晉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燭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淺淺悵惘。
  一世悲欣,悔與不悔,又豈能早早謀劃得來。
  昀凰微微一笑,“悔便悔了,不過是求仁得仁。”
  逼仄深宮裏,曆來不乏畸豔軼聞。隻言片語裏流傳,蛛絲馬跡裏覺察,從不曾令他驚詫。
  直至此刻,聽她坦然道來,直陳心意,竟有隱隱澀意在心底泅散開來。
  晉王沉默,目光流連在她眉目之間,久久不能移開。
  這樣一個女子,冰雪至此,執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還是看低了她。
  “信許是看低了他。”昀凰垂了眸,看著案上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語,又似在問誰。
  幽謐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裏去,悄無聲息的室內,隻有她靜靜獨坐竹案之後。案上兩隻青竹杯,殘酒餘香猶在,那人卻已離去。
  “沈覺,我是否做錯。”昀凰低低開口,仍不抬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裏,語聲越發顯得飄忽。窗外竹影裏,一個修長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覺無聲無息立在外頭,仿佛與身後幽篁融在一起。他聽見她的問話,卻不知如何作答。她也並未等待他的回答,仿佛隻是信口喚了他的名字,自顧喃喃往下說道,“其實我怕輸,也怕看錯。”
  晉王真的可以信賴麽,沈覺真的可以倚重麽,少桓真的可以依托麽?
  昀凰驀的笑了。
  沈覺再也隱忍不住,這笑聲,將勒入他心頭的細線越發絞緊,緊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裏走出,立在初上梢頭的月色下,低低喚一聲,“公主……”之後,再不知能說什麽。她孤獨端坐在濃黑陰影裏,聞聽他的聲音,徐徐抬了頭,給他微弱的一笑。
  “時辰不早,回宮吧。”她亭亭起身,廣袖飄垂,神色舉止從容,方才淒迷神色仿佛隻是他的刹那錯覺。他看著她披上鬥篷,風帽低攏,一襲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
  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將至,將她嫋嫋背影籠上一層霧色。沈覺默默隨在後頭,離了三步之遙,低頭見她淡淡影子,隻覺似近似遠,似幻似真。
  轉過一叢花樹,長公主忽而駐足,半側了身子,風帽下幾縷發絲被風吹得飛揚。
  “臨川是病死的麽?”她猝不及防的一問,令沈覺驟然僵在原地。
  晚風吹動他湛藍衫子,束發玉簪沉沉壓在烏黑的發間,仿佛將他往日挺拔身姿壓低了一頭。
  “臣,不記得了。”沈覺艱澀地開口。
  雖不是真話,也不是謊話,已然難得。臨川性子激烈跋扈,誤嫁入沈家,礙了複國大業,早早“病死”也算得慈悲,總好過興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語聲輕柔,“沈覺,抬起頭來。”
  沈覺一驚,僵了片刻,依言緩緩抬頭。
  她的麵容被風帽掩去,隻見一雙眸子幽幽迫人,“當日你未曾見過我,為何禦前求娶?”沈覺不能低頭,迎著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家父曾受蘇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難,太妃與公主境遇堪憂,家父不忍見忠烈之後蒙塵,囑臣求娶公主,將公主帶離宮闈……臣懦怯……”
  “囑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後,借賜婚之機將我帶出宮去,他是這個意思麽?”長公主截過他的話,一個他字,說得格外清晰。
  沈覺緘默下去。
  “當日他能潛回宮中,又被人接應離去,想來也是令尊的神通了。”長公主微微帶笑,並不需要他的回答,隻輕歎了一聲,“你求娶之時,他並未遠走,仍匿在京中養傷罷。”
  沈覺仍是緘默,後背卻已汗透重衣。
  “他那時,被我傷得很重,很重。”她語聲低微下去,低得幾不可聞。
  注1:匈奴等北方少數民族確有這個習俗,這裏我牽來用下,並不是說北齊是匈奴人。
  注2:櫬,chen,梧桐別稱,又指棺材。

  為誰斫斷紅絲腕
  時近子夜,兩列精甲騎衛簇擁一乘繡幰四望車沿官道急馳回宮。沿途巡夜禁軍見是尋常仕宦人家車騎,或欲截下盤查,待至近前瞧清當先一人所持的九龍令牌,無不駭然退避。
  南郊崎嶇路遙,馬不停蹄趕了三個時辰,才踏上通往宮城的官道。從車簾裏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隻有遠遠近近的宅邸屋舍從道旁掠過,連成一片灰霧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臉倦容,默然倚著車壁,透過車簾間隙將目光投向夜色深處。
  “隻怕終有一天你會後悔”……這溫潤低沉的語聲不知從何處傳來,隱約遙遠,隱約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閉上眼,仍覺那雙銳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盤旋的獵鷹遙遙覷準獵物,精準、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裏不知何時滲出冷汗,想起往後,想起少桓,恍惚隻覺身懸虛空,周遭盡是一團團濃霧。今晨去時,以為萬分艱難,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為之;此刻歸來,才知真正的艱難不是麵對晉王,而是麵對少桓。
  他尚不知她與那人私訂盟約,不知她已擅自做下這大膽決斷,將最後一點相守的指望盡賭了上去。當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馳卻是為著同一番切切心念。
  宮門漸已近了,森森宮闕,遙遙高牆已自深濃夜色裏凸現輪廓,飛簷似刀鋒挑向天際。
  車駕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見長公主被宮人攙扶下來,風帽滑落,露出蒼白容色,顯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極。王隗叩拜,隻說皇上進藥後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長公主在殿階上駐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躑躅,“皇上已歇息了?”
  “是。”王隗欠身回稟。
  然而巍峨寢宮深處,隱約仍有燈影搖曳。
  昀凰望著那朦朧燈影良久不語,纖削身影仿佛化在了夜色裏。月至中天,濃雲漸漸散開,清輝複又照徹玉京。昀凰心中涼一陣熱一陣,茫然立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說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麵對那雙清寒的眼。
  這一位躑躅不前,裏麵那位閉門不見,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兩位主子究竟是何心思——長公主今日執意前往行苑,雖是禮賓之道,情理之中,卻已令皇上大為不悅。
  這一整日裏,皇上麵色陰鬱,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長公主回宮言和……王隗思忖著抬頭,卻見長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發轉身,吩咐車駕回返辛夷宮。
  王隗張著口,喃喃欲言,耳中卻聽得軋軋車軸聲漸遠,隻覺這夜裏寒露越發涼沁。
  辛夷宮的夜,似乎從未比今晚更深涼。
  昀凰悄然至靜廬,隔著垂簾佇立許久,內殿裏沉香氤氳,母妃也已熟睡。這樣的夜裏,人各有夢,隻剩她一人無處依憑。先前疲乏睡意反而消散,一絲睡意也無。
  屏退了宮人,獨自沿熟悉的宮室殿閣一步步走過,昀凰恍惚失笑,曾以為一輩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宮,原來是這樣小。流連於深深桐影間,仰望高的牆,暗的瓦,忽覺方寸亦是天涯。
  露濕衣袂,三更已過了。
  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夢魘不絕。似醒非醒裏,隻聽得紛亂人聲,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誰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驀然一驚,周身冷汗地醒來,聽得床帷外真切傳來宮人惶急呼喚,“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稟奏。”
  昀凰心頭一突,立刻掀了帷帳,“何事?”
  宮人怯怯道,“奴婢不知,傳話的內侍候在外頭,說是中常侍大人急……”話音未落,已見長公主猝然起身,將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內殿,摔了珠簾在身後兀自搖曳。
  候在外殿的綠衣內侍隻聽步履聲急,還未見人影,便聽得清冷語聲傳來,“出了何事?”
  內侍忙屈膝一跪,顫著嗓子道,“稟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兒一早陳國公率幾位老臣闖宮,硬要求見皇上。也不知在禦前參奏了什麽,皇上龍顏震怒,即刻便召沈相與裴大人入宮,將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罰鞭笞二十,這會兒正跪在禦書房外頭領罰!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趕緊來請公主……”
  “陳國公等人呢?”昀凰眼前幾欲發黑,好容易穩住一口氣,急問陳國公的動向。內侍忙道,“在,陳國公還在禦書房內,其他人都在外頭候著。”
  鞭子響亮的甩過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卻是悶而沉的一聲。
  昀凰下得鸞輿,一眼瞧見那白玉階下跪著的兩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著一記接一記的鞭子。身後行刑的內侍執了長鞭,待前一記餘勢方歇,便又高高揚起鞭子。
  宮中笞刑不同於外頭隨便鞭打奴仆,南海蛟繩擰就的烏梢鞭,抽一記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卻不會輕易抽破皮肉,隻痛在骨子裏。抽一記需緩上半晌,待劇痛剛剛緩過,接著再是一記,猶如潮湧而至,密密湮沒上來,叫人全無喘息之機,又不至一下子痛厥過去。
  “諸位大人瞧得還熱鬧麽——”
  階下眾臣驚愕回首,見長公主肅著臉色,冷冷步下鸞輿。那一襲深紅宮衣曳地,烏緞似的長發披散,飄揚於步履之間,襯得她唇頰蒼白,寒意更甚。長公主勾起唇角,笑意淺淺,目光自眾臣臉上一一掠過。她軟軟語聲聽在一眾老臣耳中卻是狐媚恣肆,憎猶不及。車騎將軍性子剛烈,率先硬聲駁了回去,“君臣議事,還請長公主回避!”
  “國事不在朝堂上議,倒把這內宮禁苑攪得烏煙瘴氣?”長公主微笑,並不理會車騎將軍漲紅的臉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後,低低歎了口氣。
  車騎將軍怒不可遏,重重哼一聲道,“好一個烏煙瘴氣,公主說得甚是。這裴令顯治下無方,耽迷女色,縱使軍中內眷私相營營,不思皇恩浩蕩,反暗藏怨憤,懷廢帝而非今上,實乃大逆不道!為臣者不思忠義,有負聖恩,何堪棟梁之任;為君者……”
  老將軍兀自高論君臣之道,昀凰一顆心已直直墜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著,去冠戴,脫纓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兩人肩背俱是血痕縱橫,鮮血蜿蜒淌下,將褪至腰間的素錦中衣染成殷紅。行刑內侍見了長公主,一時不敢動手。沈覺隻將頭深深低了,烏發散落,冷汗順著發梢滴進玉階磚縫。長公主的語聲近在咫尺,他卻並不抬頭向她求救,渾若石頭人似的跪著,紋絲不動。
  然而禍端所向的裴令顯,卻突兀抬頭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戰煉就矯健身軀,膚色異於南人男子的白皙,顯得深暗。四十記鞭笞已打了一半多,血痕交錯密布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與他赤紅的雙目相映,分外駭人。
  幾十記鞭笞常人或許難捱,領軍打仗的武將卻未必在乎這皮肉之苦。昀凰緊鎖眉頭,見裴令顯直勾勾盯住自己,滿目惶懼,薄唇無聲抖動,似在求她相救。身旁車騎將軍猶在痛斥裴氏治內無方,縱容女眷非議朝政……昀凰冷冷看去,驀然自裴令顯的唇形翕動間,瞧出兩個字來。子瑤,他說的是子瑤。
  素日裏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狼狽跪倒在地,渾身傷痕地望著她,無聲念動一個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瑤性命。昀凰刹那間心念洞明,卻似有什麽梗在了喉頭。
  裴令顯不敢公然為子瑤求救,隻能直勾勾望住昀凰,無論這長公主對子瑤是憎是憐,眼下卻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長公主的眸色冷而迷離,隻與他對視一瞬便背轉了身去,將廣袖一拂,“行了,老將軍省些力氣罷,你說這許多,我一介女流也聽不明白。”
  長公主笑得疏懶,淡淡截斷老將軍的話頭,“什麽君臣忠孝,那是你們廟堂上的道理,我隻知宮有宮規,外臣不得在內宮喧嘩。況且如今非同尋常,皇後妊身,正是寧神靜養之時,最忌驚擾。前日僖嬪責打下婢,鬧騰了些,便被罰去三月俸祿。這又打又嚷的,驚擾了中宮如何是好,皇上一時盛怒,你們也不勸著些。”
  早知長公主狐媚詭智,見她言語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車騎將軍勃然大怒,當下一聲重哼便欲發作。卻覺袖底一緊,被身後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穩慎,已經覺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今日聽了眾臣參劾卻是震怒非常,將這一將一相當眾鞭打,仿佛著意鬧得沸沸揚揚。如此一來,看似重重責罰了二人,卻不提如何貶謫……這一回是陳國公隱忍蓄勢的致命之擊,一本參奏三人,首當其衝便是這位不守宮規、結黨營私、私通外族的寧國長公主!
  此時陳國公恰在殿內力諫,長公主卻急急趕了來,顯是有人報訊。廷尉背脊上已是一片冷汗,思及宮宴之日,皇上公然支持長公主廢去大司農的一幕,不由心中陣陣發緊。眼看車騎將軍性子暴烈,險險又中激將之計,若在禦前衝撞長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
  被廷尉這麽一扯,兩人眼神一觸,老將軍到底也是久曆戰陣的人,頓時省得輕重。看這情形,長公主有恃無恐,隻怕還不知陳國公彈劾她的罪狀。車騎將軍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虛拜,“殿下聖明,老臣糊塗,叩謝殿下教誨。”
  昀凰也不理會,拂袖直往殿前去,卻聽一聲“且慢!”
  車騎將軍闊步而上,徑直擋在階前,聲若洪鍾道,“請恕老臣無狀,陛下與陳國公尚在殿中商議國事,殿下不宜入內,且在此處稍候!”長公主斜斜挑眉,仿佛吃了一驚,“這是什麽話,議事要緊還是陛下龍體要緊?”
  “陛下龍體……”車騎將軍一愣,還未明白這同龍體有何幹係,卻見長公主將手輕輕一拍,身後上來一名素衣宮人,手托金盤,內盛脂玉瓶與琉璃盞。長公主親手接過金盤,回眸冷冷道,“這是陛下每日要進的梧桐甘露,佐以參丸,由我親手侍奉。老將軍的意思是,陳國公位極人臣,他要奏事,皇上便連進藥都不能?”
  這句“位極人臣”驚得眾人失色,分明是直諷陳國公功高蓋主,以下犯上。車騎將軍漲紅了臉,“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君事主,絕無犯上之心……”不待他說完,長公主已負氣轉身,“也罷,你要攔著,我便不去了。”
  “殿下!”中常侍王隗恰在此時從內殿急急奔出,撲通跪倒在長公主身後,“殿下使不得,陛下今日還未進藥,已等待殿下多時了。”那跪地受罰的沈覺也叩首在地,直呼殿下三思。
  眾老臣麵麵相覷,一齊望向車騎將軍,誰也不敢出頭擔當此等罪責。昀凰駐足回眸,目光掃過一幹老臣,停在車騎將軍臉上。老將軍紫漲了臉,心知長公主有備而來,與中常侍早有勾通,眾人卻隻知明哲保身,當此關頭不敢開口,心中一時大恨。眼看著長公主手托金盤,衣袂翩躚,一步步走上階來,車騎將軍跺腳長歎一聲,終究側身讓過。
  走過了無數次的殿廊,惟覺此次最是漫長。一重重深垂密掩的簾子,擋住外頭初升的晨光,將諾大寢殿掩在昏暗裏,仿佛已是瞑色四合。晨風吹拂,垂簾微動,投下些許光亮在蓮華宮磚上。昀凰低了頭,一步步走過,看自己鳳羽絳錦綴珠繡履踩上那些起起落落的影子,依稀似踩過無窮晨昏歲月。
  四下宮人盡已遣出,空寂的殿中任何聲響都格外清晰。昀凰靜靜捧了托盤,在最後一重九龍屏前駐足,聽著裏頭蒼勁渾厚的老者語聲,一句句擲地有聲,痛陳她的罪責,直陳國事多蹇、蒼生多難,內憂外患一齊湧上眼前,天災人禍黨亂統統都是她華昀凰招致的禍患。
  “前月閔單二州連日水患,決堤千裏,毀舍萬間;同日單州雷電下擊,三聖塔隕,民皆以為大凶;初九日,建州城郊地陷,牆垣深裂數尺,人畜驚恐;聿州海上匪盜橫行,劫掠往來商旅船隻……”聽著陳國公抑揚語聲,方知她竟有如此能耐,招致天怒人怨,異象叢生。昀凰無聲地笑,將唇緊緊抿了,愈發抿得薄削失色。向來不曾過問政事,竟不知民間戰禍方歇,又生出這許多禍患。
  少桓,你一肩所挑的天下原是瘡痍滿目。
  昀凰咬唇想笑,卻聽見一聲低微哽咽出自自己喉間。饒是低不可聞,卻已驚動了九龍屏風後麵的人。裏頭語聲一住,片刻寂靜後,少桓的咳嗽聲低低響起。
  “臣妹昀凰,叩請聖安。”這嫋嫋語聲自外傳來,令陳國公覺著後背一涼,轉頭望去,見那碧玉屏風底下隻現出深紅宮錦一角。“皇兄,這時辰該進藥了。”那語聲輕嫋,隨之環佩聲動,長公主不待宣召便步入內殿,托了金盤玉盞,端端朝皇上一跪。
  正參奏到此處,她便來得恰是時候。原已料到她的能耐,也未指望外頭幾個老朽能擋得住她。陳國公泰然抬目,見斜倚軟塌的皇上微闔了眼,將那洋洋千言的奏疏執在手中,臉上不見喜怒,隻啞聲道,“藥先擱著。”
  長公主依言擱下了藥,仍是低頭斂息跪著,也不朝陳國公瞧上一眼。皇上神色疲乏,目光徐徐掃過,凝定在長公主身上,良久方露出一線笑意,“也好,你來得適時,且瞧瞧這折子。”
  陳國公抬頭便見皇上廣袖一揚,將那折子劈麵擲在長公主跟前。
  覆褚綾的折子散開來,墨跡宛然。昀凰抬眸迎上少桓目光,隻覺陷入無邊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昏暗室內僅有的光亮。
  昀凰俯身拾起奏疏,匆匆一眼看去,便見廢帝女瑤的字樣映入眼中——
  廢帝女瑤便是去姓更名,以賤籍侍婢之身嫁與裴家的子瑤。如裴令顯這般占了前朝貴眷為姬妾的新貴權臣並不在少數,有以裴家軍中青年武將為多。當日陳國公部將與裴家軍從東南二門合力殺入京師,諸多舊臣闔家遭戮,女眷落在兩軍手上遭遇截然不同。
  陳國公治軍手段嚴苛,嗜殺戮,好斂掠,入城之日下令將逆臣家眷一概殺盡,婦孺不免,但有私藏者一概處以腰斬。睿王自盡後,王府陷落,年僅十六的安樂郡主遭陳國公部屬淩辱至死,新帝獲知震怒,頒旨禁絕虐殺婦孺;而裴家軍中多為少壯將士,性好女色,遇有逆臣女眷便擄掠回營,納為姬妾。亂世若此,隨後雖有禁令,此前被擄去的女子卻木已成舟,將其逐出反而隻剩絕路,隻得不了了之。以此裴家軍中,多有舊臣女眷為妾。自裴令顯納了子瑤為妾,對其寵愛非常,常邀軍中部屬女眷入府相陪,盼舊識女伴能令子瑤一展笑顏。
  昀凰定睛看那奏疏上細細密密所列的名字,都是女子芳諱。
  “張氏明慧、楊氏月樓、孫氏眉娘、薛氏幼淑、陳氏韞言、魏氏靈蘊……”統統都是私聚裴府,心懷廢帝,挾怨非議今上,何月何日何處何人有何大逆不道之言,皆一一記載在案。作供的婢女仆婦多達三十餘人,亦有名姓。最要緊一人便是子瑤身邊婢女,昔日郭後乳母的孫女田氏,因受牽連而闔家遭貶,罰入賤籍。裴令顯特意贖出此女,由她陪侍身側,令子瑤萬分倚賴,視若姐妹一般。卻也是此女,將子瑤一言一行秘報於陳國公,供出其餘女眷姓名。
  昀凰目光自那一個個名姓上掠過,仿佛瞧見蘊藏在娟美字眼下的鮮活身姿、顧盼眉目,俱是花前月下淺吟低詠風情。隻是這些美好名姓的主人,或許再也見不到下一回的春開月出。

  紅染繡線嫁衣成
  原是金玉堂上解語花,忽一朝狂風吹盡,落英碾落成泥。宦家仕女如今淪落人下,為婢為妾,閨閣舊識再聚堂前,自苦身世,少不得怨忿泣訴一番。偏偏,幾個弱質女流,三兩句閨中怨言,落在那有心有備之人手裏,便成了淬毒的箭——明槍傷不著的,便有暗箭來喂。
  一箭雙雕,分射兩頭。以裴令顯為首的少壯將領,但凡有家中女眷牽涉入案者皆遭彈劾,其中不乏良將,頗受今上倚重青睞;此案首惡者子瑤,卻是寧國長公主親賜給裴令顯的侍妾,撇去賤籍婢女這一層身份不說,她與長公主同為廢帝之女卻是人盡皆知之事。
  因著蘇氏一門忠烈的蔭庇,更因著聖眷隆寵,清平公主之名似已掩埋在舊宮殘垣之下。世間隻有寧國長公主,再無人提及廢帝之女。及至今日,複又有人記起她身上另一半血脈,仍湧流著廢帝的罪孽。將同父異母的妹妹賜與朝臣為妾,便是她與外臣私相勾連,結黨營私之鐵證。眾女犯下大逆之罪,子瑤身為首惡,寧國長公主亦脫不得幹係。
  奏疏中陳詞竣嚴,言之有據,據證縝密,密不透風,活脫脫是一張精心織就的網,不知何時已在黑暗中布下,終於等來機會兜頭罩下,叫人甩不脫,掙不破。
  陳國公一雙長眉低垂,美髯微動,狹長雙目在濃眉下半睞半闔,眼縫裏閃動精光,將長公主臉上神色一絲不漏收入眼裏。饒是她眉目澹定,喜怒不動,他卻窺得她目光變幻,越往後讀越是凝重。奏疏中三條罪狀俱在,亂宮規,違女訓,縱婢結黨,都不過付之一哂而已。隻這最後一條令她心頭驟緊,冷汗盡出。
  “申時正,長主車駕至停雲別館,北齊女客未至……酉時初,長主私見晉王,二人獨晤於室,及三刻晉王輒出,長主乃歸……”昀凰一字字看過去,那些字都映入眼裏,一筆一劃卻似扭曲伸縮的蛇,紅信森森欲齧人。不過是昨夜之前的事,她的行蹤去向卻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裏,來去時辰記錄精準,隻差沒將她每一句話記下——是沈覺,是她,還是晉王,究竟誰身邊一早伏下了陳國公耳目,她竟茫然無覺,不知暗中窺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圍!然而此時,昀凰顧不得後怕深思,周遭伏有多少耳目已不要緊,眼前有一雙目光正深深望著她,如絲繞頸,如刃刻骨,仿佛要將她心口穿透,直看進她肺腑裏去。
  少桓,少桓。她望見他的臉色,這樣白,這樣冷,像昨夜漫過玉階的月光,終於忍不住流露哀切,隻想求他一個笑容,別再這樣悲傷凝望。
  他竟真的笑了。
  少桓笑得淡薄,語聲有些弱,“朕說過你多少次,不可莽撞任性,來去何處需預先告知內廷。昨日囑你代朕拜會晉王,早知路遠歸遲,知會內廷有個報備,也不致令陳國公有此誤會。”
  “老臣惶恐。”陳國公不緊不慢俯身,肅容凜然道,“陛下仁厚,且容老臣鬥膽,敢問長公主既是奉了皇命,理當備齊儀仗,堂皇待客,方不失上邦之風。為何定要在行館私見,且不論失禮喪節,損我天家風範,便是於男女之防也有虧。長主身為帝女,豈不知女訓有言……”
  “夠了。”少桓蹙眉咳了幾聲,神色極是冷淡,“公主德行是否有虧,無需外臣理論,賞罰約束朕自有分寸。”
  “陛下豈不聞忠言逆耳!”陳國公昂頭直視,盡露跋扈之態,“臣自知冒犯公主,自當請罰認罪,然綱紀禮教不可妄顧,國法家規非同兒戲!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長主有過豈能獨免?陛下若重人情而輕法度,何以謝天下黎民?”少桓一聲輕笑,“朕便重人情又如何?何鑒之,朕若不重人情,今日你何家豈能榮耀至此?”陳國公霍然抬頭,一霎時驚怒交集,紫漲了麵色,不料皇上猝然翻臉,將往日君臣翁婿顏麵俱都扯了下來。
  一時間君臣二人僵然凝對,病榻上的少桓麵寒如霜,陳國公陰沉雙目裏卻似要噴出火來。
  驀然聽得一聲歎,長公主俯身朝皇上叩拜下去,語聲含笑,“皇兄息怒,昀凰知錯了。”
  少桓含怒側目,見昀凰抬起了頭,寒玉似的臉頰不見血色,唇邊卻是一抹愛嬌笑容。昀凰朝陳國公瞧上一眼,咬唇輕笑,“國丈好一番疾言厲色,叫人不敢答話。你既問我為何私見晉王……這女兒家的事,你當真要聽麽?”
  她神容嫵媚,忽有幾分嬌羞之態,令陳國公一時驚怔,心下狐疑不定。
  少桓聞言卻將眉心緊攢,鐵青了臉色斥道,“你既知錯便退下,無需多話。”
  昀凰一笑,“皇兄好沒道理,國丈既問了我話,豈能不答。我同晉王的確說了些話,隻是……隻是國丈聽了切莫笑話。”陳國公心覺不對,來不及思索其中究竟,隻見長公主略一咬唇,“我聽聞北齊太子癡傻傳言,心中憂慮,便向晉王詢問。雖有心避人耳目,不料仍被國丈大人窺破。昀凰雖莽撞,也有羞愧之心,女兒家未過門便打聽夫婿之事,自然恥為人知。”
  “夫婿?”陳國公失驚之下,脫口呼出這二字,卻見長公主明眸微垂,貌似含羞,“國丈不知麽,皇兄已賜昀凰和親北齊了。”
  一聲清響,軟塌上玉枕墜地。
  皇上撐起身子,煞白了臉色,直勾勾盯住長公主。隻一眼,便猝然側過頭去,卻已來不及掩住一口鮮血從唇間嗆出,猩紅點點濺落榻前。
  朗朗晴日照耀金殿,折映著龍鳳琉璃瓦上寶光瀲灩。一列綠衣內侍從太初殿急急奔出,在羽林騎護衛下各自往四方去了。中黃門白衫皂冠,一手執令,一手秉拂,汗濕兩鬢地穿過三重宮門,駐足在內宮與外宮相銜的長階之上,長聲高喝,“口諭——宮門落鎖,各宮禁避——”
  尖細高亢嗓音越過宮牆重簷,遠遠傳遞開去。沉重的落鎖聲裏,宮城四門緩緩閉合,闔宮上下七十二門由內依次關閉。諸妃嬪所居宮室逐一閉宮落閂,內外人等不得出入,各自回避。
  中黃門即刻馬不停蹄折返太初殿複命。夏日驕陽似火,似火燎烤在嗓子裏,內衫汗津津貼著脊背……眼見漢玉重闕已在眼前,中黃門趙芾卻是奔走過急,眼前一黑竟跌倒在地。左右忙去攙扶,趙芾舉袖擦汗,心神兒竟似秋千晃悠,沒處著落。
  亂了,真真是亂了。
  跟隨中常侍大人多年,風裏雨裏,刀裏劍裏,未曾見過他半刻驚亂之態。那矮山一樣的人隻要矗在那裏,便知天塌下來有他撐著。可今日裏,今日裏……趙芾想起中常侍大人一腳踹開當值黃門歇息的夾室,額角青筋暴起,臉色仿若黑鐵,喝令他立即傳下閉宮口諭。
  趙芾駭然,從不曾聽聞宮中有白日落鎖的先例,宮門開閉皆是大事,但有異動必將震動帝京,更何況驟然禁閉六宮。這一愣神間,隻聽中常侍王隗斷喝,“還不領命!”趙芾汗出如漿,忙撲通一跪,雙手接下令符,又聽王隗肅然沉聲道,“羽林騎護衛你等傳令,誰若違逆聖諭,斬立決!”
  羽林騎出,皇命如山。這一路奔去才知傳令者並非他一人,中常侍手下親信盡出,分頭持符領命往各宮去了。有監使趕至宮門,見一騎當先,堪堪隻差一步便要出了宮門,幸被阻下……果是陳國公遣出宮外報訊的心腹,中宮也有報訊宮人被羽林騎所阻。
  白熾陽光灼痛人眼,時近正午,一絲風也沒有。趙芾氣喘籲籲爬起來,咬牙一撩袍擺直奔殿前。耳聽得步履聲急,隨後又有數名監使齊齊趕回複命。遣出的羽林騎已屯守宮門與各殿,餘下兵馬列陣外宮,玄色旌旗依稀可見,怒馬嘶鳴遙遙相聞。
  趙芾奔上殿前,一抬頭便見中常侍王隗負手立在殿階正中。
  太初殿外,白玉階上,昀凰深紅宮衣被豔陽照耀出血一般顏色,貌若天女,神似羅刹,將陳國公等一幹重臣擋在階下。受刑已畢的沈裴二人重整衣冠,血痕狼藉猶在,雖是待罪之身,卻左右侍立於昀凰之側。
  十六名禦醫已進了寢殿良久,醫侍藥僮魚貫出入,殿中情形不明。當此關頭禦醫正在全力施治,外麵卻已是劍拔弩張,長公主與陳國公各自守在殿前,誰也進不得,誰也不肯退。
  “陛下龍體攸關國運,長主卻一再阻撓臣等探視,究竟是何居心?”陳國公麵色陰寒,步步進逼,昀凰將下唇咬得泛白,纖弱身軀仿佛一陣風也能吹折。趙芾隨在中常侍王隗身後疾奔殿前,一見此景,寒意自腳底湧上頭頂。王隗搶前一步跪倒在地,麵朝殿中,卻目視長公主道,“奉聖上口諭,宮門四下已閉,羽林騎護衛中宮,內外鹹定!”
  話音落地,如錘定音。
  “很好。”長公主似如釋重負,露出一絲蒼白笑意,隱忍之色霎時斂去,盡化作了淩厲。
  車騎將軍暴怒,迎麵戮指長公主,“妖女,你敢私調羽林騎,當真反了不成!”
  “逆臣出言無狀,辱及皇室。”長公主淡淡回眸,“中常侍,將其拿下,廷杖四十。”
  尋常壯年男子也當不得廷杖二十,這四十記盡數打下,老將軍一身骨頭隻怕要散在這裏。趙芾冷汗透衣,陳國公身後一幹老臣已見過長公主殺人手段,知她說得出便做得出,紛紛驚惶跪下,連連求懇。車騎將軍暴跳如雷,兀自喝罵不歇,恨不能生啖了眼前女子。
  隻餘陳國公與廷尉二人猶自僵立,短短一刻,廷尉已是汗如雨墜。今日這一搏,原是勢在必得,勝券在握,未料變生肘腋,這女子竟不顧後果,以命相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卻不料她金枝玉葉竟也性烈如此。今日若要抵死一搏,區區羽林騎未必奈何得了陳國公留駐皇城的策應之軍。然而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原可完勝的局麵也淪為一盤殘局。
  真要同她拚個魚死網破麽,朝中兵權在手,對頭軟肋已現,沈裴二人自顧不暇,皇上病入膏肓……皇後與皇嗣已是何家的人,至此贏麵在握,卻同一個將被遠嫁夷酋的落魄女子拚命?她,也配麽?
  陳國公兀的笑了,眯眼注視昀凰,緩緩振衣跪下。
  廷尉暗鬆一口氣,隨之俯跪在側,一幹老臣同為車騎將軍求取寬貸。
  六名執仗內侍已將車騎將軍按倒在地,奪下冠戴玉笏,朱漆描金圓木大杖高高舉起。左右俯乞求懇不絕,長公主袖手垂眸,與陳國公目光冷冷交匯。曆來隻有皇帝可當殿杖殺臣工,便是太後也不能逾越。直至當年郭後悍然杖殺文定侯蘇煥,才破了這祖宗規矩。即便如此,郭後也曾請旨行刑,長公主卻隻憑一言,便要誅殺大將於殿前。
  南秦立國以來,為臣之恥,莫過今日。
  僵持之際,沈覺竟也跪了下來,啞聲道,“微臣鬥膽進言,國之肱股,不因小節而廢大義,其行雖可誅,其心亦可恕。望公主三思!”車騎將軍咬牙跪地,臉頰幾已貼上地麵,聞聽沈覺此言,心中竟是一震。黨爭向來是你死我活,不想生死關頭,沈相竟肯摒除私見,顧全大局……長公主似也有所觸動,眼中淩厲之色稍斂,回眸注視陳國公,緩緩開口,“不因小節而廢大義,沈相言之有理,國丈以為如何?”
  她問得懇切,語聲似歎息撩過人心,眼瞳裏光華鑒人。
  好一句“不因小節而廢大義”,陳國公冷笑,何嚐聽不出那懇切之下的咄咄——她分明是在要挾,逼他來做一場交易。所謂小節,明指車騎將軍衝撞犯上,暗地裏將裴令顯禦下不嚴,瀆職從犯之罪轉為輕描淡寫的小過小失。拿老朽一命做抵,替那豎子脫罪。
  “古雲,勿以惡小而為。”陳國公長須拂動,神容竣嚴,“臣以為,懲小方能戒大,刑律不可容情。”話音落地,眾人悚然,廷尉心中最是雪亮,冷汗順著脖頸滾落。打死一個車騎將軍,拔除裴令顯這一叢勁敵,雖是值回代價,未免兔死狐悲。長公主亦為之一窒,再開口時,語聲似在冰雪裏浸過,入耳徹骨,“你等都聽見了,還不照國丈說的辦。”
  執杖內侍怔得一瞬,猛醒過神來,手中高舉的廷杖重重落下,擊打在老將軍弓起的背脊。一聲悶響,老將軍哼也未哼,額角青筋卻暴起,硬受了這摧筋折骨的一擊。所有人皆在那一刻猝然閉眼,唯有昀凰定定睜眼瞧著,紋絲神情也無。那顫動的白發,皺紋間滾落的汗,隨朱漆大杖帶起的血珠子,轉眼間潑剌剌灑滿天地,將眼前一切變成猩紅。
  當殿受刑的人,麵目在刹那間模糊。仿佛是車騎將軍,仿佛又是她看不清的一張臉,是她早已不記得形貌的外祖父,當年也是這般隕命於杖下……昀凰微微張口,咽喉似有鈍刀割過,叫不出一聲“夠了”。沈覺瞧見她煞白的臉,發青的唇,隻覺萬箭呼嘯穿心。
  忽見殿內奔出一名醫侍,撲通跪倒,急喘道,“陛下召長公主入見!”
  “皇上醒了?”中常侍王隗第一個箭步上前,語聲因急切而破了調。其餘跪地諸人紛紛起身,忘了尊卑禮數,焦灼擁上前來追問醫侍。眼前紅衣拂動,長公主已入殿內,卻又駐足轉身,“禦前喧嘩,成何體統,還不退下去!”
  王隗與她目光相接,立即會意擋在殿前,示意執杖內侍暫止,“諸位大人少安毋躁。”眼見著那深紅背影轉入內殿,陳國公亦隻得無奈止步,轉眼見那醫侍神情倉皇,心中暗道不妙。王隗隨即退入殿中,下令將殿門閉了,以免驚擾聖駕。徒留眾臣在殿外,誰也不敢多出一聲,正午日光將各人影子壓成小小一團踏在腳下。沈覺與裴令顯緘默相視,心底已將最壞的念頭轉過數遍。
  王隗匆匆隨長公主步入內殿,數名禦醫魚貫而出,見長公主匆匆而至,忙俯身避讓兩側。隻聽環佩之聲零亂搖曳,長公主走得甚急,素日儀態風華盡失,幾乎是踉蹌奔入簾內。禦醫令甫一抬頭,便見中常侍王隗似一麵鐵牆立在跟前,遮擋了昏暗殿內僅有的光亮,沉沉語聲似夾了一把鐵沙子,“如今怎樣,你且照實說!”
  還未走得近,昀凰已沒了力氣,腳下軟綿綿踩空,跌在明黃蛟綃紋錦帳外。那帷帳後頭,他靜靜倚枕靠著,並不似她以為的那樣奄奄一息,反倒有些笑容,隻是臉色不似活人。他朝她伸出手來,廣袖垂落似流雲,“過來。”
  往日裏,他總這樣喚她,如同喚一隻豢養在掌心的鳥兒。
  昀凰緩緩撐起身來,隻走得兩步便絆住裙袂,堪堪跌跪在他榻邊。少桓笑一笑,勉力抬手去扶她。這修長的手原本也曾握劍挽韁,此刻卻消瘦如削,蒼白肌膚底下隱現暗藍血脈。昀凰握住他的手,輕輕貼上臉頰,無聲亦無淚。“朕還活著,你卻要走了麽?”少桓語聲平靜,輕柔似一縷水流,淌過之處卻是封凍。昀凰說不出話來,一時間連氣也喘不上來,隻是哀哀望住他……良久,終於顫聲開口,“華昀凰會走,我不會走。”
  少桓蹙起眉心,手指撫上她蒼白顫抖的唇,笑意加深幾分,“又在騙人。”
  辛辣熱流驟然湧上,眼底喉間盡是澀痛,昀凰狠狠咬唇,苦鹹滋味漫進唇間,竟不知何時落下的淚。第一聲哽咽之後,再不能自已,諸般隱忍都成了枉然。
  從未見過她哭得如此傷心,蜷縮起纖細身子,似個小小孩童。支離破碎的話語,夾纏了哽咽,浸透了淚水,字字句句都是淒楚,聽著竟不真切。起初他聽見她急急地說,“晉王”、“北齊太子”、“瑞王”雲雲……恍惚似芒刺入耳,卻不知她究竟在說什麽。眼裏心裏,隻是她的淚顏,他令她如此悲傷麽?
  見他漠然,全無絲毫反應,昀凰驀地恐懼起來,緊拽住他的手,又急急說了一遍,極盡扼要,極盡清晰……“我沒有別的法子了,華昀凰原是早該死去的人,偷生偷不來長久……少桓,少桓,我要的是長長久久,我要光明正大!我,再不做這長公主,不做這華昀凰!”
  少桓不說話,靜靜看她,幽黑眼底沒有一絲活氣。
  昀凰目光迷亂,幾近癲狂,“你聽到麽,少桓?”
  他分明聽到,卻隻是漠然,對她滿盤願望、滿心期待全都無動於衷。隻是冷,滿眼都是冷,令她如臨萬丈深淵,恐懼無以複加,連聲音也破碎,“你要怎樣都好,你若不喜歡,我便不去,哪裏也不去了!”
  聰慧、淡定、驕傲盡化泡影,她驚惶失措,顯出狼狽原形,也不過是個低微弱小女子。
  少桓終於笑了一笑,極微渺的一點溫柔,卻是給她莫大的憐憫。
  “我渴了。”他隻說這麽一句。
  昀凰慌忙折身倒水,淩亂失措舉止盡都落入他眼裏。
  脂玉盞中盛好了梧桐露,昀凰小心翼翼捧至榻前,傾身俯下,將玉盞湊近他唇邊。少桓溫柔凝望昀凰,修長手指再度撫上她臉頰,輕輕撫至頸項。
  他的手已清瘦之極,仿佛握不穩一支紫毫筆,卻在驀然間,狠狠扼住她咽喉。

  此身已隨前緣誤
  所有光都暗下來,所有喧囂都不再,漸漸聚攏的黑暗裏唯有那一雙清寂眼神,絲絲溫柔,縷縷纏綿,似黑暗窒息裏最後的光和暖。恰似初見那一眼,長劍映亮暗室,碧血濺染屏風,暗影裏隻見他的眼,殺機如驚電,憫柔若春水。
  扼在咽喉的手劇烈顫抖,一點點扼緊,再扼緊。
  昀凰隻激烈掙紮兩下,因驚悸而睜大的眼睛裏,漸漸有霧氣浮起,秋水池上,殘荷凝霜,悲傷漫過求生意念,鋪天蓋地盡是絕望。白骨化灰,黃泉相隨,隻是這誓言應驗得太早太輕易。凝在睫上的淚水來不及滾落,萬千不甘來不及讓他明了……眼前漸已模糊,昀凰身子綿綿軟倒,隻竭盡最後力氣抓住少桓衣襟,掌心覆上他胸口。
  血色蔻丹,單紗白衣,溫熱掌心底下,恰是那猙獰舊傷。
  溫熱濺落臉頰,卻是少桓的淚。
  慘然笑容裏,他終究鬆了手,同她雙雙跌落在明黃鮫綃帳中。肌膚相貼,鬢發相纏,曾多少次纏綿在鳳榻鸞帷,卻是第一次共枕於帝後的龍床。昀凰已是虛軟無力,蜷伏在少桓身側,長發繚亂,無聲而急促地喘息。
  “也好。”少桓語聲微弱平靜,前一刻的殺機仿佛從未出現,“朕放你走。”
  昀凰說不出話來,喉間痛如刀割,一路痛到心尖上去。他終究肯放了她,金口玉言,一句話斬斷諸般孽障。她卻狠狠攥緊他的手,說什麽也不能放,指尖剜進他掌心裏去。他微弱地笑了一笑,將手指抵在昀凰毫無血色的唇上,止住她嘴唇的顫抖,“不必說了,朕知道。”
  一聲朕,喚回昀凰三魂六魄。他連自謂也收回了,一口一聲朕,做回高高在上的君王。昀凰張了口,聽見自己語聲喑啞,幾不可聞,“若是連你也不信我,不如就此將我扼死。”
  “朕相信。”杜若清苦氣息輕拂耳鬢,少桓低低道,“這樣很好,朕很放心。”
  昀凰恍惚抬眸,見他的眉目近在咫尺,語聲縈繞耳畔,卻覺眼前之人比任何時候都更遙遠。方才被他手指扼過的地方還在火辣辣的疼,轉眼他已溫柔如昔,仿佛一個軀殼裏棲宿著兩個不同的少桓。他臉頰顯出玉一般顏色,隱隱透寒,再無溫潤,“原想天上地下帶著你一起,如今看來,朕不配了。”
  “少桓……”昀凰哽咽失聲。少桓微微而笑,“你委曲求全,不惜同外族求取庇護,朕卻是一介廢人,再也護不得你周全。當日未能帶你一同離去,登基之後亦未能給你堂皇名分。你無雙芳華,盡被朕誤在深宮……如今壯士斷腕以全質,你……很好,很好……”少桓笑著,猝然緊抿了唇,胸膛劇烈起伏,將一陣嗆咳極力隱忍下去。
  他是如此驕傲的一個人,帝王之尊,傷病之恨,一切最脆弱的地方,卻又被她烙上新傷。昀凰再也說不出話,一時間手足冰涼,遍體都似冰刀在割,痛入骨髓,卻流不出一滴血。
  “皇上究竟還能熬得多久?”
  王隗一語驚得左右變色,這般殺頭滅族的話也隻有他敢說出口。禦醫令已將眾人診治之見一五一十告知,皇上依賴丹石過久,尋常藥石已對病症無效,禦醫連開幾副溫中補養的方子,卻鎮不住他咯血之症。唯今之計,隻得照丹石煉方,且先穩住病況。隻是皇上龍體虛損,再難抵受丹石之毒,一旦肺腑俱害……禦醫令一額都是豆大汗珠,不敢將凶言出口。王隗卻已顧不得避忌,厲聲追問之下,禦醫令惶然道,“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
  王隗心中雖有準備,仍是如罹雷擊。
  卻隻聽身後一個喑啞語聲緩緩問道,“可有萬千之幸?”
  禦醫令慌忙回身,見長公主不知何時出了內殿,幽幽立在眾人身後,長發垂覆兩肩,目中泛紅,臉色白得有如妖魅。隻覷得一眼,禦醫令再不敢抬頭,惴惴沉吟片刻道,“若蒙天幸,或也能延壽十餘載……”
  十餘載,便是他與她的天幸。長公主一言不發,暗影遮蔽了臉上神色,仿佛一尊黑暗中的玉像。王隗這才回過神來,也顧不得禮數尊卑,脫口便問,“殿下,皇上怎樣了?”
  長公主身形憔悴,語聲沙啞,“皇上醒著,要見外頭那幾個,讓國丈、沈相、廷尉與裴將軍都進來。”王隗遲疑一瞬,默然應命轉身退去。長公主卻又喚住他,“叫承淑宮裴妃也過來。”
  “也見駕麽?”王隗上了歲數,到底還是多話了些。
  “不必。”長公主已轉過身去,頭也不回道,“讓她在偏殿靜閣候著。”
  此時召見那無關緊要的裴妃實是匪夷所思,王隗一時猜不透長公主的意思,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心意,忙趨行近前,沉聲問道,“那中宮如何處置?”
  皇後不在殿前,各宮妃嬪一個也不見,太初殿外黑壓壓跪著一片盡是臣工。
  裴妃自階下仰頭望去,屏在腔子裏的一口氣頓時散了,膝彎軟軟,再撐不住身子。“娘娘!”侍女錦心忙將她攙住,隻恐她再度昏厥過去——早前聞知裴令顯觸怒龍顏,娘娘大驚失色,當下直奔太初殿,欲見駕求情。不料甫出宮門,竟遇羽林騎迎麵阻住去路,迫令各宮回避,封閉宮門,一概人等不得出入。見了這番陣仗,知是大禍將至,娘娘駭得六神無主。遣人去太初殿、辛夷宮與中宮打探消息,良久不見回音。直等了大半個時辰,竟等來一句噩耗,說是皇上不好了!娘娘受不住這驚駭,當即暈了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尚未恢複人色,內侍已至承淑宮宣召賢妃覲見。
  錦心勉力定住心神,顫聲在裴妃耳邊說道,“娘娘千萬支撐著些,眼下吉凶未知……”她不提尚好,一提吉凶,裴妃臉色越發慘白。到了這般光景,還能有什麽吉,原本存了一線僥幸,若後妃都在殿前倒好,偏隻單獨宣召她一人。裴家獲罪,皇上垂危,長公主不見蹤影,刹那間所有倚靠都不在了,隻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狼群裏。若是皇上不在了,何皇後第一個不會放過她。漢有人彘之禍,今有恪妃之鑒,在那幽曠殿內等著她的,是鴆酒、白綾還是別的?
  裴妃隻覺身在虛空,不覺已被錦心攙著,一步步到了殿前。內侍引她往偏殿去,長年幽暗的偏殿連廊,擋住日光灼熱,令她周身一涼,神誌也清醒了些。
  眼前一扇朱漆雕門緊閉,仿佛是供臣工入覲前歇候的靜室。內侍在門前俯身,也不通稟,隻將那門輕輕推開一線,裏頭薰燃著熟悉的寧神香,一縷沉沉撩人的香氣彌散。怔神間,內侍將她一推,裴妃踉蹌踏進,身後門已合上。四麵垂簾都已落下,隻有絲絲微光從玉版卷簾間隙裏照入。裴妃瑟縮了身子惶然四顧,小小一間靜室,除卻陳設別無他物。
  “你怕什麽?”驀然傳來的幽細語聲,驚得裴妃倒退兩步,這才瞧見垂幔後麵靜靜立著一個人影。那人轉過身來,垂覆兩肩的長發幾乎遮住容顏,暗影裏一雙晶璀眸子卻令裴妃脫口呼出,“長公主!”那語聲之喑啞,神容之枯槁,驚得裴妃手足無措,寧願是自己喚錯了人。
  然而真的是她,往日美若天人的寧國長公主此刻竟似幽魂一縷,悄無聲息立在暗影裏,周身仿佛裹著一團寒氣。
  “我問你怕什麽。”長公主語聲冷得糝人。裴妃張口,卻覺舌尖已凍住——怕什麽,這一路戰戰兢兢魂不附體究竟怕著什麽,到此刻竟說不上來。長公主走近前來,近得可以瞧見眼底紅絲。第一次這麽近的細看她,細看這夢魘般擺脫不得的美貌,裴妃的目光凝定在昀凰臉上,從她泛紅眼眶移至唇上血印,最後瞧見頸間青紫的扼痕。
  長公主蒼白手指撫上那處紫痕,幽幽笑著,“差一點,他便能扼死我。”裴妃驚退一步,駭然捂住自己頸項,仿佛那修削手指下一刻便會扼上自己咽喉。她驚惶欲絕的神色令昀凰笑意加深,逼近她細聲問道,“令婉,你怕死麽?”
  死,誰人能不怕死。
  裴妃後背已抵上身後廊柱,被逼得退無可退,脫口哀叫,“你,你要我怎樣!”
  長公主輕笑,“太初殿裏兩個男子生死不知,一個是你夫君,一個是你兄長,可是令婉,你隻怕一死而已。”她連笑聲也喑啞了,每個字都破碎,出口卻似刀鋒,割得人血淋淋。裴妃陡然覺得憎恨,憎恨她叫這“令婉”二字,好似最親近熟悉的家人,看清她脈絡肺腑。
  “是,我怕死。”裴妃驀然仰起臉來,一咬牙道,“我很怕死!”她本就身姿高挑,仰了頭隻覺逼仄之氣盡出,隨之恨恨紅了眼眶,“怕死又有何錯?”長公主略一側首,頸間紫痕更見明顯,襯著她唇角笑意如絲,美豔得詭烈,“怕死就好。”
  裴妃怔住,長公主卻回身在椅中坐下,冷冷望定了她,再無一絲笑容,“你兄長自身難保,即便重罪可免,總有些苦頭要吃。一旦皇上不能再庇佑裴家……令婉,你靠什麽活下去?”
  刹那間怒火喧囂熄滅,似冰水澆上炭盆,裴妃心頭隻跳出兩個字,皇嗣。
  後宮女子誰人不知,再多恩寵也又盡頭,唯有子嗣可保得晚年善終。一旦先帝晏駕,無嗣的妃嬪便落得冷宮幽禁,似她這般得罪過何皇後的人,隻怕更是獻祭皇權的血牲。
  皇嗣,她做夢也想得的皇嗣,偏偏越想要的,越是得不到。裴妃神色幾度變幻,一時慘然,一時不甘,終究失聲笑了出來。一敗塗地並非技不如人,恰機緣不巧,又怨得誰。
  “陳國公有恃無恐,無非倚仗著皇後和皇嗣。不過生男生女還未可知,假若另有妃嬪也得了子嗣,恰巧皇後所出又是公主,一切便不同了。”長公主端嚴身姿紋絲不動,語聲卻似妖蠱,“令婉,你說是麽?”
  刹那間,重錘擊落心坎。
  裴妃不是笨人,轉念間心思洞明,雪光驚電似的明白。
  “你……”裴妃煞白了臉色,猛然張大雙眼,“這,這如何能……”
  長公主麵無喜怒,平靜得像在說一場宮宴安排何種樂舞,“我說能便能,你說有便有。”
  裴妃氣息紛亂,喉間發緊,掌心俱是冷汗,“宮裏四處耳目,禦醫、宮人、內侍……這彌天大謊,如何能瞞天過海?皇後所出若不是公主,這手腳做了也是白做!”
  瞬息之念,她心思倒也轉得如此之快,輕重權衡如此得宜。昀凰微微眯了眼,審視眼前綺顏玉貌女子,在那光潤鬢頰依稀還可見得少女的紅潤。往後年歲漸長,曆練漸多,這又何嚐不是一個辣手人物。然而昀凰微微傾身,朝她揚眉淺笑,“令婉,你還未明白麽?到這地步,皇後必是生女,而你必然得男……否則,你、我、裴家,連同皇上一手打下的江山,都將萬劫不複。”
  那繚繞香氣似要勾去人的魂魄,昏瞑室內,靜得仿佛可以聽見彼此心跳。起初裴妃隻覺自己心頭急撞,緊促得喘不過氣。不意卻覷見長公主胸口微微起伏,鎮定容色下的憂急,因這紛亂氣息泄露無遺。原來她也會怕……裴妃莫名鬆一口氣,更多疑懼卻浮上心頭。深宮禁苑耳目眾多,偷龍轉鳳豈是這般容易,一旦敗露便是誅滅九族的下場。想著那凶險光景,裴妃咬唇,一身冷汗盡出,“即便捱過十月,又去哪裏找一個活生生的嬰孩?”
  “能從中宮換來最好,若是皇後生下公主,也隻得另尋個男嬰進來。”長公主眉心微蹙,“這倒難不倒王隗,太醫院也可放心,隻是承淑宮裏未必穩妥,隻怕還要委屈你暫且住一住西邊。”
  裴妃悚然一驚,旋即明白她所謂的西邊,便是那陰僻怕人的冷宮了。
  三道重門阻隔,仿佛將最西麵的延年宮隔絕在人世之外。當年惠帝為太後築延年宮,宮室成,太後薨;成帝端佑皇後失寵,幽居延年宮,鬱悒而終;明帝時,章皇後因妒獲罪,於延年宮幽禁數月,鴆酒賜死。此後的延年宮便令後宮諸人聞之色變,一旦謫入此地,便是永世不得翻身。“宮宴那日,你與淑妃私下非議中宮,這已足夠罰你去西邊住上一陣子。”長公主悠然開口,卻令裴妃如墜冰窖——當日幾句閑言,竟也瞞不過她耳目。
  “那裏最是清淨,門鎖一落,誰家耳目也安插不得。”長公主幽深目光全無波瀾,一切都已盤算周密,隻需搬動棋子而已。
  “這事,皇上可知道?”裴妃臉色青白,良久才顫聲問出這一句。
  長公主麵色一寒,漠然道,“皇上知道。”
  裴妃腳下綿軟,終於跌坐椅中,心底最後一絲僥幸的光亮也熄滅。
  皇上果真是不能好了,否則不會應允這般無奈之事。裴妃無力垂首,心頭空落落,竟也不覺得如何悲傷。原以為情濃愛篤,到此刻才知,他在她心中也隻是“皇上”,隻是那高高在上的明黃身影……而她在他心中,隻怕連個淺淺影子也沒有。
  一絲譏誚笑容浮上裴妃唇角,眼底悲喜成灰。
  若皇後生了公主,就此皇嗣斷絕,日後真要扶假皇儲登基麽?到那時,她還出不出得了延年宮,會不會永久緘口,以保全這秘密永不泄漏——裴妃緊緊盯住長公主雙眼,越看越覺寒意透骨。長公主卻似看透她心思,“若非逼到絕境,誰也不會出此下策。坐以待斃或是孤注一擲,你自己選。”
  裴妃麵如土色,夾在生死一念間,左右都是峭壁,連搖擺都無處。長公主卻一句句迫上來,迫得她無處躲閃,“往後總得有人統率六宮,眾多妃嬪中單單挑了你,無非因為你姓裴。既然皇上看重裴家,這機緣便成全在你頭上。你若不肯也無妨,總還有淑妃、德妃和諸嬪……”
  “那你呢?”裴妃脫口而出,語聲落地,自己也僵住。
  到底還是將最後一層窗紙戳破。
  最痛的傷口被鹽粒撒上,昀凰抿唇,目光落在裴妃光潔修長的頸上——這美好的皮囊還如此嬌嫩,不知死後會變成什麽模樣。昀凰目光冰涼,唇角卻勾出惑人弧線,“我亦有我的去處,或許你生下皇子之日,便是我遠嫁北齊之時。”
  淒惶哭聲伴著陣陣哀求從偏殿一路傳出,兩名內侍將裴妃拖曳到宮門,稱賢妃裴氏忤逆犯上,非議中宮,被長公主下令鞭笞二十。裴妃淒厲哭叫令殿外眾臣心驚膽寒,雖知長公主性情乖張,卻不料今日暴戾至此。眼看著左右將她按倒,鞭子將要抽下,裴妃驀的尖叫道,“我有龍脈在身,誰敢動手!”
  這一聲喊,驚落內侍手中長鞭,驚得裏裏外外盡皆色變。內侍飛奔入殿稟報長公主,將裴妃架入殿中,禦醫匆匆隨後而至,彤書女史亦奉召而來……不過片刻,裏頭消息傳出,賢妃確是有了龍脈。這變故來得太過倉卒離奇,陳國公與沈裴二人尚在禦前見駕,外麵諸人麵麵相覷,尚來不及應對分辨,長公主便又下令,免了裴妃鞭笞之責,遣回承淑宮禁足。
  一時間驚的驚,喜的喜,疑的疑,承淑宮裏裏外外也不知布滿多少耳目。隻見禦醫進出不絕,卻無更多消息傳出,空叫多少人急紅了眼。恰此時,陳國公等人於禦前苦諫一日一夜,參奏裴令顯治下不嚴、耽迷女色、腐壞軍紀,縱容女眷非議朝政。眾老臣涕淚交流,徹夜跪候太初殿外等候聖裁。
  次日,三道聖旨接連頒下。
  賜死裴令顯妾子瑤等七女,其餘女子流徙南疆,罰為營妓;革去裴令顯封爵,罰俸祿千石,責令閉門思過,軍中權責交副將暫代。同遭參奏的五名將領均降職一等;沈覺受連帶之罪,罰俸千石。賢妃裴氏一並獲罪,謫入延年宮圈禁。
  皇城內外,朝野上下,震動非常。
  隻一夜之間,原本炙手可熱的裴家看似就這樣垮了。連有了龍脈的賢妃也不能幸免,一夕失寵,打入冷宮再不得翻身。也有人說裴家垮不了,皇上明裏降責,暗中還是護著裴家的。裴氏雖革了爵,手中兵權還在,一旦賢妃誕下了皇子……
  “便叫那妖女詭計得逞,爾等老朽,隻怕死無葬身之地。”
  陳國公將手中杯子重重擱下,麵帶一絲冷笑,如錐目光掃過麵前諸人。一桌酒肴紋絲未動,桌旁眾人猶自舉著杯,惶惶然不知該不該放下。原是備了酒宴慶功,如論如何總是贏得先手,待陳國公這盆冷水兜頭澆下,一時間眾人都噤了聲,誰也喝不下這慶功酒。
  “她也做不得多少手腳了。”廷尉低咳一聲,陪笑道,“和親之議已定,再由不得她在宮中興風作浪。”陳國公陰沉了臉色,“民間婚娶尚有數月籌備,兩國聯姻是何等大事,其間禮聘往來,婚期再快也在半年之後。這妖女在宮中隻手遮天,更有沈覺、王隗裏外照應,她若趁此做下手腳,你我如何應對?”

  回看流年是蹉跎
  栴檀子,瑞龍腦,一室馥鬱縹緲。水霧氤氳的湯池四周,各跪著一名宮婢,將五色花瓣與香片勻勻拋灑水麵。絹繪屏風隔開了外室,珠簾不動,靜謐無聲。昀凰闔目半倚在整塊漢玉雕出的蓮台上,烏黑濕發散在雪白雙肩,酥胸半露出水麵。池中蘭湯輕漾,濡濕了發梢,絲絲縷縷貼在頰上。四名宮婢捧著空的香奩悄然退出,一名青衣醫女卻低頭而入,捧了小小玉匣在昀凰身邊跪下。繪著合歡紋的匣蓋揭開,濃鬱麝香氣息撲入鼻端。
  昀凰仍閉著眼,臉上紋絲不動,蒼白雙頰被水汽蒸出淡淡紅暈。青衣醫女以銀匙挑起一點麝香膏,輕輕攪入蘭湯……琥珀色的香膏漸漸融入水中。
  驀的,長公主睜了眼,一揚手將那銀匙奪過,狠狠擲了出去,一時帶起水珠四濺。
  醫女跌在一旁,驚駭地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素日裏都是這啞女侍侯長公主沐浴,由她掌握麝香用量,一舉一動都已熟稔有素。長公主敏銳多疑,這辛夷宮裏誰也算不得她親信,能近身侍侯的啞女已算難得。然而這毫無預兆的發怒,令啞女驚駭欲絕,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長公主看著池邊玉匣,目光如寒潭,由漠然至厭棄,隱隱憤懣,漸轉為悲苦。
  那香膏凝做琥珀色,是日日沐浴必備的香料。
  “又是麝香。”恍惚間有個聲音縈繞耳畔,“朕不許你再用麝香。”
  不許,不許又能如何。空有萬千不甘,這麝香還是一日日用了下來。旁人苦求不得,她卻避之唯恐不及。昀凰一聲低笑,抓起玉匣重重摔出,脆裂聲裏碎玉濺跳,香脂狼藉,一室盡是濃鬱香氣。醫女駭然俯低在地,不敢看長公主蒼白扭曲容顏。
  外頭侍女慌忙聞聲入內,卻見長公主赤身而起,水珠沿皎潔胴體滑落,耀得人不敢直視。尚衣女官忙奉上浴衣、長巾、束帶,長公主看也不看,徑直拽過一件絲袍披上,赤足走出外室。
  等了半晌的近侍宮人急趨近前,低聲稟道,“中宮來人傳了幾次話,說是皇後鳳體違和,一直不肯進藥,整日也未進膳,禦醫甚是憂切。”長公主厲色未消,冷冷道,“不肯進膳就撤了,隨她去熬。”宮人囁嚅道,“皇後終日以淚洗麵,對左右不假辭色,說隻認得從前的宮人。”
  長公主駐足蹙眉,“不是留了一個叫潛月的麽?”
  “是。”宮人低聲道,“潛月隨嫁入宮以來,最得皇後倚賴。如今更替了中宮上下,隻剩她陪伴皇後左右。”長公主側身,眸色淡漠,“將潛月逐出宮去,如若不從,就地杖殺。”宮人一驚,見長公主麵色如霜,一時間殺意撲麵,掠起陣陣寒栗。
  晨光漫透小軒窗,昀凰安然端坐妝台,宮女巧手為她梳起雲鬟霧髻,仍作待嫁女子發式。
  身後近侍宮人恭然立著,將內外事務細細稟來,記下長公主的吩咐,末了低聲道,“昨夜裏已將潛月從小門遣出。”小門是諱稱,犯下過錯或患了病的宮人,不能從宮門出入,專有一個供她們遣出的地方,俗稱小門。從小門出去的人,不死也褪去半層皮,終身不得踏入宮廷一步。
  長公主淡淡問道,“可曾費過周折?”
  宮人明白這“周折”的含義,忙道,“起初皇後不從,內侍將潛月拖下杖責,打到第六下,皇後便允了。”覷著長公主臉色,宮人又小聲道,“皇後也肯進膳了。”長公主聞言一笑,把玩著手裏一支玉簪,似漫不經心道,“哪裏是真的求死……真要她死,早已死了。”宮人不敢答話,直待長公主吩咐預備車駕,這才鬆一口氣,忙叩首退下。出了殿外,回想起長公主神情話語,陡然有寒意從心底透出。
  鏡中秋水生輝,昀凰看著自己,心頭卻浮現何皇後的麵容。那一雙秀頎丹鳳眼,敦柔中暗蘊城府,嫻靜裏難掩妒色,是她最不喜的模樣。
  想起方才一掠而過的殺意,昀凰凝視指尖,默默將手握緊。
  不是沒起過殺心。趁眼下宮禁還在掌控,讓皇後連同那未成形的孩子一並死於偶然,不失為釜底抽薪、永絕後患的法子。如此,也不必煞費心力安排那一出偷龍轉鳳。來日皇子“誕下”,為免裴家坐大,裴妃也難逃一死。左右都是殺,早早一刀斬斷亂麻,未嚐不是幹淨利落。
  然而,真的能下手麽……昀凰閉了眼,指甲攥進掌心,滿心都是澀痛。
  那不知形貌的小人兒,終究是少桓的血脈,隻怕也將是唯一血脈。私心裏,不是不憎那何家,卻也暗自期盼皇後生下麟兒。若不然,日後一手扶了假皇儲登基,少桓舍命打下的江山又當落入何人手裏……何鑒之那老匹夫有恃無恐,必是看準她不能對皇後下手。如今有了裴妃,皇後頓感自危,她也須作出殺氣騰騰才唬得住那一班虎狼。
  虎狼,她視人如虎狼,人視她亦如蛇蠍。
  昀凰垂眸笑,緩緩將最後一枚珠釵斜插入鬢。
  鸞駕已候在外邊,時將正午,離子瑤賜鴆的時刻已近了。
  門上鐵鎖鏗啷作響,數名素衣宮人魚貫而入,行止如無聲暗影,卻驚起陰森天牢裏一片哀呼冤告。甬道兩側鐵欄後,陡然探出一雙雙枯槁曲張的手,遍布猙獰傷痕,竭力探向來人,欲挽住最後的生機。領頭的宮人目不斜視,對周遭哀呼隻作未聞,徑直走向盡頭的囚室。
  獄卒打開牢門,陰森黴爛氣息撲麵。一束微光從方寸天窗照入,正照著牆角陰潮石壁前,一個瘦弱身影靜靜坐著,木然凝望那石壁,神魂仿佛遊弋已遠。
  還是當日的囚室,曾送母後上路的地方,時隔未久,換了她囚衣加身,散發待死。是誰在喚“公主”,遙遠語聲似幻似真。子瑤茫然回過頭,望一眼身後那人,聽她翕合嘴唇間果真喚出那兩個字,公主,她喚她公主,久遠得好似上一世的稱謂……宮人捧了妝鏡衣飾上前,有人將她扶起,有人為她淨麵梳頭,有人替她寬去身上囚衣。瘦弱身軀裸露在生人眼前,子瑤驀的瑟縮,抬手擋在胸前。宮人朝她欠身,“公主請更衣。”
  一襲錦繡華衣赫然展開在眼前,宮錦鸞紋,瓔珞玉帶,燦若雲霞,色作流嵐。子瑤怔怔瞧著那宮裝,眼裏迷茫,木然任憑左右擺布。少頃妝成,宮人捧了銅鏡近前,映出個秀雅絕倫身影,恍然是仙闕中人。子瑤怔了片刻,緩緩抬袖,輾轉顧盼,唇角有笑意浮上,“我好看麽?”左右宮人一言不發,上前攙扶住她虛弱身子,徑直往外而去。
  見子瑤出來,囚欄後的人似乎看見赦免的希望,哀叫悲泣聲響徹天牢,一雙雙嶙峋枯手探出囚欄,極力想要抓住她一片衣角。華服盛妝的子瑤步態從容,含笑看向左右,朝那些形貌淒厲的女子露出端雅微笑。
  走了許久,天牢甬道錯綜周折,一重重門閘通向遠處。終於有禁中侍衛仗劍立於門前,明光鎧甲耀人眼目。子瑤駐足,垂眸良久,緩步邁了進去。門在身後無聲合上,裏頭竟沒有窗,四壁都是密不透風石牆,明燭照耀著黑漆案幾,照著案後負手而立的昀凰。
  昀凰轉過身來,雙鬟高挽,額繪梅妝,恰是昔日宮中風行的妝容。子瑤在霎時恍惚,似回到少年時光,父皇喜豔色,帝姬嬪妃紛紛著紅妝,入眼盡是繁華升平……她和她俱是錦繡年華,一切都還未曾發生,抑或永遠不會發生。子瑤淺淺一笑,翩然揚袖轉身,“我好看麽?”
  “好看。”昀凰亦笑,語聲溫柔,似個愛護家人的長姊。燭光暖暖籠著一雙玉人,也照見案幾上璃紋金盞,盞中酒已斟滿。子瑤低頭撫過袖口繡紋,那鳳羽繡得巧奪天工,隻有帝姬可著的服色,華貴無倫。“他若能瞧見就好了。”子瑤垂下眸子,神情恬柔。昀凰一時怔了,卻聽她又輕笑道,“他總說我傻,沒半點公主的樣子。”
  昀凰凝眸看她,見她低了頭,笑容分外恬美。
  “裴將軍替你向皇上求情,極是誠摯。”昀凰隻說了半截話,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記鞭笞。子瑤輕輕點一點頭,並無動容之色,“他不要太莽撞才好,會吃苦頭的。”
  緘默片刻,昀凰終究忍不住問道,“你是自己甘願的?”
  燭影忽的跳動,在子瑤姣美臉龐掠起一片陰影。
  “是。”子瑤隻說這一個字,便緊緊抿住了唇。
  “裴令顯不曾恃強淩辱,原是你自願委身?”昀凰語聲清冷,令子瑤微微瑟縮,低了頭再不肯回答。昀凰看她半晌,眼裏漸換了哀憐神色,“我不能還你名分,隻銷去賤籍,以皇家體麵送你上路。”
  那個被削奪的姓氏,她曾視為畢生驕傲的姓氏,至此賜還。然而子瑤淺淺抿唇,“到了泉下,我是沒有麵目見父皇母後了。興平公主已死在當日,子瑤也算不得裴家人,日後請你將我遠遠埋了,麵覆白絹,不留一字。”
  “瑤瑤……”昀凰動容,脫口喚了她名字。子瑤抬眸一笑,神色有些恍惚,“你方才說得不錯,他不曾淩辱我,是我誘了他,求他放走母後。”
  那一個誘字從她稚嫩唇間吐出,輕巧從容。昀凰再也聽不下去,猝然拂袖轉身,卻被她哀哀拽住。子瑤眸色迷蒙,宛如昔日嬌癡女兒,“凰姐姐,再陪陪我好麽?”
  昀凰心頭劇顫,耳邊似有個脆甜語聲,一下下喚著——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凰姐姐,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凰姐姐,你若瞧見我當日的樣子,一定好笑極了。母後同我都裝作農婦,抹一臉黃泥,像足了花臉貓……他便那樣捉住我,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子瑤笑語軟軟,一顰一笑都是蜜意,不見分毫戚色。昀凰默然,心口窒得疼痛,迎著瑤瑤期待目光,終究勉強一笑。
  瑤瑤眸光晶瑩,忽而輕聲問,“凰姐姐,你呢?”
  昀凰一怔,“我?”
  “你,是不是也甘願?”子瑤咬唇看她。
  刹那怔忡,瞬時失神,昀凰的身子僵住,一抹嫣紅浮上蒼白臉頰,更顯淒楚。
  “皇上對你這樣好,你也是甘願的罷。”子瑤仰麵看她,並無譏誚之色,滿眼都是渴求認同的無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個人承受太重,或許還有她是同病中人,唯有她懂得這其間幾分甘願、幾分不甘——仿佛是回應她的心思,昀凰冰冷麵容果真有了一絲笑意,“命裏有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她微微笑著,語聲輕軟下去,“十五歲我便遇著他,無從退避,也未想過甘不甘願。”
  子瑤驟然睜大了眼,“十五歲?那是父皇在時……你從未踏出宮門,怎會,怎會……”昀凰垂眸笑,目光藏進深深睫影裏,“我不曾出去,他卻曾經來過。”子瑤驚駭到極處,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見昀凰笑意漸深,緩緩而清晰地說道,“就在這宮裏,他來過,又離去。”
  誰又能想到,被追殺了十餘年的王孫胤,曾兩次藏匿在宮中,從天子身側擦肩而去。
  天佑三年,懷晉太子與太子妃雙雙罹難,僅二子一女脫險匿去。及至四年後,文定公蘇煥事發,連同王孫胤在內,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撲殺。十餘年間,廢帝暴戾嗜殺,凡與懷晉太子相關事皆被抹去,無人敢再提及。
  元嘉元年,天見異變,關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餓殍遍地,以至易子而食,民間多有暴亂;這一年,清平公主華昀凰年方及笈。三月,惠太妃病篤;五月,皇家射典,帝後攜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獵。此時惠太妃已至彌留,禦醫稱老太妃壽數已盡,隨時可能薨逝。太妃之子早夭,若無後人侍奉善終,終是不仁之事。然而射典之期已定,廢帝不肯推遲行期,郭後便令清平公主留侍,算是為太妃送終。說來淒涼,在這宮中卻也仁至義盡。昔日先帝宮人大多已逝,在世無嗣者也遣入冷宮,惟獨惠太妃一人獨享善終。
  先帝惠妃,出於淮陰望族,十四歲入宮,美而溫惠。自廬陵王生母華妃失寵之後,先帝便疏遠了後宮,隻有性情溫婉的惠妃偶爾得幸。華妃因罪賜死時,隻有惠妃一人為她求情。廬陵王弑兄逼宮,先帝被迫遜位,臨終隻得惠妃一人侍奉在側。不久先帝駕崩,惠妃因當年善待華妃之恩,被尊為太妃。她所育的幼子未到封藩之齡,依然留在宮中,及至七歲病亡。
  久遠記憶裏,依稀有著這位病弱寡言的太妃,終日幽居,皇家宴典從來不見她身影。如果昀凰不提,隻怕她再不會記起這個名字。子瑤恍惚半晌,低聲道,“惠太妃的兒子死得這樣早,她定然很傷心……”
  “小皇叔本不會夭折。”昀凰語聲平靜,“隻是,有人將他毒殺,與毒殺先帝是一樣的法子。”
  子瑤駭然抬眸,聽見昀凰一字字說,“這人,便是我們父皇。”
  嚴刑竣法也洗不去皇位上弑兄殺父留下的血腥氣,即便斬草除根,也抹不去廢帝的恐慌。先帝幼子逐漸長成,有人傳言,先帝臨終前傷心懷晉太子之死,深恨廬陵王,曾有意傳位幼子。這不知真偽的流言傳入廢帝耳中,立時成了那七歲幼童的催命符——就寢前飲下的一盞杏仁露,令他永久沉睡過去。
  “小皇叔雖死得無辜,父皇卻也無意中毀去了文定公的計劃。”昀凰神色淡淡,生死殺戮從她口中說出卻是平淡不過。每位皇子都有八名侍讀少年,自幼挑選入宮,日後便是貼身侍從。惠妃之子暴卒,身邊宮人盡被牽連做了替罪羊,幾個侍讀也被逐出宮禁。這其中,便有一個少年,被人秘密接應離京,倉猝投奔豫州,由當年豫州刺使何鑒之護送前往安全之地。
  “父皇做夢也想不到,與世無爭的惠太妃會冒此奇險,幫文定公藏匿起懷晉太子遺孤,讓他混雜在侍讀當中。”——當年京城封閉,太子遺孤來不及逃出城去,蘇煥情急之下將三個孩子分頭藏匿,臨危將長子胤托付給惠妃。奉命追殺懷晉太子遺孤的鐵衣衛無孔不入,即便王公大臣府邸,持禦賜金牌皆可搜查。他們唯一不能搜的地方,便是皇宮。
  廢帝搜遍天下也未找到的少年,便在宮中安然避過了風聲最緊的幾年,一直受惠妃照拂,直至陰差陽錯,被迫倉猝離宮。在他逃出不久,鐵衣衛終於發現了藏匿在蘇家的三名幼童。被撲殺的一男一女確是懷晉太子兒女,而在蘇家因反抗被格殺當場的少年,卻是胤的替身。
  “那時我三歲了,卻不知道他曾與我同在一處,或許我們見過,卻還不認得彼此。”昀凰微帶笑意,語聲柔滑如一幅鋪開的絲緞,“這一錯過,便等上了十二年,我才又遇著他。”
  “元嘉元年……”子瑤喃喃低語,神色有些恍惚,“臨川公主下嫁沈覺,也是這年。”
  比起元嘉二年發生的諸多大事,這一年並不算特出,史家所留筆墨也是寥寥。宮廷裏照例還是那些事,有盛典、有宴樂,有人得勢、有人失寵;老太妃薨了,臨川公主嫁了……辛夷宮裏寂寞無聞的清平公主,也悄然遇上了那個人。

  上部終章
  惠太妃並不算太老,卻已銀絲滿頭,身形佝僂。當年她是一個美人,現在皮囊枯槁、喘息沉沉,隔了青色帷幔看去有些嚇人。昀凰撩起床帷,用絲帕替她擦拭額頭、臉頰和雙手。老人並不出汗,身體卻散發出一股肖似黴壞的氣息,頻繁擦拭也不能淡去。
  昀凰絞幹絲帕,正要抬起太妃枯瘦右手,那手微微一緊,將她的手握住。彼時十五歲的昀凰,身量單薄,手上卻已有了習箭留下的微繭。太妃目光混沌,枯瘦手指遲緩撫過她掌心,竟發現了母妃也不曾在意的微繭。一聲渾濁歎息,老太妃唇邊皺紋更深。
  “可憐。”那幹癟唇間吐出這兩個字,令昀凰臉色一僵,驀的將手抽出。這是她最憎惡的字眼,誰也不配說。老太妃昏黃眼珠朝她轉過來,分明早已失明,卻似幽幽看穿她的狼狽。昀凰退開兩步,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惱怒。雖有祖孫輩分,卻從未親近過這位孤僻的老太妃。直至她垂垂將死,病榻前孤零零隻有她一個後輩守候。這寢宮裏僅有幾個年老宮人,連內侍也鮮見蹤影。一老一少,整日裏並無多少話說。昀凰不善於承歡膝下,隻會默默端藥侍水,親手為太妃洗拭淨身。太妃眼睛已盲,神智時醒時亂,在旁人看來不過是閉目待死。昀凰卻隱隱覺著,她應有心願未了,似乎拚著一息尚存,不能撒手。
  餘暉褪去,宮室幽暗,不覺已是黃昏。
  老宮人入內掌燈,昀凰看一眼天色,默默將帷幔放下,向惠太妃俯身告退。辛夷宮裏還有母妃等著她照料,不能徹夜留在此處。出了鹹福宮,兩名宮人執燈在前,一路往辛夷宮去。平素鮮少有人踏入這不是冷宮勝似冷宮的地方,入夜連廊掩映,宮徑幽深。
  忽聞靴聲橐橐,迎麵金甲生光,一列羽林騎匆匆而至,幾乎衝撞到昀凰跟前。
  為首郎將仗劍參見清平公主,稱宮中發現刺客行跡,宮門即時封閉,闔宮上下禁閉搜尋,任何人不得出入。驟然聽聞刺客入宮,身側宮人驚駭失色。昀凰初時愕然,旋即啼笑皆非——父皇、皇後、太子率諸皇子與帝姬都去了上苑射典,宮中空落落隻剩下無寵妃嬪、垂死太妃,與她這落魄公主。若真有逆黨挑此時入宮行刺,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雖是不以為意,事關宮中安危卻也不可大意。四下去路已被羽林騎截斷,辛夷宮也閉了門,昀凰隻得退回鹹福宮,靜待宮禁解除。
  內侍宮人皆被喚出殿外盤查,羽林騎沿一間間宮室搜尋過去,隻有太妃寢殿未敢驚擾。昀凰隻恐他們喧嘩,便上前阻住,“我進去瞧瞧便是,你等不可擾了太妃靜養。”羽林郎應一聲諾,心知再糊塗的刺客也不會衝著一個垂死老婦而來,搜巡鹹福宮不過是例行公事。
  宮人都在外頭,宮燈照得殿內幽曠,寂寥無人。
  輕悄步入簾後,一切靜好如常,惠太妃已然安睡。隻有床帷鬆散,錦衾一角落在外頭。昀凰安了心,悄然上前替太妃掖起被角。目光掠處,卻見惠太妃緊閉的眼皮微微跳動,氣息紊亂,胸口不住起伏。昀凰一驚,慌忙喚她,太妃睜眼應了,喃喃隻說無妨。看她臉色有異,昀凰到底放心不下,起身欲喚人。驀的衣袖一緊,氣息奄奄的老太妃竟扯住她,急促喘息道,“我,我好得很……莫要叫人進來……”
  從未見過惠太妃如此惶急模樣,昀凰一時懵然,點頭應了,心頭卻轉過驚疑。凝眸細看,發覺太妃眼角濕潤,竟像是哭過。昀凰目光轉動,不動聲色審視這方寸內殿。惠太妃眼睛瞧不見,卻惴惴側首,仔細聽著周遭動靜。昀凰扶了她躺下,她伸手出來摸索,摸到那玉枕再不鬆手。順著這一眼瞧去,掃過床前紫檀足踏,幾點深不可辨的暗色落入眼中。若非心細如發,亦絕難發現。循著幾點暗色,昀凰的目光緩緩移去,移過瑞蝠玉磚,移向床後屏風。
  襯著磚麵,那暗色終於顯了出來,一痕觸目驚心的鮮紅——分明就是血跡!
  絹繪屏風橫陳床後,宮燈照不到的陰影裏,是什麽無聲無息,卻彌散濃烈殺機!
  一榻一人一屏風,相隔不盈丈,羽林侍衛遠在殿外,退出去已來不及,那殺意如霜刃,迫在眉睫。
  察覺到昀凰的陡然沉默,惠太妃焦躁起來,勉力撐著身子,正欲趕她出去。卻聽她恭順如常地開口,“太妃早些歇下,昀凰告退了。”惠太妃鬆一口氣,聽得她足音退開,退開,卻不是退向門口,竟似退向壁角!霎時間心頭劇震,一口氣轉不過來,惠太妃駭然張口,已明白昀凰要做什麽!
  牆角壁上,懸著古劍吟霜,先皇唯一留給她的念想——多少年日夜拂拭,青鋒依舊雪亮。
  端嫻少女,刹那間動如脫兔,疾退、轉身、抽劍,決絕不帶一絲遲疑。
  秋水橫空,驚虹橫貫暗室,沒柄直刺屏風。
  血濺無聲。
  劍鋒刺入身體的刹那,昀凰已後悔——身後惠太妃微弱呼聲響起,不見驚恐,隻有哀痛,仿佛被奪去幼子的母獸。很多年後,每當殺戮在即,總會想起這追悔終生的一劍。隻是十五歲的昀凰,孤勇不惜餘地,生死隻作平常。
  血濺白絹屏風,綻開雪地紅梅。昀凰手腕一軟,來不及抽身,已被一雙冰冷的手扣住。劍柄脫手,光如匹練,照見驚電似的一眼!尚未看清那修長人影,肩臂劇痛傳來,猝然力道一帶,身子已被他反剪製住。森寒劍鋒抵上頸項,劍刃猶帶他的鮮血,隻需輕輕一劃,便可割斷她咽喉。昀凰閉了眼,卻聽脆裂之聲伴隨老人粗濁喘息。惠太妃掙紮跌下床榻,打翻了榻邊托盤藥盞,一地狼藉。
  “她是昀凰!”老太妃艱難說出這一句,惶亂伸手朝前摸索,想要阻止什麽。抵在頸間的劍鋒卻半分不移,扣住她的手冷而有力,如同身後那人的身體。惠太妃身子顫抖,啞聲喘息,“昀凰,她是清……平公主,昀凰……”
  劍偏半分,語聲清冷似有水意,那人低低開了口,“恪妃之女?”
  他竟提及母妃,昀凰悚然一驚,陡然聽得靴聲逼近殿前,方才翻盞碎裂之聲已驚動羽林騎,外間有人揚聲問道,“公主,殿內何事?”頸間劍鋒驟然收緊,那人閃身避入牆角,順勢將昀凰緊緊圈住,但有異動,便叫她立時氣絕。惠太妃駭茫張口,仿佛連氣也不能喘。昀凰察覺那人身子微顫,握劍的手似已不穩……三人無聲僵持,生死已在一念之間。她隻需叫上一聲,外麵羽林郎便會一擁而入。
  突然間,惠太妃一頭碰在地上,朝他二人所在方位重重叩下頭去。
  舍了身份、亂了尊卑、拚著最後一口氣,為這刺客叩首求懇——昀凰已然呆了,望住白發蒼蒼的老太妃,耳邊卻聽得外頭郎將又是一聲催問,聲色似已轉厲。
  “沒有事,我打翻了藥盞。”昀凰終於開口,“太妃還在歇息,你們都退下吧。”
  “末將領命。”
  外頭靴聲匆匆遠去,扣在肩頭的手鬆開,劍鋒垂下。
  昀凰不敢回頭,徑直奔到太妃身邊,將瑟瑟顫抖的老太妃扶起。一番驚嚇折騰下來,老人臉色青白,一口氣已接不上來。昀凰著了慌,想要將她扶上床榻,卻覺手腳發軟。身後一雙手驀的將她扶住,那手蒼白修長,穩穩接過了太妃,將她安置在榻上。
  那人穿高階內侍服色,廣袖垂地,血水便從他袖沿滴落,地上點點鮮紅。昀凰順著血痕看去,見他右邊袖子已被染成暗色,肩上赫然有道傷口,深可見骨。
  原來他早已受了傷,那一劍刺過屏風,他竟不能避開。昀凰惶然抬眸,目光移上他胸口,竟再也移不開了——血,從那可怕的傷處不停湧出,比臂上流血更甚更急。這人,卻還搭住惠太妃腕脈,俯身低低喚她,渾然不覺自己傷勢。
  昀凰僵在一側,驚、疑、焦、怯一齊湧上心頭,卻隻見惠太妃雙眼大睜,竟是一臉欣喜欲狂,枯枝般的手顫顫摸索在那人臉上,“到底等到你了,活著便好,好,好……”她一疊聲說著好,灰白臉龐竟有異樣光采,抖抖索索摸向玉枕,“裏邊,在裏邊!今日交托給你,我也可安心去見皇上跟皇兒了。”那人在榻前跪下,緊緊握住了太妃的手,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什麽,惠太妃竟連聲笑了起來。昀凰看得心驚,隻怕是回光返照,卻聽太妃連笑帶歎,“少桓,少桓!你這傻孩子……”
  少桓,這名字從未聽過,卻又是誰?宮中皇子帝姬都不曾親近過老太妃,一個刺客,卻與她親厚至此。然而眼下已來不及細想,昀凰看一眼那人,匆匆步出內殿,尋個借口將宮人們遠遠打發了,不許任何人入內——此時羽林騎尚未遠去,若有人撞見太妃榻前這一幕,便大大的不妙了。
  也隻片刻工夫,昀凰退回內殿,驚見太妃靜靜躺在帷幔後麵,那半身浴血的人,推開雕窗正欲潛走。然而一個踉蹌,那人竟撫胸跪倒在地,傷處鮮血不斷湧出……
  “後來呢,那人後來怎樣?”瑤瑤脫口追問,複又驚疑不定,“他便是……皇上麽?”
  “他是少桓。”昀凰垂眸淺笑,“亦是昔日的王孫胤,而今的皇上。”那是昔日化身侍讀時,惠太妃取給他的名字,連著無人知曉的身份,沉入晦秘之淵。燈色暖暖籠在昀凰臉上,深睫淺笑,盡是溫柔,“惠太妃去得很是安祥。”
  她神色淡淡,似在講一出家常閑話,“少桓卻走不了,他被我傷得太重,流了許多血。那時我也不知他是誰,隻知太妃這樣珍重的人,定是不能讓他死的。我莽撞傷人,心下也極愧疚……接應他的同伴殺了個內侍替屍,讓羽林騎以為刺客已伏誅。我卻將他藏了起來,藏在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鹹福宮地方狹小,難以治喪。惠太妃原本居於長秋宮,小皇子猝死後,廢帝才將她遷往鹹福宮去。如今太妃薨了,長秋宮廢殿畢竟是她從前居所,內廷便重新打掃了此處,將惠太妃停靈於此,隆重設祭。“廢殿幽深,誰也不會來驚擾亡者。”昀凰抿唇微笑,“宮中隻道清平公主誠孝,一連七日在太妃靈前祈頌……他卻被我藏了七日,待傷勢稍定,便由人接應離去。”
  如今說來隻餘平淡。
  匆匆七日,轉瞬聚散,不想竟成一世牽念。
  昨日種種猶在眼前,昀凰垂眸,一時有些恍惚。那七個夜晚,至今記得每一天的月色,有昏黃,有明亮,有一夜隻見濃雲……惟獨不記得,何時開始惶恐,恐懼那迫在眼前的別離。
  別離,又見別離。
  當年隻道天涯相隔,永不複見,他卻說,我會回來。
  便真的歸來,踏一路血海屍山,依然笑若薰風。如今換她離去,是否也能如約歸來?
  “母後迫你留侍太妃,竟留出這一段變故。”瑤瑤呆了半晌,悵然動容,“他冒險潛入宮中,見上太妃最後一麵,這般重情,也不枉她庇護之恩了。”昀凰卻笑起來,“傻囡,他冒死潛進來,自有非來不可的緣由。”瑤瑤看一眼昀凰,低頭啞然——是,她真是傻,總相信天家存有親恩。
  “那隻玉枕?”瑤瑤苦笑。
  昀凰亦抿唇而笑,“藏在玉枕中的東西,你應能猜到。”
  惠太妃守了半生,至死交托給他才肯瞑目的物件,便藏在尋常一隻玉枕裏。除非親眼見著他,旁人誰也不可托付,即便沈恩也不行——那是唯一可證明少桓身份的信物,亦是先皇煞費苦心,留下的鐵證。
  元嘉二年初,天火墜於東南林澤,三日不滅,鄰有遂石郡,感而山崩,有人見紫氣衝霄,橫絕紫微——發生在這一年的天變,原本並未載於史冊。廢帝下令欽天監與史官,將這不祥天兆抹去,代以山火之災。盡管如此,卻封禁不住民間四散的傳言。
  五月,王孫胤現身豫州,以懷晉太子遺孤之身,執先帝秘詔、傳國玉璽,發布討逆檄書,將廢帝弑父、殺兄、篡位、殘害忠良、暴戾失道……十三項罪狀公諸天下。昔日先帝臨終之際,被迫寫下傳位遺詔,暗中以一枚幾可亂真的假玉璽加蓋其上,並寫下秘詔,將真正的傳國玉璽與秘詔一同托付惠妃。王孫胤離宮逃亡時年紀尚幼,且前途生死未卜,惠妃不敢將這攸關皇室存亡之秘的信物交托給他,隨王孫胤一並現身,經建王、昌王、南陽王三位皇室宗長鑒證為真國璽。至此,十餘年前篡位真相大白天下。王孫胤的身份由此確證,被三位王侯宗親共同擁戴為少帝,豫州刺史何鑒之率先起兵,東南六郡紛紛起而響應……
  “父皇至死也想不到,真的玉璽一直就藏在宮中。”昀凰抿了唇角,似笑似戚,“他以為先帝將玉璽交給了文定公,抄遍蘇家不見蹤影,逼得母妃瘋癲,卻惟獨忘了怯懦的惠太妃。”
  ——真的怯懦麽?一個女人,若連兒子被毒殺也不曾聲張,還有誰比她更能忍辱負重。曆曆往事重現,燈影中映出昀凰幽冷笑容,瑤瑤心中一時慘然,萬千思緒都化了灰燼散去。
  “皇祖父一生糊塗,至死卻選對了兩個人,一是惠妃,一時沈恩。”昀凰不管不顧地說下去,似要搶在這一刻,將心中深埋的秘密說給最信賴的人知道——直到這一刻,姐妹二人再也心無芥蒂,因為將死之人永遠不會泄漏任何秘密。
  史冊上,關於元嘉二年的記載,注定將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太多事,俱在這一年發生——
  王孫胤起兵不久,朝中主政多年的宰相沈恩病逝,朝野大慟,時人奔走哀告,稱“沈公去,國柱傾”。沈恩的亡故,無異於抽去危樓最後的梁柱,而在危樓將傾之際,抽去最後一塊基石的人,卻是沈恩之子沈覺。
  絡川之役,沈覺臨陣倒戈,令十萬王師兵敗如山倒,至此大局盡去。沈家父子身在朝堂,始終效忠先帝與太子,蘇家覆亡之後,王孫胤得以潛藏多年,全賴沈家暗中保護。然而沈恩終究年事已高,死在少桓起兵之初,未能親自迎回舊主。年過古稀的建王也在少桓入京不久逝去,隻剩昌王與南陽王兩位尊長,皇室至此凋敝。
  瑤瑤再也支撐不住,淚水滾落蒼白臉頰,“這麽說,瑛瑛也不是病死的?”
  ——元嘉元年,臨川公主華瑛下嫁沈覺,婚後未久即病亡。太醫診治未果,斷為急症,隨後沈覺未再續弦,也無妾室,情義忠貞為時人稱道。
  “他禦前求娶之人原本是我。”昀凰語聲微窒,有淒苦之色一掠而逝,“當日少桓被沈恩接應離去,潛在沈家養傷。他一心帶我離開宮闈,竟冒險讓沈覺去求父皇……若不是你母後存心排擠,華瑛也不至誤嫁沈家,礙了複位大計,糊裏糊塗死去。”
  她將一個韶華女子的枉死說得輕描淡寫,瑤瑤忍無可忍,驟然笑出聲來,“照你說來,全是旁人的錯,父皇倚重沈恩、母後厚待沈覺、瑛瑛無辜枉死,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生性柔弱的帝姬身經磨難,從未有過惡言,卻是最後一刻吐露悲憤。昀凰默然看了瑤瑤半晌,既無慍色也無歉疚,隻茫然一笑,“我不知道。”
  誰無辜、誰作孽、誰咎由自取?昀凰低了頭,總在茫然時盯著自己指尖發怔,“你知道麽,沈恩臨終留有兩條遺諫,其一,勸少桓善待廢帝子女,不再屠戮皇室……”瑤瑤驀的厲聲打斷她,“你說什麽廢帝,父皇就是父皇!”昀凰窒了一窒,不理不惱,徑自說下去,“其二,沈恩懇求少桓,勿令世人知曉他所為,日後追封也無需提及他的名字。”
  瑤瑤沉默,昀凰仍低了頭,啞聲道,“沈公是真君子,真儒士。”
  “忠臣不事二主,沈公倒好,一頭求得榮華,一頭全了忠貞!”瑤瑤連聲冷笑,麵容刹那間與郭後竟有三分相仿。然而笑聲未絕,密室外已有輕輕三下叩擊聲——這聲音悶而沉,緩而低,一下下竟似催魂。這是司刑監在報時了,午時三刻,日值中天,罪人賜鴆。
  笑聲止歇,瑤瑤的笑顏如花,枯萎在刹那。
  昀凰不語不動,目光從自己指尖緩緩移上桌案,凝定在那隻金盞。
  “多謝你送我一程。”瑤瑤伸出雙手,穩穩端起毒酒,朝昀凰柔聲一笑,“凰姐姐,今日你送我,他日不知何人送你?”不待回答,她含笑仰首,將杯中毒酒飲得一滴不剩。
  “他日……”昀凰沒有看她,隻是喃喃重複這問話,“何人送我?”
  三日後,寧國長公主賜降北齊的旨意頒下,晉王入朝謝恩。
  此番北齊足備誠摯,不僅求娶長公主為太子妃,更獻上國主掌珠雲湖公主。除以重金異寶為聘,更奉上一份驚人厚禮——秦齊交界處,有山盛產美玉,名為鳳鳴。延和六年,北齊大敗南秦於屏城,奪鳳鳴、平度二山。延和七年,南秦北擊,齊人退走平度以北,據守鳳鳴山。十餘年間,南秦屢次欲奪回鳳鳴山,皆無功而返。而今兩國締結姻約,普天同慶,北齊國主慨然歸還鳳鳴,允諾迎親之日,齊軍北退七十裏。以此為信,永休幹戈。
  皇室婚娶依從周之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備極隆重。擇吉日,皇上冊封北齊公主為貴妃,於永寧殿設宴送別北齊使者,賜金帛無數,議定婚期在來年正月。
  次日,晉王北歸。
  公主出降,皇家得嗣,值此雙重喜慶,宮中降旨大赦天下。除華瑤等一眾女眷賜死外,涉案軍中將領皆免罪,隻削爵罰俸為戒。當時有野史記載,眾女獲罪死,不得歸家落葬,皆由刑司草葬於荒野。惟獨裴氏妾屍身被賜還家,麵目栩栩如生時,笑意宛然,見者皆以為異。

  鳳血·[下部]·涅槃部
 

  別有幽怨各自生  
  夏去、秋盡、冬來,辛夷宮外梧桐碧影漸漸落盡,長公主的嫁期也近了。
  發數千工匠日夜修築的棲梧宮也終於落成,隻剩高入霄漢的鳳影台還未完工。這是皇上登基之初,下旨為寧國長公主興建的宮室,其紛奢精巧,冠絕當世。
  興修之始,便有諫官上奏,以度量國庫民需為由,委婉勸諫無果。長公主賜降北齊的旨意頒下,卻有位鄭姓侍郎再度上疏,稱長公主既要遠嫁,宮室空置,是否不必再造那耗力繁多的鳳影台。這一道奏疏本也合乎情理,卻令皇上龍顏震怒,當即革職降罪,從此再無人敢置喙此事。
  棲梧宮,取鳳棲梧桐之意,盡管主人即將遠去,那桐華殿上依然焚椒蘭,懸明珠,煙斜霧橫,日夜絲竹繞歌台,備極繁奢之能。然而,寧國長公主卻遲遲沒有遷入新宮。
  斜陽映入飛簷,落葉瑟瑟鋪了一地。
  辛夷宮臨水而築,殿閣錯落幽深,最美的景致便在黃昏。從回廊下遠眺宮闕萬間,遙對一池碧濤,落日餘暉便都熔在了深深淺淺的一泓碧裏。兩名宮人垂首攏袖遠遠立著,長公主隻身步入廊下,將一襲絳紫深絨鬥篷披在恪妃身上。倚欄遠眺的恪妃含笑回首,清瘦臉頰被餘暉染上暖暖光暈。昀凰並不說話,在她身旁靜靜坐下,似孩童般倚了母親肩頭,陪她一起眺望斜陽。
  母女二人袖袂當風,衣帶飄飄,一雙身影綽約如在世外。
  恪妃恬然歎息,滿目沉醉,神思卻不知飄向了何方何年何月。
  昀凰輕輕開口,“母妃,我們搬去新宮好不好,這裏太冷清,夜裏總覺得怕人。”恪妃微皺眉頭,默然不語。她一旦沉默起來,便比搖頭更難動搖。昀凰柔聲勸道,“你不是總說夜裏聽見有人哭泣麽,我若不在宮中,你更要胡思亂想……”恪妃訝然打斷她,“你為何不在?”“你又忘了。”昀凰無奈,“我不是說過,過陣子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好些日子不能陪你,你在宮中要好好的,每日聽嬤嬤的話,記得服藥……這次記住了麽?”恪妃茫然想了想,遲疑點頭,“那你要早些回來。”
  母親鬢旁銀絲又多了不少,昔日紅顏終究還是老去。昀凰一瞬不瞬地看著母親,似被什麽堵在胸口,一時說不出話來。兒女離家,慈母總要密密叮囑,期盼早日歸來。然而這一走,便是去國萬裏,天涯相隔。等待她早早歸來的人,又何止母親一個。
  歸來,歸來,至死也要歸來。
  昀凰微笑,一字字說得鄭重,“我會的,很快就會回來。”聽她這樣講,恪妃便笑了,明眸微睞如彎月,露出少女般促狹神氣,“若是玩得起興回來遲了,要罰抄女訓!”不待昀凰答話,卻陡然聽得身後有人說,“若遲了,就再不許回來。”
  恪妃與昀凰一驚回頭,見少桓披了雪白狐裘,隻身立在廊下,負手淡淡而笑。
  初冬時節還不太冷,他病後體弱,已早早披上狐裘禦寒。這一身雪狐輕裘,襯了底下明黃龍袍,越發映得雍容出塵。昀凰凝眸看他,見他目光奕奕奪人,猶帶三分病容,臉頰與雪裘顏色相映,也分不出哪個更白。
  恪妃惶然起身,不知該退避還是叩拜,竟怔在那裏。昀凰將她扶到一旁,命宮人先攙扶她回去。如今見到少桓,她雖不再驚惶失態,也仍有些不安。見她去得遠了,昀凰抬腕掠一掠鬢發,側眸似笑非笑,“不論遲早,我總要回來,你也休想變卦。”
  她同他說話越發縱肆,全沒尊卑禮數,少桓卻靜靜瞧著她,隱約含笑。那目光看得她心中綿綿軟塌下去,什麽話也說不了,隻得幽幽低了頭。恰是這一低頭的宛轉,叫他移不開目光。
  “前日新貢的紫貂裘,你還喜歡麽?”少桓別開了方才話頭,撿些不經意的閑話來說。昀凰也笑,“那百歲老貂的裘色雖華美,卻嫌絨密了些,我留一件便是。”少桓蹙眉,“你那些羽衣霓裳當不得北邊天寒地凍,將貂裘備上才好。”
  見他絮絮羅嗦這些瑣事,猶恐皇太子妃被刻薄了衣食一般,昀凰不覺莞爾,“一應事宜都備妥當了,等到了那邊已近初春,最遲夏末便回來……況且堂堂北齊,會令太子妃饑寒交迫麽?”少桓被她揶揄得無言以對,低咳一聲轉過頭去。
  昀凰低頭輕笑,心中如飲飴蜜。
  少桓緘默片刻,再開口時聲色已冷淡了下去,肅然隻說一句,“萬事有備無患。”
  初綻的一絲笑容,凝在了昀凰頰邊。良久無人做聲,餘暉卻已沉入煙水深處,天色已暗下來。隻覺他一襲白裘身影,孤峭地籠在暗影裏,四圍都是陰晦。昀凰再也隱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湧,驀的從身後緊緊擁住他。臉頰貼著柔軟狐裘,仍能感覺到他身子的單薄,淚水無聲泅濕裘絨,“沒什麽患不患的,你允諾過我,要好好等著我回來……你,不許騙人。”
  少桓低笑一聲,溫暖手掌覆上她手背,將她輕輕攥住,“我自然是守諾的。”
  暮色中的九重宮闕平添幾許寧定,殿閣綿延遠去,隱入天際。
  如此黃昏,平靜似逝水流年。
  南秦宮廷朝堂在這秋冬交替時節,卻是風平浪靜,格外寧和。
  息了邊患、安了民生,朝中黨爭似也隨喜事將至而平息。
  大赦之後,軍中少壯將領受到警誡,收斂了往日輕狂,風頭不再咄咄。占盡上風的陳國公卻在不久後稱病,接連三月不曾上朝,隻在府中閉門休養。
  他這一歇,黨中老臣也紛紛疲怠了政務,相繼稱病的稱病,敷衍的敷衍,終日碌碌無為。聖意定奪下來,竟著落無人。雖有沈相一力支撐,畢竟官場脈絡盤根錯節,層層實權最終還是落在老臣手中,緊要處還得仰其鼻息。
  皇後受製於宮中,朝政牽製於老臣,一時間誰也不能進退分毫。陳國公以退為進,以靜製動,這一番不動聲色的威懾,雖未能撼動少壯君臣的根底,卻也給九五至尊狠狠還以顏色。
  仲秋,南陽王次子迎娶陳國公幼女,皇親與國戚再攜姻緣,宗室又添佳話。
  婚筵上文武百官齊集,宴間豪奢無極,喜慶盈天,坊間皆雲帝後大婚也不過如此。更有人將婚宴上一段巧事傳得神乎其神,稱當日喜堂之上,有百鳥齊來,繞室翻飛,異香縹緲不散。隨後寧國長公主駕臨,群鳥竟驚飛散去……
  一方翠色織金羅帕疊得齊齊整整,被銀盤托了上來。
  兩名白衣宮女用長柄玉鉤將麵前墨色錦帷徐徐拉開,露出高過丈餘的巨大金絲籠子。
  突來的光亮驚動了籠中各色珍禽異雀,撲棱棱上下翻飛,啾啾爭鳴不絕。惟獨籠中最高處金梁上,亭亭棲著一對雉鳥,對這亮光絲毫無動於衷。宮人開啟了金絲雀籠,將粟粒投灑進去。籠中鳥兒撲啄搶食,惟獨那一雙雉鳥傲然居高俯視,儼然有不屑之意。其羽色斑斕,尾翎修長,頭冠高高聳起,眼下一痕血色,濃豔欲滴。
  邛夷高山雪嶺之上,產有血雉,性凶烈,一旦被人捕得,寧肯不食不喝,自盡而絕。
  纖纖玉指將銀盤中的翠色羅帕拎起,指尖蔻丹鮮豔,碩潤的翡翠指環映得手上越發白皙。那羅帕輕輕一抖,頓時異香盈室,裹在其中的淡黃色香粉勻勻散落。那香氣竟有著奇異效力,令金絲籠裏飛撲啄食的鳥兒如癡如醉,連食物也顧不得,隻被這異香吸引,紛紛撲至跟前。連那對血雉也終於展翅落下,悠悠踱了過來。
  “南人心思奇巧,專會弄鬼唬人。”宮裝雍容的美婦慵然一笑,拈起鳥食灑向那對血雉,“什麽百鳥齊來,不過是點馴鳥的雕蟲小技,也能大做文章。”身後一名金冠錦袍的少年拊掌大笑,“可不是麽,那南秦君臣也真沒見識,竟被這點名堂唬住。”
  “你懂什麽。”美豔婦人回過身來,金鳳冠垂下八寶瓔珞,映出眉眼間斜飛一睨,“人家那是做戲,真假都不打緊,讓人瞧明白了就成。”少年俊朗臉龐猶帶幾分稚氣,聞言撇了撇唇角, “母後,你既說陳國公厲害得緊,為何卻與他的對手為盟?那病秧秧的少帝也不知能耐如何,眼下看來倒是一味退讓。兒臣隻擔心,到了舉事之日……”駱皇後秀眉一挑,將手中引鳥的羅帕擲回銀盤,隻一記冷冷眼風,便阻住他話語。
  左右雖都是心腹之人,也難保沒有萬一,此等機密大事又怎能在人前議論。駱後冷冷瞥了瑞王,心中隻惱這孩子年過弱冠還不醒事。同為皇子,那賤婢所生的孩子偏能七竅玲瓏,若不是打小養在身邊,還真不能留他到如今。
  “稟皇後,晉王殿下到。”內侍尖細語聲悠悠傳了進來。
  駱後一笑,“正想著他呢,來得倒巧。”

  別有幽怨各自生
  瑞王扶了她手臂,徐徐穿過雕梁砌玉的暖閣,兩側懸滿各式精巧雀籠,鳥鳴不絕於耳,層層疊疊的花甌裏,錦簇繁花開得姹紫嫣紅。重簾隔開了外間三九寒氣,夾壁中設有炭格,將整座暖閣烘得溫暖如春。透過窗欞所嵌的琉璃格,隱約可見鵝毛大雪,正紛紛揚揚。
  左右宮人正侍侯著剛進來的晉王褪下玄狐裘風氅,一名綠衣宮娥踮起足尖,想替他撣去鬢旁灑上的雪粒子。晉王含笑俯身,烏黑鬢發上一點雪花飄落,融在宮娥掌心,驀的令那美貌宮娥羞紅了臉。駱後遠遠覷得這幕,不由嗤一聲輕笑。
  晉王回轉身來,褪下玄色狐裘,大雪天裏一襲素白錦衣,輕袍緩帶,清貴器宇更兼曠達不羈。綠衣宮娥是駱後跟前得寵的人兒,見她到來也不惶恐,低頭捧了玄狐裘,半嗔半羞地退下。晉王廣袖一拂,將藏在狐裘下的一件小小物什托在掌心。
  駱後定睛看去,不由又驚又喜,“這是什麽鳥兒?”
  隻見他修長手掌中端端托著個朱漆描金鳥籠,竹絲織成,隻比蟈蟈籠略大。裏頭一雙鳥兒隻有寸許大小,羽毛明豔異常,乍看竟以為是蝴蝶。駱後最是癡愛花鳥,一時間愛不釋手。瑞王也看得嘖嘖稱奇,轉而對晉王笑嚷,“這般稀罕玩物,也隻有你能尋到,難怪母後最是偏心,方才還說掛念著你。”
  晉王笑而不語,看他倜儻謙謙,又這般孝順體貼,駱後滿意地歎一口氣,嘴上卻輕輕數落,“你那玲瓏心思盡花在這些地方,被人知道,又該說你玩物喪誌了。”晉王一麵笑,一麵攙扶駱後落座,“母後高興,便是兒臣的福分。”瑞王嘻嘻笑道,“我看五哥的心思才不在花兒鳥兒,隻怕對付府中姬妾還忙不過來。”
  綠衣宮娥奉了茶上來,聽得瑞王這話,不免斜了眼風偷覷晉王。見他端起瓷盞,唇角帶笑,眼光卻淡淡垂下,尾指微微朝她一拂。這女子久在駱後跟前服侍,心思最是伶俐,見此情狀頓時斂了眉目,悄無聲息退下。左右諸人也在轉瞬間退了出去,重簾輕輕落下。
  駱後仍是不動聲色飲茶,瑞王略一詫異,猛省得他來意,“南秦有消息了?”
  “今早八百裏加急傳了信來。”晉王信手擱了茶盞,揚眉朝駱後一笑,“南秦大喜,何皇後已誕下公主,次日淩晨,裴賢妃誕下皇長子。”
  瑞王長籲一口氣,立時喜形於色,“好極了,總算落下這塊大石頭!”駱後這才將第一口香茶徐徐咽下,滿意地點了頭,“香氣清遠,這茶不錯,回頭捎些給晉王妃嚐嚐。”晉王欠身謝了恩,又聽她歎道,“此時聽來容易,隻怕是費了不少工夫罷。”瑞王起身踱了兩步,難掩快意,“總之諸事順遂,萬事具備,下來便要真刀真槍拚一場了!”
  駱後也不睬他,隻對晉王搖頭歎道,“也難為那少年皇帝,你且將所知始末說來聽聽。”
  “是。”晉王恭然應了,擇要將此事娓娓道來——
  何皇後臨盆是在初九日未時,午後宮門便禁了出入,隻限禦醫入內。豈料戌時剛過,天色黑盡,宮中一座廢殿突然起火,火勢來得蹊蹺猛烈,濃煙騰騰將皇後所在的中宮也籠罩。
  宮中一時大亂,羽林騎封鎖四下,奔走救火,卻發現水龍車的鉸鏈均被拆卸下來,要逐架重新分裝,絕非一時半會能辦到。宮中越發亂作一鍋粥,禁中侍衛紛紛忙於救火,卻不料一隊羽林騎突破宮禁,直奔中宮而去,聲稱保護皇後,將宮室團團圍了。
  瑞王哎的一聲,“圍魏救趙!不對,這該叫調虎離山,必是何家故意縱火,想要趁亂將皇後帶走。”晉王頷首一笑,“可惜撲了空,皇後早已不在中宮。”
  瑞王大奇,“怎麽說?”
  “何皇後已被暗地移至棲梧宮。”晉王頓了一頓,語聲平緩,“即是寧國長公主的居處。”
  饒是著意放緩語聲,駱後也聽出他話音中隱約欽賞之意。
  “這長公主倒是個厲害人物。”瑞王苦笑,“待她嫁過來,怕是有得消受了。”這話說得孟浪,晉王剛啜了一口茶,險些噴在地下。駱後蹙眉斥道,“滿口渾話!”瑞王一愣,不覺麵紅過耳,“我說消受,不是那個……那個,意思!”不解釋倒好,一解釋越發令駱後氣結,晉王再也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直笑得瑞王無地自容,抓了耳根嚷道,“五哥,你還笑!”
  兩位親王似小孩子般相互笑謔,駱後也忍俊不禁,搖頭笑看這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長大,年歲隻差幾年,性情卻是迥異,一個英華內蘊,一個飛揚跳脫,看來倒是手足情深。駱後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來回,終是落在晉王身上。
  “既已萬事具備,更加不可疏忽。迎親之日怕是千頭萬緒,大小事都要設想周全,稍有閃失便是滿盤皆輸。”駱後淡淡開口,令兩人神色一肅,齊聲稱是。她雖用“迎親”二字輕描淡寫帶過,一句千頭萬緒卻隱伏了縝密算計、無邊肅殺。晉王沉了神色,眼底鋒銳奪人,“母後教訓得是,眼下內外部署妥當,兒臣明日將往南轅大營巡視糧餉,武威將軍隨行,此番當再做檢視,待到最後時刻定下人選,以免走漏消息。”駱後緩緩點頭,“宮中有我,諸事太平,隻是武威將軍那裏,倒不能全然放心,還需有個人從旁盯住才好。”
  她一雙流波深眸牢牢定在晉王臉上,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神色。他劍眉入鬢,眼尾略挑,生就俊雅無疇容貌,此刻靜靜抬目,深褐色瞳仁裏映出她身影,澄淨如天湖之水,不見雜質。
  “既然母後憂心,不如由兒臣親往督察,從旁製掣。”晉王平靜開口,神色如常,“迎親之日,便由尚鈞替我陪同太子,往鳳鳴行宮迎接公主,主持一應事宜。”未待駱後開口,瑞王已愕然道,“我去主持大局?”晉王笑看他,“如何?”瑞王怔怔看一眼駱後,為難道,“向來是皇兄主持大計,母後定奪決策,此番如此要緊,倒叫我來拿捏,這……這怎麽使得?”
  晉王溫言笑道,“這也不難,諸事都已就位,你隻需依計號令,餘下事自有旁人去做。”瑞王遲疑還欲反駁,駱後已淡淡開口,“你皇兄言之有理,總要讓你曆練曆練,此番有他護著,你便放膽去做,諒你這點能耐也捅不出什麽亂子。”
    
  故人一去不堪夢
  初生的嬰兒,肌膚皺而發紅,稀疏眉毛,微闔眼睛,裹在黃綾繈褓,啼哭一聲接一聲。這便是少桓的兒子,這細弱身軀裏已流淌著和他同樣的血。昀凰伸手想要接過那小小繈褓,雙手卻無法自抑的顫抖。抱出嬰兒的宮女隻顧歡喜,將繈褓輕輕送入她環抱。
  觸手溫軟,厚厚錦緞將小人兒包裹得安穩。昀凰怔怔捧著繈褓,良久不能動,連喘息也不能。嬰兒卻奇跡般停止了啼哭,睜眼望住她,烏溜溜眼珠,純澈得觸目驚心。昀凰猝然側過臉,不敢再看這孩子的雙眼,隻恐在其中見到何皇後的影子。
  “長公主……”宮女在旁低聲提醒,昀凰驀的回過神來,似被尖針戳了一記,冷冷將繈褓送到她懷中,拂袖道,“抱走。”宮女抱了小皇子默然退出,悄無聲往隱入夜色。
  宮中規矩,孩子生下即交由乳母照料,三日後方可抱回生母身邊,以避產婦不潔之諱。
  內殿燈火搖曳,依然可聽見醫女奔走忙碌的聲音,間或有女子微弱的哀喚。一名汗濕鬢發的宮女步出內殿,低聲稟報說皇後想看看孩子。昀凰廣袖垂地,冷冷立在琉璃宮燈之下,仿佛沒聽見宮女的話。
  柔和光暈透過鳳繞牡丹屏風,醫女捧了湯藥器皿匆匆進出,每個人的影子都在屏風上晃動。昀凰微眯了眼,望著那屏風後的人影,漠然一字字道,“恭喜皇後誕下小公主,瑞澤萬民,普天同樂。”
  好一個普天同樂!
  昀凰微笑,漸漸笑出聲來,每一聲笑都發自肺腑,心腔裏似有什麽急欲嗆出來。
  “……殿下!長公主殿下!”驚惶的聲音遙遙傳來,忽而近在咫尺,直入耳中。昀凰猛然一顫,自睡夢裏驚醒過來,卻被光亮晃得掙不開眼。良久才瞧見隨嫁女官商妤一手掀帷,一手秉燭,正惶急地望住自己。昀凰恍惚撐起身子,“何事?”
  商妤憂切道,“您方才睡夢中突然發笑……”
  原來又是夢,不知是幾番夢回,總縈繞不去。
  昀凰撫了額頭,隻覺神識昏沉,頭疼欲裂,“什麽時辰了?”
  “子時三刻。”
  倒是這不早不晚的時候。昀凰擁衾而起,環視周遭帷幔枕衾、雕窗錦簾,隻覺炭火烘得一室又燥又悶。一時睡意全無,便披衣起身,拂簾而出,想要推開緊閉的長窗透透氣。商妤忙叫道,“公主,外邊下著大雪,當心著涼!”
  昀凰縮回了手,怔忡低頭,想起身在行驛,此地已是天寒地凍的北境,不比得往日宮中。商妤見她低頭立在窗下,半晌不語不動,忙將白裘披風兜在她肩上,“公主快歇下吧,時辰還早。”昀凰看一眼銅漏,喃喃道,“也不早了,寅時一過便得梳妝更衣。”商妤忙陪笑道,“是,明日是公主大喜,諸般禮數繁冗,愈是養足精神才好對付。”
  昀凰側眸看她,微微一笑,“是啊,明日大喜。”商妤見她這一笑,隻覺心底酸楚,不由黯然。昀凰卻徑自轉身入內,白裘絳緞披風拖曳身後,如一道長長的影子。
  公主隨嫁女官都選自王公親貴之家,也是綺顏玉貌的待嫁女兒,算是媵妾之身。此番共有三名女子隨嫁北齊,都是長公主親自挑中的人。其中商妤身份最低,僅是侍郎之女,卻最得長公主看重。隻因她是沈覺表妹。
  見長公主重又睡下,床帷後悄無聲息,商妤也默默退出簾外,隻留一盞燭台在內間。這行驛的燭油不比得宮中,總有股淡淡味道。但長公主總要夜裏留一點光,不喜一片漆黑。
  饒是如此,也總在夜裏見她輾轉反側,時常自夢裏驚醒過來。尤其今夜,半宿不曾安寧過。商妤無聲歎了口氣,想起明日就要越過鳳鳴界,踏入北齊境內,從此便闊別故土了。一時間心生淒涼,無邊蕭索。長公主尚且有人可以牽念,自己卻連牽念誰都不知道。
  更漏點點滴滴,夜色濃重,仿佛永遠不會天明。商妤再也無眠,獨自守著孤燈,捱著時辰……正自恍惚間,聽見內間又有輾轉之聲,伴著微微囈語。想是公主又做了噩夢,商妤遲疑起身,不知要不要喚醒她。
  陡然,隻聽一聲驚叫,長公主淒厲聲音在床帷後響起,“少桓——”
  
  兩個黃綾繈褓包裹的嬰兒,乍看去一模一樣,沉睡中的柔嫩臉龐泛出紅潤。
  她站在他麵前,將兩個孩子都抱在懷中,靜待他來辨認。他蹙眉看她,目光幽深,並無多少初為人父的喜悅,卻透出幾許負疚。她佯裝沒瞧見他神色,將唇角一揚,對兩個嬰兒輕聲笑道,“看,父皇來了。”
  他隻遲疑一瞬,毫不猶豫將左邊嬰兒抱起,不錯,那正是他的兒子。
  父子親情,血濃於水,他蹙眉看著孩子,目光不知不覺溫軟下來,融融暖意往日隻在看她的時候才有。這一次終究不同,他有了真正的親人。這個孩子,可陪伴他到老,承襲他的姓氏,傳沿這祖宗基業。
  懷中女嬰小聲啼哭,仿佛感應到自己不被祝福的命運,小小眼角閃動淚花。她低了頭,想要給這孩子一個撫慰的笑容,淚水卻不自覺濺落,滴在嬰孩唇邊——王隗挑了個極秀氣的女嬰,連啼聲也細細弱弱,此刻竟咂動小嘴,將淚水舔食進去。
  她看得呆住。
  為何人會流淚,悲傷時流淚,歡喜時流淚,生也流淚,死也流淚?
  心中欣慰淒楚交織,再無法自抑,眼前一切俱都模糊。
  “昀凰!”他低低喚她,一手抱了嬰兒,一手將她擁入懷中。
  兩人間多了一雙嬰兒,隔開他與她的距離。這怪異之感令她悲酸更甚,猛地從他懷抱掙脫,轉身便走。他將嬰兒往榻上一放,從身後狠狠抱住她,突來的力量令她無法喘息。
  女嬰受驚哭了起來,引得榻上的小皇子也嚎啕大哭。
  乳母被喚進來,要將兩個嬰兒抱走。她卻緊緊抱住女嬰,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他硬奪了繈褓過去,交到乳母懷中。耳聽著嬰兒啼哭聲遠去,心中最薄弱的一處就此崩塌。她軟倒在他臂彎,放任自己泣不成聲,仿佛是她的孩子被人奪走……不僅僅是孩子,她所企盼的一切,都已被人奪走。
  他一言不發地抱緊她,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不讓任何人將她奪去。
  “朕欠你的,必百倍償還。”他張臂抱緊她,再說不出別的話語。
  “你不欠我。”她啞了嗓子,手撫上他胸前傷痕的位置,“原是我欠你!”
  苦苦隱忍的這一句話終於脫口而出,苦痛罪疚隨之洞穿心扉,卻無語可訴,無淚可流。唇上咬出血來,一口腥甜,也渾然不知痛楚。他慌忙鉗住她下巴,迫她鬆開唇齒,那鮮血依然滴下,染紅他指尖。
  他痛極氣急,低頭吮住她的唇,再也不肯放開。
  她的血她的淚,甘美生香。
  氣息紊亂交錯間,誰咽下誰的歎息,誰吮去誰的悲傷。
  鮮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越來越濃,越來越多……她霍然抬頭,見他唇上一片血紅,唇角慢慢淌下鮮血,眼中也流出血,將胸前染做猩紅。一柄匕首赫然從他胸前透出,刀尖雪亮。
  她長大了口,突然間不能動彈,眼睜睜看他滿身是血!周遭陷入濃黑,血紅霧靄翻滾湧起,自黑暗最深處走出一個嫋嫋人影,素白孝衣的裴妃,淺淺笑著走到少桓身後,將他身上匕首猛力抽出,高舉過頂,再一次刺下!
  “少桓——”
  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斷,床帷被商妤掀起,光亮照在長公主慘白的臉上。隻見她瑟縮床頭,駭然睜大眼睛,嘴唇劇顫。商妤忙擱下手中燭台,將她扶起來,“公主,您又做夢了。”
  是夢,又是夢。一次次午夜夢回,昔日景象不斷重現,連帶著當時傷心痛楚,蔓生出更可怕的異像。竟叫人分不清孰真孰幻、是夢非夢。
  昀凰咬了嘴唇,臉色青白得駭人,眸色深不見底。
  “夢裏都是假的,醒來了就好。”商妤柔聲勸慰,敦厚如長姊,將她冰涼雙手輕輕攏住。黑暗裏看不清長公主神色,隻覺她一雙眸子灼亮迫人,語聲細弱,卻似有著莫名的力量,“不錯,那些都是假的,我絕不讓它成真!”
  商妤僵住,隱隱在她眼裏見到一掠而過的殺機。
  
  故人一去不堪夢  
  一夜北風呼嘯,地上積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驛已燈火通明。百餘名仆役齊齊在門前掃雪灑土,將公主車駕將要經過的官道都鋪灑上細細黃土,土裏摻入了喜金屑,一路鋪灑出去隻覺萬點碎金閃耀,貴氣無邊。道旁樹身枝條一律纏裹喜紅綾羅,沿路陳列儀仗,鼓樂齊備。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從簇擁下緩緩行過各處,再一次檢點審視,務求盡善。清晨寒氣在老王爺濃眉長須上凝起白霜,昌王負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際微露的光亮,良久緘默。這一路送嫁,北行千裏,終於到了鳳鳴山下。北齊為迎娶長公主,特修築鳳鳴行宮,一座宮門隔開秦齊兩界,踏入那宮門,便算是北齊的人了。
  連日大雪終於停了,長空連巒,萬裏銀妝。吉日諸事鹹宜,皇太子早已等候在行宮,隻是這幾日再也未得晉王消息,中間音訊斷絕。想來是到了這時候,更需審慎起見。雖有所忐忑,到這一步,也再無回頭路……思及皇上臨行密囑,昌王長長籲出一口氣,大冷天裏,真正是嗬氣成霜。
  已近辰時,想來長公主應當梳妝完畢了。昌王沉吟轉身,乍一抬頭,隻覺滿地積雪輝映的天光都暗了下去,唯有一抹豔光,耀得人不能直視。
  嫁衣紅妝的長公主卓然立在庭廊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就這般靜靜看著他。
  已不是第一次見她身著嫁衣,然而烈烈紅妝與皎皎雪地相映,竟有奪人心魄之力。
  長公主遠嫁之日,鸞駕從棲梧宮至千秋殿,拜別祖宗先人,複至辛夷宮拜別恪太妃,隨後直入金鑾殿前。文武百官與內外命婦齊至,殿前儀仗煌煌,翠羽寶扇華蓋,彩衣宮娥魚貫兩列,簇擁著鳳冠嵯峨的長公主徐徐登上大殿。
  朝陽照耀,那一襲嫁衣似雲錦蔚蒸、霞鋪萬裏,衣帶臨風飄舉,長裾步步逶迤。所見之人無不屏息靜氣,隻疑當真身在天闕,得見神女。
  長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禮,俯首叩別。
  讚禮官唱頌,宣誦吉辭。
  女兒出閣,辭別家人應以哭為榮,越悲戚越表明心念親恩、純孝可嘉,夫家也以娶得孝女為榮。世代傳襲的禮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眾臣之首,清楚瞧見長公主自始至終不曾流淚。非但沒有戚色,反而噙了隱隱微笑,目光直視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辭別已畢,皇上含笑囑以吉願,殿下群臣齊頌邦國永睦,萬世偕好。皇上離了禦座,親自攙扶起長公主,攜著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鸞車前,二人執手相顧,笑顏依依,仿佛長兄送幼妹出門踏青,日暮便會返家。
  皇上親手扶長公主登車,長公主溫婉順從,卻在登車之後仍拽著皇上袍袖不肯放開。皇上靜靜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開。唯有昌王站得最近,看見他俯身刹那,在她耳邊極快極輕地說了什麽。她眼裏湧上淚水,卻在被人看見淚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車簾,命鸞輦啟駕。
  往後過了許久,昌王仍時時記起那驚鴻一瞥的淚光。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興致賞雪?”昀凰紅衣似火,踏了紛紛碎雪而來,輕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視她,目光卻不由頓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卻掩不住她眼裏紅絲,顯然是夜裏哭過。這一路來,從未見她露出半分憂色,人前總帶著泰然笑顏,隻是一天天消瘦,比往昔更見纖弱。
  “昀凰,行驛簡陋,夜裏睡不慣罷?” 昌王語聲溫和,第一次以長輩之身喚了她名字。聽他喚了這聲“昀凰”,她一時神色怔怔,微垂了臉,不知如何作答。昌王忙笑道,“初晨宜賞雪,來,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開了。”
  她依言隨他轉入西苑,此間無人居住,侍從遠遠隨在後頭。昌王駐足在老梅虯枝下,轉頭看著昀凰,淡然笑道,“歲寒何懼,淩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終待歲月長。”
  昀凰惕然驚了,抬眸迎上昌王銀白須發、慈祥笑容,心頭頓時一軟,似積雪落上暖爐。
  他並未知道全盤計劃,隻知少桓聯手晉王夾擊何家,卻不知另有一出金蟬脫殼。此時這句“終待歲月長”,他是言者無意,她卻聽者有心,幾疑他猜出了其間隱情。
  唯一知道這計中計的外人,隻有沈覺。這出計劃需要他內外接應,為她遮掩耳目。除此,昌王與裴令顯各有其責。少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以責罰思過為名,將裴氏調離軍中,一幹少壯將領都從北方撤換下來。暗中調遣部署,將陳國公手中大軍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戰事,北境大軍不得不全力迎戰,而後方援軍卻已牢牢握在少桓手中。
  朝中已分為壁壘鮮明的兩個陣營,少桓有昌王、沈覺與裴氏相輔佐,陳國公雖在皇嗣之爭中落敗,卻另添南陽王為盟。南北兩大權臣同氣連枝,對朝廷已成脅製之勢,若真動起手來,天子廢立也不過是指掌翻覆之間。
  昌王雖是皇族中敦厚可信的長者,卻也不能將此等隱秘相托。他並不知底細,這一番勸慰之言卻切中昀凰心事——不錯,歲月猶多,來日方長,眼下算得什麽。初晨日光淡薄,風中夾著寒冽暗香,昀凰深深吸了口氣,“皇太叔教誨,昀凰永銘於心,感激不盡。”
  “往後孤身一人,多加珍重。”昌王本是極善辭令之人,此時也黯然無言,隻得淺淺幾句叮嚀,“你母妃身在宮中,起居皆有人照料,大小事務亦有我看顧,你無需掛心。”昀凰側過臉,良久沒有言語,幾縷烏黑發絲被風吹得起伏。回轉身時,神情已澹定如初,款款對昌王一笑,“多謝皇太叔。”
  往日眾人都說長公主桀驁,連皇上恩賜也極少見她感激稱謝,今日卻已是第二次對他致謝。昌王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昀凰抬眸望住他,“此去北齊,是我自己甘願,並無牽念不甘。惟獨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求皇太叔相助。”
  昌王一怔,想也未想便脫口應了,“好,你說便是。”
  “皇兄曾答應過,待和親之後便了結此事。隻是時移事異,我擔心皇兄改變心意,屆時還需皇太叔敦促成全。”她說得平常,卻令昌王心中一凜,“為了何事?”
  昀凰望定他,清晰吐出四個字,“處死裴妃。”
  枝上積雪被風吹落,灑在樹下兩人頭上衣上,兩人一動不動,也不知避開。
  昌王非但沒有動,更似僵作了雪人,昀凰雖從容如常,神色卻凜冽似冰。
  “你是說賢妃裴氏。”昌王長眉微垂,並非質疑反問,而是喃喃重複她的話。昀凰點頭,“正是皇長子生母,裴將軍之妹,賢妃裴氏。”這一次說得再明白不過,不留半分餘地。
  良久無人作聲,唯有風聲過耳,雪落簌簌。
  老王爺雪白須發微顫,負手望向那株虯枝老梅,沉沉歎道,“這樹也上年頭了,撐到如今實屬不易,根脈也不剩幾許了。”皇室幾經內亂,屠戮不休,到如今也與這株老梅相似。他語中深意,昀凰豈會不懂,這正是最令她憂切之處。
  隻怕少桓的心意也是如此,畢竟他和她是不同的。
  他自幼流亡輾轉,心底卻牢牢記著自己的姓氏,記著自己是誰的兒子。在他心頭高高供奉著祖宗基業、萬世江山,立誌要做仁君明主,中興天下。而她恰相反,生在深宮,長在內苑,卻不願將那龍椅上的人視為君父,也無所謂自己是不是公主。誰的江山、誰的天下,誰是昏君、誰是明主,她並不在意。
  昀凰隻知,裴妃非死不可。
  她死了,偷龍轉鳳的秘密就再沒有外人知曉;她死了,皇長子才能真正被視作皇室傳承之人,而非又一個外戚勢力的傀儡。若待裴令顯除去了陳國公,裴妃扳掉了皇後,剩下裴家內外獨大,少桓更加不得安寧。
  若有時機,她會毫不遲疑動手。然而眼下正是借助裴家與陳國公殊死相抗之際,動不得裴妃一絲頭發;若等她從北齊歸來,隻怕時局更易,裴家早已趁亂崛起。臨行之前,她再三向他進言,待陳國公一死,便留不得裴妃,更需及早削奪裴令顯的兵權。
  起初少桓不置可否,隻說茲事體大,需從長計議;最終被她迫得狠了,勉強應允下來。昀凰心中明白,若非為了令她安心,這等刻毒寡恩的婦人之見,他自是不屑為之。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親信,是和他同枕共席的女子,即便他不信他們,卻信自己的眼力——何況少桓是如此驕傲,尤其不齒她父皇當年濫殺功臣的暴虐之舉。她知道,他是要做明君的,他要做一個心懷天下、光風霽月的君子,猶如昔年被世人愛戴的懷晉太子。
  昌王和他的思慮相近,皇室根係已凋零至此,經不起更多殺戮。殺了皇子母族,隻怕斷絕不了外戚之患,卻引出又一個廬陵王之亂,更令功臣受戮,天下寒心。
  眼前這株老梅根節盤曲,枯枝病瘤猶在,卻仍綻出芬芳花朵,香氣沁人心扉。
  然而昀凰手把梅枝,朝昌王微微一笑,梅枝喀一聲折斷在她修長蔻丹底下。
  昌王怔住。
  昀凰將梅枝將鼻端一嗅,“枯朽病梅,不堪一折。”
  她眸光冷冷轉過來,映了雪色,“若不將病枝折了,遲早連根腐爛。”
  仿佛一捧冰雪澆在心尖上,昌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聽身後遠遠傳來侍從稟報,稱時辰將至,鸞駕該啟程了。昀凰笑著,將枝上花朵撚在指尖,一揉便成了泥。剩下光禿禿的枯枝,揚手擲了,拂袖轉身而去。
     
  
  紅顏此曆千萬劫  
  鳳鳴山,又名烏諾山,在昔日遊牧部族口中被稱為四季如春的聖山。山中蘊有溫泉,泉眼密布溝壑深穀,騰起茫茫雲氣,遠望縹緲如在雲端。山勢有北地雄渾之美,又兼林木葳蕤之秀。隆冬時節,白雪覆蓋山野,唯獨踏入鳳鳴山下,沿路林木猶青,卻是一派和暖如春。
  為迎娶南秦公主而修築的鳳鳴行宮,綿亙數裏,采穀中巨大光潤的白石依山而建,宛如仙宮瓊台。白石所砌的步道依山勢緩緩升起,暗合七星天階,直抵天宮所在之處。
  皇家旌徽高高聳峙,氣象莊重。煊赫儀仗從宮門展開,遠迎十裏,錦衣宮人匍匐跪候道旁,內官各持禮器侍立在後,皇家護衛執仗陣列。儀仗中高高升起巨大的玄色王旗,旗上嵌繡青龍,獵獵招展風中,正是皇族徽記。四名迎親使攜讚禮官等人分別在雲門、闕門、儀門、宮門迎候,依次為司禮官吏、欽命大臣、皇室典儀、宗室尊長。
  五丈白石鋪就的官道盡處,五色雉羽為旌,玄色朱雀為徽,旌節幢幡如雲蔽日,簇擁著南秦送嫁隊列浩浩蕩蕩從南而來。當先五列輕騎開道,盔飾長翎,戟係紅纓,雕鞍寶轡金絡腦,護衛著送親使臣當先而來,司禮內侍持三十六式禮器相隨,七十二名宮娥並列其後,金碧輝煌的寧國長公主鸞駕,耀得天地生輝。隨行其後的陪嫁妝奩隊伍一路蜿蜒,看不到盡頭。
  鸞駕徐徐而至,依次踏入雲門、闕門、儀門,迎親使臣率眾相迎,四下俯首。
  每過一處皆有相應品級的送親使者越眾答禮,並有女官代長公主頒下賞賜。鸞車內的長公主始終不露半分容顏聲氣。直至抵達宮門,漢玉翔鸞階前眾臣俯首,一名儀容英偉的男子肅然立在階前,頭戴七星通天冠,身著紫皂蛟文親王禮服。
  劍眉飛揚,目若星辰,赤銅膚色已略見戎馬風度,鮮朗唇頰卻猶帶少年稚氣。眉目隱隱與晉王有三分神似,遜於倜儻,長於健朗,雖不及晉王風流都雅,也自有一番無憂貴氣。
  遙遙一眼望去,昌王已猜知那是何人。
  鸞車內的昀凰透給車簾也看得分明,到了眼下境地,晉王仍未現身,來的反而是另一位親王——除去晉王,能陪伴太子迎親的,隻能是瑞王了。
  連日裏晉王均無消息往來,避嫌避到如今,卻連人影也不見。
  長公主停了鸞駕,端坐車內,紋絲不動。
  事到臨頭,變故橫生,這最壞的一幕原本也是預料之中,然而真到了此時,昌王仍覺心中大亂,掌心汗出,滑膩膩幾乎捏不住馬鞭。瑞王卻已經步下玉階,朝這裏迎了上來。
  身後侍從悄聲提醒,昌王猛醒得,按禮數他也應該下馬了。
  這一下馬,兩國使臣互致禮數,便算是將長公主交到北齊手中,從此南秦帝姬便算是北齊儲妃。眼下境地不明,長公主交得,交不得,豈能輕率做得決斷。
  身後一串清越錚琮之聲,鸞車垂門緩緩開啟,珠簾拂動,傳出清冷語聲,“有勞皇太叔一路辛苦。”簾卷處,珠履霞帔,瓔珞環佩,寶光簇簇,喜紅嫁衣下的寧國長公主微抬鳳眸。刹那間仿佛天地俱寂,風消雪停,人人屏了氣息。
  一雙蔻丹素手遞出,由女官攙扶了,繁複衣袂層層拂動,從容步下鸞車。相隔數十步,昌王尚不能看清她麵目,隻這一動身的風致,除去遺世獨立,再無言語可比擬。
  撲麵而至的冷風吹得頰上生疼,昀凰環顧四下,目光從那獵獵招展的北齊王旗,移至麵前英偉的少年親王。這便是駱後的兒子,虎視東宮日久的瑞王了。
  原來也隻是個少年。
  麵目瞧不清楚,身形卻還是像的。
  到此刻是福是禍都無從退避,前邊是路是橋,總要踏過去才知曉。
  昀凰在鸞車前站定片刻,微仰了臉,舉步迎上前去。
  昌王怔怔看她背影,終究一咬牙放了韁繩,翻身下馬。
  瑞王當先執叔嫂之禮相見,昀凰回禮。兩方使者讚禮頌吉,互致姻約媒妁之信,一步步冗長繁瑣的環節過後,瑞王來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後退開兩步,換作瑞王站到昀凰身前,領著她步上玉階。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視,行止端莊凝重,跟隨他一步步朝那瓊台走去。昌王隨在後邊,看她踏入宮門,從此便由秦境踏入了齊地。那瓊台高峙,玉階漫長,令昌王走得艱難沉重,眼前晃動的喜紅嫁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燒,卻終將熄滅,沒入茫茫的一片白裏。
  號角長鳴,鍾鼓齊響,莊重喜樂奏起。
  漫天碎金紛揚灑下。瓊台兩側宮人齊齊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緩緩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臉上,似照上了冰晶。濃鬱到極致的喜紅穿在此人身上,襯以金冠金帶,非但不見莊重華貴,反透出妖冶之美。
  世間真有男子妖嬈勝於婦人。
  怔忡間,連昀凰也忘了禮數,目光直直撞入那人眼裏。
  觸之,如浸死水寒潭,沒有一絲漣漪,也沒半分溫暖。這張豔麗甚於女子的臉上,眉如墨,鬢如絲,蒼白肌膚幾近剔透,烏晶似的眼睛裏,淡漠得全無生氣,恰如一個……人偶。
  縱有百般預料,也想不到,傳聞中癡傻多年的皇太子,竟是這個模樣。
  這玩偶般的大活人,被內侍攙扶著,朝她伸出手來——昀凰看著這秀美蒼白的手,似著了魔一般,遲遲無法將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氣從心底直透上來。
  “太子妃。”身後有個淳和的聲音在催促,是瑞王。
  昀凰回頭,迎上瑞王眼裏不加掩飾的熱切。他示意她依禮遵行,眼中透出撫慰了然之色,仿佛是說“再隱忍片刻就好”。
  晉王、瑞王、太子,三張麵目疊印眼前,各自不同,又有著驚人相似的一處。是哪裏相似,卻記不起來。昀凰輕吸一口氣,終於將手穩穩放入皇太子手中。
  他用柔軟冰涼的手,木然牽了她,緩緩走上最後一段玉階。日光照耀至高之處,儲君與儲妃攜手並肩,仰觀天穹蒼茫,俯瞰河山雄麗,四下眾生俯首。
  驀地,手上一痛。
  他收緊手指,重重捏住她,綿軟掌心猝然生出狠勁,捏得她奇痛入骨。還來不及痛呼出聲,那股猝力已消失,隻剩綿軟冰涼。昀凰驚悸側目,那玩偶般精美無瑕的人兒,也正轉動眼珠,朝她露出一絲冰冷微笑。
  濃霧中開出猩紅花朵,死氣裏湧出逼人豔色,縱然緊閉眼睛,也掙不脫那一刻的驚悸。
  “公主,夜已深了。”
  靜坐榻前的長公主霍然抬頭,淩厲眼神似一隻戒備的獸,驚得商妤一震。
  昀凰回過神來,眼前仿佛還晃動著那大紅喜服與詭豔一笑,爬滿周身的寒意,竟到現在還未退去。周遭高低垂懸的宮燈,照得宮室金碧輝煌,繪彩錯嵌的巨大方柱佇立四角,沒有南秦宮廷慣有的曲折連廊與帷幔屏風,卻是通透的豪奢。四壁明晃晃的,令昀凰有些目眩,看不清商妤的神情。她撫了撫身上霞帔流蘇,緩聲道,“再等等。”
  商妤聽不懂這話,不知她要等什麽,隻覺今夜詭異得出奇。
  時近中宵,外邊宴樂已漸漸罷了,行宮中燈火次第熄滅。今晚瑞王設宴款待南秦送親使,明日一早昌王便要返程,長公主也將隨皇太子啟程入宮。原該赴宴辭別昌王,臨了長公主卻推說疲累不適,獨自在寢殿靜坐到深夜,不曾用膳,也不肯寬衣歇息。見她如此異常,商妤心中不安,卻不能多問。
  自幼長於相府,寄人籬下,商妤銘記最深的一點,便是不問不言。正默然間,卻聽長公主似不經意地問,“你與我同歲吧。”商妤一怔,低頭稱是。
  宮燈柔和亮光斜照在她臉頰,略高的顴骨顯得柔和許多,平添了幾分秀色——她並不美,膚色不夠白皙,眉長而疏淡,薄唇深目,顴骨頗為顯眼。沈家男女都有著與生俱來的溫潤優雅,她卻未能承襲母親沈氏的容顏,偏生了一副硬朗眉眼,像極她的父親,
  商妤垂下眼簾,仍感受到長公主審視的目光,心裏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
  昀凰看了她半晌,“我本不想讓你來的。”商妤立即跪倒在地,“奴婢愚鈍,沒能侍侯好公主,求公主恕罪!”昀凰看了她良久,“你應當回京,好好擇個夫家,往後相夫教子,終老閨閣。”
  商妤僵住,緩緩抬目直視昀凰,“奴婢願意跟隨公主,終身不嫁!”
  “終身不嫁?”昀凰目光深深。
  商妤低頭抿唇,再不肯開口,眼底卻紅了。
  昀凰眼裏閃過一絲悲憫,不再追問。
  卻聽外頭有人求見,是北齊宮人送了消夜點心過來。商妤鬆了口氣,“怎麽這時辰來驚擾公主,竟沒有一點規矩。”
  長公主神色微動,“傳他進來。”
  
  紅顏此曆千萬劫
  送點心來的內侍是個矮小少年,眉眼木訥,並無特出之處。商妤看他踏進內殿,雙手將漆盒托過頭頂,呈到長公主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致小巧,商妤接過來揭開,見是四色點心,紅豆鴛鴦糕、水晶蓮子羹、翡翠桃葉酥和蜜汁杏脯。
  長公主拈起片蜜色金黃的杏脯,饒有興味地瞧著,卻不品嚐。那低眉順目的小內侍細聲道,“這是北地盛產的金杏所釀,滋味與南國青杏不同。”
  長公主將杏脯放回盒裏,“這便是金杏麽,與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歲節令多變,果木感應天時地氣,與原先略有不同,滋味還是一樣的。”內侍貌似木訥,卻對答如流,仿佛早知她有此一問。商妤聽得懵懂,心中不安更甚,悄眼看向長公主,見她垂眸凝視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
  遣走了內侍,長公主讓商妤也自去歇息。
  退出殿外,回頭仍見她側影映在屏風上,久久佇立不動。
  太多隱秘,太多算計,不是誰都能明白。商妤很清楚,長公主並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沈覺的表妹,眾裏挑一的可靠人兒,她也是不信的。如此也好,所知少些,命也長些——隻是命若太長,這一生又該如何消磨。
  悵然思來想去,不覺好笑。
  商妤闔目躺在榻上,所宿偏殿寬敞得出奇,夜裏靜得糝人。也不知長公主獨自宿在更空曠的寢殿,會不會也覺得害怕……神思漸漸朦朧,墜入夢寐。
  她是極少有夢的,總是一覺到天明,沒什麽可想。今夜卻奇詭地做起夢來……隱隱地,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好一陣人聲嘶鳴,地動山搖。
  轟然巨響聲裏,懸在正中的宮燈墜下,砸落桌案。
  商妤驚醒坐起,耳中聽得嘶喊呼叫、如雷巨響,馬蹄沉沉如潮湧至,震得周遭陳設顫顫欲墜,夢中一切竟是真的!
  商妤披衣起身,甫一奔出門外,隻見火光衝天,行宮四下騰起濃煙,無數火把從四麵八方蜿蜒如長蛇而至,將此地團團圍住。被點燃的巨石、箭矢帶著火雨傾盆而下,照得夜空亮如白晝,照見驚惶奔走的宮人,和從醉鄉裏醒來,倉促迎戰的皇家騎衛……片刻前還是堂皇莊嚴天家之地,轉眼竟已陷入修羅戰場。
  商妤驚呆在門前,忘了駭怕。
  這片刻工夫,其他隨嫁女官和宮人也紛紛驚起,都倉惶奔來。當先的女官朝她急呼,“快叫起公主!”商妤一震,眼前掠過長公主那奇異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篤定力量。
  奔至寢殿,未料已有人率眾守護在殿前。
  一眼看去皆穿北齊宮廷侍衛服色,當先一人正是那進獻杏脯的小內侍。此時換了一身窄袖皂衣,腰挎短刀,依然是木訥麵孔,紋絲不動地攏袖立在門前。
  殿門由內而開,長公主嫁衣未卸,雲鬢齊整,疾步踏出門來。
  那內侍單膝一跪,“啟稟太子妃,叛軍夜襲行宮,勾結烏桓人攻破金鱗關,圍困鳳鳴關下,晉王已率大軍趕來,眼下情勢危殆,請太子妃隨在下離宮暫避。”
  烏桓!商妤大驚失色,秦齊兩國聯姻之日,竟被烏桓人趁機作亂。
  自烏桓王庭東西分裂以來,強橫一時的烏桓人退守大漠,西烏桓絕跡中原,多年不曾與秦齊兩強為敵。東烏桓占據富饒疆域,曾與南秦聯姻,迎娶廢帝之女長樂公主為王妃,自恃兵強馬壯,時有滋擾北齊邊界。自新王繼位,連遭北齊兩番痛擊,南秦廢帝被弑,又失強助。及至蹠城一戰,南秦奪回當年被東烏桓占據的河東水草豐茂之地——誰也料想不到烏桓如此迅猛凶悍,距蹠城之戰不出數月,竟勾結北齊叛軍公然挑釁秦齊兩國。
  冷汗刹時遍體,商妤不曾見識過這般場麵,隻知戰亂既起,生死便是頃刻間事。漫天火光映上長公主大紅嫁衣,夜色裏分外怵目,也將她眉目籠在一片血色光暈裏,看不清神情。
  隻聽她問,“昌王何在?”
  “王爺已被護送離去。”內侍語聲急促,“叛軍來勢猛烈,請太子妃速速啟駕!”
  “好。”長公主轉頭望了遠處火光,並不驚惶,倒似有些笑意,“那便走吧。”
  商妤忙迎上前,與左右護了她,卻聽她淡淡道,“取我的紫貂裘來。”
  商妤無奈,隻得差宮人趕緊去殿內取來。
  一乘四駕輕車已候在殿階下,竟似早早有備。
  紫貂裘披在肩上,溫暖猶似當日懷抱。
  昀凰手撫裘袍,最後回望一眼,默然掉頭登車。
  商妤順著她眺望的方向看去,火光濃煙籠罩了南方天空,那應是昌王歸去的方向。
  鐵蹄如雷,動地而來,廝殺聲滾滾逼近。
  商妤陪伴昀凰登上馬車,一聲叱喝,護衛鐵蹄伴隨車輪聲隆隆,便要衝出宮門。
  猛一聲怒馬驚嘶,馬車堪堪止住,令二人踉蹌撞上車壁。隻聽一片刀劍出鞘之聲,商妤慌忙將長公主推到後邊,自己挺身擋在她跟前,一手便要挑起車簾。
  驟聽得前方高聲呼喝,“瑞王殿下在此,來者何人!”
  商妤一驚,肩頭卻被輕輕按住。
  回頭見長公主臉色凝重,冰涼的手按在她肩頭,示意不可妄動。那纖細的手仿佛蘊有無形力量,令她心中定了一定。從車簾縫隙裏隻見無數火把照得亮如白晝,迎麵一隊鐵騎仗戟浴血,似剛剛突圍廝殺出來,當先之人長劍浴血,果真是北齊瑞王。
  但聽疾風破空,“奪”一聲釘在車梁,竟是一支箭矢射到。
  對方有人厲聲喝道,“車上究竟何人,還不上前見駕。”
  商妤大駭,窺見那皂衣內侍已按上腰間刀柄,眼看一場惡戰在即。
  “是瑞王殿下麽?”
  一觸即發的對峙裏,響起這輕輕語聲。
  細而顫,宛且柔,在寒夜裏聽來格外清晰。
  車簾半挑,纖細身影隱在暗處,露出淡淡輪廓。
  “長公主?”對麵的瑞王一驚,“是長……太子妃麽?”
  他遲疑片刻仍翻身下馬,手按腰間佩劍,驚疑不定地望過來。
  果然是長公主挑起車簾,微微傾身,仰頭望了他。
  她優雅頸項仰成柔弱弧度,語聲楚楚,“殿下救我!”
  商妤心中惶急忐忑,來不及阻止公主的莽撞,瑞王已穿過眾人,闊步來到車前。
  “太子妃勿怕。”瑞王年輕英俊麵容被火光映照,宛如金童天降,“事出倉促,叛軍已被阻在行宮,晉王大軍天亮便能趕到,此地有我,無需驚怕。”
  他望著她,目光分外明亮,雖散發脫冠,血汙錦袍,仍不失皇家氣派。
  這令人心碎屏息的容顏,帶著楚楚無依的可憐,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撫上。
  她凝視他,眼裏浮起一絲異樣的恍惚,目光飄飄移向他身後……身後,他驀的記起,身後不知是誰,竟遠離了自己的護衛!
  永遠別讓不可信任的人站在你身後。
  他記起母後訓誡的話,卻已經太晚。
  隻是一道極細極淡的刀光掠起,腥熱的血雨激灑,在寒夜裏綻開絢爛的花。
  瘦小木訥的皂衣內侍手裏握著柳葉般秀氣的短刀,刀尖血珠滴落。
  瑞王怔怔瞪著昀凰,血口從後頸裂開,鮮血噴濺在車簾、車壁,濺上昀凰右頰。
  [1]注:文中名稱風俗之類皆為杜撰,無出典,純屬架空。
  
  啼鳥驚飛恨未央
  起幹戈,裂玉帛,血濺喜紅,一夜噩耗驚傳。
  正值元宵新歲,又逢太子大婚,不日大赦天下。太子妃入京之日,將設下舉國歡宴,臣民同慶,三朝不息。連日大雪紛飛,也遮不住帝都上下一派喜氣祥和。
  直至千裏飛馬鐵蹄,踏破瑞雪祥日,一路狼煙南來,火漆急報入宮。
  ——北齊叛黨與東烏桓人勾結,趁喜慶之隙,三萬鐵騎夜襲秦齊邊界,火焚鳳鳴行宮。正值宴後酒酣,八千皇家護衛與南秦送親使所率五千輕騎猝不及防,力寡難敵,致使皇太子與太子妃身陷亂軍。
  遠在行營的晉王連夜馳援,卻被烏桓人阻擋在關隘,與之激戰至天明,終於擊退強敵。行宮已遭攻破,南秦兵馬護送昌王退守鳳鳴關,太子妃由北齊侍衛護送避難,與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蹤。東宮侍衛一路浴血,折損六百精騎,終於護送太子至定南關,安然脫險。
  瑞王身為迎親使,陪同太子迎親,於當夜力戰叛軍,力竭而亡。遺骨被叛軍所奪,曝屍三日方得落葬。
  東烏桓十萬大軍隨後壓境,駐紮鳳鳴關下,轉而奔襲南秦,兩日內連進五百裏,燒殺劫掠無數。北齊叛軍分兵北上,遭晉王及武威將軍圍剿於平度關,三萬前鋒殆盡。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營駐軍為前鋒,由昭義將軍何鉞統領,以裴令顯為元帥,率左右軍出居遠關,發二十萬大軍迎擊烏桓。北齊援軍與武威將軍部眾匯集,從北路進擊,截斷東烏桓糧草要塞,鐵蹄直搗王庭。
  密不透風的四簾隔絕了外間明暗,也不知是晝是夜。急馳的馬車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也不知將要駛向何方。顛簸起伏在崎嶇路麵,如風波裏的一葉舟,耳邊除了馬蹄得得、車輪軋軋,便隻有車夫的叱喝與後麵沉悶齊整的鐵蹄聲。
  並不寬敞的車內,隻剩商妤貼身隨行,與昀凰緘默相對。
  另兩位隨嫁女官以及那些宮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軍將至的行宮……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長公主撫著身上紫貂裘,微闔了眼,一語不發。
  一連五天了。
  從早到晚都在馬車中顛沛急馳,間或停下片刻,人馬修整補給,不到半柱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起初商妤還覺驚恐萬狀,時刻戒備著隨行的護衛,唯恐這些來曆不明的齊人對長公主不利。
  那百餘鐵騎都換了尋常服色,個個彎刀長弓,盔罩軟革麵甲,隻露一雙銳眼在外。
  馬匹雄健人驃悍,行止間如疾風,似魅影。
  五天五夜馳騁下來,不見分毫倦怠,竟似鐵鑄鋼澆的漢子。
  日夜奔命,車中逼仄窒悶,遙遙無盡的前路幾欲讓人發瘋。
  到第三日商妤已沒有心思默記路途方向,因為長公主終於病倒——周身滾燙,日夜昏睡囈語,像是極重的風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葉的公主身上,她卻始終不曾慌亂失措,靜靜撐到這時才終於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獨自捱過多少不眠深宵。
  而她藏在心中的隱秘,卻連商妤也不知曉,不知她還忍耐著多少,又承受著什麽。
  奔命途中,無醫無藥,連靜臥休養也是奢望。
  護衛首領前來看過,卻說不礙,隻管照常趕路,一刻不可耽誤。
  仿佛後麵有齧人猛獸追趕,又好似有惡鬼索命。
  不知世間是否真有鬼魅,然而那一夜的刀光,已同洗不去的血腥氣一起纏進心頭。
  見過那月弧般的刀光之後,身量矮小的護衛首領在商妤眼中再不是木訥的,原先的木訥錯覺,原來是“死意”。
  隻有見慣死亡的人,眼中才有如此冷寂。
  瑞王的鮮血濺上車壁,長公主頰上也濺染猩紅。商妤眼睜睜看著一切,直至瑞王僵直身體倒向長公主,才猛醒過神來——瑞王的身子抽搐,咽喉血如湧泉,眼前就要撲倒在長公主身上,後領卻被皂衣內侍提住。
  商妤已然呆若木雞。
  “別看!”長公主蒼白了臉,驀然將廣袖一揚,遮住她的眼。可是已經遲了,商妤眼尾餘光堪堪掃到皂衣內侍回轉刀鋒在瑞王頸上一抹,那頭顱拎在手中,身子卻轟然倒下……
  隻這模糊一眼,商妤險些昏厥過去。
  長公主卻一動不動,直麵眼前殺戮,不曾眨眼。
  入夜時已進入城中,車外隱約有燈火人聲,不久似又出了郊外,橋下流水潺潺,道路盤旋。長公主醒來了一次,懨懨無神望住車壁,擁緊了身上紫貂裘。商妤以為她冷,忙要脫下自己外袍給她。長公主卻搖頭,定睛看了她片刻,啞聲道,“沈家人,都生了一副不通竅的心肝。”
  商妤一呆。
  “你很好。”長公主疲憊地笑笑,“可我對你無恩無惠,值得舍了性命陪我這一遭麽?”不待商妤答話,她徑自哂笑,“真真冤枉。”商妤張口,原本一句話衝到唇邊,卻還是忍了回去,木然半晌,隻低頭道,“奴婢不是沈家人。”
  她姓商,確也算不得沈氏,隻是同樣生就沈家人的執拗。
  雖是沈覺親自舉薦,聽說卻是她自己向他求懇的。
  人人皆有苦衷,於外人,皆不足道。
  昀凰啞然笑了,轉頭倚著車壁不再說話。
  馬車搖搖晃晃也不知馳行了多久,待長公主睡著,商妤還是脫下外袍覆在她身上。即便病中憔悴,這沉睡的容顏仍有奪魄之美,同為女子的商妤也忍不住凝視良久。
  少年時,她曾願意折壽換取一副美好容貌,以為所有的不如意,皆是因為她不夠美貌。
  商妤撫上自己早已失去柔潤的臉頰,眼裏浮起自嘲之色。
  急馳的馬車猛一顛簸,隨後馬蹄漸緩,徐徐停了下來。
  又該歇腳休整了麽,商妤自恍惚裏驚醒,動了動僵直的頭頸。
  “殿下,已經到了。”護衛首領不知何時來到車前,語調依舊木然,“請殿下移駕入內。”
  車簾掀開,眼前高牆飛簷,玉壁雕梁,積雪厚厚堆在石階上。
  放眼遠處寒山深曠,雪夜寂靜無聲。一座宅邸依山而築,看似尋常人家,卻透著高華氣派。門口挑著兩盞燈籠,細絹繪淡墨蘭花,古雅清幽,仿佛世外高人隱居之所。
  馬不停蹄趕了五天五夜,竟是這樣一個去處。商妤顧不得心中疑慮,回身見長公主已醒來,正蹙眉凝望那宅門,蒼白的臉上看不出是憂是喜。
  宅門戛然而開,兩名白衣僮兒挑著碧紗燈籠,左右迎上前來。
  門後步出一名灰衣老者,身形佝僂,似乎年歲已高。護衛首領朝他屈膝行禮,態度十分恭敬。老者略點頭,遲緩地擺了擺手。護衛首領俯首告退,上馬率眾而去,如來時一般迅捷無聲,轉眼隱入黑暗。
  老者緩步來到車前,振衣叩拜,始終一語不發,連同兩個僮兒都沒有半分聲息。此處山林靜謐,私宅幽深,夜色森然迫人,隻剩她二人孤立無倚,比身陷亂軍更可怕。
  商妤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卻見長公主從容起身,沒有絲毫遲疑瑟縮,隻在下車時扶了扶她手臂。商妤心中一緊,知道她若不是虛弱到極處,不會主動伸手讓人攙扶。
  僮兒挑燈在前引路,大門在身後沉沉合上。
  雖是偏僻側門,裏頭曲廊影壁,玲瓏周轉,竟大有乾坤。
  從後麵看那老者,商妤隻覺他步態細碎蹣跚,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看在昀凰眼中,卻是熟悉不過——這老者渾身透出腐氣的陰柔,恰是個年老的閹人。
  兩盞燈籠在前穿廊過階,一路曲折,將昀凰主仆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
  老者推開虛掩的院門,在門上輕叩兩記,側身讓在階旁。
  裏邊有朦朧燈光,將一個黯淡人影投在階下。
  商妤見長公主抬步便要入內,忙將她袖子暗暗一拽。此間處處透著蹊蹺,不知裏邊那人是敵是友,豈能讓長公主輕易涉險。不待昀凰回頭,商妤已挺身上前,將她護在身後。
  老者側目看過來,隻一眼又低下頭去,那光亮正正照著,昀凰明銳目光掃過他頸上駭人疤痕——那是啞奴的標記。宮中有兩種啞刑,分為割舌與斫聲。被割去舌頭猶能發出含混呼喊,斫聲卻是切開咽喉,挑去經絡,人就全然啞了。
  再看那兩名僮兒,頸上都有一樣的疤痕。難怪這宅中寂靜得沒有人聲,原來全是用的啞奴。
  商妤已搶先邁入院內,見一人負手立在中庭,夜色模糊了麵貌,惟覺廣袖飄飄,素衣纖塵不染,竟有說不出的清冷孤潔——莫非這便是晉王,商妤驚疑望去,黑暗裏,隻聽他語聲低啞澀礪,“路途辛勞,委屈殿下了。”
  他緩緩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頭發披散兩肩,並未著簪。
  商妤錯愕,這人竟將她認作長公主?
  此時他也抬起臉來,幽深目光如錐直刺她臉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個無所遁形。
  ——原來她並不如傳聞中美貌。
  他盯著她平庸容顏,眼裏有如釋重負之色。
  ——而他,竟隻有半張臉。
  商妤瞪大眼睛,驀然看清那長發散覆之下的猙獰,一道淡紅傷疤貫穿右臉,從額到腮,連右眼也是盲的。而左臉上劍眉飛揚,秀目微挑,肌膚不遜白玉,俊美與可怖一般驚人。
  
  啼鳥驚飛恨未央
  這容貌驚得商妤倒抽涼氣,不覺後退了一步。
  那人臉色轉寒,獨目裏透出惱怒。
  “誠王殿下。”
  一個嫋嫋身影走到光亮中,周身似有光華不可逼視,將周遭夜色都逼退。
  “婢子無知,衝撞了殿下,還請見諒。”
  她言語柔和,明銳目光卻將他定在原處。
  原來這才是正主,果不負絕世之名。
  誠王一時驚怔,隨即目光轉冷,獨目中精芒閃動,“本王眼拙,令太子妃見笑了。”
  北齊皇叔、國主一母同胞的幼弟、太子的叔父——萬萬想不到會在靜夜深宅遇見這個人,商妤心頭驟然抽緊,腦中空茫,呆望這半麵親王,涼意漸漸爬上背脊。
  隨嫁女官務必熟知北齊宮廷人事,來此之前,她自以為將皇室脈絡、紛雜族係,浩繁人名爛熟於胸。偏偏當麵相遇,卻忘了這位身份殊異的誠親王!
  北齊建德六年,北齊高太後患病,誠王私帶薩滿巫師入宮,為太後驅邪去病。
  當夜事情走漏,駱皇後率眾而來,混亂間法壇起火,大火來勢迅猛,將躲避在後殿的誠王困於火海……待宮人將他救出,已身受重創。那一場大火焚毀了太後寢宮,誠王被大火燒毀右臉右眼,從此形如廢人,高太後受此驚嚇神智大亂。
  原本巫蠱之術是宮中大忌,但慘禍已然釀成,國主雖是盛怒,念及手足之情,也不忍追究。高太後被送往湯泉行宮靜養,再未回返宮中,誠王多年來幽居養病,不見外人,漸漸被外間遺忘。
  雪夜深宅,原已是落魄廢人的誠親王卻突然現身。
  究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抑或是另有暗棋……晉王此刻又在哪裏?
  夜風撲麵如刀,就連北國的風也是淩厲無情的。
  昀凰含笑迎向誠王,直視他半麵猙獰半麵倜儻,那獨目灼灼,卻如烙鐵落在身上。
  “你看什麽?”
  冷不丁她突然開口,驚得宮女手一抖,玉簪摔在地上折成兩段。
  妝鏡裏,駱後還未上妝的臉異常慘白,兩頰凹陷,眼眶比頰上胭脂還紅。她濃密長發黑沉沉掬在梳頭宮女手中,兩鬢卻已是灰白。適才宮女執了玉簪,遲疑要不要遮去髻間一縷白發,不覺向鏡子裏多看了兩眼,卻撞上駱皇後質問的目光。
  自瑞王的噩耗傳回,駱悲痛過度而昏厥,醒來後一連數日不曾開口說話。皇上來了、公主來了、禦醫來了……她隻是一副空洞洞眼光盯著人看,也不悲泣,那眼光好像帶著毒,看誰都透著恨意。禦醫說皇後身子安好,隻是悲痛過度,暫時迷了心竅,隻能待她自己清醒。
  宮女呆望著鏡子裏駱後的臉,駭怕到極處竟忘了跪下。
  駱後身子紋絲不動,目光卻移下,瞧著地上兩截斷簪,幽幽說了聲,“撿起來”。
  宮女撲通跪倒,顫抖著將簪子托在手心。駱後拿起一截斷簪,歎了口氣,“鈞兒說我戴這簪子最好看,你為何偏要摔斷這一支?”
  宮女麵無人色,張口正要告罪求饒,陡地見駱後回轉身來,抬手掠風,眼前驟然一片血紅,連痛都來不及痛,便看見鮮血濺出,鏡子裏的自己雙目圓瞪,一隻眼窩直插著半截斷簪。
  左右宮人眼睜睜看著駱後將那斷簪插入宮女眼睛,霎時慘號聲起,年少的宮女倒地翻滾,哀叫遠遠傳出,驚得暖閣金籠中豢養的百鳥撲楞楞驚飛。驚駭萬狀的宮人不敢近前,任憑那鮮血迸流的宮女在地上翻滾掙紮,直待禦醫和雲湖公主趕來,才將她拖了出去。
  駱後倚著妝台,冷眼看著戰戰兢兢的諸人,手上猶自沾著鮮血。雲湖公主快步上前扶住她,被她猛地拽住手腕,赫然便是五個血印。駱後眼裏閃動笑芒,恨聲裏透出快意,“他們如何害死他,我便十倍奉還,一分也少不了!”
  雲湖臉色一變,忙將她按回錦榻,飛速掃了身後禦醫宮人一眼,在她耳畔壓低語聲道,“母後,小心耳目!”駱後大笑起來,目光森森掃過左右,“怕什麽?你以為我不開口,他們便罷手了?左右是一場你死我活,不如來個痛快!”
  禦醫與眾宮人俯跪在地,汗出如漿,氣不敢喘。連雲湖公主也被駱後目光所懾,低頭見手腕上幾個猩紅血印,竟似被火烙燙。“他們害了我的鈞兒……可惜,我還有一個兒子。”駱後語聲嘶啞,似哭還笑,“你,讓尚堯立即入宮見我!”
  這尚堯二字,卻令雲湖本已灰敗的臉色頓時泛青。
  “母後……”雲湖咬住下唇,不忍再將更壞的消息說出口。這幾日裏母後悲痛過度,神智未清,朝野內外音訊一概不知。見她如此神色,駱後霍然睜目,厲聲道,“怎麽,尚堯出了何事?”
  這已是她最後的浮木,假如連尚堯也遭遇毒手,任憑駱氏手段遮天,她卻是無憑無靠,一隻腳也踏上死地。如今已沒了尚鈞,尚堯萬萬不可出事。
  “說,尚堯現在何處!”駱後眼中瞪出血絲,雲湖公主見此,再也無法忍耐,“五哥……五哥他被父皇禁足在王府,待罪候審。”
  “尚堯有何罪?”駱後臉色陡變。
  “父皇令右衛尉追查,在行宮廢墟找出三名受傷未死的女子,其中兩人是南秦長公主隨嫁女官。”雲湖公主一字一句說得艱澀,“五哥說,哥哥是死於烏桓人之手。可這女子供稱,當夜親眼在行宮見到內侍行刺,哥哥和長公主都罹難當場。烏桓人尚未攻入,行宮已被縱火焚燒。五哥是第一個趕到行宮之人,他的話與女官之言相反……”雲湖公主說不下去,將嘴唇咬了又咬。
  駱後目光卻已直了,愣愣看著雲湖,仿佛已僵硬成石。
  雲湖握住她手,似勸慰駱後,又似在說服自己,“太子也被禁足東宮,父皇還在查證此事,我一直見不到五哥,萱姐姐身為晉王妃眼下也進不了宮——可是五哥他不會的,母後,我信五哥!”
  駱後好似並未聽見她的話,連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
  雲湖公主越發惶急,“一定不會是五哥,我們一起長大的,往日他最疼哥哥和我,處處謙讓回護,從未對您有半分違逆!母後,你一定要信他,如今我們隻剩五哥一個了,若連他也不可信,我們,我們……”
  她語聲越說越低,哽咽不成調。
  駱後慘無人色的臉上卻有了一絲冰涼的笑,喃喃重複道,“不錯,隻剩這一個了,隻剩尚堯一個了……”
  
  彈指灰飛事成空
  隔日辰時已過,長公主仍未起身,商妤知她連日勞累,好容易睡上安穩一覺,也不敢驚擾。然而午時將至,商妤忍不住入內探看,這才發覺長公主氣息沉沉,額頭滾燙,猶自昏睡不醒。
  誠王聞訊帶來醫侍診脈,才知長公主寒氣外侵,積鬱已久,風寒傷及少陰。醫侍見她脈象微細,手足冰冷,連重藥也不敢下,隻能以細辛甘草湯調理——這一昏睡下去竟兩天兩夜不曾醒來,商妤急得三魂出了兩魂。雖然水米不進,喂她湯藥卻肯吞咽,病症也未見加重。
  身子忽寒忽熾如在煉獄,昀凰心中卻是清明的,知道自己病著,且病得不輕。
  一向知道自己是強健的,但凡有些小小病痛也習慣了忍耐,卻不料在這個時候病倒,昏沉沉裏聞到藥汁苦味,辛澀嗆人,昀凰隻得強迫自己咽下。
  一定要好起來,即便死,也不能死在此時。
  答允了少桓和母妃平安歸來,也應諾了晉王的聯手之盟,豈能相負於他們。若就此撒手,少桓必定失望,晉王也必笑她怯懦……心中憂急如焚,急出一身的汗,房裏仿佛烘烤著火炭,令人口幹舌燥。昀凰蹙眉輾轉,想要喚商妤,卻發不出聲音。
  眼前影影綽綽隻見厚重帷幔,像山巒濃雲一樣壓下來,壓得她不能喘息,胸口窒悶欲絕。
  救我,少桓。
  明知遠在千山之外,萬水之遙,仍隻念著這一個名字。
  昀凰無力地喘了一聲,放棄徒勞掙紮,任由周身火炭灼燒,喉中幹渴欲裂,無數濃雲陰霾將她包裹……忽而有風吹入,微弱的一絲風,帶著晨間涼意吹來。這風和緩沁涼,掠過山巒,吹散濃雲,拂過耳鬢發梢。
  朦朧裏睜眼,瞧見誰的身影飄忽在雲靄間,似近又似遠。
  是誰的目光深深凝視,又是誰的氣息溫醇如五月的風。
  昀凰靜靜躺著,心中煩惡卻已緩了下去。
  眼前人影微微晃動,似有人聲低語,卻來不及詫異,一股微帶辛嗆的藥汁已湧入唇間。昀凰咽下兩口,忍不住蹙眉瑟縮。手上卻被誰輕輕握住,溫暖的一握,暖意直透心底。
  不是商妤,她的掌心不會這般溫暖有力。
  誰,這又是誰。
  商妤正拿解熱的藥汁給她擦拭身子,忽見長公主微微睜眼,薄唇間歎出一聲,“誰……”
  “公主,你醒了!”昏黃燈影下,正是欣悅激動的商妤。
  原來是她,昀凰微弱地笑了笑,神智漸漸清明過來。
  商妤見她終於醒來,恨不得跪地合掌感謝上蒼。她一臉笑容映入昀凰眼裏,仿佛有著異樣的熟悉,除了母妃與少桓,還有誰也曾這樣關切地看她……是了,是沈覺吧。
  “多謝你。”昀凰微笑,勉力抬起手,覆在商妤瘦削的手上。她的手也有些涼,並不像夢裏握住那樣溫暖安穩。可惜,到底是在夢裏。商妤卻顧不得她這些心思回轉,已匆匆轉身喚人,歡喜道,“公主醒了,快請郭太醫!”
  難為誠王還驚動了太醫,怕是費了許多風險周折。昀凰微微側首,看見商妤一陣風似的折回內室,將幾名侍婢使喚得練達自如。真是個體貼得力的女子,可惜跟來了此地……昀凰不覺歉然,卻聽商妤歡喜道,“多虧晉王帶來這位妙手太醫,隻兩劑藥就讓公主醒來,若讓先前那庸醫拖延下去,還不知……”
  “晉王?”昀凰驟然出聲打斷她。商妤啊了一聲,忙道,“奴婢隻顧歡喜,忘了稟報公主,早間晉王前來探視,專程帶來郭太醫為公主診治。”帷幔間,良久不見公主出聲。商妤忐忑地想,公主或是責怪她不該讓晉王入內,忙垂首道,“奴婢無能,晉王執意入內探視,奴婢攔他不住……”
  “他,到了內室?”昀凰弱聲問。
  “是。”商妤越發忐忑不安,“太醫為公主診脈時,奴婢未能入內,隻有晉王在側。”
  那溫醇如五月的風,帶著熟悉的氣息,竟未想到是他。
  昀凰緩緩將手交握,手上仿佛還停留著前一刻的餘溫。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昀凰這一場病,足足過了七八日才算好起來。晉王卻再未出現,誠王也似乎忘了昀凰主仆的存在,鮮少履足過問。隻有郭太醫以替誠王診治為名留在此間,每日探視,親自侍藥。
  老太醫年過古稀,性情和善,聽他說起才知這誠王的私宅離帝都已經不遠,快馬一夜可至。問及再多的事,郭太醫卻緘口不言,口風紋絲不漏。
  正是隆冬時節,入夜風雪驟急,北地的冬夜萬籟俱寂。
  錯金麒麟暖爐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醺人欲睡。商妤早早薰好了衾枕,催促昀凰早些安歇。一番患難下來,二人漸漸淡了主仆的位分,添了姐妹的親近。
  昀凰擁著一襲不離身的紫貂裘,倚在窗下傾聽風雪呼嘯之聲。
  昔日宮中也落雪,南國的雪是簌簌而落,說不出的空靈曼妙;北國的風雪卻挾裹了刀鋒般聲勢,尖嘯盤旋在夜空,似有著摧毀萬物的魄力。昀凰聽得入迷,神往於這不顧一切的淩厲之聲……驀然,風雪裏傳來吱呀開門聲,踏雪而入的腳步聲在深夜裏格外清晰。
  “誰?”商妤一驚,來人夜入內宅,外院的仆役竟沒有半點動靜。。
  “晉王到了。”外頭傳來熟悉的語聲,令商妤呆住。
  昀凰披了貂裘匆匆迎出,房門開處,風夾雪粒倒灌進來,吹得燈影搖曳。四盞風燈在庭中飄搖明滅,照見雪地上一行人,個個身披連帽鬥篷,周身遮得嚴實。
  為首一人負手而立,身後有人擎起傘,鵝毛般的雪片被風卷得回旋飛舞,掃上他飛揚的玄色風氅。雪映人,人踏雪,茫茫夜色也在他身後淡去。
  晉王掀了風帽,朝昀凰欠身而笑,“在下星夜冒雪而來,可否進屋討壺熱酒?”
  他立在門前階下,雙足都沒入厚厚積雪,笑容卻似煦春三月。迎著那熠熠目光,昀凰一時有些恍惚,心中百般起伏,或焦灼或猜疑,都在這一刻平靜下去。不過半年未見,她已憔悴如斯,他倜儻風神也平添了疲憊——其間多少風雨險阻,此時無需多言,彼此都是明白的。
  她如約而來,他也守諾相候,走到這一步,往後便是生死盟友,進退相隨了。
  兩人相視而笑。
  燭影下,翩翩王孫,天人之質。
  或許是連夜冒雪馳騁之故,借著燈色,隻覺他一臉倦容,眼底雖有笑意,卻不似當日飛揚神采。昀凰心中微微沉了下去,似他這般縝密之人,若非出了要事,必不會連夜冒雪趕來。
  晉王卻環顧四下笑道,“皇叔這地方有些寒磣,可還住得慣?”也不待昀凰回答,他已自顧在椅中坐下,閑適如在家中,隨意將腿一伸,“我可以脫靴麽?”
  昀凰一怔,見他沾滿積雪的靴子被屋內暖意一烘,雪水都化出來,將波斯絨的氈子泅濕一大片。他認真地望著她,不像是在說笑,“可以麽?”
  昀凰不覺莞爾,“殿下請便。”
  他俯身脫下濕靴,坦然將一雙修潔的赤足踩上絨氈。仆役取來幹淨靴襪替換,當著貴為長公主與皇太子妃的昀凰,他又若無其事地穿上靴襪,末了抬頭一笑,“套著濕靴子好似站在水牢裏,這可舒服多了。”
  一壺酒燙至微溫,入口最是酣綿。
  靜室內兩人相對,不約而同都記起當日竹舍光景。他朝她舉了杯,眉色飛揚入鬢,“竹舍一別,再無人可對飲。”昀凰噙一絲笑,舉杯飲盡。
  她仰首姿態如蘭花盛放,令他微微失神。
  “還順遂麽?” 昀凰目光微垂,輕描淡寫開了口。
  晉王沒有即刻回答,將杯中酒斟滿才笑道,“有順遂也有麻煩,你要聽哪一樣?”
  昀凰微笑,“最壞的是什麽?”
  晉王眨眼想了一想,“最壞莫過眼下,我被禁足在王府,若被父皇發現偷溜出來,恐怕就要住進天牢了。”繞是心中已有準備,聽到禁足二字,昀凰仍是一凜,未料事情已壞到如此地步。看她變了臉色,晉王仍是笑意不減,“能在此地與你對飲,總算還不太壞。”
  “還不夠壞?”昀凰歎口氣,無奈笑道,“恐怕許多事你都有欠解釋。”
  他笑得狡黠,卻叫人無法著惱。
  再一杯酒飲下,晉王總算正了正神色道,“你不是有三個隨嫁女官麽,當夜躲過了兩個,日前被父皇的人找到。這二人聲稱看到你的車駕被帶走,更目睹尚鈞和你一同遇刺。”
  “有這等事?”昀凰驚道,“這分明是說謊,即便窺到我離去,也看不到瑞王被刺。”
  “不錯,劍奴此次雖有疏忽,也不至於愚蠢若此。”晉王頷首,“她們……要麽是胡言亂語,要麽是有人主使,且那人已猜到三分實情。”
  昀凰臉色鐵青,寒意陡生。
  連她身邊之人也被不知不覺動了手腳,若非動手得早,遲早要壞了大事。
  陳國公,真真是老而彌辣。
  昀凰良久不能言語,冷汗滲出掌心,終究抿唇低頭,“昀凰此番大意,連累了晉王殿下,心中萬分愧悔。”晉王凝視她,第一次見這倔傲之極的女子向他低頭,卻是大有擔當,令人反添了幾許敬意。
  “公主不必自責,放走此二人是劍奴的疏忽,他已斷腕謝罪。”晉王淡淡一句話,似冰屑落在昀凰心頭,眼前掠過那少年刺客精悍沉默的麵容,血淋淋的斷腕二字,入耳悚然。
  
  彈指灰飛事成空
  “除卻這一樁,其餘倒是大好消息。”晉王微微笑道,“秦齊盟軍合攻東烏桓,勢如破竹。烏桓人幫了你我大忙,與陳國公精銳大軍一場血戰,各有折損,裴家軍趁勢奪取東線,連下烏桓七座城池。護軍將軍何鉞戰死,何鑒之以治軍荒廢之罪,已被罷了兵權。”
  他修長手指執起白玉羽觴,映著酒色瀲灩,煞是好看,“這杯酒,且賀陛下與長公主勝券在握,不出此月,烏桓可滅!”
  昀凰一言不發看著他,並不舉杯,也無多少快慰神色。
  晉王揚眉看她,“這消息仍不夠好?”
  “好,超乎意料的好。”昀凰露出一絲笑容,“你們也瞞得我很好。”
  行宮一夜劇變,憑空殺出東烏桓人,原該遇刺的太子卻逃走,刀下冤魂換了瑞王。南秦兵馬竟也應對裕如,迅速調轉刀刃,直指烏桓——原來是她小覷了人,北齊晉王,早已誌不在黃雀,等不得麵前擋道的螳螂慢慢捕食。他已是一隻爪銳喙利的鷹,展翅欲搏長空,螳螂黃雀都是他口中之食。
  可是少桓呢,她也小覷了他的野心壯誌麽?
  昀凰想笑,唇角卻隻微弱一揚,“不知這一出嫁禍江東,是殿下妙計,還是敝上所欲?”
  晉王凝視她片刻,坦然道,“若無陛下舉兵相助,我必不敢兵行險著;若無烏桓牽製強敵,陛下為未必能孤注一擲。”
  陳倉暗渡,借刀殺人,原來他二人才是真正的盟友,早已聯手設下陷阱,將所有人都蒙騙過去——晉王借駱後殺太子的刀,反奪了瑞王性命;少桓借烏桓之戰,將何家葬送陣前;還有誰,誰手裏握著誰的刀,誰又是下一個刀下亡魂?
  太子是真的瘋了,還是裝瘋避禍,坐收漁人之利?身份叵測的誠親王究竟是敵是友?晉王看似泰然,自己卻也置身微妙境地,稍有不慎,便招來極大凶險。而她的生死禍福也與他係在了一處……昀凰眼裏變幻神色,俱都看在晉王眼裏。
  他避開她目光,將杯中酒緩緩飲盡,心中方始平靜。
  “你已見過誠王,想必知道他身份。”
  仿佛看穿她疑慮心思,不待她問,晉王已開口,“皇叔與父皇同是高氏太後所出,如今父皇貴為至尊,皇叔卻形同廢人,太後也在行宮幽禁多年。你見過皇叔的臉,很是駭人罷?”
  昀凰默然點了點頭。
  “那是拜皇後駱氏所賜。”晉王淡淡道,“駱後還是駱妃之際,討得皇太後歡心,挑起太後與皇後元氏的怨隙。待元皇後抑鬱而死,駱妃為後,一心執掌六宮大權,欲取高太後而代之。太後被自己提攜之人反噬,敗在駱後手裏,一蹶不振……當時駱後無子,我母妃身份低微,恰又失寵,駱後便強行將我過繼了去,再將母妃毒殺。”
  他語聲平靜之極。
  昀凰垂眸聽著,同樣的平靜,不曾抬一下眸子。
  眼前卻恍惚浮起辛夷宮前浸滿鮮血的玉磚,撲殺在囊中的幼兒,鮮血漫過每一條磚縫,勾畫出彎彎曲曲圖畫。沒有人會比她更明白他說出的每個字,也沒有人像她此刻一樣痛楚,為那個早早失去母親,被迫寄人籬下的孩童。
  何其有幸,她的母親至少還活著,還能與她相依為命至今。
  “她以為這秘密我永遠不會知曉。”晉王淡淡地笑,“一生一世認她為母。”
  然而她從不曾將他當作兒子,外人所見的母慈子孝、恩寵殊厚,都是做戲。她令他長出羽翼,再將這羽翼捆紮,以供她驅策馭使。如今瑞王一死,她沒了依靠,多年苦心經營化為烏有,僅存的指望終於落在他身上。
  “你有了新的盟友。”昀凰終於開口,娓娓道,“皇太後忍受這些年的怨氣,也該揚眉盡吐了。”
  元氏皇後死在太後手裏,無論如何,高太後也不願看到她所生的太子登基。
  晉王所剩的對手,隻餘皇太子一個。
  駱後大勢盡去,已不配做他的盟友。
  什麽也不必說,她已懂了。
  晉王深深看她,全不掩飾眼中激賞之色。
  昀凰也默然凝視他半晌,終是搖頭笑歎,“你究竟騙了多少人,駱皇後與東烏桓,偏偏都信了你……”
  烏桓王妃,從前的長樂公主,她的異母姐姐。身為郭後長女的華琛,遠嫁烏桓和親,如今挾製年邁的烏桓王,一手把持權柄。郭氏叛黨等一幹逆臣逃入烏桓,為她所收留,圖謀東山再起。烏桓王妃更是一心複仇,對少桓恨之入骨。晉王假意邀她聯手攻打南秦,自然一拍即合,順順當當踏入他布下的圈套。
  “至少,我不曾騙過你。”晉王的聲音柔和,仿若一聲歎息。
  昀凰望著他,一時竟有些蕭瑟,分不清心中是何種滋味。
  四目相觸,她眼裏似有薄霧,他目光卻如春水。
  “何其有幸,這一路盲聵而來,我竟不曾被人騙了去。”昀凰自嘲地笑了,唇上依然蒼白,紫貂裘不知何時已滑落肩頭。晉王看著她,傾過身來,將她貂裘攏起。
  昀凰眉睫一顫,濃重陰影旋即覆下。
  他的確不曾騙她,隻是一直隱瞞了她,那也怪不得他。
  這世上誰都可以對她隱瞞,唯獨有一個人不能。
  晉王看透她心思,緩緩說道,“我曾答允過,在你安然抵達之前,絕不透露烏桓之謀。”
  昀凰緘默,胸口似有什麽在抽縮,鈍鈍木木不知疼痛。晉王的語聲卻是如此清晰,一字字傳入耳中,“烏桓滅國之後,疆土二分,秦齊取南北各半。其中八百裏殷川沃野,橫亙秦齊之間,那便是你日後的封邑。”
  “封邑?” 昀凰心神劇震,眸中晶輝碎濺。
  “這便是我與他的約定。”晉王深深看她,“昀凰,自此之後,你再不是無依無勢。”
  昀凰茫然睜大雙眼,仿佛一個字也沒聽懂。
  晉王神色複雜莫名,既莊重且慨歎,“他以疆土贈你,你便是封邑無冕的女帝。日後或去或留,都有安身立命之地……他為你設想十足周全,若論慷慨,縱是帝王也罕見。”
  昀凰定定聽著,臉上血色褪盡,仿佛已是癡了。
  “封邑,我要封邑何用?”她隻喃喃自語。
  寧國長公主遇刺死在行宮,世上已沒有華昀凰,誰去領受這封邑,誰得享八百裏殷川,與她有何幹係。她隻願做一介無名女子,悄然歸去故國。
  可他,設下這深謀遠慮,往後種種都為她設想周全。
  唯獨,沒打算讓華昀凰死去,也沒打算讓她回去。
  那日辛夷宮中,他笑著說,“若遲了,便再不許回來。”
  再不許回來……
  不許回來……
  說什麽黃泉白骨,原來他已悄然放手,獨自轉身。
  他,已不要她。
  霎時間天地昏暗,魂飛魄散。
  昀凰緩緩抬眼,眼前之人是誰,他在說些什麽,語聲甕甕,一切都變得模糊。
  隻覺得累,再也不願去想、去聽、去看……那人卻靠近過來,離得這樣近,溫暖氣息拂上耳鬢,帶著莫名的安穩味道。昀凰恍恍惚惚的,似溺在深水裏,若伸手,眼前可有浮木?
  身姿伶仃,神容淒惶,貴為一國公主一國儲妃,此刻半籠在燈色下的女子卻令石人也心傷。晉王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她攏一攏肩頭貂裘,外邊天寒地凍,她卻穿得這樣單薄。
  然而昀凰驀地抽身,拂袖將他重重擋開。
  “我要回去。”
  一字字,自唇間吐出,異常清楚。
  燈影映著她毫無血色的麵容,眉梢眼底似凝著一層薄冰。
  皆是意料之中——她會說什麽、想什麽、做什麽,他是知道的。晉王平靜地看著昀凰,淡淡道,“你回不去,南秦已不是你離去時的南秦。”昀凰一雙眸子黑得懾人,似要將他噬進眼底。可她知道他沒有說謊,字字句句都是實情。
  或許人會說謊,一樁樁事,卻是千真萬確浮現眼前。
  原先她想,少桓隻是太想做一個仁厚明君,所以不肯處死裴妃,不願削奪裴家之勢。如今她知道了,在他所布下的新棋局裏,早早換了將帥兵卒,再無需她華昀凰的存在。
  從前他不在乎,那時他隻有她,隻願與她至死不離。而今他有了皇子,那小小嬰孩將會在他逝後,坐上他的禦座,接掌祖先基業,撐起整個皇朝的安危。帝王肩負千秋社稷,即便天不假年,來不及成為中興明君,至少也要令江山穩固,不至斷送在他手裏。
  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家族,終生護衛在禦座之後。
  裴妃無子無女,她也必須依附在禦座之後才得生存;裴令顯忠勇不二,卻無何鑒之的野心,亦無何家盤根錯節之經營,因而他選中裴家,一手將這個家族推上禦座之側。
  而華昀凰,一朝舍棄這個名字,拋卻長公主之尊,失去帝王的庇佑,便又打回昔日原形,一無所有。沒有家族、沒有兵胄,憑什麽坐在禦座之後?
  可笑她竟不曾想過這一層,心心念念回去,隻為與他同生共死。
  更可笑這昭然謎底,竟要假晉王之口揭示與她。
  北齊晉王與南秦帝胤,是敵非友,他知少桓卻遠甚於她……朝朝暮暮深情,抵達不到帝王的深心。或許隻有同樣深負仇恨與野心的王者,才能了解另一個王者;隻有同樣敢於割舍的男人,才了解另一個男人。
  
  獨向天闕伶仃行
  守在外間的商妤猶自躑躅憂心,陡然聽得裏間傳出長公主的笑聲,在這更深夜靜之時,令人悚然心驚。那笑聲不停歇,一直笑,一直笑……聲聲婉轉。商妤卻聽得忍無可忍,再顧不得禮數規矩,一頭奔進內室將簾子掀起。
  抬眼隻見那晉王將長公主猛地拽入懷中,不由分說環住她身子。她在他雙臂間顫顫似風中之蕊,紫貂裘半褪,雲髻鬆鬆欲墜,綿軟得任人擺布。眼見晉王俯下身子,將長公主仰後放倒在桌案,低頭就覆了上去……商妤驚呼一聲“公主”,奪過手邊銅燭台,拚盡全力便朝晉王打去。
  晉王頭也未抬,廣袖淩風朝身後一拂。
  商妤隻覺迎麵微窒,燭台已被脫手擊落,立足不穩跌向後去。
  兩根手指輕輕從後扣住她咽喉,商妤毫無掙紮之力,便被身後那人製住。那人無聲無息出現,隻一瞬已帶著她退出簾外,行止如鬼魅。商妤看不見他的臉,卻感覺到熟悉的毫無溫度的氣息,眼角餘光掃到熟悉的皂色袍角,瞥見他另一隻垂下的袖口外空空如也,手已不見了。
  商妤全身僵冷,她見過此人出手奪去瑞王之命,見過那一刀的狠絕。她很怕,怕得陣陣發抖,可即便這樣的恐懼也壓不住心中憤怒——那重簾之後,公主正被人淩辱,毫無抵抗之力!
  皂衣人已將商妤拖至庭中,冷不防被她發狠一掙,張口咬在手背。吃痛之下,他翻掌如刃就要切下她頸側,將她擊暈過去。卻聽身後有人道,“住手。”
  商妤咽喉被製,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誠王負手踱至跟前。他居高臨下看她,目光透著奇異的柔和,語聲卻暗啞,“南人女子,難得性烈有膽。”商妤憤然掙紮,哀哀望向燈影搖曳的內室,誠王也隨她目光瞧了過去,露出一絲莫測神色,緩緩道,“這不好,這很不好。”
  他轉過身,僅剩一半的麵容陰鬱怕人,“女子過美則不祥。”
  恰此時房門開了,晉王衣冠齊整,從容步出。
  誠王放了商妤,轉身看著晉王,“時辰還早,這便要走了麽?”
  “皇叔要留尚堯歇宿?”晉王漫不經心地笑。
  “我倒有心相留,隻怕你父皇要不樂意了。”誠王深深看他,笑容透出無奈。晉王溫言而笑,“可惜父皇不能駕臨此間,否則父子共敘天倫,何其快哉。”二人相視沉默,誠王似欲說什麽,終究卻隻是苦笑,“回去一路當心。”晉王頷首,淡淡掃了商妤一眼,對皂衣劍奴道,“讓她進去侍候。”
  商妤奔進內室,然而眼前一切靜好,燈燭映照這長公主幽幽側影,珠簾微動,帷幔低垂,好似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公主!”商妤脫口喚她,她卻一動不動,端坐著凝望燭影出神。紫貂裘與單衣完好穿著,發髻雖鬆散,璫環仍齊整。商妤這才緩出一口氣,料想她平安無恙。細看長公主眉目容色,除卻一如既往的蒼白,似乎並無異樣,卻又隱隱有些不妥。回想方才那一幕,晉王俯身欺近她,似乎在她耳邊說了什麽……商妤驚疑不定,又不敢出口探問,隻得倒了一盞猶帶微溫的酒遞在昀凰手裏,給她壓驚定神。
  昀凰緩緩舉杯就唇,卻又頓住,杯盞停在唇邊。
  “你知道麽,原本我厭憎飲酒。從前母妃嗜飲,每每醉了便大哭大笑。那時我想,待我長大絕不飲酒,不似她一般醉生夢死,忘乎所以……”昀凰微微地笑,將那一隻玉盞在指間轉動,“如今你看,我也嗜酒如命,也同她一般身在迷夢猶不自知,人人皆醒唯我沉醉。”
  她微微笑著,商妤卻聽得呆了。那一字字從她口中說出,分明有刻骨之傷,卻淡漠得無關痛癢。長公主回眸,以一種幽沉的目光瞧著她,“商妤,什麽是真,什麽又是假?”
  無需她回答,長公主已低低笑道,“往後,真假都不要緊了。”
  商妤心裏莫名一痛,不敢想,也想不出晉王究竟對她說了什麽,隻能拿走她手裏酒杯,顫聲道,“公主保重,日後……日後總是來日方長。”
  昀凰將眼一閉,被這“來日方長”四字刺得痛入骨髓——還有什麽能比漫長歲月更令人心涼,往後前路漫漫,隻剩她一個人的晝短夜長。
  他賜下廣闊封邑做她最豐厚的嫁奩,將她母妃的去處早早安置妥當,在她離京未久,恪太妃也被送往昌王封邑,隻待塵埃落定,便送往北境與她相會——若是舉目無親倒也罷了,她卻還有唯一的親人,迫她不得不接受這安置。
  他將她的退路全然封死,不留一分餘地。
  便如晉王所言,“自你踏出宮門,已無回頭路。”
  回想當日竹舍立約,他以犀然目光看她,早早道出讖語,“隻怕終有一天你會後悔。”彼時她已被置入棋局,猶不自知,卻回答說,“悔便悔了,不過是求仁得仁。”
  字字句句言猶在耳,怎不令人失笑。
  於是她笑得不能自抑,直至被他困入懷抱,再無力掙紮。
  “別忘了,你還有與我的盟約。”恍惚裏,耳畔又響起晉王低沉笑語。他以強者的姿態俯視,肆無忌憚將她困在身下,薄唇掠過她耳畔,一字字說,“旁人或可毀諾,而我不會。”
  晉王尚堯,眉目風流,神容雋美。
  她望著他,驚覺恐懼滋生,恍惚以為眼前是魔非人。
  “這些年太子佯裝癡傻,數次躲過駱後毒手,而今瑞王已死,我與他二人之間,隻容一人得存。”他撫上她的臉,目光深深,笑意淡淡,“當日你與我交換的條件還未能實踐,而我答允讓你回返南秦,也仍有效。你若願意回去,我當全力襄助;你若願意留下,我必不負你。”
  是盟誓,抑或是籌碼,他都說得輕描淡寫,卻又理所當然。
  “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昀凰,我願你能留下。”他深深看進她眼底。
  她蒼白臉龐向後仰著,幾縷鬢發散落在修長頸項。良久,那死寂的眼底終於泛起一絲波瀾,唇畔浮起嘲諷笑意,“殿下的來意,昀凰明白。”
  繞了一個大圈,軌轍卻不曾偏離,她終還是要邁上這條路——嫁做皇太子妃,仿佛也沒什麽不對。世間女子不都企望著有朝一日,攜豐厚嫁奩,嫁富貴良人。
  何況往後誰主東宮,還未可知。總之她已是北齊儲妃,誰是儲君卻不要緊。太子究竟是癡是癲還是魔,又有什麽關係。昀凰隻是笑,笑意慘淡到極處,反透出絕望的美。
  晉王蹙了眉,也不多言,手指在她頸項掠過,“那麽,你可願意?”
  他的臂彎堅定有力,她亦不再掙紮,溫順如一隻蜷在掌心的貓。
  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來如此簡單。
  她朝他微微低下頭去,垂眸間,鼻端似乎還能嗅到遙遠的杜若香氣。
  “我願意。”
  他臂彎一緊,仿佛是鬆了口氣,眉間眼底卻全然不見喜悅。
  片刻靜默之後,他將臂彎緩緩放開,修長手指攏起她鬢角散落的發絲,沉沉歎了一聲,“記著,我不會負你。”
  
  獨向天闕伶仃行  
  遇刺失蹤的皇太子妃找到了。
  消息從宮中傳出,皇城內外為之嘩然。
  帝都街頭巷尾遍傳喜訊,因戰禍之烈、瑞王之死而憂惶的百姓紛紛奔走相告,額手相慶。
  誰也未曾想到太子妃竟能獲救生還。
  當夜行宮遇刺,一連多日音訊杳無,縱使逃過刺客刀斧,一個弱質女子又如何能在戰亂裏幸存。然而數日前,建昌郡郡守巡查邊界,截獲一眾盜匪,卻意外發現蹊蹺。一路循跡追查,竟發現盜匪乃烏桓人喬裝改扮。建昌郡屬誠王封邑,地處偏寒,與東烏桓接壤,常有兩國商賈私自越境。誠王獲訊,即刻下令圍捕,將烏桓人剿殺殆盡,救出被挾製的兩名女子,不料竟是當日失蹤的皇太子妃與其隨嫁女官。
  原來大婚之日,烏桓人夜襲行宮,趁亂將太子妃劫走以圖製挾南秦,途中卻被晉王之師截殺,被迫沿路逃遁。邊境戰事一起,秦齊聯軍大舉攻伐,將東烏桓重重圍困。這一眾人無法潛逃越境,連日向西逃逸,欲挾太子妃從建昌郡潛回烏桓。
  誠王當即令人飛馬入宮稟報,並親自將太子妃護送至京郊行館,經確認身份無疑。得聞太子妃平安無恙,皇上大喜,即刻遣使急報南秦,並命太子攜內廷長史親往行館迎接。
  聲稱太子妃已在行宮遇刺的兩名南秦女官,因捏造謊言、欺君罔上,即刻被拘禁下獄。
  一夕間風雲突變,有人歡喜有人愁。
  一生一死之間,令太多人措手不及,仿佛是一夜間忽然降下的大雪,凍結了天地。
  縱然已設下七八盞暖爐,將來儀殿的宮人內侍薰得汗流浹背,病後憔悴的駱皇後卻依然覺得冷,入骨透髓的冷風無處不在,似乎再多暖爐也驅不散這陰寒。
  懨懨倚在鳳榻上,駱後側臉向內,往日麵容豐潤美豔,如今卻蠟黃枯槁。
  珠玉搖動,垂簾半挑,卻是雲湖公主披一身雪沫從外頭進來,連風氅也未脫下,便親自打起簾子,讓過身後二人。宮人忙迎上前,替晉王寬去玄狐大氅,隨後的晉王妃也將兜頭連帽的雪狐裘褪下,一身素錦宮裝襯出婀娜身姿,站在晉王身側恰是珠聯璧合。
  雲湖公主也身著素衣,發間珠翠盡去,神容猶帶哀傷。瑞王的大喪已過了數日,因著太子病愈與太子妃回宮的喜訊,宮中上下已悄然斂了悲色,迫不及待換上喜顏迎奉東宮。唯有這坤和宮中黑幔四垂,來儀殿上悲聲未歇。
  “母後,五哥來了。”雲湖公主扶起駱後,回眸望向晉王,眼圈便紅了,“千幸萬幸,父皇可算是還了五哥清白。”駱後微微睜眼,見晉王白衣勝雪,烏冠束發,仍是那般雋雅容顏,卻又似截然不同往日了。他拂衣跪下,冠纓垂落肩頭,雪色宮錦以細密金線繡出團龍雲紋。仿佛是今日才瞧出這一身雍容氣度,端的是龍章鳳姿……駱後的目光不覺凝結。他垂首喚一聲“母後”,語聲恭謙,哀而不慟,透出沉穩氣度。
  晉王妃駱臻邁前一步,楚楚可憐地跪在駱後榻邊,眼淚撲簌簌落下。
  “兒臣來遲了。”晉王略垂了臉,目光深斂,鼻梁挺直如削,“行宮之亂,馳援未及,兒臣愧對尚鈞,有負母後重托。”
  駱後目光一動不動,久久凝在晉王身上,既不作聲,也無示意。駱臻深知她姑母的脾性,見她臉上越是平靜,越知她心中悲憤,忙牽了駱後的袖角泣訴,“姑母,分明是他們害了尚鈞,如今還不放過尚堯,定要趕盡殺絕……這是要將您、將我們駱家逼上絕路啊!”
  駱後將衣袖輕輕一抽,“你胡說什麽。”
  駱臻哽咽失色,挽著她衣袖低頭抽泣。
  “我的皇兒好端端就在這裏,說什麽絕不絕的。但凡有我在一天,尚堯便在,雲湖便在,駱家也必安然無礙。”駱後垂下目光,定定看向晉王,語聲異樣平和,“你說是麽,尚堯?”
  終於換了稱謂,這一聲“皇兒”喚得何其慈祥。晉王不動聲色迎上她目光,在她眼裏見著從未有過的慈愛,仿如世間最溫柔的母親。二人目光交匯,心思各自洞明,看在旁邊雲湖與駱臻眼裏,儼然是母慈子孝。晉王一頓,朝駱後深深叩下頭去,“母後慈恩,兒臣萬死不足以報。”
  聽得這一句,雲湖再也隱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五哥!往後隻有你能保護母後,你要保重自己,要為哥哥,為哥哥……”她泣不成聲,卻不敢將那“報仇”二字說出口。晉王攬住她,抬手撫過她頭發,緩緩道,“五哥明白……奪親之恨,五哥心裏記著。”
  便是“奪親之恨”這四個字,似烈火灼烙在背脊。
  無論歲月激流如何奔騰,也衝不散這奪人之子,弑子之母的怨恨。
  駱後灼灼目光望定了他,唇角抽動,分不出是笑還是悲。
  晉王妃扶她下了床榻,蹣跚邁至晉王跟前,顫顫向他伸出手。晉王忙起身將她扶住,細看她眉目,竟似一夕之間老去十歲。她久久地看他,眼裏似燃燒著兩團幽焰,語聲低細得隻有他能聽見,“那個位置隻有我的兒子能坐上去……不是尚鈞,便是你。”
  天公似也畏懼皇家威儀,早早停了風雪,散了陰雲。
  北地冬日的陽光也明淨爽朗,不似南方的淡薄,越發將鸞駕鳳幟照耀得熠熠生輝。
  這和暖日光卻照不進昏暗內室,重簾隔絕了光亮,帷幕密密圍起。
  三道屏風之後,典衣、典儀、典席等近侍女史魚貫而入,六名內命婦攏袖侍立在側。
  蘭湯香飄豆蔻,乳白水霧蒸騰,氤氳在紫檀錯金浴桶四周。
  最後一支發簪除下,青絲如瀑散落,絲絲滑過商妤的指縫。昀凰一動不動,濃睫微垂,任憑商妤替她卸去釵環、寬去外袍,僅剩最後一襲單衣。柔而薄的絹料熨貼著肌膚,肩如削、腰若束,修長雙腿若隱若現……昀凰轉身,絹衣徐徐褪下,再無寸褸遮蔽。
  六名女官的目光齊齊落在她赤裸胴體,從頭到腳,自下而上,仿佛在審視研判一隻俎上羔羊。
  昀凰漠然立著,迎向諸人目光,全無一絲瑟縮,也無新嫁娘的羞澀。
  蘭湯滌蕩發絲,洗過如玉肌膚……這軀體不同於少女的含苞欲綻,卻已是紅蓮吐豔,盛開到最美的光景,每一寸肌膚都流轉著蜜糖般誘人的甘美。典儀女官唱頌吉辭,親手舀起蘭湯,從昀凰頭頂徐徐澆下——寓意洗盡舊塵,赤條條踏入新生,不帶來南秦一絲一線,從此著齊地之服、沐齊地之水,成了真正的齊人。
  沐浴畢,典衣女史奉上太子妃朝服鸞帔,六名內命婦親自替昀凰更衣梳妝。
  兩名命婦左右近前,抬起昀凰雙手細細端詳。
  一人肅然審視她雪白酥胸,目光停留在嬌小的雙乳,隱隱流露不屑之色——以這南人女子的單薄,如何能生養出皇家後嗣。那命婦看了看昀凰,見她神色木然、聽憑擺布,也便淡了顧忌,伸手探向她雙乳……驀地腕上一痛,竟被太子妃反手拂開。
  “誰許你放肆?太子妃漠然麵容掠過一絲厲色,語聲極輕,卻駭得眾人都僵住。那命婦慌忙屈身跪下,稟稱是宮中規矩,即便皇後大婚之前,也需由內廷命婦檢視其處子之身,看是否潔淨安健,是否有惡疾雲雲。
  “我是否處子之身,由得你來檢視?”昀凰似笑非笑,鬆鬆散著衣襟,烏發映著雪膚,“既是如此,何不叫太子殿下自己來看!”這大膽駭俗之言,驚得眾命婦麵如土色,窘迫難當。一名年長命婦還欲勸誡,卻見太子妃目光掠來,鳳眸生寒,“怎麽,你想看?”
  “奴婢不敢!”那命婦慌忙跪地叩首,諸人也隨之跪下,連聲稱罪。昀凰冷冷環視,也不多言,隻端坐鏡前,輕敲手中碧玉梳,等著更衣梳妝。諸人卻是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再近前。
  
  一夜東風看摧殺
  如雲青絲梳做高髻,綰以五鳳朝陽珍珠冠,左右各垂牡丹瓔珞;雪膚凝瓊,眉勻深黛,額點朱砂,頰貼花黃;五層繁複朝服裹了纖弱身子,仍顯出單薄。
  商妤輕輕挑起最後一縷發絲,以珠釵斜綰入鬢。
  太子妃入宮前的更衣之禮,便在眾命婦惶然束手的環視下,由商妤一人完成。
  昀凰漠然凝視鏡中女子,仿如看著一張陌生容顏。
  “太子妃啟駕——”
  日光照耀雪地,正映得滿庭玉樹瓊枝,些微碎雪被風吹得漫灑晴空。昀凰一步步踏出,繁重華服拖曳身後,似誰的手依依牽扯,不舍她越走越遠。
  候在外頭的內臣近侍,被這驟然而至的豔光驚得忘了跪拜。
  如雲扈從、耀目儀仗之中,昀凰一眼便望見那十六乘蟠龍平金頂暖轎。
  轎中鋪設波斯絨毯,薰有異香,四角各設錯金暖爐,中間貴妃榻上鋪了整張白色虎皮,那風姿綽約的男子斜臥其上,容色比女子還冶麗三分。
  北齊風俗不同南人,南邊講究禮數避諱,新婦未入門前不得與夫君相見;齊人則沿襲先祖剽悍遺風,至今猶是新郎親自上門,以馬背載得美人歸。今日太子上門親迎,馬背換作鸞駕,以示皇家莊重。
  一條厚厚紅氈從轎前鋪至階下,宮人撐起金翠寶蓋,左右攙扶著太子步下暖轎。
  皇太子華服璀璨,容色映雪,恍似神仙中人。
  再度相見,昀凰與他四目相觸,寒意直入心底——那初見時死水般的一雙眼,此刻已全然變了。皇太子含笑向她伸出手,五指如蓮花,眸色似琉璃。
  東宮車駕已時入城,儀仗浩浩蕩蕩在前,太子妃鸞駕隨後。雖已灑塵清道,百姓仍遠遠爭睹,追隨在儀仗之後,萬人空巷的聲勢已是多年未見。哪怕遙遙望見鸞駕寶頂一點金碧之輝,也令群情翻沸。
  關於太子妃的離奇傳言遍傳京中,有說她降生之時有鳳凰淩日,有說她是九天玄鳥應命降世,曆經數劫不死。許多人相信,此番迎娶太子妃,令太子殿下多年病症不治而愈,可見太子妃乃皇室之幸,必能為天下帶來太平福澤……
  鸞駕徐徐駛入宮城,將世人目光盡拋在塵土之後。
  龍蟠朱梁,鳳翔雲闕,磅礴聳峙的宮城如在九霄。
  齊人尚白,以白色為尊。光潤漢玉砌出高大的白色巨柱,一列列聳峙天闕,千步白玉長階直達金殿,由下仰望不見盡頭,仿佛直聳入九天雲外。
  金殿之上眾臣匍匐,玉階之側萬眾俯首,身後華蓋羽扇相交,儲君與儲妃相攜走過的地方,連塵土也變得高貴。殿上鍾罄長鳴,禮樂奏響,渾厚鍾聲遠達九霄。
  然而昀凰隻覺得累。
  繁複朝服一路拖曳,珠玉累累沉沉,這玉階又似永遠走不到盡頭。鳳冠垂下珍珠流蘇、花鈿步搖,一步步晃動,恍惚令她想起舊時宮中的燈影,又似那日竹舍裏日影光色,晉王的冠纓垂晃眼前……仿佛是他拂在她臉上的印記,總也揮不去。
  殿上百官齊集,他應在最顯赫的一處。
  昀凰仰臉而笑,日光幻出無數光暈飛舞,將身子輕飄飄托起……宮闕萬間如雲砌,分不清是往昔還是今朝。從南至北,萬裏迢迢,去國離家,也不過是從此處到彼處,天子殿上悲歡生死俱都一樣。一時間天旋地轉,碧空晴雲入目,身側攜手之人朝她俯下身來,深涼的眼眸一瞬不瞬望住她,仿佛是玩味,又仿佛是譏諷。
  如此良辰吉時,如此莊重大典,初入北朝的皇太子妃卻暈倒在天子殿前——恰在玉階盡頭,離金殿不過十步的地方,似一片輕飄飄的雲絮墮下天闕。
  死而複生。
  睜開眼來,卻是這第一個念頭浮現心底,恍然以為再世為人。
  碧綃賬,鎖煙羅,四下沉謐寧和,隱隱有暗香浮動,想來已身在東宮寢殿。昀凰靜靜躺著,依然周身無力、頭痛欲裂,神智卻異常清明起來。連日裏渾渾噩噩心思,俱都沉下水底,浮上來的反而愈加清楚明白。望了頂上煙羅碧紗,不想出聲,不想動彈……碧色是她厭惡的顏色,如同辛夷宮外的修竹,綠慘慘令人不耐。
  “商妤……”
  床帷裏傳出微啞語聲,將守候榻前的宮人驚起,“太子妃醒了!”
  宮娥醫女魚貫而入,卻不見商妤蹤影。
  女侍稟稱商妤被皇後召去了坤和宮,還未回返。昀凰蹙眉沉默,耳聽得女侍絮絮叨叨,說她風寒積鬱,病勢洶洶,已昏迷一日一夜,急壞了殿下雲雲……昀凰驀然回過神,記起那幽惻惻的目光,心口生涼,“殿下何在?”
  女官囁嚅道,“殿下,殿下不在宮中。”
  思及那雙幽冷的眼睛,昀凰鬆了口氣,疲憊地環視四下,陌生的東宮寢殿彷佛也浮動著一縷幽冷,如同那人身上氣息。
  不必一睜眼就對著新婚夫婿,著實萬幸。
  昀凰自嘲一笑,想來他也是不情願的,如此倒省卻了尷尬,但願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商妤被皇後召見了去,直令昀凰心中七上八下,當即起身,不顧醫侍勸阻,執意往中宮覲見皇後。剛剛梳洗整齊,就見宮人匆忙進來稟報,說皇上已起駕往東宮來了。
  昀凰一驚,來不及顧全禮數,隻得素麵朝天,常服迎出宮門。
  天色已入暮,遠遠隻見數盞宮燈逶迤,一行人來得匆忙,並無華蓋羽扇隨行。
  看這情形,昀凰隻道是齊皇禦輦還在後麵,卻見為首一人已大步來到殿前,是個身形清瘦的老者,一襲灰袍寬袖,烏簪束發,看似尋常不過。
  左右宮人黑壓壓跪倒一地,“萬歲萬萬歲。”
  昀凰愕然,隻怔得一瞬,忙屈膝跪下,“臣媳參見父皇。”
  皇上嗬嗬而笑,俯身攙了她起來,掌心寬厚溫暖,“太子妃不必拘禮,朕順路過來看看,不想還是驚動了你。大冷天不要跪在地上,起來說話。”
  昀凰未料到在這般倉促境地下麵見齊主,一時有些戒備,待抬眼看清老者麵容,更覺怔忪。
  北齊國主年過五旬,麵容卻顯得蒼老疲憊,濃眉下一雙深目蘊滿笑意。看似個平常老人,臉色蠟黃,眉目間帶了七分病容,已瞧不出與太子之俊美、晉王之倜儻相似的痕跡。唯有唇角深深笑紋,顯出一分似曾相識的溫厚……那依稀是瑞王的笑容。
  昀凰垂下目光,心神微微恍惚。
  曾幾何時,也有那樣一個老人,有著同樣霜白的鬢發。
  隻是那人不會這般溫厚地笑,甚至不願多看她一眼,模糊記憶隻停留在那雙抱過她的大手。
  她也從不曾當麵喚他一聲父皇,直至他死在她心上人的劍下,頭顱高懸宮門。
  深宮高牆,一望相隔,父親的容貌卻早已模糊。
  然而眼前,卻是她將稱之為父的人——素昧平生的齊皇,雄霸北方大地的君主。
  竟是這樣一個平凡老者,有著溫暖慈祥目光,看她仿如看一個孩子。
  父皇。
  昀凰茫然低頭,察覺自己已輕易喚出這兩個字。
  
  一夜東風看摧殺
  齊皇環視殿前,溫言問道,“尚旻呢?”
  昀凰略怔了怔,才明白是問太子,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遲疑神色落在齊皇眼裏,令他蹙起濃眉。“太子殿下不知父皇駕臨,未能接駕,臣媳萬分惶恐。” 昀凰溫婉低眉,將問話揭過。齊皇心中了然,再看她隱忍容色,不覺歎了口氣。
  宮人奉茶上前,昀凰起身接過,親自斟茶。
  齊皇深邃目光掠過她雙手,再移上眉目,隻覺她未施脂粉的唇頰異常蒼白,“這一路受了不少委屈,往後好生將養身子。”昀凰屈膝奉上茶盞,垂眸含笑,“謝父皇垂顧。”
  “坐下說話,朕不喜拘禮。”齊皇搖頭笑笑,“你莫像尚旻一般處處怕朕,老朽如此,有甚麽可怕。”昀凰妙目流波地望了他,“臣媳曾聽聞北地有奇薑,百歲不朽、老而彌辣。”齊皇詫異道,“有這等奇物?朕到未曾聽說。”昀凰淺笑,“或是杜撰之物,未必真有,但這般人物今日已得見了。”
  齊皇這才明白過來,不由哈哈大笑,“朕就知道你們南人心思最是曲巧,不似北人魯直,日後朕的皇孫必各有所得,融南北之長!”他笑得爽朗,見年輕的皇太子妃含羞低眸,越發心中快慰,“朕有生之年,惟願南北永休幹戈,互通所有,各取所長,過一世安平祥和。”昀凰笑容稍斂,從容迎上齊皇目光,“父皇仁厚為懷,皇兄所思亦是如此。”
  “可惜朕已老了,這太平盛世的冀願隻落在尚旻頭上。”齊皇深深看她,慨歎道,“尚旻宅心仁厚,隻是他久病初愈,性情多有孤僻,隻怕要令你多受委屈了。”
  昀凰垂眸而笑,正欲開口卻聽殿外通稟,太子殿下回宮了。
  那頎長身影翩然而至,行走間廣袖飄舉,衣帶生風。
  齊皇見了太子,麵色微微沉下,“這是去了哪裏?”
  太子端端垂首,神色異常恭謹,“稟父皇,兒臣探望皇叔歸來。”
  齊皇目光變了變,終是緩和下來,“你皇叔可好?”
  “皇叔身子安好,隻是不慣長居京中,打算明日便上表請辭,動身回封邑去。”太子語聲輕緩,聽在昀凰耳中卻是莫名詭異,隻覺他與初見時判若兩人,非但看不出半分癡顛,更顯出謙謙君子風度,竟讓她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而這一對父子,看似父嚴子孝,卻也透著別樣的疏離。
  聽得太子說誠王要離去,齊皇默然半晌,似有意分辯著什麽,“他這又是何必,朕還想著過兩日召他入宮好好敘上一敘……”太子並不答話,齊皇見此也轉過話頭,溫言囑咐昀凰好好休養,斥太子不可怠慢了她。
  仿佛要讓齊皇看出這新婚燕爾的情濃,太子轉頭望了昀凰,眼似春水流波,隱隱含情。
  太子與太子妃跪送齊皇起駕離開東宮。
  該來的時刻總是要來,處處是大紅喜色的東宮內殿,隻剩新婚的太子妃與太子二人相對。他緩步來到她麵前,衣擺的絳紫龍紋映入眼底,昀凰垂了眼,避無可避。
  一隻冰涼的手將她下巴抬起,淡淡語聲和著他的氣息拂向耳鬢,“看來父皇很喜歡你。”這奇異笑意比他詭譎目光更加令人不適,昀凰轉頭避開他的手,勉強一笑,“妾身惶恐。”
  他的手又貼上她臉頰,涼涼的滑下頸項,“惶恐什麽,是怕我麽?”
  昀凰退開一步,“殿下,妾身有些乏了,請容妾身告退。”
  不待轉身,他便迫近過來,吃吃笑著,“果真怕了我?”
  他越是意態親近,越令她周身不適,仿佛從前看西域進獻的女奴舞蛇——豔麗的毒蛇吐著紅信,在女奴赤裸上身爬行,極盡盤曲纏綿,卻也森然到極致。
  “殿下多慮了。”昀凰索性抬眸迎視,“妾身隻是有恙未愈,不便侍候殿下……”他驀然欺近,幾乎貼上她身子,“我若定要你侍候呢?”昀凰僵了一僵,心中似被紮進一根刺,手足也漸漸發涼。他的身子已緊緊貼了上來,將她迫至身後屏風,無處可退,“你知道終日裝癡做傻,任人恥笑,三年不近女色是什麽滋味?”
  昀凰臉色倏然變了,來不及掙脫,隻覺男子身軀的灼熱已透衣而來,手腕驀然被他拽住,強行探向他身子……
  “放手!”昀凰驚怒,手上如被炭火燙到,猛然間湧起濃烈嫌憎,想也不想便是狠命一掌摑了上去。
  他竟不避,臉頰脆生生挨了這一掌,白皙如玉的肌膚紅印立透,唇角也滲出一絲鮮血。昀凰用力太過,手腕也震得一陣劇痛,卻見他低低笑出聲來,舌尖將唇上鮮血舔去,仿佛舔舐著甘美之極的味道。昀凰看得胸口一陣翻湧欲嘔,這比女子更冶麗的容貌看在眼裏,竟是如此詭譎怕人。
  “嫌棄是麽?”他猶帶血跡的薄唇彎成妖冶一笑,“為何要嫁與我這般廢物呢,豈不知你的夫婿是個癡顛之人,比不得晉王風流瑞王英武……如此佳人,甘受委屈,究竟是皇後的位置太誘人,還是你在南秦已無處可去?”
  一字字都是寒冰侵人,昀凰怒極反笑,嘴唇顫顫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冰涼手指滑下她腰間,將衣帶重重一扯,玉扣斷開,腰間環佩散落一地,明珠四下滾落。昀凰抬手欲掩住衣襟,卻被他狠狠鉗住手腕,衣帶隨之捆繞上來。
  “住手!”昀凰掙紮怒道,“殿下是堂堂儲君,妾身亦是一國公主,殿下就不顧及兩國體麵麽!”太子停下手,冷冷笑了,“你在南秦豔名遠播,彼時穢亂宮闈肆無忌憚,今日嫁了人,倒想起還有體麵一說?”
  昀凰臉上血色在霎時間褪盡。
  他看著她慘無人色的麵容,越發笑得舒暢,狠一發力將她雙手用衣帶緊縛,帶子深勒入肉。這次她不再掙紮,木然任憑擺布,好似手上覺察不出痛楚。他一手滑入她衣內,俯身在她耳邊曼聲低語,“春宵苦短,不知太子妃是怎生尤物,何以讓你皇兄神魂顛倒……”
  她緩緩抬頭,眼中戾色大盛,猝然張口朝他頸項咬去。
  太子駭然驚退,頸上熱辣辣已被她貝齒碰到,再慢得半步隻怕要血濺三尺。昀凰雙手被縛,一時立足不穩,倚著屏風跌倒在地。
  “賤人!”太子抬腳踢了上去,一手將她拽起,重重拋在床上。
  錦帛裂,鸞燭滅。
  玉勾零落,煙羅狼藉。
  黑暗裏迷亂喘息聲聲起伏,男子的呻吟妖嬈蝕骨,除此再也無聲無息,仿佛隻是一人的癲狂。甜靡氣息裏,隱隱有一絲血腥泅散……孽欲裏起伏,摧折中顫栗,湮沒在無底黑暗中的女子胴體,慘白如陵寢裏開出的花,分明是活色生香,卻比死更僵冷。
  
  蕭韶九成待來儀
  天色泛灰,寒夜將盡,東宮寢殿已是燈火通明。典儀、典衣、彤書等女官率宮人趨行入內,在垂簾之外列跪兩行。內侍已侍候皇太子更衣起身,立地銅鏡前的太子回轉身來,花燭喜色猶存眼底,穿戴赤珠九旒,朱衣玄裳,儀容豐雅絕塵。
  眾人跪拜道賀,齊頌太子與太子妃百年好合。
  太子含笑回身望向芙蓉喜金帳內,裏頭影影綽綽隻映出個曼妙而臥的身影。東宮近侍女官抬頭欲向太子妃道賀,卻見太子將袖袍一擺,示意她噤聲。女官會意,料想年少夫妻情濃,太子是不願擾醒佳人春睡。時辰將近,今兒是太子大婚之後首日臨朝,將與皇上同輦上殿,最是隆重不過。太子再一次對鏡整冠,臨行傾身至榻前,對太子妃溫柔耳語……跪候在側的宮人都還未經人事,見了這閨中繾綣之情,個個含羞低頭,又是局促又是豔羨。
  那深垂的帳後卻沒有聲響,太子妃仿佛靜靜沉睡,直待太子起駕離去,良久才傳出低弱語聲。女官卻未聽清,那語聲太過微弱,仿佛隻說了兩個字。
  “商妤……”太子妃又歎了一聲。
  這次聽得清楚,近侍女官一僵,垂首應道,“啟稟太子妃,昨日皇後召見商妤,至今未返。”帳後靜了片刻,綾羅悉簌,太子妃微微撐起身子,“出了何事?”女官略微遲疑,見也隱瞞不得,便從實道,“不知商妤因何觸怒皇後,被罰跪在來儀殿上,跪到辰時才可起來。眼下已是卯時過半……”床帷掀起,顯出太子妃修削蒼白的手和雪砌似的臉龐。長發繚亂散在枕上,烏沉沉似一幅墨緞,襯得她連氣息仿佛也是涼的。
  太子妃緩緩開口,“你是說,商妤在殿上跪了整夜?”
  那樣的目光,令見慣炎涼的宮廷女官惶惶垂下了頭,“是。”
  她垂著眼,不敢看太子妃的臉色,隻瞧見她垂在榻邊的手驀地扣緊。不看則已,這一看之下令她險些驚呼出聲——太子妃的手極美,腕上卻有兩道深紫色的淤痕,仿佛勒縛所致。
  “既然商妤觸怒母後,為何無人稟告於我?”太子妃語聲很輕,很慢。
  聽她聲氣孱弱,女官愈壯了三分膽氣,“太子妃恕罪,奴婢以為大婚之夜不宜為小事驚擾,罰跪本也是小懲……”
  太子妃一聲低笑打斷她話語,“小懲,很好。”
  女官還欲辯解,卻見帷幔掀動,太子妃羅袖揚起,將一方血色浸染的白錦拋在榻前。
  “拿去。”太子妃漠然倚在枕上,“預備蘭湯,我要沐浴。”
  守宮錦就這麽擲在地上,處子落紅,濺染了白濁痕跡,入目靡色狼藉。
  女官們驚窘不堪,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僵了半晌,彤書女官隻得示意宮人將白錦拾起,捧於合歡金盤,率眾叩首,“賀太子妃大喜——”
  喜金帳後,昀凰神色空寂,在一片賀喜聲中闔目冷笑。
  屏風密致陳列,蘭湯馥鬱,室內水霧氤氳。
  隔著若隱若現的床帷,太子妃的聲音疲憊淡漠,“你們都出去。”
  宮人們麵麵相覷,近侍女官再遲疑得片刻,隻聽羅帳後一聲厲斥,“退下!”
  眾人驚懼,不待女官領頭,已倉皇叩首退出。
  內殿無人,床帷終於掀開。昀凰長發散覆,白色單衣淩亂,扶了床柱緩緩起身。撕裂的痛楚自身子深處傳來,每一步都似有尖刀埋在體內,令她臉色煞白。
  浸入熱水裏,冰涼的肌膚為之一暖,痛楚稍緩。昀凰仰麵喘息,任自己緩慢沉入水下,黑發在水中嫋嫋浮起,和著水麵飄浮的花瓣,迷亂了眼前……周遭寧靜無聲,就這樣閉目沉淪也好,溫暖如在母親懷中。
  母親,木槿花下翩然起舞的母親。
  水波蕩開,昀凰驟然浮出,急劇喘息,黑發濕漉漉披散雙肩,水流順著她眉目滾落。低頭掩麵,一聲低不可聞的嗚咽從她發間指縫滲出,壓抑到極處已不似人聲,仿如瀕死小獸的悲鳴。
  水裏泅散開絲絲淡紅,帶著甜腥氣息。
  昀凰低頭看見自己周身的淤紫,血痕遍布於蒼白肌膚,腿間猩紅蜿蜒。
  血色映入眼中,隨氤氳水氣變幻,仿佛是怎麽也捉不住的飄搖思緒。昀凰拿起絲帕浸入溫水中,一下下擦拭自己身子,擦過淤紫血痕也毫不手軟,似要將皮肉擦落一層才肯甘休。
  雪白絲帕被染上血色,昀凰癡癡望了那泅散的紅,目光越過無邊深紅,望向更遠的虛空。似又見到玉磚被血浸染的花紋,見到母妃裸身橫臥,淤痕狼藉遍布……那是母妃一生最恥辱的模樣,所幸母妃看不到此時此刻的她。
  昀凰牽動唇角,眼前卻又恍惚,誰的容顏被血色月光照亮——
  那一夜,月缺疏桐,人約三更。
  廢殿密室不敢燃燈,清冷月光從窗口斜斜灑入,卻照上血色暗紅。
  她親手為他重傷初愈的傷口拆下裹布,一層層布條解開,男子赤裸的胸膛和猙獰傷痕一同顯露。血色已幹涸,隻留白綾上暗紅斑駁,仿佛將月光也染紅。她顫栗指尖撫上那道傷痕,卻被他握入掌心。他的手很涼,唇卻熾熱。
  焚身不悔之灼,永墮沉落之痛——月光在那個夜晚也變得炙人,那是永生永世也難忘記的夜晚。梅花凋落殘雪,她的落紅染上他肌膚,他的雙唇也在她身子烙下印痕……卻是那樣好,連痛楚也甘之如飴。
  可笑貼身錦囊裏還藏著紅臘密丸,離宮之前由王隗親自呈來,臘丸裏封存著真正的處子之血,他囑她大婚之夜置於玄圃,落紅足以亂真。
  諸事周全,萬無一失,卻原來有人比她想得更為周全。
  用不著臘丸,她新婚的良人,已用他的方式令她流血——癲狂暗夜,他狠狠進出她的身體,撕去她最後的尊嚴,一次次衝撞、刺透、宣泄,直至她妖嬈身軀裏流出溫暖幹淨的血,滌盡他的憤恨、卑怯和怨毒。
  臨去之前,他不忘傾身在耳畔提醒她,“別忘了你的守宮錦。”
  身下撕裂的痛楚陣陣襲來,昀凰猝然睜開眼,狠狠絞緊了手中絲帕,一下下擦去腿間血痕。腕上紫紅淤傷陷入皮肉,是周身唯一可被人窺見的傷,別處都隱匿在華服美飾之下,無人可以窺破南秦長公主的屈辱。
  憎恨令人遺忘疼痛,一切傷痕都不足道。
  內殿水氣已散開,蘭杜幽香仍在。侍從女官應命入內,見太子妃已穿上素錦中衣端坐鏡前,自己拿一條軟巾擦拭著嫋嫋披散的濕發。女官忙上前,命左右宮人侍候太子妃穿上翟衣青裳,梳起嵯峨宮髻。
  浴後的太子妃膚色回複了些嫣然,不似方才蒼白,容顏確是世間罕有的絕豔。女官一麵親手為她梳妝,一麵從鏡中暗窺她神情。這遠嫁而來的太子妃在宮中無依無靠,大殿之上當眾暈倒,南人到底不中用,看也似個軟弱的主,卻不料言止如此特異,越是叫人難以琢磨。昨日皇後責罰那無辜侍嫁,著意給她個下馬威,好叫她明白六宮之中誰掌生殺。
  思及此,女官小心藏起唇角笑意,暗待好戲。
  少頃妝成,太子妃著冠服,依禮於大婚次日覲見皇後。
  碧羅朱裹,紋章在衣,鋪翠滴粉鏤金珍珠五鳳冠,素青單紗罩深青羅翟、撚金織雲大綬、玉帶真珠穿綴……碧色是她素來不喜的,穿在身上仿佛也帶了入骨的涼。昀凰看著鏡中一襲青色翟衣的身影,恍惚想起辛夷宮外的修竹,想起那個修竹似的人,總是在她麵前謙卑低頭。指尖撫過深青宮錦,觸手微涼,心底卻回上幾許暖意。再看這一身鬱鬱的青碧,仿佛不若從前可厭。
  太子妃乘輦起駕,近侍女官跟隨在輦側,卻見太子妃抬手輕掠鬢發,那斜簪的如意七寶鈿不知怎麽就掉落在地,摔作兩截。女官一驚,隻聽太子妃問道,“方才是你梳妝?”
  “奴婢該死!是奴婢的疏忽!”女官惶恐跪地,不住叩首。
  “如意碎,是為凶。”太子妃垂眸,似笑還嗔,彷佛自言自語,“不知該由何人應兆。”
  
  蕭韶九成待來儀
  來儀殿,取有鳳來儀之意,《尚書》曰“簫韶九成,鳳皇來儀”。
  昀凰下輦,駐足在前殿,目光停駐在來儀二字。
  直入中宮正殿,遠遠就瞧見商妤,孤伶伶一個跪在外殿廊下。
  辰時已過,並未讓她起來,好似故意讓她跪在此地等候太子妃駕臨。昀凰行至階前,她也恍然未覺,木然低頭似整個人已僵了。中宮女侍迎出,朝太子妃跪拜行禮,這才令商妤緩緩抬頭,與昀凰目光相觸。
  商妤身子一顫,深深俯下頭去,不敢看昀凰。
  昀凰卻已瞧見她眼角淚光和鬢發上寒氣凝結的霜花。
  一時無人開口,中宮正殿莊穆沉寂。
  “臣媳向母後問安。”昀凰在殿前跪下,由中宮女官入內通稟,等候皇後召見。
  這一等便是半炷香時刻,昀凰靜靜跪著,垂眸斂眉,紋絲不動。良久才見那女官出來,神色矜漠刻板,一字一句道,“娘娘說,今日身子欠妥,太子妃可以回去了。”
  左右東宮侍從聞言皆變了顏色。
  按例太子妃初次覲見,中宮多少會有些場麵上的賞賜,以示慈恩嘉厚。駱皇後如此一來,全然不掩對東宮的輕藐,毫不把儲妃放在眼中。
  太子妃靜了片刻,也不多言,淡淡欠身道,“母後珍重,臣媳告退。”
  見她起身便走,中宮女官蹙眉喚道,“太子妃留步。”
  女官看一眼廊下遠遠跪著的商妤,冷聲道,“這婢子不識規矩,被娘娘賜以小懲,現已跪足了時辰,且將她帶走吧。”昀凰詫異挑眉,似乎這才瞧見商妤,“是我的侍婢麽,出了何事,為何會在中宮?”
  這一問,問得女官啞口無言。
  東宮是儲君居所,縱是皇後懲治東宮的人,也應跟太子妃知會。且不論婢子犯下什麽,懲戒受完,東宮之主尚不知情,這於情於理都顯出皇後的蠻橫。
  女官本欲狠狠拂一拂太子妃的顏麵,卻似一拳打在了棉絮上,無處著力。
  東宮侍從上前將商妤扶起,或是天寒跪得太久,商妤已站立不得,隻好讓內侍負在背上。
  恰此時,一行人從偏殿連廊而來,當先是個端雅出塵的美人,宮裝鳳鬟,娥眉淺勻,朝昀凰款款下拜,“妾身駱氏,參見皇太子妃。”
  駱氏二字,令昀凰驟然頓住。
  那女子儀態出塵,雖是跪著,目光卻直視昀凰,將她細細審視。昀凰心中已猜知幾分,臉色隻作冷淡,“你是何人?”駱臻欠身道,“妾身駱氏,乃晉王嫡妃。”
  她輕聲將個嫡字念得格外清晰,果然是身份尊貴的駱氏之女,儀容氣派不遜帝姬。昀凰莞爾,緩步近前,親手攙挽她起來,“原來是晉王妃。” 駱臻溫婉淺笑,“妾身前來探望姑母,不知太子妃駕臨,多有失禮。” 昀凰噙一絲笑,“當日我與晉王曾有一麵之緣,如今更已是自家手足,王妃不必拘禮。”駱臻垂首淺笑,“外子自南秦歸來,對公主賢德甚為感佩,今日得見,實令妾身慚愧。”
  言及晉王,駱臻語聲轉柔,流露幾許嬌態,足見伉儷情濃。
  昀凰瞧在眼中,耳邊依稀還回蕩著那人言語,寒夜孤燈下,他在她耳畔說,“記著,我不會負你”……不知這般誓言,還有多少女子曾聽過。看著眼前端雅高貴的晉王妃,想起內殿痛失愛子的駱後,昀凰笑意漸涼。
  太子妃乘輦起駕,駱臻駐足殿前,冷冷看著那羽扇寶蓋蜿蜒遠去。
  進了內殿,卻見駱後斜躺在鳳榻上,似醒非醒的模樣,榻前站著個錦衣垂髫的小小男童,頭上頂著一本書,小臉掛滿淚珠,站得端端正正,動也不敢動。駱臻一見之下,似心頭肉給人狠揪了一把,換作平日早已撲上去心肝寶貝地喚了。但在駱後跟前,也隻得強忍心疼,低低賠笑一聲,“姑母身子好些麽,是不是晟兒又不乖,惹您生氣了?”
  那孩子見了母親,小嘴一撇便要哭出來,轉眸卻瞥見駱後睜開了眼,冷冷目光嚇得他立時繃緊唇角,再不敢出聲。駱臻看在眼裏,心痛不已,平日都是捧在手心的寶,半句重話舍不得說,而今被迫送到宮裏教養,還不知受了多少罪。
  “這就心疼了?”駱後笑著,斜目睃她。駱臻忙道,“姑母教嚴,也是為了晟兒好,以往是我疏於管教,如今才累得姑母操心。”
  駱後笑笑,伸手取下孩子頭頂的書,“承晟這孩子都是被你慣的,你瞧,早間叫他背書,他倒撒賴將書擲在地上。我便罰他頭頂書本立在這裏,什麽時候背得了再準離開。”駱臻無奈,蹙眉瞪了孩子一眼。駱後柔聲問,“承晟,我這樣罰你,你服是不服?”
  孩子低低抽泣,“晟兒知錯了。”駱後滿意地點頭,卻又歎息一聲,“你是晉王世子,生就嫡長之尊,往後身係重任,凡事要聽從祖母和母親的話,記得麽?”
  五歲孩童並不懂得什麽嫡長,隻是茫然點頭。駱臻心裏卻暗暗回味那“身係重任”四字,想著姑母對晟兒寄予的厚望,有心栽培他為日後儲君。一旦尚堯登基,非但皇後之位,連往後皇太後之尊也非她莫屬。以姑母今日之威風,她亦要勝之百倍。
  “適才見著太子妃了?”駱後冷不丁開口,駱臻忙斂回心神,“是,適才在殿外見了。”
  “的確是個美人。”駱後歎息一聲,語帶惋惜,“可惜尚鈞無福。”
  見她又提起瑞王,駱臻也黯然語塞,不知該不該勸慰。駱後自言自語道,“這女子氣度不凡,頗似我年少時候。入覲那日,我在大殿上遠遠一瞧就覺著喜歡……可惜,她嫁錯了人。原本我是想好好疼她的,如今也怪不得我了。”
  駱臻不以為意,“她遠嫁而來,在朝中無憑無勢,還不是任憑姑母揉圓捏扁。”
  “她身邊有太子,身後有南秦,皇上對她也頗垂青。”駱後慵然支頤,自嘲地笑笑,“若有心爭起高低,倒也麻煩。當日讓尚堯出使南秦議定聯姻,倒真應了老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駱臻聞言尷尬,便賠笑道,“姑母已教訓過她,適才看她也頗知道分寸。再說她身邊也是姑母的人,在這宮裏還能翻天不成?”
  駱後莫測高深一笑,轉過了話頭,“尚堯這會兒正陪著皇上吧?”
  “是,父皇退朝便召了他去議事。”駱臻垂首想著,也不過多會兒的事,就已傳入中宮,姑母的耳目果真厲害。正思忖間,側殿垂簾一動,竄出團黑影子,直滾到駱後腳下藏起。簾後傳來雲湖公主的嬌叱,“哎呀,作孽的東西!”
  駱後彎身抱起那墨色碧眼的狸奴,憐惜地撫摸過水滑皮毛,“又吵什麽,你驚著它了。”雲湖公主一掀珠簾邁出來,氣呼呼道,“這小孽障咬死了那隻金眼鳳冠鸚鵡。”
  “啊!”駱後驚怒,撫在黑貓頸背的手驟然收緊,將貓脖子掐住,“這畜生,真是忘恩負義,枉我好吃好喝供養你!”黑貓被掐得四腳亂蹬,眼看要斃命了,駱後卻慢慢鬆開了手,嫌惡地將它拎了脖子遠遠扔開,“滾!”
  承晟平時極愛那貓兒,適才嚇呆了,這時忙奔過去將貓抱起,哇一聲哭道,“皇祖母饒了貓兒,它再不敢了,求您饒了它!”駱後瞪一眼承晟,朝駱臻冷哼,“都是你慣出來的婦人之仁。”駱臻見她著惱,忙笑道,“不過是隻貓,叫人勒死扔了便是,姑母何苦氣壞自己。”
  承晟一聽母親也要勒死這貓,越發大哭起來。
  駱後冷冷瞥了那貓,目光掃過承晟稚氣的小臉,這孩子眉目酷肖母親,唯獨薄唇高鼻透著父親的影子。駱後怒色漸斂,眼色卻也冷了下去,“我不怪這貓兒吃鳥,怪隻怪它忘恩負義、不知死活!”雲湖原本袖手站在一旁,聽了駱後咬牙切齒之言,不由同駱臻麵麵相覷。
  今日是承晟每隔五日可回府一次的日子,駱臻早早便來接他。被這貓兒一鬧,駱後甚是心煩,便打發了晉王妃和世子先行退下。雲湖疼愛承晟,允他將貓兒帶回府去,又好言哄得他破涕為笑。
  待駱臻母子離去,雲湖才覷了駱後臉色道,“母後,萱姐姐和晟兒都是自家人,為何你總對他們不冷不熱?”駱臻的乳名喚作萱兒,雲湖自幼與她一同玩耍,叫得慣了總不改口。駱後聞言沉下臉來,“她如今是晉王妃,還喚什麽萱姐姐,不成體統!女子出嫁從夫,便算是夫家之人,娘家事一概莫論。”雲湖怔了怔,不服道,“日後我嫁了人,母後莫非也將我視作外人?”駱後惱怒,“你自然不同,和她如何比得!”雲湖爭辯道,“她不也是你的媳婦,五哥的妻子麽,就算嫁了人也算不得外人。”
  駱後驀地沉默,目光幽幽一轉,化為冷笑。
  雲湖扶了她緩步向暖閣而去,這一場病下來,駱後身子差了許多,步履間流露老態。暖閣中專門飼養金眼鸚鵡的籠子大敞,鳥兒已不見,卻餘幾點血跡灑在金絲籠上。駱後撫了鳥籠歎息,“這貓兒真該殺。”雲湖蹙了蹙眉,方欲勸她息怒,卻聽她幽幽道,“可我放它一條生路,暫且不殺,你可知是為何?”
  “自然是母後仁慈。”雲湖笑道,“再說貓兒捕鳥是天性,它也不是存心……”
  “仁慈?”駱後驟然回身,揚眉笑了。
  雲湖公主惴惴住口,不敢答話。駱後撫著鳥籠,曼聲道,“你瞧,鳥兒已經沒了,殺掉貓兒無濟於事,倒不如養它下來將功折罪,殺幾個齷齪鼠輩也好。”她瘦削手指將金絲懸垂的鳥籠滴溜溜一撥,“既沒了鸚鵡,便再捕一隻來,多養幾日也是一樣。”
  到底是母女連心,雲湖隻怔得片刻,刹那間心念電閃,已全然明白過來。
  “母後!”雲湖臉色劇變,“你,你疑心五哥?”
  駱後曼聲笑,“我誰也不疑。”
  “可是你說什麽忘恩負義,那不是疑心五哥是什麽?”雲湖情急下連口齒也亂了,背心冷冷滲出汗來,那些原本潛埋心底、不敢深思的疑慮轟然湧上心頭。駱後卻轉到另一隻金絲木精雕的長方鳥籠前,拿小銀鉤撥了撥裏頭幾隻幼雀,滿意地頷首而笑,“再馴順的鳥兒,翅膀總有硬的一日。要說最聽話的,還是雛兒。”
  “所以你將承晟帶在身邊養育?”雲湖失聲道,“日後五哥縱然登基為帝,你也一樣會……”
  “會怎樣?”駱後回身側目,冷冷瞧著她。
  雲湖卻不敢說,冷汗涔涔而下,那幾個字盤旋唇邊怎麽也不敢說出口。
  駱後笑了,纖長指甲撥過鳥籠上顫顫銀絲,“傻丫頭,往後五哥還是你的五哥,臻兒還是你的皇嫂,什麽都不會改變,懂麽?”
      
  素手乾坤見方寸
  溫熱藥湯一浸上足麵,冷僵的雙足疼得好似針紮,商妤緊咬住唇,額上汗水冒出。待她略感緩和,醫女將紅花、三七熬成的活血舒絡湯傾入銅盆,水溫漸漸加燙,直燙得她肌膚發紅。
  昀凰俯身,以鳳釵尖銳的一端紮了紮她腳踝,商妤卻茫然不覺疼痛。醫女見狀,忙取出銀針重重刺紮她膝彎、足背的穴位,商妤仍無知覺。
  北地天寒,整夜在殿外跪下來,腳已凍至麻痹。
  醫女束手無策,昀凰麵色凝寒,拂袖令左右退下。
  商妤神色黯然,卻對昀凰強笑道,“公主不要擔心,是奴婢沒用……”她話音未落,隻見昀凰俯跪下來,親手將她麻痹的雙足抬起,拿軟巾擦去藥湯,攏在自己懷中。
  商妤驚得呆了,怔怔看著長公主為自己揉足,看她柔軟手指捏過自己幹瘦腳趾。
  “幼時我踩雪玩耍,凍壞了腳趾,母妃幫我揉足活血,一會兒便能走動自如。”長公主溫柔專注地做著這些,仿佛再平常不過。商妤呆怔,眼前卻模糊,淚水滾滾而下,“奴婢的母親也是這般,這般……”她哽咽說不下去,昀凰抬眸看她,輕聲道,“會好的,都會好的……往後還有許多日子,有我的太平,便有你的榮華。”
  商妤再不能自抑,掙紮著撲下地,跪倒在昀凰腳下,“奴婢未敢有利欲之心,原隻想追隨公主展一番女兒抱負,生死榮辱皆有天命,但求不似我爹那樣,做一世攀附名門的廢物,教人看盡笑話!可如今,隻怕是命裏注定……”
  “既已跟了我,你的命便有我來定。”昀凰淡然截斷她的話,不許她自傷自憐,狠狠將手上軟巾絞幹,重新為她熱敷。商妤含淚推擋,“公主使不得,這要折殺奴婢的!”她推開昀凰的手,無意間掀起她廣袖,赫然有淤紫傷痕映入眼簾。商妤倒抽一口涼氣,“公主,是誰傷你,誰如此大膽?”
  昀凰放下衣袖,神色冷淡,緘口不言。
  商妤急了,見她起身欲離去,一時忘了自己雙足麻痹,隻顧去拽昀凰衣袖。兩人立足不穩,一起跌在地上,打翻藥湯橫流滿地。商妤掙紮到昀凰身邊攙扶,連聲自責不已。看著彼此狼狽憔悴模樣,昀凰不由一笑,戚然望定商妤,“是誰傷我都不要緊,真正傷我的人,已遠在千裏之外。”
  商妤聽得茫然,不知如何勸慰,卻被這淒傷語聲隱隱刺痛。
  昀凰陡然有所觸動,抬眸喜道,“你的腳,方才能動了?”商妤愕然試著抬足,果然有了些許知覺,漸漸能動彈了。她歡欣掙紮欲起,卻被昀凰一伸手按住,“且慢。”
  左右宮人都退避在殿外,僅她二人相對,昀凰瞧著商妤雙足,歡欣之色轉為莫測笑容。
  內殿傳出太子妃盛怒摔碎杯盞的聲音,宮人噤若寒蟬。
  醫女應命入內,見那侍嫁女官垂淚坐著,雙腿無力歪垂,看來果真是廢了。
  太子妃焦急追問能否治愈,醫女沉吟片刻,默然搖頭。
  “這可如何是好,連你也廢了,我還有何人可用!”太子妃氣急無措,商妤隻是掩麵抽泣,醫女小心翼翼退至一側,左右皆伏地不敢開口。恰此時殿外內侍長聲宣喻,“皇上有旨,宣太子妃崇明殿覲見——”
  醫女暗鬆一口氣。
  太子妃無奈整了儀容,匆匆隨內侍而去,眾人也隨之退出內殿。
  醫女捧了藥匣步出過外殿,迎麵見近侍女官袖手立著,二人目光交匯,不動聲色點了點頭。
  前來傳話的錦衣侍丞是在皇上身邊侍候的,在宮中地位不低,見著昀凰卻十分恭敬,一路上謙卑詢問太子妃對宮中衣食可還習慣,又伶俐地說起皇上今日心緒大好,稱曾聽得皇上親口褒讚太子妃嫻雅雲雲。昀凰隻是微笑,並不多言,並命宮人依例打賞。
  侍丞常雖也是閹人,卻是內廷官屬,隻在禦前侍奉,身份遠高於內侍。三十六名奉常按職別分為六敘,每敘設六列,每列列吏各統領三十六名內侍,最後總歸大侍丞統領。
  侍丞謝了太子妃的恩賞,連聲謝恩,悄然對昀凰道,“太子妃殿下稍後會見著大侍丞趙大人,那是禦前一等一的人物,打皇上還是皇儲便在跟前侍候起。您知道侍丞是內官,和朝廷大臣不同,唯獨大侍丞大人得皇上破例,準享外官之遇,能以臣自稱。”
  昀凰頷首,淡笑不語。
  侍丞覷了覷左右,悄然對昀凰道,“趙大人在皇上跟前說上一句,能頂朝官們十句百句,宮裏諸位娘娘都與趙大人相熟……”
  正說著已到了崇明殿前,迎麵侍立的瘦削老者,著一身大侍丞的青錦袍服,神色安詳泰定,朝昀凰恭然行禮,“微臣趙弗,參見皇太子妃。”
  昀凰駐足頷首,“免禮。”
  身側那小侍丞遞上眼色,暗示太子妃對趙弗需熱忱些,昀凰隻視若無睹,仍是不卑不亢的淡淡神色。趙弗亦麵無表情,欠身將她引入殿內。
  崇明殿連著禦書房,是皇上接見外臣,理政休憩的處所,因此營建不同於尋常宮室的奢麗,烏簷朱柱下連著一色的粉牆,廊外寒梅扶疏,暗香宜人。趙弗引著昀凰並未直入內殿,反而穿過連廊到了殿後禦苑。遙遙就見幾樹白梅開得繁密勝雪,環繞著一彎月牙池塘,水麵被薄雪覆蓋,也不知底下是否成冰。池中建著個玲瓏精巧的圓頂亭子,隻容四五人大小,與岸上有曲橋相連。亭子四麵垂下暖簾,隔絕寒風,裏邊想必是自成一統。
  眼前空庭勝景,令昀凰也不由得欣歎神往。
  “皇上在裏邊。”趙弗駐足在曲橋邊,示意昀凰獨自過去。那密密遮起來的亭子,令昀凰有一絲忐忑,猜不出皇上為何在這樣的地方召見她。
  行走橋上,衣帶被水麵微風吹得翻飛,發絲飛揚眼前,昀凰攏了攏銀狐輕裘,斂定心神在亭外跪下,“臣媳叩見父皇。”
  “進來。”皇上語聲溫和,似乎甚是愉悅。那垂簾透著窄窄縫隙,是誰的目光穿過簾隙落在身上,令昀凰掌心滲出微汗。但見踏雲朝靴與朱衣玄裳的袍擺映入眼中,有人越簾而出,含笑伸手給她,“還跪著,不怕地上涼麽?”
  這手比女子更秀美瑩白,套著瑪瑙扳指,血一般腥豔的瑪瑙顏色令昀凰周身僵了一僵。隻僵得一刹那,昀凰神色不變,順從地搭了他手臂起身。太子笑容溫柔,將她輕輕環入臂彎,擁入簾內。趙弗立在岸邊,遠看著二人儷影,隻覺美不勝收。
  一入簾內,抬眸便迎上那深邃目光,半是玩味半含笑,果然是晉王尚堯。
  亭中一張小石台上擺開弈局,皇上與晉王各執一子,廝殺正酣。晉王皂紗玉簪,褒衣博帶,意態閑散地倚了石台,見昀凰進來才直起身子,朝她微微欠身,算是見禮。昀凰正欲屈身還禮,被太子輕輕挽住,“此間沒有外人,不必拘束。”昀凰這才察覺亭中並無侍從,父子三人似也不在意尊卑,甚是自如。
  “朕這一局下得妙極,你來瞧!”皇上滿麵是笑,樂陶陶命昀凰近前。太子替昀凰寬去狐裘,攜她落座。昀凰略略一看,初覺白子氣勢如虹,晉王的黑子被逼得無處可退,待凝神細看,方覺大有乾坤。皇上一味進擊,不知預留退路,觀一步便知他餘下三步打算;而晉王步步為營,首尾銜顧,看似弱勢實則暗埋殺機,以她心思之細,也瞧不出他如何盤算。
  “如何,你猜朕還需幾子獲勝?”皇上撫須而笑,躊躇誌滿。
  晉王與昀凰目光相觸,笑意不減,深褐瞳仁愈顯出坦蕩澹明。昀凰心中了然,轉向皇上微微一笑,“依臣媳愚見,不出十子,白棋必負。”
  皇上濃眉略軒,愕然道,“你可瞧清楚了?”
  太子瞧著昀凰笑道,“休要信口胡說,回頭仔細我罰你。”昀凰睨了他,妙目橫波,粉頰生嗔。瞧著他二人燕爾情濃,不避人的調笑,皇上不禁撫須莞爾,“既然你這樣說了,朕便贏給你看。”他二話不說,拈起白子落下,“尚堯,你且放馬來戰!”
  晉王笑得漫不經心,將指間一粒黑子閑閑把玩,並指落下。
  “哎!”太子脫口驚詫。
  “你竟藏了這一招。”皇上錯愕,接連猛攻數子,白子卻不再與之正麵相搏,反出側翼圍合交翦,從邊路掩殺而至。全局逆轉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幾隊孤軍,如猛虎困於平陽,黑子卻宛如蘇醒的孽龍盤踞雲中,一旦張口,便將噬盡生靈。皇上一雙濃眉糾了又糾,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饒是如此也難挽頹勢,下到第六子上,已隻剩徒勞掙紮。
  “罷罷罷,朕竟著了你這小子的道!”皇上拂袖而起,將幾枚棋子也拂落。昀凰心下暗驚,不知齊皇竟這般喜怒無常。太子在側輕笑,“有道是,青出於藍勝於藍,父皇怕是要拱手讓賢了。” 此話一出,昀凰亦變了臉色,晉王卻是淡淡而笑,借俯身撿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兒臣魯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與他相視,目光複雜莫名,怒色裏隱有機芒閃過。
  是欣慰,抑或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麽,一時間昀凰來不及分辨,皇上已回複了往常溫厚豁達,笑著將大手一揮,“這回不算,你我再戰一局!”
  “兒臣遵旨。”晉王笑著拾起地上棋子,有幾枚滾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擋。
  昀凰與晉王不約而同抬眸,望進彼此眼底,二人指尖隻差毫厘便可觸上。棋子烏沉沉躺在地麵,昀凰以指尖挾了,輕輕放入晉王掌心。
  待要開弈,皇上卻想了想,轉頭對昀凰道,“來,這局你替朕下。”
  昀凰聞言一怔,皇上卻不由分說將她讓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饒有興味觀看。既是君命,不得不從,昀凰隻得端坐於晉王麵前,執白先行,目光卻不敢稍抬。
  二人棋技互為伯仲,心思都極剔透,從起初小心翼翼試探,漸漸激起好勝之心,各自放開手腳廝殺到一處,棋局漸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觀,不禁嘖嘖稱道。
  素手輕拈白玉子,敲雲碎,起落見乾坤。晉王的目光不覺遊移,在棋子到她指尖……小小棋枰間,關山萬裏畢現,運籌決勝,奧妙人心,恰滾滾桑田浪起,又飄飄滄海塵飛。不知不覺,大半個時辰便在方寸硝煙裏耗去,太子負手踱步已有不耐之色,這三人卻正是弈興高昂,手談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見他負手立在一側,晉王每有淩厲殺著,他手指便會輕叩,臉上卻仍是一派讚許平和。昀凰不動聲色收斂了殺勢,處處留有餘地,有乘勝之機也不窮追猛打。隻聽皇上笑道,“進退有度,處變不驚,頗有大將風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皇上卻慨然道,“朕記得,昔年宮中若論棋藝第一,還當數母後。”
  驀然聽他言及高太後,太子與晉王俱是一怔。
  自當年誠王遭貶,高太後軟禁行宮,皇上與太後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錯愕神色看在皇上眼裏,令他自嘲而笑,“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見過母後……當年朕不明白,為何她為了維護皇弟,與朕說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鈞沒了,朕總算也明白骨肉連心之痛。母後一心以為朕要加害你們皇叔,是以拚死相護,不惜與朕反目成仇。”
  驟然從他口中聽到這段宮闈舊怨,在側的三人誰也不敢作聲,小小暖亭裏驟然冷了下來,似被寒風凍住。終是太子一笑打破這僵局,“父皇仁厚,今日當殿封賞了皇叔,明晚更在宮中賜宴,皇祖母若得知必然欣慰。”
  皇上聞言頷首,微露笑意,“但願母後不再記恨於朕。”
  晉王一直緘默,卻在此時開口,“既然此番父皇與皇叔重敘手足之情,又恰逢皇兄皇嫂大婚,不如就將宮宴設在湯泉行宮,一來探望皇祖母,二來冬日正宜沐湯,父皇終日操勞政務,不如藉此宴聚皇室,共敘天倫。”
  皇上半晌沒有答話,似心中觸動,良久才籲出一口氣,“如此也好,就依你所奏。”
  想起遠在南國的母妃,昀凰垂眸,一絲隱約笑意凝在唇畔。身旁父子三人言笑晏晏,自顧商議將宮宴改期到何日,昀凰隻盯著棋局出神,將指間一枚棋子細細摩娑。卻聽皇上一聲長歎,“隻可惜沒了尚鈞,他尚在繈褓中,已甚得母後喜愛。想不到今日白發人送黑發人,朕又該如何向母後交代。”
  諸人一時都緘默了。
  “逝者已矣,萬望父皇節哀,珍重龍體!”太子率先跪下,晉王與昀凰也隨之跪地。皇上看著這子媳三人,嗬嗬幹笑兩聲,“好一句逝者已矣,行宮之恥,弑子之恨,朕豈能就此罷休!如今秦齊大軍勢如破竹,踏破王城指日可待,朕定要將這奇恥大恨一並洗雪!”
  話音落,他重重一掌擊落石台,震得棋子零落濺散。
  這一掌也好似擊落在三人心頭。
  “尚鈞之死,朕在人前未有哀色,並非不傷,實在是不忍不甘!”皇上負手而立,語聲微微顫抖,目光居高掃過三人臉上,“如今外仇將滅,朕卻一直未能找出叛黨魁首,眼看逝者已矣,身為君父,卻叫朕情何以堪!”
  昀凰已然明白讓她來此下棋的用意,這一局棋也走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皇上驀然回身,毫無預兆地劈麵問道,“你告訴朕,尚鈞究竟在何處遇刺?”
  這平地一聲驚雷,猝不及防,炸得人冷汗齊出。
  “臣媳不知。”昀凰抿緊了唇,深深低頭。
  “你若不知,那兩名隨嫁女官便是說謊,她二人又是為了何人隱瞞?”
  昀凰驟然僵了。
  晉王的神色也微變,“啟稟父皇,那兩名婢子已拘禁下獄……”他甫一開口,皇上已厲聲斥道,“放肆,朕問太子妃話,何曾叫你開口!”皇上盛怒轉身,袖袍拂處,將棋子掃落一大片,滴嚦嚦落地之聲,此時聽來格外刺耳。太子忙也叩首,“昀凰驚嚇未消,兒臣鬥膽奏請父皇暫且寬貸,容她稍後稟奏。”
  皇上不置可否,隻冷冷看著昀凰。
  掌心冷汗滑膩,昀凰穩了穩心神,直起身來朝他深深叩首,“此事罪在臣媳,請父皇降旨,將臣媳逐歸南秦。”
  此言既出,太子與晉王皆是一驚,皇上亦鎖緊眉頭,“朕才問得一句,你便要自請遣歸?”女子嫁後再被夫家遣歸,縱然在民間也是辱及祖宗門楣的大忌,更何況皇家天眷。
  “父皇的問話,臣媳無言以對,唯有自請遣歸。”昀凰跪得端正,全無一絲怯懦。齊皇僵了僵,冷哼道,“寧肯遣歸,也不願回答朕的問話?”昀凰毫不遲疑道,“此事攸關兩國體麵,相較臣媳一人榮辱,自有輕重。”
  皇上目光如錐,自她臉上移過,掃向太子與晉王,厲色道,“你們退下。”
  晉王立即叩首而退,沒有半分遲疑,太子臨去卻向昀凰深深看了一眼。
  待他二人遠遠退去,齊皇走到昀凰身旁,語聲平緩,“起來吧,你既不想說,朕便不問。”
  昀凰微揚唇角,並不起身,“父皇心如明鏡,臣媳所能說的,父皇早已知曉。”
  “自作聰明!”皇上冷哼,“你倒以為看穿朕的心思了?”
  “父皇若不知情,也不會逼臣媳演上這一出戲。”
  皇上神色略變,陰晴不定地瞧著她,半晌終於一笑,“你不該如此聰明。”
  昀凰垂首,“臣媳知罪。”
  “那兩名婢子昨夜已在獄中自盡。”皇上緩緩開口,“所服毒藥,無人知是何處得來。”
  雖是意料之中,昀凰仍覺心口一涼,早知那人下手陰毒,滅口隻是遲早之事。
  “她二人受誰主使,你應當知道。”皇上麵寒如水,昀凰遲疑片刻,緩緩道,“臣媳明白。何鑒之借外戚之勢結黨專權,暗懷不臣之心,一再阻撓聯姻。烏桓戰事首戰失利,皇兄已藉此罷了他的兵權。隻是臣媳也萬萬想不到,朝中權貴竟也有人與他勾結……”
  皇上半晌無聲。
  昀凰屏息,隻見眼前九龍袍擺紋絲不動,耳中卻聽得他氣息漸漸亂了。
  “這一人,又是誰?”皇上語聲微啞,看似問她,又似自言自語。
  “臣媳不知。”昀凰垂眸,氣息紋絲不敢亂。
  “你心中可曾猜過是誰?”皇上有些氣促。
  “臣媳不敢猜。”昀凰抬眸望去,仿佛竟是錯覺,這矍鑠老人似在刹那間老去了十年。
  “不錯,朕也不敢。”
  他淡淡看她,流露苦楚笑容,手撫胸前陣陣喘息,臉色泛出青灰,一時間老態盡顯。直喘了半晌,才對她拂了拂袖,“朕有些乏,你退下吧。”
  昀凰啟唇,欲言又止,也不知該說什麽,心中隻覺苦澀。
  那垂垂老者一身龍袍端坐在燃香薰暖的亭閣裏,身旁隻餘一幅殘棋,幾上茶煙也漸涼。
  
  從此不複夢承恩  
  “誰!”撫胸喘息的皇上猝然回頭,待看清挑簾而入的趙弗,這才緩了神色,因氣促而漲紅的臉頰隱隱透出駭人的紫斑。趙弗顧不得叩拜,忙奔過去將掌心抵在他後背推揉,一麵掏出袖底不離身的銀瓶。皇上一把將那銀瓶奪過,倒出三四粒丸子塞入口中,水也未喝一口就強咽了下去。趙弗連連跺腳,“陛下,這藥多吃不得!”皇上閉目仰靠石桌,好一陣才喘過氣來,有氣無力道,“朕知道,朕心中隻是堵得慌。”
  “陛下的苦處,老奴明白。”趙弗重重歎口氣,從袖中取出絲帕為皇上拭去額上汗水。
  “這幾日朕每每想起尚鈞,心口總疼得厲害。”皇上苦笑,撫在胸前的手卻探入衣襟,顫然摸索出一方薄絹,上麵墨跡斑駁卻是畫的一幅古棋譜,攤開來毫無出奇。皇上手撫其上,久久凝視,枯瘦手指驟然收緊,將薄絹揉做一團。
  若非密文高手,誰也不易發覺這絹畫棋譜暗藏的玄機。
  自行宮變亂之後,齊皇密遣心腹重臣於廷甫監控京中王公大臣來往去向,每有書信必截查;另遣趙弗暗查內廷諸宮,自皇後、皇子、公主至內侍宮婢,凡與外間有過從,皆截錄在案。
  接連多日暗查下來,於相那邊毫無所獲。便在一籌莫展之際,宮中卻有一名侍衛墜入宮渠溺斃,屍身打撈起來未見異樣,隻在貼身物件中發生這棋譜。那侍衛不通棋藝,身藏棋譜本已蹊蹺,更何況那棋譜看似素絹繪墨,遇水卻不泅暈。趙弗當即召來密文高手,驚見棋譜中暗藏文字,解譯後竟是南朝重臣向北齊乞援的密函。
  那侍衛若非南秦間者,便是與對方交接音訊的心腹,此番傳信入宮,不知驚動了什麽風聲,倉促間躍入宮渠,欲從渠下水遁,終因天寒溺斃;也或許是他身份敗露,另有人半路下了殺手,故意將其溺死在渠中,卻未曾發現他身懷密函。
  那密函行文隱晦,字句間約莫是一位南朝重臣懇求某人施以援手,調走南境駐軍,解其困境。函中非但沒有許以重酬,反流露威脅之意,可見那南朝重臣已至窮途末路,而此人也有把柄落於人手,極其忌憚被曝露人前。
  那南朝重臣的身份已不難猜知,除去陳國公何鑒之,誰又會忌憚北齊屯兵邊境,壓製他後備兵力,斷其退路。然而北齊朝中究竟是誰與他暗中策應,密函中卻絲毫看不出破綻。
  誰有能耐調遣南境大軍,誰能瞞天過海與之音訊往來?
  此人勾結南秦逆臣用心何在,是謀奪帝位抑或擴張權柄?
  尚鈞之死,烏桓之亂,此人又在其間充當何許角色?
  這些疑竇不思則已,每每思及,必冷汗透衣、不寒而栗!皇上狠狠捏了那薄絹,手抵胸口,仿佛心中痛楚全融在那絹上,恨不能將它捏碎,“朕不敢想,朕也不想知道是誰!可是夜裏睜開眼,朕總見尚鈞血淋淋站在跟前……趙弗,你看古往今來為人君父者,誰似朕這般無能!”
  趙弗垂著臉,長眉下深凹的雙眼早已見慣皇家喜悲,“所謂君父,先是君而後是父,萬歲身係天下,自當以大局為重。忍小悲而全大喜,足見萬歲慈悲聖明之心。”
  “你不用哄朕,若換作十年前,隻怕血洗宮闈朕也在所不惜。”皇上悶聲一笑,鬆垂的眼皮投下落寞陰影在臉上,“如今朕是老了,人一老就怕疼怕死,手心手背傷到哪處朕都害怕!一塊肉已經給人剜下,朕不想自己再剔一塊。哪怕是個毒瘡,也盼它能好。”說到最末一句,他語聲頹弱,幾近哀切。這無助到極處的話,從九五之尊的老人口中說出,令趙弗也微微動容。
  “朕這番心意,他們是會不懂的……可笑天下之大,竟隻有你能同朕說上幾句實話。”他語聲一頓,喃喃又道,“倒是那丫頭,也算明白幾分。”
  他轉頭看趙弗,“你在朕跟前也算閱人無數,且看那丫頭如何?”
  趙弗抖了抖長眉,嗬嗬笑道,“陛下是知道的,這宮中女眷看在聖恩浩蕩的份上,對老奴總給三分薄麵,各式籠絡手段老奴也見識過。倒是不給老奴笑臉看的,多少年來還隻有太子妃一人。”皇上撫胸喘息,自嘲而笑,“朕沒能養出像樣的太子,倒娶來個好兒媳。”
  趙弗覷著他神色,卻遲疑道,“太子妃品格貴重,言止端方,堪為天下母儀。隻是老奴看她眉宇之間,隱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氣……”
  皇上聞言沉默,良久不語,神情隱透悵惘。
  等了許久不見開口,趙弗以為他已乏了,便躬身上前攙扶。卻聽他低低道,“朕初見這丫頭便想起一個人來,你可知是誰。”趙弗怔了怔,隻聽皇上歎息道,“她方才頂撞朕,那般傲氣就如從前的駱氏。那時她初入宮,傲骨奇絕,姿容無雙……全然不是如今的樣子。”
  入夜,明燭將盡。
  妝鏡裏卸去鉛華的臉,竟有刹那陌生。
  昀凰凝視鏡中女子,在那蕭瑟眉目間依稀見到母妃的影子,眉間隱隱陰戾,又似誰的神色。龍鳳高燭映得一室溫軟,喜紅的顏色卻叫人透心生寒。
  近侍女官悄聲探問,“太子殿下與晉王共飲,尚未回宮,太子妃是否要就寢?”昀凰自鏡前轉身,一身素衣,神容慵倦,“殿下盡興自會回來,不必候著。”女官默然,看著太子妃孑然步入床闈,獨自向內而臥,合歡繡帷在她身後垂下。
  更漏聲聲入鳳帷,羅衾香冷,孤枕透涼。
  同樣的寒夜燭影,中宮內殿也隻剩駱後一人枯坐鏡前。
  左右都悄然退出殿外,除卻遠處更漏,再無一絲聲響。水色絲衣熨貼著肌膚,涼而輕軟,是穿了多少年也不改的顏色。雖有羅衣不改,奈何朱顏已逝。駱後定定看著鏡中洗盡脂粉的臉,如見霜後殘菊。
  殿外忽傳來熟悉的步履聲,伴著宮人驚慌失措的見駕請罪之聲。駱後怔了怔,隻疑聽錯。多少次夜半驚起,為殿外一點微末聲響落得空歡喜,忘了他已許久不曾駕幸。身後垂簾拂動,卻是那人身影真切出現在眼前——身形依舊,英偉不再,燭影下的君王隻是一個疲憊老人。
  “皇上……”她喃喃開口,忘了見駕的禮數,回過神時他已來到麵前,解下九龍披風,替她搭在身上。她仰頭,猛然見他眼瞳裏映出自己未施脂粉的麵容,憔悴不堪入目。
  “禦前失儀,臣妾罪該萬死。”駱後僵然跪下,將臉深深低了。皇上眉頭微蹙,俯身攙扶,她卻將臉狠狠別過,不肯讓他再多看一眼。多年夫妻,他自然明白她最是愛惜容貌,自從生了尚鈞便再不肯以素麵見駕。
  “你我都老了,還計較這些做甚。”皇上搖頭笑,將她強挽了起來,迫她轉頭迎視,“蘊容,不要把朕當作外人。”駱後聞言抬眸,冰冷麵容浮上紅暈,唇角掠過一絲悸動。
  自尚鈞去後,短短時日,她竟老了這許多。皇上心中微澀,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便在鳳榻上坐下來,笑著伸了伸腿,“朕乏了,早些歇息吧。”
  駱後默然片刻,緩緩俯下身來,替他脫去靴襪。他看她舉止已有些笨拙,好些年沒再親手侍侯過,卻仍記得除靴時替他輕揉腳踝。他傾身捉住她的手,將她帶入懷中。
  玉勾搖動,層層鳳帷落下,將帝後的身影裹入其中。
  朦朧間,是誰冰涼的手探向雙腿,貼著肌膚滑上腰肢,撫弄著胸前最酥癢的地方……是夢麽,卻又不似往昔夢裏纏綿,昀凰蹙眉輾轉,隻覺那手心冷膩,甜軟脂粉香與陣陣酒氣襲來,似夢非夢的幻境裏密布濃霧,一條巨蛇吐著腥豔的信子,從雙腿盤繞上來……
  “呲——”倒抽涼氣的呼痛聲驚破羅闈春意。
  太子驚怒縮手,手腕卻被細削五指緊緊扣住,指甲深切入皮肉。素衣散發的昀凰冷冷坐起,扣了他的手,並不放開。他忍痛一掙,腕上立時留下五道血痕,火辣辣作痛。
  “賤婢!”太子揚手一掌摑去,被她閃身避過,一時收勢不住撲倒在榻邊,額頭重重磕上床沿。本已是七分濃醉,這一磕更叫他眼冒金星,半晌掙不起來。
  一雙纖手伸到肋下將他扶住,耳邊傳來軟軟涼涼的語聲,“殿下保重了。”
  太子笑了,身子歪倒在合歡榻上,帶塌了半幅芙蓉帳,拽得流蘇亂蕩,順勢將昀凰壓在身下。
  酒意熏得他一雙狹挑鳳目微微泛紅,半是輕蔑半是情欲,“我不嫌你身子肮髒,你卻端起三貞九烈來了?”
  一句話逼得她驟然失聲。
  這令他無比快意,卻又齧心齧肺的恨。
  她胸口急劇起伏,褻衣下玉溝隱隱,激起他勃然欲念。他猛地覆身上去,狠狠拽住她一叢長發,迫她不能扭頭閃躲。就在侵入她身子的刹那,她將唇貼在他耳際,語聲帶著涼薄笑意,“知道麽,何鑒之命不久已。”他霍然睜眼,咬牙發狠一頂,劇痛自下而上再一次撕裂她全身,令她雙頰瞬間褪盡血色,冷汗滲出額頭。他撐起身子,一下下在她體內衝撞,伴著切齒的溫柔,“那又如何?”
  “他死不死,與我何幹。”
  “你以為我怕了麽?”
  “我是堂堂儲君,一國太子,誰能奈何我!”
  “……”
  每說一句,他加重一分力道。
  昀凰咬著唇笑,紅唇貝齒,宛轉呻吟,媚眼如絲。
  他越要她痛,她便越笑得銷魂。
  終究他還是支撐不住,隻能將憤恨宣泄一空,頹軟跌落在她身上,空自喘息不甘。
  “殿下,縱欲傷身,妾身提醒過你保重的。”昀凰吃力地撐起身子,將錦衾擋在胸前,笑容不掩惡意與輕藐,“你看你,哪裏還有一國儲君的威儀。”太子惻惻地笑,被一語戳在心頭痛處,恨不能拔掉她玉暖香滑的舌頭。她卻傾身過來,笑語轉柔,“我若是你,便不會與那老匹夫為盟,他死到臨頭不要緊,連累了殿下豈不冤枉。”
  他冷冷睨她,臉色慘白如鬼,“父皇留下你,便是說了這些?”
  昀凰笑得愉悅,“殿下很怕父皇知道麽?”
  “尚堯能與你私會,我為何不能遣使拜會南秦國丈?”太子挑起唇角,似笑非笑,“父皇知道又如何,不過是禮尚往來,互通音訊,說來不都是一門姻親。你以為這區區小事,便能令父皇疑我?”
  “不會麽?”昀凰揚眉而笑,迫視他雙眼,“妾身拜會晉王,談的是和親大事,殿下遣使密會之人,卻是南秦叛臣何鑒之!此人犯上作亂,遣細作窺伺妾身在先,陷害晉王於後。皇兄已罷去他兵權,滅門便在頃刻。父皇若知殿下與此人往來,不知心中作何猜想,加害瑞王的凶手也不知同何家有何關係……”
  “不是我!”太子一顫,狠狠扼住了昀凰頸項,不讓她再說下去,“尚鈞不是我殺的,父皇相信我,你休想挑撥!”他白皙如女子的肌膚暈上怒色,愈顯唇紅齒白,手背卻綻起可怕的青筋。昀凰在他手中掙脫喘息,勉力笑道,“妾身,怎會陷害殿下……妾身是太子妃,並不是晉王妃!”
  這一句話,令他顫抖的手漸漸緩卸了力道。
  昀凰軟倒在枕上,望著他輕輕一歎,“夫妻本是同命鳥,往後妾身與殿下還要生死與共,殿下怎忍心拋下妾身,反去信賴外人。況且那人已是沉舟朽木,殿下真要與之共存亡麽?”
  太子斜眸看她,眸色變幻莫定,左眼尾處一點朱痣閃動光澤。
  何鑒之以重金相許,助他籠絡群臣、賄賂邊將;作為回報,他需助何家起兵,一旦南朝易主抑或幼帝登基,何氏更允諾以財帛歲貢,保他江山穩奪。原是盤各得其所的好交易,卻一頭落空,反遭牽累。
  她分明窺破他窘困處境,在他耳邊曼聲笑得,“殿下錯一次不要緊,誰叫你是天命之君,是妾身的良人……沒了何鑒之,你還有我,有南秦。”他側了臉,與她頰對頰,鬢貼鬢,真正耳鬢廝磨模樣,“既有如此好事,又曾近水樓台,為何尚堯不曾捷足先登?”
  昀凰抿唇而笑,眼波盈盈地望定他,“若非晉王殿下有駱氏為妻,有母後為倚,安知他不會?”
  太子目光驟然收縮。
  “隻可惜那是他的母後,不是殿下你的。”昀凰寸寸進逼,不容他有一絲掙紮餘地,“你什麽都沒有,除了這空蕩蕩的東宮,便隻有妾身了。”他陰惻惻盯住她,臉色青白,驟然自腔子裏爆出連聲大笑,“你那皇兄已將你棄若敝履,打發給癡癲之人!你還當自己是誰,仍是隻手遮天的長公主麽?”
  “殿下既出此言,切莫後悔。”昀凰笑意如常,對他惡毒言語聽若未聞,唇角抿出一絲冷銳。
  合歡帳內四目相對,眼光似鋒刃相抵,彼有殺機,此亦淬毒。那冰涼手指卻又糾纏在她發絲間,冷冷撫上她頸項,摩娑在唇畔,訴不盡纏綿溫柔,“這就惱了?不過是戲言,如此美眷我怎舍得棄而不顧。”
  刹那間殺意盡化繾綣。
  他在她耳邊呢喃,“隻不知,愛妃想要什麽來換?”
  昀凰斜睨淺笑,“妾身隻愛皇後鳳璽。”
  “除了這皇後鳳璽,朕亦給了你駱氏滿門榮耀,若想要再多,朕卻是給不了。”
  羅帳四角垂下燦金流蘇,有幾綹拂上龍鳳對枕。駱後側臥枕上,如雲青絲鋪散,手指一下下絞著那流蘇穗子。他從身後環住她,溫熱胸膛貼著她單薄後背,氣息拂在耳後。
  不用觸摸也覺察到他肌膚的鬆弛,身後胸膛早已不複往日堅實。
  唯有語聲溫存不改,拂在耳根的氣息依然酥酥暖暖,說出的卻是冰冷話語。
  駱後並不回頭,隻冷冷地笑。
  皇上撫著她羅衫半褪的肩頭,絲滑的衣料摩娑在指間,多少年她都愛穿這盈盈的水色。他歎了一聲,“難怪你愛這顏色,往日今日都一般好看。”她側過身,淡淡看他,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陛下心中一刻也不忘舊人,真叫臣妾感佩。”
  舊人,她同他說起舊人。
  “她已歸泉下多年,你也母儀天下,還有什麽可耿耿於懷。”他蹙了眉,冷冷收回手,“朕不想再聽這些舊事!”駱後笑了,“母儀天下算得什麽,隻怕陛下心中從來隻有一位皇後,哪得臣妾半分影子。若非如此,為何她的兒子便是天命所歸,是癲是傻皆穩坐東宮,而臣妾之子便命如草芥!”
  皇上終於冷下臉來,“你當真這般想的?”
  “是又如何!” 駱後眼眶泛紅,昂頭不肯落淚。
  他緊緊看了她半晌,一言不發披衣起身。
  身後傳來她含恨的哽咽。
  “蘊容,你著實令朕失望。”他冷冷回身,迎上她怨毒目光,“這些年枉費朕一番苦心,處處維護你母子,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今日朕就明明白白告訴你,你也好死了這條心——莫說尚鈞已不在,即便他在生,也絕無可能繼承帝位;尚堯雖才幹卓絕,終脫不了出身卑賤,難平宗室之心。從前若是太子抱病,令你有了趁隙之心,如今他已神智清明,羽翼豐足,絕無易儲的可能!”
  嗒的一聲響,是駱後扯斷了流蘇穗子,將連在上頭的珍珠一並扯下,散落在枕間衾上。
  她望住他,良久才從齒縫間吐出喑啞語聲,“為什麽?”
  他頭也不回,拂袖丟下一句,“因為朕不想再看一次後宮專權、手足鬩牆、外戚亂政!”
  珠簾被他摔在身後,簌簌亂撞,久久不息。
  沉重腳步聲遠去,將僅存的一線溫情也帶去,隻餘斷線珍珠滿枕。駱後目光直勾勾穿過床闈、珠簾、錦屏,追隨那遠去身影沒入無盡虛空,一絲森然笑意綻放在她唇邊。
  
  卑飛斂翼鷙將擊
  仲春二月,天地回暖,宮中頒下聖諭,禦駕將巡幸燕山湯泉,賜宴永樂行宮,命皇後、太子、晉王及諸妃嬪命婦伴駕。旨意傳出,立刻驚動六宮,朝堂間傳言紛起。
  永樂行宮是高太後軟禁之所,自當年宮變,誠王被貶往封邑,太後也大勢盡失,從此幽居燕山,再未與皇上見麵。母子反目多年,如今驟然傳出皇上巡幸燕山的消息,雖未明言探望太後,卻攜皇室親眷齊集永樂宮宴。又恰值誠王複出,立下功勳,受皇上當殿嘉賞,更加封太子太傅,命其回京輔佐太子。
  到底是一家天下,血濃於水。
  原先太子抱病多年,閉居東宮不出,瑞王大有取而代之之勢。朝中易儲之聲漸起,人心向背,各有所趨。卻不料福禍無常,瑞王英華猝逝,太子卻久病終愈。一悲一喜之間,牽動朝野人心,起落盛衰。皇上終於不再搖擺於皇嗣之爭,一心扶持太子,更與誠王拋卻前嫌,再度啟用宗室元老入朝,令宗室重臣內外一心,共輔太子成就太平盛世。
  有一盛必有一衰,這邊廂太子輔政、誠王複出,宗室風光大振;另一邊卻是急風催殺,驟雨飄搖——皇後駱氏一門,凡在朝中為官為將者,接連遭禦史彈劾,掀出數起賄弊舊案,令龍顏震怒,責令右丞相於廷甫徹查。於相不畏外戚強橫,以雷霆手段名震朝野,旋即審獲鐵證如山。 半月之內,三道聖旨先後頒下,首先拿軍中開刀,將駱氏心腹重臣或貶或遷……僅存晉王一人,身為駱後義子,仍握有南境行轅兵權在手。
  非但如此,京畿戍衛也自統領以上接連更換,朝中文官雖暫未波及,也早已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每值皇位更迭,也如房舍易主,新主遷入總免不了一番灑掃清洗。外戚與宗室之爭曆來不免。今上繼位之初,也是高太後把持朝政,高氏一門獨尊。
  當此風雨之際,駱皇後卻因傷心瑞王之死,臥病不起。二月末,晉王上表辭去神策軍統領職務,自請長久京中,侍奉母後病榻之側。皇上感其誠孝之心,大為嘉賞,特準其所奏。另調宗室大將接掌神策軍。
  
  禦駕出巡是牽動朝野的大事,更何況此番皇家貴胄盡出,羽儀鹵簿、衣食器具、侍衛仆從乃至宮宴上一杯一籌……巨細無不紛繁。然而皇後臥病不起,六宮無主,論位分資曆最高,當屬延和宮貴妃安氏。皇上欽點了安貴妃與東宮太子妃共同輔理六宮事務,每日早晚向皇後奏報,大事由中宮定奪,其餘微末小事,“你等看著辦吧”——這可不是一句閑話,既是皇上金口玉言說了,便是將權柄放在她二人手裏。
  安貴妃入宮比駱後更早,卻居於其下,受了多年的閑氣。如今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眼看著駱家是不成了,太子聲望日隆,皇上對這位太子妃也頗多青睞。後宮中似安貴妃這等耐不住性子的,風向立傳,忙不迭迎逢東宮;也有久經世麵的,隻求明哲保身,冷眼作壁上觀。
  倒是太子妃一如既往的謙謹,早晚至中宮問安,事無巨細皆向皇後奏請,並無得誌跋扈之態。安貴妃原有滿腔抱負,這一來也施展不得。她當麵稱道太子妃敦厚,人後卻譏諷她故作姿態。這話不知怎麽傳入皇上耳中,當即斥責安氏,令她禁足思過,不得過問內廷事務。
  一時間,隻得皇太子妃執掌後宮,駱後索性稱病靜養,將她晨昏問安也省了,一概事務再不過問。連帶著上上下下、宮裏宮外,無數雙眼睛隻盯著東宮,端看這位太子妃有何手段。
  偏偏叫人失望,太子妃竟似個唯唯諾諾的麵人兒,終日隻知往中宮奏請,嚴令內廷女官務必將事務巨細靡遺奏知中宮。但凡有事,必稱母後的意思;若有人冒冒失失按太子妃的意思行事,必被重責。
  暗地裏,大侍丞趙弗將內外閑言轉述與皇上,隻說宮裏人心不穩,都怕太子妃當不起事。
  皇上頭也不抬,蹙眉看著又一冊彈劾駱後族兄的奏章,隻淡淡問道,“依你看呢?”
  趙弗眯起眼來笑了,躬身道,“萬歲看中的人,自然當得起。”
  皇上哼笑,“老奸巨猾,你不也說過太子妃戾氣太重麽。”
  趙弗滿麵堆笑,“臣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萬歲且饒了微臣吧。”
  “此時定論,倒也為時過早。”皇上擱了奏章,疲憊地按了眉心,“朕隻期望她不是又一個駱蘊容、又一個母後……當年朕已錯了一次,不能再錯。”
  趙弗緘默片刻,眼裏有一絲遲疑閃過,覷了皇上疲憊容色,終於還是忍了回去。
  “太子妃比朕意料中聰明,懂得不爭為爭。”皇上搖頭苦笑,“到底一代強似一代,比起蘊容一味爭強霸道,她更有圓融手段,照此綿綿耗將下去,隻怕蘊容終會耐不住性子……趙弗,你說……”他欲言又止,窒了一窒才又道,“你說,朕待她是不是太過狠心?”
  不待趙弗回答,他已自嘲地笑,“前日裏,於廷甫那酸儒當麵罵朕婦人之仁,怨朕耽於情分,狠不下心腸。隻是每每想起這些年,朕總覺得對她不起。現在尚鈞沒了,尚堯再好終歸不是她親生。朕不是沒有惱過她,恨起來也曾動過殺心,可你知道朕……朕也老了……”
  龍椅寬大,越發襯得他瘦削伶仃,一身愴然。
  原有滿腹的話,趙弗再不忍心說出口來,默了半晌,隻低聲道,“皇後辛勞多年,並無過錯,當年先皇後的事,也不能全然怪她……”
  “朕知道。”皇上神色略僵,將手一拂,“罷了,不必說了。”
  二月廿七,月破五離。
  烏桓王妃攜幼主逃至大荒邊陲,近臣突起叛亂,將王室幸存七十餘口屠戮殆盡,王妃被逼自刎,幼主被斬下頭顱獻於齊軍主帥帳前,王妃屍身獻於南秦。
  至此,東烏桓滅國。
  其疆土一分為二,以殷川為界,南北分據,向北劃為齊疆,以南歸屬秦界。其間八百裏殷川沃野,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引秦、齊、烏桓相爭多年。此番兩軍合擊,南秦主帥率先駐軍殷川,固守方圓數百裏。北齊亦屯兵在側,大有方寸不讓之勢。
  三月初三,南秦朝中劇變之訊傳來。
  帝胤下旨,以謀逆之罪賜陳國公與陳國夫人自裁,廢皇後何氏為庶人,其兄弟四人皆處斬;何家親族門生共二百餘人,皆貶為罪民,流徙南疆。
  三月初五,冊封賢妃裴氏為皇後,立皇長子為太子;晉裴令顯為上將軍,加一等侯爵,封武定侯;加賜八百裏殷川為寧國長公主封邑。
  一紙詔書,震動天下。
  已出嫁的公主再加賜封賞,並不是沒有先例,如南秦長樂公主遠嫁烏桓,帝後愛之甚篤,每逢歲春壽辰必厚賜財帛禮器、珍寶無數……然而從沒有哪朝哪代,敢以國家疆土陪做公主嫁奩。南秦滿朝嘩然,群臣進諫的奏疏堆積宮門,帝胤令宮人當殿焚燒,再有諫言者,與奏疏同焚。
  此時遠在北齊宮廷的長公主,卻是風光無邊,朝野稱頌。
  一介和親公主、廢帝之女,獨占榮寵至此,可謂前無古人。
  伴隨著北齊史官諛辭盛讚,亦有南秦朝野罵名紛起。長公主昔年舊事又被憤怒的文人仕宦再度被提及。廢帝之女的出身、暗傳宮闈的穢聞、驕奢弄權的鐵證,不知成就了多少稗抄野史、秘聞雜錄……殺不盡的天下蒼生、防不住的悠悠眾口,即使是至高君王也莫可奈何。
  然而對於昀凰,無論是太子妃的榮耀,還是長公主的罵名,都已不重要。
  對於南秦帝胤和北齊國主,也隻是八百裏殷川之爭落定塵埃,數十萬大軍的對峙消弭於無形。殷川名歸南秦之壤,實納北齊所轄,兩國各得其所,邊民商賈皆可出入。議定重開商貿,準許鹽鐵貨販,北牧南耕,互通有無。轄所官吏既有北民也有南人,如同市井混居,三族相融。
  
  卑飛斂翼鷙將擊
  因著連番幾樁大事的耽誤,禦駕巡幸燕山行宮也延緩下來。就在諸事具備,隻待鑾儀起駕的前夕,皇上忽感風寒,禦醫擔憂他能否經受鞍馬勞頓,勸其暫緩出巡。
  “皇上還是執意要去?”駱皇後慵然倚著錦靠,從晉王妃手上啜了口參湯,淡淡瞥向昀凰。宮裝素顏的太子妃垂手侍立一旁,恭然應道,“今日群臣進諫,父皇也略有些動搖,不若之前堅持。”駱後聞言不語,隻是搖頭苦笑。
  “母後放心,臣媳也當盡力勸諫父皇。”太子妃溫言低眉,態度柔順。
  “如此甚好。”駱後頷首,“讓皇上好好將養身子,以龍體為重。”
  昀凰叩首告退,晉王妃起身送她至殿外。
  小世子承晟十分喜歡這位溫柔和順的太子妃,也追在她身後,不舍得她離開。
  內殿珠簾搖曳,隻留駱後一人靜靜倚了鳳榻,望著透入地上的晨間光影,端莊麵容驟然浮上陰霾,喃喃自語道,“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去。”
  承晟牽了昀凰的衣帶,奶聲奶氣將她前日教他的南朝歌謠唱了一遍。昀凰與晉王妃駱臻相視而笑,直誇他唱得極好。承晟常被駱後和母親責備,除了底下奴婢,難得有人真心誇他,因此越發賴在昀凰身邊撒嬌不已。
  “承晟,又在頑皮。”
  遠處一聲低斥,嚇得那孩子慌忙躲到昀凰身後。
  迎麵卻見晉王撐了傘,在初春細雨中翩然而來。他走得極快,將侍從都遠遠拋在後頭,步履間袖袂翻飛,衣帶當風。昀凰牽起承晟,遠遠朝他微笑。
  也不知是幾時下起的雨,細細朦朦,灑了一天一地。
  三人含笑見禮,這些日子常在中宮侍奉駱後,晉王夫婦與太子妃時有相見,也不若初時拘束。晉王俯身喚承晟,孩子卻有些怕他。昀凰牽了他小手,輕輕交到父親手中。晉王抬目看昀凰,隻是極輕快的一眼,指尖卻酥酥拂過她掌心。
  身後便是駱臻,左右也是耳目,昀凰驀然縮手,耳後已有幾分灼熱。
  卻聽鳥鳴啾啾,承晟歡叫一聲,從父親袖袍裏發現了個玲瓏金絲籠,裏頭是一隻羽色斑斕的珍雀。駱臻脫口喜道,“你果真替母後尋來這稀罕鳥兒。”
  昀凰覷著有趣,也伸指逗了逗鳥兒,莞爾道,“殿下真是有心人。”
  “當心。”晉王抬手一擋,以廣袖遮住昀凰的手,“這鳥會啄人的。”
  晉王妃忙接過鳥籠,小心翼翼托在掌心嗔道,“他隻對這些細碎玩意有心。”
  鳥兒受了驚嚇,在籠中撲楞楞亂飛亂撞,晉王低頭對承晟一笑,“拿進去吧,當心驚著它。” 承晟歡喜地捧了雀籠,一路小跑入殿,駱臻也忙不迭也跟了進去。
  二人回眸相視,他目光複雜莫名,令昀凰心中微窒,側了臉不願再看他。晉王緘默片刻,終究移開了目光,淡淡道,“方才見了禦醫,聽說父皇頗為動搖,有意延後出巡。”
  昀凰一凜,抬眸看向晉王。
  他眼裏鋒芒閃動,透出不容退讓的決然,以隻有她能聽見的語聲說,“歲不我與。”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旦夕禍在,時不我待。
  風裹斜雨撲進廊下,沾濕鬢發,初春天氣裏,驀然起了徹骨深寒。
  是夜,宮中離奇起火,將皇上所乘的玉輦燒毀。
  同時被大火毀壞的還有皇後儀鳳旗、翠華旗、入蹕旗等細小物件。毀壞禦用之物是死罪,龍輦更是天家威儀之表,毀於火中,是為凶兆。皇上聞知大怒,將當夜值守的侍丞、內侍、宮人一並杖責,兩名疏忽職守的侍丞被當場杖斃。
  將近天明,雨勢更急。
  昭慶宮中燈火通明,內臣近侍在外麵雨幕裏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太子、太子妃、晉王、大侍丞俱在裏邊長跪請罪。皇上餘怒未平,整宿不曾入睡,深凹的眼窩越發塌陷下去,格外透出陰沉。駱皇後病勢初愈,側坐一旁蒼白了臉色,也不言語。
  “凶兆?”皇上冷哼,徐徐掃視眼前諸人,“你等勸諫無果,便借著這大凶之兆,好攔住朕出巡?”
  底下死寂無聲。
  “朕不過是去看看太後,礙著了誰?是誰如此心虛,連上十幾道折子盼朕留在宮裏?”他每說一句便提高一聲,到最後已是啞聲怒喝,震得眾人心驚膽顫。駱後在邊上無動於衷,微闔了眼,仿佛入定一般。然而,眾人都明白皇上斥的是誰。
  最不願見著皇上與高太後母子言和的人,當然是駱皇後。
  高太後落到如今淒涼境地,不可謂沒有她的“功勞”。
  昔年先皇後元氏,雖與皇上自幼結發,卻始終不得高太後歡心。待駱妃獲寵,便與高太後聯手排擠元氏皇後,令皇上對其疏遠生厭。雖然宮中諱莫如深,卻盛傳元皇後之死,是駱後一手設計。皇上雖有疑慮,卻無實據,最終在高太後一力支持下,將駱妃扶上後位。
  誰又料到,羽翼豐足的駱皇後卻趁太後專權,與皇上母子反目之機,背叛了一手栽培她的高太後,反戈奪去後宮大權。要說高太後最恨之人,便是她了。
  更何況皇上啟用誠王,與太後言和,無非是為了輔佐東宮,穩固太子之勢。迎來一個南朝太子妃與她相鬥還不夠,連高太後也要一並迎回。即便他百年之後,有太皇太後坐鎮宮中,不怕她這皇太後東山再起——可見他是這般厭憎她,駱後冷冷想著,心中被萬般怨毒啃齧,臉上卻是平靜如常。
  皇上亦冷冷側目,看向她的眼光既有厭惡亦有悲哀。
  連日裏多番勸諫的大臣都是親近後黨之人,他隻當視而不見。原是執意不改行期的,未料這兩日風寒加劇,年老之人畏懼病痛,本已起了延期之念……想不到一語成讖,她到底耐不住性子,想出這奇蠢的主意。
  恰在此時,她迎上他目光,兀自狡辯道,“陛下息怒,臣妾等冒死勸諫,也是為陛下龍體著想。如今年歲不同,陛下已不是青壯之年,何必如此逞強……”
  這是譏諷他老邁無能麽,皇上失聲冷笑,“朕這把老骨頭還沒熬到頭。”
  眾人誠惶誠恐,伏地叩請聖上息怒。
  太子妃頓首道,“臣媳無能,禦輦被毀皆因臣媳疏忽所致,望父皇責罰。”
  “隻怕你不疏忽也一樣出事!”皇上冷著臉,看也不看昀凰,話卻是說給眾人聽的,“不過是燒毀了玉輦,你即刻給朕督造下去,明日此時,朕就要看到全副鑾駕,整飭待發!”
  昀凰叩首,“臣媳遵旨。”
  太子亦叩首道,“父皇福佑天下,禦駕巡幸,萬民景仰。”
  眾人齊齊應聲,“吾皇萬歲萬萬歲!”
    
  勁羽離弦不能回  
  天子出,車駕次第,兵衛居外,甲盾前導。
  九龍五色華蓋、雙鸞雉尾執扇簇擁著二十八乘金輅玉輿徐徐馳上出京官道。皇家旌節蔽日,幢幡纛旗連成浩蕩氣象。皇後鸞輿與太子車駕緊隨鑾駕之後,妃嬪王公次第相隨。八百騎衛執戟前導,三千禁軍並轡隨行。
  如此盛況空前的皇家出巡,令在遠處匍匐跪拜,有幸覷望到一眼的帝都百姓畢生難忘。據說最前列的車駕已抵京郊,最後列的人馬才出宮門。逶迤如長蛇的仗列徐徐往燕山行進,天子威儀令官道兩側山林肅靜,長空飛鳥絕跡。禦駕卯時出宮門,至酉時抵達燕山永樂行宮。
  燕山綿延雄渾,奇峰疊巒,飛泉流瀑綴於山間。
  永樂行宮依山興建,已曆六十餘年,自下仰望隻覺金殿碧閣層疊錯落,飛簷複廊九曲縵回;穀中湯泉暖霧蔚蒸,峰上五道飛瀑如玉帶注落,山間桃李盛放如雲霞。
  駐足半山,恍如登臨仙宮。
  皇上鑾駕已抵宮門,昀凰步下鸞車,卻無心飽覽勝景,匆匆率侍從女官迎至皇後鳳輦。雲湖公主已先一步候在跟前,見太子妃到來,勉強欠身為禮,不掩冷淡之色。宮人攙扶著駱後下來,領著太子妃等人步上宮道。
  皇上與太子、晉王、誠王在前,一路沿玉階而上,看似他精神大好,全無疲憊。駱後卻滿麵倦色,被昀凰與雲湖左右攙扶著,漸漸額角汗出。雲湖公主見狀,忙喚宮人取巾子來拭汗。隨在太子妃身後的女官親手遞過軟巾,卻不是往日那名東宮近侍。雲湖公主將這麵生的女官上下打量,似不經意轉頭,朝昀凰笑道,“皇嫂身邊換了人麽?”
  昀凰淡淡頷首,“商妤腿疾未愈,不良於行,我將她留在宮中了。”
  自從當日被罰跪凍壞,商妤的腿便落下麻痹,至今行動不便,此事宮中皆知。但雲湖問的顯然不是商妤,她蹙眉又道,“不是有個黃氏近侍麽?”昀凰淡然道,“原先是有的。”
  駱後側目看向昀凰,目光閃動,雲湖公主脫口便問,“那是因何替換?”
  “此事因由說來已久。” 昀凰看一眼駱後,低聲道,“臣媳大婚次日,近侍黃氏曾因疏忽,將一支禦賜如意折斷,是為不祥之兆。及至禦輦被焚,臣媳思及此事,將她責備了一番。黃氏以為凶兆因她而起,深恐父皇降責,一時愧懼便投繯了。”
  “你是說……此人已死?”雲湖公主驟然失驚,睜大雙眼迎上太子妃漠然目光,隻覺她談及生死,輕漫得像在說一朵花開了。
  宮中有人死去,確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駱後始終一言未發,此時才冷冷看了昀凰,“幾時的事?”
  昀凰溫婉垂眸,“回稟母後,是昨夜裏的事。因禦駕出巡在即,臣媳未敢將這等瑣事煩擾母後,因此擅作主張,另調了女侍替換。”雲湖抿了抿唇,目光緊盯在昀凰臉上,似欲找出她的閃爍之色。然而太子妃神色平常,一如往日的沉靜淡定。
  駱後卻是一笑轉頭,“無妨,區區小事罷了。”
  說話間已至殿前,行宮中內侍宮人匍匐跪候一地,肅然恭迎聖駕。
  早有人攙扶了高太後從內殿蹣跚而出,盤龍銜鳳拐杖遠遠閃動燦金光芒,映著老太後滿頭銀發,別有一種威嚴雍容。皇上定定立在階下,癡了一般望著太後走近,直至被太子提醒,才單膝屈跪下去。
  這一聲“母後”,竟在君王的口中哽咽。
  一別多年未見,昔日年過半百猶存豐韻的高太後,竟已老邁龍鍾,行走都賴人攙扶。高太後扶了拐杖,顫巍巍俯下身來,將他看了又看,仿佛竟不認得。
  “兒臣不孝……”皇上不敢再看太後遲暮麵容,低了頭,語聲發顫。
  誠王年過四旬,是高太後三十多歲才誕下的幼子,雖麵容已毀,看身形仍是軒昂男子。而皇上比他年長十餘歲,已是須發灰白,身形佝僂的老者。兄弟二人俱跪在母親跟前,太後卻似一個也不認得,自顧望向跪了一地的眾人,嗬嗬笑道,“好熱鬧,你們都是來瞧哀家的麽?”她扶了拐杖,蹣跚越過皇上,直走到太子跟前,對側旁的駱後視若無睹。
  “皇兒,你瘦多了。”高太後枯瘦的手撫上太子臉頰,眼裏滿是疼惜,“好些日子不見你來看母後了……”眾人都怔住,眼睜睜看她將太子攬在懷裏,絮絮撫著他臉,一口一聲皇兒。
  兩行老淚滾落,皇上猝然側首,再不忍看——母後分明是將尚旻認作了少時的他,那一顰一語,俱是昔年模樣,仿佛時光從不曾流走,一切還停在昨日。
  原來她已神智昏亂,早不認得人了。
  太子趁勢叩首道,“尚旻給皇祖母請安,願皇祖母福壽安康。”
  侍候太後的老宮人趨近將她扶住,低聲提醒,“太後,這是太子殿下,是您的孫兒。”高太後聞言遲疑,似乎想起些什麽,又茫然看了太子,目光緩緩轉向他身側的昀凰。
  宮人又道,“這是皇太子妃華氏。”
  高太後蹙起兩道淡淡眉痕,緊盯著身著太子妃深青服色的昀凰。
  昀凰以額觸地,方欲開口,卻聽她輕啊了一聲,望著昀凰張了張口,目光古怪怔忡。
  晉王與誠王在側,見此情狀也莫名不知所以。
  昀凰隻覺她眼裏似悲似喜,又似有幾分愧色,便試著雙手去攙扶。不料高太後一抓著她的手便再不肯放開,“你也來了……哀家這些日子老想起你,隻怕你還怪我,怕皇兒也怪我。”
  左右有人恍悟,太後錯認太子為皇上,莫不是也將太子妃認作了先皇後。
  舊人猶記前事,聞言莫不唏噓,晉王妃與雲湖公主也不覺將目光投向了駱後,卻見駱後陰沉了臉,雙目冷冷半闔。
  
  勁羽離弦不能回
  筵開殿前啟燕樂,歌舞絲竹、玉肴瓊漿俱是太後往日喜愛的,羽衣宮娥魚貫入列,箜篌拍板、琵琶方響,諸部伎坐立廊下各施妙藝,一時間舞袖動揚,歌喉宛轉,妙音直達九霄。
  然而燕樂剛過了散序,一部清商大曲中序初起,慢板低回,那禦座之側的太後卻已沉沉睡著。
  眾目睽睽之下,她頭頸側歪,口唇微張,高髻上累累的金絲九鳳冠眼看就要墜下來。
  宮人都遠遠侍立在階下,惟駱皇後端坐一側,目不斜視,隻專注殿前歌舞。皇上窘急,探身而起欲親自攙扶,卻隔了皇後鳳案在中間。眼看太後將在宴上失儀,卻見太子妃翩然起身,步履輕巧地越過鳳案,將太後歪斜身子端端扶好。
  驀地驚醒,太後懵懂睜眼,唇角一絲口涎流下。
  昀凰忙伸手去接,任由口涎落在自己掌心,卻以袖沿隔了太後衣襟,不使她弄髒儀容。宮人這才捧了口盂絲帕近前。皇上緘默,將太子妃一舉一動看在眼裏,心口不覺暖了一團。見太後這般疲態,皇上隻得頹然歎息,“母後年事已高,怕是累了,太子妃送母後回寢殿歇息吧。”
  雖不抱指望,他還是側目看了駱後一眼,哪怕她禮數上虛應幾句也好。
  駱後無動於衷,隻淡淡瞧著太子妃,似對她的關注遠甚於太後。連太子也隻顧與宰相於廷甫相談甚歡,倒是晉王同誠王雙雙起身,欲護送太後離去。皇上無奈朝晉王點了點頭。
  王公親貴雲集筵前,雖缺了皇太後,這皇家天倫融融的盛宴還得繼續下去。望著太後蹣跚離去,老邁身影與身旁風華無雙的太子妃相映,白發紅顏,令人頓生悲涼。
  一旁有宮人攙扶,高太後卻將整個身子都倚靠在昀凰臂彎,似孩子般順從。
  昀凰托了她肘下,隻覺她瘦削身軀比孩童還輕,似乎枯槁得隻剩一具空殼。
  晉王隨同在側,與昀凰一同陪伴太後還駕寢殿。
  連廊盤繞,複道飛架,太後所居的淩華殿高築於疊台之上,背倚青崖,俯瞰幽穀,取淩絕霜華之意。行走在玉階瓊廊間,隻覺衣帶生風,撲麵沁涼,淩絕之高,不勝清寒。
  昀凰親自侍候著太後睡下,高太後一徑將她誤作故人,握了她的手不肯放開。老婦人沉沉睡顏映入眼裏,心中卻浮起母妃與惠太妃的影子……昀凰垂眸端詳她麵容,難以相信這遲暮老婦,便是當年把持朝政,顯赫一時的高太後。
  殿裏靜謐無聲,沉煙嫋嫋,昀凰驀然回頭,見宮人都退了下去,晉王不是何時進來內殿,立在身後靜靜看她。
  那目光,竟令她心口緊了一緊。
  晉王走近榻前,一言不發地看著太後,目光藏在微蹙的眉下,深深淺淺都是謎。她是慣於辨察聲色的,卻從來看不清這個人的心思。太後的氣息勻長安穩,似睡得沉了,一隻手卻還緊拽著昀凰。他俯身將那枯槁的手抬起,小心送入被衾下邊。
  昀凰的手還未來得及抽回,便已落入他溫暖掌心。
  他不由分說將她牽起,轉入厚重的帷幔之後。
  層疊羅帷遮擋了二人身影,隱秘方寸間氣息交拂,肌膚相觸。昀凰亦不閃避,隻抿唇望住他,一雙黑白交翦的眸子裏,深的怨淺的寂,無雙豔色也掩不住的破碎。世間事仿佛俱與她不相幹,卻又不得不羈絆。
  一日日看著她改變,那杏子林間嫵媚笑靨已不再,青竹舍裏決然容光已黯淡。
  “怕麽?”他低頭看她,衣上沉香混合男子氣息,暖暖將她籠罩。
  總算走到這一步,他問她怕不怕,她卻不知如何回答。
  從不曾有人這樣問過,也沒人會在意她是否害怕——母妃或少桓,都不會這樣問她。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總要迎頭走過。
  “不怕。”昀凰微笑,笑意浮至唇角卻變成了苦澀,“我隻是累。”
  一個累字,萬千難,終也脫口而出。
  他將她攬緊,堅實胸膛下傳來平穩心跳,似蘊著奇異力量,莫名令人心安。
  “過了今晚,一切都會好。” 他的唇輕貼在她耳邊,一字字清晰入耳,溫柔入骨。
  昀凰長睫半垂,眉眼幽幽,“是,殿下的吩咐,昀凰都記著。”
  “總是殿下殿下,難道我沒有名字?”他眉峰微蹙,手指撫上她臉頰,一手將她腰肢猛地圈緊,“還是你想離我遠些?”
  昀凰一顫,被他箍緊得不能喘息。
  他迫近她,目光犀利,似鷹鷲審視利爪下的獵物。
  昀凰心頭紛亂,來不及辯解掙紮,隻覺氣息微窒,他已吻了下來。
  陌生的氣息襲掠,激起心底殘存的執拗,唇舌間久違的溫暖纏綿,曾是誰的糾纏……白衣蕭索的身影,清苦的杜若香氣,針一般刺痛心底!昀凰驀地掙紮,卻被他狠狠箍緊在胸前,仿佛洞穿她的心思,絕不給她半分掙紮餘地。
  山間夜涼,雖是仲春時節仍有透骨寒意。
  太子與太子妃所宿的澧泉殿,下臨瀑流如織,入夜水聲激蕩,恍若鼓琴。
  昀凰靜聽水聲琴韻,思緒紛亂,仿佛又見到晉王麵容,恍惚間,誰的眉目疊映……身側卻已傳來勻沉的呼吸聲。一條雙鸞合歡枕,兩人各在一端。黑暗裏,太子翻身向內,鼻息微微拂到昀凰耳際。莫名的,竟激起身子微妙悸動。
  如今他對她已頗多忌憚,不敢任意羞辱,索性視若無睹,再不碰她一根指頭。在宮中雖納有四名良娣,太子礙於體統顏麵,仍與太子妃同宿。
  同床異夢已慣,對著枕邊人,昀凰隻有厭憎,他所給羞辱未曾淡去分毫。
  然而枕上鬢旁,一息嗬暖,驚覺衾寒。
  她已不是未經人事的處子……往日纏綿滋味本已淡忘,卻又被那一吻驚起欲念。睜眼闔眼,依稀見著他的眉目,唇間仿佛還停留著他的氣息。昀凰輕咬了唇,輾轉向內而臥,以錦被緊緊裹住身子,絲緞輕軟,熨貼了肌膚柔滑。
  更漏聲裏,約莫敲過了寅時。
  今夜,已是今夜!
  昀凰睜著眼,片刻也不曾闔上。
  一聲聲,漸近漸急,竟似誰倉惶步履。
  終於聽珠簾搖動簌簌,殿外腳步聲急亂,有人叫道,“殿下,殿下!皇上不好了!”
  太子還未清醒過來,昀凰已將床帷一掀,“父皇怎樣?”
  “皇上夜裏噩夢驚醒,突發抽搐,現下連話也說不出,神智也迷糊了!”傳訊的侍丞惶急得聲音也變了調。太子一聲驚呼,翻身下床,不待宮人侍候,抖抖索索便去抓外袍。宮人慌忙替他著靴,他似六神無主,一麵催促宮人,一麵劈頭急問那侍丞。
  昀凰也匆匆起身,心底冰涼一片,映出毫厘畢現的清明。
  宮人為她著履,察覺她嬌小足弓繃起,腳趾並緊,幾乎套不進珠履……幼年留下這習慣,緊張到極處足趾會抽搐,連路也走不得。這是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已多少年不曾如此。宮人錯愕探問,“太子妃……”
  昀凰抬手止住她話語,深吸了口氣,低頭盯住自己足弓。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發生了什麽。
  該來的,終是來了。
  足弓一點點放鬆下來,套進珠履,穩穩踩在地上。昀凰推開宮人欲攙扶的手,隨著太子走向殿外。他在前邊步履惶急,她一步步竭自走得平穩。
  待趕至寢殿,駱後已在殿外守候,裏邊燈火照著人影綽綽,禦醫已在診治。隻片刻間,晉王、誠王與雲湖公主也趕到,眾人候在一處,相對無話。駱後僵直了身姿,隻緊盯著殿裏人影晃動,良久一瞬不瞬,仿佛全心都飛到了裏麵。太子也不理會她,徑自焦急踱步,不時喝令內侍催請於相。直候到卯時已過,才見禦醫魚貫而出,個個麵色如土,冷汗涔涔。
  誰也說不出皇上這急症的起因。
  有說是宴間飲酒過量、有說是血脈阻塞不暢、有說是風邪寒濕外侵……七八位禦醫卻得出三五種病由,卻誰也不敢篤定。太子盛怒之下,朝為首的醫丞當胸一腳踢去,“父皇身子安康,豈會無故暴病,你等膽敢有所隱瞞,必誅九族!”
  白發蒼蒼的老醫丞跌倒在地,受不住這重重一腳,連聲呻吟。眼見太子抬腳又踹,昀凰忙拽住他袍袖,“殿下息怒,且容禦醫先為父皇診治!”太子回身朝她看去,目中厲色大盛,反手一掌摑去,“滾!”
  昀凰來不及躲避,隻覺掌風撲麵而至,眼前驟然一花……
  死寂,四下死寂。
  睜開眼來,隻見晉王穩穩格住太子的手,令這一掌凝頓半空。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手臂相格,角力般互不退讓。 刹那僵持,無比漫長,各人都攥一手冷汗。終究是晉王先開口,“父皇尚在病中,殿前不宜喧嘩動手,望皇兄體諒。” 他朝太子淡淡一笑,垂了手,側身退開半步。便在這一刹,太子猛然揮拳擊出,重重打在晉王胸口。猝不及防之下,晉王硬受了這記重拳,撫胸連退數步。
  “殿下!”駱臻脫口尖叫,立時奔上前去,卻見眼前衣帶飄飛,太子妃的身形比她更快,已當先扶住了晉王。
  晉王垂眸迎上那翦水秋瞳,與昀凰定定相望。
  昀凰怔忪,驚覺刹那念動,竟是身不由己。然而他目光如火,落下來灼痛她肌膚。昀凰縮回了手,悄無聲退開,避讓到晉王妃身側。
  駱臻呆立著,忘了該進還是退。
  看看晉王,再看太子妃,隻覺一對璧人,恍似謫凡。
  廊下宮燈照不散夜色深濃,每個人的神色都隱在陰影中,誰也看不清誰。
  雲湖憤然瞪了太子,“皇兄為何出手傷人?”
  太子似笑非笑,陰沉目光落在晉王臉上,“尚堯,這可是你要同我動手的。”
  晉王受此一拳,雖不至於重傷,卻也一時氣息激蕩,蹙眉隻是緘默。太子見此,笑意加深,再不遮掩跋扈之色,“從前太傅教的兄友弟恭,你大概是忘了?”
  “夠了!”駱後終於冷冷開口,“你們還嫌不夠亂麽?”
  “亂不怕。”太子揚了揚眉,臉上正正被宮燈照著,蒼白臉色惻側透寒,“怕隻怕有人故意弄鬼,伺機作亂!”此言一出,令聞者皆震,駱後更是寒了臉色,“難道殿下疑心皇上的病,是有人暗中作祟?”太子目光如錐,“兒臣愚鈍,不敢妄加揣測,願聞母後高見。”
  眼見這二人劍拔弩張,誠王忙踏前一步,想要從中斡旋。卻見殿門戛然開了,趙弗親自出來傳話,“皇上醒了,傳皇後、太子與二位王爺入見。”
    
  雲退霜殺夜將盡
  禦駕巡幸燕山,設宴永樂行宮當晚,皇上酒後驚風,一病不起。
  這病來得蹊蹺,雖說皇上年事漸高,龍體尚無大礙。未料病來如山倒,當夜就臥床不起,行動不得,連言語都吃力。一眾禦醫束手無策,諸般手段能試的都試了,依然毫無起色。
  當夜三道旨意傳下——
  其一,命皇太子即刻回宮主持朝政,著誠王、宰相於廷甫還朝輔政;
  其二,命皇後、晉王與雲湖公主留侍禦前,行宮內外重兵駐守;
  其三,令太子親自接掌京畿十萬羽林衛。
  聖命不可違,次日天明,太子與誠王等人即刻起駕回京,一刻也未敢停留。
  為免皇上病篤的音訊外泄,動搖民心,永樂宮內外封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連同留侍禦前的駱皇後與晉王等人,也被隔絕在行宮之內,不得踏出一步。
  入夜,駱後端了茶盞,細細地啜,儀態端方典雅,端茶的手卻陣陣發抖。
  禦榻前,他當著她頒下旨意,那一幕清晰如在眼前。
  臨到此時,他心心念念還是戒備著她,以為將她禁錮在身邊,就可保得太平。他如此恨她,將她逼到如此絕境,十萬羽林衛盡數交付太子,連一條活路也不留給她。
  咣啷一聲裂響,淨瓷描金茶盞被狠狠摜在桌上,碎瓷四濺,茶水淋漓。
  駱後周身都發顫,唇角一絲笑容扭向臉頰。
  內殿,龍床上的帝王猛然一聲嗆咳,似被什麽驚醒。
  睜眼看了昏暗帳內,明黃流蘇垂下,一頭係著龍形玉墜。從枕上斜斜看去,那白玉雕龍昂首蹬足,倒像被縛在流蘇上抵死掙紮,頗有困龍不祥之感。
  皇上張了張口,想要喚人撤去這東西,卻怎麽也發不出聲。一口氣憋在胸口正自痛苦,眼前終於亮起一線,有人掀起垂帷,柔柔喚了聲“父皇。”
  昀凰瞧見他張口欲言模樣,忙將藥擱在一旁,扶了他起來輕拍後背。堵在喉頭的那口痰終於唾出,皇上青紫了臉色大口喘氣。昀凰倒水奉藥,一概不要宮人近前,全由自己親自侍奉。
  宮燈下,她纖柔身影,是這死氣籠罩的寢殿裏僅有的溫暖。
  皇上倚靠床頭,眼睛似睜非睜,朦朧裏看著昀凰,漸漸變作昔年的駱蘊容,忽而又是與他少年結發的元氏皇後……兩個女子,一個被他所負,一個終是負了他。
  一點濁淚,半是心傷,半是悔。
  “父皇要躺下麽?”太子妃見他歎息,忙小心探問。皇上垂目,看她柔順姿態,殷殷神色,不覺一聲苦笑。到頭來,一個都不在,隻剩她肯留在跟前。天闕易主在即,禦座之前風雨將至,尚旻、尚堯、雲湖,誰還顧得上這垂死之人。此刻在他們眼裏,他已形同朽木。
  隻有這傻女子,不去追隨她那即將登臨至尊的夫君,倒在此守著個將死之人。
  “你為何留下?”
  “昀凰無處可去。”
  他問,她答,再無多餘言語。
  寂夜昏燈,照著空曠寢殿裏兩個身影,一個風燭殘年,一個伶仃紅顏。
  皇上並未老邁昏庸,尚旻不喜太子妃,她也並不愛慕她的夫君。人前如何裝扮,恩愛繾綣是扮不來的。但他假裝看不出,看不出這對未來帝後的貌合神離——因為皇帝和皇後,本就用不著恩愛。可惜少年時他不懂得這個道理。
  皇上黯然而笑,啞聲翕動嘴唇,“喚趙弗進來,朕有話吩咐。”
  昀凰應了,返身至屏風外,剛要喚人,卻隻聽殿外哐一聲悶響,似宮門被撞開,隨之是橐橐紛亂腳步,和趙弗驚怒叱喝,“大膽,你們反了不成!”
  屏風轟然被撞倒。
  昀凰踉蹌後退,駭然見趙弗被扔了進來,撞倒錦繡屏風,連人帶木頭跌了喀拉拉一地。
  門口湧入大群明甲鐵盔、刀劍出鞘的行宮禁衛,森寒兵刃下一刻已逼至昀凰眼前。
  “護駕!來人啊,快快護駕——”趙弗嘶聲呼喊,口鼻都摔出血來,滿臉鮮紅猙獰。
  殿外一片沉寂,沒有人應答,沒有廝殺呐喊,平靜得像是什麽都未發生。禁衛闖入了皇上寢殿,悍然以刀兵相逼,卻沒有一個人前來護衛禦駕。這裏是行宮,不再是大內禁苑,忠心耿耿的羽林衛遠在皇城,眼前內侍與宮人,早已在刀兵下驚惶瑟縮。有想奪路逃出的,迎麵便是尖刀利矛;有忠心的退入內殿,拚死擋在趙弗與太子妃跟前,欲以螳臂當車,肉身抵抗金鐵。
  就在昀凰眼前,寒光暴起,快得令人看不清是如何發生。
  隻有慘呼、厲號、刀光、劍影……宮紗垂帷被拽落在地,博山爐傾倒了一案殘香,琉璃宮燈被推倒踏成碎片。血稠濃,噴濺在宮磚紗幔上,猩紅妖花綻放蔓延;人骨脆,折斷在寒刃下,發出特異而清脆的聲響。
  夜濃,風急,殺伐烈。
  傾刻間,一地屍橫。
  僅剩下還有氣息的三個人,昀凰、趙弗和禦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
  刀劍陣裏,駱皇後衣袂飄飄而來,似踏入修羅地的玄女,高高在上俯視眾生興亡。這遍地鮮血、滿室殺戮,連同殘喘奄奄的老人,都與她毫不相幹。
  太子妃周身顫抖,連退兩步擋在禦榻之前,臉色慘白透青。駱後的目光越過她,涼涼投向榻上那人——慘烈殺戮就在眼前,濺上床闈的血,陣陣腥烈撲麵。他瞪著雙眼看得真切,卻沒有絲毫反應,那遲暮枯槁的麵容仿佛已經僵死。
  駱後一步步近前,麵容在昏燈血光映照下,煥發異樣神采,咄咄有昔日美豔。她與他四目相對,唇角微揚,不似笑意倒似淒厲,“陛下這是怎麽了,病成這樣真叫臣妾擔心。雖說您一再想要置臣妾於死地,可臣妾還盼著與陛下白首偕老,陛下怎麽忍心辜負臣妾?”
  她笑,俯身靠近他,近得可以聞到他衰邁軀體上散發的瀕死味道,“你怎能忍心至此?”
  沉濁歎息在皇上喉間滾動,語不成聲,他隻是瞪了眼睛看她。
  “不好受麽?”駱後蹙眉,瘦削指尖撫上他的臉,“這幫奴才真是沒用,臣妾再三叮囑過,用藥務必仔細,莫讓陛下受多了苦楚。那藥量每日添加,本是補養的好方子,除非是酒後不慎服食過量……陛下,你怎麽就這樣不慎呢?”
  她撫上他的臉,指尖幾乎掐入皮肉,“多少年了,臣妾忍著盼著,還留著一線指望,你卻總是不慎!不慎冤死元氏、不慎錯怪臣妾、不慎害死尚鈞、不慎將人逼到絕境!”
  尖利指甲越掐越深,皇上臉色漸漸紫漲,喉嚨裏呼刺刺隻剩氣喘。
  “你放手!”太子妃驀然搶上前,將駱後重重推開。皇上歪倒在枕上,身子連連抽搐,似隻有氣出沒有氣進。趙弗掙紮起來,與太子妃一同扶了皇上,恨恨道,“妖後,就算你奪下行宮,也擋不住京畿十萬羽林衛。待太子殿下平定叛亂,看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算什麽太子,我的皇兒才是天命所歸!”駱後幽幽笑,“除了扮癡作傻,那廢物還做得來什麽?你以為十萬羽林衛當真肯聽那廢物調遣,當我駱家兵權想撤就撤?”皇上猛地嗆咳起來,大口大口呼氣,胸腔裏發出空洞可怕的聲音。趙弗惶急地將他扶住,連聲喚著皇上,昀凰也手忙腳亂為他拭汗。
  “陛下很焦急麽?”駱後袖手在側,冷眼看著那垂危之人,“臣妾已昭告天下,太子與誠王趁巡幸之機謀逆,欲矯詔弑君。晉王被迫起兵,護衛聖駕。至此陛下大可放心,萬事都有臣妾做主。縱然陛下駕崩,臣妾亦當以太後之尊,誅滅逆臣,輔佐新帝繼位。”
  “母後,夠了。”
  雲湖公主顫抖語聲自身後傳來。
  駱後回頭看她,見火光映照刀戟,那寒光籠在雲湖身上,照得她花容慘淡。
  還是韶年少女,那禦榻上躺著的人終究是她生父。
  望著雲湖慘然失色的臉,駱後頓生憐惜不忍,心中殺意也淡去幾分。
  雲湖一步步邁進來,身姿僵硬,目光渙散,不敢朝榻上那人稍看一眼。
  她朝駱後屈膝直跪下去,“啟稟母後,子時宮城已破,誠王率殘兵逃往行營方向,五哥率軍追擊,太子孤軍退守禁中。”
  她語聲顫抖,字字句句卻說得無比清晰。
  駱後僵直的後背緩緩舒展,回身望向禦榻,笑若牡丹含露,“陛下,您聽見了麽?”
  
  雲退霜殺夜將盡
  誠王敗退,太子困守死隅,宮中大勢已定。
  鑾駕於卯時自永樂行宮起駕,天未明便長驅踏上返京之途。
  事出非常,皇上又在病中,一時顧不得皇家儀仗鋪陳,駱後下令輕車簡行,沿路重騎護衛。皇上禦駕在前,皇後攜雲湖公主同乘鸞車,晉王妃也隨了太子妃的車駕。
  金塗銀鬧裝牡丹鉸具,配紫羅繡青鸞方韉,四帷四望車,太子妃的儀從比之親王妃自有不同。這是她一度夢寐以求的,如今看來隻是可笑。駱臻斜斜倚了錦靠,雖疾行顛簸也渾然不覺,此刻四肢百骸都是暢快。過了今日,王爺登基繼位,她便由晉王妃一躍而為六宮之主,貴為天下母儀的皇後。
  而眼前的皇太子妃緘默獨坐一側,一日之前還是禦前紅人,此刻隻怕即將成為新寡。
  駱臻微睞雙眸,冷冷審視昀凰麵容,想起昨夜殿前,想起她與王爺相望相依,心頭便似一陣陣蠶噬的麻癢——女子美而近妖,這般容華風姿,活脫脫就是妲己之媚、妹喜之妖!似乎覺察到她目光的不善,默然闔目而坐的太子妃陡的睜開了眼,黑眸幽沉,令駱臻不覺窒住。
  她卻朝她微微一笑,容色更見妖嬈。
  “你好像一點也不擔憂。”駱臻亦回以微笑,聲色卻傲慢,再不必裝作恭謙。
  “我應擔憂什麽?”太子妃泰然反問。
  “太子兵敗,東宮將有沒頂之災,太子妃卻似事不關己?”駱臻毫不客氣相譏,想在她臉上尋到一絲倉皇的滿意。昀凰亦深深看她,心中僅存的一點憫意也被她目光澆滅,“多謝晉王妃提點,福兮禍兮,自有天命,徒勞也是無益。”
  她輕描淡寫態度令駱臻覺得分外可惱,“你不過是仗著南朝公主的身份,恃著殷川八百裏封邑,你的用處也不過如此。母後雖不殺你,往後留困冷宮,一世寂寥,就不想想別的生路麽?”晉王妃眼中鋒芒奪人,昀凰卻笑了,“你有別的生路給我?”
  駱臻抿一抿唇角,壓低了語聲,“我可以放你走!”
  果真是女子的敏銳,還是防患於未然?眾人都被蒙蔽,唯獨這女子察覺了她的威脅……昀凰不掩詫異地看了駱臻,在她眼裏尋到嫉恨與慌張。
  當一個人嫉妒你,她在你跟前便已矮了下去。
  昀凰歎了口氣,“這裏很好,我不想走。”
  入暮時分,禦駕抵京。
  宮城戰局方歇,降的降,死的死,遍地血汙狼藉。
  這是一場勝負懸殊之戰,誠王臨陣退縮,率三萬禦林軍不戰而逃。他這裏明哲保身、避而不戰,卻苦了孤軍死守的太子。僅憑微末兵力,難擋駱氏五萬精銳——那都是暗中效忠駱氏的軍中少壯,早早設伏京畿,有備而來。十萬羽林衛隨之分裂四散,自起爭鬥。太子德薄寡信,在軍中毫無威望,忠於皇室的將士又被誠王籠絡去不少,餘下兩萬兵馬隨太子困守宮中,陷入重圍。
  至未時初,武德門率先被攻入。
  未時三刻,鎮遠門失陷。
  南北兩路兵馬一舉衝殺入宮,凡遇阻逆,一律格殺。
  太子率殘兵步步敗退至文淵殿前,終被截斷去路,倉皇間登上宮中至高的落星台,燃起告急烽火向外郡求援。終究遠水難救近火,天下勤王的兵馬插翅也飛不過重關。
  叛軍逼至落星台下,也不強攻,索性架起火堆,澆上鯨脂。大火倏忽升騰起來,與烽煙連成一片,將個仙闕般的樓台燒成熔爐……就在此時,禦輦抵達宮門,遍地血汙還未清洗,到處是血屠慘象。
  鎮守宮門的親信統領擋下禦駕,以安危見,叩請皇上皇後回避兵亂。駱後到了鑾駕之前,輕藐而笑,“無妨,皇上要親眼看著眾卿平叛,看著逆臣伏誅。”那統領一凜,見駱後回身掀起車簾,欠身朝裏笑道,“陛下,您說是麽?”
  裏頭半晌無聲,似是默許。
  禦駕長驅直入,冒著衝天火光、震天殺聲,直抵落星台下。
  當此時,烈焰已圍絕四方,殘局將盡。高台玉階伏屍無數,血流縱橫,濃煙滾滾四起。死戰不降的東宮死士已不過百餘人,不斷有人被箭矢射中,從高台墜落火中。
  皇上禦輦便在此刻駕臨,天子儀從煊赫而來,令那高台上的人遠遠便可望見。
  圍困落星台的禁軍停了攻勢,從中讓出一條大道,肅然陣列兩旁。
  昀凰被押了下來,隨駱後到了禦輦跟前。
  大火映紅天幕,即便隔了這麽遠,也聽得清晰的焚梁斷木之聲,畢剝不絕於耳。炙熱火光灼得人膚發欲燃。眼前慘亂景象於她並不陌生,與當日宮傾如出一轍。所不同的,隻是當日身在局中,而今袖手旁觀罷了。
  駱後親手為禦輦挑起車簾,令斜倚車中的皇上能看得清楚。
  即便隔了烽火煙塵,殺戮肆烈,也隔不斷一朝君臣,兩世血親。
  父子相見於修羅血河,勝的是誰,敗又是誰;生的是誰,亡又是誰。
  昀凰卻恍惚想起了那一日,高懸城門的君王頭顱,被少桓所弑的人,她的父皇……果真喚過他父皇麽,如今竟不記得。當他頭顱被斬下的一刻,可曾看到隨他親征的皇子們,一個個屍首異處,那一刻,他哀慟過麽?
  隻聽見禦輦內傳出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嗚咽的,嚎啕的,竟是哭聲。
  是皇上的哭聲麽,昀凰恍惚抬頭,驀然明白他悲號的原由——
  在那火光映紅的高台上,有個袖袂飄飛的身影,華衣浴血,淩虛而立。
  他長發繚亂披散,隨衣袂翻飛烈烈火光中,到這般境地,仍美如天人。
  分明瞧不清楚,她卻覺得他在笑,必定在笑。
  共枕同席,那比女子更美的麵容早與怨恨一起鏤刻入骨。她記得他的眉目言止,記得他是怎樣怨、怎樣恨,記得他怎樣施予淩虐與羞辱……到此刻,卻隻記得他的笑。
  姣好冶麗,風流尤甚女子。
  高台上下火光熾盛,散發仗劍的皇太子麵南而立,迎著皇上禦輦,徐徐張開了雙臂,從高達數丈的台頂一躍而下,若飛鳥、如墜星、似流隕,轉瞬被騰騰大火吞沒。
  宮變在天明之前平息。
  皇上所居的承天殿是唯一沒遭遇殺伐之地,然而夜風襲來,仍捎著淡淡血腥氣。
  也不知是什麽時辰,冷寂空曠的殿上也不見人影,隻得昏燈映照孤帳。外麵是重兵看守,裏頭隻得趙弗與昀凰守在禦榻之前。一陣急風撲入內殿,吹得垂簾嘩嘩作響。趙弗蹣跚著去關上殿門,他年事已高,經那一摔傷得不輕。昀凰欲起身喚住他,衣袖卻被扯住。
  回頭見是皇上,枯槁手指抓著她衣袖不肯放,一雙凹陷無神的眼定定落在她臉上。昀凰心裏一酸,看他嘴唇翕動,發出有氣無力地語聲。她傾身近前,卻聽不清楚。皇上吃力地抬起手,想要索取什麽……驀聽得一聲稚子呼喚,“皇祖父!”
  駱後不知何時來到殿前,身側牽著小小的承晟,並無侍衛宮人隨行。她祖孫兩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麵,承晟怯生生依著駱後,望了望擋在門口的趙弗,想要奔向昀凰卻又不敢。駱後垂首看他,“你想去太子妃那裏麽?”
  承晟點點頭,不敢作聲。
  卻見皇祖母難得的溫和,“去吧。”
  她手一鬆,承晟立刻飛奔到昀凰跟前,語帶哭腔,“晟兒怕,晟兒要父王——”
  這孩子對昀凰的依戀,遠甚對祖母的親昵。駱後定定瞧著,想起方才她侍奉榻前的殷殷模樣,比父女更親近,雲湖倒從不曾這般侍奉過。血親不如外人,這華昀凰入宮短短時日,倒似贏得了她的丈夫、兒子乃至孫兒的心。
  駱後澀然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
  那禦榻上的人闔起眼睛,視她如無物。他恨她入骨,她卻還留了這兩人在身邊,陪他走這最後一程,讓他不至太過孤苦——誰都以為她狠絕,可她對他,實是仁至義盡。
  承晟撲在昀凰懷裏哭泣,口口聲聲要父王。昀凰撫了他頭發柔聲道,“晟兒乖,父王很快就回來,父王不喜歡晟兒哭的,對不對?”承晟果然噤聲,卻不是因為她這句安慰,而是駱後走到榻前,冰涼的手撫上他臉龐,令他不敢再哭。
  駱後垂目看著承晟,緩緩道,“你父王不會來了。”
  昀凰一震,駭然睜大眼睛望向她。
  駱後卻隻瞧著承晟,一字一字道,“記著,往後你便是皇帝了——要做皇帝的人,不能夠躲在女人身後哭泣!”她猛地伸出手,將承晟從昀凰懷抱狠狠拽開。承晟哇地大哭起來,哭聲方一出口,就被駱後一耳光摑在臉上。
  號哭硬生生哽在咽喉,承晟大張了口,小臉憋得發青。
  悉悉索索聲音自禦榻上傳來,皇上瞪大眼,分明是聽見了駱後的話,周身瑟瑟發抖,將垂幔狠命扯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昀凰背倚著床柱,軟軟跌在榻邊,“你說晉王,晉王……”
  “死了。”輕飄飄兩個字從駱後唇間吐出,如同她目光的冷硬。
  她轉而看向皇上,“臣妾也剛知聞這噩耗,尚堯率軍追擊叛臣,遇襲中伏,被斬於陣前,屍身也落在誠王手裏。事已至此,望皇上節哀。”
  她語聲平靜無波,連一絲偽裝的悲戚都吝於付出。
  殿中死寂,隻聞皇上斷續的喘息,聲聲起伏。
  駱後神色冰涼,目光卻熱烈,望之說不出的奇詭。
  “尚鈞去了,剩下兩個也死了,你一個兒子都沒有了,這大好江山轉瞬就要無主……”她將承晟推到禦榻跟前,按著他跪下,“所幸我們還有一個好皇孫,你瞧晟兒多乖,他會做一個很聽話的小皇帝,對不對?”
  皇上掙紮著向她探出手,五指箕張,腳將榻板蹬得直響。如果可以,她知道他會毫不猶豫的扼死她,可惜這一次,他拿她無可奈何,連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一夕翻覆在天家
  宮變在天明之前平息。
  皇上所居的承天殿是唯一沒遭遇殺伐之地,然而夜風襲來,仍捎著淡淡血腥氣。
  也不知是什麽時辰,冷寂空曠的殿上也不見人影,隻得昏燈映照孤帳。外麵是重兵看守,裏頭隻得趙弗與昀凰守在禦榻之前。一陣急風撲入內殿,吹得垂簾嘩嘩作響。趙弗蹣跚著去關上殿門,他年事已高,經那一摔傷得不輕。昀凰欲起身喚住他,衣袖卻被扯住。
  回頭見是皇上,枯槁手指抓著她衣袖不肯放,一雙凹陷無神的眼定定落在她臉上。昀凰心裏一酸,看他嘴唇翕動,發出有氣無力地語聲。她傾身近前,卻聽不清楚。皇上吃力地抬起手,想要索取什麽……驀聽得一聲稚子呼喚,“皇祖父!”
  駱後不知何時來到殿前,身側牽著小小的承晟,並無侍衛宮人隨行。她祖孫兩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麵,承晟怯生生依著駱後,望了望擋在門口的趙弗,想要奔向昀凰卻又不敢。駱後垂首看他,“你想去太子妃那裏麽?”
  承晟點點頭,不敢作聲。
  卻見皇祖母難得的溫和,“去吧。”
  她手一鬆,承晟立刻飛奔到昀凰跟前,語帶哭腔,“晟兒怕,晟兒要父王——”
  這孩子對昀凰的依戀,遠甚對祖母的親昵。駱後定定瞧著,想起方才她侍奉榻前的殷殷模樣,比父女更親近,雲湖倒從不曾這般侍奉過。血親不如外人,這華昀凰入宮短短時日,倒似贏得了她的丈夫、兒子乃至孫兒的心。
  駱後澀然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
  那禦榻上的人闔起眼睛,視她如無物。他恨她入骨,她卻還留了這兩人在身邊,陪他走這最後一程,讓他不至太過孤苦——誰都以為她狠絕,可她對他,實是仁至義盡。
  承晟撲在昀凰懷裏哭泣,口口聲聲要父王。昀凰撫了他頭發柔聲道,“晟兒乖,父王很快就回來,父王不喜歡晟兒哭的,對不對?”承晟果然噤聲,卻不是因為她這句安慰,而是駱後走到榻前,冰涼的手撫上他臉龐,令他不敢再哭。
  駱後垂目看著承晟,緩緩道,“你父王不會來了。”
  昀凰一震,駭然睜大眼睛望向她。
  駱後卻隻瞧著承晟,一字一字道,“記著,往後你便是皇帝了——要做皇帝的人,不能夠躲在女人身後哭泣!”她猛地伸出手,將承晟從昀凰懷抱狠狠拽開。承晟哇地大哭起來,哭聲方一出口,就被駱後一耳光摑在臉上。
  號哭硬生生哽在咽喉,承晟大張了口,小臉憋得發青。
  悉悉索索聲音自禦榻上傳來,皇上瞪大眼,分明是聽見了駱後的話,周身瑟瑟發抖,將垂幔狠命扯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昀凰背倚著床柱,軟軟跌在榻邊,“你說晉王,晉王……”
  “死了。”輕飄飄兩個字從駱後唇間吐出,如同她目光的冷硬。
  她轉而看向皇上,“臣妾也剛知聞這噩耗,尚堯率軍追擊叛臣,遇襲中伏,被斬於陣前,屍身也落在誠王手裏。事已至此,望皇上節哀。”
  她語聲平靜無波,連一絲偽裝的悲戚都吝於付出。
  殿中死寂,隻聞皇上斷續的喘息,聲聲起伏。
  駱後神色冰涼,目光卻熱烈,望之說不出的奇詭。
  “尚鈞去了,剩下兩個也去了,你一個兒子都沒有了,這大好江山轉瞬就要無主……”她將承晟推到禦榻跟前,按著他跪下,“所幸我們還有一個好皇孫,你瞧晟兒多乖,他會做一個很聽話的小皇帝,對不對?”
  皇上掙紮著向她探出手,五指箕張,腳將榻板蹬得直響。如果可以,她知道他會毫不猶豫的扼死她,可惜這一次,他拿她無可奈何,連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莫名快意混雜了憎恨,化作笑聲衝口而出,駱後再不可抑地笑起來,“臣妾已想好了,陛下明日上朝便召集文武眾卿,以承晟為儲君監國,如此陛下便可安心休養,萬事皆有臣妾代勞。”
  承晟哭泣著被駱後強拖出去,半個身子不甘地賴在地上,小靴子擦著地麵,沙沙之聲遠去……另一種格格聲卻在床帷後響起,那是皇上恨極咬牙的聲音。他已說不出話來,嘴唇青紫怕人,隻將牙齒咬了又咬,那聲音糝得人心驚肉跳。
  駱後操縱禦醫下藥,用毒慎微,不至致命,藥力卻令他不能言語行動,癱軟如廢人,獨留神智清醒。從而如玩偶般任憑她擺布,無力抗拒,她方可挾之以令諸侯。
  皇上又在拉扯昀凰的衣袖,一整夜他都拽著她,極欲說著什麽。昀凰隻見他嘴唇翕動,手指時屈時張,卻猜不透他的意思。趙弗捧了玉盞近前,以為他是口渴。卻不料他陡然一掙,將趙弗手中玉盞打翻,水都傾倒在被衾床榻上。
  兩人驚愕目光中,他吃力地屈起手指,沾了水在床沿一劃一劃。
  “父皇想寫字!”昀凰驀地驚呼。
  趙弗也回過神來,四顧殿中找不到筆墨。外頭內侍守衛森嚴,到處是駱後耳目,隻有內殿屏風之後,禦榻之前,有方寸安全之地。見他二人終於會意,皇上顫顫抬手去摸衣襟。趙弗探手入他懷中,半晌摸索出一枚小小方印,卻不過是皇上素日題畫所用的私印。趙弗黯然道,“皇上,這不是秘璽,秘璽已被皇後從禦書房搜去。”
  秘璽二字,細針似的刺入耳中,昀凰立時屏息。
  這是皇家至重要的秘辛,曆代帝王為防範萬一,除國璽外,大都另備有秘璽。各朝皆不乏國璽被亂臣所竊之先例,隻要秘璽尚在,仍有逆轉乾坤之機。這一點昀凰再明白不過,昔日廢帝奪位之前,令心腹騙去先皇秘璽,這才逼得先皇臨終想出偷梁換柱之計,以假國璽代真國璽。駱後自然也深諳此中關竅,早早在皇上身邊伏下耳目,一旦起事便將國璽與禦書房所藏秘璽搜去。
  如今這一方小小私印,根本毫無用處。
  然而皇上瞪著眼,隻是盯著那方印,瞪著額上青筋綻出。
  昀凰心念閃動,拿起那玉印迎了光影看去,玉色溫潤瑩透,不見異常。回眸再看皇上,他眼中激越之色卻似告訴她的猜測是對的。細看那方印略呈狹長,間中鏤有一圈古拙雲紋。昀凰撫著那凹凸紋樣,目光閃閃看向皇上,見他勉力浮起一絲笑容,心中再不遲疑,將玉印往床沿猛力叩去。
  趙弗驚呼聲中,玉印一裂而二。
  兩半裂麵竟是繁複古篆字體,合在一處恰是“受命於天,福壽永昌”。
  字體與紋樣疊合,扭轉虯曲如龍蟠,這才是誰也偽造不來的真正秘璽。
  昀凰與趙弗驚喜對視,時機緊迫,再無刹那遲疑——隻聽嗤一聲響,趙弗已撕下半幅白絹衣裏。昀凰拔了玉簪在手,咬牙往臂上刺落。趙弗劈手奪過玉簪,狠狠刺入自己手臂,用力往下一劃。鮮血從豁張的傷口湧出,沿著手腕淋漓滴下。昀凰忙用玉盞接了,看那鮮血漸漸積起……
  趙弗裹了衣袖,至屏風處緊張眺望,以防外頭有人突然闖入。
  皇上被昀凰扶起,斜靠在床頭,由昀凰托了他手腕,指尖顫顫沾血為書。
  “駱氏篡逆,戕害皇室,著即賜死,傳位……”皇上手腕劇顫,指尖一滴鮮血墜下,便要就著那一點,寫下個誠王的誠字。一隻纖纖涼涼的手卻在此時握住他,捉了他枯瘦手指,輕摁在絹上,改點為橫,一筆一劃寫下晉字。
  晉、王、尚、堯。
  血色所凝的四個字,被那纖細的手強行牽引著,眼睜睜在指端寫下。
  皇上喘息驟然加劇,顫抖的手將白絹劃上斑駁血跡。他轉眸看身旁的昀凰,見她絕豔麵容被燈色映得半明半暗,迎光的半麵皎如孤月,逆光的半麵暗若永夜。
  趙弗聽見急劇的咳喘,回頭見皇上已搖搖欲墜,若非太子妃的扶倚相助,隻怕他連手也抬不起來。如此情狀,令趙弗不忍再看,黯然掉轉了頭。
  待他再回頭時,太子妃已將秘璽血詔一並收入自己袖中,肅然道,“父皇下詔,傳位誠王。”
  雖是意料中事,趙弗仍垂了頭,默默無語。可憐皇上一生操持國事,到頭竟白發人送黑發人,再無一個兒子堪繼大位。太子妃語聲含悲,卻透出堅毅決絕,“你我務必設法在天明之前將密詔送到誠王手中,若等朝堂上頒了旨意,誠王篡逆之名再難洗脫!”
  駱後提早在永樂行宮密布機關,先發製人以得手。然而回到宮中,大內禁苑卻遍布皇上與大侍丞的心腹。可恨為時已晚,皇上已落在駱後手裏,趙弗與太子妃皆受到嚴密監禁,一舉一動為人所製,縱有萬千手段也使不出來。
  “你我絕難離開此地一步,侍丞內侍也盡被替換,妖後對我是早有防範。事關存亡,如今哪裏去找一個穩妥可信之人相托……”趙弗焦灼萬難,回望皇上無力斜倚,目光直瞪了這邊,喉間嗬嗬有聲,隻道他也是心焦。卻聽太子妃輕輕開口,“我有一人堪當此任,若能找到出宮的法門,可令她攜密詔出宮,趁夜趕往誠王大營。天明前引大軍殺入宮城,或可阻止皇後頒詔。”
  趙弗驚疑問道,“東宮上下盡被屠戮監禁,你有何人可托?”
  “侍嫁女官商妤。”太子妃微仰了臉,容光奪人,“皇後不敢與南秦反目,留我為質,意在製掣我皇兄。我既對她還有用處,她必不會與我為難,我要見自己侍女應可辦到。”趙弗蹙眉躊躇,“你那侍女雙足已廢,縱然我有法子讓她出宮,隻怕也……”
  太子妃淡淡笑了,“誰說她廢了。”
  趙弗一驚,望見她眼裏深淺變幻的光影,“她足疾是假?”
  太子妃頷首,“不若此,怎防得住皇後一早對她下手。”
  若豺捕獵之前,必先將獸群驅散,令孤幼離群,無從照應救援,伺機一擊得手。商妤隨太子妃北來,是她在宮中唯一心腹,最可倚賴之人。隻要將她除去,太子妃便斷去一條臂膀。駱後行事陰厲縝密,那一番下馬煞威、敲山震虎,皆衝著商妤而去。直至她雙足殘廢,行動不能自由,終日困居一室,才算是沒有了威脅,僥幸保得命在。
  趙弗額上汗出,不為駱後之狠厲,卻是為太子妃之陰忍。
  隱隱地,似有蟲豸爬上心頭,令人悚然難安,卻說不出是為何。
  時刻緊迫,留早朝不過三四個時辰了,再不將密詔送出宮去,為時將晚。
  “大侍丞可否設法助她出宮?”太子妃臉色蒼白,目光卻熠熠,幽沉中生出微芒。這目光迫視得趙弗一陣心驚,萬千念頭越發紛亂。禦榻上沉沉喘息呻吟入耳剜心……殿外守衛見裏間有所聲響,已兩度探首窺望。趙弗緊盯了她雙眼,“送她出宮不難,持我信物,自當有人照應。然萬一落在妖後手中,密詔被毀也罷,秘璽萬萬不可遺失。”
  太子妃垂眸沉吟,“大侍丞所言甚是,這秘璽便由你保存,務必小心。”
  “人在璽在,老臣至死不敢有負皇恩。” 趙弗須發微顫,肅然從太子妃手中接過秘璽,貼身藏好。複以信物相托,將策應之人告知於她,細細囑以脫身之法……昀凰凝神聽得陣陣心驚,若非他和盤托出,旁人永遠不會知道這深宮禁內究竟藏有多少秘辛。
  “太子妃可記清楚了?”趙弗一口氣說來,緊緊望了昀凰。卻見她蹙眉凝思片刻,遲疑道,“隻有一事想來忐忑……”
  “何事忐忑?”趙弗急問。
  太子妃回首看了看殿外內侍,語聲輕若蚊蚋地說了什麽。
  趙弗聽得含糊,忙傾身側耳,依然什麽都沒聽清,唯有喉頭一涼!
  劇痛洞穿咽喉,一支長長玉簪沒入咽喉,另一頭卻握在太子妃手裏。
  趙弗瞪大眼,來不及掙紮呼號,她已迅速探手入他衣襟,將秘璽取走。
  昀凰反手拔簪,疾退。
  血箭飆出,滿目猩紅,鮮血噴濺的嘶嘶聲清晰入耳。
  趙弗雙眼鼓出,合身向她撲來,鮮血噴濺她一肩一臉。
  外邊看守的內侍聞聲而入,立即被這狼藉景象駭住。
  太子妃瘋了。
  內侍急奔入中宮向駱後稟報——太子妃以簪子刺傷大侍丞趙弗,搶奪侍衛佩刀,狀若瘋魔,無可約束。禁中侍衛不敢傷她,隻將她製住。整個承天殿卻被她鬧得天翻地覆,眼看皇上病篤,不堪其癲狂之擾。雲湖公主已趕往承天殿,命人將太子妃帶往東宮。
  當真瘋了麽?
  駱後冷冷聽著,隻是嘲諷地一笑。
  連夜目睹如此殺戮,眼見著太子墜下高台,換作旁人隻怕是早瘋了。但若說華昀凰會發瘋,她卻是不信的。裝傻做癲算不得稀奇,不過是退避保命的法子。如此,倒也算她識相。
  眼前已有一個哭號不休的駱臻令她煩不勝煩,明日卻還有一場煞尾的硬仗等著她去對付——過了明日,當著滿朝文武定下承晟儲君監國的名分,方可算大功告成。如今料理善後還早,且待這蠢人鬧去。
  駱後懨懨起身,內殿傳來駱臻斷續哀哭和承晟不知所措的號哭,這對母子著實可厭。她冷冷拂袖,“雲湖既已去了,隨她處置便是。先將晉王妃送回府中,好生看著,莫讓她再引世子哭鬧。”
  然而五歲稚子已然懂事,耳聽得父王之死,母妃又被人強行拖離,承晟的哭聲越發撕心裂肺。
  死一般深寂的夜裏,哭聲遠遠傳開,雲湖身在東宮也能聽見。
  遠處是稚子夜啼,身後是女子瘋瘋癲癲的笑聲,刺得人心頭陣陣抽縮。
  那煊赫一時的女子,集南朝長公主與北朝皇太子妃榮華於一身,如今落魄癡狂,已完全不認得人。她見了誰都隻會喚兩個名字,時而“皇兄”,時而“商妤”,除此誰也無法靠近。雲湖無奈,命人將那雙足殘廢的女官帶進來。到底是身邊人,商妤一來她便不再尖叫,任由宮人將她扶到床榻上。
  雲湖立在床帷之外靜靜看她,見她青絲紛披,鬢發淩亂,臉上血汙雖已擦去,衣服上仍是猩紅狼藉。沒人敢碰她,想要為她更衣梳洗的宮人稍有靠近,她便凶悍若噬人母獸。唯有商妤垂淚在側,拿絲帕擦拭她頰上殘餘的血痕,一麵顫聲安撫。內殿裏,隻得主仆二人伶仃相依……雲湖悄無聲退出殿外,撤去內外宮人,不願再擾她。
  回想當日瓊台初見,她在那人身畔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端的是風華絕代。
  一轉眼,紅顏將隕,卻不知遠在南朝的那人是幸是哀。慘淡月色將宮階映得冷清清的白,依稀記起那人白衣皎潔,笑若薰風,仿佛也是這樣的夜……匆匆相見,匆匆作別,原本是各有所圖,並沒有真正相悅過吧?雲湖茫然走過連廊,穿過綽綽殿閣,心中涼一陣空一陣,隱約記起許多,又好似什麽也想不起來。
  身後東宮蕭索,寥寥幾個宮人侍衛守在殿外,不必擔心也無需戒備,那隻是瘋婦與廢人的牢籠。
  濃雲移過中天,遮蔽了最後的月華。
  承晟的哭聲也漸漸杳了下去,怕是哭得累了。明日他便要登上金殿,坐上他父王和叔伯們鮮血凝積的帝王之位……雲湖步履虛浮,茫茫然踏入承天殿中,一眼瞧見禦榻上奄奄無聲的父皇,兩行淚終於落下。
  “父皇,我來陪您了。”雲湖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衾,細心撫平他淩亂白發,依著禦榻蜷身坐了下來。她將頭輕輕枕在榻邊,握了那枯槁的手,喃喃道,“父皇你知道麽,哥哥是五哥殺的……母後一直都知道……如今她終於殺了五哥,也殺了大皇兄。他們全都死了,再不會爭奪下去了。往後就隻剩下母後和我,還有承晟、五嫂和太子妃……可太子妃瘋了,五嫂怕也不遠了。原先我總害怕,怕你厭憎母後,怕你不疼我,不疼哥哥。我以為隻有哥哥做了皇帝,母後做了太後,便不用再害怕。可是,可是明天母後就要臨朝,為什麽我卻更害怕?”
  雲湖的語聲漸漸低下去,握了父皇的手,絮絮喃喃如一個委屈的孩子。那禦榻上的人卻毫無反應,隻剩一絲沉微的氣息,憑藥力勉強吊著一口氣在。隱隱地,有更漏聲傳來,也不知是幾更。這一夜竟是格外漫長濃黑,似乎永遠不會天明。雲湖覺得累,闔了眼不覺睡去。
  多少年不曾陪在父皇身邊了,猶記幼年時,父皇也曾哄著自己入睡。
  朦朧裏,許多人的麵容掠過眼前,英朗的是尚鈞、倜儻的是尚堯、俊秀的是尚旻、威嚴的是父皇……還有那笑若春花爛漫的少女是誰,是少年時的自己麽?
  “公主,公主——”
  誰在夢裏仍喚著公主。
  雲湖猛然驚醒,見侍從女官帶著近侍宮人倉惶奔進來,不及跪倒便道,“奴婢萬死,奴婢罪該萬死!”
  “何事驚亂?”雲湖一凜。
  “奴婢疏忽,一時受太子妃蒙蔽,致使東宮女官商妤不見蹤影!”
  “不見蹤影?”雲湖唬地起身,臉色發青,“商妤,那廢人怎會平白不見蹤影?”
  “奴婢等見太子妃已安睡,商妤守在榻前,未敢入內驚擾。待覺蹊蹺時,才見床帷後空無一人,守在榻前之人,竟是太子妃穿了商妤的服色假扮!奴婢等已搜查東宮內外,遍尋不獲……”女官話音落地,恍如霹靂入耳。雲湖呆了一刻,霎時間冷汗密布,再開口語聲已啞,“現在什麽時辰?”
  冷厲語聲從身後傳來,“寅時已過。”
  雲湖猝然回頭,見駱後朝服輝煌,鳳冠嵯峨地立在殿門處,凜凜寒意,煌煌鳳威,望之不可直視。
  早朝就在卯時。
  萬事俱備,箭已離弦,一切已來不及了。
  駱後妝容豔烈,眼作鳳尾妝,挑染一抹殷色胭脂,燈下看來似連目光都透著血色殺意,“就算她搬來神兵天降,也休想擋我一步!”雲湖迎上她目光,一時瑟瑟,禁不住周身顫抖。她臉色轉寒,“你很怕麽?”
  雲湖膝蓋一彎,頹然跪下,“母後,現在罷手還來得及……”
  “罷手?”駱後似聽見天底下最令人驚異的話,雙眸圓睜,驀然連聲長笑。
  雲湖呆呆望了她,眼光發直。
  
  血色山河萬裏染
  神兵天降,被駱後一語成讖。
  地動山搖的衝殺聲裏,神策軍的旗幟高高飄揚,遠在宮中也能望見神策軍深紅戰袍連成一片汪洋,將宮城洶湧合圍。戰靴橐橐,撼動宮牆;劍戟森森,掩蔽日光。
  五萬神策軍,一夜之間,似天兵降世。
  隨之而來的是誠王所率三萬羽林衛,以清君側、肅宮闈為號,高擎平叛之幟。
  當先一騎絕塵,帥旗所指,正是傳聞已殞命陣前,被誠王所殺的晉王尚堯。
  昔日為防範駱氏,鞏固太子權柄,皇上以雷霆手段撤換羽林軍中後黨將領,逼晉王交出神策軍統領大權,暗調宗室心腹大將坐鎮神策營。然而拱衛京中的羽林軍,多年來一直受後黨與皇黨派係傾軋,各階將領暗中爭鬥不休。
  當此劇變之際,駱氏明麵拱手讓權,暗中安插心腹,拉攏軍中副帥。誠王也暗通昔年舊部,與數名將領密謀,趁宮變之夜,挑動羽林衛自起嘩變,攜三萬兵馬退走京郊,蓄勢待援。
  其餘兩萬眾隨太子死守宮中,以微薄之勢,對抗歸附駱後的五萬兵馬。
  眼見太子兵敗自盡,皇上大勢已去,駱後立即趁兵亂之機對晉王下手。
  然而晉王早已率親衛出城,借追擊誠王為名,引開駱後遣來刺殺的追兵,以替身詐死,瞞天過海麻痹駱後。待投奔誠王軍中,接到勤王詔令的神策軍也適時趕到京郊。
  是夜,商妤持皇上血衣密詔趕到。
  晉王親自執密詔往神策軍大營,將按兵不動的主將斬首,接管神策軍。
  寅時末,晉王親率神策軍為左翼攻打宮門,誠王率羽林軍為右翼攻側門。
  兩軍斬關而入,於卯時初刻會師於淩雲殿。
  宮中效忠皇上的侍丞和禁衛也紛紛披甲起兵,與二王內外呼應。
  辰時,駱後的羽林軍大敗潰退。
  烽煙滾滾熏黑了天空,日光也照不到這天闕之暗,末世修羅之景不過如此。
  昀凰仰麵望向飛揚鬥翹的宮簷,看那厚厚積塵被震得簌簌直落,灑了殿前一地狼藉。這景象熟悉得異常親切,好似昨日才見……猶記那日,也是這般烽煙驚塵,兵亂現天闕,踏破貴胄風流,一朝傾頹知何似。
  又一團塵灰落下,恰好兜頭打在殿中,騰起嗆人的灰霧。陰腐的黴味鑽入鼻端,也不知是積累了多少年的舊塵。承晟朝她懷中偎得更緊,小聲急促地嗆咳,昀凰揚袖將他頭臉遮住,一手掩住自己口鼻。周遭內侍紛紛掩麵,仍有人被灰落進眼裏,各自狼狽成一團。
  比之外殿倉皇景象,這些許狼狽卻算不得什麽。
  數名帶刀內侍在內殿看守著昀凰與承晟,外殿早已亂成一團,宮人紛紛奔走躲避,金甌玉瓦踏碎,四下都是甲兵奔突往來,潰退的,馳援的,各自奔命的……間雜了哭聲喊聲呼喝聲,盡都湮沒在越來越逼近的喊殺聲中,側耳間,仿佛已能聽見靴聲震地、馬蹄如雷。
  算來已該攻到了朱雀殿,離中宮越來越近。
  昀凰緊緊抱了承晟,撫拍他微微抽搐的後背,這孩子天明被帶來此處,周身已滾燙發熱,雙目無神隻說著胡話。此刻聽得殺聲震天,他昏沉中更是一陣陣抽搐。昀凰將涼涼嘴唇貼在他滾燙額頭,喃喃道,“晟兒不怕,父王就快來了。”
  語聲未落,殿門被轟然撞開,數名禁衛奔入內殿將昀凰和承晟拖了,不由分說往外押去。
  兩乘青廂駢車停在殿外,雲湖公主鬢鬟散亂,從前一乘內探出半個身子,“帶上車來!”
  昀凰抱起承晟,踉蹌被推至車前,一名宮人劈手將承晟強抱了去,不顧孩子有氣無力的掙紮,將他推入雲湖所在的車中。
  “晟兒——”昀凰來不及掙紮,被人將雙手一縛,拖上後頭那乘駢車。
  車門驟然關上,馬兒揚蹄疾馳。
  昀凰重重摔在車中,掙紮抬頭見到錦繡朝服的下擺,珠玉累累的衣飾,和一雙青白交握的手。
  眼前端端坐著駱後,一身盛裝,神色平靜,正垂眸看著她。
  駢車朝北疾馳,依稀奔向宣武門方向,那是羽林軍唯一還未失守的地方。
  “太遲了,即便將我和晟兒挾持為質,你也逃不出這天羅地網。”昀凰凝望駱後,緩緩露出笑容,“母後現在歸降,總還有個體麵下場。”
  駱後漠然看她,“我活不成,你也需陪葬亂軍之中。半世榮華我已夠了,隻可惜你的好年華。”
  “你的榮華可有片刻是真?”昀凰軟語淺笑,駱後眼底驟然迸出寒意,殺機如芒,直釘在她臉上。良久,卻綻出一抹似笑非笑,“我倒奇怪,他臨到死時,交代你些什麽?”
  駱後仰起臉,斜垂眼角看昀凰,“你究竟送了什麽出去?”
  昀凰倚了車壁,微微挑眉,“你很想知道?”
  “是,我想知道。”駱後一反常態沒有動怒,“十六歲入宮,由才人到昭儀,再是封妃冊後,幾十年夫妻做下來,我不得不要個明白。”
  夫妻,她說是夫妻。
  昀凰心頭一時被這兩個字撼動,然而帝後帝妃果真當得起這平平二字麽。
  “遺詔命晉王繼位。”昀凰望了她雙眼,緩緩道,“稱駱氏篡逆,著即賜死。”
  “隻賜死,沒有貶廢?”駱後幽幽眼底似有笑意。昀凰搖頭,卻見駱後低低籲一口氣,唇角綻出笑容,“應諾我的事,他總算有一樁做到。”
  駢車在混亂喊殺聲裏疾馳顛簸,隔了車簾,也聽得外頭時有流矢飛箭的尖嘯,離宣武門隻怕也近了。駱後卻自顧微笑,全無一絲兵敗逃亡的驚懼。昀凰暗暗移向車簾,趁她怔忡出神,朝外窺望估量。
  “他曾說,至死我也是他的皇後。”
  昀凰一震回眸,見駱後閉目仰首,有淚滾落。
  外頭連天烽火如雷喊殺突然都在這一刻歸於沉寂,褪色歲月浮現,也曾是誰在耳邊應諾著白骨黃泉……隱隱鈍痛,如絲絞勒心頭。昀凰將臉冷冷側向簾外,咬了牙,將心頭那絲鈍痛死死咬住,不容它掙脫。然而駱後語聲卻似細針驟然拔起,“傳位晉王?他怎能知道尚堯未死……原來是他騙我,一直是他騙我!”
  昀凰望了她,有一刹快意掠過心頭,終究還是不忍看她最後一絲慰藉泯滅。
  “不是父皇,是我。”昀凰輕輕開口,望進駱後眼裏,“一直都是我。”
  車駕搖晃間,有光透入車簾晃動在昀凰臉上,明滅如魅影。
  駱後聲息遽止,瞳仁劇睜,一瞬不瞬地看她。
  良久,她喉頭一滾,發出格的聲響,詭異扭曲笑容卻浮上臉龐。
  “多謝你肯告訴我。”她挺直頸背,以一個皇後的端莊朝她微笑。但在她瞳仁深處,分明卻有殘壁將傾之前的頹敗剝落。原來她不是輸在一夕之間的僥幸,而是早早輸與兩個後輩。
  猛地車駕一顛,在疾馳中突然停頓,馬兒揚蹄噅噅,將車內兩人顛得衝撞在一起。外邊疾矢破空之聲不絕,夾雜起伏慘呼。駱後掙起身來一手掀了簾子——
  隻看見宣武門前羽林軍竟如蜂窩炸開,潮水般湧上來,當先一乘雲湖和承晟所在的馬車已衝到宮門,兵群裏霍然有人發一聲喊,“妖後篡逆無道,晉王親率大軍平叛,還不棄暗投明!”
  羽林軍中大嘩,已是自起內亂,看樣子大半已倒戈。
  駱後臉色劇變,叫一聲不好,立時喝令車駕退走。
  然而前方亂兵已經包圍過來,四下都高叫著,“拿下妖後,殺無赦!”
  前麵車駕立刻勒韁掉頭,然而為時已晚,那馬兒揚蹄之際,左右兵甲群中同時擲出七八支巨矛,挾風刺中馬身,將兩匹駿馬當胸戳出血窟窿來。瀕死的馬兒奮蹄怒嘶,猛發力將車轅掙斷。正在疾馳中的車駕脫軌翻側,車蓋砸飛丈許。
  車門摔得飛脫,雲湖公主攬了承晟一起被摔出車來,雙雙跌滾在地。
  兩旁兵士已執刀衝上前,不待雲湖從塵土飛揚的地上掙起,衝在最前的士兵已一把揪起她發髻,手起刀落!
  血,飆濺三尺。
  美人頭,落地。
  昀凰雙眸猝然睜大。
  諸般慘厲殺戮都見慣,唯有最直接的一種,生平始見。
  雲湖頭顱落地,承晟呆呆跌在一旁,被腔子裏的血噴濺了滿身,一聲不吭就栽倒暈死過去。
  四下兵士歡聲雷動,被這血腥刺激得雙目赤紅,仗戟衝向後一輛駢車。那駢車不退反進,趁眾人歡呼之際,怒馬驚嘶一躍而過,踏倒前列兵士,不顧一切往宮門衝去。
  車後隨從侍衛被拋下不顧,盡留給一擁而上的兵士舉刀屠戮。
  宮門處守衛難擋馬車瘋狂之勢,閃避不及者皆被踏於馬蹄下。
  車中劇顛急搖,昀凰終於掙脫雙手的束縛,抓住一道扶欄。然而駱後竟不管不顧,被撞倒在車內,卻縱聲狂笑,狀若瘋魔。車門已被摔開,昀凰扭頭回望,赫然見宮門外黑壓壓一片重盾成牆,一望無盡的兵甲陣列在前,數列弓箭手張弓跪立,箭在弦上,齊齊對準駢車。
  那重甲拱衛之中,一騎神駿凜凜,馬背上的那人風氅翻飛,長劍浴血,正是晉王尚堯。
  弓箭手蓄勢不發,隻能晉王號令。眼見著駢車越馳越近,晉王隻望了車中,手中長劍凝定不動,一丈丈、一尺尺,看著那駢車逼近……
  勁風急掠,撲麵吹得鬢發紛飛。
  耳邊馬蹄答答如巨錘敲落心頭,每一擊,每一步,分踏陰陽生死。
  前方寒光映日,劍鋒戟刃連成鐵色光幕,森然灼人。
  百名弩兵半跪陣前,平端勁弩,三棱鐵矢瞄準失控狂奔而至的駢車。
  昀凰凝望那戰馬上挺拔身影,看翻飛風氅在他身後展開如雲巨翼,如龍戰於野,似飛龍在天。
  在他身側,金甲戰袍的誠王長發披散,半麵如魔半麵如玉,手中長劍緩緩舉起。
  劍尖一點寒芒,銜連日光。
  烈焰焚盡深宮恩怨,最後的諱秘,也將和死人一起埋入地下。
  他登頂之日,莫非亦是她的終點。
  八百裏殷川斷絕故國舊夢,從此輸無可輸。
  天家豪賭,無非是賭一場成王敗寇,她卻多押上一段風月殺戮。
  三軍列陣,無數雙眼睛都在這一刻聚集於此,看見烈日光熾,疾風吹起她發絲飛舞,廣袖激蕩如鳳翼,彷佛浴血鳳凰翱翔天闕。
  馬嘶,風起。
  風氅獵獵,鐵蹄禦空。
  戰馬上晉王尚堯的身影彷佛從天而降的神祗,一人一騎,衝出陣列,朝狂馳的駢車迎去。
  錯身刹那,風氅如雲展,他俯身,朝她穩穩伸出手。
  “我說過,必不負你。”
  眾目睽睽,望見千鈞一發之際,那一枚麗影就此墜入他懷抱,隨他絕塵馳向宮門,衣帶隨風氅翻飛,彷佛鳳羽旖旎千裏……
  十丈之外,誠王瞳孔抽縮,半張毀壞的臉上被失望痛心之色扭曲。
  掌中長劍驟緊,猛一聲厲喝,手起劍斬號令出!
  霎時,弓箭齊發,箭雨如蝗射到。
  幾乎同時,駢車中傳出厲聲長笑,駱後的聲音撕心裂肺如鬼笑,“九泉之下我等著,終有一日,你亦似我——”
  尚堯勒馬,與昀凰雙雙回望身後。
  隻見日光驟暗,漫天被黑壓壓箭矢遮蔽。
  兩匹馬揚蹄慘嘶,轟然哀鳴倒地,被射作刺蝟一般。無數箭矢穿透車壁,密密麻麻訂滿整個青廂,將駢車射成了篩子般透亮。車駕傾覆,門框散落,裏頭白麻麻的箭尾堆疊,將駱後釘在車壁,暗紅蜿蜒流出車底。
  殺戮並沒有終結,流血才剛開始。
  當夜,皇上駕崩於承天殿,天下舉喪。
  皇上、皇後、太子、公主……一日之內,皇室殞命四人。
  高太後與誠王主持宗室公議,共推晉王監國,平定亂局。
  晉王下令關閉宮門、封閉皇城,一連五日傾城搜捕駱氏餘孽。
  凡參與叛亂的將領朝臣,無論官爵,皆誅九族。
  凡協從叛亂者,無論情由,皆誅五族。
  凡藏匿亂黨者,處連坐。
  凡非議朝政、散播流言、擾亂民心者,處流徙。
  京中最老的老人,自記事以來也沒見過這樣慘烈的殺戮。
  一次次宮爭政鬥傾軋間,死去的人不計其數,倒閉的門閥也多不勝數,然而從沒有哪次的殺戮如此徹底,連一絲寬憫餘地也不留;沒有哪次牽連如此之眾,一人獲罪,舉族不免,饒是盤根錯節的經營也被連根挖起;更沒有哪一次死過這樣多的人,行刑的鼓點敲得繁密,血從刑場淌入護城河,令周遭市坊白日黑夜都籠罩在血腥的氣味裏。
  至於忠臣佞臣、諍言諛言、是耶非耶……也都在晉王的鐵腕肅殺之下止息。
  再無人提及晉王與駱後的親厚、無人提及誠王倒戈的蹊蹺、無人提及皇上暴病的始末。
  太子被構陷篡位之名雖得以昭雪,舉兵仍為悖逆,群臣上奏高太後,追降太子旻為建王;大侍丞趙弗為駱氏奸佞所害,身殉禦前,追封安國公;當夜冒死出宮傳遞密詔的東宮女官商妤,獲太後嘉賞,晉淑儀女官。
  皇後駱氏追廢為庶人,族誅,不得歸葬。
  雲湖公主廢為庶人,仍按公主禮賜葬皇陵。
  駱氏舉族上下僅晉王妃駱臻廢為庶人,免於一死。
  加蓋秘璽的血衣詔公示於眾,令宗室群臣斷無非議。
  儲君登基在即,禮司擇定七日後為吉日,於太極殿行登基大典。
  唯有兩件事無從著落。
  其一,秘璽在宮變之後失蹤,遍尋宮闈上下,甚至掘地三尺也不見蹤影。最後一個見到秘璽之人是太子妃華氏,據稱秘璽被先皇托與趙弗,駱氏殺之,秘璽遂不知所蹤,疑已毀於駱氏之手。
  其二,太子既已降為建王,禮司奏請太後,降太子妃華氏為建王妃。奏疏遞了上去不見覆議,禮司再奏仍無果。宮亂之夜,太子妃護駕禦前,貞義有嘉,隨後儲君入主建德宮,並未依照禮製將寡居的太子妃遷往別宮,仍由她留在東宮,繼續掌管六宮九司十二局。
  一個是長嫂新寡,一個是小叔廢妻,竟成孤男寡女相對於宮中……因了儲君的鐵腕,宮闈朝野一時也無人敢對此置喙。
  然而值此微妙時局,晉王嫡妃駱氏受親族牽累已遭貶廢,六宮之主的位置空懸無人。駱妃在時,待王府姬妾十分嚴苛,晉王雖有風流之名,卻並未立過側妃。至此,各家望族已紛紛盯上那後座,暗自揣測誰將是六宮新貴。
  誰也料想不到,廢太子妃會在此時橫空殺出,獨占殊寵。
  說來是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太子妃華昀凰身為南朝長公主,身份殊異,且不說此番平叛之功,僅憑她身後八百裏殷川封邑和南朝的依恃,便無人敢輕視。她的去留,輕則左右宮闈,重則牽動時局。
  更何況,華昀凰還是一個美人,豔重天下的美人。
  晉王風流,亦是聞名於世。
  饒是宮禁森嚴,晉王將續娶太子妃的傳言仍不脛而走,震動朝野。
  兄長若死,其弟可以續娶寡嫂;父親死了,兒子也可納下他其餘的姬妾——這是昔日先祖遊牧遺風。自北齊立國,推行漢製,漸與中原風化相融合。數百年前遊牧部族的婚娶遺風,即便在民間也鮮少推行,更遑論天家。
  然而新帝鐵腕,若執意遵照祖宗遺法,那也是無可非議,亦無人敢非議。隻除了誠王,數番為太子妃去留與新帝相爭,雖未曾明言續娶,卻斷然反對華氏以太子妃之名留居東宮。其餘覬覦後座的世家重臣,也紛紛附議誠王,請降華氏為建王妃。
  北朝民風不同南朝,民間女子並不約束於閨閣之中,常親自操持,為一家主母。庶民尚且如此,天家宮闈更是女傑輩出,自文昭皇後與高祖開國以來,曆代皇後地位尊崇,外戚大權在握。每有幼主繼位,母後臨朝,外戚之爭在所不免。
  如今新帝還未登基,立後之爭已經波及朝堂。僵持數日之間,卻有一人力排眾議,直言讚同新帝續娶南朝長公主,以固邦國姻睦,以息外戚黨爭。此言一出,道破禮製之諫的冠冕堂皇,直指眾家爭奪後位的野心。這個敢於獨挑群臣,不畏樹敵之人,並非別人,卻是朝廷肱股、兩朝砥柱、連先皇也不得不敬他三分的宰相於廷甫。
  於氏一門先後出了四位賢相,百年間名重天下。
  宰相於廷甫為人剛直不阿,忠於皇室,往日在朝中力壓駱後一黨,深得先皇倚重。宮變之日他隨太子還京,途中勞累,舊疾發作,甫一抵京便病倒在家中。卻不料因此躲過大劫,未隨太子被困宮中,得以保全性命。
  他的長孫女正值妙齡,若有心謀取後位,隻怕難有與之匹敵的對手。然而於廷甫進諫新帝,直言不諱稱,外戚之爭為禍甚烈,與其引得門閥傾軋,不若依照先祖遺風,與南朝續修姻盟,從此約束後宮權柄,革除舊弊,興盛世安平。
  翌日,頒太後懿旨,廢去太子妃華昀凰妃號,以護駕之功封燕國夫人。
  至此華昀凰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建王妃,從名分上已不再是皇家婦。而新帝仍許她居留宮中,也無人再有非議——燕國夫人不過是個暫時的幌子,冊後是早晚的事。
  嘩一聲水響,一尾紋鰭錦鯉攪動水麵,翻起漣漪陣陣。
  入冬以來天寒,為怕魚兒凍壞,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蓮盆池已移到廊下避風處,用褥席厚厚裹了禦寒。連日和暖,想來不會再回寒,宮人便趁著午後將盆池移到向陽處,除去了外邊的褥席。那青瓷碧釉的盆池繪有千朵蓮花,經日色映照,分外雅致。
  不過月餘工夫,雲退霧散,歲時轉暖,已是春日晴好。
  先皇大喪已過,新帝登基在即,六宮上下整飭有序,各處皆忙著除舊布新。
  但凡能換的都換下了,能除也除去了,一磚一木不留半點舊汙陳垢,蟠龍翔鸞的宮壁玉階上,再也看不出鮮血流淌過的痕跡。九重天是吉祥天,萬民有幸,舉國同慶。
  中宮來儀殿暖閣卻冷清了下來。
  廢後駱氏素喜珍禽,在暖閣旁修造了百鳥苑,取百鳥朝鳳之意。宮亂之時,籠中百鳥珍禽死的死,逃的逃,餘下的也被燕國夫人放了生。隻餘下若幹巧奪天工的金絲籠子,襯著空蕩蕩的苑子……“來儀殿”上的朱匾也已摘下,換上了“朝陽殿”的新匾。
  昔日“有鳳來儀”,今朝“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隻有兩隻養錦鯉的盆池還留在原處,隻因燕國夫人喜歡那幾尾錦鯉,內侍便誠惶誠恐地照料著,不敢擅動分毫。
  今日燕國夫人來時隻帶了三兩侍從,各處看了整飭布置的進展,便踱至暖閣閑看花樹魚鳥。
  值守內侍見燕國夫人饒有興味地賞玩著盆池中錦鯉,忙取了魚餌來,逗得魚兒歡遊。
  昀凰俯身看去,見水色清澈,粼粼生光。盆池底下鋪了雪白細沙,各色彩石與琉璃珠子被日光映射,幻出斑斕色彩。若不細看,誰也察覺不到那半掩在細沙中的一方白石,其質似玉而不透,毫不起眼地沉在水中,連一絲光澤也無。
  掘地三尺也尋不見的先帝秘璽,誰能想到就在眼皮底下。
  舍命忍辱,甘冒奇險,便換來這樣一個小小物件。
  惠太妃忍辱偷生、以命守護那一方國璽,先皇苦心密藏、至死才肯托付的小小秘璽——是死物,也是活物;是至寶,也是禍患。
  俯視那日光下水波動蕩,昀凰眯了眯眼,唇角半挑,似笑似諷。
  皇權究竟是什麽呢,一旦空落便連支細簪也不如,細簪尚能殺人,空落的皇權卻隻是禦榻上兩下徒然的掙紮;若為有心人所握,哪怕是一行字一方印,亦能化身無上權威,令天下緘口,群臣俯首。
  攥在手裏的那一刻,便已知道,絕不會再交出。為此寧願手染猩紅,奪人性命於傾俄——往後立身存命的退路,就在這方寸印璽。誰負我,誰棄我,都不足懼。有了此物,無需上天入地,隻求一方安穩天地,進退由我。
  “終有一日,你亦似我。”
  駱後最後的話,連同那洞穿肺腑的眼神,似斧鑿心底。
  商妤匆匆穿過暖閣連廊,走得極快,驀然抬眸見昀凰獨自佇立庭中,衣袂淩風飛揚,身姿孑然。她忙放緩腳步,悄然走近身後,裙袂綾羅窸窸窣窣之聲,卻在冷清的殿閣中格外清晰。昀凰並未回首,仍靜靜望了宮牆之上的流雲碧空出神。
  “原來公主在這裏,叫奴婢好找。”商妤朗聲笑著,神色透出輕鬆喜氣,“明日便是登基大殿,宮中諸事就緒,公主也檢視過好幾遍了,還不放心麽。”昀凰笑而不語,默然望了南方天際,良久才緩緩道,“登基大典,君臨天下,不知是怎樣光景,想來他是極欣慰的。”
  商妤怔了一刻才明白她所謂的“他”是誰。
  “當日沒能親見,明日定要好好瞧瞧。”昀凰微笑轉身,容色淡淡無波。商妤蹙眉看了左右,低聲道,“請恕奴婢冒犯,往後這些話……公主萬萬莫再提了。”
  昀凰看向她,語聲輕微,“在你跟前也不可提麽?”
  隻一刹,在她臉上掠過孩童般楚楚無依神色,隻在親人跟前才有的脆弱,眼裏無望的期盼並非奢望,隻為些許慰藉。商妤咬了唇,強壓心中不忍,硬聲道,“不可,公主對自己也不可提!”兩人相視,冷暖相知,商妤滿心的酸楚驟然湧上鼻端。然而昀凰卻一笑轉了神色,似乎方才的悲戚全是假,“你尋我何事?”
  “沒有,沒有事。”商妤怔忡脫口。
  “又想隱瞞什麽。”昀凰淡淡道,“若沒有事,你不會來得這樣急。”商妤啞然,隻得躊躇道,“登基大典就在明日,奴婢隻是不想公主為瑣事煩心。”昀凰一笑,也不言語,幽深眸子隻是瞧著她。商妤無奈壓低了語聲,惴惴道,“今日皇上離宮回了潛邸,適才來人傳話,命宮中不必預備晚膳,王爺將在府中留宿。”
  見昀凰毫無反應,神色漠然,商妤歎口氣道,“庶人駱臻同皇子都還在潛邸,公主隻怕對皇上還需用心些,畢竟也是有過結發之情,年少舊歡的……”
  “什麽情什麽歡,都與我不相幹。”昀凰淡淡垂眸,語聲蕭疏。商妤發了急, “怎麽不相幹,公主,今日不比往時!”這一句聲色俱嚴,直戳要害,昀凰卻笑了,眼裏滿滿都是倦色,“那又如何,要我曲意承歡,同六宮佳麗爭寵鬥巧麽?”
  商妤僵了,半晌言語不得,隻覺周身寒涼。
  “你當我很想坐上這鳳座麽?”昀凰輕聲笑,徐徐四顧,目光掃過這中宮殿閣,“商妤,你知道的,我隻是無處可去罷了。”
  商妤一屈身朝她直直跪下,哽咽道,“公主,求你再莫提這樣的話……往後來日方長……”
  “是還長,日子還很長。”昀凰仍是笑著,扶了她肩頭,似哄著她又似哄著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從此我再也不提,可好?”
  
  誰家天子誰家事
  春夜輕寒,沐浴畢,昀凰闔目倚在榻上,素錦中衣外隻一襲輕裘半掩。兩名宮人跪侍在側,將她烏緞似的長發掬起,以柔巾擦幹,以犀梳沾了百花露梳透。浴湯仍是她喜歡的豆蔻湯,百花露透著馥鬱香氣,在發絲肌膚間留下暗香如縷。起初聞不到麝香的味道尚不習慣,自到了北齊,再不能用那禁物,慢慢就連那香氣都淡忘了。
  更漏聲遲,月西斜,長夜已漸逝。待到天明又將是乾坤一新,天地換顏。
  然而這又同她有什麽幹係,家是旁人的家,國是旁人的國。
  從冷宮帝姬到長公主,到太子妃,再到如今不倫不類的燕國夫人……華昀凰又是誰,她算得是誰家女兒誰家婦?饒是八麵風光、千般得意,細想來卻是萬事空。
  想得多了透了,心頭反而空蕩蕩,昀凰不想睜眼,任思緒沉浮空冥中。卻覺梳頭的宮人停了下來,身側良久靜止。昀凰睜開眼,見一個修碩身影立在綽綽珠簾之外,隔了簾子看她,目光被垂簾疏影攪得深深淺淺。
  “參見皇上。”宮人內侍跪了一地,口中稱謂早已改了。
  昀凰撐了身子坐起,長發從肩頭垂下,仰臉看他越簾而入。垂簾瓔珞拂過他肩頭,泠泠有聲。他卻穿一襲越貢素錦雲紋袍,腰束蹀躞玉帶,翩翩還是素日風度,並沒有換上至尊明黃服色。
  宮人悄無聲息退出,內殿裏還氳蒸著淡淡水氣,令她一雙眸子越發朦朧,瞧不出那盈盈的是不是情愫。
  昀凰垂下目光,淡淡喚一聲“皇上”。
  “尚堯。”他掬起她濕發,挨著她在軟榻上坐了,語聲有倦意,“喚我尚堯。”
  氣息拂在耳根的酥暖令昀凰微窒,側眸看去,隻覺他臉色沉鬱,難掩疲憊。昀凰伸出指尖將他鬢角一絲亂發撫平,“這時辰回宮,不是說留宿潛邸麽。”他捉住她指尖放在唇上摩娑,“想著你,便回來了。”
  昀凰不說話,靠在他懷中一動不動。
  承歡邀寵,原本無師自通,用不著誰來教導,她似是生來就懂得。
  自駱後伏誅於宮門,他在漫天箭雨之下將她帶上馬背,從滿地橫屍的修羅場上將她帶走……他說不會負她,便不顧天下人言,與群臣相爭,與誠王相抗,定要立她為大齊皇後。
  僅僅是為了不負她麽,還是為了她殊異的身份,為了南朝的姻盟,為了止息外戚的爭端?常言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一旦事成便翻臉背盟,除去知情人以滅悠悠眾口——即便他要如此,也是帝王常情,她能奈何。
  到這一步,已然萬幸。
  是天意眷顧,也是她到底沒有選錯盟友,總還是有一人肯守諾。
  昀凰閉目依入他臂彎,便好似久別重逢的眷侶,又似理所當然的相遇。明明不曾廝守,卻比夫婦更稔熟……一切,仿佛理所當然。
  “明早就是大典,早些歇息罷。”她濃睫半垂,語聲宛轉。
  他深深看她,“我大半日都在王府。”
  昀凰睫毛微顫,“我知道。”
  “知道什麽?”他略挑眉,不動聲色。
  她唇邊暈開一抹笑意,“結發之恩,人之常情。”
  他以目光緊鎖住她的笑容,緩緩道,“駱臻帶著晟兒,趁侍女不備,服水銀霜自盡。”
  昀凰驚駭抬眼。
  “萬幸晟兒哭鬧引來侍女。”尚堯啞了語聲,言及那一刻仍是滿眼後怕痛心,“這孩子向來乖順,從不悖逆他母親意願。此番他知道掙紮,心中定然明白母親是要殺他……”眼前仿若見到那孩子漆黑眼神,怯怯藏著一絲驚慌,卻會朝她爛漫無邪地笑。一時間心口揪緊,昀凰咬了唇,說不出話也喘不過氣。
  一個孩子,知道最親的親人要殺他,心中會作何想。
  廢帝再有萬般不好,總沒有傷及她與母妃性命,總讓她活了下來。這樣她都恨他,恨足一世,不肯原諒。換作今日的承晟,生身之母卻能下手殺他,他又會是怎樣的恨。
  昀凰艱澀地問,“他母親,已服毒了麽?”
  尚堯半晌沒有回答,燈影在他俊挺輪廓間投下大片的暗。他臉色極差,黯淡裏透青,是疲憊到極致的樣子。昀凰默然看他,心中一沉一落,莫名的牽扯……緩緩伸臂環住他,環在他腰間,一點點環緊。他並無錯愕,對她一反常態的舉動全無意外,隻抬手攬了她,將下巴輕抵在她前額。
  自來北齊,這一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令她安心。
  他沉鬱語聲自上方傳來,“駱臻未及服毒,被侍女奪下水銀霜……她求我顧念往日恩情,善待承晟。”
  昀凰心一沉,卻聽他冷冷道,“我允諾,必不令承晟再受委屈,隨即令她自裁。”
  水銀霜,服之猝亡,無痛無傷。
  沉下的心回到原處,昀凰安然,未覺絲毫悲憫。
  “昀凰,同我去一個地方。”他已是九五至尊,與她說話仍如杏子林間翩翩,青竹舍裏謙謙。
  昀凰錯愕,“現在去?明日一早大典……”
  他打斷她,“明日是明日,眼下是眼下。”
  昀凰抗拒不得他那目光,隻得點頭。
  他便挽了她起來,親手替她披上外袍,牽著她步出殿外,也不理會宮人內侍的驚愕,隻牽了她的手,穿過幽廊寂苑,走在夜闌人靜的深宮。
  二人十指交纏,掌心相貼,彼此心音氣息相聞。
  他廣袖低垂,她裙帶飄拂,宮錦綺羅在行走間摩娑有聲,入耳生涼,心上回暖。
  也不知他要領著她去往何處,初時有一絲不自在的慌亂,被他牽住手隻覺局促。待出了東宮,隻得他與她二人,夜風拂衣生涼,心頭反覺漸漸寧定。
  眼前已是宮階高聳,直達一處肅穆莊嚴的宮室。
  怎麽也料想不到,他將她帶來這裏——供奉曆代先皇畫像和牌位的萬年宮。
  入宮之初及元歲祭祖,昀凰曾兩度以太子妃的身份來到這皇家祭殿,叩拜皇朝先祖。除此誰也不會無緣無故踏入這毫無活氣的森穆之地。往日裏萬年殿素幔深垂,黑沉沉的大殿圍掛無數白幛,黃幢上密密寫滿經文,雲母磚透出爍爍幽光,直通往大殿深處。
  今夜的萬年殿,因一早要迎來新帝登基前的祭拜,故設了明黃升龍幡與山河五色幟,於肅穆中添了日月一新的明煥,也愈發透著天威迫人。
  踏入此地,昀凰不覺屏息,任他牽了手步步走過那些巨幅的畫像和高大的靈位。曆代先皇的臉就在垂幔後若隱若現,畫像上一雙雙眼睛仿佛穿透歲月與黑暗,緊迫在他和她身後。
  值守內丞與侍衛都遠遠退避了出去,高曠深寂的殿裏隻有二人並肩而立。昀凰覺得冷,瑟縮地靠近他,從他身上汲取著僅有的溫暖。他握緊她的手,將那畫像上的人一個個指給她看,講述每一位先皇的功績賢名,抑或失政之過。昀凰側眸看他,見他眉色飛揚,一掃倦容,眼底有不掩的豪情,唯征服者才有的豪情。
  她驚異於他對每一位先皇的事跡了如指掌,曆代的是非功過在他口中娓娓道來,竟令她不知不覺心馳……或尚武或修文,每個先帝都有不同的功勳偉績,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有高貴的血統,都是皇家嫡脈相承”——他駐足在最後一幅新掛上的畫像前,仰臉望著那畫上的先帝,淡淡道,“而我,將是本朝第一個血統低微的皇帝,一個胡姬與人私通所生的皇帝。”
  耳中清楚聽見那突異的“私通”二字,昀凰呆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並不是先皇的兒子。
  迎著她震駭的目光,他卻平靜如常,深湛的眸子蒙上看不懂的神色,似悲哀又似快意。
  “認一個謀害生母的女人為母,以逼走生父的男人為父,你可知是怎樣滋味?”他問她,目光隻定定望著畫像上的先帝,“我封疆為王時,年不及弱冠。除卻當年戰功,亦算是開了本朝先例……他待我恩慈有加,冠禮時我卻隻覺惶恐,想著若此刻身世大白天下,被他知道一切,這雙為我加冠的手,會不會親自斬下我頭顱。”
  他低頭,唇角微揚,噙了抹嘲諷的笑,“最清楚這秘密的人,莫過於始作俑者。她握著我的生死,要我上天入地都隻在喜惡之間。何況這世間原沒有永久的秘密,先皇心慈而不昏庸,對此中蹊蹺並非全無覺察。他寧肯傳位給無能的皇兄,也不肯傳位於我。固然礙於胡姬之子的卑微,未必沒有對我的存疑……隻不過他終究老了,不肯疑,也不敢疑!”
  紛亂裏,一念電閃。
  所有迷霧都在瞬間退散,露出底下昭然謎底。
  也曾想不透,為何他敢如此信賴誠王,將最緊要的兵權都交托與他;誠王分明也能一爭皇位,又為何甘心俯首盡忠,做了他的踏腳石——兒子或許會謀奪父親的一切,父親卻不會搶掠兒子一分一毫。
  原來謎底如此簡單。
  他的手冰涼,掌心有微汗透出,泄漏了淡漠神色掩藏之下的起伏。
  她也說不出話來,隻將他的手輕輕握住。
  “我的母妃是西域進獻的胡旋舞姬,以美貌獲寵,先皇納為良媛。她與誠王之私瞞過了先皇,未能瞞過駱氏。彼時駱氏寵冠六宮,膝下無子,脅迫母妃將我生下過繼與她。駱氏允諾撫養我成人,不危害誠王,代價是母妃自行了斷,以絕後患。” 塵封秘事從他口中娓娓道來,留在過往的隻是先皇與誠王,誰也不是父皇。
  建德六年,駱妃已冊為皇後,時隔良媛死去數年。
  高太後咒厭事發,宮中一夜劇變,誠王受薩滿案牽累,獲罪被貶離京。當年良媛位分卑微,處處受駱氏脅迫,臨終也未得機會將實情告知誠王。生下皇子不久即被一盞附子湯藥死,身邊宮人內侍盡遭滅口。
  皇子身世之秘終於被死死埋藏,連誠王也不會知道,他曾有個兒子被人奪去。
  人算不如天算,一名侍奉良媛的心腹內侍被灌下毒藥卻未死,給當作死屍裹上舊絮扔出宮外,僥幸逃過大劫。毒藥已灼爛他咽喉,雖獲救治,仍切開頸項留下可怖傷痕,從此變作啞奴。在民間隱姓埋名數年,終於等到誠王獲貶離京。
  數年後,稚子長成少年,亦到了往事重見天日時候。
  天家雖森嚴,世間卻沒有絕對的秘密。
  再往後呢,已沒有往後,隻有一個少年日夜不安的煎熬與惶恐。
  少年尚堯,承歡帝後膝下的倜儻皇子,帶著胡姬所出的卑賤烙印,負著不見天日的秘密,一步步小心翼翼走來,直至踏上皇權之巔。
  最不可告人的真相、他所有的隱秘,一字字向她道出——就在這萬年殿上,在皇朝曆代先祖之前,他剝開自己作為君王的最後一層麵具,還回一個原原本本的尚堯,坦然麵對皇朝列祖列宗。除了畫像上已死去的帝王們,便隻有她聽到這一切,隻有她看到真正的尚堯,觸到他溫暖身軀,交握的手清楚觸摸到彼此掌心的紋路。大殿深處的黑暗似要湧出來吞沒一切,昀凰久久不能喘息,胸口窒悶得發疼……為誰疼,卻不知道。
  或是想起遠在辛夷宮的母妃,或是想起那紅顏薄命的胡姬,抑或是想起同樣曆過的那些歲月、那些年華、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
  眼前不是晉王也不是皇上,隻是一路攜手締盟,共曆成敗的那個人。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都已死了。”他垂眸看她,“今夜之後,隻剩你我一同守護這秘密,直至終老。”
  “好。”她靜靜仰臉,話語已多餘,唇間隻吐出清晰的兩個字,“我會。”
  不隻是他的秘密,還有她的,彼此的……藏有太多隱秘的人,死亡是最終的守護,卻不是最好的守護。凶手殺死了所有知情人,到最後剩他一個,世人也就一眼認出他來。若有兩個彼此忠誠的凶手,相互照應掩庇,世人所見反而是一派和美,久了便忘記追究真凶是誰。
  她和他是最後的盟友,誰也離不了誰。
  冷冷指尖交纏,灼熱眼神刺探,森冷到極致的祭殿裏,是曾經瀕臨絕境而一同逃出生天的兩個人。他溫熱氣息拂在她冰涼肌膚上,掠起不可言喻的顫栗,“杏子林裏一眼見你,我便知道,這是我要的女人,終有一天我將得到!”
  他迫近她,滿眼都是絕望的歡喜,一字字透出霸道和無助,“現在告訴我,昀凰,我得到了麽?”他的目光絕望到極處亦歡喜到絕處,往日溫雅從容不再,卻流露從未有過的凶悍,如一隻伏地欲搏的優雅的豹。
  在他危險地迫視下,她黑曜石般瞳仁猝然收縮,胸口急劇起伏。
  “說!”他啞了聲,斜飛入鬢的眉,蹙出額間一道深痕。
  她抿緊唇,抿得下頜也收緊,越發顯得尖削楚楚,蒼白的臉褪盡血色。
  “昀凰。”他悲哀地看她,近乎切齒。
  在他將要放手的刹那,她身子一軟,緊繃的唇角綻出微弱嫵媚的笑,“你得到一切,至於我……早在竹舍締盟,便已將自己輸給你……”
  十指交扣的手驀然發力,將她狠狠帶入懷抱,男子雄健身軀抵上她,直抵上身後巨大的黑色殿柱,將兩人軀體緊密貼合在一起。衣衫革帶都成了阻礙,寸寸肌膚都在渴切,情欲如山火肆烈。他的唇薄如刃,這一刻柔軟纏綿,舌尖寸寸逼進,迫住她的氣息神魂不得回轉,盡在他勾攝之間翻覆顛倒。她似被侵略激怒,又似被痛楚灼燃,一刹間暴烈如雌獸,以更凶野的吻噬回應,柔曼身子如藤蘿將他纏繞……散裂了綺羅綾錦,斷碎了玉勾瓔珞,一地風流狼藉。深垂素幔被帶得起伏,白幛黑帷交掩下,男女交纏的軀體在這莊穆祭殿深處隱現。靡靡的喘息,斷續的呻吟,回蕩在森森的殿閣梁柱間,似令那一張張畫像上莊重的人麵也被妖靡籠罩。
  
  半世過盡半世興
  天啟元年,北齊新帝登基,於太極殿昭告天下,大赦,尊皇太後高氏為太皇太後。
  越十日,誠王上表以年老請歸。
  皇上再三挽留,懇請誠王留京輔政,累次加封厚賜,誠王謙辭不受,終辭京遠歸封邑。
  餞別之日,皇上率公卿臣工親送誠王出京,十裏乃止。
  值大赦天下之際,皇上相繼寬免了受駱氏篡逆案牽連的一眾輕犯,查實無協從重罪者,準予赦出,其中才識卓絕者,破例準其重入仕宦。
  同時連頒數道詔令,免徭役,減賦稅,澤及三載,萬民稱頌。
  朝中公卿重臣凡擁立有功者,皆厚賜進爵,恩嘉三族;其餘按其功績,各有封賞。
  籠罩在帝京上空的肅殺血腥氣息,漸漸消弭在新帝繼位的普天同慶之下,當日血流成河的記憶,也被衝淡在嘉恩進爵的喜慶洋洋中。
  人總是善於遺忘往日的恐懼,善於抓住眼下的太平。
  那禦座上是誰家天子,中宮是誰家女兒,從來不由黎民操心。
  庶民無虞,也樂見天家喜事。
  曆時月餘,殺戮餘腥滌盡,帝京升平如初。百官各司其位,或遷或晉,吏治為之一新。
  吉日在辰,帝下詔,立燕國夫人華氏為皇後。
  帝遣太尉、宗正納采,以禮雜卜筮,太牢告宗廟。依周製,天子自中宮之下,設貴嬪、夫人、貴人為三夫人,修華、修儀、修容、淑容、淑媛、淑儀、婕妤、容華、充華為九嬪,置世婦禦女等若幹,以聽天下之內治。有司擇定吉辰,行冊後大典。
  就在舉行大典的數日前,南秦的饗賀國書也自邊關飛馬送抵帝京。
  新君繼位,依祖宗先製,遵行兩國前盟,立寧國長公主為後,令姻盟得續,邦睦永修,乃天下萬民之幸。南秦特遣少相沈覺為使,攜禮入朝賀新君登基及長公主冊後。
  明日就是冊後大典,皇後卻在此時病倒。
  商妤心急如焚,連連遣人催召禦醫,一盞茶不到的工夫就催了四次。
  昀凰斜臥在鴛鴦榻上,臉色略顯青白,精神卻還好,瞧著商妤憂切模樣隻覺好笑,“你又不是沒見過世麵的,怎麽這般大驚小怪,一點小恙也被你鬧成大病。”
  “人都暈過去,這也好叫小恙?”商妤瞪她,私下裏同昀凰說話也懶分尊卑,“明兒可是大日子,就是有一聲半聲咳嗽也是大事……快躺著躺著,公主你這是要做什麽!”
  昀凰撐起身子方要下地,隻覺猛然間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
  商妤忙扶她躺下,看她蹙眉憔悴模樣,不由又是焦慮又是黯然。
  南秦國書送到之日,公主看似平靜,人前毫無二致,卻隻有商妤知道,那一夜她孤零零枯坐燈下,整宿沒有合眼,不說話也不流淚,隻是那樣呆呆坐著……自冊後詔書頒下,皇後未行大典便居住宮中於禮不合,便暫且遷居誠王空置京中的府邸。所幸是如此,沒叫皇上瞧見,否則還不知惹起怎樣風波。誰知次日公主就染了風寒,因不願驚動皇上,連禦醫也沒有宣召。
  拖了這兩日,到今早公主竟似臉色更差。宮中送來大典所穿的皇後禮服,公主試穿時受不住那層層繁重的窒悶,竟暈了過去。這一來無論如何也要宣禦醫了,商妤隻懊悔不該拖延。
  三位禦醫總算趕到,隔了帷幔為昀凰診脈,一麵細問病情。
  昀凰淡淡道,“沒什麽要緊,這兩日睡得遲,大概是累了。”
  禦醫也不再多問,起居均有彤書記錄在冊,隻凝神仔細診脈。這一診便診了良久,第一位禦醫叩首退下,另兩位禦醫又依次診脈,三人俱是麵色凝重,良久未發一語。商妤在旁看得心驚,昀凰卻懨懨闔起眼,仿佛全不在意。
  太醫院會診之前,脈案概不輕易透露,這是慣例。但平素若被問起,禦醫也會略提兩句,聊做寬慰。然而無論商妤怎樣追問,三位禦醫不約而同緘口,臉色皆有些難看,隻匆匆告退而去。
  送走禦醫,商妤忐忑退回內室卻見昀凰似已睡著,忙近前為她蓋好被衾。不料手上一涼,被她輕輕抓住。她的手纖瘦透涼,眼睛也未睜開,睫毛黑沉沉覆上蒼白的臉,“商妤,我怕。”
  昀凰閉著眼,輕輕開口。
  “公主……”商妤心頭一酸。
  她語聲細若遊絲,“我一直都很怕死,怕不知什麽時候死了,留母妃一個人在世上受苦。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替我照顧她,可好?”
  “莫要胡思亂想,公主隻是受了些小小風寒。”商妤紅了眼眶,強顏笑道,“太妃已經隨沈相啟程,不出數日就能抵達齊境,屆時便與公主團圓了。”
  “是,他到底還是送母妃來與我團圓了……可惜來不及明日趕到,不能讓母妃親見我嫁人。”昀凰睜開眼,微微一笑,眼角淚水滾落。商妤別過臉,再不忍看那淒楚笑容。分明痛入骨髓,卻不知她為什麽總是要笑,笑得人揪心的難受。
  沈覺來賀新君登基,不過是個明麵,實則為的是將恪太妃秘密送入北齊。曆來藩王領了封邑,其母妃也可隨之出宮,到封邑頤養終老。但公主下降,卻從沒有帶著母妃一起去夫家的先例。尤其長公主是嫁去了外邦,這更攸關國體。因此恪太妃隻能秘密入齊,隨行護送也隻能是最可靠的沈覺。待她到達齊宮,與昀凰重聚,南秦宮中便可傳出恪太妃薨逝的消息。
  一切塵埃落定,他將母妃也送來北齊,終於斬斷她與故國最後一絲牽絆,從此逼她安安份份做個賢良皇後,誠如他賀書中以長兄身份給她的諄諄祝訓,“克令克柔,惟勤惟儉,孝養孔虞,盡敬婦德”……這是長兄給幼妹的話,亦是南秦皇帝給北齊皇後的話,唯獨不是少桓給昀凰的話。
  饒是如此,終究字字剜心。
  從此後,他便可正大光明做他的中興明君,一代賢主,往日孽緣糾葛,終於斷了個幹幹淨淨。
  “皇上駕到——”
  突如其來的宣駕聲令商妤驚跳而起,那聲音還未落,急紛紛步履聲已近,皇上竟在這時候來了!商妤倉惶轉身,手忙腳亂替為昀凰拭幹狼狽淚痕,唯恐被皇上撞見。然而已來不及了,腳步聲來得極快,隻聽身後宮人齊齊跪拜,“萬歲萬萬歲。”
  商妤隻得屈身在榻邊跪下,耳聽步履聲急,玄錦繡九龍衣擺從眼前一掠而過。
  昀凰欲起身參拜,足尖還未落地,眼前粲然龍紋已籠罩下來,將她罩入溫暖懷抱。
  節杖旌旄在前,皇家騎衛開道,出使北齊的少相車駕沿官道疾馳,入暮時抵達寄北台驛館。副使安頓眾人解鞍駐馬,少相親自到馬車前迎下那身披大氅,頭臉都被風帽遮住的貴婦人。“夫人,今夜我們在此歇腳,明日若是加緊腳程,或許能在天黑前趕至邊境。”
  “明日就到麽,是不是就能見著昀凰?”貴婦人抬頭,風帽滑落,容顏似舊,兩鬢卻已染上霜色。沈覺忙攙扶她入內,接連數日相處下來,她從最初驚慌戒備,漸漸對他信賴依靠。此刻似懂非懂地偏了頭看他,抿一絲淺淺的笑,母女二人笑起來如此相似。
  沈覺垂目,微覺胸中窒悶,忽聽身後一聲尖嘯,鳴鏑挾破空之聲射中驛館門楣!
  “保護少相——”眾侍衛紛紛翻身上馬,拔刀迎戰上去,卻見來的隻有區區三騎,正奮蹄如風向驛館衝來。為首的黑衣人射出鳴鏑示警,旋即振聲大呼,“少相快走,此地不可留!”沈覺大驚,將惶恐的恪太妃率先抱上馬背,喝令眾人,“保護夫人,撤出驛館!”他話音未落,驛館四麵八方殺聲頓起,牆頭窗後箭雨如蝗襲來。霎時間刀光劍影驚裂暮色,驛館內外衝出無數鐵甲蒙麵刺客,見人便砍,見馬便刺,渾若瘋魔一般。
  侍衛猝不及防紛紛中箭落馬,刹時間亂成一團,沈覺與心腹侍衛率先護著恪太妃衝出驛館,冒著破空如蝗箭雨直往前衝。那前來報訊的黑衣漢子衝到沈覺身邊,高聲喝道,“前路還有埋伏!少相隨我來!”
  “這是怎麽了,到底怎麽回事?”
  眾人都被斥退到殿外,隻留皇上與皇後二人相對。商妤一腳踏出殿門便拽住隨皇上同來的近身侍丞,惶急追問,“禦醫說了什麽,皇後這是怎麽了,為何驚動皇上突然趕來?”她一疊聲的問,逼得侍丞連連擺手求饒,當著眾目睽睽一句話也不敢說。直將她拽入廊柱後頭,才噗嗤一聲笑出來,“看把淑儀急得,您對皇後娘娘可真是一片忠心,我這也給您道個喜啦!”商妤愣住,看這侍丞滿臉喜色,不由心中咯噔一下,不敢置信地張大口,“你,你是說,皇後她……”
  侍丞掩口而笑,附耳對她低聲道,“小聲些,眼下可不好大肆宣揚!雖是天大的喜事,到底皇後還未正式冊封,這傳揚出去總是有礙禮製,禦醫們都沒敢嚷嚷。”
  “當真,這是當真?”商妤隻覺氣也喘不過來,驚喜過劇之下,腦子竟似空了,隻聽那侍丞笑眯眯念叨,“禦醫說才剛盈月,若非皇後身子不適,還真不易覺察……哎喲,商淑儀你這是哭什麽!”商妤已顧不上失儀,掩麵喜極而泣,感激上蒼有眼,終肯眷顧那薄命女子。
  夜色沉沉如墨,上蒼似在這血腥的夜晚也闔上了眼,不肯眷顧那可憐的婦人——恪太妃與隨行侍衛在亂陣廝殺中失去蹤影。
  沈覺抹一把滿臉的汗和血水,將幾乎已砍彎的佩劍狠狠插入土中,身子卻因脫力一晃,單膝屈跪在地。身側侍衛忙將他攙住,他一摔手將人推開,怒喝道,“去找,都再去找,務必要把太妃找到!”
  “少相,所有人馬都派出去了,何人保護您安危?請恕屬下抗命!”侍衛咬牙跪地,沈覺額上青筋綻跳,正欲開口卻聽馬蹄得得,派出搜尋太妃的侍衛浴血而回,去時的兩百餘騎隻剩十餘騎回來。當先一名侍衛滿身浴血,倒頭栽下馬來,顫顫托了一件染滿泥濘的物事在手中,“稟少相,屬下等一路追至山頂,見保護太妃的弟兄盡被屠戮,刺客人數眾多,將我們餘下人馬逼至山崖……混戰間,太妃座騎中箭受驚,連人帶馬躍下崖去……屬下救援不及,隻拾得太妃落在崖邊的一隻鞋。”
  沈覺赤紅目光盯住那隻宮履,刹那間臉色青白如鬼。
  黑衣漢子斷然拱手道,“少相,此地已陷入重圍,僅有一條山道可走。趁刺客還未截斷前路,請速往北去!”
  沈覺緩緩回過頭,嘶聲道,“北去……你是說,連回京也不能?”
  他森然目光盯得那黑衣漢子不敢與他直視。
  “京城此時已天翻地覆……自少相離京,裴家便已動手發難。”黑衣人垂首按劍。
  “他敢造反,他對皇上做了什麽?”沈覺目眥欲裂,溫雅麵容幾近鐵青扭曲。
  黑衣人搖頭不知,“在下一路追趕少相,離京也已多日。”
  “是誰派你來報訊?”沈覺狠狠以劍拄地,臂上傷口鮮血淌下,從手腕滴落如注。他語聲已全然嘶啞,似刀鋒抹過鏽鐵,含了恨,和了血,“是誰知道裴家的密謀,究竟是誰?”
  黑衣人單膝跪地,“屬下務必護送太妃與少相平安入齊,才敢將實情告知。”
  沈覺振腕,染血長劍抵上他頸項,“太妃已被奸人所害,沈某生死不足掛齒,若再不說出實情,我便隻身殺回京城,看裴令顯意欲何為!”
  “萬萬不可!”黑衣人咬牙道,“如今隻有向長公主求援,請北齊出兵,否則少相縱有孔明之能,也難抵千軍萬馬!”夜色裏散發浴血的少相,劍上寒光映著眼裏赤紅,恍若修羅。他握劍的手毫無放鬆,更往前遞進一分,劍鋒劃過黑衣人頸項,沁出一絲血。
  “我為何要信一個來曆不明之人?”沈覺冷冷迫視他。
  黑衣人咬牙緘默半晌,從懷中摸出一物拋給沈覺。
  一截玉柄,係著褪色的流蘇,仿佛是扇柄。
  再熟悉不過的扇柄,一端流蘇搖曳萬種風情,一端題畫描摹蓮華孽欲。那一半燒焦的扇麵,曾在皇上身邊見過,卻萬萬想不到另一半的扇柄出現在此人手裏。
  沈覺如罹雷擊,“你是長公主的人?”
  “屬下是裴夫人的侍衛。”黑衣人半垂了頭,“奉長公主之命隨侍裴夫人左右,但有異變,即刻密報皇上與少相。此番裴氏動手出人意料,屬下探知消息為時已晚,少相已經離京,宮中與京城俱被封閉,與外間音訊斷絕。屬下等勢單力薄,無法潛入宮中,隻得趁夜出京,盼能追上少相……孰料還是來遲一步!”
  “裴夫人?”沈覺驚異莫名,“裴令顯夫人?”
  “是。”黑衣人沉聲道,“裴夫人呂氏,終日病弱深居,外人難見其麵。清河呂氏出身是假,真正的裴夫人,便是當日長公主賜藥令其假死的興平公主。隨後長公主安排她化身呂氏嫁入裴府,遣屬下秘密潛入裴夫人左右。裴夫人心存感激,允諾嚴守秘密。此事再無旁人知曉,長公主深知皇上信任裴家,故留下團扇為信,旦有變數即以此向皇上示警……公主思慮周密,早有戒備,隻可恨皇後趁陛下臥病,少相離京,與裴令顯裏應外合,一手控製京畿大內。事出突然,屬下無能,有負長公主之托。待護送少相入齊,屬下當自裁以謝罪!”
  沈覺恍恍然聽著,垂目看向手中扇柄,已然癡了……
  團扇,團團如月圓。
  一柄題畫紈扇,何時分裁為二,半是焦裂半是殘。
  “是真的麽,怎麽會,怎麽會!”
  昀凰怔怔撫上雙頰,隻覺觸手生燙,滿麵盡飛霞。
  芙蓉暖帳間,儷影相映,耳鬢廝磨。
  她羞窘模樣引得他失笑,想不到這樣的女人也有傻傻如稚子的一刻。他望著她,一時滿心都是溫軟,懶懶笑道,“那麽現在知道了,你可快活?”
  昀凰睜大眼睛望住他,一刹那如被驚電擊中心口。
  從前,母妃摘了新開的木芙蓉,替她簪在雙鬟間,會笑吟吟問,昀凰,你快活麽;天色晴好時,陪著母妃在花園嬉戲,她跑累了便躺在花樹下,閉上眼睛問她,昀凰,你快活麽?
  那時,她覺得不快活,那些都不快活。
  她要再不被人欺負,再不受人冷眼的那一天,才會是快活的時候;後來清平帝姬變作長公主,不再被人欺負,可她仍是不快活。她想著,要有一天,在天下人之前光明正大成為那個人的妻子,才會快活吧;可她永遠不能成為那個人的妻子,看著旁人為他生下兒女,她卻不能夠。於是便想,若有一天,那軟軟綿綿的小孩也躺在自己懷抱,流著和自己一樣的血,也是快活的吧。
  此時此地,這些心願竟都成了真。
  真的不會再受人冷眼欺辱;真的有一個男子願意牽她的手,在天下人之前娶她做他的皇後;真的有一個小小的孩子在自己身子裏,和她血脈相連,息息相通。
  隻是一切成真,卻又處處不同了。
  國不是從前的國,家不是從前的家,人不是原以為黃泉白骨不相離的那個人。
  分明都是她要的,卻又不是她所要的。
  不過,是不是都不要緊了。
  此刻,她是真的快活。
  “母妃一來便能知道,她該有多喜歡。”昀凰蒼白臉頰浮起紅暈,眼波瀲灩生輝,看得尚堯心旌搖曳,不由俯下身,輕吮住她涼涼軟軟的唇。她倚在他臂彎,仰了臉,青絲鋪散滿懷。猝然間,她在他懷中一顫,痛楚地低呼出聲。
  尚堯大驚,隻見她蹙緊眉頭,以手揪緊衣襟,臉上瞬間褪盡血色,慘白得觸目驚心。
  禦醫即刻趕來,診脈卻不見異樣,宮中經驗豐富的老嬤嬤瞧了皇後也不像是小產的征兆,誰也不知皇後為何驟然心痛如錐。
  屏風外跪了一地的醫侍宮人,個個手足無措,汗流浹背。
  暖帳內,尚堯緊抱了昀凰在懷中,低聲喚著她名字。
  昀凰額上滲出冷汗,身子微微抽搐,心口撕裂般痛楚。耳畔聽得他切切呼喚,額頭覆上他溫暖的手,堅實臂膀將她緊緊圈住。然而痛到極處,心神恍惚,隻覺眼前有蕭索身影掠過。
  到此時,終不肯放手麽。
  皎潔白衣、淡淡眼神、清苦杜若香氣……是日夜錐刺之痛,無人可見之傷,此生不滅之恨。
  “少桓……”緊咬的唇間,一聲低不可聞的呻吟,終究帶出這夢魘般的名字,似也耗盡了她與痛楚相抗的力氣。昀凰再無聲息,沉沉暈了過去。
  尚堯抬手正撫向她眉心,指尖卻在此刻凝住,再不能觸上。
  隔了毫厘之距,他的指尖隻在虛空撫過她眉目,久久流連。
  他疼惜地看她,看她昏沉中微蹙了眉頭,依然美如蓮華。
  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女人,從第一眼看見便知是屬於他的。隻有這個女人懂得他,有著與他同樣堅硬的心,不忌憚他的罪,不畏懼他的惡——即便他連累生母、放逐生父、逼死養父母與兄長、殺死幼弟、賜死發妻……駱臻,與他少年結發的女子,猶記初嫁時額點朱砂、鬢裁烏雲,最是女兒爛漫,滿心係著郎情妾意,總相信那些寄身寺廟的波斯巫卜女子。那些波斯女人告訴她,每個人在這世間,都有與之魂魄相通的另一人,如影子般存在。有的終將相遇,有的一世錯身,相遇的兩人便會得到世間極樂。
  駱臻篤信這話,篤信他便是與她魂魄相通的那一人。
  他知道不是,她於他,隻是一個姓駱的女子,他要的不是她美貌爛漫,而是她的姓氏。
  直至入使南朝,杏子林間、青竹舍裏,始知那波斯人的話果然不假。這世間原來真有一人遠在千裏之外,與他心神相通,靈犀相應,共有一個凶猛華美的魂魄。
  這一次,不管她是誰,不管她冠以誰的姓氏,都會最終走到他的身旁。
  東方天際泛白,慘淡的白裏透出鐵色的灰,沉沉從天上壓將下來。
  南秦京城的清晨被沉沉鍾聲驚破,飛鳥刮刮低叫著掠過長空,翅膀似將雲層也撕裂。那鍾聲從宮城傳來,帝王崩殂,鍾鳴九響,回音不絕。嗚咽沉重的號角隨即從宮城四麵響起,直達帝京,將天下舉殤的噩耗傳入每個臣民耳中。
  卯時正,宮門軋軋開啟,白衣服喪的九列使者,分別從宮城九門飛馬而出,手執哀詔,將這天地翻覆的大事傳往天下州郡。
  皇上駕崩,太子繼位,尊皇後裴氏為皇太後。
  同日,昌王悲痛過度,臥病不起,太醫告壽數將盡。
  至夜,禁軍包圍少相府,稱獲報府中有歌舞絲竹聲,並於後院搜出樂器若幹,是為大不敬。沈氏族人自恃門庭,以功高自居,公然辱罵當今太後,忤逆犯上,闔府上下收監,以待量刑論處。少相沈覺治下無方,貶為秘書丞,召令即刻回京。
  一夜間天闕變色。
  辰時,日升東方,晴空無雲。
  北齊帝都一早灑掃結彩,萬民聆聽宮中傳出的號角聲莊嚴響亮,聲動四方。
  鼓樂三遍,皇後著五彩翟紋褘衣,朱色羅縠緣袖,帶大綬紫珮加幜,由三十六名朱衣女史在前導引,升畫輪雉采七望車,由四名女侍中負璽陪乘,鹵簿儀仗相隨,徐徐由正乾門入。
  皇帝著玄衣纁裳十二章紋冕服,戴十二旒冕冠出太極殿,麵南升禦座,百官序列陪位。
  皇後降鸞駕,施紋錦牡丹步障,金銀絲毯席道以入太極殿。
  大殿之上,褘衣鳳冠的皇後北麵而立,皇帝肅然南麵,遙遙相對。
  階下太尉持節,奉皇後璽紱立於東向,宗正卿與大長秋立於西向。
  宗正卿宣讀冊後詔書。
  “——皇後之尊,與帝齊體,供奉天地,祗承宗廟。故二代之崇,蓋有內德。長秋宮闕,中宮曠位。今燕國夫人秉淑媛之懿,體河山之儀。今使太尉持節奉冊,立燕國夫人為皇後。胤嗣克崇,肅承宗廟。虔恭中饋,禦導六宮,作範儀於四海。皇天無親,惟德是依,無替朕命,永終天祿。”
  冊文畢,皇後向皇帝徐徐下拜,稱臣妾受詔;隨即皇帝還禮下拜,待皇帝後拜先起,皇後再拜而後起。
  太尉跪拜皇後,授璽紱於中常侍、長秋太仆。
  中常侍、長秋太仆跪拜皇後,長跪從太尉手中各受璽紱,奏於殿前授於女史。
  女史跪拜皇後,依品階次第相授,奉於皇後。
  皇後受璽紱,伏地三拜而起,黃門鼓樂齊奏,六宮鳴鍾,曆三通而畢。
  奏禮畢,升自西階,帝後南麵俱坐,群臣跪拜。
  朝陽朗照朝陽殿,金輪漸升,如日中天。
  從天闕至高的太極殿上,也望不見風煙茫茫,望不見塵馬南來。
  唯有那朱紅如血的宮氈覆道,穿過伏跪腳下的群臣眾生,遙遙不見盡頭,仿佛直通向天際,通向日光最灼烈的地方。一個新的生命,也將與新的皇朝一起誕生在朝陽照耀之地,於九天之上,於涅磐之後。
  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正午日光中翩然降臨的凰鳥,終得棲於北方佳木。
  遺落在南方的海誓山盟,隨一朝天子,數載皇權,轉眼落幕成空。
  徒留半世恩怨付流水,往昔灰飛煙沒。
  而華昀凰,這涅磐九天的女子,漫漫一生到此才隻走到一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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