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時候一個偶然就是一生。
葉雋想過的,如果沒有蘇西,他的生命會順遂得多,但那隻將是一條小河流,平坦無波,與芸芸眾生一樣柴米油鹽生老病死。遇到蘇西後,他的生命一下子湧出了很多浪花,有的似乎要將他傾覆,有的則推著他去接受海洋的洗禮。
以他的性格,他願意無風無瀾地過一生——那是建立在不遇到蘇西的基礎上,若是遇到,一切勢必還是兩樣。
他和她的故事開始於千禧年。彼時,他正在西安休假,順帶處理公司西北片區一件差事,完事後,想賞賞民風,就一個人開了車往深山野嶺跑。沒有料到,在半道救下一位早產的女子。
他把她抱進車裏不久,她便昏過去了,臉色煞白,嘴角卻抖出一個倔強的笑,長發嫻靜地蜷伏在瓷器一樣細白的脖頸上,這情景說不上清亮還是淒婉。他被這種特殊的美感觸動了,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猛烈地敲著潛意識裏最混沌的一塊,那裏麵儲存著她所有信息。
他以前從來不相信命,但是那一刻,他真切捕捉住了一些光影人跡,在昏暗、蒙昧、不透光的意識深處。這令他的心無端地悚動了下。
女孩子在搶救。他在手術室外焦急地等。醫生跑出來,認定他是那女子的丈夫,問:“保大人還是保小孩?”
他婚都沒結過,卻要做這個事關生死的選擇題。
醫生不耐煩:“快點,再遲疑,大人小孩都沒命了。”
“那,大人吧。”他結結巴巴地說。
“哇”的一聲,嬰孩響亮的哭聲讓他久懸的心微微鬆了下。不久,護士長抱著孩子出來:“恭喜啊,是個小子,還很俊呢。”
“他媽媽怎麽樣?”他問。
“失血太多……但是,放心啦,沒生命危險。”
“哦。”他長舒一口氣。
“以後好好照看著,可不能再有閃失。怎麽可以讓她從樓上摔下來呢?”護士教訓著,他像廣大喜得貴子的丈夫一樣陪著討好的笑。
女子很快被推入病房,還在昏迷中,失血的臉依舊煞白。但是生產後的她仿似知道孩子平安,有了一種欣慰的從容。
他辦完手續,在她身邊照看。窗外有細細的風,一彎月牙俏生生懸在枝頭,柔和的月色將他的心撫得熨貼無比,他微微笑了下,對自己說:“你高興什麽,莫名其妙。”
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的。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趴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把被子扯過,一眼看到女孩清亮的眼眸,她已經坐起來了,正咬著唇審視他,目光有點調皮。
“你醒了?”他問。
“謝謝你。我叫蘇西。”
“葉雋。”
“那個,手術費和醫藥費都是你幫我付的?”
葉雋點頭。
“很多嗎?”
葉雋不明白這個人何以關心錢比關心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要我通知你愛人嗎?”
“愛人?”女子笑了笑,“愛人沒有,爸爸有一個。”
他有點驚疑,眉頭挑了挑。
“不過,你先不要通知我爸。我怕他急。”
“可是——”
“你有事你就走吧,不過錢,我暫時還不了你。你記個地址,年關的時候來討債。”她甜甜地笑了。
葉雋不知為何也笑。問:“你疼嗎?”
“疼。”
“那你還笑。”
“哭要能解疼,我就拚命哭。”
“你昨天怎麽回事,都快生產了還不好好呆家裏。就皮吧。”葉雋的語氣裏帶點輕憐的責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隻覺得對麵的女子雖然已為人母,卻好小啊。
“我表妹結婚……吃罷酒席回家,有人跟蹤我,我就跑,那路不好走,腳下一滑,就從坡上摔下來了。”
葉雋還待問,護士把他叫出去了,拿個卡片要登記。
“姓名?”
“蘇西。”
“年紀?”
“這個?”
“小孩叫什麽名?”
“這個?得問孩子媽媽。”
他抱著本子又返回來找蘇西。
“年紀?”
“二十三。”
“孩子名字?”
蘇西呆了下:“叫小念吧,蘇念。”
葉雋一一寫下。護士又囑托葉雋出去采買住院所需生活用具。葉雋照做。後來蘇西調侃他:“哪有你這樣冤大頭的,好人做到這種地步。”他說:“就當提前培訓做爸爸,一般人哪有這種機會。”
葉雋采購回來,正逢蘇西想上廁所。護士叫著他:“快抱你老婆進去。”
“啊。”蘇西不好意思,囁嚅著說:“他,他不是啊。”他已經走過去了,附在她耳邊輕聲說:“別多話,我不看你。”
“我,我怕尿不出來。”
“試試吧。”他把她半抱著進衛生間,而後扶著,撇過頭,她猶豫地解褲子,半天也拉不下,他說:“要不要我幫你?”
“看來你得幫一把。”
“要不要閉眼?”
“你扯一半就可以了。”
她終於紅著臉坐上了馬桶,還是有點局促,說:“你別介意,撒尿都這個聲。”
“我不是外星人。”他笑著。聲音終於響起時,他對自己做了個鬼臉。
後來熟了後,他取笑她:“怎麽這麽長?”
“憋久了唄。真倒黴,你好意思說我。”
當然狼狽的事還隻是開始。
蘇西的胸開始脹,脹得難過。一開始看葉雋老晃悠在麵前也不敢跟醫生說,就找了個借口,把他弄出去打電話。他走後,等了一陣,醫生才來,蘇西馬上匯報:“我脹得難受。”
醫生當即撩開她的衣服,在她乳房上捏了下。偏偏這時葉雋回來了,猛看到這場麵,一愣神,迅速出去了。
醫生笑著說:“你老公還挺害羞的。”
蘇西的臉漲得通紅。
“想母乳喂養?”
“嗯。”
她的乳腺有點堵,醫生按摩了下,用熱水敷,邊還跟她開玩笑,說:“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老公咬一口。”
“啊?”她又一個大紅臉,急道,“不會吧。”
“我們又不會看的。”醫生繼續調侃,這個醫生四十來歲,女人到這種年紀一般都比較大大咧咧的,還喜歡八卦,“隔壁那個床的,老婆剛生了孩子,她男人就忍不住了,在那兒亂摸。被我們撞到……”
蘇西哪聽得了這些,臉始終紅撲撲的。
在醫生的努力下,乳汁終於流出來了,細細一條。
“待會兒就把你寶寶抱過來,初乳營養最好了。”醫生出去了。
葉雋是一小時後才進來的。手裏提一個保溫杯。那個時候,蘇西剛剛喂過孩子。
蘇西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剛才被他看了,就一個勁咬著下唇。
葉雋揭開蓋,拿過湯匙給蘇西。蘇西一低頭,看到是熬到濃白的黑魚湯。
“買這個幹嗎?”
“叫附近的飯店做的。剛才醫生讓我……說這個可以——”
蘇西猜出來,大概是可以催乳。一時臉又紅了。眼光躲閃著不敢看他。可想來想去,應該謝他幾句,偏偏不好說,隻低著頭猛喝魚湯。
喝完魚湯,看葉雋眼光有異。她低頭一瞧,衣服上淋淋漓漓。疏通工程一完畢,奶水太過充足,自己湧了出來。
葉雋抽了紙巾遞給她,而後背過身去。她潦草地擦了下,輕輕說:“對不起啊。”
“對不起什麽呀?”男人好像存心在逗她。
她扁扁嘴:“那個……女人生了孩子,羞恥心好像就淡薄了。”
“我看你挺強的呀。”
“我現在明白有丈夫在身邊的好處了。好了,你回過頭。”
葉雋回過頭來,目光居然熱辣辣的。
“你什麽時候走?”蘇西問。
“別人都把我當你老公,我要走了,你說都說不清。”
“我不在乎。”
“我可不想讓你被人嚼舌頭。”他是笑著說的,卻讓她熱乎了好一陣。
“我正在休假,還有七天時間。就當實習做爸爸吧。”他其實想過走的,可不知為什麽,當那個女孩直勾勾看他的時候,他的心就像有一根細線在悠悠地蕩著,讓他無法狠心說出離開。
女孩又直直看他了,有點感動,有點懷疑,又有點小小的任性,然後搖搖頭:“叫我爸爸來。”
“老婆,藥吃了沒?”護士進來了,他大聲說。
慢慢,也就熟稔了。他扶她如廁,給她泡腳;她給他削蘋果,跟他開玩笑。當然,她最大喜好是算賬,把他為她花的錢一一記錄下來。她總是對他說:“你不要花那麽厲害呀。”他就用鉛筆把一筆一筆錢抹掉:“這個我送的。你看出來了,我恰好比較有錢。”
“你月薪多少?”
“我掙年薪。”
“十幾萬?”
他笑著搖搖頭。
後來,她能夠很坦然地在他麵前喂乳。喂完後,他抱著小孩逗,跟她說:“你不知道,外麵那幫護士都說小念像我。”
“見鬼。”她哈哈樂著。
“我越看越像。”葉雋摸摸小孩的鼻子,“跟我一模一樣嗎?”
“那當然,都是倆鼻孔嘛;還有眼睛,都是兩個洞嘛。”
輪到葉雋笑。
“蘇西,”葉雋挨近她,“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我覺得跟你好像認識很久的樣子,看你們母子並排在一起睡覺的樣子,我覺得就是我的老婆孩子。這一幕好像從前發生過。”
“你別亂說。”蘇西臉有點紅,聲音卻有點嬌憨。
五天後,蘇西爸爸來了。蘇西為了節省錢,沒幾天就堅持要出院了。葉雋的這個獨特的假期也將告終。
卻好像很舍不得,這一個禮拜,細水長流,嘈嘈切切,跟普通夫妻何異?
他開車送她回。她是西安一家中學的老師,和父親一起住學校的宿舍。宿舍條件簡陋,水泥地、膩子牆,沒有任何裝修。房子又小,40平不到,小客廳架了床,塞滿了倉促采購的嬰兒用品,顯得滿滿當當,連站腳的地都恨不得沒。葉雋沒法久留,說:“那我走了。”
“那個,錢……”蘇西嘴張了幾張,可吐出的還是錢。
“我年關來要,還不起,就分期。”
“我送你。”蘇西爬起來,一有這個念頭,她就有點義無反顧了。葉雋和她父親怎麽勸都沒用。
葉雋隻好將她半抱著塞進車裏。他的車要還給他們公司西安辦事處。他想著,少不了到時再打車把她送回。他開車時,發現自己心情很好,驀然發覺原來自己也是願意與她多呆一陣的。
“謝謝你。”她說,“那個錢……”
又是錢。葉雋頗好笑,截住她:“不收了,當做好事。”
“我也是那麽想的。反正你有錢,就當接濟底層群眾吧,沒有我們,怎麽顯得你們富呢。”
“嗨,跟你開玩笑呢,”蘇西看他搖頭,撅了一下嘴,“那個,你做哪行的?”
“銷售。”
葉雋遞一張名片給她。她一看,頭銜還滿高:華東區銷售總監。
“我可能近期會調去做北京市場,聯係方式會變。你給我一個電話?”
蘇西報了一個,她辦公室的。宿舍是沒有電話的。
“就送到這裏,好嗎?我掉頭,你這樣坐著挺吃力的。”
“再開一陣。”蘇西抬起頭,“哦,你會不會覺得我纏著你,放心好了,我不會給你打電話的。我隻是覺得你人挺好的。賣了這麽多天的苦力,還被我敲了竹杠。”
“這種待遇也不是普通人能享受的。”葉雋笑著,笑著笑著,心裏那根若隱若現的線又出來了。
怎麽就那麽惆悵。他也不是沒女朋友,也不是沒經過分別,可這次,破天荒有了牽係的感覺。
“蘇西。”他叫她。
“嗯?”
“好好照顧自己,月子裏不要瞎跑。你現在是媽媽了,要給小念做個榜樣。還有,對自己別摳摳餿餿,吃好一點,錢不夠,跟我說。我願意做傻瓜雷鋒,更願意接濟窮人。”
“切,誰要接受你的施舍。”她嬌嗔著。眼裏卻滲出點點情義,忽然死死咬住唇。
他心一悸,就去抓她的手,她扯了下,被他使勁地摁住,他的手暖暖的。她抬頭看他,眼光蒙蒙的。他沒法多看,放了手,掉頭回去。
到宿舍,他抱她進去,她爸爸看他回來有點吃驚。他點頭,說:“這回真走。”
蘇西說:“等等。”
她將窗台上的小仙人球遞給他。
“你這孩子,不讓人麻煩嗎?”父親責怪著。
葉雋用塑料袋裝著,提著走了。
第二章
葉雋第二次見蘇西是半年以後,時序入秋。
這半年,葉雋並非忘了蘇西,而是太忙。他剛接受人事調動,從上海轉戰北京,開拓陷入僵局的北方市場。萬事從頭開始,要做的事太多,□乏術。
他的職場經曆很簡單。三年前,他還在美國任職的時候,接待國內到他們公司考察的華成集團總裁崔廷,崔廷對他極為欣賞,說現今國內形勢大好,很有可為,鼓動他回國做事。葉雋正有一腔壯誌,遂不顧女友的反對,辭了職,回國投奔了崔廷。崔廷特為他開了熱烈的歡迎會,聘他為華東區銷售總監。
葉雋將他在跨國公司工作的經驗與理念帶進華成,既講效率又講人性,剛柔並濟,狠刹吃回扣、搞小團隊等歪風邪氣,分區麵貌煥然一新。華東區連續兩年八個季度達到承諾目標,完成銷售額並居各區之首。
有一次,崔廷陪當時主管經濟的某中央領導到上海視察,順帶參觀上海華成。葉雋陪同。他不卑不亢地回答了該首長的問話,並就當前國內外的經濟形勢談了些自己的看法。首長頜首。可說出盡風頭。
當時的葉雋年少氣盛、雄心勃勃,隻想著大展宏圖,耀亮青春,卻不曾想自己犯了大忌。國內與國外的環境畢竟不一樣,何況他所在的是人事結構複雜的國企。他忘了一句老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這年,崔廷很突然地調他去北京。崔廷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北京雖然是總部,但銷售業績一直不容樂觀,多年來被瑞訊狠狠壓住,翻身不得。但是北京是公司最看重的市場,這裏坐擁各大部委、眾多政府機構,又是很多企業總部所在地,每筆生意含金量都特別大,隻有把北京攻下來,公司的前景才能算真正明朗。將他調過來,是肯定他在華東區的業績,想要以他的才幹攻下這最艱巨的市場。
葉雋算是臨危受命,但是到北京後卻發現情況並非這麽簡單。
首先他發現崔廷的態度有所變化,不像以前那樣推心置腹,過分的客氣中明顯有了戒備與疏離。其次,原先說好是他兼管華東與北京區,到京後,崔廷以任務艱巨為由,讓他一心一意搞好北京市場,華東不用管,將北方區的一位副總調至華東,葉雋待遇雖不變,職務相形縮水。而且,更不利的是,他實際上是將自己最成熟的市場交出來,換回一個最難啃的市場。如果不能完成任務,下場……他嗅出了一些刻意的人為的痕跡。更糟的是,崔廷分配各區季度任務表時,並沒考慮葉雋初來乍到,沒有客戶,團隊不熟等情況,任務比之上任有所提升,美其名曰讓最有能力的人充分發揮專長。
這些,葉雋都沒話說。他有熱血,也有執拗,相比安逸,他更願意接受挑戰。他不能容忍的是公司的內訌。
北京區的一些頭頭腦腦,大多四五十歲,算公司元老,表麵上熱絡殷勤,實際上功於心計。在團隊安排上,將業績差的人歸於他,將有利客戶資源搶光。話說得都很好聽,“這些員工正好跟著葉總學習,年輕人嗎,多吃點苦,有利於迅速成長。”雲雲。
情況雖然不利,葉雋還是動用他的智慧一點點撕著口子。他先鼓舞士氣,為手下解決後顧之憂,譬如,小肖在外出差,他時常帶團隊去其家看望與照顧他年邁的老母;小王的孩子入學有問題,他托關係親為解決;小成剛進公司,業務不熟,他帶在身邊,悉心提點……而後用共同的價值目標和特殊的薪酬激勵製度凝聚人心;再是樹立快樂工作的理念。譬如找一個山明水媚的地方分析客戶資料,製定行動指南;譬如在實際的生活中隨處點撥銷售的精髓,激發大家的工作熱情,將工作化為生活的一個自覺的部分。
當然,葉雋最大的管理特點是鐵腕。隻要作出承諾,必須完成,不問理由。對手下如此要求,對自己也是一樣。因為初來乍到,團隊磨合不好,第一個季度銷售額上不去,他先自罰。
上行下效。團隊的士氣迅速上升。兩個季度過去,銷售額800 million,逼近對手820 million,是去年北方區整年之和。他的威望跟銷售數字一樣在員工中節節攀升。
葉雋終於鬆下一口氣。然後某日看到房間裏的仙人球,想起蘇西。當然,到底要不要去見她,還留存疑慮,畢竟這個女孩隻是他旅途上的偶然產物。就像度假時看一片海一座山一樣,西安之行,看了一位未婚媽媽。都隻是風景。
他沒想要去深入一個女人的生活,也不希望一個女人進入他內心。他有女朋友,交往了五年,隻不過關係從他回國後有點岌岌可危,她總是在電話裏用分手逼他回美國。
他最後動了去的念頭,是因為那女孩送的仙人球快死了。
他一直以為仙人球是最好養的植物,但實際上並不是。起先,他不澆水,任它自生自滅,它很是蓬勃了一陣,可忽然有天它毫無征兆地萎頓了下去,然後他澆水,沒有起色,還是繼續萎頓,怏怏的,仿佛在呼著最後一口氣。照理,他扔掉就罷,卻下不了手。一日在陽光下怔怔看著,忽然感到心頭像有隻手在輕輕撓著,讓他渾身不舒服。片刻後,他決定去西安。
找到蘇西宿舍時,已近黃昏。蘇西宿舍門半開著,露出來的場麵比較混亂。他先看到一排飛揚的尿布,然後看到地上雜七雜八的東西,在一堆雜物中,兩個學生模樣的女孩正咿咿呀呀逗著小念,屋裏發出來的卻是打遊戲的颼颼聲。葉雋又往門口近了近,這時看到了蘇西,正紅著眼瘋狂地打著遊戲。旁邊立著個男生,捧著半個西瓜,手舞足蹈地為她鼓著勁,還不忘時不時給他的老師喂上一口。到這時,葉雋才悟到做老師的好處。他嘴角微微抿出笑,抬手敲門。蘇西沒空理會,倒是她的幾個學生齊刷刷地給他行注目禮。
“蘇老師,有人找。”男生提醒。
蘇西略抬一下頭,顯然沒把他認出,輕描淡寫說:“找誰啊?”
“找你,蘇老師。”葉雋笑著。
蘇西眼睛有點花,狠狠眨了好幾下,才有點把他從記憶中抓出來的樣子,迷迷登登站起來,張著嘴,訥訥:“葉,葉……”
“葉雋。”
蘇西咧嘴笑,忽然“啊”一聲,原來屏幕上的她已經被打死了。她相當沮喪,對男生說:“都比基尼了。”
“我可以進來嗎?”葉雋問。
“哦,你不嫌亂就好。”蘇西向學生們揮揮手,“你們都回家吧。”
女生邊把小念交到她手裏,邊偷偷打量著葉雋,竊竊地笑著。一會兒工夫,就遠去了。
蘇西抱著小念,一時有點無措。
“這是小念?都這麽大了。”葉雋去抓小念的手,小念不配合,甩著。
“讓叔叔握握好了,沒有他就沒有你。”蘇西對小念說,抬起頭,“你還記得我啊。”
“你呢,是不是忘了我?”
“你又不稀罕被我記住……啊,坐呀……家裏挺亂的,有孩子都這樣,弄幹淨了也會折騰開來的,索性不收拾……你要喝水嗎?”
“不用麻煩。”葉雋注目蘇西,身材窈窕,姿容秀麗,居然一點看不出生過孩子的跡象。蘇西見他瞅她,笑著說:“我瘦了吧,折騰死了。我爸爸白天照顧小念,晚上輪我,白天還要上課……累得要命。”
“還有精力打遊戲?”葉雋看向屏幕。
蘇西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屏幕上一個穿著比基尼的女人正在搔首弄姿。這是一款普通的日本武士闖關的遊戲,葉雋知道,特殊處在於獎勵的東西是一個新鮮活潑的俏麗女人,每過一關,她就脫一件衣裳。剛剛蘇西,大概就在為裸體事業奮戰。蘇西看他笑,咬咬唇,解釋:
“我班上學生玩這個遊戲被數學老師抓了,他跟我說其實這遊戲無聊之極,他之所以不停打下去,是想知道最後一關是什麽。他最好的成績就是脫到比基尼。我說我幫他打,脫光後讓他看。”
“有你這樣的老師嗎?”
“其實無所謂的。現在網絡發達,他們什麽不知道。你玩過嗎?”
“沒。對我沒有誘惑力。”
蘇西笑笑。忽然不知道說什麽。頓了片刻張口:“錢……”
葉雋笑:“放心,我不是來逼債的。嗯,是出差,順便來看看。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們吃飯。”
蘇西搖頭:“我爸爸第一個不肯,我第二個,小念第三。你省掉吧。要不,你要不嫌棄,在我這裏吃?我去食堂打一點菜。”又自己否定,“算了算了,太簡陋了,你吃不慣。”
小念可能覺得被冷落了,哇地哭起來。蘇西便嗯嗯啊啊哄著。哄一哄,衝葉雋笑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有點調皮。哪像個母親?葉雋有點酸,心裏那根隱秘的線又出來,遊絲一樣,連綴著他與她。他忽然很後悔,來時沒買些東西。
“你在西安待幾天?”
“兩三天吧。”
蘇西“哦”了聲,葉雋不知道她是不是覺得可惜。他有點不舍得,卻也沒有足夠的理由再留下去。他告辭了。“有事,你給我電話。”他掏出他的新名片。
蘇西看了看,輕飄飄地放桌上了,他可以肯定她絕不會給他打電話。看著那張與奶粉奶瓶紙巾並列到一起的名片,有點說不上來的滋味。
走前,蘇西抱著小念送他到校門口,隨口問他住哪裏。他說某某酒店。蘇西哇了一聲,說:“我們這邊最高檔的呢。再見啊。”
他鑽進出租車時,看到蘇西還在同他揮手,笑容燦爛,堪比西天燃燒的紅霞。他的心動了下。
第二天,西安的同僚請客。飯畢已是九點多。那邊的經理送他回酒店,剛一出車,他心忽然一跳,眼睛便隨著直覺看到了酒店門口石凳上坐的蘇西,蘇西也看到了他,站了起來,但很快又坐下去,大概看到他身邊的同事了。
葉雋婉拒了經理的相送,揮手讓他回車,待車走後,他走到蘇西身邊。
“是找我嗎?”
蘇西歪過頭,點了點,而後指著身邊的一個塑料袋說:“我爸爸聽說你來了,非要我拿些幹貨送你。我說他們大城市的人哪要吃這玩意,爸說是心意,我怕他不高興就拿來了。你不喜歡的話等我走後扔了就行。我爸爸醃的,我覺得很好吃,我建議你不妨拿回家嚐一下。”
蘇西站起來,將袋子遞於他。
他不知為什麽,心裏有點酸,又有點熱。拿了袋子,卻不想她馬上走,問:“你吃飯了嗎?”
“還沒。” 蘇西笑笑,“我等了你好幾個小時。”
“為什麽不給我電話?”
“打你電話是長途。等就等了,欣賞欣賞夜色也不錯,就是有點冷。”
蘇西穿一條碎花連衣裙,相當單薄。看她瑟瑟索索的樣子,葉雋心裏莫名湧上了憐惜,有擁她入懷的衝動。“我請你,想吃什麽?”
“真請我?”
“嗯。”
“油潑麵就可以。我真的餓了,不好意思,剛剛在你袋裏撈了幾根菜吃了。”
葉雋帶她吃自助。蘇西總想把那份錢吃回來,吃到撐得不行。“我都走不動了。”在習習的晚風中,她說。
他打了輛車,在一家超市前停下,拉了她進去。
“你要買東西嗎?買特產給家人?我可以幫你選。”
葉雋推著車,撿貴的奶粉一桶桶往車裏塞,而後又添了幫寶適等嬰兒用品。蘇西明白過來了,推脫著,“不用,真的不用。”
“好了好了,就當我做慈善事業。”
蘇西爭不過他,有點沉默。
葉雋安慰她:“不是施舍,別有負擔。社會本來不公平嗎,憑什麽我可以過資本主義呢?”
蘇西斜眼看著他,又咬了咬唇。
他是第二日走的。走前,試著給蘇西的辦公室撥了個電話。有人叫蘇西接了。
“蘇西,我要走了。”
“哦。”她就那麽一句,讓他有點失落。
“蘇西,你會給我打電話嗎?”
“你,希望嗎?”
“是。”
“你什麽時候會到北京?”
“三小時後。”
蘇西在電話那頭笑了。三個小時後,他接到她的電話:“到北京了吧?葉雋,祝你前程似錦啊。”好像馬上要掛的樣子,他連忙喊:“等一等。”她說:“長途一分鍾一塊多呢。”他說:“你能不那麽小氣嗎?”她好像想了會兒,可能看在他送她的一堆奶粉份上,鬆動了,“你要跟我說什麽?”
“蘇西,明天再給我打電話。”
從這以後,他們開始通電話,當然基本上是葉雋打過去的,打到他們辦公室,有時她上課,有時接,大多時候匆匆忙忙。辦公室並不適合說私密的話題,當然他們也沒什麽私密可說,多是問問近況以及小念。
就這樣,葉雋心裏的線牢牢牽著。
蘇西有次跟他說,她們學校的副校長給她介紹男朋友。
“你去了沒?”
“去了。”
“還入你眼?”
“年紀有點大,不過還好,是個醫生,收入不錯。”
“你這麽市儈嗎?”他覺得自己有點酸。
“錢多點當然好,人品也得考慮,不過短期看不出來。我同意交往,就是……”
“什麽?”
“我爸爸不同意。”
“那家夥肯定有問題,否則伯父不會不同意。”
蘇西笑笑,說:“再接再厲,總能找到一個我爸爸和我都滿意的。”
“你急著結婚嗎?你年紀不大。”
“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兩個人養家總比一個人強。我還得還債呢。”最後一句是輕聲說的。
“你欠債?”
“三十萬呢,我本來每年存兩千,一算要一百五十年才能還清。那個人,我說我欠債的那個人肯定活不到那時候。”
“你也活不到。”
“可是再多也存不了,小念開銷太大了,他早產,身體還不好,三天兩頭要往醫院跑。”
“怎麽欠下的?”
“不說了。”她有點黯然。
“小念的爸爸,你不打算找?”他還是提起這個人,不隻是好奇。
蘇西沉吟了一陣,懶懶說:“他不知道,我也不讓他知道。其實我想過不要小念的,可想想左右是個疼,就生了。好歹他爸爸基因還不錯。你是不是覺得我,挺不好的?”
“沒。”他也黯然了。
第三章
心裏的線牽牽絆絆,又慫恿著葉雋在十一的時候去了趟西安。這回,他在蘇西的家裏吃了飯。蘇西的爸爸對他非常熱情。吃過飯,就自動帶著小念去別家竄門了。
蘇西瞅他爸爸離去,扁扁嘴直接點破:“我爸希望我釣個金龜婿。喏,就是你這種。我在課堂上跟學生講解‘好高騖遠’的意思,靈機一動,以此為例,沒人不明白的,默寫沒一個出錯。嗬嗬。”
“你也別太妄自菲薄啊。”他幫她把碗筷收到廚房。
“我這叫腳踏實地。”蘇西摞起袖子幹活。她是個陽光的女子,貧寒的家境與未婚先孕的窘境絲毫沒有影響她。她善於自嘲,並在自嘲中解構生活的灰暗。
“我有陣子挺懶的,不愛幹家務,尤其討厭刷碗,後來發明了一個法子,就是幹活的時候同自己說話,嗚哩哇啦,好像有人在同你聊天,活不知覺就幹完了。你要懶惰的時候,不妨試試。哎,你不會不幹活吧。”
“哪裏。”葉雋隻能接過她遞來的碗,在水喉下衝,“留學的時候,我劈柴、生火,做飯、洗衣什麽都會。”
“你讀什麽學校?”
“斯坦福。”
“在加州吧。據說那邊陽光很好,瀑布一樣傾瀉,有時候能夠聽到光線流動的嘩嘩聲。”
“你感覺細胞很豐富,我可從沒聽過像下雨一樣的陽光聲。不過有首歌——”
“我知道,叫《南加州從來不下雨》。我們學校廣播台播過。南加州從來不下雨,可是寶貝,一下就是傾盆……”她用英語輕聲哼著,目光漸露惘然。
她應是想到了什麽,一個人,一團往事,一點舊日子的昏黃印記。她借著歌聲爬進去,沉溺其間,而他卻一點都不知道。酸意塵埃一樣漫進葉雋眼裏,竟讓他有些澀澀的痛。
“這歌其實挺悲傷的。”他不得不打斷她,“跟我講講你家的事,如果是朋友,有權力知道得更多一點。”
她衝幹淨手,切一個橙子,遞他一塊,自己湊著垃圾筒吸溜著吃,間或斷續地跟他講家裏的變故。
她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爸爸承包了一個水庫養魚,收入還不錯。過年的時候,她和媽媽偎在床上數一年的收成,將鈔票點得嘩嘩響,那感覺真的很幸福。媽媽說:“小西,你爸爸有關節炎,等你工作了,你爸爸就可以不做事了。”那時候的蘇西嗯一聲,暢想道:“我要考最好的學校,找最體麵的工作,賺很多的錢,買很高的樓。要一家人永遠幸福快樂。”
爸爸的關節炎是守魚塘落下的病根,大冬天的,就住一個小棚子,北風呼呼往裏冒,再卷緊棉被也不頂事。趕上有人偷魚,被子一掀,衣服來不及穿就往出跑。常年累月骨頭就凍結了,一到陰濕天就森森的疼。媽媽也很辛苦,一個女人家在地裏幹男人的活,春天插秧,夏天蓐草、灑農藥,秋收更忙。料理得死去活來,交掉各種稅,所剩無己。但那個時候,辛苦歸辛苦,一家人知冷知熱,日子過得溫暖而平靜。
高考,蘇西以縣裏文科第一的成績考上了上海的大學,成了村子裏的驕傲。蘇西至今能記得,雖然家裏很拮據,父母還是置辦了三桌酒席,請了老師和鄰居。爸爸喝醉了,逢人就說,他的女兒有出息。蘇西拉住父親,看父親醉眼中的幸福,也覺得很幸福,自己能成為父母的驕傲那真好。她發誓一直要成為家裏的驕傲。那樣的滿足感是金錢無法比擬的。
她人生的轉折源於父親的賭。父親被人拖下水,玩起了六合彩,而後就像抽上鴉片一樣迷戀賭,輸極了想翻本,贏了想再贏,徹夜不歸。母親去管,屢屢被急紅了眼的父親打得傷痕累累。家裏的東西越來越少,家底越來越空,家徒四壁時,母親喝農藥自殺。那個時候,蘇西大四,找工作最緊張的時候,回來奔喪,外加處理父親的賭債,錯過了最佳求職時間,隻在一家學校覓了份教職。
父親借了高利貸,利滾利,賭債攀到30萬。她走投無路,問人借——
“這就是小念出生的原因?”
她沉默了下,說:“算是。”
“他這不是趁火打劫?無恥。你呢,居然要為這樣的人生孩子?你不為孩子考慮下嗎?你怎知他願意活在這樣的環境?……小念小念,你對他其實是有感情的。”
她呆了呆:“算是。”
葉雋那次回京,不舒服了很久。他修習老莊,愛好古典文化,自負不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她的女友鄧子嘉就描繪過他:帶點名士氣,難聽點,就是書呆子氣,活動能力比較弱,人比較鈍,像生鏽的刀,抽出來用時,要磨一磨,最適合做的工作,就是做學問。這次,卻為一個不相幹的人耿耿了很長時間,連他自己都有點想不通了。
有個夜裏,他夢見自己與一個女子歡愛,醒來悵悵地發現是蘇西。他起身,點一根煙,問自己可是寂寞了。
便給子嘉打電話。子嘉在華爾街做操盤手,是個精明能幹的女子,目前正處於事業的上升期,也因此,她不願犧牲自己,隨他回國。
“嗨,傑森。”電話裏的背景比較嘈雜,她估計很忙,果然,寒暄片刻後,她便用利落幹脆的英語匆匆打發了他,“再聊,你知道今周一,一個字,忙。”
他放下手機,在煙霧嫋嫋中審視自己的感情。
他與子嘉是在留學生新春派對上認識的,她當時表演了一套拳術,贏得滿堂彩,他學過一點散打,純業餘,有朋友知道,就起哄他們比試,結果可想而知,他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因為輸了,就請她吃飯。就這樣交往。兩人都是事業型,彼此獨立,有時間在一起度個周末,沒時間,各忙各的。情人節和生日有時會忘掉,即便這樣也不會覺得不妥,還沒道歉,對方就會打哈哈說其實我也忘了。纏綿的時候也不算激情四溢,更多時候屬於忙中抽空吃一道甜點。他不是個熱性子的人,對肥皂劇裏大起大落的愛情也持嘲弄態度,因著此,他從沒懷疑過這份已成習慣淡泊隨性的感情。他曾跟她戲言,他們倆就像馬克思與燕妮,是同誌般的感情,以後定是革命伴侶。
她也笑著說,她想象中的愛情當如此。女人嗎,就要有人格上精神上包括經濟上的獨立,隻有如此,才有資格去談愛。
他深以為然。然而這個夜裏,他動搖了。
他忽然想要一個能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子。讓他耿耿作痛,讓他激情勃發,讓他體驗蝕骨的相思與顫栗的歡樂。讓她進到他心尖子上,在上麵狠命踩踏,哪怕讓他疼。青春若不激烈,不就辜負了嗎。
蘇西有過這樣的體驗嗎?他發現自己又耿耿起來。
第二天,他給蘇西打電話,說:“我昨夢到你了。”她沒心沒肺地問:“我在你夢裏做什麽?”他稍事停頓,說:“你夢過我嗎?”她似乎醒悟,油滑地轉移話題:“葉總,想請教你一個問題。”接著,壓低聲音道:“我們這邊的老師們喜歡傳小道消息。我不想議人是非,可是不加入,又覺得有被排擠之嫌,您看怎麽處理?你們公司有沒有這類事?”
葉雋隻好先給她建言:“小道消息很重要。就算是一個很man的人,不屑於或不喜歡談論別人,也要積極參與到公司的八卦新聞當中,因在那裏總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秘密,會讓你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更為重要的是,這樣做很有利於局部團結,可以迅速地跟同事,特別是女同事培養出同誌般的感情,當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的時候,會變得強大很多。”
蘇西適度恭維他,“謝謝啊,以後遇到類似的事我一定多多請教你。”而後理所當然掛了電話。她似乎刻意與他保持著距離。他呢,有必要去縮短那個距離嗎?
他還不清楚自己。雖然心內有些“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動蕩,畢竟隻是漣漪而已。他更以為自己無非是寂寞。再說了,北京與紐約,北京與西安,距離有大有小,但一樣都是距離。他以工作為引擎,壓住衝動,靜等子嘉歸來。
到北京後,他狀態一直不大好。雖然銷售成績遠超去年同期水準,可他卻在這個大城市越來越覺放不開手腳。主要是氛圍。在上海的時候,人與人相處很簡單,就是業績說話。也許北京是政治中心的緣故,這邊公司也浸染著烏煙瘴氣的政治氣息,搞得直來直去的他很是不爽。
有人向上麵打他小報告,用類似文革的詞匯定性他,什麽“結黨營私,搞分裂”——這針對他與他團隊的融洽關係;什麽“任人唯親”——這針對他不久前解聘了幾位無所事事的老員工。等等。
崔廷也開始明著暗著指責他不懂方式方法,不講究大局穩定。因那幾位被解聘的元老三天兩頭來鬧事,還嚷嚷著要聯名上訪。
子嘉到京時,正逢著他從崔廷辦公室負氣出來。
崔廷要求他收回成命,在銷售部設一個公共關係處,以接納那幾位被解雇的老員工。葉雋堅決不同意,“哪有因人設崗的道理?況且,銷售部根本不需要什麽公共關係處,他們能提供什麽資源關係?憑什麽我們底層的銷售要用自己的力氣去養活幾隻蛀蟲?沒有勞動能力、不適合崗位自然可以被FIRE掉。”
崔廷起先耐心解釋:“這些老同誌年紀大了,思想僵化了,適應不了市場經濟,可是畢竟曾經在華成付出過心血,奉獻過青春。咱們國家講究人性化,不能人家幹不了就踢。”
“人性化不是這樣做的。可以給予一定的保障。”
“同誌啊,這裏不是美國。就是在美國,也不是一刀切的呀。咱企業是國家的,我都不能說了算,人家是體製內的人,按原先的製度,國家是要包一輩子的。改革歸改革,也要注意軍心穩定,否則我吃辛吃苦做得再好,也駕不住他們鬧啊。告到上頭,人家說你處理不了內部矛盾。什麽管理能力。哎,好了,這事就這麽定了。”
葉雋想,就這個樣子,還想建一流企業?還想跟國際接軌?扯淡。推辦公室門,一抬頭,看到子嘉笑盈盈坐在他的皮椅上。
“嗨,傑森。”子嘉用英文招呼他,“臉色不對?挨批了?”
“說中文,鄙人姓葉。”他仍舊氣呼呼的。
子嘉調侃,“很少見你生氣的,你生氣起來倒滿可愛的。像熊貓。怎樣,快7點了,是否可以陪我用膳。”
子嘉下榻嘉裏中心,順便就在那用餐。
吃飯期間,葉雋一直在抱怨。“……我現在知道為什麽中國改革這麽不容易了。魯迅先生說‘搬個椅子都要流血’,確實是,中國幾千年的積習太深厚,安於現狀,不願變革。與人鬥,其樂無窮。”
子嘉道:“傑森,你有沒有發現你變了許多,往昔的淡定與灑脫都不見了。”
“能灑脫嗎?能淡定嗎?政策執行不了,說的話不算數。什麽職位?什麽權力,不就一把手說了算。”
子嘉笑眯眯地順水推舟道:“你的價值要在美國實現,跟我回去吧。”
葉雋瞪眼,“什麽回,我的祖國就在這裏。你不也是中國人嗎?”
子嘉道:“傑森,我就是專程來跟你商量這事的。我愛你,想跟你結婚,但是更想留在美國。美國不僅有我的事業,也更適合我們的發展。傑森,你我接受西式教育,思想與觀念已經全盤西化,要想顛覆自己的價值係統,融進國內企業,很難啊。我剛聽了你的訴苦,可以說你遇到挫折也是情理之中。你的性格、脾氣我也知道,有點書生氣,耿直,重結果重效益,沒有歪歪腸子,一門心思做實事,可是人際關係複雜的華成未必適合你。”
“我不可能一碰到問題就往後縮。事在人為。”葉雋本性恬淡,但是骨子裏卻是個倔強的人,認準目標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子嘉的勸慰於是派不到用場。僵了半晌,子嘉道:“分手吧。”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是沒有感情,但是婚姻的基礎卻要有相同的價值觀。分手是唯一選擇。
子嘉給葉雋母親帶了些禮物,葉雋便請了假陪她去上海。
兩人向家長坦誠分手,葉母有些受不了。她是非常喜愛子嘉的,一方麵子嘉與他兒子同在美國留學,現在又有不錯的職位和薪俸;另一方麵,子嘉為人大方,也很孝順,兩人出去逛街,她總會給她買很多東西。大包小裹地穿行在左鄰右舍豔羨的目光中,是很讓人膨脹的一件事。葉雋媽媽是典型的上海人,極愛麵子。當初葉雋回國,她就一千個不樂意,兒子在國內做得再好,也不如人家說聲:“伊兒子在美國,老節棍(厲害之意)的。”
晚上,葉媽媽拉兒子說話,“你發神經啊。美國難道不比國內好啊。”
“還不是想陪陪母親大人啊。”葉雋笑嘻嘻說。
“媽媽哪要你陪?媽媽還想沾你光去美國看看,咱要生一個美國孫子。你要媽媽高興,就答應子嘉回去。子嘉那麽好的姑娘哪兒找啊,你看看現在的女孩子,一個個嬌滴滴的,目中沒有長輩,哪像子嘉那麽會來事。”
葉雋收斂了笑,鄭重道:“媽,分手就是分手了。我在華成做得很好。”
第二天,他與子嘉在機場分道揚鑣。他回北京,子嘉去香港。
與子嘉告別後,他去吸煙區抽煙。忽然念起國外求學的生涯,隱約覺得自己把生命的一部分丟棄了,那部分東西,飽滿、青春,有著陽光一樣通透、純真的質地。
第四章
眨眼進了年關。
這一年,華成業績喜人,上級主管單位打算把他們公司的管理與做法作為標杆在各地推廣。上次見過葉雋的中央領導還記得他,讓他參加匯報會。與會前,崔廷給他電話,曲裏拐彎地說了一通,大概主旨是報喜不報憂,也大概有讓他少言遠禍的意思。
葉雋還是無法習慣匯報工作打太極的方式,所以當領導指名他發言時,他依然率性地吐自己的肺腑之言。他以韋爾奇的那段名句開場:“缺乏坦誠是商業生活中最卑劣的秘密。”
“……這句話反過來理解,就是坦誠精神雖然是取勝的關鍵,但是要給一個組織灌輸這種精神,無論該組織規模大小,都是艱難的,因為你是同人的本性作鬥爭,與公司根深蒂固的傳統作鬥爭……”然後,從公司的積習,到人事結構的不合理,甚至體製的弊端都洋洋灑灑地陳述了出來。“無知者無畏”,如此直率,如此冒進,讓當時在座者無不膽戰。
他的話造成怎樣的後果,他無法真正估量。這個不懂得公司政治風雲的年輕人隻知自己說了實話,隻知自己是為公司長遠考慮,未去想其間詭譎的人事風雲。正如他所說,人性是最複雜的東西。他要與人性去作鬥爭,無異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久就出現一堆關於他的傳言,比如愛出風頭,好大喜功,狂妄無禮,這都不算什麽,最致命的有兩樣,一是盛傳他有作風問題,撚花惹草,四處留情,消息出自西安辦事處;另一個是說他存在經濟問題,因為他在回款方麵給某些客戶延長了期限,便有人認定必是拿了好處。
崔廷找他談了好幾次話,作思想工作,意思是雖然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但是還是要給廣大群眾一個交代。公司內部會對他進行例行審查。反正就是走個程序,不要介意。葉雋什麽也沒說,主動配合。但畢竟隻是剛至而立的青年,難免感覺屈辱,又不好跟同事父母講,便隻好發泄給了蘇西。
“裝個電話吧。”他哀求蘇西。蘇西在聽筒裏感覺出了他的焦躁與鬱悶,素來吝嗇的她以最快的速度安上電話。
之後,每個晚上,他壓抑睡不著的時候,就給她通話。
她仔細地聽,然後細致地開解他,“沒什麽的。毀謗都是這樣的,要麽說錢,要麽說男女關係,自古使然。我懷孕那陣也一樣,流言蜚語不斷,我不僅不計較,還把未婚先孕的事擺到台麵上,讓我的學生們分正反方來辯論,效果非常好。後來,我的學生隻要聽到別人說我壞話,一律為我打抱不平。再後來,一方麵我自己工作出色,另一方麵,嘿嘿,使勁拍周圍人的馬屁,風波自然而然平息了。他們現在都很喜歡小念,不過小念是真的可愛。對付流言的方法就是別去理會他,別跟人生氣,也別跟自己生氣。雖然做起來不是那麽容易,畢竟是血肉之軀會受影響,可是你要想,生氣管用嗎?要管用,使勁生,生到把自己燒起來為止,可實際上不僅沒用,還傷身體。儂這個上海人明白了嗎?”
葉雋想,蘇西一個小女子都能超脫,他怎就不能,心也就漸漸釋然。
慢慢地,除了工作,也會涉及一些私人問題。他告訴她已經與女朋友分手,因為觀念不合。她頗為惋惜,問他後悔嗎?他想了陣,“後悔過一陣的,我知道跟著嘉嘉去美國,生活會順遂很多。但是既然回了,我就要接受回來的使命。失敗有時候更利於成長。”蘇西說:“也不盡然,有時候是正向的,有時候是反向的,要看自己怎麽吸收。……嗬,你別看我說得頭頭是道,完全是職業習慣,喜歡教訓人。”
“蘇西,我以前滿喜歡做老師的。嘉嘉一直說我有書呆子氣。”
“我,相反,以前想自己創業,做老板,賺很多的錢。不過現在,覺得自己就老師的命。跟學生在一起也很好。很簡單,很明媚。自己永遠也不老。”
“蘇西,跟我說說,你最快樂的事。”
她停頓了下,慢慢道:“我上大學那會,學校廣播台在黃昏時分會播一檔節目,叫‘地下三毫米’,我最愛坐到某個破喇叭下聽。那個節目的DJ很有意思,他在放音樂前,會配合著說一段話,很自我,很感性,有羽毛的輕飄與飛翔感。別具一格,總之我很喜歡。”
“比如呢?”
“比如……”聽筒那邊傳來她輕輕的呼吸聲,他仿佛看到她的大眼睛在夜色裏熠熠出神。她開始用主持的語氣說了一段:
屬於六十年代的音樂在心裏泛濫開,讓四十年後的種種莫名的憤怒、頹敗、迷幻、絕望失去了原有的重量。快樂是簡單的快樂,憂傷是簡單的憂傷,然而就這樣被簡單地打動,在十二月末的晴朗天氣裏,感覺一切重新變得溫暖而簡單。
想起上英語課的時候老師給我們聽過這首歌,老師40多歲,帶眼鏡,在英國留學的時候買到的CD,封麵上是約翰·列儂憂傷的眼睛。25年前被歌迷謀殺。那時我還沒有出生,記憶之外的事情總是顯得異常遙遠,比如60年代。我隻知道那是搖滾樂誕生的地方,卻全然不知是什麽原因使來自英倫的四個衣著拘謹的年輕人一夜之間不朽。照片上的甲殼蟲留著出奇一致的發型,襯衫的紐扣扣到最上麵,穿雞心領的羊毛衫,笑得無比燦爛。這無論如何都和90年代那群皮衣鐵釘製造噪音的人扯不上一點關係,可是我們都叫他搖滾樂。甚至還有那個善於扭屁股的貓王。他也被稱為搖滾明星。搖滾要比我想像的更加寬容。(摘自灰塵的BLOG,來自海博)
她說得這般流利,可見這些語句已經爛熟於心。葉雋忽然想,她到底在用怎樣的情感在記憶、複製那個DJ的語言?她與那個DJ僅僅是聲音的此端彼端那樣簡單的關係嗎?
無論是什麽關係,他葉雋並不適合知道。他隻說:“蘇西,你的聲音很好聽。你也可以做DJ。”
蘇西笑,笑得擲地有聲,利落幹脆。
從聲音始,他有了想念。空餘時間便都放在了西安。
他和她帶著小念在校園裏散步,逢著老師和校工,她都為他介紹:“這是我們食堂的李師傅,做的紅燒肉一絕……這是我們教務主任方老師……他是葉雋,在北京做事。”別人若拿她開玩笑,說,“喲,是不是男朋友啊。”她就會回頭瞅著對方,光明正大說:“我在努力呢。”
人走後,他會說:“你真在努力嗎?”
蘇西臉紅一紅,低頭把半邊燙臉印到小念臉上,“我就是這個說話風格,要遮遮掩掩,反被人嚼舌頭。”
“你以後就說,是你男朋友好了。”
蘇西瞥過頭,東張西望。在葉雋看來,她掩飾自己表情的時候是很可愛的,因她長著兩條靈動的眉毛。快樂的時候,會眉飛色舞,悲傷的時候,立刻變成八字。此刻,一條眉毛昂首、一條尾隨,裝著好像在冥思什麽哲學問題,不能跟你計較。
有個周末晚上,蘇西爸爸遞給葉雋兩張電影票,說:“年輕人嘛,不要老窩在家,出去走動走動。”
“多少錢啊。”蘇西奪過票,“啊,30,爸,你這麽大方?”
他爸爸揚著手,“你這丫頭,又沒割你肉。”
葉雋連忙說:“我負責報銷。”
蘇西圍上圍巾,套上棉衣,因為電影院離得不遠,兩人就溜達過去。
空氣裏傳來糖炒栗子的香氣,在清寒的氣溫下尤顯得溫暖醇厚。蘇西嗅了嗅,便尋味而去。葉雋連忙趕上買單,蘇西堅持要自己付,說:“沒看出來嗎,我這意思就是電影票由你掏,我爸的零花錢可都是俺老人家的。”
那個夜裏,看什麽電影,事隔多年後,葉雋已經全然忘記,卻永遠記得了栗子的香氣,和他們手指相觸時的溫度。
栗子就放在座位當中,他們倆專注於屏幕上的人生。手受了栗子溫度的吸引,會不自覺地伸過去,無意中彼此手指觸到了,零星的溫度,他們一縮,一笑,把甜蜜偷偷藏在了心裏。
“還相親嗎?”回去的路上,葉雋問她。
“對呀。”她踢著落葉,“上個月相的那個,我還挺滿意的。他長得有點像小念的爸爸。當然不及他帥,神態什麽的有點那個意思,又是做公務員,穩定。他看上去也挺喜歡我的,老約我。我跟他吃過一次飯,他挺慷慨的,吃完後,還買了鮮花送我。可我爸又刁難,他老覺得他女兒天底下最好,老覺得我可以找更好的。當然,我也不自卑,我知道我有很多優點,譬如開朗、長得也過得去。但是也沒什麽好驕傲的呀。家裏負擔重,還帶個私生子。……你是不是覺得我跟結婚狂似的。其實我,主要為我爸,為小念。沒有錢,爸以前喜歡喝點小酒,抽個煙吧,現在全戒了。小念老是生病。我有小念後,什麽都不在乎了。管他嫁的是誰,隻要能保證小念平安長大,爸爸安度晚年……要不,你幫我勸勸我爸,用你那做銷售的口才。”
“我口才從來不好。銷售也從來不靠嘴巴吃飯。”葉雋發現自己不太高興。
蘇西幹幹地笑了笑:“葉雋,我知道你現在低穀中,但此一時,彼一時,都會過去,都是過程。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一定竭盡全力,也很高興能幫你解解悶。不過……”她抬起頭,“我認你做大哥好嗎?”
葉雋嗅到了冰涼的拒絕味道,淡淡說:“我不需要。”一個人徑往前奔。
“哎。”蘇西疾步趕上去,腳下絆到什麽,撲通一下摔到地上。葉雋扭身,把她扶起來。她拍著身上的灰,咕噥著。他恨恨看她,隻是片刻,便伸手把她擁住。她抬頭,褐色的眼睛裏有點驚惶,又有點乞求,像逃生的小鹿。他恨這眼光,掐緊了她的腰,一味湊過去吻。
隻是淺淺地嚐了下,他就抽離了。因她沒有回應。
“對不起。”他聲音有點澀。
她耷拉著腦袋。有風掠過去,將她的發絲往他臉上送。他又感覺到撩撥得輕癢。便用手按住,再纏繞著送回到她耳後。她這時對他笑笑,月光下尚能看出麵色的緋紅。
“你不喜歡?”
“不是。嗯,是……”他頭次看她這樣扭捏。覺得好玩,一把扣住她的手,“那先從這個開始學習吧。”
他把她的手纏得緊緊的。
第五章
葉雋的所謂經濟問題很快查清純係子虛烏有,不僅沒有任何問題,他的職務招待費消耗還是所有總監中最低的。這次調查帶來的屈辱,葉雋經過一陣時間的消耗,倒沒所謂了,可是卻激起了他的團隊的集體反感。他的經理如林有成、聶曉華等集體到崔廷處投訴:崔總,不如也查查我們吧。偌大一個華成,若是葉總監有事,恐怕我們其他人也幹淨不到哪裏去啊。趁著年關,咱活就都別幹了,先開始檢舉與自我檢舉、批評與自我批評得了,肅清隊伍好幹活啊,省得流言蜚語影響心情。那,除了我們,那公共關係處的幾位是不是也要查查,今年拿多少訂單,工資又拿多少,別騎在人家頭上看風景還嫌人家個子太矮……崔廷竭力撫慰,但對葉雋的嫌隙越來越大。崔廷作為華成一把手,倒也不是嫉賢妒能的人,但是他一貫秉信一個公司隻能有一個靈魂,最嫉恨拉幫結派。
北京地區的銷售比往年有了大幅度的攀升,大家都發足了獎金,一場紛擾在年節的鞭炮聲中煙消雲散。
葉雋的父母來北京過年。大年初一,蘇西打來電話,是葉母接的,葉母叫過兒子,站在一邊,若有所悟地盯著兒子。葉雋揮了幾下手,葉母才怏怏離開。
蘇西在電話裏讓小念給葉雋拜年。小念會說簡單的詞匯,諸如媽媽、外公、餓、吃,但是叔叔兩字,他總是發不好,後來讓他叫都不叫。有次,他拿了認字卡片,指著上麵的男子,又指指葉雋,奶聲奶氣說:“爸爸。”蘇西連忙阻止:“不是爸爸,是叔叔。”“爸爸。”他繼續倔強說,因為他實在分不明卡片上爸爸與叔叔的區別,反正都是兩個成年男子。再後來,葉雋每次去,小念都會張著手臂,叫著“爸爸抱”。
這回,在電話裏,小念依然叫:“爸爸。”再有樣學樣地說:“恭喜發財。”
“乖。想不想爸爸?”葉雋對著電話親一口。蘇西道:“他還不會跟你對話呢。在玩電話繩。”
“那你呢?想不想我?”葉雋說。
“那個。”蘇西轉移話題,“北京可以放炮嗎?……”
閑扯一通,擱下電話時,葉母過來了,一臉惲怒,“那誰啊,怎麽隨便管孩子叫你爸呢?你是不是蠢,扯出去多難聽。”
“媽,你偷聽我電話?”葉雋反感。
“你都是我生的,有什麽不能聽?不聽還不知道呢。你老實跟我說,那女的是誰?在哪裏,做什麽的?你是不是因為她跟嘉嘉分手的。”
“媽,這是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你不必操心。”葉雋走開了。
“你翅膀硬了,媽的話都不聽。那女的有孩子是不是?她纏著你?……”母親猶在絮叨。
不久之後,葉雋從蘇西稀疏的電話和客氣的回複中感覺一定出了點事。
“我媽給你打電話了?”
蘇西沉默了下,說:“開學初,你媽媽來學校找我了。”
“她去你那?”葉雋難以理解母親的瘋狂,又連連向蘇西解釋:“你別介意,這是我的事,我媽媽幹涉不到。”
蘇西靜靜說:“我明白。你也別跟你媽吵,她沒說錯什麽。她隻是跟我說,你條件很好,什麽樣的女孩子都能要,不必要一個帶著孩子的單身媽媽。”
“你怎麽想?”
“我,我覺得很對。即使不是子嘉,大哥也一定可以找到如花美眷。”
葉雋冷冷說:“依你的性子,這樣說,不過是對我沒有意思罷了。”
又是沉默,而後蘇西輕輕說:“對不起。”葉雋撂了電話。
正好公司業務繁忙,葉雋也沒時間想風花雪月,這件事就這麽淡下去了。
一日,在客戶舉辦的溝通會上,他遇到競爭對手瑞訊的總裁馮至鳴。因差不多的年紀、近似的教育背景,兩人相談甚歡。下午,馮至鳴興致勃勃提出競技高爾夫。葉雋欣然應允,幾場下來,終是不如。
中途休息時,馮至鳴跟他談工作,提到目前競爭激烈,除了國內企業自相殘殺,還受到“國際軍團”強烈衝擊,作為行業的翹楚,瑞訊與華成是否可以考慮在某些方麵進行合作,發揮彼此長處,彌補弱項,與歐美企業抗衡。葉雋不敢越權,隻說會向崔總轉達匯報。
還沒等他上達崔廷那裏,媒體便以“瑞訊、華成笑談‘競合’、揮杆泯恩仇”的大標題和兩人綠茵場上瀟灑擊球的大幅照片令崔廷怒不可遏了。
崔廷找他時,並沒顯出多少怒意,隻是提醒他認清自己的權屬。葉雋自問無愧,也沒太在意,繼續在此事糾纏,跟崔廷講馮至鳴的建議未嚐不是一條出路。崔廷冷淡地回複他:“我會考慮。”
3月末,上海片區的一個劉經理被調至北京,名義上是做葉雋副手,但是直接向崔廷匯報,有調人和用錢的權利,明眼人都看得出有架空葉雋之意。
林有成與葉雋商量:“不如跳吧。帶團隊一起跳。就算不跳,威脅下也好。”
葉雋頗躊躇,一方麵,在他的職業詞典裏,沒有臨危遠禍這一條,他對手下也是一直提倡忠誠、責任、誠信,他不願去打破自己的原則;但另一方麵,華成的確日益在束縛他的才華、消磨他的激情,他很怕自己在這樣的氛圍中日益喪失了自己那顆敢作敢為的心。
瑞訊的子公司要上市,在這之前,毫不掩飾挖人之心,有借此抬升股價之嫌。崔廷也未嚐不忌憚葉雋撂攤子走人,開始與他修複關係,邀他品茗賞花、下棋打球、推杯換盞、推心置腹,兩人似乎又恢複了以前亦兄亦友的關係。這跳槽之事便又拖了下來,等到瑞訊子公司上市,新管理者繼位,葉雋的念頭自然化作了炮灰。
最近葉雋總覺得累。以前工作的時候都像超人似的精神抖擻,把公司當作家,恨不得把晚上、周末的時間都奉上,但是這些日忽然生了倦怠,遇到大單也沒有以前那種嗜血的刺激。手下匯報工作,他偷懶的時候便要他們直接向劉經理report。反正跟他report後,他還要跟劉report,何必多走這一道程序呢。有時候會出神,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在懷念以前,無論是在摩根士坦利實習,還是畢業後在微軟做事,大家都有著共同的價值追求,有坦誠布公的和諧氛圍,他願意燃燒自己。那麽現在,是被嘉嘉言中,他終於出現了不適應的症狀,還是老了?
這個周末沒有應酬,沒有活動,他打算睡到自然醒,偏偏6點不到就醒了,一大早空著個腦的感覺真是不好。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貼了幾個餅子,拿過手機撥了一個熟悉的號。
蘇西的父親接的,語氣挺高興的,“小葉,挺忙的吧,很久沒你電話了。……小西還在睡,沒事沒事,我叫她去。也該起了。”
自上次沒禮貌地掛斷電話後,便陷入一堆爛事中無以脫身,葉雋有陣子沒跟蘇西聯絡了,這會聽到她懵懂未醒的聲音,隻覺得親切,又有點理虧,一時倒不知說什麽。
“你沒事吧。”聽不到回音,蘇西有點急。又想到以往他從未這麽早來過電話,以為他出事了,驚惶道:“到底怎麽了?說話啊。”葉雋心頭一軟,順竿子爬下,“我不是很舒服。”
“哪裏不舒服,發燒?有沒有去醫院。”
“你來吧,我想見你。”
葉雋也是隨便說那麽一句。未料第二日一早,接到蘇西電話,“我在火車站了,你那怎麽走?”
葉雋興奮異常,連忙說要去接她。蘇西說,你病著怎麽接呢。他才想原來她是探病來著。
當聽到敲門聲時,葉雋奇異地發現自己的心砰砰亂跳了下,像初戀一般,居然生了緊張與激動的雙重感覺。當打開門,看到穿著嫩黃色針織衫如春天一般的蘇西狡詐地同他眨眼時,他忽然覺得自己好想念她。
一把把她拖進屋,便用力抱住她。
她享受了下他的懷抱,摸摸他的額:“騙我。沒病。”
“怎麽沒病,是相思成病。”
“真酸。”
他以額抵她的額,熱辣辣地捕捉她眼睛裏晶亮的水澤,“這麽久不見,也沒個電話,你真狠心啊。”
“是你不給我打的呀。”
“跟我說,你等沒等。”
她遲疑了下,便點頭了。他便用唇去堵她。她依然不夠熱絡。他說:“你要不喜歡,我尊重你。”她滿麵通紅,訥訥道:“我,我是不會。”他有點詫異,“他沒有吻過你?”
她抿抿唇:“隻有一次,時間太久,我忘了。當時我腦子一蒙,其實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毫不掩飾地大笑,“那好吧,我教你,這個不難的。……”
那是他們紮紮實實地吻,紮紮實實地傾泄彼此的想念。
因為蘇西第二天要上課,她來時已買好了晚上的夜行火車,葉雋不得不惜秒如金地把這次短暫的相會嚴密安排好。
蘇西沒別的嗜好,隻喜歡音樂,想切實感受一場音樂會。葉雋便查了各大音樂廳,隻中山音樂堂有下午場的交響樂演出,遂訂了票。上午時間,他帶她去逛798,那原先是工廠,現在改裝成先鋒藝術集散地,畫廊之外也夾雜酒吧、餐館和其他商鋪,算是一個綜合的比較有個性的旅遊地了。蘇西饒有興致地轉。在一個店裏,她拿出一張CD,久久流連。葉雋湊過去看,歌手叫千禾,他對娛樂明星不熟,但是也知道這家夥正當紅。問蘇西:“喜歡這個人的歌?”
蘇西“啊”了聲,有點如夢初醒的樣子,“這是他以前的一張唱片,賣得不好,可其實很出色。”
“你要喜歡,就買了。”
“不。我不想聽。”蘇西把CD放下了。葉雋看到封皮上千禾被PS過的頭像,桀驁、暴戾,又帶著天真。搖滾明星若非頹廢,就是這幅模樣了。
下午的音樂會之後,葉雋邀蘇西在京城頗有名的一處會館進晚餐。
因剛聽過音樂,蘇西還是比較亢奮的,考他:“你知道餐廳用的是什麽背景音樂嗎?”
“你知道?”
“勃拉姆斯,F大調鋼琴與大提琴奏鳴曲,作品九十九號,第二樂章。”
“看不出你對古典音樂很有研究。我隻知道勃拉姆斯喜歡舒曼的妻子。”
蘇西笑:“我們學校的廣播台播過這個作品,DJ說過他們的逸事。你覺得勃拉姆斯愛克拉拉嗎?”
“不。他隻是愛自己的幻想。”
“搞藝術的會不會都很自戀?”蘇西喃喃了下,而後四處張望,“這裏很漂亮。如果沒有你,我一輩子也不會來。”又補充,“不過不來我也不覺得遺憾。”
“為什麽?”
“生命中有很多東西我不可能經曆,如果都要遺憾那是遺憾不過來的。我隻能說,我有一顆遊弋的心,帶著這樣的心,它可以看到海闊天空,也可以包羅萬象。葉,我喜歡音樂也是這道理。音樂是有翅膀的,它擁有不同的質地,這不同又包裹在無限混沌中,這混沌反而讓想象有了自由飛翔的可能。你知道嗎?它可以穿越很遠的地方,到達我們的彼岸,我猜想那是靈魂的力量。也許今生我們到過的地方很有限,但不要緊,隻要有放鬆的自由的心魂,我們就無所不在,可以挖掘很多神奇。”
葉雋不得不承認他麵前這個女孩子有非常獨到的地方,讓一貫追求務實、享受平淡的他生了遙望之心。
“你真該學中文。會是個作家,感覺太細微了。”他由衷奉承。
“我不算。我充其量適合聆聽、感受,他,比我敏銳多了。”
“他是誰?”
葉雋和蘇西都不會知道她口中的那個“他”當時與他們隻隔幾米之遙。那一天,他正與他的經紀人爭執,飯局未竟,轉身拂袖走。經過蘇西他們那一桌,他沒有停留,因為沒有感覺。他感覺不到她。一直。
蘇西卻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草木味道,以為是來自記憶,不知道記憶如此頑強,便悵然說:“他身上有好聞的草木味道。也許跟勃拉姆斯一樣,我喜歡了我的幻念。我跟他的故事,實際上沒開始沒結局。所有的發生都隻是意外。”
“是小念的爸爸?”
“……對。”
蘇西抿了口酒。不知怎麽嗆了。咳嗽不止。葉雋拿過紙巾一點一點擦她的嘴角。她抬著臉,懵懵懂懂地看他。她是在看他嗎?為什麽眼光似舊日塵夢?
蘇西的臉已經被酒精染紅,從潔白的內裏泛出來,粉嫩粉嫩,仿佛掐得出水,眸子似乎靜若秋水,細看猶如波光瀲灩。葉雋的手微微顫了下。
“你今晚別走了。”他說。
“明天有課呢。”
“不許走。”命令口吻。他沒法克製自己的煩躁,決定打破他們靜水潛流的局麵。
蘇西最終沒有走成。她真的舍得走嗎?問這個問題,未若問她為何執意要來。病隻是一個幌子,就算有病,她是他誰,輪得到她操心嗎?在沒有他電話的那麽多日子,她看到了自己的等待,也看到了自己的失落。她知道自己心裏已經騰起了一個影子,哪怕朦朦朧朧,卻也抹不去。她其實是喜歡和葉雋在一起的。就像現在,跟他一起逛街,他安安靜靜不會打擾你,又無處不在。偶爾要偷看他一眼,總是不能如願,因為他總是恰巧也在注視你。目光相撞,會清清朗朗地撞出一朵花,在彼此的心間散發芬芳。他和“他”是那麽不同,他溫潤、體貼,平和、從容,跟他在一起,什麽都不必想,心裏卻滿滿的;“他”呢,桀驁、任性,暴躁、反複。每次看他,每次都是遠遠的,他不屬於她的世界,每走進一步就要頭破血流。她何必對他念念不忘呢?這些年,家裏變故迭出,她實在太累了,她真的很想有一個包容她的胸膛,她可以躲在裏麵睡懶覺。
葉雋,會是那個胸膛嗎?
進了初夏,氣候很是怡人。風輕緩地吹著,像戀人一樣溫存。葉雋覺得心裏的手又在輕輕地撓了,那是一種蠢蠢欲動,又是一種魂不守舍。
“累了吧?”他拉她在路邊的木椅上坐下,“穿這麽高的跟?”他不顧她的反抗為她摘下鞋,一手環抱住她,一手為她捏著腳。一股暖流從腳下往上湧,匯集在蘇西心的部位,她把臉埋在他胸間,閉上眼。就那樣舒服地享受這樣細致的愛。
這是個不錯的懷抱。
那個夜裏,沒有任何懸念。隻是開始的時候比較拘謹。
在葉雋整潔的居所,蘇西找到了自己送的仙人球。她驚訝地跳過去:“你真保存了?”
“你不知道多難養。當初為什麽要送我這個?”
蘇西狡黠地笑了:“一枚勳章,表揚你這個新好男人。”又甜甜說,“葉雋,你真的很用心,要養在我那裏,保準早死了。”
“你洗澡嗎?”葉雋提醒她。
“哦,男士優……先。”蘇西臉紅了。葉雋遞給她一罐果汁,捏捏她臉上的紅暈。蘇西低頭猛吸,心咚咚跳。即將會發生的事情還是讓她心慌意亂,雖然她生過小念,可這類事在她生命史上隻發生過一次,並且當時實在談不上兩相情願。她毫無經驗可言。
葉雋出來了,帶著清爽的檸檬味道。蘇西麵向電視機,目不旁視,就當看電視看得極入迷的樣子。
葉雋也不催她,陪她看了會兒,說:“什麽電視?”
“哦。”她其實不知道。
“《巴黎戀人》?女孩子都喜歡看韓劇?”他反而看出來了。
“哦。”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回答。
“不打擾你。”他伸手摸摸她的頭,起身,開了手提電腦,在一邊處理郵件。無非是出差和折扣申請,他處理得心不在焉。
時間在靜謐中一點點過去。一集播完了,蘇西看看葉雋,依然沒有催促的意思,好像她不提他就不會考慮睡覺。可明天,他還要上班,不能再拖遝了,她於是爬起來說:“給我一件襯衣,純棉的那種,我作睡衣。”
葉雋給她找了件蘇格蘭格子的襯衣。她進了衛生間。
她洗得不快也不慢。洗的時候腦子罷工,什麽也沒想。洗完後,倒是猶豫了一下,又拿著吹風機吹了三兩下頭發,放下手,又猶豫,最後覺得再猶豫也猶豫不出什麽來,自己不可能一輩子豎在這裏,才開門出去。
葉雋已經合上電腦,向她望過去。
她穿著他的襯衫,寬寬鬆鬆,苗條的輪廓卻遮擋不住,影影綽綽,反而更增添誘惑。衣服下擺剛到腿部,光潔修長的小腿露了出來,白得晃眼。頭發還是濕漉漉的,乖巧地蜷伏在耳邊,跟那副表情一樣,很像某種犬類動物。他覺得呼吸不均勻起來。
空氣像個漩渦一樣,似乎在策動著什麽秘密。蘇西有點緊張,過了一會兒,佯裝輕鬆地說:“我睡哪裏?”
葉雋向她走來,眼中跳著簇簇火焰。她有點慌亂,垂下頭,看自己無處安放的腳。
突然,她毫無防備地被他橫抱起來。她想說點什麽,可開不了口,隻好將發燒的臉側到他胸口,腿軟軟地撲騰著。
他將她放倒在臥室的床上,台風一樣席卷著她的唇,同時解襯衫紐扣,手伸進去,有力地撫著她。他的欲望經過了剛才很長一段時間艱難的囤積,釋放的時候便有了些迫不及待。
她閉上眼,被肆虐的火焰席卷,感覺身體就像隨風四散的灰燼,輕飄飄的,又很迷失。
“葉。”一陣後,她喘著氣叫他。
“蘇西。”
“嗯,輕,輕一點。”她低低說。她怕疼。她的第一次,隻有疼痛,破裂,粗暴。
“嗯。”
最初的急迫過去,他從容下來。用舌尖舔她身上的水珠,一寸寸緩緩推進,輕柔細軟,是她從未經曆過的細膩,這樣的溫存給了她意想不到的驚喜,她慢慢沉浸其間,放鬆身體。
他咬住了她的□,像小念一樣吮著,她有點難為情,覺得不該,可他每吮一次,她體內就像有什麽東西抽掉了似的,化為飛絮,成了風的一部分,有了癱軟的跡象。她的呼吸開始艱難起來。她沒有想到自己也會出現像書裏描繪的狀況。
“蘇西,還記得第一次,在醫院看到你的乳房。很漂亮,後來經常夢到。很嫉妒小念。”
她的臉紅了起來,是那種嬌紅。他又過來吻她的臉,在她耳畔說:“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放不下你,有時候也知道不夠明智,可是就被你吸引了,你這個小妖精。”他喘著氣,又與她的舌卷在一起。
他們擁抱著,碰撞著,燃燒著,最後找了那最無間的距離,開始了瞬間的焚毀。
她並沒有出現想象中的痛,也許是經曆了生產,也許是他把前戲做到極至,他進入的時候毫無周折。他們的身體高亢著,接近頂點時,白亮的一道光掠過。明亮的閃耀後,是淺淺的細水,涓涓流過。他們倆互相依偎著,一粗一細地喘著氣。
他翻過身,捋開她額前濕掉的發,說:“蘇西,做我女朋友吧。……其實,你已經默認了。”
蘇西歪過頭,看到月光從窗簾的縫隙間斜斜地流進來,在地上瀉下一地的柔軟,多麽純潔。這是她見過的最美好的月色。她正視他:“葉,你喜歡我嗎?”
“嗯,我愛你。”
“我也是。我喜歡像這樣的兩情相悅。”
過一會,她又說:“葉,你覺得愛是什麽?”
葉雋想了會,“愛,應該是一種交付,也是一種收容。我把心給你,同時妥善保存好你的心。”
“可我覺得,愛其實是許可別人接近你,接近到可以傷害的地步。”她緩緩說。語調分明有些悲哀。
第六章
一早,葉雋送蘇西去機場,路上,還不忘軟磨:“請幾天假,多住幾天,我陪你好好玩玩。北京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不行,我想小念了。”
“你不想我嗎?”他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
“想,可是那要回西安以後。”
葉雋無計可施,在路邊將車停下:“等我一下。”不久後,他返回,拿著個盒子,遞給蘇西。蘇西打開,原來是一個手機。“SIM卡我裝進去了,每個月我這裏會付錢。我給你電話你必須在第一時間接,你每天也要打電話向我匯報一天作息。”
“你不會這麽奢侈吧,長途加漫遊。”
“沒辦法。你現在是我女朋友,得監視。”
“女朋友原來是這樣的。”蘇西感歎。
“哪樣?”
“像籠子裏的動物。”
“什麽話。”
“婚姻就是一個籠子。我明白了,現在呢,還能放放風。”
到機場,蘇西看看天,因為雲層厚的緣故,日光並不強烈,蘇西說:“不會超過18K。”
“什麽?”
蘇西笑著指指日頭,“昨天是24K金。”
“你想錢想瘋了。”葉雋揉揉她的頭發,又把她摁到懷裏。
蘇西靜靜地依偎著,說:“葉雋,碰到你我真走運。我現在一閉上眼,就金光四射。”
“我的小守財奴。”葉雋笑著。
蘇西怕葉雋上班遲到,不讓他送進閘。“聽老師的話,做領導,更要以身作則。知道沒?”
葉雋沒有堅持。蘇西過完安檢回身,卻看到葉雋依然在原地,淡笑著凝視她,臉色恍若所失。她的心不由狠狠疼了下。
葉雋這天開會並沒遲到,但是在會上接到了不利的消息。崔廷先是宣布了股改的最新進程——中央為了調動國企管理人員的積極性,將自身利益與企業利益捆綁在一起,給予經理級以上的人物一定股權配備。而後,崔廷宣布新的人事任命,葉雋被調至工會任主席。雖然級別比以前高半格,但此職位完全是個虛職,毫無前景可言。劉經理接替葉雋做北京區總監。葉雋至此,完全被架空。
林有成當即提出了置疑:“葉總這幾年的成績有目共睹,他到來後,突破銷售瓶頸,把業績創到新高。如果把他調到工會的位置,我隻能說我們某些領導人,為了自身的私利,不顧企業大局,心胸狹隘,把國家企業當成個人的家產。”
崔廷勃然大怒:“這是班子集體表決的結果。我們有些人——(崔廷是正對著葉雋說的)老以業績顯擺,目空一切,別忘了,你的成績是你所在的位置帶來的,是國家政策扶持以及企業背景作用的結果。我敢說換個人到你這個位置也同樣能幹好。”
林有成又站起:“崔總您是不是太健忘,三年前的銷售數據,您應該不會忘掉吧。全年才一百萬,創曆史新低。您那時開會怎麽說來著,‘屈辱’,你說屈辱,說我們這幫人隻會蛀國家的錢。現在我們想做點事了,可您要把葉總調走,你叫我們怎麽想,嫉賢妒能,卸磨殺驢,我隻能說對這個公司太失望了,我申請辭職。”
崔廷道:“我馬上可以批。”
林有成血氣方剛,不顧葉雋示意,繼續道:“很好,我想我的團隊都會失望而走。”
“葉雋,”崔廷終於忍不住了,直接說,“你有疑義,可以向上麵反映,用公司資源要挾,那就不入流了。”
葉雋淡淡頷首:“一、我想我還不具備要挾的資本。二、如果覺得我不能勝任,可以解聘。我想要坦誠。”
會後,林有成等人聚到葉雋辦公室,商量集體辭職。葉雋阻止了。
“我們都簽過保密和非競爭協議,執意走,可能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你就忍氣吞聲去工會嗎?老大,他分明忌憚你,又不敢趕你走。”
“其實我很理解他,崔廷不是真正的老板,隻有相對控製權,上麵有組織,隨時可能被拉下馬。當一個人沒有取得絕對優勢時,他的意見和思想,最大的出發點不是對公司如何發展有利,而是對鞏固自己的位置如何有利。”
“你還為他辯護?我反正待不下去了。”
“我會讓你待下去的。華成是個大企業,崔廷也很有才幹,股改之後,他會把公司拉上一個新台階。你要待下去。”
“你呢?”
“我合約滿了,再考慮。”
“那太窩囊了。”
“有時候,人先要學會忍。”
按要求,葉雋下個月才須去工會報到,但是,他提前辦了手續。
“你覺得不公平嗎?”在辦公室,崔廷問葉雋。
葉雋搖頭:“哪裏有公平?”
崔廷笑:“葉雋,你夠聰明,但是……”
“但是還沒你智慧。你從一開始就覺得我不能與你長久共事,但是為了打開銷售局麵,照樣三顧茅廬把我請過來了。”
“不錯。你發揮了你的專長,我贏得了名聲。可你要知道,這沒什麽不公平,平台是我給你搭的。你可以批評我獨裁,但是我不能容忍公司除了我以外還能有另外的權威。經理人有太多野心和抱負,從來不是什麽好事。”
“謝謝。你給我上了一堂很好的課。”
“希望你理解,私底下,我願意跟你交朋友。”
“我也很願意。”
透著殺機的惺惺相惜,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自從葉雋出任工會主席後,北京業績大幅度回落。葉雋心裏很明白怎麽回事,必是他的團隊用壓單之事維護他,給崔廷一個下馬威。他因為心內鬱悶,並未阻止。一邊逍遙地坐主席之職,一邊靜觀事態變化。潛意識裏,他未嚐不想讓崔廷難堪。
因為職務的轉換,他陡然清閑不少,也有了更多時間去西安。
小念快兩歲了,會走路,會簡單的會話。他喜歡“爸爸”,每次葉雋敲門,他總會像小狗一樣準確地把他嗅出來,然後叫著“爸爸爸爸”撲出去。葉雋坐沙發上休憩,他就會像隻小猴一樣把他當大樹攀爬。葉雋原本並不算喜歡小孩,他和嘉嘉戀愛那會就商議過不要孩子專注事業,但是小念實在太可愛太善良了,完全顛覆了他的想法。比如說小念總是分不清活物和玩偶的區別。天冷的時候,會給他的小熊、小兔等玩偶披上自己的背心。他把玩具撒一地,蘇西生氣,模仿小熊的語氣斥責他:“你亂扔東西,不是好孩子,我不跟你玩。”他的眼淚就會出來,柔軟的,圓圓的淚珠,大滴大滴落,是真的傷心。然後就踉蹌著去收拾。葉雋這時會幫他,說:“小念很勤快,小熊和爸爸都喜歡你。”
吃過飯,葉雋帶小念去散步,小念跨坐在他脖頸間,他指點著外麵風物,告訴小念這是什麽那是什麽。小念要學會一個詞匯,會對著所有活物、死物大叫,有點自鳴得意的意思。最搞笑的是他剛學會說“爸爸”那陣,因為太過得意,追著旁邊小區裏的狗大叫“爸爸”。害得葉雋隻好把他撈回家,跟他解釋,“爸爸隻有一個,就是我。”小念還很饞,大概遺傳了蘇西的基因,看到吃的,不論能不能吃,都會拍自己的小肚皮,拐彎抹腳說:“肚肚想了。”
葉雋真的把小念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有過路人看著小念好玩,駐足逗他。葉雋這時就會洋溢出做父親的自豪,對小念說:“兒子,背那個‘鵝,鵝,鵝’給阿姨聽聽。”
蘇西要打來電話,說到小念不舒服,他會急得睡不著覺,不管蘇西勸阻,第二天必要飛過去看到真人才算心安。讓蘇西感動的不僅於此,他對蘇西很多無心的話都記得很牢,比如,她說過她爸爸愛喝點酒,但是為了營生,戒了,葉雋每次來,都會給他爸捎些酒,晚上陪著喝上幾盅。她爸喝醉了,喜歡吹牛,絮叨個沒完,葉雋不僅毫無厭煩之感,還積極參與到話題中,把她爸的嘮叨風又助長了上去。
就是這樣,他爸對葉雋也越看越滿意。有次居然暗示蘇西晚上把葉雋留下來。
“你這丫頭該主動點嗎?他那麽晚還要趕回酒店住,多累吧。現在的女孩子不都應該那個嗎?”
“哪個呀。”蘇西瞪父親一眼。
父親笑嘻嘻說:“哪個你不比爸清楚嗎。”又放低聲量說,“我老想把他灌醉,這樣你就能名正言順照顧他了嘛,可這孩子沒心眼,喝不醉就連裝醉也不會。”
“那是,人家哪有你老人家那麽多的花花腸子。你當年不是把媽騙到手的嗎。”
說到母親,父親神色不好,“我睡去了,小念晚上由我帶吧。”
葉雋把小念哄睡了,外出接了個電話,進屋後跟蘇西告別,“我過去了。”
蘇西抓過衣服,“我送你一段吧。”
進入夜幕,蘇西看看他神色,問:“怎麽了?最近看你挺閑,不會出事吧。”
“啊,”葉雋說,“換了崗位,也算升職。”
“升職是高興的事,可你沒有喜隻有憂。”
“哪裏,我表現出了嗎?”葉雋自以為自己無波無瀾。
“我還看不出來啊,坦白吧。”
兩人坐到學校操場的階梯上,葉雋把她圍在懷裏,娓娓跟她說了。他發現蘇西其實是個很有頭腦的人。聽到他的團隊壓單的事後,問他:“你們崔總沒有采取應對措施?”
“還沒有。”
“不正常啊。你呢?打算辭職嗎?”
葉雋小小地停頓了下,說:“暫時不會。我不能在這時認輸。”
蘇西讚許,仰著小臉分析:“你想崔總為什麽沒有行動?壓單一事出現,其實你和他的矛盾已經昭然天下。雖然不是你要求手下那麽做的,可別人也一定以為是你操控的,因為你沒阻止。我想他其實更相信你沒有參與指使,但是他要的就是你的這種默許。你沒覺得這事反而對你不利嗎,他不過是損失些錢,於你,則是名譽。試想,今後誰會要一個動不動就給老板厲害看的人呢。大家也知道,銷售靠團隊作戰,可誰願意要一個把團隊培養成自家人的經理呢?輿論對你會比較苛刻。這個時候,崔總又用工會主席的職位羞辱你,就是逼你主動請辭。你主動請辭,根據協議,今後便不能與他競爭。你另立門戶,重整江河,損失大了。”
葉雋承認蘇西分析得不錯。他未嚐沒有想過,隻是被心裏的戾氣主宰了。
“所以你,趕快阻止你的團隊,同時一定要忍下去。總會有機會的。就算沒有機會,要等他把你炒了。”
葉雋把蘇西裹到風衣裏,說,“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誰是你妻?”
“不承認,不承認躲我懷裏幹什麽?”
“是你把我藏起來的。”蘇西悄悄解掉他胸前一粒紐扣,湊過去嗅。
葉雋但覺那小鼻頭點到他肌膚上又涼又癢,開玩笑說:“找樂子啊,忙著呢,一邊去。”
蘇西捶他一拳,“好壞。”又輕輕說:“你的味道真純粹,幹淨到什麽都聞不出來。”
“誰有味道啊,有味道不是沒洗澡嗎?”葉雋傻呼呼說。他哪裏曉得蘇西剛把他跟另一個人悄悄衡量了下。那個人身上是種著些草木的,她無聊的時候曾遐想過棲息在“他”懷裏可能跟置身森林似的。而葉雋呢,隻能說是水了,還是白開水,無滋無味的,但是白開水不是最健康的一種水嗎?葉雋從來不是那種英俊型男,但是他幹淨,無論長相、行為、習慣,還是居所,甚至體味,都是潔淨無比的。蘇西以前從沒想過會愛上一個這樣幹淨的人,她覺得太幹淨總是件乏味的事,人是要亂一點好的,亂才叫有生氣嘛,但是真到愛上了,她覺得以前自己叫做沒接觸過海洋,不懂得什麽叫廣博。在他懷裏,沒有任何幹擾,天馬行空,那才是最自由的。
她於是抬頭看天。深藍的天幕,點綴著稀疏的星辰。她有了闌珊的困意,這時聽得葉雋在說:“蘇西,我明白得失的辨證關係了。其實去工會也是有好處的,就是換來了跟你的好時光,想想,也算是崔總在體恤我。”
……
回公司後,葉雋便給林有成電話:“叫兄弟們不要再壓單了,對我,對大家都沒有什麽好處。”
“老大,人爭一口氣。公司這個樣子,叫人怎麽做事?每天混日子好了。”林有成覺得葉雋窩囊,有怨氣。
“就是混日子,上班看看報紙打打電話,回家搓搓小麻。挨著批評,就做一單;領導沒有發話,就得過且過。這個公司需要的就是這個。有成,你幾歲?”
“三十四。”
“你覺得活著不是這樣嗎?”
林有成甕聲甕氣地說:“你教我們奪單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我們這幫人也是懶散了好幾年,可是發現人是需要一點……怎麽說呢,還是用毛主席的話,是需要精神的,需要為著一個目的去付出,這樣生命才有意義。”
“可是如果危及到飯碗,也許意義就不大了。人活著,總要先養活肚皮吧。”
“天地這麽廣闊……”
“並不是為所有人打開的。”葉雋放下電話,內心非常悲憤,他從不想說這種混賬話,可是他發現自己確乎有點日暮窮途。很多人就這麽成為辦公室政治的犧牲品,不搞這些勾心鬥角的事,可以騰出多少時間來做實事啊。想來想去,又覺得國內好多企業,發展不是每個人關注的焦點,保住個人的位子和權力才是終極目的。這樣的話,企業又如何有發展的希望呢?
壓單風波漸漸平息。他窩在工會主席的位子上韜光養晦等待機會。機會還真是來了。
子嘉這日給他來了電話,說已經訂婚,未婚夫是ARR公司的執行總裁,嫁雞隨雞的緣故,她不日要隨夫回國發展。當然,她已經拿到美國綠卡。葉雋向她道賀,不忘譏誚她:“做美國公民就這麽讓你驕傲嗎?”子嘉不置可否,反說:“你怨氣很重,沒猜錯的話,很不如意吧。”
葉雋說:“如意的很,有了行政級別,活可做可不做,錢分文不少。我現在過上有生以來最閑適的時光。”
“葉主席,這似乎不合你的本性。”子嘉原來是知道他被架空的。
“你說過的,我這人比較鈍,適合走閑適路線。”
“可古往今來,那些走田園路線的,都是身在南山,心在朝堂。我知道你有野心。傑森,既然我回了,我幫你一把……”
ARR首次進駐中國,便立一大單,需要通信行業的企業為其提供本土化的係統解決方案。為對中國政府表示誠意,此次競標單位,一律遴選國企。最後具備實力、進入名單的包括華成在內隻有三家。
因為單量上億。三大企業和其上級主管部門都相當重視。崔廷親自上陣,組建豪華陣容死盯項目。盡管華成是三者中最有實力的企業,情形卻似乎不那麽有利。ARR方麵對華成不說冷淡,但很刻板。做生意從來不能按程序做,崔廷也是知道,他需要圓融的人際氛圍。這個時候,雪上加霜的是,主管部門都把此項目看成囊中之物,仿佛取其是相當容易的事,取不下,則是失職。這逼著崔廷非要把這仗打好。要打不好,他本人也會死得很難看。
葉雋的機會就這麽到來了。
主管部門一位司長給崔廷電話。這個司長是崔廷的頂頭上司,當然也是一直罩著崔廷的。這日卻言之鑿鑿問起葉雋下落。崔廷說調至工會。(這位司長其實以前也是知道的。)司長極不高興,說這不是嚴重的浪費人才嗎?又上綱上線到此舉會挫傷廣大海歸同學們回國創業的積極性。雲雲。
崔廷聽明白了司長暗指,必有人為葉雋說話了。葉雋因此回到銷售一線。
喧囂了一陣的三家國企的競標案以ARR與華成簽約告終。自然,明的光耀屬於葉雋。因為關鍵時刻作出貢獻,葉雋極有可能擢升。
葉雋也知道嘉嘉賣了他一個極大的人情。
紅頭文件很快下了,葉雋果然被擢升為中國區銷售總監,並負責開發海外市場,一個月的公示期。一個月後,他將前往上海辦公,與北方的崔廷互相鉗製。
葉雋被動地迎來了人生的新高峰。滋味難明。忽然就想起鷹的故事。
鷹是世界上壽命最長的鳥類。年齡可達七十歲。它在四十歲時要進行一次生死抉擇。那個時候,它的喙已經又長又彎,爪子開始老化,羽毛又濃又厚,翅膀變得沉重。如果不想等死,就要進行蛻變。它必須很努力地飛到山頂,在懸崖上築巢,而後,它先要用它的喙擊打岩石,直到舊喙完全脫落,然後等新喙長出。再用新長出的喙把爪子上老化的趾甲一根根拔掉,鮮血一滴滴灑落。當全新的趾甲長出來後,它便用新的趾甲把身上的羽毛一根根拔掉。五個月後,新的羽毛出來了,鷹重新開始飛翔,重新再度過三十年的歲月。
葉雋曾用這個故事激勵團隊變革創新,現在他用這個故事給自己做思想工作。在這場複雜的人事較量中,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些東西,譬如信念,但是也得到了一些。生活大概就是這樣,在自我否定中綿延。你很難去判斷對錯。成熟是以世故作代價的。
接下來的日子,他振作精神,逐步考察不同區域的銷售差別,力求有所作為,日子倒也慢慢顯示出風和日麗的趨向。
但是人生總是在風平浪靜的時候暗藏玄機。一個月後,華成年輕的中國區總裁便鋃鐺入獄。
表麵上與蘇西有關,本質上無關。葉雋隻是權力鬥爭的犧牲品。他為他的年輕付出代價。
第七章
一日,葉雋考察長沙辦事處,順帶給員工做培訓。半途接到蘇西的電話。蘇西聲音極為驚恐,話都說不連貫了:“葉雋,爸爸,爸爸被抓了。不是,是綁架,他們要錢。我怎麽辦?”
“蘇西,冷靜一點,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
“你報案了嗎?”
“沒有,我沒想好。”
“他們要多少錢?”
“五十萬。”
“你別急,看好小念,我馬上過來。”
葉雋手頭沒有那麽多錢,問長沙辦事處借。按程序需要填寫單據經那邊經理簽字方可領取,偏偏當時那經理不在。葉雋急著趕路,打下借條,就飛赴西安。
蘇西在機場迎他,跟他訴說原委。周六,她爸爸接到老家鄰居電話,說他們老家的房子被人看中了,想買下來。爸爸問了報價,一聽他們那破房子能賣到五千便樂顛顛去了。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個陷阱。當爸爸按照舅舅給的地址前去洽談時,實際上等於自投羅網,爸爸再沒出來。那些人是原來賭莊的,他們看她爸爸當初欠下30萬很利落地就付了,認定是頭肥羊,這些年一直沒忘敲詐。蘇西早產,也是遭他們的跟蹤所致。
周日下午,蘇西接到綁架人的電話,對方說:“我就要五十萬,不多。你三十萬都能利索地掏出,五十萬,我給你三天時間籌,總夠了吧?過了三天,你爸爸的命就——”電話裏立即傳出父親的喊聲:“小西,別管爸爸——”話還沒完,父親就哦哦啊啊地驚叫出來,顯然被打了。蘇西連忙喊:“別打我爸爸,求你們別打我爸爸,爸爸——”
原本思路清晰的蘇西攤到這事也是一片紛亂,隻有求助於葉雋。
葉雋安慰著蘇西,然後托人找到當地公安局局長,局裏對這件事很重視,做好了部署。蘇西和一個便衣拿著贖金去約定地點見綁架者,其餘人馬暗中保護。
對方不是專業的綁架團夥,其實就是勒索,並沒什麽經驗。解救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混亂是在解救成功的最後一刻發生的。便衣換下蘇西的父親作人質,蘇西的父親從山巔奔下去。行到半山腰,蘇西的父親忽然莫名停住。“爸爸,爸爸。”蘇西掙脫開葉雋,向父親奔去。父親直直迎著她,淚流滿麵。在蘇西要靠近時,父親嘴唇突然哆嗦了下,說:“小西,爸爸對不起你。”然後在眾人猝不及妨時,遽然跳下了山崖。
這樣的情景,讓所有人目瞪口呆。蘇西腦子轟了下,理智迅速遊走,瘋了一樣奔到崖邊,也要往下跳,被葉雋死死抱住。蘇西掙著、踢著:“你放開我,我找我爸爸,放開我。我找爸爸——”
蘇西父親被公安人員在山腳找到,還有點氣息,迅速被送往醫院。在警車裏,父親艱難地把蘇西的手放到葉雋手中,眼巴巴地盯著葉雋,目光裏是無聲的托付,悲哀而凝重。葉雋明白他的意思,說:“我會照顧好小西,您放心。”
蘇西的父親嘴角緩緩扯出一縷欣慰的笑,笑著笑著,目光濕了,身體一鬆,便合上了眼。與世長辭。
蘇西的哭聲陡然凝住,嘴張得很大,像一個合不攏的驚歎號。那一刻起,她的精神開始恍惚。她笑著說:
“爸爸,我們回家了,你沒事了。我們把錢交了。”
“爸爸,小念在等著你,他說外公怎麽還不回來,我們要快點回家。”
“爸爸,我今天給你做紅燒肉,你饞了好幾天了。”
……
葉雋知道她受了刺激,潛意識裏拒絕相信事實,便一直對他說:“你爸爸走了,走了,去和你媽媽一起了。蘇西,你要麵對現實。”
“你騙我,爸爸不會走的,媽媽走了,爸爸不會拋下我走的。”
蘇西說什麽也不信,父親的屍體入棺要送去火葬場的時候,蘇西死活不讓。“你們不要碰我爸爸,葉雋,你對我好,你叫他們不要把爸爸鎖起來。爸爸,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你,爸爸。”
她哀哀地挽留,葉雋很不忍,眼圈都紅了,可他沒有辦法,還必須對她吼:“你醒醒,你爸爸走了,不在了。”
蘇西的身體就像被擊中的獵物,軟軟癱下去。
葉雋最狼狽最慌亂的日子是從蘇西倒下開始的。
她發著燒,頭痛,胡言亂語;小念2歲不到,剛學會直立行走,正在迷戀期,天天在家裏橫衝直撞,經常撞得人仰馬翻。葉雋在廚房無措地料理食物,國外留學生涯隻教他學會把一棵生芹菜切吧切吧放點沙拉醬,買幾塊煨好料的現成牛排煎一下,清煮幾個土豆搞成泥,中餐隻會番茄炒蛋。每天他都要為吃飯問題大傷腦筋,而小念還總是在他最手忙腳亂的時刻過來攪亂,一會說,要吃奶奶,一會說,要尿尿,一會兒茫然大哭,因為孤獨了。他於是溫水衝奶瓶,於是把尿洗髒褲子,於是哄。
這些日子,他總算深刻認識了什麽是原生態的生活。在這忙亂中,他忘了那筆錢,忘了向公司及時匯報,隻是倉促的請了個假。相比於蘇西的悲痛,那些錢,那些事算什麽呢?他因而錯過了最佳的解釋時間。
蘇西的燒漸漸退下去。這日葉雋抱著小念去外麵飯館打菜回來,看到蘇西起了身,在廚房忙碌。
“哎,你怎麽起了?快躺著去。”葉雋放下小念,朝她嚷嚷。
蘇西麵朝他,一本正經說:“拜托,我忍受不了像個原始人一樣天天啃生芹菜生蘿卜生西蘭花,今天照了照鏡子,麵有菜色。”
葉雋不好意思地笑了。看蘇西如此言語,心情鬆了大半,過去擁住她,“你好了?”
“我其實還想偷懶,可是胃抗議了。”蘇西看看葉雋,一貫幹淨利落的他也顯出了幾分潦草,襯衫被小念弄得皺巴巴,頭發也不似以前光潔,她家沒法洗澡,暑期學校澡堂是關的,真不知他怎麽解決的。他看出她的想法,打哈哈說:“我發現我適應能力挺強的。再訓練一陣,可以做奶爸了。蘇西,你為國家培養了一個人才。”
蘇西含糊笑道:“可是國家損失了一個銷售精英,哎——”忽然驚覺,“你,一直在這?快回去銷假吧。”
葉雋的確接了好幾個電話,催他快回,詞鋒微妙,他當時無暇細問,現在想想,怕是出了些事,便問蘇西:“你怎麽樣?行嗎?”
“沒事。”蘇西歎息說,“我爸爸就是傻,我知道他心裏一直有愧,恨自己逼死了媽媽,恨毀了我的前途,他太愛我,不想再給我惹麻煩。可是他哪裏知道,沒有他,我就成了孤兒了。還有小念想外公怎麽辦?他怎麽就那麽糊塗呢。”
葉雋唏噓:“你爸爸一直有心結,活著隻覺得是個負累……你也不要多想了,死生由命,我知道你爸爸急於想去跟你媽媽見麵,你呢,有我,他也放心了。”
蘇西心裏蒙蒙了下,但覺世事倉皇。
葉雋繼續道:“你明天就打辭職報告,下次我來的時候就把你和小念接走。我托隔壁的老師請了個保姆,這兩天就過來了。我會很快回。”
蘇西點點頭。倉皇的心裏湧起絲絲暖流。葉雋是上天賜予的禮物,她何其有幸?
那個告別的晚上,蘇西躲在葉雋懷裏。
正是馥鬱蔥蘢的夏季。花木的味道跟暑熱合在一起,洶湧地流進來。把他們身上蒸出一條條的汗。
她舔著他的汗水,澀而鹹。也不知道是不是剛經曆了生死,她有了不祥的感覺。隻覺得分外留戀他。走前的每寸時光都想用到極至。他昏昏欲睡,她撫著他的輪廓。他的身材很好,勁潔流暢,神秘幽雅,隱含爆發力,像雕塑一般。她發現自己手指的欲望。
他手搭到她背上,含糊,“睡吧。”
“……你睡。”
雖說讓他睡,她又在撩撥著他。他把她拉到身上,睜開一隻眼睛,“就那麽愛我嗎?”
她紅了臉,卻執拗問,“你呢?我對你的吸引力足夠長到一輩子嗎?”
“我都覺得好像上輩子就認識你,這輩子不放心,還要跟過來看看你。你呢,肯定是上輩子厭倦了我,撇下我偷偷溜了。”
“你胡說八道,明明是你早我投胎的。”
葉雋打個哈欠,“我的意思,我們是係在一根線上的螞蚱,要長長久久牽扯下去的。……這回不許先我溜了。”他混沌地睡去。
蘇西心滿意足。她以前一直覺得情話很肉麻,可是戀愛中的人原本就是肉麻地存在的。她不相信精神戀。
葉雋走了。走前摘了根草,在蘇西指上纏了纏,說:“喜歡什麽款式的戒指?想好了打電話給我。”
“戒指隻有一枚嗎?”
他摸摸她的腦袋,“貪心鬼。100隻好不好?——塑料的。”
她是笑著送他走的。卻不知道這一走,他們天各一方,繾綣的愛情還是沒有結出果實。
一周後,蘇西沒有迎來葉雋,卻迎來了葉雋母親的一記耳光。她母親用極其尖刻的詞匯辱罵她。在那些不堪的詞匯中,她知道葉雋出事了。與她有關。
她咽下牙口的血,扯住葉雋母親的胳膊,急切道:“他怎麽了?究竟出什麽事了?”
“你做的事你還有臉問,你問他要的錢,是不是,如果不是你,他怎麽會進監獄?”
監獄?蘇西反應不過來,喃喃道:“什麽監獄,他在哪兒?我要見他。你讓我見他一麵。”
葉雋的母親甩開手:“求你以後離我們家葉雋越遠越好,再不要騷擾他。……怎麽碰到你,他這麽背呢?”
又過一周,蘇西在忐忑中接到葉雋電話。聽到聲音的時候,真的是恍若隔世,她發現自己除了無聲流淚,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葉雋的聲音依舊的平和溫柔,說:“你在哭?蘇西別哭。我沒法多說話。你信我,好好活著,跟小念一起等我。答應我,別讓我擔心。”
蘇西哽咽著點頭,對方卻看不見。電話倉促掛掉後,蘇西方道:“我答應你,等一輩子。”
葉雋以侵吞公款罪被判刑三年。子嘉四處奔波,再審後,減去一年。
在獄中,葉雋開始反思他與崔廷的過節。其實他們沒什麽仇恨,對很多問題的看法還很一致,甚至有人評價他們骨子裏是一種人,內柔外剛。五年前剛回國的時候,他們經常約著品茗飲酒賞雪,間談公事私事,直陳時弊,很有點魏晉名士的風範。兩人惺惺相惜,算是忘年交。
友情什麽時候變質的呢?
是兩年後,葉雋的業績江河日上,在公司裏的權威越來越重,尤其在年輕人中。兩年一度的人事調整,總有“葉上姚下”(姚是中國區總監)的呼聲,後來發展到“葉上崔下”的叫囂。他的部下敢當麵與崔廷頂嘴,隻是為他葉雋的某些理論某些做法辯護。
崔廷的反擊僅僅隻是出於狹隘的報複嗎?
不。在崔廷的眼裏,不僅是崔廷,在其他元老眼裏,他葉雋的確有拉幫結派的傾向。雖然是無形的,被動的。他的傲氣與實績又阻止他進一步的反思這種現象。他隻覺得自己冤,覺得公司短視,覺得人事混亂。他走到這一步,真的冤嗎?不冤。
他懂得事業的邏輯,懂得調動下屬的積極性,卻自命清高,不懂公司政治風情。在獄中那些幽寂的歲月,葉雋終於沉澱出某些感悟,為自己這段經曆作了總結。
在轉型期的中國打造出一個縱向結構的商業帝國,大多需要一個絕對的權威。這個縱向結構的形成,須經曆一次次血與火的考驗。崔廷一直信奉馬基雅維利的一句話:“對人們應當加以愛撫,要不然就應當把他們消滅掉。”他是個擁有強力意誌的人,明知不仁也要強為,實際上他的果決,是以硬撐下去的隱忍作條件的。葉雋記得他用馬氏的話跟他說過:“他如果善良,就要滅亡;他必須狡猾如狐狸,凶猛像獅子;當守信有利時,他表現得很虔誠,當不利時,他比任何人都不講信義。”
崔廷在公司待了二十年,從中層做起,一步步上去,靠著自己的才智將企業越做越大,漫長的歲月,不敢鬆懈,這個公司對於他不僅僅是一份謀生的工作,而是事業,是一個企業家的光榮與夢想,已經化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是他的孩子。他不會允許別人冒犯他的孩子。葉雋用他的能量焚毀著他的底線。他自然無法容忍。
也是在一瞬間,葉雋讀出了他無情外表後脆弱的人性。
這次入獄對葉雋的人生有很大的影響,從事業上來說,他打定主意建造自己的平台,為自己的發展謀得足夠自由的空間,從為人處事上來說,他秉承藏巧守拙的招數,謹小慎微,盡量規避政治。感情也遭到了毀滅性的重創。此為後話。總之,入獄是他人生一大轉折。海浪傾覆了他,也塑造了他。在跌倒的時候教他站起來,在他嘈雜的時候聽到人心幽微的呼喊。
兩個月後,蘇西找到了看守所,來見他。
他被帶出去時,以為是子嘉。這些日,除了家人就子嘉來。但卻是蘇西。蘇西完全像個垮掉的孩子,趴在探視口的窗上,兩個眼睛像兔子一樣紅。他的心猛地被踢了下,她,好嗎?他感到抱歉,為自己食言。
他坐下來,拚命對著她笑。
她也想笑,可是眼淚嘩地出來了。又好像不知道眼淚怎麽這麽無賴,有點沒法處置的無措。
他無法給她擦,隻竭力笑著,說:“蘇西別哭,我沒事。沒看我好好的。”
她搖著頭,又委屈又淒楚,真的像個孩子。“對不起。葉雋對不起。我不該問你要錢的。要知道會這樣,我死了也不會問你要。”
“傻瓜,你不問我要問誰要?我是你的誰?蘇西,我們要過一輩子的。對了,你不會因為這個不要我吧?”
蘇西搖頭,後來抹了抹臉,說:“碰到你,我開始走運,可是你碰到我,卻相當倒黴。”
他微笑著說:“蘇西,我願意。一般人難得有這樣充裕的時間去靜思生命,我倒是有福分。真的,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所以,蘇西,別為我流淚。你流淚我反而擔心,會內疚。兩年很快,我希望我出去時看到的是快樂的蘇西。那時候,小念也大了,也會來接我,對嗎?”
“對。”
走的時候,葉雋跟她約好寫信,並讓她下次給他帶點書。
蘇西每個月月末去探視他。知道他喜歡讀曆史,就把《二十四史》、《資治通鑒》,外加其他古籍一本本往裏麵捎。葉雋笑說他這個接受西式教育的洋番終於回歸了古典文化的懷抱。
他們也通著信,彼此鼓舞,笑對人生。
兩年算什麽呢?他們還有長長的一輩子廝守。
第八章
蘇西一直覺得自己算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沒心沒肺有個好處,天塌下來也睡得著覺。反正醒來還有明天嘛,要是沒有,記憶停頓在夢境中大約也不算壞。多年後,當她看到周汝昌的那句話“保容以俟悅己,留命以待滄桑”,才明白她的沒心沒肺跟周一樣無奈的成分要多過豁達。她一直記得小時候看過村人殺狗,在殺之前,會蒙住狗的眼睛,裝在麻袋裏掄上幾圈,狗還未從暈頭轉向中恢複神誌,已被一刀斃命。她何嚐不這樣呢,早被一次次的襲擊嚇呆,命運之手翻雲覆雨,既然逃不過它的掌心,索性昂然自赴吧。
蘇西以前有個習慣,輪到開心或不開心的時候,都會把感想寫至便簽,而後貼到牆壁上。她的臥室曾有整麵牆插滿這一幅幅黃辣辣的小旗,風過的時候,蔚為壯觀,她以此自矜。但是這個習慣在與葉雋分手後自動失效。好像沒什麽意義了,醒來確實是一個個明天,卻並不新鮮,它與舊日有何區別呢。蘇西不是個愛情至上的人,自從初戀的花朵以一種不堪的方式摧折,她就意識到生活比愛情來得更重要,愛情是點綴,柴米油鹽雞毛蒜皮倒是恒常的風景,認真去談場戀愛,未若認真去賺幾個大毛,畢竟戀愛完畢還得生活。可是,葉雋是不一樣的。分手後很長一陣,她一直這麽不甘心地喊,他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可哪不一樣呢?時間散淡後,她才明白,人的失望大多是冀望太高。
她對這份感情看得太重太重,捂得太緊太緊,誰能知道是流沙?
可她又怎能不看重?怎能不捂緊?如果感情是一場遲早要揭幕的騙局,她曾經希望在謎底到來前死去。隻因過去有太多時光,叫她願意搭上性命一樣去流連、追隨……
葉雋出獄在三年前,是她去接的。永遠記得那天。七月六日。陽光大盛,從繁茂的葉片上反射出來,便是一段段匕首一樣鋒利的光。
她躲在樹後,淒淒惶惶,不知道命運將怎樣打發這個曾經很優秀的男子。他的不幸雖非根源她,她卻難逃其咎。
葉雋出來了。遽然站在廣闊的天地間,似乎有點不可置信,他猶豫著伸出手,而後仰頭,仰頭的時候蘇西注意到他的眼光微微眯了下,就這一下子,她的眼淚淋漓地出來了。
她啜泣的時候,他注意到她,朝她奔過來。而後,展臂狠命地把她擁入懷中,“蘇西,我自由了,自由了。”他孩子氣地說。
“對,自由。”她掛著淚笑著。
“小念呢?”
“在學校呢。孩子的世界黑白分明,不知道生活中很多灰色地帶,我一直沒告訴他你在獄中。”
“也好。”
他摟著她高高興興地回去。她覺得他瘦得厲害,氣色也不好,臉薑黃,走路飄,問起來。他笑著說,“你以為監獄是療養院哪。”然後才提及半年前一場病,不過輕描淡寫幾句。
他在北京的房子,由他媽媽看著。送他到樓下,她死活不上,“你跟你家人好好聚聚。好好養身體。”她不想他出獄第一天就要因她跟父母衝突。而他的媽媽已經多次給她電話明令禁止他們的交往。
晚上的時候,他到她下榻的旅店來,她已經買了回程車票,準備結賬去火車站了。
“就這麽把我扔了?不知道我多想你。”他臉色不好看。
她本意也想多留幾天,奈何有小念,有工作。隻好解釋:“明天還要上課。小念在別人那裏我也不放心。”
“不放暑假嗎?”
“我教暑期班。”
“蘇西,帶小念來北京吧。”
她想說待你媽媽鬆鬆口,沒說出,隻低低道:“我回去給你電話。”
他奪過她的行李。她仰臉哀求他。他歎口氣:“我送你。”
買了站台票,送上車。她一個勁說:“你回去吧。”
他不肯,也一個勁說:“蘇西,我還要做很多事,在獄中我就計劃好了。人的胸懷是被冤屈撐大的,禍福沒什麽定數的。我會記住這個坎,它會成為我事業的寶藏。”
“蘇西,我什麽都可以放下,包括仇恨,卻放不下你。”
“蘇西,我媽媽過幾天就走,我需要人照顧我……”
鳴笛響起,他終於來不及下車。“怎麽辦好?”她急。他卻仿似一鬆,索性踏踏實實坐在她鋪位上,“沒關係。我下站再下。”然後又做思想工作,看她一直默默無語,他歎口氣,就說些別的話,問她工作是否舒心,問她有什麽打算。她看著窗,窗上有倒映出的室內的情景。葉雋一雙眼凝望著她,是真的舍不得她。
她心裏動了動。漣漪一樣,又擴散出去。
她不是沒有計劃,在獄中的時候,她就想著等他出來,跟他結婚,一起開創事業。他經曆這一劫,意識到搭建自己的平台的重要,她便寫信告訴他,與其仰人鼻息,未若自己創業。她在信紙間雄心勃勃,肆意暢想。可真等他出來了,她忽然覺得信上那些藍圖好像不是那麽容易接近的。單說這婚姻,就叫人煩惱。
後半夜,蘇西在臥鋪睡著了。淩晨醒來時,發現葉雋不在。她想他或許在她睡著時的哪站下車了,心竟然覺得很惆悵。可不久,就看他捧著熱牛奶向她走來。她一時有點意想不到的驚喜,便明白自己願意跟著他了。
在西安下車。她請他吃臊子麵和肉夾饃,吃著吃著,她抬起頭,說:“你打算做哪行?”
“電子商務。”
“燒錢呢,沒看現在網絡泡沫?而且,一般人都做門戶,電子商務在國內不被看好。”
“別人不看好才更有潛力。……原來也有過怯懦,畢竟風險大,可是你老在信裏鼓動我啊,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與其老來後悔,不如現在動手;人生能有幾回搏,失敗了至少還有你……是不是都是你說的?”
“有的是毛主席說的。”
“我接受你的慫恿。不過蘇西,我需要你。”
“我能做什麽?”
“做賢內助,做那個成功男人後麵的女人。”
蘇西臉便有點紅,轉過頭,看窗外,說:“我回校辦辦手續,最晚兩個月,去北京找你。”
“兩個月?”他叫。
她用筷子打他一下:“別不知足。”
“我知足。”
葉雋開始創業。他出獄沒多久,他前老板崔廷來找他,兩人推心置腹談了一整天,盡釋前嫌。回來的時候,葉雋跟她說對方給他50萬,助他開創事業,前提是永不成為競爭對手。
葉雋50萬起家,公司起名SEED。一開始公司就設在他家裏。有大半年的時間,隻見錢出,沒有錢入,蘇西從來沒有領過一分錢,但是除了技術,財務、行政、後勤幾乎樣樣都要管。
葉雋頻繁去美國,去各地演講,吸取風投。慢慢地,在朋友的牽頭下,吸取了第一批500萬資金。
吸引投資者的是SEED獨特的商業模式與理念。SEED的B2B模式與當時流行的門戶以及B2C、C2C並稱為互聯網四大模式,擁有廣闊的發展空間,並且,擯棄大企業選擇中小企業創業思路為他贏得更多客戶。這之後,葉雋的路越走越順。一年半後,網站開始贏利。
蘇西是與葉雋風雨共渡過來的。她知道他的壓力,他的焦灼。但是,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他都堅持自己。他們一直忙。陀螺一樣,卻因為是自己的事業,又有很強的成就感和歸屬感。
因為沒有結婚,還帶著孩子,蘇西堅持不住在葉雋那裏,葉雋便在自己那個社區為其母子租下房子。蘇西記得那些日子,不停地加班,員工走了,他們隨便吃點,繼續熬,經常是連小念都顧不上。
蘇西有次很晚回家,剛開門,小念就一頭撲過來。
“怎麽還不睡?”她抱起他。保姆這時趿著拖鞋出來,“這孩子非要等你回來,說有話跟你說。怎麽勸也不行。”
“要告訴媽媽什麽?”蘇西問。
小念拿過蘇西的手機,指著上麵的日期,眼淚汪汪地看著她。蘇西才猛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
“對不起。媽媽太忙了。明天,媽媽帶你去動物園。”蘇西特別慚愧,因為小念很乖,平時很少打擾她。她啪嗒在他臉上親了好幾下,說:“媽媽愛小念,很愛很愛。這個可以算禮物嗎?”
小念說:“超過爸爸嗎?”
蘇西笑著點點頭。小念一臉滿足,“媽媽,我剛等你的時候,畫了一幅畫。”他取了畫來,是一張全家福,不過,葉雋的位置有點遠。
“為什麽別人的爸爸都跟媽媽、孩子住在一起,我的爸爸不是這樣?”小孩子是很敏感的。
“這個……”蘇西沉吟了下,不知道是否要說真相。在她的計劃裏,與葉雋早晚要結婚,如果是這樣,她不願意讓小念知道另有父親的事實,她唯願他同別的小孩一樣健康成長。然而,與葉雋生活了近兩年,他待她如常,關心與體貼一樣不少,可婚姻並沒有盼來,甚至提都未見他提過一句。可是因為忙,大家累得昏天黑地,蘇西也沒時間去考量其間的不妥。
有什麽不妥呢?他待她那麽好。
周末,他來她這裏過夜,因為地方小,他總是睡沙發。早上,小念醒得早,踏踏鑽到他被窩,與他玩鬧。他說:“叫你媽媽做早飯,我餓了。”
小念便踏踏奔到蘇西房間:“媽媽,快起來,給我們做早飯。”
蘇西說:“憑什麽我做呀。”
小念又出來傳話,學著蘇西的語氣:“憑什麽我做呀。”
“猜拳吧。”葉雋說。
“哦,猜拳。”小念歡欣鼓舞。
然後,在小念的監視下,蘇西與葉雋隔著牆壁劃拳。小念先看葉雋的,看完蹭蹭跑到蘇西房裏,“媽媽,爸爸出的是石頭。”
蘇西就把手順勢改成“布”,“嘿嘿,我是布,快叫你爸做早飯。”
“你們串通。”葉雋哼哼唧唧起身。
“願賭服輸啊。”
……
有時候,保姆回家,葉雋會開玩笑似地懇求小念,“讓爸爸跟媽媽睡一個晚上可以嗎?”蘇西聽得驚心動魄,小念卻失了寵似地嚷:“那我呢?”
“你睡沙發,做沙發土豆。”
“臭爸爸,你才是土豆。”小念馬上爬到床上,攤開四肢,把自己的部分霸占住。當然有時候,他也會開恩,往中間挪挪小身子,“躺著吧,反正大著。”
葉雋與蘇西的眼睛對碰了下,蘇西沒表示反對,他便躺下去。小念攀到他身上,與他耳語,“媽媽很香,你聞不聞?”
“聞。”
他們倆就裝成野獸的樣子爬過來侵略蘇西,蘇西慌忙躲避。葉雋把蘇西拉到懷裏,在她脖上深深嗅了下,“真的很香。小念,你媽媽一定很好吃。”蘇西心一陣亂跳,又是驚心動魄。這個時候,她恨不得把小念扔到沙發上去。
兩年來,他們沒有實質性的親昵,蘇西一直把這歸咎於忙,歸咎於不便,她怎會覺得有什麽不妥呢?
然而這天,在拙於應付小念的問題後,她起了深深地困惑。
不久後的一個晚上,蘇西將手頭的報表做完,一轉身,看到葉雋歪在沙發內睡著了。她拿了毛毯給他披上。他警醒了,拉她的手。她偎到他身邊。靜默了半晌,蘇西說:“我今天不回去了。”
他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麽,終於沒說,隻是眉眼有些複雜,她當他默許。
“你有沒有覺得小念很煩。”她這樣說時,臉刷地紅了,好像又回到幾年前他們第一次,隻不過那時候是他主動。
“他很乖。”葉雋說。
“那個,我,知道也許不該逼你,就是心裏……”
葉雋吻住了她。突如其來,沒頭沒腦,雨點一樣傾盆。她還要懷疑什麽呢?
他將她抱到床上,他退出去洗澡。也許因為累,蘇西很快睡過去了。第二天,她在客廳掃出一堆煙蒂。她不知道他是否一夜未睡。她依然未覺得不妥,還為他心疼,他要操心的事真是太多了。
不妥是在事業轉上正軌、企業蒸蒸日上時才漸漸察覺出來的,像一個幽暗的隱疾,終於在他暗示她可以找男朋友時顯現出來。
“蘇西,有合適的,你考慮下。”有次,他帶她參加一個酒宴,對著滿場精英,淡然說。
她無可置信,抬頭看他,他看前方,臉色無異。
太,太狠了。她宛如被兜頭潑了盆涼水,寒戰四起。一直以來她一相情願地做著關於他們的美夢,孰知他早就變了心思。
那晚,她食不知味,卻為了他的麵子,沒有拂袖而走。回去後又愣了幾天,還是想不明白,他什麽時候變了心思。他怎能做到一邊對他好,一邊對他狠?若非擅長演戲,就是徹底的陰損了。她不能相信。
有一次,她將文件給葉雋送進去。那時候,葉雋已有能力租下一層樓作為辦公場所,她蘇西已經被正式聘為行政主管,負責人事行政這一塊。公司擴充了人數,完全在按現代化企業模式運轉。3年的辛苦換來目前的狀態,蘇西真不知該慶賀還是辛酸。也許該是為他高興的。隻不過於蘇西而言,若是知道要為事業付出一場完美的感情,她是打死也不樂意的。
葉雋簽完字,抬手給她。她取了,卻未走。
他感覺了,說:“蘇西——”
“給我個理由。”蘇西直視他。
他低頭取煙,撲哧點燃,良久道:“不好意思,耽誤你的青春。雖然這不是我的本意,但我的確傷害了你。請接受我的道歉。”
他怎可以說得這麽平靜?操練了很久,還是傷害她無所謂?
蘇西抓起桌上的杯子就朝他潑去。
他的眼睛在水霧裏平靜而哀傷。
蘇西與葉雋,恢複成上下級的關係。自尊如她本該舍棄這份工作,但是她試過了,找一份如現在一般薪水的工作很難。她有小念,有家要養。她現在如所有的北漂一樣,很現實地想要擁有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擁有一個戶口,她不希望小念每次上學都要交借讀費。
葉雋擁有她房子的鑰匙,仍舊會來。
她站在門口,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心跟你一樣是石頭?”
“不是的。我隻是看看小念。”
“爸爸。”小念鑽出來,抓著葉雋的手把他往裏扯,“你怎麽很久不來了?快來看看我的畫。”
蘇西心裏有氣,拉住小念說:“媽媽想回答一個你以前問的問題。”
葉雋試圖阻止她,但是蘇西張口了,“為什麽爸爸媽媽不住在一起,隻有一個原因,他不是你爸爸。”
小念呆呆地,葉雋臉上已經寫滿懇求。“蘇西,你別對孩子——”
“我說的是實話。他早晚要知道。”
“媽媽,為什麽突然不是了?”
“他本來就不是。讓你叫,是因為,你小時候笨到連‘叔叔’這兩個字都不會叫。至於你的爸爸是誰,我心情好的時候再告訴你。”
“媽媽我恨你!”小念哭著跑進室內。葉雋奔過去找他。不知道怎麽哄的,晚上吃飯時,小念又眉飛色舞了,但還是不理蘇西。蘇西也為自己的話懊悔,沒去趕葉雋走。
蘇西不知道自己的消化能力有多強,但或許心髒真是塊大肌肉,經曆的災難越多,越強悍。她漸漸能夠對葉雋做到麵不改色心不跳,逢著人多的場合,還能開開玩笑。可誰能知道,這是心灰意冷的結果呢。
大概隻有窗前明月可以見證她的落寞。從不失眠的她會因為想起他而徹夜難眠。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的身體部件開始出現這樣那樣的毛病,她會對著鏡子吞咽藥片,然後對自己說:老了,不經摔了。
第九章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蘇西意外得到一份工作。
其實那天她是去振凱送東西的。剛進大堂,忽然被一老婦拉住,把她認做公司員工,嚷嚷著要見總經理,見書記。蘇西猜測這老婦大約是為上訪而來,上訪是振凱這類國企頭疼的事,看時間充裕,她也未把自己撇淨,細問對方緣由。而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法律責任、養老保障等方麵仔仔細細來了個透徹的分析。一來二去的,竟將那女人勸走了。
正要上樓,旁邊有人出來,問她是不是來應聘的。她靈機一動,說:“是啊。”對方道:“我是銷售部吳東南,不介意到我辦公室聊下?”
聊的結果是吳東南經理對蘇西分外滿意,想招她於麾下。
蘇西問過工資、福利,雖然比SEED要低些,好歹人家也是大企,關鍵是蘇西想離開SEED,所以很快給了對方肯定的答複。
寫辭職報告的那個晚上,她都有些久違的興奮。想了好久,才知自己不是為新生活的開展,而是為明天可以看到葉雋意外的臉色。
可實際上,蘇西失望了,他沒有意外。
他平靜地說:“找到新東家了?”
“是。”
“哪家?”
“你不必知道。”
葉雋斷然下手簽字,“下午會叫財務把工資打給你。因為創業時候幫過我,我會給你申請一些特殊補貼。”
蘇西吊兒郎當笑著,“說到錢,我欠你50萬,外加兩年,青春的損失是還不清的。我以前以為可以用一輩子去償還,現在覺得像個笑話,你是否暗暗笑過我?”
“蘇西,我從不覺得可笑。”他說。而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這個男人,成功後,倒是越來越儉省了。不是說對錢,而是對語言。他惜字如金,每句話還都無法到骨頭上,你倒是說說為什麽不好笑呢?蘇西恨得要死。
葉雋的補助蘇西還是照拿。請原諒她,她對錢從來不會客氣。錢是好東西,可以買房,交學費,用來享受。蘇西也願意自己過得體麵一點。
當然,她沒有因為辭職而徹底肅清與葉雋的關係。因小念每到學校搞活動,要家長雙雙參加的場合,都會私自打電話給葉雋,而葉雋再忙,也會捧場。
這日,蘇西出席小念學校的藝術節,又看到他在校門口東張西望,忍不住勃然大怒,“你是不是又找葉叔叔?”
“媽,別葉叔叔,葉叔叔的,他是我爸。你有辦法證明他不是我爸嗎?”小念一本正經。
蘇西想,不至於要去檢測DNA吧。
葉雋來了,車子停在學校門口,不是什麽名車,索納塔而已,滿大街的出租車都是這品種。可是還是讓虛榮的小念同學興奮。
“爸爸!”他陡然大叫。把旁邊師生的目光都招搖過去。葉雋真是對得住眾人的目光,他五官幹淨,身材頎長,氣質淡定,怎麽看怎麽舒服,蘇西跺腳恨恨想,他怎麽不能老一點醜一點呢,居然讓她沒出息的跟小念一樣膨脹。
葉雋衝蘇西笑了下,而後抱起小念,像個真正的父親那樣說:“爸有事來晚了。寶貝,等久了吧。”
“要罰的。”
“接受。”
“罰你親媽媽一下。”
葉雋抱著小念靠近蘇西,蘇西蹦遠一點,“小念,你跟誰學的,這麽無聊。”
小念和葉雋一同哈哈大笑。
“愛米粒。”小念看到同學,扭下身。被他叫住的是個小女孩,長著一頭金發,大概有點混血血統。小女孩手牽在一個穿著時尚的貴婦手裏。
“我叫Emily,好不?”女孩更正。蘇西知道小念是故意使壞,把人家名字生生翻譯成一個土土的,叫人一念就聯想到貪吃的小肥婆形象的這麽一個詞匯,便有點忍俊不禁,偷偷說給葉雋聽,葉雋說,“你怎麽這麽壞呢,我就想成,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意思。”
大概小念已經介紹完畢自己的父母,愛米粒同學不住地拿眼梢瞟他們。蘇西連忙跟她打招呼,“你好,Emily。”又跟貴婦人頜首,“這是你媽媽嗎?”愛米粒眼梢甩一甩:“No,她是我爸爸的情人,不是我媽媽。”
後來小念問蘇西:“情人是什麽意思?”
蘇西說:“喜歡,但不結婚。”
“那你跟爸爸是不是情人關係?”
“不是。”蘇西氣得把語文書往他麵前一扔,“你能不能花點心思在讀書上,盡想歪門邪道,跟你爸一模一樣。”
說完,她驚覺自己說的是他的親身父親。
他,此刻在哪裏呢?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這世界上有他一個血脈。很漂亮、很調皮,將來也會是個讓女孩子頭疼的人。
蘇西發現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過他了。而以前,她是傾慕過他的,在黃昏的操場,落日像油畫一樣輝煌,她抱著腿聽著喇叭裏傳來的聲音,想象著聲音後的人,心裏有一點微妙的牽動,波浪一樣卷著,屬於萌芽的愛戀。
得知有孕後的很多個黃昏,她跑到自己執教的那個學校操場上,聽著WALKMAN,想著他。在音樂浸入肺腑的時候,她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她以為她有惦念,給孩子取名“小念”,小念小念,無論他是否感知,屬於她,一個青春的印記。盡管並不抒情,更像一個豁嘴的傷口。然而青春,一如愛情,都是揮發性極強的東西。所以有時候,慘烈一點,反是存在的證明。
關於他,什麽時候看都是遠遠的。她已經為這段往事作過注解。
可是小念卻近在咫尺。看他滾在她懷裏睡覺的時候,她也會考慮是否要為他找個父親。明著暗著追求的人不是沒有,隻是她從來沒有提起過興趣,才知興趣已經毀在葉雋手上。她覺得葉雋比小念的父親更毒。小念的父親無非是摧殘了一棵幼苗,葉雋則是砍去了自己親手培植出的蔥蘢大樹,他哪裏知道根脈是鏟除不了的。她每次想念,都會牽心牽肺的疼痛。
蘇西的頂頭上司吳東南經理對她實在有些偏心。一個月就幫她轉了正,有好的客戶與項目就分給她,甚至有次看她被人指使著去收發文件,把那人不點名地罵了通。蘇西誠惶誠恐,一方麵努力改善著與同事們的關係,另一方麵,也委婉告訴吳東南這反而會讓她陷入孤立。吳東南大咧咧說:“你擔心他們幹什麽呀,他們能不能保住還要靠我。”
“怎麽了?”
“公司恐怕要被吞了。最近上頭一直在開會研究。”
蘇西吃一驚,屁股還沒坐穩呢,就要樹倒猢猻散?她興衝衝摘了一枚果子,不巧卻是爛的?
“你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吳東南說。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吳東南這麽罩著她總是有原因的。不久後,果然把態度擺明了。
吳東南帶蘇西出去見客戶。蘇西酒量一般般,推辭,吳東南說,不會真讓你喝多,女性嘛,就是做個潤滑劑,圓圓場。蘇西沒有辦法,去了。到了那邊,客戶你一杯我一杯地勸,她每一個都得罪不起,結果就喝多了。
後來,眼前隻有吳東南肥碩的笑臉,紅的藍的燈光交替著打在他臉上,使那笑越發猙獰。蘇西想推,可是身子軟綿綿的,手使不上勁,腦子更像墜了鉛似的往下沉。
“吳經理——”
“蘇西,我很喜歡你,見你第一麵就喜歡。”他的手似乎觸到了她的臉。
不知道怎麽突圍的。她隻知道自己不停地在吐。吐到筋疲力盡便睡去。第二天醒在暖洋洋的陽光裏。恍惚了很久,才認出是葉雋的房子,低頭看身上,換了他的襯衣,沒有汙穢的痕跡。是他料理了她?她惴惴不安。
推開臥室門,發現他在,背身看著窗外,衣著整齊,仿佛正要上班,茶幾上的煙缸裏塞滿了煙蒂。
“女孩子,最好不要做銷售。”他聽到聲響,淡淡說。
她本想謝謝他的,不知怎的,反有了脾氣,他基於什麽立場管她?負氣道:“可惜我不是女孩子,是老女人。我做什麽我有分寸。”
“你喝得胡裏糊塗,你說你怎麽保護自己?生意場上,無論如何都要留著最後一分清醒。尤其是對女性。不知道性騷擾多啊。”他略略動怒。
“管得著嗎?我故意喝多的。放縱一次又如何?”
葉雋沒了聲。蘇西更氣,又道,“給我一個不放縱的理由?”
葉雋轉過身,“放縱也不該是他。”
“那誰啊?你嗎,你敢說你昨天沒揩我油。比起你的兩麵三刀,我更喜歡吳東南的直來直去,都是成年人,這點代價我付得起。”
葉雋說:“如果是你喜歡,我很抱歉攪了局。”
真叫人氣憤。他就不能說,我不喜歡你跟那豬頭在一起?除了我誰也不能揩你油?蘇西在去上班的路上猶恨恨的。恨到公司,才想,他要能說這樣的話,他們早就修成正果,自己咋這樣天真呢。
坐到工位上,還未來得及思索如何應對吳東南,吳東南已經給她打了內線,“不好意思啊。昨天喝多了,有點失態。蘇西你大人有大量。”語氣誠惶誠恐,搞得蘇西誠惶誠恐,“領導,沒做好你交辦的事,不好意思,一定好好改善,力爭下次做好。”“哪裏啊,做得很好啊。這樣,上海那邊有個業務會,你去參加下,你回家收拾收拾。”
蘇西不知道葉雋還有影響吳東南的力量,但不管怎樣,隻要吳東南不給她小鞋穿就是了,她可不想在這公司呆了半年不到,就被喀嚓裁了。
上海的業務會是個美差,也就是說沒有具體任務,隻要跟著市場部的人陪客戶在青山綠水間打打高爾夫、泡泡溫泉,優哉遊哉便是。
3天後,她圓滿結束差使,坐東航的飛機回京。
進艙時,她鄰位已到了,正歪著頭睡覺。那應該是個高大的男人,穿著黑色的套頭毛衣,頭上戴一頂毛線帽,帽簷拉下,把大半臉麵全部遮住。他睡得很香,呼吸沉沉。蘇西不知道高空中的夢是否香甜。反正她在飛機上從來就不會有睡意。
蘇西拿報紙看,時間久了,不知怎的有點心煩意亂。她好想把他戳醒,問問他用什麽香水。不,香水味道不濃,可以說幾乎聞不到,可誰叫她對這個味道太敏感呢。帶一點點清涼,又被身體的熱氣籠住,說不清楚的感覺,卻叫人不由想貼近這味道。
空姐推了車派發飲料和食物,她為他收下。想了想,還是用手肘把男人推醒,男人猛地震了下,拉下帽子,對著蘇西。是個英氣勃勃的男人。蘇西好像被他給震懾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好對著自己桌板上的食物做了個模糊的手勢。她覺得他真像一隻具有侵略性的肉食動物,眼神淩厲且具有攻擊性。她的心突突跳了起來。然後側過身,一言不發。
還需要問香水嗎?免了。
第十章
到港了,蘇西先起身,拎了行李走。
有人在她身後踉踉蹌蹌,她忍不住回身,是那個男人,站著對她笑,笑容同以前一樣,一半的天真,一半的憊懶。
“蘇西,逃什麽呀,還這麽怕我?”他略略調弄。
蘇西咬唇,想起剛剛在機艙他們倆把彼此當陌生人的一本正經樣,唇角揚了揚,說:“千禾,這樣的重逢,真的很戲劇性。”
“你以為有那麽多巧合?”他靠近她。
“那麽,是你安排?”她驚訝。
“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某些人逃不過我的手掌心。”他一本正經地伸手,“很高興再見到你。”
“哦,我也很榮幸。”她與他相握。手勁與時間有點悖離禮節。手比人親熱。他們認識。還記得。
那屬於久遠以前的記憶。她以為已經消失在時間的巷道。
“想什麽?好了,給個敘舊的機會,讓我送你回去。”千禾不由分說,抓起蘇西的行李。蘇西從未享受過千禾的熱情,7年之後就當補償。
招過出租,兩人並排坐在後座,一時都無話。隻任車子在下班車流高峰中走走停停。車內異常安靜。曾經他們也有過沉靜。細水潺潺,那是吉他的樂音。廣播室的窗子外有下墜的日頭,金黃色塗染著深藍色的雲霓,在遠遠的天邊狹長的一縷,仿佛永不消逝。
那個時候,蘇西以為,她所擁有的平靜與悠遠永不消逝。然而多年後,這種情懷更像是破曉前夢裏一曲支離破碎的笛音,虛幻到無法拚接的程度。年少的愛戀,緣情而生,隨境而滅。這是最正常的歸宿。
然而追念的時候,雨後草木的清新味道仍能似真似幻地聞到,夾竹桃細長葉片盛著露珠,紫藤馥鬱的香氣招引著蝴蝶,氤氳中有樂音嫋嫋聚攏,那是她青春初萌的時光。
“蘇西,記不記得我們初相識……”他先開口。
記憶是一條浮滿雜物的長河,要深潛下去,才能看到底部嶙嶙峋峋的石子。那些鋒棱的石塊互相砥礪著,平攤在生命的底層,構成人生第一道風景。
蘇西剛上大學時,非常迷學校廣播台的一檔節目,“地下三毫米”,播出時間是每周一下午五點,專門放一些奇奇怪怪的歌。南麵網球場有一個破喇叭,每到點,蘇西總要坐在那裏把半個小時的節目聽完。那個DJ,叫千禾,她一直以為是假名,至少她不知道有人姓千,老千的千。他的嗓子令人聽著很舒服。亞光卻不暗啞,低沉卻不哽咽,醇香卻不招搖,像北極光,明亮,堅韌,耐寒,反正有特殊的餘韻。吸引她的不隻如此,還有他獨特的講解與他播的非主流的歌。他會把音樂的各種品質作通俗的比附,諸如,金屬是黑色的獅子,朋克是金色的土豺,民謠是淺綠的蟋蟀,哥特是修長的毒蛇,電子是豔麗的蜥蜴,英倫是懶散的狐狸……
那些音樂呢,因為被他添上自己的心情而顯得溫順可愛。
——冬天來臨,有時夜裏會被凍醒,張皇地拖一床棉被蜷縮成胎兒的姿勢。早晨拉開窗簾,有大片迷離的陽光傾灑下來,一瞬間感覺眩暈。婆婆打電話來要我把冬天的衣服拿出來曬,說早晚溫差大要注意自己照顧自己。知道我春節要回家婆婆顯得很高興。
——六月末,陽光向北回歸線靠近,海水每天都更加清澈,季風闖入房間,吹亂窗台上的歌詞,我給自己倒一杯白開水,點一支煙,彈一首簡單的歌,沒有多餘的憂傷,藍色的床單拍打竹竿。
……
蘇西經由他,得窺音樂的魅力,那是一雙隱形的翅膀,帶著心靈自由翱翔。心的無所不在帶來靈魂的充足飽滿。蘇西的麵前是一個新鮮的殿堂。
她幾乎是風雨無阻地聽,時間長了,忍不住暗自揣度那背後的人。
在她的想象中,那應該是個長相普通,性格內斂,略帶點孤傲的男孩子。孤傲卻不孤僻,隻要有人向他的世界叩門,他會很熱情地敞開。
雖然這樣想,蘇西卻從未想過要真的去認識他。可是緣分還是來了。
那是一個黃昏,她抱著書本經過籃球場。當時正在舉行經濟係與物理係的籃球對抗賽。球場邊上圍了不少人,女生居多。尖叫聲時不時蝴蝶一樣飛出來。
蘇西駐足,側身看過去。
黃昏血紅的光線潑墨似的噴濺過來,運動員周身碎碎地染了些金光,躍動、彈跳的時候猶如剪紙一般,有一種剝離現實的美感。其中一個男生表現得尤為出色,爆發力非常好,投籃的時候,姿態灑脫,命中率極高。他每次得分,女生的叫聲尤為激烈。
蘇西很少做拉拉隊,但也不得不承認,運動的男生真的很美,便索性停下,細細欣賞起來。
可是腳還沒站穩,一個籃球當頭飛來,哐的一聲,重重砸在她腦門上,隨之砸來的,還有一大片黏答答的目光,真是丟人丟到家。蘇西顧不得疼痛,摁住腦袋就溜。有人卻從場地跑出來了,長手長腿,鹿一樣,很快躥到她麵前。
“同學,對不起啊。”莫名耳熟的聲音,讓蘇西驚慌抬頭,她無防備的淚水早就湧出來了,將一張臉抹得淋淋漓漓。
男生未料到有那麽嚴重,看了那張臉,不由得愣一下,跟著指指頭:“真的很痛?”
“還能騙你哪,”蘇西叫,“不信砸你一下試試。”
“好啊。”男生居然痛快說,一腳勾過球,輕踢到她跟前,“小妹妹,下手重一些啊。”這語氣又略有些輕佻。
蘇西想了想,拾起球,說:“那你準備好了。”
“沒問題。”男生揚揚嘴角。蘇西便迅速將球擲了過去,而後撒腿就跑。跑了一程,回身,對男生吼,“痛不痛?”
男生叫:“一點都不痛。”
可是她疼。並且,第二天,她腦門鼓出個小包,遲遲不落。就是從那時起她留起了劉海,把小包給遮擋起來。包消退後,那一塊肌膚變成深色,一直沒有轉淡過。
人生的印痕總是從某時開始的,不過往往要過了若幹年,轉了一圈,才能回味出當時的意義。她疼痛,他不。對他來說她是個意外,而她要為這意外付出慘痛的代價。
蘇西依舊聽著“地下三毫米”,依舊為腦門上的包煩惱,依舊不知道那個闖禍的家夥就是“地下三毫米”的DJ千禾。直到某個周末,被小潮拉去爬山。這是登山協會組織的活動,主要是歡送退隊的老生。當時共有五男四女參加,男生叫嚷著缺個女生,小潮便把上鋪的蘇西帶上了。
就是在這個活動上,蘇西見到了那個砸了她腦袋的家夥。當小潮指著被女孩子眾星捧月般圍起來的他說叫千禾時,她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她想象中的千禾沉靜憂鬱,甚至有點冷漠孤傲,縱使不完全離群索居,也絕對不會是這樣一隻狂蜂浪蝶。所以,當千禾認出她,向她走過來,嬉皮笑臉說“小妹妹,現在還痛不痛”時,她除了笑笑,並沒什麽話。從地下走到地上,當把一個人完全落實進眼的時候,有時未必是一件好事,蘇西覺得相當失落。
分組爬山的時候,蘇西跟一個叫王濤的胖子結伴。胖子走了一程便覺吃不消,放棄了。蘇西一人上山。當時大家約好在山頂一處叫“冷月”的旅館碰頭。蘇西不知怎的走偏了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到達山頭,卻死活找不到旅館,別說旅館,連個茅棚都沒有。當時,天已經全黑了,蘇西一個人孤魂野鬼般漫遊在山巔。
深秋的夜,冷風颼颼,與風一起撲入耳朵的還有諸多淅瀝桫欏的可疑聲響。蘇西就像一隻警報器一樣,一會兒扭頭,一會兒抬頭,一會兒俯身,好像四處全是炸雷。驚惶和寒冷鑽進衣服,粘到肌膚上,便化成了一條條冷汗。她哆嗦著尋找下山的路。這夜沒有月,天光淒慘慘的,從樹隙間穿出,在地上壓出一蓬蓬昏暗的影子。腳步踩上去,偶爾還會嗷的一聲驚出一隻山鳥,把蘇西半條小命嚇掉。就是在這一步步的跌撞中,蘇西一點點地喪失勇氣。
當身後響出咯噠咯噠的腳步聲時,她的神經幾近崩潰。想快步跑,腳步卻軟綿綿的,使不出勁兒。哧溜一下,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從腳邊穿過,她實在憋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時有微弱的手電光掃到她身上,伴著一個聲音:“蘇西,蘇西嗎?
“我……我是。”蘇西想大聲叫,出口的卻隻是低低一聲呢喃。神經一鬆,整個人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千禾找到她了。
“你怎麽亂……”想是要責備她幾句,看她臉色慘白,頭發汗濕,嘴邊的話迅速咽了下去,拉起她,“你,還行嗎?”
“我,我不行了。”她低低地說。眼淚又無防備地啪嗒啪嗒落下。就像遇到了親人,所有的委屈一股腦地向他噴湧出來。
千禾用手煩躁地抹去她的淚,說:“難不成要我背你?”
“哦,好啊。”女孩眼睛一亮,居然這樣說。
他一時有點後悔。想反悔,看對方可憐巴巴的模樣,還是矮身背起了她。女孩伏到他身上的時候,說了聲“你真好”,便像一隻找到巢穴的小鳥一樣,將腦袋棲息在了他肩上。為這個動作,他心裏暖了暖。不由得想起上次,她回身問他痛不痛,一張笑臉上嘩嘩地掛滿淚,心下一軟。
“你,腦門那傷到底好了沒?”過一陣,他問。卻聽到有細細的呼吸聲傳出,落到脖肩裏,是酥癢暖熱的一片。原來她已經睡著了。
千禾一步步往下挪,像懷揣著重大使命一樣充滿了英雄主義的氣概。盡管如此,一個小時後,他仍舊感到體力不支。蘇西雖然不重,畢竟是個大活人。又堅持了幾步,實在忍不住了,才找了塊草地將她輕輕放了下來。
“到了嗎?”女孩睜開惺忪的眼,迷蒙地問。
“遠著呢。”千禾甕聲甕氣回答。
“嗯,對不起啊。”女孩說。
他們倆在草地上歇著。千禾靠著樹幹像隻狗一樣喘著長長的氣,女孩則困意闌珊,腦袋時不時歪下,一歪下,又警醒,將腦袋拉直了。千禾看著吃力,便向她湊了湊。果不其然,女孩一歪,腦袋便落到他肩上,又馬上覺察了,要豎起,千禾摁住了:“別動。”女孩全身一鬆,便又沉沉睡去。
第一縷晨光飄飄悠悠從林間灑進來時,千禾醒了。睜眼的時候發現蘇西蜷縮在他懷中,仿佛冷得不行。而他呢,下頜自如地頂著她的發梢,疲倦至極的呼吸甚至將她的發絲微微吹起。他們就像一對交頸相纏的鳥,聚在一起彼此取暖。就是這一刻,千禾莫名生出了一生一世的感覺。
他沒有動,騰出一個手,將她臉上一片碎葉取走。指肚碰到肌膚的時候,涼滑的一抹,令他忍不住有想再觸的念頭。不再控製自己,手輕輕滑過去,在高峰(鼻子)、平原(臉蛋)、小坡(唇)上久久流連,而後好奇地去碰那兩排扇子一樣長長的睫毛。她略微動了動,卻依舊沒有醒。想是困得不行。千禾放下手,把她擁緊一些,再緊一些。
陽光攀爬到樹梢的時候,蘇西才朦朧醒來,看到自己躺在地上,想爬起來,卻周身乏力。同時感到腦袋沉沉的,頭昏昏的,仿佛那玩意兒不是自己的。轉眼看周圍,林子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她死命回想昨晚之事,有點分不清是不是做了場夢。但是很快就知道並不是夢了。腳步聲過來了。她勉強仰起頭,看到千禾。
“你好像發燒了。”他說。
“嗯。”她也覺得不大對勁。
“我剛去附近看了看,可沒找到住家。”
“嗯。”
“你能不能挺一挺,我們走下山。”
“嗯。”
“你幹嗎老嗯嗯的。”他蹲下身。
“千禾。”她對他細細地說,“對不起,麻煩你了。”
他心又一軟,把她扶起來,說:“我再背你,就當體能訓練了。”這回她搖頭了。他也沒堅持,因為他確實沒力氣了。於是,她靠著他,一起慢慢下山。
漫長的下山路上,她一句話也沒有,隻有越來越粗的喘氣聲。而他一顆心,一直在撲通撲通擔心著。他怕她突然倒下,而她倒下他該怎麽辦他還不知道。很多年後,他明白擔心也是一種很奢侈的感覺,多年來,他聲色犬馬,喧鬧風光,卻再沒有為一個人緊張過。
終於在山下找了個旅館。她整個人全汗濕了,頭發在額上卷成一個個的小圈,臉色越來越白。他焦急地登記的時候,她扶著牆,笑著說:“千禾你不要擔心,我還好。”
他請老板娘給看了看,讓她服了幾顆退燒藥。給她掖好被子。他問:“蘇西,你想吃什麽?”
“西瓜。”她狡黠地歪了歪嘴。
大冷天的,哪兒去弄西瓜?看她似乎也隻是故意刁難。果然,她撲哧一笑,說:“騙你的。我很多年沒生病了,都有點懷念了。”
他揉揉她的頭發,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他從沒料到自己的心也可以這麽濕潤柔軟。
蘇西出了一身汗,第二天便覺神清氣爽,叫嚷著回去。千禾命她再躺一天。她吐吐舌,也隻好乖乖躺著。因為睡得過多,她一時很囉唆。
“千禾,你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那你為什麽叫蘇西?”
“我姓蘇,家住村子西麵。”
“我姓千,我父母熱愛勞動,喜歡莊稼。”
“你瞎說。”蘇西笑,又問,“‘地下三毫米’真的是你做的嗎?”
“你以為誰?”
“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
“那你把我想成什麽樣的?”
“沉默內斂,但是內心有激情,偶爾爆發的時候會很,很叫人悸動。”
“悸動?”
“就是心跳。”
“很多人見了我臉紅心跳,你沒有?”
“當然沒,我覺得你像大叔。”
“是嗎?”千禾湊近她,一張刀削般立體的臉仿似要貼到她麵前,“跳沒跳?”
“不跳,我不死啦?你快離遠一點,還沒刷牙。”
“哈——”千禾故意呼一口氣,全部噴到她臉上,而後色眯眯笑道,“怎樣?”
笑忽然凝住。他們聞到了彼此暖熱的氣息,然後在對方眼睛裏尋到了迷茫的自己。空氣繃緊了一小會兒,蘇西側過身,在被子中用手摁住了胸,那裏有一顆亂哄哄打鼓的心,她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千禾也坐直了身體。
沉默了會兒。他取出隨聲聽,將耳機塞到蘇西耳朵裏。“是巴赫。我生病的時候,就喜歡聽這類音樂,當然有貝多芬的《命運》最好,感覺鏗鏘有力,恨不得讓病來得更猛烈些。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蘇西嘟噥著笑了笑,一頭紮到音樂裏去了。
這日夜半醒來,蘇西忽覺下部溫濕一片,連忙去廁所,發現底褲一抹殷紅。才知因為勞累,提前來了例假。
沒帶衛生用品,靠幾張薄薄的紙巾恐不能撐過漫漫長夜。煎熬了一陣,一咬牙,打算出去找便利店。穿好衣服,悄悄開了門。可沒走幾步,被人叫住了:“你夢遊呢?”
“我……我……”蘇西一時訕訕。漲紅臉,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急得如煎鍋上的螞蟻。
“我睡多了,想出去走走。”她最後說。
“發神經。趕快睡覺去。”他罵她一句。
“我……”她吞吐了下,看瞞不住,一橫心,咬著唇說,“我,那個,那個來了。”
“哪個呀?”話說出來,他即刻明白了,轉過身,臉居然紅了,而後哼哧了下,說,“我……我去吧。”
“我橫豎不能坐不能躺。”蘇西又咬了咬唇,眼睛向他掃了掃。於是一起出去。
又是悶頭走路。一句話也沒有。
這夜有月。扁扁的一輪掛在天邊,像紙一樣薄。兩邊密集的樹幹將淡渺的月光切割得七零八碎。蹭到人臉上,便有點冷。
街道空蕩蕩的。他們走了很久,別說便利店,連個有燈火的人家都沒有。
千禾看蘇西扭頭四顧著急的模樣,忍不住安慰道:“沒事的。”
蘇西橫他一眼,咕噥道:“你當然沒事。我可……”
“女人真麻煩。”千禾踢一塊石頭。石頭“哐啷”一聲在馬路另側落下時,千禾突然有了主意,“要不回去叫醒服務員吧。她們那邊或許有。”
“對啊。”蘇西方覺剛才昏頭昏腦,竟忘了這個最簡便的方法。正要掉頭走,一抬頭,竟看到不遠處一個亮燈的雜貨鋪。蘇西立馬像見了親人似的奔過去。
如願買到。回去的路上,看到一個公廁,蘇西還是沒忍不住,進去換了。出來後,換了輕鬆的笑顏。跟他講一個笑話。而後他講。她臉有點紅,踢了他一腳。
他趁勢拉住她的手,說:“你冷不冷?”
她的手在他手中本能地滑了下,又停住了。她用指尖在他掌心調皮地撓了下。他握得更緊了,像鎖住一隻隨時可能蹦出去的兔子。
她低著頭,呆呆地看著兩條並到一起曖昧不清的影子,臉色漸漸緋紅。一陣後又迅速偷瞟了他一眼,看到他嘴角上揚的微笑,仿佛沉浸在某種甜蜜的回味中。她知足地將目光轉到天空。那上麵有一牙月亮,涼薄的,好像隨時都可能淡進夜色裏。可是她的心,卻在這淡渺的月色裏一點點地發酵著,經曆著人生最初的悸動。
第十一章
蘇西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卷進了千禾的生活。
進入後,才知道原來他是這樣懶散的一個人。白天無所事事,看不了書,聽不了音樂,上午卷著被子睡覺,下午打打球或者騎自行車漫無目的地遊走。晚上精神抖擻,除周末去SALA駐唱,其餘時間,他要麽在實驗室幫導師搞一個項目,要麽在租房裏聽碟片,寫一點文字。當然,打聯機遊戲也是他的愛好。不過他的天分比較高,很少有人能成為他的對手,一旦站在獨孤求敗的位置,玩的興趣自然就淡了下來。
晝夜顛倒,讓他看上去潦草無比,胡子總忘了刮、衣服總找不到幹淨的、肚子總是會餓,大概就是這個緣故,他慢慢習慣並依賴了蘇西的存在。至少有她在,他的生活可以井井有條一點。
他在床頭安了個分機,為了方便傳喚蘇西。
“蘇西蘇西蘇西,有方便麵嗎?餓死了。”
“蘇西蘇西,我那件咖啡色的夾克哪去了?”
“蘇西,我師母的生日禮物準備好了嗎?”
……
“能不能不要叫我了,我又不是你管家。”蘇西嘟噥著抗議。
“可你的名字真適合使喚,蘇西蘇西蘇西……”
蘇西一開始跟其他女孩子一樣,浸在初戀一相情願的蜜罐裏,覺得能幫對方做點事特幸福。後來,被他驅遣得多了,慢慢覺得有點不大舒服了。比如說吧,七點四十五分,蘇西心急火燎地準備趕去上八點鍾的課,偏偏他來電話,讓她去旦苑買倆麻團一豆漿送他寢室。等蘇西送過去,他卻正夢遊周公,根本就不急著吃早餐,而她卻因此遲到。
再比如,某個黃昏,她在食堂進餐,居然有女生跑到她麵前,問:“你是蘇西嗎?”待蘇西疑疑惑惑地確認,對方便掛著一抹相當可疑的笑說:“剛在籃球場碰到千禾,他要我轉告你,他的洗發水用完了,讓你馬上去農工商買。他打完球要用的。哦,他說不要飄柔,檔次太低了。”
還有,碰到他家裏托出差的親朋捎東西過來,他總是讓她去取。有一次,為了他幾件破衣服,她倒了三趟車,來回花了五個多小時,當把東西交給正玩遊戲的他時,他正眼不瞧,兩手一揮:“放一邊吧。”
就是這種時候,蘇西開始疑惑自己的角色。她知道她並不算他女朋友,他們很少有花前月下,他也從未表白過,在別人眼裏,她更像一個貼上去的傻丫頭。她不是沒自尊,她以前一直看不起那些為男生丟失自我的女生,她跟他維持著,是因為喜歡每周末跟他一起在廣播室度過的時光。
他要為下周節目錄音,錄之前,他會放碟。聽她一張張品評:
“王菲和竇唯,他們倆是我最喜歡的主流和非主流藝人,我喜歡王菲的《寓言》,大段荒涼的器樂和冷的人聲,共同生活的經曆滲透到音樂裏,兩種完全不搭界的音樂裏有微妙的共鳴,雖然最終是陌路。竇唯不需要老婆。”
“這張錄得很棒。幹澀尖利的嘯叫後突然湧出溫暖的失真,空氣在十九寸鑔片上被砸得粉碎,貝司線幹淨得如同雪山,所有的細節都仿佛完美。”
“千禾,你幻覺很多。一般來說幻覺旺盛的人白天表情呆滯,你知道我以前怎麽想你吧,一個木訥的孩子,臉上有涼席的痕跡,手插在口袋裏,嘴微微張著,流著好奇的口水。”
……
他不言語,嘴角有上翹的弧度,那表示他很快樂。
錄完音,他會拿過吉他,彈幾首簡單的曲子,偶爾會掃她一眼,慵懶而陶醉。她總是靜靜地聽著,有時候閉上眼睛。有時候睜開眼睛,會發現他的臉近在咫尺。並刻意做著各種鬼臉。她就笑,用手掌把他的臉推開。他就放下吉他,叫:“餓了餓了,吃什麽好?刀削麵?”
他老會餓,並且老叫著吃麵。
然後他們就去老巷。在路燈下互相踩著各自的影子玩。
若不是小潮把千禾的不在乎告訴她,她想她會這麽下去。在音樂的翅膀中忘記現實的不愉快。
小潮是在熄燈後爬到她床上跟她說的。“有個事我跟你說你不要生氣。”
蘇西預感到是千禾的事。她與學校的萬人迷在一起,女孩子們或多或少有點酸意的。
“王濤跟我說他跟千禾打賭了,賭你們不會超過一個月,賭注是一箱方便麵。”
蘇西的心猛然被擊了下,有點鈍鈍的痛,麻痹了會兒,她遲疑地問:“千禾他,賭了?”
“嗯。”小潮眼睛一眨,連連擺動著下頜,“千禾那意思,撐死了也要挺過一月,不就三十二天嗎。”
蘇西默默不語。眼前浮現著千禾拿她與別人打賭的情形,屈辱感慢慢升了起來。小潮看看蘇西,將嘴角的得意小小地壓了下去,說:“蘇西你傻呀。他是誰,怎會看上你呢。先前外語係的係花,跟他最長了吧,也就二十天。他呀,少爺心性,就是玩個新鮮,幾天就淡了。”
蘇西低低地“嗯”一聲,她知道千禾——物理係的高材生,範教授的得意門生,天資過人,才華橫溢,加上家境優渥,倒追的女孩子一茬一茬的。她於他,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她想了一夜,想得分外難過。
翌日晚上,蘇西吃過飯準備去夜自習。千禾來了電話,是從酒吧打來的,說樂譜忘了拿,讓她去他宿舍取了送去。
蘇西沒吱聲。但是掛了電話後,還是去他宿舍了。
並沒直接進,讓王濤找了拿下來。王濤就是那日與她結伴爬山半途而廢的胖子。與千禾同係,但低一級,上次去爬山,本想泡個女朋友,可連座山都征服不了,怎能指望征服女孩。後來,蘇西因為要幫千禾拿這拿那,老跑男生宿舍多有不便,不得已托了他,便與之熟絡起來。
王濤下來了,手裏拿著千禾的樂譜,試圖跟蘇西多搭些話:“現在給他送去?”
“嗯。”蘇西草草地說。
“要不我騎車載你去。路挺遠的,天還很陰。可能,可能會下雨。”王濤的表情倒很誠摯。
蘇西搖頭。很快跑了。
背著書包,迎著寒風,換了兩趟車,才到SALA。演出已經開始。騷動的人群和鬧騰的重金屬一起被裹在一片眩目動蕩的光線裏。蘇西費力穿過人群,到後台,見到千禾他們樂隊的老大。老大說:“蘇西你來啦。”蘇西低低“嗯”一聲,將樂譜取出,遞過去。
“不等千禾嗎?”
“不了。明天有英語測試。”蘇西好脾氣地微笑。轉身又穿過血脈賁張的人群,費力擠出去。
到外麵,天已經開始下起淅瀝瀝的凍雨。落到人臉上,刀割一樣的涼。蘇西瑟縮了下,抱住自己,跺一跺腳,一頭紮進去。
“哎。”千禾跑出來了,幾步後將她拽回去。
“等我一下啊,”他表情輕鬆,“今天不會晚,我請你吃夜宵。”
“我還有事。”蘇西垂著頭。
“什麽大不了的事啊。”
“明天英語測試。”
“那種測驗計較它幹嗎?”
“我不像你那麽聰明,也想對得起學費。”蘇西抬起臉。
“你……”千禾皺著眉審度她的臉色,“去幾教?待會兒我找你去。”
“四教。”
“幹什麽跑荒山野嶺啊。三教多好,又近又暖和。”
蘇西一股氣猝然跑了出來,說:“你願去哪兒去哪兒,又沒人管你。”說罷,欲衝進雨幕。
千禾拉住她:“你吃錯藥了?”
“……”蘇西呆呆看著他,忽而笑笑,說,“千禾,我並不覺得給你打水買飯、洗衣送書有多麽榮幸,你可以找別的女孩子。”她的目光瞥向雨幕,頓了頓,說,“我真的不希望,‘地下三毫米’後麵的人是你。”
千禾怔住,蘇西乘機溜走,千禾並沒有追過來,她也未曾這樣希望。她隻是可惜王濤的賭注下得太小了。
此後,蘇西終止了與千禾的往來,卻沒有終止對音樂的迷戀。她買了一個吉他,對著樂譜,認音階,學掃弦。自娛自樂。
新的學年,蘇西在肯德基找了份零工,因為代人值班,周一的節目便時不時會漏掉幾期。有一次,當她在飄滿飯香的黃昏坐到網球場上,伸直腿,閉目要做做夢的時候,卻發現傳來的是陳慧嫻的《飄雪》。主持人是個女孩子,有甜美的嗓音。她的聲音跟她放的歌曲一樣幫大家佐餐。蘇西一時感到索然無味又悵然所失。不知道自己丟失的那幾期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便托著腮,在腦海裏默念那些感動過她的解說詞。她喜歡的原就是埋藏在文字後隨音樂飛舞的那一顆敏感而豐富的心靈,有沒有那個人,又有什麽所謂?
情人節的時候,胖子王濤給蘇西送了一套王小波的書,同時請她晚上參加他們係的舞會。
看她躊躇,王濤說:“你放心吧,千禾不在,他根本不屑於參加這類活動。”
蘇西答應去了,不是因為千禾不在,而是因為他不屑。
蘇西與千禾分手後的那幾天(如果可以稱分手的話),還接到過他的電話,大概是午夜夢回迷糊狀態下打來的,當然他的午夜一般是白天十一點多。他肚子餓了,叫蘇西給他打飯:“蘇西,要三食堂的小炒豆腐,還要大排。”說完就掛。蘇西總是怔在那裏。而後去食堂買了,打電話給王濤,讓他送去。
這樣幾次後,千禾不再打來。
王濤卻借此機會,磨上了蘇西。每天晚上去肯德基接蘇西回來。蘇西不坐他的自行車,他好脾氣地推著車跟在她後頭。知道蘇西喜歡聽音樂,他比照著千禾的收藏,買了很多卡帶送給蘇西。蘇西給錢,他推不掉,也收。為了不讓蘇西為難。
蘇西在校報時常發點小文章,他每篇都剪下來,收藏。看蘇西對他並不怎麽熱情,就憨憨地說:“大家都說大學時應該談場戀愛的,你不喜歡我沒關係的,就是想跟你待一段,有那麽一份心境。”
“那麽多人,為什麽選我?”
“我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
有一日,下大雨,王濤去接蘇西,因為晚上做實驗,時間上有點趕,他騎得快,路滑,摔成骨折。蘇西去校醫院看他,沒說什麽話,坐在椅子上傷心。
王濤說:“蘇西你是不是剛才碰到千禾?”
蘇西抬起頭,說:“為什麽我不能為你傷心——”
王濤說:“蘇西,你跟千禾不合適。”
“跟你就合適嗎?”
王濤啞了口,半晌說:“我知道愛惜你,可千禾不會。每次他使喚你幹這幹那我就不平。我想還不如早點拆散你們。所以,跟他打了賭,又告訴了小潮。”
蘇西默然無話。王濤做的也許是對的。剛才在路上,千禾向她吹了個口哨,算是招呼。臉上的表情非常可惡。
也就是這樣,蘇西並未像別的女孩那樣,斷然拒絕王濤。
物理係陰陽嚴重失調。雖然找了很多外援,還是僧多粥少。麵目姣好的蘇西理所當然成為舞會的焦點。
她雖然不大會跳,卻也不忸怩作態,對邀舞的男生一律不拒。幾圈後,終於又輪到躍躍欲試的王濤。
王濤跟她講笑話,譬如:“有比長頸鹿得頸椎病更痛苦的事嗎?”答曰:“蜈蚣得腳氣。”把蘇西逗得哈哈直樂。王濤便更加起勁,挖空心思搜索著全部的幽默。
半途,有人咋咋呼呼闖進來,將王濤隔在身後,對蘇西說:“這位同學,外麵有人找你。”
王濤推擋著來人,說:“千禾你幹什麽?”
“沒幹什麽,外麵有人找她。”千禾把王濤壓回去,不動聲色,“一個男生,高個子。”
“哦。”蘇西垂下頭,穿過舞池,來到體育館外邊。外邊卻壓根無人。轉過身,後頭跟著千禾。
“騙我吧?”蘇西說。
“你腿不酸嗎?”千禾努一下嘴。
“酸不酸也用不著你體恤啊。”
“那當然,有胖子嘛。”千禾的口吻裏居然有點酸意。
蘇西轉身走。千禾伸手擋住她,說:“你這人怎麽這樣,說有人找你,我不是嘛。是個子不夠高,還是不是男性?”
“有何貴幹?”
“米西米西的。”
“什麽?”
“吃啊。請你吃夜宵。”
蘇西想忍住笑,結果沒忍住,一笑,氣氛就緩和了。
千禾拖出一輛自行車,跨上去,說:“上來。”
“又吃刀削麵?”
“不好吃嗎?”
“我想吃麻辣米線。”蘇西跳上車。
“蘇西,你怎麽不能矜持一點。我準備了一籮筐的話,以為你堅貞不屈,可還沒倒幾句,你就投降了。”
“跟投降無關,我肚子餓了。”實際上蘇西知道千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與其聽他說一籮筐廢話,不如趁早滿足他的願望。
九點來鍾,自修的學生還沒回寢室,道路上非常空曠。千禾騎得飛快,還歪歪扭扭在地上寫出“之”字。
“慢點行不行?”蘇西不敢抱他,隻將手搭在車座下,每次他大拐彎的時候,她都踉踉蹌蹌,要把全部的心思花在如何平衡身體上。他卻置若罔聞。又一個大拐,蘇西撐不住,“啪”的一聲,死魚一樣被甩了下來。膝蓋和手同時撐地,磨得生疼。
千禾拐過籠頭,腳踮在地上,高高在上瞅著她。嘴角有一抹狡黠的笑。
蘇西有氣,嚷:“你故意的,不知道人家疼嗎?”
千禾擠擠眉:“你蠢唄。”
蘇西騰地彈起來,跳上車,雙手狠狠抱住他,大聲說:“你滿意了嗎,你這個大流氓。”
千禾懶洋洋地說:“誰流氓了?分明是你。那個,沒真摔疼吧?”
“誰說沒?”
“那以後還這麽客氣不?”
“就那麽喜歡被抱嗎?無聊。”
蘇西的手忽然軟軟地耷拉下。因為聞到了他身上的氣息,有點薄荷的清涼,又有點煙草的幹冽,遊絲一樣纏了過來,惱人得很。手往後縮,終於隻淺淺地留在他腰際。
酒足飯飽,千禾說:“剛才,還真有點吃醋的樣子。你跟胖子來真的?聽說他天天接你。”
“不用你管。”
“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被女孩子甩掉呢。”
“那是活該。……哎,你那節目不做了?”
“都要畢業了。何況也沒人聽。你不也不聽?”千禾看著她。
“我?你怎麽知道我沒聽?”
“嘿。”千禾臉皮擠了擠,“廣播室斜對麵就是網球場。你以為我看不見你?其實在那次爬山活動之前,我就注意到你了,否則誰吃飽了撐得沒事做半夜三更滿山找你。”
“這樣……”蘇西抬起頭,目光有點愣,輕聲歎著說,“那節目停了很可惜的。”
“可惜?”
“至少對我。”蘇西為無法擁有一塊精神暢遊的園地傷感。
吃好出門的時候,蘇西停住腳步,說:“千禾,其實我想我喜歡的是那個聽著你的節目幻想出來的人。”
“等等。”千禾看著她,神情空前嚴肅,“那個你幻想出來的人未必不是真實的我,那個站在你麵前或者說展示在所有人麵前的千禾未必就一定是我。蘇西,快樂與憂傷是不需要分享的,除非想分享的人出現。”
這樣的插曲未改變現狀。千禾從來也未曾真正知道自己需要什麽。他一直漠視、丟棄,後來,回想他的整個青澀時代,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隻知道接受和享受,不曉得付出與尊重。
蘇西的日子依舊平平常常。這日晚,在BBS上逛,居然翻出千禾去年寫的關於“地下三毫米”的告別帖:
這個節目已經做了三年。取這麽一個名字,意思是放一點主流(阿杜什麽的)之外的東西,但不極端。最吵的一期節目是關於瑪麗蓮·曼森的,那個陰陽怪氣的美國人,專輯的銷量超過布蘭妮,所以當老編把我的節目歸入另類時,我哭笑不得。
除此之外,每次播音時技術都會限製音量,恐怕突如其來的失真吉他會造成恐慌,所以不惜把大部分聲音扼殺在揚聲器五米的範圍之內,所以若不是對我的節目風格很感冒,又恰好在節目開始時經過某個破爛喇叭,又恰好有時間有心情站住聽一會兒,基本不會知道校廣播台還有這樣一檔節目。而偶爾看到有人願意站在喇叭下安靜地聽一首歌,那人也必定屬於沉默敏感的小眾,在每個星期一的下午默默喜悅。
我從不期待他們會到廣播台的討論版上留言說“地下三毫米”如何如何,我也不會考慮沒有人發言是不是我選的音樂不夠動聽,我的節目隻是做給自己聽的。
因為是周一播音,所以一般周六晚上去錄音,帶滿滿一書包五顏六色的碟片,冬天的時候嗬出白汽,踢一顆石子慢慢走向錄音室。
有時候會帶一個女孩子,現在她不來了。我們一起挑好碟、錄好音,有時候唱唱歌,有時候看看電影。兩個人神經兮兮地傻笑或者流淚。
下麵這首歌送給她以及所有看到此帖的朋友們,也送給以前在學校的某個破爛喇叭下靜靜聆聽的人們,祝你們幸福。(槍與玫瑰的《Don’t cry》)(注:此段來自灰塵的博客)
蘇西戴上耳機,一遍遍聽那首《Don’t cry》,有一種細雨一樣迷蒙的憂傷,屬於那個遠去的純真年代。她有點惶恐,不知道自己靈魂的喜悅是否會隨著這個節目的丟失而永久地喪失。
第十二章
即便在最困頓的時候,蘇西依舊未將音樂遺棄。她保存著一個愛華的WALKMAN——那是千禾送給她的淘汰貨,還有幾十盒她喜歡的卡帶。當一天收梢,躺在床上,她總會聽上一段以靜心。磁帶的效果在時光的摧殘中,越來越沙啞,然而那顆粒般爬行的聲音,很像老電影膠片上閃爍的光斑,適合懷舊。蘇西便想,對音樂,對千禾,乃至對青春的記掛,其實都隻是人對時間的一種把握。
就像她現在,倏忽已到了而立之年,除了多了個小念,很難有什麽可告慰自己。青春畢竟是一段明麗的日子,哪怕當時是自說自話,重新回味的時候,也會因為已逝去而多了點別樣色彩。對於千禾,她現在其實已經釋然。
如果沒有欲望,她與千禾還是很不錯的。她是他的知己,雖然他給她打開新的境界,她也補充著他的視角。在精神上他們是平等的。
千禾無非自我一些,無處安放的才華讓他對周身人事都不免輕視,大學那4年對他而言好像過於漫長,他實在等不及要放飛,一顆心便斜溢了出去。他固然看不到蘇西,也不會看到別人。他那時候的生命在更遠處,他目中隻有青春的盛筵。
蘇西與千禾的關係沒再有升華的機會。兩人偶爾路上碰到了,就說一程的話,多是千禾發點無謂的牢騷。有時千禾寫了好歌會找她評點,有時,拿了額外的錢,也會想著請她下館子。更多時候是發出邀請,結果忘了,害得蘇西白等一場。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大略崇拜近愛,而誰先愛誰就要俯身做那渺小的一方。
隨著黃梅季節的降臨,千禾也就要走了。蘇西其實很想找他說說話,沒什麽企圖,就是很單純地跟他一起回味下曾經的共鳴與飛翔。可是,他忙著跟朋友們告別,天天醉眼朦朧,無暇顧及她。
她隻能在他宿舍樓下,打一把傘,聽著單調的雨聲孤寂地等上大半夜,僅為遠遠地看他一眼。
他同他的狐朋狗友邁著踉蹌的步伐喧囂著過來。目光有時候會移到她這個方位,卻沒有絲毫停留,他意識不到她。這個渺小的女子,在他心裏不就是風吹落葉一樣的輕鬆嗎?
蘇西呢?不過在完成自己的祭奠。
陽光把黴味驅散的時候,已到了六月末。天空劃過了火紅的日頭,風漸漸駐足不出。隻有知了一聲一聲宣告著夏日的到來。千禾在禮堂舉行告別演出。蘇西因晚上當班,無緣去聽。回校後她匆匆往禮堂奔,演出已經結束,禮堂前的草坪上卻還聚著不少人。
千禾和他的樂隊也在。一個很大的圈子,大家歪扭著身子邊喝酒邊海闊天空地侃,從克林頓到伊拉克到導師再到院係美女,都有了七八分醉意。然後不知道誰說了千禾什麽,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千禾像喝了雞血一樣跳起來,扭頭四顧,可憐的蘇西進入他的視線。
“嗨,過來。”他朝蘇西擺擺手,身子是踉蹌的。
其他人開始吹口哨起哄。
蘇西感覺不好,背過身要跑,千禾三步兩步過來了,一把將她拽到圈子中。
“幹什麽,你。”
他沒回,徑自抱了她吻下去。
她不知道那算不算吻,在她那裏隻有狼狽與窘迫,屈辱與憤怒。耳邊是尖銳的笑聲、掌聲,嘴中是千禾的胡攪蠻纏,舌頭與舌頭的戰爭。她擺脫不了,就踢,他不放棄,她又加大幅度,慌亂中好像碰到了他的敏感部位,他哼嘰了下,在更加肆無忌憚的笑聲中狼狽彎過身。
那是她最難過的一次。
卻很要命地記住了他口腔的味道。酒意過濾後,有薄薄的清涼,在餘後的日子裏絲絲纏繞她。
他後來找過她,好像是為道歉,張口卻是埋怨:“你怎麽那麽毒,專讓人絕子絕孫。”她怒目而視。他擺手:“好了好了,別跟貞潔烈女似的。以後想要求我親你都不行。”他把WALMAN和幾盒卡帶給她,“送你的,當賠禮吧。”
要走,蘇西叫住他,“你,分配上哪了?”
“打哪來回哪去,南京。某局副局長秘書。嘿嘿,大小也算是個官僚,以後有用得著的動口吧。”
她很難把他跟公務員聯係起來。他顯然也適應不了自己的角色,很是煩惱。說:“我爸安排的。他病泱泱一個人,我沒法拒絕。”
蘇西說:“其實,你去機關收收性子也好。”
千禾詫異:“你的話怎麽跟我老娘一模一樣。”不知道那晚,月色是不是太好,千禾的手突然觸到蘇西臉上。蘇西要發作,那手一點點摸索起來,不知道是他眼神太過天真,還是指間的動作太過溫柔,蘇西沒有縮。
“你原來長得挺標致的,膚如凝脂……以後想摸怎麽辦?”
“你摸冷凍的豬肉驃唄。”蘇西說完,才覺說錯,把自己跟豬等同了。千禾自然不會放棄嘲笑她的機會,笑後道,“畢業後到南京來找我。嗯?”
“嗯。”
他的食指停在她唇上,輕輕勾勒唇線。她的心悸了下,似乎要飛起來。
他湊向她,“我想吻你,上次醉醺醺的,什麽都不記得。”
這話讓蘇西火了,她一把推開他,“你趕快滾,越遠越好,再不要來煩我。”
這就是他們的告別。
有什麽呢?沒有。要不是她後來去找他,她的結局會跟別的暗戀的女生一樣,埋一個玫瑰色的小故事,但不妨礙自己嫁人、生子,在瑣碎中度一生。
現在的蘇西,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稚澀的女孩,她從容、優雅,有一種被粗礪的生活雕琢過的特殊風采。
千禾感覺自己的心有異樣的濕潤。他抿唇的時候,已將前塵粗粗地犁過一遍。
這麽多年,他一直處於等待的狀態。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麽,也並未刻意去拒絕什麽,但是他的心從來沒有被什麽占據過。喧囂之後,他總有一顆寂寞的心。隱隱地,覺得自己把什麽丟失在了風中。
大約一周前,他約京城幾家網絡公司的負責人碰了個麵,商談業務合作。他是第一次見SEED的葉雋,葉雋聽到他自報家門後,不似別人來個“久仰大名”之類,而是說:“我有個朋友喜歡你的歌。嗯,我記得她喜歡《印象》那張唱片。”他早不唱歌,《印象》更是他印象中最恥辱的唱片,有最差的銷售記錄,卻也是唯一留有他音樂夢想的。他對他那朋友不由好奇起來。
從酒吧出來,跟葉雋握別,葉雋的目光忽然閃了下,神情瞬時緊張起來,他好奇側過身,順著葉雋的視線看去,他即將兼並的振凱公司的銷售經理吳東南摟著一美女正從裏間出來,看樣子是要春風一度去了。美女似醉得不輕,彎著身子,一副想吐又吐不出的樣子。吳經理不客氣地伸著鹹豬手。葉雋走上去,直接從吳東南手裏扯過女子,女子趁勢倒入他懷裏,他焦躁地呼她:“蘇西,蘇西——”
蘇西。這個久違的名字一點點撞開了他塵封的心。
“你誰啊?”吳東南扯著嗓子要鬧事。他一招手,吳東南抬頭,臉瞬間白了。來自吳東南嘴中的信息與他記憶中的蘇西全對得上。時間已經過了7年,可他知自己不曾忘記。
當記憶的潮水遠遠退去,生命的沙灘上留下嶙峋的不規則石塊,他知道最鋒棱的一塊屬於她,印著無法彌補的傷害。
千禾堅持送蘇西到樓下。
出租車走後,他說:“不邀我上去坐坐?”
“下次吧。沒有準備,家裏亂得很。”
他也沒勉強,就在要告別時,隻聽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朝著他奔來,伴隨著“爸爸、爸爸”的呐喊。他還未及反應,腿就被抱住了。
當然更震驚的是蘇西。她目瞪口呆地看著小念“爸爸爸爸”的朝千禾奔去,千禾呢,爸爸一樣蹲下身,攬過他。兩人對視時,有一模一樣的眼睛。
隻是片刻,她心就鬆了,一個是認錯,一個是配合。純屬巧合。
“啊,你不是爸爸。”小念訕訕鬆開手,退到蘇西身邊。
“媽媽,他誰?”小眼睛有了戒備。
“你兒子這麽大了啊?我還想今天運氣夠好,先碰到老朋友,又做了爸爸。”千禾調笑。
蘇西推推兒子,“叫叔叔。”
千禾重新蹲下,摟著小念的小肩膀,純屬討好,“你叫什麽名字?”
“那你叫什麽名字?”小念毫不怯場。
“千禾。千裏馬的千,禾苗的禾。”
“哦,”小念眼睛骨碌碌轉了下,“我有個同學叫愛米粒,你們倆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一首《憫農》詩。鋤禾日當午……”他得意地念著。蘇西想斥責小念,結果自己笑了。
小念調侃完千禾,就當人家不存在,對蘇西說,“媽媽,這幾天我都睡在爸爸那裏,跟爸爸一起打遊戲。”
“他有毛病,跟他說過不許讓你玩電腦的。”蘇西脫口而出。
“爸爸說,適當打遊戲可以開發智力。我這麽聰明,就是打出來的。媽媽,待會爸爸來,你讓他進屋吧。我們一起吃晚飯。”
千禾丈二摸不著頭腦,對蘇西:“你離婚了?”他記得她的履曆上寫得是“未婚”。
小念怒目而視,“你才離婚。我爸爸和媽媽很好,不允許你追我媽媽。我媽媽不喜歡你這類型。”
千禾恐怕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數落,啼笑皆非。“那你媽媽喜歡哪類?”
“爸爸那一類。”
“既然你爸爸那麽好,你媽媽怎麽不讓他進門。”
“那個,是,考驗。你肯定沒交過女朋友。告訴你,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修理男生,越修理越表示喜歡。”
“不明白。”千禾故意道。
“笨哪,要不喜歡,修理幹什麽?多浪費精力啊,比如我媽媽,對爸爸凶得要死,可是晚上一個人哭鼻子——”
“你胡說八道。”蘇西急了。
小念閃到一邊,對千禾授業解惑傳道:“看到沒,這就是女人。愛米粒就老喜歡欺負我,反正我知道她其實是喜歡我,我才好男不跟女鬥。”
千禾忍俊不禁,道,“理解理解,女人是奇怪的生物。哎,你爸爸是誰?”
蘇西想阻止,可是小念已經忍不住誇耀:“葉雋。聽說沒?他開一個很大的公司。這麽大。”他撐開懷抱,隻能抱個枕頭。
千禾心念一動,也沒聽說葉雋結婚啊,居然有了這麽大的兒子。
“跟叔叔再見!”蘇西無暇多作解釋,領著兒子倉促走了。
沒過多久,振凱果然易主。開始大換血,裁人的刀子異常鋒利。那些日子,蘇西每天都要看著平日裏生龍活虎的同事在接到電話後灰溜溜地進入財務處領取最後的遣散費,而後抱著紙箱落寞地穿過走廊,跨進電梯,再出現在公司寬敞而明亮的開放式大堂。在旋轉門前,總有人扭身上望,陽光從玻璃幕牆穿進去,投到鋼化欄杆上又反射到同事們無著無落的眼睛裏,那樣一種注目,無法不讓人生出兔死狐悲的傷感。蘇西一直在等著那個宣判她出局的電話,因為太過肯定,她已經開始整理她的私人物品,但是那個電話卻遲遲未來,等公司已經散掉三分之一的人員,辦公室主任召集全員大會,引見新任總裁,她才驚訝地確認,沒錯,那個剛過試用期沒任何資曆也無突出業績的蘇西被留了下來。
隱隱約約聽說並購公司的老板是這幾年某個靠炒資本而神秘起家的人物。關於他,有很多小道消息,然而蘇西並沒太多了解的興趣。對她來說,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可以讓她和小念在北京立足,便足夠。
還沒平靜多少天,吳東南又給她透露了一個意外的信息。
他把蘇西叫到辦公室,言辭懇切地說了一堆褒揚和勉勵的話,最後道:“你準備一下簡曆和材料,明天一早給我,我會給你傳到總部,然後本周五等待麵試。”
蘇西從來沒聽說過有無須征求當事人意見的應聘。
吳東南看她驚愕,解釋道:“是去總部新開發的事業網絡部。你以前不是在SEED做嗎?千總看了你的簡曆,覺得你去那邊更合適。今後,還請蘇經理多多關照。”
“千總?”蘇西一頭霧水。
“你不認識?”
“哦,”蘇西明白過來了,原來是千禾把振凱吞了。他就是業界盛傳的資本大亨。是她孤陋寡聞了。
蘇西去應征了。沒錯,去網絡部發展總比做銷售好。她是單身媽媽,要照顧兒子,不能夠三天兩頭出差。千禾大概是在幫她了。
她去得有點早,千禾的助理把她領進休息室等待。閑得無聊,蘇西拿過企業的宣傳冊翻看起來。
千禾的企業叫:Narcissus。擁有一個龐大的企業鏈條,簡稱N係。
他在業界的崛起宛如神話,但是並不完全是機遇,與他的天資是脫不開幹係的。他畢業後在南京政府部門做公務員,兩個月不到,就辭職,去酒吧駐唱。據說物理係的範教授在得意門生要加入公務員隊伍前就為物理界喪失一個好苗子惋惜不疊,及至風聞其去酒吧唱歌恨不得當場吐血,而後某日在電視上看到他出現在某部偶像劇上時,不由得徹底無語。“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可是人家千禾卻說,成就一個人的是愛好,跟專業無關。在娛樂圈混了幾年,他悄無聲息地下海。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一支“千氏科技”的股票突然崛起,以強勁的姿態吸引了全體股民的眼球。當他在金融市場馳騁的時候,沒人知道,他一開始玩的是一出空手套白狼的遊戲。
在對國內外政策與經濟形勢深入了解後,他跑去西部某地,選中一塊地,豎起“西部信息走廊”的牌子,而後開了一個發布會,宣布了自己的計劃與理念。當時,正逢全國各省市掀起信息產業化建設的□。當地政府將信息產業列入重點發展的第一產業,然而卻很少有拿得出手的項目。千禾的“信息走廊”項目可謂與政府一拍即合,在“政績”的氣息籠罩中,當地給予了極高的支持。中央部委也表現出空前的熱情,在經濟發展整體滯後,一向不被重視的西部地區,突然冒出一個“信息發展集約發展的典型”,哪有不扶持的道理?千禾的項目遂被納入“國家某某計劃”。幾乎是一夜之間,還沒有任何實際運作項目的“千氏科技”儼然成為高科技企業,尚在空中的“信息走廊”給了千禾巨大的榮譽和財富上的實惠。當地政府將一個上市不久便遭遇困頓的國有公司當做殼資源送給千禾,千禾運用自己的聰明演繹了一出□迭起,充滿血腥氣息的資本大戲。
一邊資本運作,一邊並購企業,進行戰略重組。現在的N係號稱國內民營企業航母,千禾已然站在他事業的巔峰。
可巔峰是什麽?
下一步不是懸崖,就是回頭下坡。
“中國商業的遊戲規則實在是非常神奇,有時候,你辛苦做好一個產品,不如某個夜晚靈光一現喊出一個概念,財富的聚與散隨著大勢搖擺而動蕩。不過,投機,是早晚要付出代價的。中國有句古話,‘聰明反被聰明誤。’”葉雋後來當著蘇西的麵如是評價。
當然這個時候,蘇西對這個企業還不清楚,跟別人一樣,隻知道用崇仰的目光靜觀。
不久後,蘇西被帶到千禾辦公室。在門口,助理輕敲了下門,然後示意蘇西進去。蘇西推開門,隻見她的新老板千禾陷坐在老板椅內,目視窗外,兩腿悠閑卻近乎無理地架在窗沿上。
這個老板果然“不同凡響”。
“蘇西,你又提前了。”雖知道她進來了,他依然未轉身,隻對著窗靜靜說。
蘇西想到以前,每次他約她,她都會早早守候,而他要不是幹脆忘掉,就是姍姍來遲。
“沒什麽,我不像你們日理萬機,我,時間比較充裕。”蘇西打哈哈。
“坐。”
蘇西找了個位子坐。等著老板問那些常規的麵試題:“處理過什麽大項目?”“對N係有什麽了解?”“網絡血液的補充會給N係帶來什麽新變化”等等。可是千禾沒。隻悠閑說:“知道為什麽讓你來嗎?”
蘇西想了想,“補償?”又說:“送女人房子、車子、珠寶很俗套了,那換成送職位、送男人的事業,是不是?”
千禾哂笑:“可不是,那些都很俗,取悅蘇西,總得換點不一樣的。何況,這企業不就是我親自設的一場局嗎,在手氣好的時候,希望能讓我身邊的人沾點實惠。”
這玩世的話卻讓蘇西嗅出一點悲涼的味道。但隻是瞬間,她看到千禾的眼睛睜大了,目中露出獵手看到獵物的那種嗜血的光。
“我想拿下SEED。”他說。
第十三章
千禾跟蘇西說,他非常看好SEED的發展空間。SEED一旦拿下,對他旗下的產業是個極好的補充,也可以刺激他好幾隻股票的價格。他的事業會由此迎來新的巔峰。關鍵的是,此前,由鄧子嘉牽頭,他已經通過注資的方式取得了SEED部分股權。
蘇西說:“如果你帶著掠奪的心態去投資,葉雋大概不會接受。他對投資合作非常慎重,他不喜歡被資本拴住,選之前,都會有協議,要求投資人不幹涉管理層的決定。”
“你怎麽能說掠奪?”千禾打哈哈,“其實是雙贏。他的對手為了壓垮他,提出了免費製度,他不得不作同樣回應。人家是跨國企業,為贏得市場,有的是錢燒。可葉雋不行,他不能無止境地同人家耗下去。他需要支柱。我知道他也在尋找穩健的合作者。我希望是我。我的資金鏈目前運行不暢,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有這個實力,另外他的加盟,可以提供一些新鮮的契機,潤滑我的企業鏈。我會開出優厚條件,他繼續執掌SEED,什麽都不會變。上次我跟他談了下,碰了個軟釘子。所以我找你。我查過你的資料,你在SEED三年,是元老。而且,據說你跟他關係頗不尋常。”
“你這不是利用嗎?”蘇西微微苦笑,“你覺得我會同意嗎?”
“我覺得你會同意的。你在振凱做個小銷售有什麽成就呢。葉雋為人低調沉穩,可是他很多理念卻激情洋溢。我猜測很可能出自你的腦袋。蘇西,你的舞台應該更大。我不是很清楚葉雋為什麽會放你離開,但是既然他放走了你,你就跟他無關了,我願意給你提供平台。事業網絡部的主管由你來做。第一個任務,就是收購SEED,收購不成,我要獲得控股權。”
蘇西搖了下頭,“你覺得憑我和他的關係就能讓他把企業拱手相讓嗎?你把他當情聖了。”
“我憑你的能力。”千禾展出招牌的笑,“蘇西,做給我看看。”
不能說蘇西不動心。雖然,她從未想過要跟葉雋過不去,然而,在通行叢林原則的職場上,在冰冷現實的生存麵前,她還有什麽必要去考慮道德與情感?道德是既得利益者製訂的,情感呢,還是過去式的情感。她一個沒有家室的單身媽媽,要在這個男權社會生存下去,獲得安全感,不是抓住錢嗎?何況,作為一個小有抱負的現代女性,她也渴望展現自己的價值。
“我需要考慮。”她沉吟半晌,回複。
“希望不要太晚。”千禾點頭。
在蘇西推門出去的時候,他又叫住她,目光有些躊躇:“蘇西,你問我借錢那次到底出什麽事?後來想聯絡你,但一直聯絡不到。”
蘇西有幾秒鍾沒動,平複了下,說:“那30萬,我會還你的。”
一周後,她帶著30萬和肯定的答複去見了千禾。期間發生的事,有力地推動了她的決定。
周六下午,蘇西去學校接小念。小念上小學後,家裏就不再請保姆。
小念的學校是葉雋定的,一流的好學校,就是離家比較遠。蘇西每天早上5點多就要起床,做早餐、收拾書包、送上學。放學,則是小念自己坐公交回家。小念是個好奇心很大的孩子,沿途東張西望、走走停停,回到家恨不得比蘇西還晚,但不管怎樣,他總能找到家,這就好。周末,小念要上劍橋英語和繪畫班,蘇西又得接送。回到家,做飯、收拾,幫小念輔導功課,又是一通忙乎。待小念睡著後,她還要考慮工作上的事。蘇西覺得自己這幾年老得快,跟帶孩子很有關係,這個時候,她不知道該怨千禾還是葉雋。有時候,也懊悔生了小念,又想若沒有小念,自己的生活該不知怎樣無趣。愁容也就換了笑靨。
等小念下課出來,不知怎的,下起了大雨。蘇西讓小念在走廊呆著,她出去打車。下雨的緣故,出租車極難打。半天也不見一輛,偶爾看著一輛刷刷衝破雨霧過來,又非空車。能進這學校的孩子家裏基本上非富則貴,都有人接,隻有她家小念,出租車都不是天天做得起。
等到蘇西被澆成落湯雞的時候,終於有車來了。在車裏,小念攪著蘇西的衣服,說:“媽媽,我不要上這個學校了。”
“啊。”蘇西也有點怨恨當初擇校的時候聽了葉雋的。什麽“贏在起跑線上”,贏在娘胎上吧。
“愛米粒他們經常比誰家的車好,弗朗茨家裏開一輛奧迪,都很羞愧,一個勁要他爸爸換個法拉利。他們昨天買那種會發光的彩筆,還有會敲出很多圖形的圖章……”
“不要跟他們比這個,沒意思,又不是自己掙錢買的,都是他們爸爸媽媽的錢,要比就比學習,那個才是靠自己的能力。”
小念沒作聲。蘇西知道小孩子或多或少都有點虛榮心。
由於淋了雨,蘇西半夜發起高燒來,第二天,小念都爬起來了,她還是下不了床,隻覺得腦子昏昏沉沉,身體輕軟如絮。
小念餓了,肚子在那唧唧喳喳叫,又體恤媽媽,不敢說。隻守在媽媽身邊,給媽媽送水遞藥。間或用小手摸摸媽媽的額頭。
不能餓了孩子,蘇西勉強支撐自己起床,扶著牆壁去廚房。廚房有小念弄出來的水,腳底本身就沒勁,一打滑就摔到地上。摔下後,自己居然撐不起來,小念嚇壞了,拽媽媽沒有成功,就跑去打電話。可能沒有打通,他說了聲我去找爸爸,就開門出去了。病中的蘇西也貪念一點溫暖,沒有反對。
差不多15分鍾的樣子,小念蔫蔫回了。一回來,就撲到媽媽懷裏,眼淚開了閘一樣一串串流個不停。
“他不來?”蘇西驚詫,葉雋縱然對她不好,對小念是極寵的。
“不是的,爸爸,不……叔叔,他,他不在。是一個婆婆在。”
蘇西估計是葉雋的母親在那邊。
“我說我找爸爸。婆婆說誰是我爸爸,我說是葉雋。婆婆說你這孩子怎麽胡說八道。問我叫什麽名字,我說了,她說你媽媽是不是叫蘇西,她怎麽這麽不要臉……”
蘇西的心像墜了鉛塊一樣茫茫往下落。她知道還有不堪的話,阻止小念再說下去。
“葉叔叔真的不是你爸爸,再不要這樣叫。”
“那我爸爸呢?”
“你爸爸,他……”
“媽媽,那個婆婆是不是爸,哦,葉雋叔叔的媽媽,她,不喜歡你是嗎……”
蘇西鼻子澀得要命,這幾年獨自養孩子的辛苦,跟葉雋無疾而終的情感,突然都翻了上來,委屈得她想哭,可她不能在孩子麵前哭,她隻能笑,“給媽媽把手機拿過來。”
蘇西要打電話給千禾,她不能確切知道千禾會不會來,可她沒有辦法了,畢竟孩子的一半血緣屬於他。
“千禾,我蘇西。你能到我家來一趟嗎?我身體不舒服,哦,不是很要緊……就是我兒子,他還沒吃早飯,你來的時候給他捎一點吃的。謝謝你。”她努力平靜地說,眼中卻飄上了霧氣。心那個酸啊。
千禾是半個小時後到的,給小念帶了滿滿兩大袋子的肯德基早餐。經曆了剛才的辱罵事件,一點小溫暖就能把小念收買。小念對著漢堡包大吞口水,乖乖叫千禾“叔叔”。
千禾到臥室看蘇西。高燒加刺激,讓蘇西神智不清起來。模糊看著人來,她低低叫:“葉。”
還是戀愛那會的叫法,帶一點孩子氣的糾纏。
千禾簇了眉頭,“你到底找誰啊。”
蘇西去抓他的手,輕輕說:“葉,我好難受。有時在火堆裏,有時在冰窖裏。難受……”
千禾沒法計較,摸了摸她的腦門,嚇一跳,問小念要了蘇西的外衣,胡亂幫她穿了,連同小念一起塞進車裏去醫院。
掛了幾瓶水,到下午的時候,蘇西已經退燒。千禾送她回後,並沒馬上走,跟小念在她臥室鋪開了棋局。
這一天廝守下來,千禾和小念已打成一片,兩人驚訝地發現有很多共同處,比如都喜歡把番茄當水果吃,比如吃東西的時候都會碎屑橫飛,比如都公然藐視女性,覺得女人除了哭鼻子打小報告沒啥本事,當然蘇西媽媽例外。還有都喜歡下棋。
小念2歲的時候,就由他外公教著學象棋了。因家裏買不起那些昂貴的玩具。小家夥腦子好使,很快青出於藍勝於藍,到上小學的時候,一般大人都不是他對手了。蘇西就下他不過。說到小念的長處,小念就牛叉哄哄起來,要跟千禾決一死戰。千禾恭敬不如從命,說:“來點輸贏吧。”小念說:“我贏了,你下個禮拜帶我去歡樂穀。”千禾說:“我贏了你叫我一個禮拜爸爸。”
小念有點不高興,“爸爸隻有一個,不能亂叫。”忽然想到被葉雋媽媽辱罵的事,眉頭一耷拉,說:“我偷偷叫吧,不讓我媽聽到。”
蘇西就半躺在床上,看這對不知情的父子PK棋藝。
小念自然不是千禾的對手,千禾隻要拿出三分精力就能既給足小念麵子又讓自己贏得漂漂亮亮。其餘的七分力氣,他用來跟蘇西交流。
“好些沒?”
“嗯。今天謝謝你。”
“孩子的爸呢?怎麽不來啊?”
“……”
“不是葉雋吧。葉雋是個負責的人,不可能有了孩子還把你母子倆拋一邊。是你不接受他吧。為什麽呀。他很愛你吧?上次酒吧裏,看到你跟老吳在一起,他眼睛都噴火了。”
“……”
“對孩子的親爸念念不忘?”
“這個肯定不是。你呢?還沒考慮成家?”蘇西趕忙轉移話題,她不想打擾千禾的生活,小念的出生本身是個意外,千禾不該為她當初一念之差負責。就這麽著吧。小念跟她一起生活,也很陽光很健康。她也相信自己能把小念培養成人。
“你說什麽,成家?”千禾扭頭胡亂下一子,被小念興致勃勃吃掉。
“眼光還那麽高啊。”
“也不是,沒碰上心動的。……餓嗎?”問小念或者也在問蘇西。
“千禾叔叔,我想吃PIZZA。”
“小念——”蘇西嗬斥小念,“千禾叔叔得回家了,他是大人,有好多事處理。”
“沒事,我養一幫人幹什麽呀,不就是讓他們幫我幹活嗎?”千禾打電話叫了必勝客宅急送。小念在邊上嚷著要人家多要番茄醬。停下後,他又問:“千禾叔叔,你的車是跑車吧。什麽牌子?”
“保時捷。”
“啊,愛米粒媽媽,不,愛米粒爸爸的情人也是開保時捷。你什麽時候可以來我們學校接我一次嗎。”
“小念,媽媽生氣了。你不要跟人攀比,媽媽就是一個普通工薪。你要再這個樣子,媽媽把你扔了。”
小念做個鬼臉,說:“扔了我正好找千禾叔叔。”
千禾笑:“蘇西啊,你怎麽養出這麽個兒子。”蘇西恨恨想,那些壞基因還不都來自於你。
千禾後來果真去接了小念一回。
小念拉著愛米粒一起出來,愛米粒說:“奧裏奧,這個又是誰啊,你媽媽的情人?”
“不是的,是追媽媽但不被媽媽理睬的人。”
“這個叔叔很帥。”愛米粒鼓起風情的小眼睛。
“當然,比你啤酒肚的爸爸強多了。”
“可這又不是你爸爸。”
小念回擊:“可你沒有媽媽。你看看誰接你了,一天一個,都是你爸爸的情人。媽媽說所謂情人,就是喜歡,但不結婚。永遠做不了你媽媽。”
“你沒爸爸!”愛米粒氣咻咻抓起小念的衣襟,“你還騙小朋友,說上次那個是你爸爸,我阿姨說,那個根本不是,人家都沒結婚。你是個騙子。大騙子。”
眼看兩個小朋友為了父母要大打出手,千禾製止了。
“小念有爸爸,愛米粒也有媽媽。不然你們從哪裏出來?奧裏奧,要有點紳士風度。給愛米粒女士道個歉。”
“可是愛米粒不淑女。”
話雖如此,小念還是嘟囔著給愛米粒道了歉。千禾為撫慰小念受傷的心,準備帶他玩。
“你英文名叫奧裏奧?”
“是LEO。難聽死了,正好被愛米粒起綽號,奧裏奧餅幹。我討厭愛米粒,什麽都要跟我比。說我這個沒有那個沒有。其實,我知道葉雋叔叔不是我爸爸,媽媽也讓我不要叫他爸爸,可我不想沒爸爸,我想葉雋叔叔做我爸爸,可是葉雋叔叔的媽媽說我媽媽不要臉,說我是小雜種。千禾叔叔,不是這樣的。我媽媽可沒有纏著葉雋叔叔,都是葉雋叔叔找我媽媽。我媽媽可好了,做的飯很好吃,從不打我,有什麽事都跟我商量,也,挺漂亮的,比愛米粒爸爸那些情人好看多了。你喜歡我媽媽嗎?你在追我媽媽嗎?我盡管更喜歡葉雋叔叔,但是也不討厭你,我批準你以後可以到我家來吃飯。我讓媽媽炸雞腿給你吃。”
千禾心裏滲出一點難言的滋味,不知道是不是可憐蘇西母子。他甚至不知道今天來接這個小孩,是不是隻為完成承諾。他不喜歡小孩,可是這個孩子與他很投緣。一看到那個小身影,他自以為堅硬的心都會不由自主的柔軟,還潮呼呼的。
他帶小念去俱樂部吃大餐。飯後跟小念玩沙狐球,保齡球;一起比賽做俯臥撐,掰手腕;一起坐在休息區,對著美女大吹口哨。
蘇西來電話催促回家,千禾說:“讓小念去我那睡一晚吧。”小念對著手機說:“千禾叔叔好寂寞好無聊的,小念陪陪他。”
“你們別搞那麽肉麻。”蘇西放下電話時,發現自己嘴角是笑的。她真的太累,好希望有人能幫她分擔養孩子的重任,一半也好。
她一個人在家,隨便煮了泡麵吃。飯後,靜心研究客戶資料,她還沒想好是否去千禾那裏,沒想好前,就把本職工作做好。
沒多久,門敲響了。是葉雋。
“前些時,小念找我了?”葉雋挺急的,“我出差了。我媽住我那,她是不是對孩子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
“說得都是實話。”蘇西很冷淡,“如果是為這件事來的,可以走了,小念已經不計較了,我更不記仇。我也跟小念反複強調了,今後再不會叫你爸爸。”
“蘇西,我無意傷害你們——”
“你傷害得還不夠嗎?”蘇西哐啷將他身後的門關上,“你幹嘛要拖我那麽久,讓我一點一點生著無聊的妄想。現在不死不活,要相親都嫌自己太老,丟人。”
葉雋沉默了下,說:“我對你的心意,從來沒改變過。我隻是,無法去愛你。”
“無法?”蘇西冷笑了下,“對啊,總有比我更重要的東西。”
她背過身去,對著窗外的夜色。其實除了反射在玻璃中的葉雋的身影什麽都沒。可她再不能以他為中心了。她歎口氣,“葉雋,原諒我不能等你一生一世。我累了,我希望有人幫我教導小念,我希望我病痛的時候有人守在身邊照料。我希望,上班的時候神經不要老繃那麽緊,時刻提防著會不會失業。”
葉雋沒聲響,良久啞聲說:“我明白。”
“你自己也考慮吧。不必顧忌我了,我相信以前你真心愛過我。也夠了。”
葉雋分外悲哀。他的愛是什麽呢?疼痛。留下是一種疼,放手也是。
蘇西轉過身,笑了笑,她在瞬間已經下好決心,“我打算去N係,接受千禾提供的事業網絡部主管的位子。你將是我第一個客戶。”
她的笑清明爽脆。
隻有她自己知道其間的消極,做不了情人,就做對手吧;愛不了,那就恨吧。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糾纏。
第十四章
葉雋對蘇西的跳槽表示了激烈反對。
“照理說你升遷,我非但不該阻撓,還要為你高興,可是,你就看不出他在利用你?”
“問題是你能被我利用嗎?好,我們現在就進入角色,談談合作之事。葉總,麵對BE的挑戰,你很被動對吧,他們那邊開始實行登陸免費製,又在央視、地鐵、樓宇大作廣告展開強大的宣傳攻勢。人家為了撕開中國市場,不惜血本,你怎麽回應?你承諾10年內免費?誰給你撐腰?葉總,反正你也要找合作對象,不妨考慮N係。”
“我的確需要合作者。但我不會考慮N係。”
“我知道ARR是你最大的投資者,可人家是美國公司。你願意SEED淪為外國人的SEED,也不願成為中國人的SEED?或者是鄧子嘉的緣故?”
“蘇西,SEED是我一手養大,雖然歸屬不屬於我。我同樣希望看他能夠健康成長下去。就像小念一樣——”
“別提小念。”蘇西打斷。
“千禾與我接洽過,為什麽不答應他,你了解過他公司的運行情況?看著很輝煌,其實隻是一塊千瘡百孔的爛布頭。”
“目前運行上雖有些滯澀——”
“不是一般的滯澀,這幾年,他做了一係列的並購整合,打造出了一個耀人眼目的商業帝國。可這等風光是要用大把的銀子鋪墊的。並購需要大量的資金,錢從哪裏來?那就需要坐莊炒作。他的技巧很簡單,就是不斷釋放利好消息和整合重組理念,將股價一步步抬高,以牟取利益。
“他戰略上最大的漏洞是,傳統產業的贏利能力不可能在短期內爆發,對金融板塊的反哺能力非常弱小,也就是說實業整合的績效不足以支持金融擴張需要的資金流量。這兩年,他嚐到了並購的惡果,企業虧空得厲害。為了維持正常運轉,他繼續在股市上折騰,同時創辦和控製了多家信托金融機構,在銀行、證券、金融租賃、保險、基金等多個領域,通過種種合法與非法的方式開展委托理財業務。他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停不下來,必須滾雪球一樣讓負債越滾越大,到不劫之地。”
蘇西呆愣半晌,“你別危言聳聽。他的旗下股票依舊很強勢。他也會想辦法度過難關。”
“別天真了。強弩之末而已,這就是他急巴巴找我合作的原因。其實我都懷疑,千禾控股後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把SEED轉手賣掉救急。”葉雋歎口氣,又說了句讓蘇西反感不已的話,“你別攪那趟混水,不適合你。要不,回我這邊,他開你多少錢,我一樣。”
隻聽蘇西嘎嘎笑了下,“葉雋,你把我當乞丐?”
蘇西去向千禾報道。同時帶著30萬的支票。她在SEED有一點股票,全部套現。拿的時候,也很肉疼的,這是她幾年拚搏的全部所得,原本打算買房付首期的,但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進電梯的時候,陡然與人撞了。是個把臉裝修得精致無瑕的女子,看不出年紀。但有點眼熟。蘇西連連道歉,那其實更該道歉的女子冷漠地瞥她一眼,揚長而去,留下一股子濃鬱的香水。
在千禾辦公室,蘇西又嗅到那股子香水,濃烈霸道,盤旋不去。那該是個強勢的女子。叫什麽呢?蘇西抖了幾下腦子,依舊未想出。
“明天就上班吧。”千禾看了她直接說。
蘇西點下頭,然後將30萬的支票輕飄飄地放到他麵前。
千禾眉眼有些複雜。
將支票收下,又取出自己的支票簿,刷刷填下一個數字。在遞給蘇西前,他看她一眼,渺渺說:“我是否可以理解為,當年那次你是自願的?”
伸過手,“這個我送你。不必還。”
蘇西看數字:100萬。她有些狼狽。轉而疼。心上某處突然塌方。
那一幕,囤積了好幾年的那一幕冉冉浮現眼前。以為隨著日子早已幹涸,卻依然簇新耀眼,就像剛下機器的鈔票,碰的時候還有清脆的摩擦聲。
蘇西的人生從什麽時候開始轉彎的呢?應該是大三下半年吧。
那一年暑假,她還在世界五大(會計師事務所,現在隻有四大了)之一的某某實習,做著進外企賺高薪的好夢。一日,舅舅來了電話,說,你媽媽喝農藥了。
她趕到家裏,媽媽四肢僵直,已經去了。爸爸神情呆滯,祥林嫂一般反複喃喃:“我沒有打她,隻是跟她說再摸一回,就一回。我也是想翻本啊。我以前手氣不錯的……”
舅舅說:“你爸爸迷上了賭。那玩意是鴉片,沾不得,其實他也不想玩了,可是想想一個家都賭沒了,不甘心啊。”
蘇西料理家事,安慰父親。這期間,賭莊的人三天兩頭跑來催債。有個夜裏,又砰砰敲門,蘇西拿了刀就跑出去。“都出人命了,不告你們算便宜了,你們還要錢啊。”
“喲,小姑娘很野嘛。要不讓你爸把你典當了。”來人嘖嘖道,又正色,“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現在還不起,可以,我給你記著,算利息。過年的時候咱再要。”
蘇西家裏已經“家徒四壁”,除非真把命舍了,否則就隻能聽時間安排了。
然而事情越來越嚴重。等到她大四快畢業的時候,父親的債已經利滾利,攀到了30萬。到這個點後,賭局天天派人來要,要不著就打人。
蘇西父親不堪忍受,隻好找女兒。
蘇西回到家,看到傷痕累累的父親,被迫跟賭局簽下還債書。到期限還不了,蘇西得給人家看場子,說穿了,就是把自己給賣了。
那之後的日子,蘇西腦子裏都飄滿了錢,夢裏都在搶銀行。根本無心考慮就業。
有次,她終於想到了辦法,去撞汽車吧,撞殘的話,讓人賠個30萬也不過分吧。要是撞死呢,撞死算她命好。這樣的日子,她還真沒有過的興致了。
那天,她去學校附近考察了下,選中了五角場,這個位置很不錯,五個角,走路都會暈頭轉向,弄個意外操作起來難度不大。
因為考慮明天有可能會犧牲,這晚她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特意給自己要了小排。是食堂那個帥哥師傅舀給她的,分量比別人多,蘇西回了他一個燦爛到讓人想入非非的笑容。
回到宿舍,姐妹們正圍著電視機八卦。小潮看她回來,招呼道:“看看你家千禾,越來越酷了啊。”
那個時候,千禾已進入娛樂圈。出過唱片,拍過影視,正迅速躥紅。
蘇西瞥過眼,電視上正在播一則洗發水的廣告,代言人是千禾。懶散的笑、酷酷的裝扮,卻一本正經說:“想要一頭像我一樣閃亮的頭發嗎?請用某某牌洗發水。”
“好土。”蘇西說。回到自己床位,拿起紙筆,準備寫遺書。
千禾、千禾、千禾……姐妹們的話題還圍繞著那個男人。
千禾。蘇西的手急劇抖了下。不好意思,千禾,誰讓你有錢呢,並且在我需要錢的時候出現。
蘇西當晚就趕去南京。三年前,他曾給她留過家庭住址和聯係電話,並且俏皮地對她說:“到南京來找我,嗯?”
是你說的啊,我不客氣啦。蘇西心裏說。
千禾的家是獨院,一幢三層的磚紅色洋樓。牆外芊芊蔓蔓爬滿綠色藤蔓,牆內高大的樹木探出鬱鬱蔥蔥的枝幹。一股寧靜迎麵撲來。隻有有錢人才能買得到的鬧市中的寧靜。蘇西的心一下振奮起來,希望千禾家萬貫家財,財源滾滾。
她摁響門鈴。可前來開門的阿姨生硬地說他不在。
“那他,什麽時候回?”
“不知道。”
蘇西天天過來守著。間或跟千禾家的保姆搭搭話。無非是恭維阿姨年輕漂亮,又刨著祖宗八代攀攀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那阿姨終於和顏悅色地要她明天來。
“他母親不在,你上去吧。”第二天當蘇西到時,阿姨朝樓上一努嘴,“上麵左手那間。”
蘇西忐忑不安地上樓。三年不見,她不大確定他是否能記得她。又鼓勵自己想他對她的好,慢慢地,生出肥皂泡一樣絢爛的希望。
左手那間門虛掩著,裏麵間或傳出“哐哐”聲,似乎在砸東西。
蘇西吸了下鼻。在門上小心地敲了下。沒人應,大概聲音太小,她加重,還是無人應,又加重。這時,一樣重物忽然飛到門上,砰的一聲,將門砸上。正是這無禮的舉動給了蘇西勇氣。她這人就是吃軟不吃硬。氣一上來,便嘩啦一聲擰開門。屋裏的情形立刻嚇了她一跳。
是間小房子,可能其實並不小,雜物太多的緣故,鋼琴、架子鼓、音響、書架,再加上家具,將屋子擠得滿滿當當。地上全是被砸的CD,大約有百來張,其下壓著幾張海報,千禾的頭像隱現出來,千瘡百孔。而千禾同學還在像頑童一般扔著“飛碟”,而且變換著角度,轉換著形式,並對她這個不速之客完全漠視。
當時的他就穿著一條內褲,裸著上身,箕坐在床上,狀若白癡。
蘇西的目光猝然燙了下,立即不安地收回,本能想溜,但硬生生地忍住了。她是有任務的,待了三天,花了幾十塊錢,不能就這樣白白泡湯了。她還有需要她拯救的父親。
就這樣,她穩住了腳,並掩上門,叫:“千禾。”
千禾並不回答她。
一張碟撞到天花板反彈過來砸到蘇西身上。千禾又用這種方式激怒了蘇西。
誰怕誰。
蘇西俯身拾起一張碟向床上扔過去。當的一聲落在千禾背上,他轉過頭,目光淩亂。
蘇西有點怕。但是,沒有辦法,她上前幾步,說:“你一定不記得我了吧?那我自報家門。我叫——”話未完,他跳下來,把她拖上了床。
“你幹什麽?”蘇西叫。
他已經把她重重壓在身下,將她兩個掙紮的手死死捆住,置於頭頂,騰出另一隻手扯她的衣服。夏季,衣服本就薄,隨著紐扣嘩啦一聲響,她的襯衣便脫離了她的身體,裙子更好扯,她在他的凶猛之勢下迅速□。
蘇西用盡一切力氣掙紮,但是,他需要的或許就是這樣的反抗。越激烈的反抗越激起他征服的欲望。她在不適當的時候進入,隻不過做了他的發泄工具。
他用腿分開她的腿,沒有前奏,沒有序曲,像一把刀一樣蠻橫地切下去,精準、犀利。那疼痛便避無可避地全部壓到蘇西身上。她身體猛地痙攣了下,冷汗一下子出來,與此同時心裏麵一片岑寂,有一首無詞的歌在哀哀地浮起,她明白有一樣東西死了。屬於那個烏托邦的詞匯:初戀。
這三年,她未曾忘過他。帶著美好的憧憬純潔地向往著他,以致把他當成最後的救命稻草。
以為他還記得。
“蘇西,畢業後到南京找我,嗯?”他笑得很調皮。她卻鄭重地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然而三年實在可以抹掉太多,讓一場愛戀蒙塵,擦掉。
何況,他原本就不在意她。她此番來無非是自取其辱,她為觸及事物的本質而憂傷。
千禾發泄完畢,倒在她身邊,臉趴在枕頭上。蘇西坐起來,拿衣物。他一手拉她,臉仍舊趴著。她將他的手搬走,他又搭上去,反複一陣後,他側過身,一雙清澈的眼睛露出孩童式的不安。
“蘇西?”他試著叫了下。
她呆呆直視前方。疼痛還未散去。也許一輩子散不去。
“蘇西你怎麽來了?”
蘇西穿衣服。
“我,我……”他訥訥了下,忽說,“你,你要什麽補償隨便說。”
補償?他們真的隻剩了補償?那麽好。
蘇西跳下去,從包裏取出一張預先備好的紙,那上麵有她的銀行賬號。
“我要三十萬。”她把紙放在他身上,“請務必在明天十二點前存在這個賬號裏。”
她把衣物穿上,背上包,直直往外走。
在門口,扶著門把站住,說:“也許你覺得我可能壓根不值三十萬。但是沒有辦法,就當被勒索吧。”
她沒正眼看他。
床單上留下了一點血跡,像一條長尾巴的蝌蚪猛然遊進他的視覺神經,他的眼便灼灼地燙了起來。
他把錢打給她,五十萬,而後四處尋找她,但是她好像失蹤了。
幾個月後回家,母親交給他一個信封,說是一個女孩子給他的。
他心突地跳了一下,拆開來,發現是一張二十萬的存折,背麵寫著密碼,附的紙條上有短短的話:“剩下的會還你,也許時間要久一點。”
他的良心就像被踢了一腳,悶悶地疼。那種疼後來就一直住在了他心上。
此刻他又疼了,當這個女子把錢推到他麵前。然而他無謂地說:“我可否理解為,當年你是自願的。”
其實他不想這麽說。他很想扇自己一耳光。但是“對不起”那三字又太輕薄。
他望著她。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的眸子清澈無辜。
可這女人訕訕地笑了,說:“隨你怎麽想。”她笑意明亮地將支票輕移到他麵前。
傷害與被傷害,是成長無法規避的內容,也從來不能夠補償,連後悔也不能。
第十五章
蘇西正式充任N係事業網絡部主管。這一年,她30歲。30歲這一年,蘇西經曆了太多事,與原本指望過一輩子的男人分手,遇到兒子的親身父親兼初戀男友,被恩賜了一份薪酬豐厚的職位,要把自己深愛的男人當作獵物。真是荒唐的一年,可換個角度想想,也算是異彩紛呈。
蘇西這幾天一直在研究SEED各大股東之間的利益關係。SEED的董事席位除了葉雋,有ARR鄧子嘉、正富的鍾意、華成崔廷,現在多了一個千禾。此前決策上的事基本是葉雋拍板,葉雋是個鐵腕人物,他知道一旦被資本束縛住手腳很難做事,所以在合作前都會有充分溝通。董事會如有爭執,僵持不下,最後都他說了算,別人有疑義,他會說:“如果你認為該這麽做,那由你來做。你們資本家同時投資幾十幾百家公司,可我一天24小時都在想SEED,想如何解決這件事。”因為SEED的業績報表從未讓投資人失望,投資人對葉雋的理念也表示理解尊重,輕易不幹涉。
按著蘇西對葉雋的了解,以及他對N係的成見,要撕開口子,建立合作,幾乎是不可能的。蘇西隻有曲線救國,比如說,收購其他投資人的股權。
鄧子嘉似乎不在此列,暫不說她與葉雋的私交,SEED能成就如今局麵,她有一半功勞,公司第一筆大型的啟動資金是她一力促成。此後,又逐步為葉雋募集了眾多發展需要的資金,包括正富,包括N係。她看著SEED一路走來,其實也將之當作了自己的事業。
正富是國外投資商,與鄧子嘉也有千般聯係。剩下一個考慮的是崔廷。因為受全球金融危機的衝擊,華成的核心業務大幅收縮,這幾年崔廷一直在嚐試走多元化道路,房地產、電子商務都有所涉足,以增加抗風險能力。他在SEED身上下了不少賭注,說到底賭的是葉雋這個人。
要得到別人的東西,大而言之有兩個方法,一個是交換,兩方各得其所;另一個恐嚇,當然不是□裸地打人,而是,找到能夠傷害別人的東西。或是窺到別人的弱點以要挾或是找到能夠“合法傷害”此人的人或機構。
蘇西把自己的初步想法跟千禾匯報時,千禾甚為驚訝。蘇西開玩笑說:“沒辦法,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其實葉雋的遭遇就是前車之鑒,在商場博弈哪能懷仁慈之心。我相信你也沒有,別睜著無辜的大眼睛。”
千禾饒有興味:“我想知道你怎麽找崔廷下手?”
蘇西眉微簇了下,良久說:“其實我很不願意出賣葉雋。”
千禾嘴角卷出一抹微妙的笑:“蘇西,你無非在做本職工作……你要想崔廷,當然包括葉雋,他們是否就幹幹淨淨,當得起道德先生的稱號?”
“按你說,人與人之間就不能有和諧狀態?”
“當然有,沒有利益衝突的情況下。”
蘇西鬱鬱道:“我讀曆史,一直覺得那些沾染權謀的人都不可愛。”
千禾安慰:“你不必多慮,很多時候也是逼出來的,生存所需,大環境使然,跟個人的操守沒什麽關係。”
蘇西無言,半晌說:“我想跟你簽個協議,你控股SEED後不能轉手賣掉,並且,還是由葉雋來管理。畢竟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
千禾說:“那個當然,我也不相信SEED在別人手裏能有今天的成就。”
兩人言盡,都有些複雜的感受,大概都想起了校園的那段日子,湛藍的天空一望無際,那種透明的藍,生命中隻有一次。
蘇西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她的老板千禾卻非常輕鬆,她的兒子小念老玩失蹤。
小念第一次失蹤那天,是她加班晚回了。打開門,屋裏黑漆漆的,少了小念活蹦亂跳的身影。她急得返去學校,要一寸寸扒。門衛說:“大姐,您別找了,我剛巡邏過,別說人,連隻鬼都沒有。”
她又沿著學校至回家的那條道一路尋。高跟鞋,一步裙,還沒吃晚飯,又累又餓又恨,殺小念的心都有了。
走了半程,她忽然想,是否會去找葉雋,就給葉雋撥個電話。葉雋聽了也急,說:“這麽晚他能去哪?會不會跟同學去玩了?你知道他同學家的電話嗎?”蘇西說:“麻煩你去我家看看小念是否回。如果回的話,代我先把他屁股打開花。”
葉雋不久打來電話:“小念已安全回。問他去哪了,人家保密。”
蘇西趕到家,看到小念正悠閑看電視,她扔下包包拔起鞋就追過去。
小念就地一倒,大叫:“葉雋叔叔。”
葉雋從廚房出來。蘇西看著他的圍裙,低頭道:“沒幫我教訓啊。我自己來,你別擋著。”
小念嗖一下躲到葉雋背後,不忘狡辯:“媽媽,你加班晚回來或者去約會從來不用向我匯報,我為什麽要向你匯報,你有私密空間,難道我不能有?”
“見鬼,你能有什麽私密?不會這麽小就泡MM去了?你別解釋,總之我今天手癢。”
“媽媽,你跟愛米粒一樣很黃很暴力。”
蘇西氣結,“這種話跟誰學的?”
小念眼睛躲閃,“大家都說。你打,打男人就是很黃很暴力。”
葉雋笑道,“蘇西,你認栽吧。小念,你以後出去玩包括跟小朋友約會都是可以的,但是要告訴你媽媽,你媽媽找不到你會著急,你也要想想現在都幾點了,可你媽媽還沒飯吃。”
“媽媽會愁沒飯吃?”小念一努嘴,“葉雋叔叔你不給她做了嗎?還有……”小念指著茶幾上一個漂亮的糕點盒,“這是另一個叔叔給你的。”
“誰啊?”
小念無辜道:“我哪裏知道,追你的唄。”
蘇西正餓著,抓起一塊榴蓮酥就往嘴裏塞,喜歡吃臭臭的東西,能有幾個人知道。葉雋是一個,當然不是他。她抬頭瞟他一眼,適時捕捉到對方眼裏的失落,這真叫人高興。
小念像大牌明星一樣三天兩頭玩失蹤激起了蘇西作為母親的好奇,有天下午走訪完客戶經過小念的學校。她心念一動,下了車,決定守株待兔。
小念4點放學,鈴聲一響,蘇西就看到一條小身影以劉翔的速度刷地衝過密匝匝的人牆,轉瞬間出了校門,蘇西幾步趕過去,看到一個高個男人已經展臂把她兒子迎入懷中,不是千禾是誰?
蘇西不知是喜是憂,是欣慰還是失落,想,畢竟父子連心啊,小念都敢為了他跟她藏秘密。看著千禾的保時捷疾速而去,她迅速打了輛車跟蹤。
車停在一家高檔俱樂部。
千禾牽了小念的手進去。躊躇幾下,蘇西也上去,被門童攔住,俱樂部是會員製,等閑人不得入內。
蘇西隻得守在千禾的車旁。無聊地看著夜幕一點點升起,霓虹一點點突顯。渴了買瓶礦泉水,餓了啃個玉米棒,撒尿,先憋著吧。
快到9點的時候,千禾和小念出來了,兩人穿一模一樣的運動服,各提一個羽毛球拍。俱是翩翩風度,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能。
蘇西敞著笑迎接那兩人的目瞪口呆。
“是蘇西大人吧。”千禾叫一聲。
蘇西笑一斂,變成黑包公,“千禾先生,你拐我家兒子幹什麽?”
小念在旁怯怯叫:“媽媽。”
蘇西對他吼,“別叫我媽媽,媽媽隻是一個普通人,擔負不了你膨脹的欲望。怎樣,我把你賣給他好不好?按重量算,還是按養你的年限算?”
“我也不是很沉。”小念咕噥著扯扯千禾,“跟你說媽媽脾氣很大的。可你非要說,媽媽是你手下,隻能乖乖聽你話。”
千禾笑道,“蘇西,你生起氣來像隻母獅子,難看得要命。上車再訓?”
一起進了車。千禾又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小念挺有趣的,跟他在一起很開心。”
“喜歡?你自己生去?又不是什麽難事。”
“哦,很怕生不出這種效果。”
那晚,千禾送他們到社區,蘇西先把小念支使上去了。
“我跟你說幾句。”她臉色鄭重。
千禾嬉皮笑臉道:“不會剝奪我見小念的快樂吧。”
蘇西道:“你喜歡他我很高興,可是請你體諒體諒我,我能給小念提供的環境就是這麽樣子,普普通通的。請你不要帶著他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對他成長不利。他現在就老是跟他周圍的孩子比富,虛榮的要命。而且,他晚上要學習,你不要老占用他時間。”
千禾說,“其實,每天我們都是先做作業再玩的。我也給他講些道理——”
“你能講什麽道理?”蘇西突然暴躁。
“好好……我不是老師,不專業,沒學過兒童心理學。”千禾點頭哈腰。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蘇西一直看著千禾的車消失在視線內。
轉過身,猛看到一條瘦長的影子一段一段地鋪在樓道階梯上。月色淒迷。影子慘淡。
葉雋經過她,消失在蔥鬱的樹叢中。過了好久,蘇西聞出了空氣中甜甜的香氣,是桂花開了吧。往年這時,她都會小小的犯禁,偷上一把做供中秋賞月吃的桂花糕。
葉雋可是來知會她的?
可是屬於他們的花期早就過了。
“晚上我有個飯局,想帶上你和小念。”上班時間,千禾給蘇西打電話。
“什麽性質?”
“家宴,約定要帶家屬或者女伴。我沒有,想借你。”
“這個?”
“小念跟我說,以前叫葉雋爸爸,就是想讓別人都知道他有爸爸,有一個幸福的家。我聽了有點酸。”
蘇西不語,但鬆動了。
千禾又玩世不恭道:“蘇西,我總可以追求你吧。”
帶著小念坐上千禾的車後,蘇西即後悔了。因為宴請的主人是鄧子嘉。
“葉雋去?”她問。
“那又如何?”千禾道。
蘇西想,對啊,那又如何?
路上,千禾說起鄧子嘉,帶一點點調侃的口吻,“好像惟恐別人不知她是西方人,時不時要搞搞聚會,就是那種穿著一本正經的衣服,端杯紅酒假模假樣走來走去那種,要我看,哪及得一幫人聚在一起撮一頓來得熱鬧。……我也不能不去,總得聯絡感情嘛。不過要我老穿那麽道貌岸然會煩死的。”
蘇西轉頭看千禾和小念的著裝,禁不住想笑,你不能說他不是精心準備,但是跟派對的氣氛肯定風馬牛不相及。他這次特意給自己和小念置辦了同樣的行頭,繪滿塗鴉的套頭T恤,磨出孔的頹廢牛仔褲,如果戴個假發、麵具,可以直接參加萬聖節活動。
相比於他們,蘇西穿得還比較正經,上身淺金色真絲襯衫,配黑色鏤空半裙,閃光柔和的麵料,有狂歡氣息。
蘇西能答應千禾跟小念出席,說到底,未嚐沒有私心。雖然千禾和小念對彼此的關係一無所知,她這輩子估計也不會提起,但是還是希望有這麽一個機會,他們三個像一家人一樣展示在眾人麵前,那是小念孜孜以求的心願。
女主人子嘉迎了出來,“Hello……千禾,你兒子啊。”穿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是很難讓人忽視的。
千禾憊懶一笑,“希望不久的將來是。我在追他媽媽。”
蘇西臉微微紅了下,她跟子嘉並不陌生,以前在SEED的時候,一起吃過幾頓飯,那時候蘇西的身份還是葉雋的女朋友。蘇西遮掩似的推推小念,“小念,叫子嘉阿姨。”
小念小嘴像抹了蜜似的,“子嘉阿姨,你very漂亮。比我媽媽還beautiful。”
子嘉很高興,把她女兒喚過來,她女兒叫Lily,5歲的樣子,裝扮得像個小公主。
“What’s you name?”她問小念,張口就是英語,跟她媽媽一個樣。
隻聽小念不卑不亢回答:“I English no 流利,請說Chinese可以嗎?I是中國人。”
“But I’m American. ” Lily還有點驕傲。
小念說:“But你也是黃皮膚黑眼睛。而且你在中國。”
千禾憋不住笑出聲。蘇西白了他一眼,跟小念說:“小念,客隨主便,你不能沒禮貌。正好,跟Lily學學口語。”
這時,陸續地又有別的客人來,第一眼的目光都放在小念和千禾身上,其次才是蘇西,“你兒子?這麽大了?看不出來,蘇小姐你好年輕。”
小念這時就會來拆台,“阿姨你真會說話,嘿嘿,像我媽媽這種中年婦女最愛聽別人誇她年輕。”
大家轟然大笑。總之,有小念的地方就有笑聲,那個美國公民Lily不久就拜倒在小念的個人魅力下,屁顛顛地跟著他走東走西,拿水果飲料,還搬出自己最好的玩具。
千禾對蘇西說:“小念這性格,我喜歡。”
蘇西心裏想,還不跟你一個德性,自大狂,害人精。
掃視大廳,並沒有葉雋的影子,她鬆了大半的心,跟著千禾一一應酬。
應付得差不多,千禾對蘇西說:“子嘉的後花園種好多桂花樹,去不去看看。”蘇西正嫌太過熱鬧,就跟了去。
這花園相當大,鬱鬱蔥蔥滿是植物,或站或纏,或高或矮,在月光的照射下,堆出一蓬蓬的陰影。因在郊外的緣故,空氣新鮮固不用說,還能聽到久違的蛙鳴和蟲聲。抬頭,一輪明月大而飽滿,近得仿佛能夠掐到。遠山嵌在這水樣的月色裏,有飄渺的輪廓,越發的仙風道骨。風遠遠地來,帶著水氣,蹭上肌膚,微微的涼,跟著有香氣彌漫天地。
兩人並肩坐在木椅上。一時誰也沒說話。
良久,千禾說:“想起童年。”蘇西說:“想家。”
千禾說:“蘇西,這麽多年,你帶個孩子挺辛苦吧?小念跟我說,你西安那邊什麽人都沒了。”
蘇西淡淡說:“是啊。”
千禾說:“為什麽不再找個呢?”
蘇西說:“我打算找了。以前是一直騰不開精力,要謀生。你要認識條件不錯的,幫忙引見下。”
千禾道:“這不現成嗎?我呀。”
蘇西笑道:“我們,就算了。彼此提不起興致。”
千禾說:“太傷自尊了。”
蘇西也不知道千禾是不是在開玩笑,反正從他神情是什麽也看不出來的,亦莊亦邪,哪句是正經呢?蘇西不愛他,卻是真。可是婚姻,她也心灰意冷,沒想著要放一撮愛的甜味進去。
不就找個伴嗎?
露水上來了,千禾和蘇西回正廳。被子嘉逮個正著,“做什麽壞事去了呀,要背著我們。”
千禾說:“大家心知肚明,不用點了吧。”
“那不成,要麽說,要麽接受懲罰,來個節目。”子嘉到中央,煽動大夥讓兩人表演節目。
千禾施施然走到牆角一架鋼琴前,手起指落,掠過一串琴鍵,咚咚聲流水一樣瀉出來。他含笑對蘇西:“那首《Quizas》很適合你。”
蘇西一點都不想唱歌,可是想來在這樣的局麵下,很難擺脫,不如大方唱吧。
她靠到琴身,與千禾目光交流了下,對方在鼓勵她,她點頭。
《Quizas》是首帶點爵士風格的歌,後來被王家衛用到了《花樣年華》裏麵。有點寬厚的傷感。
大學的時候,蘇西和千禾曾經一起合作過,配的效果非常好。她聲線偏中音,醇厚綿密,像咖啡。
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追問你
何時,何地,又該如何
你卻總是回答說
或許,或許,或許
時日就這樣飛過
我的絕望與日俱增
而你,你卻還是這樣回答
或許,或許,或許
……
許是被歌詞觸動,蘇西有點恍惚。目光呆呆掠過人梢,忽然在某人身上打了個漩渦,歌聲短暫地停頓了下,繼續。
千萬次我這樣問過你
反複追問
而你卻隻是回答
或許,或許,或許
如果你無法作出抉擇
我們之間將永遠無法開始
而我也不願就這樣
以分手和心碎結束
那麽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肯定的回答我“是”
但是如果你並不愛我,親愛的
也請你坦誠的回絕
而不要隻是告訴我
或許,或許,或許
……
蘇西不知道葉雋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又在什麽時候走的。這首歌,她為他而唱,希望他能明白。
葉雋出了廳,進入後花園。猛一抬頭,一輪極圓極亮的月就貼在他眼前,砸得他眼淚都要出來。便往地上看,地麵有一層薄薄的水光,是起了夜露。天畢竟涼下來了,熱氣雖然還在白天招搖,季節已經輪換。
季節已經輪換。雖然葉雋還帶著往昔的心。
蘇西的歌聲還在耳畔,“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肯定地回答我,如果你不愛我,也請你坦誠地回絕。”……
他心一顫,又往園子深處走了幾步。擦著枝葉,便有點點露水灑落下來,像眼淚濡濕他的衣襟。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痛恨自己的命運。
第十六章
葉雋原本並沒計劃參加這次派對。子嘉打來電話,問他為何不來,他說忙,子嘉笑道:“傑森,別掩飾了,是為蘇西吧。”葉雋愣一愣。子嘉又道:“人家把小念也帶出來了,作為千禾的家屬。那一家子今天可是謀殺了不少人的目光啊。”
他是知道蘇西跟千禾在交往的。那一個晚上,他找蘇西,偏巧家裏沒人,他等。卻等來了一家三口興高采烈出遊回的場景。蘇西把小念支使回,單獨跟千禾告別,桀驁張揚的千禾一副低頭認錯的模樣。這難道不是一個戀愛中的男人的表現嗎?他告訴自己這是他想要的結局,可是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預料中的心平氣和。
子嘉掛斷電話後,他有點魂不守舍,開了車去了。他不知道來這一次,是否就是要讓自己死心一回。
葉雋是從後門溜進的,經過花園,看到千禾與蘇西坐在一起看月。
月亮真的很亮,可是灑到他心上卻是一片冰涼。純潔的月光啊,曾經見證過他的愛情,此刻卻耀亮別人的夢境。他腦子嗡的一片,空得想哭。
蘇西在唱: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肯定地回答我。
他怎能不愛?他與她風雨同舟、甘苦與共這麽多年?那一份感情早就融進每一個平常的日子。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語,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麽默契。他愛著她,就像春天眷戀每一寸綠意, 海洋依存每一顆水滴。
所以才沒有辦法。
“葉雋叔叔。”有腳步悉索過來了,他連忙轉過身,看到小念。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小念今天穿著跟千禾一樣的衣服,真像千禾的兒子。他心頭升起一股酸意。
“葉雋叔叔,你是不是很難過。”小念看著他,眼睛眨巴眨巴的。葉雋勉強笑了下,將小念摟進懷裏。
他抱著他坐到椅子上。小念朝他身子內側拱了拱,他聞到了熟悉的乳臭味,好像隔了一個世紀一樣的遙遠。他再不是他的兒子了。他曾經跟他說過,爸爸隻有一個,就是那個你出生時迎接你的人。他當時正為被蘇西生硬地剝奪父親而難過,圓溜溜的眼睛裏一顆顆全是眼淚。“你真的看到我從媽媽肚子裏出來?”他點頭,“要不是你的爸爸,怎麽會看到呢?”他摟住他,鄭重說:“你永遠是我爸爸。”
從來沒有永遠的事情。他失去蘇西,也將同時失去小念,這都是他身上的一部分。
“那個叔叔對你好嗎?”他問他。
“嗯。”小念點了下頭,然後對著葉雋心髒部位說,“我告訴你個秘密——我更願意你是我爸爸。”
葉雋心猛地澎湃了下,隻覺得喉頭熱辣辣的。
“跟千禾叔叔在一起很快樂,可是就像跟朋友一樣,隻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覺得是爸爸。我想叫你爸爸……”
“爸爸,爸爸……”他叫著。葉雋沒法出聲,隻怕自己一發聲就便成哽咽。
“媽媽不讓我叫你爸爸,可是每次,我心裏都這麽叫。媽媽和千禾叔叔在一起,你一定難過,我就跟著出來了。我知道你喜歡媽媽,可是為什麽不能跟媽媽在一起。”
葉雋想了想,說:“我出了點問題,你媽媽要嫁給我,會委屈,不幸福。”
“是那個婆婆嗎。”小念突然想到了葉雋的母親,“她不喜歡媽媽,也討厭我。”
“不是的。”
“小念,小念……”蘇西找過來了。
小念揮手道:“媽媽,這裏。”
蘇西停在一株桂花樹下,看著小念和葉雋團在溫柔的月光裏。時光倒流一年,這就是她此生最大的夢想。現在呢?不過是白日夢結束後嘴角殘存的一道口涎。
小念跳出葉雋的懷抱,對蘇西嬉皮笑臉,“媽媽,你唱得比蟋蟀好聽。”然後兔子一樣溜掉了。
葉雋怔怔站起來,蘇西一步步走近他。
每一步都那麽沉重,隻因她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
“給我,你的答案。”她停在他身邊,倉促說。她很願自己理直氣壯一點,但是急迫的呼吸還是暴露了她的緊張。
他看著她。月色停在她臉上,滲著聖潔的光。他如此愛她,但是他隻能說:“唱得不錯。”
他徹底泯滅了她的希望。但是魯迅先生不說過了嗎,希望一如絕望,同為虛妄。
破滅也不是一件壞事,蘇西安慰著自己,至少心可以騰個位子了。管它以後是做空心人還是被別人占據,那都是以後的事。
蘇西看看月亮,又看看遠去的葉雋。覺得葉雋與月亮有相同的屬性,純潔、美好、虛幻。適合遙遙仰望。如果定然如此,她蘇西奢望什麽。她該要慶幸自己與“月亮”豐沛地愛過一場。
自此後,蘇西拿出剛生小念那會的勁頭,抖擻精神一場接一場地相親。
相親次數多了,形式就有點走樣,基本變成了蘇西的民意調查。
——你在SEED開店嗎?買過東西嗎?跟BE相比,你更願意上哪個網站?你覺得它還有哪些地方需要改善?
——華成這幾年大幅滑坡是誰說的?你有朋友在華成?什麽?崔廷要退了?跟副總有矛盾?……
這也不能怪她,隻能說她幹一行愛一行,作為網絡部的主管,作為SEED項目的負責人,她現在滿腦子都是SEED和華成。相親無非是附帶的娛樂。
親雖然基本相不成,朋友卻結識不少,有時候也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蘇西慢慢地,也喜歡上了這種認識人的方式。
見麵完畢,蘇西視約會對象的實力和性格,選擇AA還是由紳士買單,如果對方買單,蘇西在告別時會將N係的宣傳小禮盒贈於對方,那是一舉兩得事情,既給足對方麵子,又宣傳了公司形象。
世界說大很大,說小真小,這一次,蘇西居然碰到了大學時候追過她的胖子王濤。當然人家已經不是胖子,經時間的水這麽一淘洗,生生洗出個斯文版“林誌炫”。
“蘇西,你還沒嫁啊?”對方扶扶眼鏡架。
“王濤,你離了?”
“老情人”相見,分外眼紅。王濤握住蘇西的手,叫一聲“緣分哪”,眼淚開始刷刷往下流。原來他不是離婚,是喪偶,而且喪了不隻一個。
他第一個女朋友,已經談婚論嫁。因她上班地方比較遠,他體恤她,一勒褲腰帶,買下一輛車。女朋友當然很興奮,自己去學了駕照,請了陪練,沒幾天,就橫衝直撞上路了。就在他們登記的第三天,她出車禍身亡。
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上班的地方比較遠,王濤再不敢買車,隻好再勒一次褲腰帶,在她公司附近買了新房。那房剛交不久,用的是臨時電。有個深夜,他愛人加班回趕上停電被困在電梯中。叫天天不靈,叫人人不應,她深感恐懼,就死命地扯電梯門,門在求生的蠻勇下終於被扯開一道縫,下麵是深淵,她卻以為是光明,縱身往下跳,結果觸電網而亡。
王濤經曆了兩次喪妻之痛,褲腰帶勒了兩次,肚子勒沒了,人也清減成帥哥。
“蘇西,”王濤眼裏放著光,“我一直想著你。”
蘇西分外唏噓,問:“你房子買在哪?”
王濤一喜,居然一上來就問住房,好兆頭啊。忙說:“中關村。離人大、北大、清華都挺近的,以後孩子可以上人大附中……”縮嘴,驚覺這個想象實在有點過於遙遠。
蘇西暗暗算了下中關村與N係的距離,一西北,一東南,也蠻遠的。真不知道王濤如何處理這個情況。嘴角卻扯出一絲調皮的笑,“你在哪裏做事?”
“我?”王濤又一喜,終於開始問收入了啊,還是老朋友直接啊。
“我在華成做技術。華成,你不會沒聽說過吧。我月薪1萬。每月還可以報銷交通費800。年終獎可以拿到5萬,夏天有高溫補貼,節假日有過節費,公積金每月交1500。另外,客戶額外也會塞些紅包什麽。一年下來,20萬是可以拿到的。算不上大富,但是過過小日子是綽綽有餘的。小富即安嘛。我的固定資產我也一並匯報吧。我有房子兩套,車子一部……”
蘇西插嘴:“其中一套房子就是把你老婆困死的,車子就是你老婆出車禍的?”
王濤說:“你要同意,我把房子賣了再換新的。”
蘇西笑:“我跟你開玩笑呢。對了,聽說你們老板崔廷很厲害,你見過本人沒?”
“當然見過啦,”王濤說,“你別看他平時對員工如狼似虎似的,可是出了名的懼內,她老婆那叫一個剽悍,有次,提著個塑料兜跑到我們市場部,問哪個是裴小姐,裴經理恭恭敬敬出來,還沒叫完崔夫人,就有液體迎麵潑來,臭烘烘的,你知道是什麽嗎?尿。”
蘇西聽得津津有味,“後來呢?”
“裴經理辭職了,多丟人啊。華成的女員工從來不敢跟崔總多說一句話的。”
“你們崔總,豈不是要鬱悶而死。”
“當然了,要我老婆這樣,倒貼我也不要啊。掃地出門算了,買一送一。”
“送什麽啊?”
王濤覺得自己很幽默,嘿嘿樂,“誰要這樣的老婆,房子、車子,當嫁妝送了。”
“崔總幹嗎不離婚啊,不是有個成語叫物極必反。”蘇西循循善誘。
“離婚,敢嗎?你不知道他嶽父是誰啊?老頭子雖然退了,跺跺腳還是有點餘聲的。華成為什麽鐵打的一把手,流水的二把手?還不是崔總後麵有人罩著。就說我們現在的於總吧,45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懂技術、懂銷售、懂管理,是個複合型人才,上頭也挺器重他,把他當接班人培養。可是,崔總老是不挪窩,怎麽辦啊。好時光就跟露水似的容易蒸發啊。”
蘇西全身細胞都興奮起來了,“聽你這麽說,於總還是有點野心的。”
“其實有點水平的男人誰沒野心,誰喜歡被壓製啊。他也是憋了一肚子氣,但是當著崔總,還是要乖乖做孫子。”
“那你們員工比較喜歡誰?”
“其實,崔總人滿好,可是不苟言笑,再攤著那號老婆,誰敢接近啊。於總不一樣,從底層做起的嘛,我剛進華成那會,他是我們技術總監。群眾關係搞得那叫一個好,中午吃過飯,喜歡跟我們打打乒乓,邊打邊聊家常,有時候就順帶幫人解決實際問題了。我們的集資建房就是他動議的,分房那陣,他提議不按官職,而是按工齡和實際收入排分,那麽一算,排在第一的是一個老職工,他隻排到20位。他一路上去,靠的就是口碑。當然了,群眾關係好,也很犯忌的,崔總就很冷落他。崔總明年就要退了,接班人是誰,至今還是個謎呢。論理該是於總,但是崔總要是舉薦其他人也不是沒可能。”
……
蘇西今天獲得了很多有用的信息。晚上回到家,作完整理後,她開始漫想。
她一直秉信這樣一個原則:要打敗一個人,就要找到對方的恐懼,每個人都會有他的恐懼,要找到他的恐懼,就要找到他的欲望,有欲望就會有弱點,有弱點就會被人要挾。
崔、於的欲望說到底就是要權力。於怕得不到,崔怕要失去。於想得到,必須要幹掉崔,但是他沒背景,扳不倒大樹,崔反正也要退了,莫如跟崔搞好關係。崔呢,時間不留人,早晚要走,他怕時光。他老婆逼他這麽多年,他依舊謹小慎微,可見他對仕途比對女人更有興致。就這麽交出位置,很不甘很不甘。他還有什麽可為嗎?
蘇西忽然想起葉雋說過,崔廷是個幹事業的人,多年來把華成當孩子養,不僅僅是為權力。他有抱負,有使命感。
她初步有了主意。
這日,蘇西給王濤電話,拐彎抹角問到王濤跟於總的秘書很熟,還知道該秘的小女友有點精力過剩,讓該秘疲於應付,蘇西便提出四人周末一起郊遊。王濤反對,“你沒覺得二人世界更適合培養感情?”蘇西道:“你真是目光短淺,於總很可能是你們公司未來一把手,你怎麽就不想著鋪墊鋪墊?”王濤覺得蘇西深謀遠慮,真是賢妻良才,馬上喜笑顏開。
掛完電話,蘇西看著窗外一溜藍天出了下神。
她小時候很羨慕那些套在職業裝中精明能幹的女強人,像撒切爾夫人、默克爾、吳儀,包括楊瀾、吳小莉。知性的女人真是光輝耀眼啊。可是光輝後麵是什麽,幾乎沒人會來告訴她。如今她奔在職場中,為差事忙碌算計,偶爾反觀自己,會覺得陌生,自己怎麽這麽能算計呢?以前那個純真的少女呢?
所有的擁有都會付出代價。
究竟是做一個光輝耀眼的女強人好,還是淹沒在雞毛蒜皮中做個凡俗老女人好?這好像是說不清的。
比如說現在,她要利用王濤去接近於總,她要利用於總去製衡崔廷,她還要利用葉雋讓崔廷忌憚。這種種行徑不醜陋嗎?
千禾會說是謀略。她阿Q了下,起來倒水喝,透過玻璃牆,看到某證券公司的代表朝千禾辦公室走去。
她已經不隻一次看到千禾與證券、信貸、金融等機構有往來了。每次來,都是財務主管與千禾親自出麵接待。這是怎麽回事呢?千禾缺錢嗎?
她腦子忽然閃過葉雋說過的話——N係不過是塊外強中幹的朽木。她以前根本不信,N係這麽輝煌,外人聽說她是N係的員工都會投來豔羨的目光,可是進入N係後,她越來越感覺出某種漩渦狀的不安了。這公司看著很大很富麗,可它死氣沉沉,員工不多,各司其職,各盡本分,部門間談不上配合。倒真有點神秘自守的意思。蘇西忽然有了探探N係家底的念頭。
下午,她打了內線,問財務主管要近年來的各種報表看。主管知她與千禾關係不一般,倒也不敢怠慢叫人給她送去。
報表做得很漂亮,跟外界公布的沒什麽兩樣。看不出任何破綻。
蘇西想想自己的做法其實很徒勞,千禾怎可能把自己的問題暴露在他人麵前,哪怕是蘇西。蘇西算什麽?按千禾的觀念,朋友是用來出賣的,越親的人越要提防。
蘇西去洗手間,順道將報表送回財務部。財務主管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裏麵沒人,她把報表放到桌上,眼一低,就看到了兩張合同草稿。
主管這時進來了。手還是濕的,剛大概方便去了。
蘇西先說聲不好意思,而後指著合同,問:“這兩份抬頭一樣的合同是怎麽回事?”
主管沉默半晌:“一份是監管部門檢查用的,另一份是私下的補充合同,注明保底收益的。若要知道更詳細的,請你直接問千總,我不好說。”
蘇西便拿著合同直接闖入千禾辦公室。千禾在打電話,盛怒中,看到蘇西,手一揮,要她出去。蘇西轉身的時候,聽到他在吼:“怎麽現在說不能?上次收錢的時候手伸得比誰都快。”
蘇西再度進入的時候,千禾的焦躁還掛著,黑著臉,問:“什麽事?”
蘇西拿出合同:“你出什麽問題了?我了解到公司委托了很多信貸與金融機構作保,有些地方不太正當——”
千禾瞟瞟合同,又瞟瞟蘇西,冷言道:“這好像不是你的職責範疇。”
“我知道不是。我真心想做事,我也希望N係能跟SEED一樣成為我職場生涯中讓我驕傲的公司。”
千禾的老板椅旋轉半周,停頓在靠窗戶的方向,他交替駕起雙腿,良久迷糊說:“我說我很累,你信嗎?”
“……”
“我玩大了一個怪胎,卻毀滅不了。”
“……”
千禾嘩啦啦轉過身,一雙淩厲的眼睛正對蘇西:“你上次跟我說的恐懼論很有意思。……我後來琢磨了下,這個社會以及各個社會集團內部其實是根據傷害能力分肥的。也就是讓人家恐懼的能力。施恩要得到回報,那要看被施恩者是否有良心,而暴力卻一定能達到滿意效果,隻因每個人都有恐懼,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良心。”
第十七章
蘇西的工作在積極有效地進行中。逛過三次街並巧妙地為其買單後,她與於總秘書的女朋友成了交心的好姐妹。之後,有關於總的各類情報也一點點匯集到她耳根。不久後,她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接近於總的機會。
於總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喜歡各種運動。這陣子正好迷上網球,想找個陪練,周邊沒人會打,因蘇西會來一點三腳貓的功夫,被於總秘書推薦過去。
打得不好可以學吧,那段時間,1、3、5,蘇西找千禾苦修網球技術,2、4、6,作為陪練倉促上陣應付於總。所幸,於總的水準比蘇西還要臭。兩個水平差不多的人切磋起來,反而更加熱火朝天。
因為照顧小念,不可能老去康體中心練,逢著晴好的日子,蘇西與千禾也會在社區的羽毛球場地練上一陣,偶爾碰到回家的葉雋,三人也會寒暄下。一般總是千禾開口打招呼:“嗨,葉雋,來不來玩兩下。”“呃,不了,你們玩。”葉雋的眼光掃過蘇西,蘇西一撇頭,搖落。
不久後,蘇西著手搬家。倒也不是刻意要避葉雋,隻因有次與他母親狹路相逢,他母親對她住同一個社區甚感訝異,又露出一個恍然的眼神,好像葉雋如今單身都是她蘇西纏著不放的結果。
蘇西對此也很納悶,還曾拐著彎問千禾:“哎,你咋不討老婆呢,年紀也不小了啊。你們男人不是都有那個衝動嗎?”
千禾說:“我不在努力嗎。”
蘇西一撇嘴,“騙別人可以,騙我就省省吧。”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千禾賊兮兮說:“嫌我不夠柔情蜜意啊。我不唐突你,是怕你有心理障礙,討個耳光就不劃算了。蘇西,你若有需要,直接說,我一力奉陪。”
小念恰巧進門,湊熱鬧:“叔叔你陪媽媽什麽。”
千禾道:“成人話題,少兒不宜。”
小念最愛成人話題,嗤笑道:“我懂了。”
蘇西把小念趕走,“一個男人,有點魅力,不乏女性追求,可他就不結婚,有什麽合理解釋嗎?”
小念舉著手躥出來:“媽媽我來回答,是GAY。”
千禾配合道:“恭喜你,答對了,加10分。”
蘇西白了他們倆一眼,“難道不能是,那個人癡情,對舊人念念不忘,發誓永生不娶啊。”
千禾笑得肚子都疼了:“最近看什麽肥皂劇了?啊蘇西。哦,不必看,身邊在轟轟烈烈演著呢,男不娶,女不嫁,原來某個人得了個白血病。”
小念拉拉千禾:“千禾叔叔,媽媽臉紅了。”
蘇西果然紅了張臉在生悶氣。
有錢的話房子總是很好搞的,經過三人近一周的考察,房子就定下來了,離小念學校不遠,可以走著上學。
搬家這天定在周末,東西不多,千禾叫來了公司的考斯特,一車就搞定了。下午,千禾過來視察。蘇西已把家收拾出來了。累得賊死,在那呼呼喘氣。
“幫個忙,”蘇西說,“幫忙叫一桶水。”
之後,蘇西又支使他換了一個燈、裝了窗簾、叫來收破爛的。千禾感歎道:“蘇西,你的確需要一個男主人。”
蘇西瞄他一眼:“最後一件差事,幫忙去接下小念。小念一個人走回來,可以走到第二天。”
千禾煙癮犯了。出門後,靠著自己的車抽掉一支煙,正要鑽入車時,遠遠看著葉雋拉著小念過來。千禾想了想,退回樓上。
門一推就開,進去後,聽得衛生間有水嘩嘩的聲音,千禾想,這女人真夠猛的,居然不鎖門就洗上澡了。他把門重新掩上,沒有鎖。
水流聲不久斷了。屋子裏靜得要命。蘇西擦身體、穿衣服的窸窣聲清晰可聞,然後是腳步聲,一步步格外響亮地傳出來。千禾心裏從未有過的忐忑,多年前那個燠熱的夏日清晨重現眼前。
他還來不及多問幾個為什麽,蘇西已經出來了。
很配合地隻穿了件棉襯衣,白皙的腿筆直修長地暴露在外麵。
乍看到他,她有點吃驚,還未問怎麽回了,他率先暴喝一聲:“別動!”她嚇一跳,他湊上去,“你臉上有個東西。”然後一手攬她的腰,一手很認真地撥那子虛烏有的玩意。
蘇西的臉在他麵前放大,放大到恍惚。說不清來自哪裏的香味絲絲入鼻、撩撥得他心猿意馬。他忽想起什麽,去撥那叢濕漉漉的劉海,那裏頭應該埋藏著他留給她的印記。
身後有輕微的拉門聲,他心裏的鬼鑽出來,一個吻就烙了下去。
葉雋反手將裏麵旖旎的一幕合上。奔湧的氣血讓他除了離開沒有別的念頭。
直到小念叫他,他才驚覺書包還在手裏。剛剛小念說要在園子裏玩一會,讓他先上,小念想為他創造機會,卻不料讓他窺到了另一幕。
“葉雋叔叔,你嘴角出血了。”
他擦一擦,隱然有咬牙切齒的痕跡。“叔叔有點事,不,不找你媽媽了。”他匆匆離開,發現自己從未有過的狼狽。
蘇西那邊。
蘇西惱羞成怒:“你動手動腳幹什麽呀。”
“隻不過動了口而已。情難自禁嘛,怎麽能單方麵怪我?”戲已經演完,但是千禾還纏在那抹香甜中恍若所失。愛情是一種氣味的投緣。狂浪的他一直保存著這樣一個保守的念頭。他身邊不乏女性,但到目前為止,還處在動手不動口的地步,他從不吻別人,在他看來,兩條不愛的舌頭攪來攪去是最惡心的場麵。
可是不知為什麽今天起了意猶未盡的感覺。他從不覺得自己有多愛這個女人,對她及她兒子的接近,他都抱著目的。雖然他本意並不如此。誰叫蘇西提醒了他,利用恐懼。葉雋的恐懼是什麽?他今天試了試,對答案很滿意。
“你用什麽沐浴露?”他說,“挺好聞的。你知道嗎?你身上有一股水果味,類似於蘋果、西檸還有木瓜結合的味道。”
蘇西狠狠藐視他一眼,“榴蓮牌沐浴露。”而後迅速離開他。
千禾在那哈哈笑,笑聲響亮。
千禾約見葉雋。葉雋答應了。
去的是千禾相熟的酒吧。有他專門的房間。那是千禾的音樂工廠,闊大的場地中央擺放著鋼琴等樂器,周圍是看台一樣的階梯,頂棚是弧形狀的玻璃,可看星輝燦爛。隻可惜,在北京是找不著星星的。破碎的星辰都沒有。
千禾會在這裏創作、唱歌。那是幾年前的事。近幾年,他對音樂也倦了。靈感這玩意再沒造訪過他。
“我以前是個憤青。現在朝著憤青鄙視的方向疾奔而去。”千禾拿出珍藏的好酒招待葉雋。自己隻斟啤酒。葉雋很奇怪。千禾說:“一直喝不慣洋酒。你不覺得像汽油?”葉雋道:“那我也來啤的吧。”
不知怎的,談到了學校。千禾說起自己曾做過一檔節目,葉雋鬼使神差,說:“地下三毫米。”
千禾一愣:“蘇西跟你說的?”
葉雋也一愣,那就是真的了。蘇西與千禾同一個學校,以前認識。忽然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掠起,讓他不免恐懼起來。他輾轉著想問,內心廝殺得慘烈。最後借著酒膽,裝著蘇西什麽都跟他說了似的,淡淡道:“那30萬,是問你借的吧。”
千禾說:“總之是我傷她。”
真相大白。葉雋眼前一抹黑,就像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醫療報告似的,世界遠遠遁走了,他在荒漠,徹底孤獨。
酒一杯杯進肚,他談笑風生,借此掩飾眼前的霧氣。
生活要繼續。他與她已成天塹。她能找到小念的父親,也許是最好的歸宿。
“你若愛她,就要好好待她。”朦朦朧朧中,他好像這麽說了。千禾醉了,盯著他道:“什麽是愛?此刻兩情相悅又不能保證白頭偕老。葉雋,你不是最清楚不過?”
葉雋站起來:“你的劣跡我也知道幾分,玩別人我管不著,但是蘇西,如果你沒有負責的想法,趁早從她身邊滾開。”不知是醋意,還是惱意,一口氣這麽出來了,他把杯子砸碎了,碎渣顫巍巍滾了一地,在燈光的照耀下,像水晶一樣璀璨奪目。
千禾道:“脾氣很大。你是她誰啊?又不是她父親,又不是她兄長,還不是她前夫,你站在什麽立場要求我或者她?”
葉雋惱怒,“我答應她父親給她幸福。”
千禾道:“怎麽不給?你做不到的事,憑什麽要求我?你葉雋不要的東西,幹嘛要我珍貴地捧著?”
葉雋的拳頭就上去了,千禾的鼻子瞬時出了血。正像《魯智深拳打鎮關西》中描繪的,像開了醬油鋪,又像開了彩帛鋪。熱鬧非凡。葉雋看著清瘦,畢竟是散打高手。出手真是又猛又淩厲啊。
千禾仿佛醉死了一樣,其實他很清醒。他又試了葉雋一把。
蘇西自然不知道這兩個男人因她起了軒然大波。她這幾天還在盯於總。利用有限的時間,一步步尋找切入的機會。
一開始也就談談興趣愛好,兼及人生。蘇西崇拜與景仰的目光總讓於總有誇口的衝動。
“於總,你這麽年輕就坐到了局級,真了不起。聽王濤說,你技術、銷售、管理三者都行,是很稀有的複合型人才。”
於總略略歎氣,“我哪裏算年輕,老了,這個位子我坐了6年,6年前我隻有39,就被提拔到副局,那時候是真的年少得誌、意氣風發,可是6年沒有挪窩,想想憋屈哪。我這幾年悟出來,人靠勤奮與才華可以走到一定層麵,再要往高裏走,就要靠背景,靠機遇。”
“聽說崔總要退了,於總您民意呼聲最高,接手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
“也不好說。……華成,其實隻是崔廷一個人的華成。”幾杯酒下肚,於總露出了怨氣。
蘇西道:“有個事我很好奇,崔總在華成20多年,一直穩如泰山,就沒失過手?”
於總苦笑,“他這人,老謀深算,又謹小慎微,作風、經濟都沒問題。不抹良心說,他確實是能耐,華成的業績在國有大中型企業中算是很不錯的了。話又說回來,能耐的人很多。但是有背景又遇到機會的人就少了。”
“最近不是很好吧,聽說被外企壓著放不開手腳,崔廷隻好轉換經營思路。不是說還組建了風險投資公司嗎,好像很受非議。”
“當初置疑的聲音很多。可是他押得準,SEED每年都給他回報。上頭在利潤指標下,也沒話說了。”
“如果SEED業績不好,你們投的錢打了水漂,崔廷是不是很難做呢。”
“那個當然,浪費國有資產嘛。”
……
另一方麵,千禾與崔廷也開始了接觸。
經過幾次禮節性拜訪與邀請後,千禾才跟崔廷談到正點上。
“崔總老當益壯的年齡,退了很可惜,有什麽打算?”
崔廷那邊打哈哈,“千總年輕有為,老朽到時少不得討杯羹。”
“若能與崔總合作謀事,不勝榮幸。我此番來,雖然主要是為結識大哥,還帶著些附加的小意思,就是希望崔總能出任N係的顧問。N係攤子雖擺得很大,瞞不過大哥,管理混亂,很需要大哥這樣有經驗的長者。我很希望跟大哥一起做事業,跟著大哥,也能學點東西。”
崔廷未免動心。畢竟退休後的漫漫時光很叫人寒心,很多東西就是鴉片,嚐過後才知道,要戒是相當痛苦的,比如說權力。那是需要位子賦予的。
但是,N係的真實情況他摸不著底,那是艘業內煊赫的航空母艦,也籠罩著神秘麵紗。他也知道N係邀他加盟絕不是為了他的經驗,天下沒有免費的晚餐。
又是接觸了幾天,千禾說了通擊中崔廷要害的話。
“華成是你一手養大,可畢竟不是你的孩子。你待他再親,再使力,不過為別人做嫁衣裳。何不為自己考慮,養個屬於自己的孩子?你知道,一個人什麽情況下老得最快嗎?不是操心,是沒事幹。”
崔廷是知道的,官場上有59現象,在退休邊緣,卯足勁為自己爭利益。反正過期作廢。官場是非常殘酷的,你手中沒權沒勢,誰也不會多給你一個笑臉。崔廷為華成奉獻了一輩子,有多少人會念著他的功勞呢,他一下台,華成的一切都將與他無關。
千禾裝出幾分醉態,“大哥,我收購的企業,現在很缺像SEED那樣的朝陽企業……我知道大哥也很有想法。”
崔廷立即明白了千禾的意圖。
“股權轉讓,不是我個人說了就算的事。必須走程序。先由我們領導班子成員投票,然後上報主管部門,再可能會進行公開的競標。恐怕不可能你們一家參與。”
聽崔廷說至此,千禾喜上眉梢,“當然要公開公正透明,我哪裏會讓大哥難做……葉雋那邊,大哥也要給個交代,是不是?我聽說,大哥跟他交情不一般。嘿嘿,很不一般。不瞞大哥,我現在女朋友是蘇西,蘇西大哥應該知道的。”
崔廷訕訕道:“蘇小姐我見過。”
“你跟葉雋談笑泯恩怨的事,在業內是一段佳話。特別是大哥,真是大人大量,虛懷若穀,不僅毫無往日成見,還給出創業基金。否則他葉雋怎麽起?不過呢,這人心總是難測,葉雋是不是感恩戴德,就是另一個問題。你想想,普通人,別人借個錢不還,還要耿耿於懷,睡不著吃不香。何況這兩年青春。”千禾見崔廷臉有點白,心裏微微得意。
葉雋被崔廷陷害入獄是蘇西提供的私密。坊間無人知道真相。當初她說的時候也是躊躇再三。想起她當時像做了壞事似的自責難安的表情,他現在都想笑。蘇西本質上還是個孩子吧。
這件絕密公案,被千禾這個第三者揭露出來,一貫重視名德的崔廷沒法不惱羞成怒。麵色由白變青,由青變白。千禾見好就收。
“大哥對人性大有研究,自然無庸小弟置喙。”千禾為崔廷滿酒,“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崔廷開始了股權的秘密操作。葉雋自然風聞消息,幾次要跟崔廷長談,崔廷心有芥蒂,自然不可能推心置腹,幾句話就把葉雋擋了出去。
“賣股?怎麽會?SEED氣勢如虹,我賣了不顯愚蠢?葉總,信不著別人,也該信你啊。就算不信你,我不能不信錢。”
根本就沒法談下去。在這個資本說了算的局麵下,葉雋的話沒有決定力量。他說到底,隻是個經理人,管理者。
華成的內部投票出人意料的順利。黨組成員5人,隻有一人投了反對票,是個分管技術的副總。以於正德為首的其餘幾位副總,可能麵臨升遷的關鍵時期,選擇了寧可企業受損也不得罪人的招數。
在上報主管部門前,崔廷預先跟嶽父打了下招呼,又跟某司長匯報了工作,該司長是其嶽父一力提拔的。
“多元化道路經過實驗,不利於核心業務向精深方麵拓展,分流研發資金,公司也缺乏相應的專業管理人才,充滿風險,還是見好就收。”
“機構的設置、撤消是要經過黨組會議的。不是兒戲,當初怎麽就不能想周詳一點呢?”該司長皺眉。
“新興事物,咱隻能摸著石頭過河。”
……
股權轉讓在朝N係非常有利的方向進行。千禾付1/3現金,其餘款項以旗下一個公司作為抵押,20年付清。那公司其實已經虧空得很厲害。隻要多作調查,便可知利害。一貫精明的崔廷在這件事上含糊過去,實在是千禾許諾的好處太過誘人。他會執N係的幹股若幹,擁有一席董事之位,除此外,千禾會將華成虧損的部分全部返還到他身上,他可以創業,繼續擁有權力。59歲現象,在他身上也沒法避免。
崔廷也納悶過於正德等人的反應,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上千萬的資產,怎麽能置若罔聞?不過也不難理解,公司的資產又不是他們的,他們反正不會少一分錢,就算破產,他們也會轉入新的單位,繼續坐領導之位。
於正德表麵上不關心,實際上比誰都盯得緊。他惟恐崔廷秉公執事,恨不能越亂越好。相關資料,他秘密收攢著,等待絕地反擊。
6年了,他第一次感到心像被春風襲過的冰封河麵,有了消融的痕跡。他渴望一場戰鬥。因為興奮,身體有了些微的顫抖。
千禾與蘇西打網球。
出了一身臭汗,緊繃的心才微微鬆弛。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後天,崔廷將與千禾簽訂協議。一旦簽下,千禾將以絕對的控股權成為SEED的主人。而華成的翻雲覆雨,更是沒有辦法去考量的事情。
兩人放下球拍,坐到場地一角休息。
蘇西喝過水,說:“挺沒勁的。”
千禾說:“不挺刺激嗎?”見對方沒回話,又自語道:“嗨,說實話,其實不刺激。早幾年,看著那些暴漲暴跌的數字,看著財富一夜聚散,看著有人發瘋有人跳樓,很是血脈賁張,現在什麽感覺都沒,做什麽事都隻是慣性。當錢成了數字,當數字成為我的目的,我大概就不是我了。”
蘇西想起在SEED那會,隻處理事務性工作,偶爾給葉雋一點靈感,別的亂七八糟的事,不用她參與,那時候為不能進入更高的層麵隱隱失落,現在覺得葉雋更可能是在保護她。人在成長中,總是要丟失什麽的。可葉雋哪能保護得了她一輩子。也許他曾以為可以的。
千禾滑到地板上,手枕著頭,兩眼閃閃發光:“蘇西,等這事完了,我帶你和小念去禾溪。”
“禾溪?”
“我婆婆住的村子,那邊有一條長長的河,我在那邊出生,媽媽由此給我取名。婆婆過世後,我再沒回過。”他支起半個身子,脈脈叫她,“蘇西?”
“呃?”
“要不你嫁我吧,我們三個人到禾溪過清淨日子。我知道你不愛我,但是我們有基礎,說穿了,婚姻求什麽愛呢,不就求個溫暖?求一種穩定的形態?”
蘇西說:“千禾你從沒愛過吧?”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千禾臉上有微妙的嘲諷,“我不信愛。你信啊?你的愛不是都落花流水失敗告終嗎?”
“那我也愛。”蘇西放大聲,“哪怕是回憶,愛,會讓人的心留最後一絲慈悲,相信這世界的美好,給自己生存的希望。我不像你,自私自利,到最後其實最孤獨最可憐的也是自己。連個回憶都沒有。”
千禾簇緊眉有點怒,繃了一陣,鬆下:“回憶是用來自欺的東西。”
這個時候,被他扔在一邊的手機急促地響了……
關鍵時刻,殺出個致遠。這個公司宣布將不惜一切代價注資SEED,與ARR聯手壓製N係與華成。目前它的首批資金已轉到SEED賬上。葉雋和鄧子嘉的行動要比千禾和蘇西還要快那麽一點點。
致遠。這個企業蘇西不陌生,是國內最大的娛樂傳媒集團之一,旗下有影視、音樂、經紀、廣告幾大公司。
致遠投資新經濟無可厚非,問題是它是以ARR的名義進入。也就是說它表麵上並不是SEED的股東,沒有名位,至於能從中獲多大的利,要根據兩家內部協議。一般公司絕對不會這麽做,很顯然這是針對N係而來。如果不是葉雋或者鄧子嘉與致遠淵源深厚,就應該是N係得罪了致遠。
前者,蘇西並未聽葉雋提過,他的社會關係,蘇西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他和子嘉都是跟外企關係居好,國內企業很少有不同一般的交情。後者……蘇西徹夜翻材料,在致遠執行總裁的名字上停下,徐天藍。
腦子搜索到在N係電梯撞到的女人。當時覺得有點麵熟,原來就是她。
千禾曾踏足娛樂圈,簽的是致遠……蘇西終於理出了頭緒——原來是他欠了風流債。解鈴還須係鈴人,蘇西愛莫能助。
但還是不放心就此睡去。試著給千禾撥個電話,千禾在聽筒另一邊醉意十足,“蘇西,還沒睡嗎,別想了,睡吧,大不了一個完嗎。我早想完了,呃……”
蘇西從故作無謂的話中聽出了愴然,擔心他出事,打了車就奔過去。
她敲了半天門,沒人開。隻好掏鑰匙直接進。她備有千禾家裏的鑰匙,因為小念有時會住他那邊。
打開門,一股煙味先撲出來向她報到,過濾完煙味後,鼻端有了男人幹洌的氣息。
千禾已經睡著了。
蘇西把燈擰亮,看他半臥在沙發上,地上有一個碎掉的紅酒杯,液體汙染了茶幾下的純白地毯。
“渴……我要喝水……”千禾在夢裏迷糊叫,聲音裏有濃濃的醉意。
蘇西拿個杯子接了水,微微抬起他的腦袋,將水倒進去。
水流順著嘴角溢出來,他吧喳舔了下,像小念。為這個舉動,蘇西的心軟了軟。她坐邊上,給他揩水漬,他忽然伸起手摁住她手背。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緣故,他的手燙得厲害。
她短暫地停了會,抽走,他睜起狹長的眼睛,在夜光裏,有點晶亮的水澤。
“沒想到最後在我身邊的人是你。”他凝望她。目光遼遠。
“別亂想了,好好睡吧。”
蘇西俯身撿碎片。千禾坐起,雙臂向下輕軟地一握,便抱住了她。她一僵,手中的玻璃切入了指肚,有血歡快地冒出來。疼和溫柔同時存在。
這個溫柔她是否能夠消受?
在怔忡中,他已經把她拉到沙發內。頭纏到她脖頸,她頸子一圈便溫溫地熱起來。
他沒有任何別的動作,隻是懷抱著她,或者說依靠著她,睡去。他累了,也從未有過的虛弱。他要一個懷抱,一個依靠。他曾經覺得自己很強大,此刻他隻願意做一個女人懷裏的嬰兒。
但願一輩子有這樣輕暖的懷抱。
第十八章
千禾很久沒有正視自己了。
這麽多年,他的生活不可謂不風光,不可謂不喧囂,可是他總覺得自己是遊離於自己的生命的。心就像個堆滿塵屑的房子,被自己遺棄在一邊,偶爾經陽光一照,便虛浮地騰在半空,迷惘而模糊。所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他的混亂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越過時間的紗幔,他能夠清晰地看到十多年前被春風秋月潤澤的明媚少年。他想做音樂,屬於自己的純正的音樂。在音樂中放飛自己的夢想,寄托自己的渴望,還有叛逆與悲憫,關愛與良善。音樂能夠展現的比你想象的要遼闊。
按部就班的機關生活無法穩住他蠢蠢欲動的心,不到一年,他就辭職了,找了先前的樂隊,在酒吧駐唱。後來,他錄製了小樣去唱片公司一家家推銷,一次次失敗,最後有一個接待他的禿頭跟他說:“現在什麽時代?市場的時代,市場是什麽?誰給你錢你為誰服務。現在誰還要文縐縐的思想,精致的痛苦,誰還想聽對生活的控訴,大家都想活得輕鬆一點,熱鬧一點。小子,你形象還可以,要紅也不是難事,可是先要把這些東西扔掉。”他取出帶子,手裏掂量一陣,扔進了垃圾箱。扔進的還有千禾學生式的夢想。
我們很多人都一相情願地想把自己的夢想與一生的職業掛鉤,我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奮鬥將夢想化作輝煌。然而,夢想的閃光性質注定了它的脆弱。很多時候,它讓我們看到希望,卻引我們走向歧途。
從禿頭那裏出去後,千禾想算了,自己玩玩算了。在馬路邊買了罐可樂,咕通咕通灌下去,BP機響了,禿頭給他留言,讓他回去。
他再次出現在那家夥辦公室時,發現室內多了個女人,長得還不錯吧。可惜的是他對女人不太感興趣。所以目光一滑就直接溜到禿頭身上了。
那家夥卻掛著膩膩的笑,以極其謙卑的姿態給他介紹:“致遠經紀公司的徐總。”
“徐天藍。”女人對他淺笑,伸出手。
“千禾。”千禾也不握。但致遠的名頭還是聽說過的,表麵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還是死水微瀾起來。
女人將手放下,倒也沒尷尬,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陣,眉眼盈盈起來,說:“人如其名。讓人難忘。這樣,你下周三下午兩點來找我。”女人拿出一張名片,千禾接過,女人便告辭了。
禿頭呆呆地看女人婀娜遠去的背影,良久才嘖嘖說:“你交好運了,好運。我賭你半年就能紅。”
可好與壞又怎能說得清。徐天藍對他千禾來說就像一張越縛越緊的網,然而鑽進去卻是他的選擇。人,可以不去妄想擁有財富與權力,卻難以磨滅對名聲的期許。千禾就是帶著對名聲的渴望一頭栽了進去。
女人說:“我知道像你這麽大的孩子在想什麽。”
她稱他為孩子,她有多大?一張精致無瑕的臉難以分辨年紀。
“理想、激情、成功的渴望,對嗎?”
他愣在那裏。他的確還是個孩子。
“我可以讓你成功,但是需要你把那無謂的理想放一放。”
“不,你聽聽我的歌,你會妥協的。”
“我聽過,嗓音不錯。可是,賣不出去知道嗎?”
“你讓我試試。”
女人眼睛花了下,嘴角湧出了難測的笑,就像看一頭心儀的獵物冒失地撞入她的羅網。“好,那就讓你試試。你是頭野驢,需要花點代價馴服。我們談個條件——”
他們簽下協議,她完全尊重他的意誌,給他錢讓他做第一張唱片,銷量隻要超過一千,她以後便由他,如果不能,他必須接受她的包裝。
千禾想:不就一千嗎。可他失敗了。唱片發行半年後,銷量定格在五百零八的數目上。其中有五十張,還是他的哥們兒鼎力相助的結果。
徐天藍將數據報於他的那個晚上,他醉了。一瓶瓶地喝酒,不發一言。
屬於他的那個白衣飄飄的時代已經過去。音樂現在成為大眾娛樂的一部分。
徐天藍把他弄到了她那裏。他毫無知覺,歪在沙發上睡。醒來的時候到了後半夜,屋子裏隱約地飄著樂音。聲音放得很低,剛飄出來就扼殺在揚聲器中那種,卻反而有了縹緲空靈的感覺,像五月晶瑩的陽光追逐著風,又像三月剛冒出頭的青草舔噬細雨。
千禾還是聽出了是他的第一張專輯。他腦子有點疼,拍了拍,目光順著窗子裏透過來的青光轉到沙發旁一個柔軟起伏的身影上。是徐天藍。她正半靠著沙發沿出神地聽著。青絲若烏雲般傾瀉下來,遮住大半臉麵,幾綹誘惑地散在胸前。浴袍顯然沒有係緊,鬆鬆地呈出萬種風情。一雙□的足卻白得天真。
她聽到了動靜,說:“你的歌確實不錯,我很喜歡。”聲音與往常不同,有了些柔軟的成分。
千禾沒說話,坐起來,覺得嘴幹得厲害。徐天藍又說:“你知道嗎?長大後就不得不麵臨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題。我也做過的,幹淨地活著但庸常,風光地活著但肮髒。我選擇了後者。你問我後悔嗎?並不。因為我清楚知道一旦我選擇前者,被埋沒在生活的瑣細中的時候,我一定會無限幽怨地向往後一種。人要燃燒一次,哪怕成了灰燼。你呢?做選擇吧。我想你跟我一樣。”
千禾舔了舔嘴唇,幹澀得難過。他不想選擇。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他要走了。至少要喝水,拚命地喝。
徐天藍伸腿擋住了他。她慢慢抬頭,目光如月光下的泥鰍,充滿了遊動的誘惑。
“千禾。”她微微啟開嘴,“你可以成功。”
“什麽是成功?”千禾喉嚨冒火。
“先把物質的成功爭取到手,而後,修身養性,笑看風雲。”她抬腿上遊,像蛇一樣蠕滑,而後慢慢拉自己的腰帶,一點一點打開自己,這是個水蜜桃一樣的女人,柔軟多汁,又妖豔媚惑。她腿一勾,他便倒了下去,跌在一片起伏的溫潤與柔軟之上。她環抱著他,轉過身,壓到他身上,他被動地躺著,身上卻更加幹燥,他渴望一場雨。
“你不會是第一次吧?”她笑著,便要去吻他。
他側過了頭,喘著氣:“哪裏都可以,嘴不行。”在千禾心裏,吻屬於愛情,沒有愛情他不接受。
“為什麽?”她惱了,唇湊上去,就是要撬開他,但還是失敗了。身體在這樣的拉鋸中卻亢奮起來,她有了被征服的欲望。她宛轉著身體承迎他,又用肆虐的聲音去迷惑他,他的靈魂便再也控製不住身體。
結束後,他忽然有了罪惡感。極致的快感總會換來極致的虛無。他裸著身子,愣在那裏。她雙手環住了他,嘴唇在他腹上蠕爬著,喃喃說:“千禾,待在我身邊吧。”
他回了南京,沒心沒肺地過了陣。徐天藍找到他,“休息夠了吧。”
他說:“我不打算跟你合作了。”
徐天藍笑,“怕什麽,按我的策略走,三個月都不用,你會走到一線。”
他說:“如果走到一線的那個人不是我,那種滿足感我又怎能去體會?”
徐天藍拍拍他,“孩子,我們並不真的了解我們自己。你看到你心裏的那隻鬼了嗎?那隻鬼注定不會讓你平靜。”
千禾背過身,裝著平淡道:“我想過了,把音樂當□好而不是職業,或許更適合我。”
“等一下。”徐天藍摘下默鏡,對了他掂量了片刻,“都是別人求我,我從未求過別人,但是我看中的東西,它不可能蹦走。我這有樣你的東西,你可以看看。”
千禾於是看到了那盤錄象帶。那一夜,他與她旖旎共度的場景。她略作了處理,女體已經模糊,他卻是清晰的,尤其是臉部的特寫,那一張興奮至空洞的臉是他嗎?荒唐的還有配樂,他最喜歡的一首歌,幹淨若天籟,穿過兩人亢奮的神經。那一刻,他被諷刺了。
他上去奪,將帶子砸碎。
她抱胸含笑任他,他知道她還有複件。很多事,做出後就不能期望洗白。他睜著發紅的眼,嘶聲說:“你有什麽條件?”
她好整以暇,“聽我的話。”
他跟她簽下三年的協議。由她做他的經紀,唱歌、拍片、代言,三個月不到,他就紅了。
一開始也很刺激的。當鎂光燈刷刷在他麵前亮起,當粉絲們瘋狂地圍堵、撕心裂肺地叫著“我愛你”,當這個世界的衣香鬢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當財富隻成為一個孤單的數字,他看到自己心裏那隻鬼探頭探腦,蠢蠢欲動,而後滿意地歎息。他養肥了自己的欲望。那後麵有怎樣的代價呢?
他做了那個女人三年的秘密情人。
女人是個很有能耐的女人,在官場、在商場遊刃有餘,彈笑間皆是她石榴裙下的拜客。她拿他當什麽,寵物、野味?她說過他很獨特,不是單純的陽光,而是有一點點遊邪,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天真,但是他的心很野。他脾氣壞,然而壞不過是他的保護色。他是個矛盾的人,他一直在用自己的理智壓製情感。她這麽評點他的時候,當他什麽,太可怕了,他在她眼裏就是這麽一個一眼就能望穿的小孩。她玩著他。
喧囂終歸是膨脹的泡沫。就像一個開了蓋的啤酒瓶,時間久了,再也喝不出氣的味道。
他厭倦了自己。經常酗酒、飆車,摔東西。情緒不對,對她、甚至對投資人、導演都敢吼。她任他發泄,靜靜為他收拾殘局。
有一次,她親自為他做了晚餐,跟他商量著說:“要不,不做了。”
他以為她要提前解約,有一點屬於放生的輕快。可她接著說:“我們結婚吧。然後移民,去國外找個沒人知道我們的鄉下,過過平靜的日子。”
他談不上吃驚,都不是少男少女,對婚姻有屬於“愛情”的羅曼蒂克的期望,這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合作,一個現實的歸宿。
他與她相處了這麽久,就算沒有愛情,總有點別的什麽玩意吧。撇開欲望,她對他算不錯了,讓他與一流的導演合作,陪他去國外受訓,甚至給他在公司爭取了股份。她縱容著他的壞脾氣,扮演著亦母親亦知己的角色,她的話冷但是也往往切中要害。
“一個能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麽,並且向著那個方向義無返顧走的人才能做大事情。你本性仁柔,瞻前顧後,顯然,既享受不到成功的為我獨尊,也領受不了失敗的孤獨滋味。”
“其實命運是個性使然,你走上這條道,跟別人沒什麽關係,別怨天尤人,我不推著你,也有別人推,因為是你需要。”
“我自己能混到這一步,就是看穿自己要什麽,然後泯滅了自己的真心。你說還認不認得自己,蛹兌變成蝴蝶,它就不再是蛹,它就該接受蝴蝶的命運。當然,也有可能,它變不成蝴蝶,隻是一隻塗滿鱗粉的飛蛾。”
……
他斷斷續續跟她講著他的童年,他的夢想;她也跟他講她的童年以及夢想……出身貧窮,童年都是在對別人的豔羨中過的,她笑著說,小時候最大的夢想是開一家雜貨店,塞滿零食,自己想吃什麽就是什麽。長大後,別人說她漂亮,她就想做個演員,像劉曉慶或者陳衝那樣的,隻要在鏡頭裏展示自己的漂亮。夢想一般就是實現不了的,她也沒考上藝校,在工廠做工。那個時候,隻想嫁個好人,所謂的好,除了有錢,還要有文化,懂得風情。可是她所在的封閉小城以及三班倒的工作環境,讓她除了廠裏人根本找不到別人。契機後來出現了,有人為她和他們縣長的兒子搭親,那兒子略有癡傻,但是很著迷地喜歡她,她提出條件,想去北京讀書,圓自己的明星夢。
“出去後,自然就不會想回來。……要不是你提起,我都要忘了那個小城。”
千禾說起那條跟他一樣名字的小溪。她記在心上,有次專程去了,帶回一兜的鵝卵石。跟他說:“跟你描述的不大一樣,不過依舊保存著江南農村的委婉風致。……不過,再照工業化的道路走下去,早晚連這一點風致都不會有。……你心裏還有一些柔軟濕潤的東西,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但是我看中你,大概也有這個原因。”
他一直是她的秘密情人,隻因作為一個女性在高層遊走,有很多關係必須處置好。
有一次,她出席一個酒會,帶上他,隻是為了把他介紹出去。周邊人多是名流賢達,她一一應酬,他隻在角落,冷冷掃視。一個紅起來的明星,在那些人眼裏是不含多少文化品質的,因而也受不到器重,如果他是女人,可能還能作為花瓶點綴。
她跟別人介紹起他,一律:“我們公司的藝人,千禾。請某某先生多加照拂啊。”對方的目光放在她雪白的胸脯,那邊有一條名貴的鑽石鏈子,顧盼間便有冷光拂入他眼內。他受人尊重,無非是因她。
她那天喝得多了,臉色泛青。想抽身走,兀自有人糾纏於她。他上去,奪掉她的酒杯,拉了她走。她踉踉蹌蹌,第一次那麽失態。後來她跟他說,“你啊你真不懂事,他是誰不知道啊,要把你封殺輕而易舉,我費了多少心思給你賠禮道歉。”她數說他的時候,嘴角是漾著笑的。
她提出婚姻後,他開始淡出娛樂界。淡得徹底。他的消遣是炒股。他玩數字很有天分,越玩越大,把賺的錢一筆筆投出去,錢生錢,到後來連致遠的老板都要怵他幾分。他後來覺得一個人要強大起來,被人尊重,要靠自己的能耐賺錢,而不是靠男色。他看到資本的力量,開始進入資本市場。
三年的協議完事,他悄然離開她。一個人去了西部。用資本作一些簡單的並購整合的事情,在他來說,就像搭積木一樣,借此遺忘一些事情。
這幾年越玩越大,他已經養出了一隻龐然的怪物,除了拚命去找錢,填充它的胃口,他已經無力控製。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SEED是他的目標,吃掉它,他的那頭怪獸至少可以安然一陣。
徐天藍卻出現了。這幾年,她一直關注他,卻未曾來找過他。他曾經以為她已經釋然。原來她隻是在積累挫敗他的資本。
在直白的陽光下,他看到她的蒼老,歲月畢竟掩不住,但是歲月在剝奪人的年輕後也會留下別的,比如說智慧、財富。因著此,會展現優雅。
她一直是優雅的,向他款款笑,“千禾,叫你的名字都有化石的感覺。”
他眼睛眯了下,心內有一絲裂紋。
她環視四周,“N係很風光,千禾也是個大人物了,說起來真的很奇怪,幾乎沒有人會想起你早幾年拍過肥皂劇。相比你如今的成就,那過去真是不堪一提。”
“什麽事?”他點燃一根煙,“錄象帶拿來了?還要要挾嗎?”
她眼睛跳了跳,是一種痛,表現出來卻是笑,“現在的千禾也不是當年的孩子,我給你帶來別的見麵禮。”
“什麽?”
“忠告。”
輪到千禾笑,“讓我聽聽忠在哪裏?”
徐天藍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自己的處境。可以急刹車了。”
“已經刹不住。我欠下錢,隻有借了填充,資本市場原本不靠常理演進,我曾經有飛來橫財,今後肯定也有轉機。”
“比如說SEED。你以為它就是你的契機。”
“哪怕隻是權宜,它可以讓我挺一陣子,在這期間,我可以想辦法。”
“你以為你能如願?一個把別人當傻瓜的人自己才是傻瓜。”
徐天藍走了。
不久後,她給他打過電話,在夜裏,她讓他聽一首歌,來自他第一張專輯,她曾鄙薄過的如今卻成了心頭最愛。這是愛屋及烏,還是自私小心?我們最愛的東西,忍不住希望它在別人麵前死掉。
她跟他說,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失去真心的人。可是遇到他,這句話不成立。
她說,她一直不願意承認,可檢視了這麽多年,看到自己原來也有軟弱。
“我還是以前那句話,我們結婚,去一個比禾溪還要安靜的地方,過好餘生。你的事,你不必想,我來處理。”
他掛下電話,沒有任何回複。
徐天藍也沒有任何動靜。他知道她不會輕易放手。所以哪怕跟華遠進展順利,他還是繃著一根弦,最後時刻,她還是出手了。
網球場上,他接了她的電話。她冷靜地說:“我跟葉雋沒有交情,我無條件支持他,隻是為了你。你沒覺出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他無言語。不是軟弱,是屈辱。
她似乎預料他的反應,繼續不緊不慢說:“千禾,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發跡,我握有你太多籌碼,如果捅出去,不是公司破產的問題。——當然,你還可以反悔。”
他還在夢魘中。是繼續麻木在其中還是以撕裂自己的方式驚醒?
蘇西問他:“什麽事?”
他隻是輕描淡寫:“半路殺出個致遠。”
按徐天藍的能量,隻要她推一下,N係的大廈頃刻就能倒塌。千禾呢,也到了遊戲的最後一刻。
他有點悲涼,更多歡欣。一反往常,拿紅酒慶祝,隻因這酒的顏色在燈光下非常好看,像血一般。
喝得很興奮。他打算什麽都不想。一覺醒來還有明天,如果沒有,他的確也累了。
倦意沉沉湧上,他靠著蘇西。那個曾經的女孩,他在夢裏跟她一起走一程山路。她好像要倒下了,他萬分緊張,因不知她倒下後他該怎樣。難道反是她在支撐著他。“我很好,千禾。”聲音很細,很叫人放心。
“蘇西。”他含糊地叫著。時間走了一圈,他們都不是當初的人。可是曾經,他們有同樣清澀的夢境。一個在飛,一個在遊,魚與水鳥,永遠近不得,卻是天涯同路人。
他很難想象在她出現後,他所擁有的明媚時光。
他一天比一天更留戀,小念、蘇西和他的三人時光,瑣碎的、家常的、凡俗的。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老了,更多時候知道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穿過這麽多年的紛繁蕪雜,虛浮榮耀,他渴望普通。渴望回家後有一個人一束光溫暖著他的,渴望有什麽東西緊緊牽住他,讓他牢牢站在塵世,不要再飄。
“蘇西。”此刻抱著她。萬千滋味終於匯集成一聲低低的歎息。
第十九章
千禾醒來時已經翻過一個新鮮的白天又到了夜裏。
小念拿著一個水杯呆呆坐在他床邊。千禾伸手去抓他後背,小念嚇一跳,杯裏的水灑出一半,但立刻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千禾叔叔,你醒了?喝水。”他把水杯給千禾,千禾幹裂的嘴唇把剩下的水舔得一絲不剩。小念又去接了來,“媽媽讓我乖乖守著給你倒水喝,我一直在等你醒,手都舉酸了。”
“你媽媽呢?”
“她處理事情去了。”
“你沒上學?”
“千禾叔叔,你病糊塗了,我已經放暑假了。”小念額上有豆大的汗珠,房間相當燥熱。
“怎麽不開空調?”千禾說。
“不行,媽媽說你發燒不能吹冷氣。而且要用被子焐一身汗。你出汗了沒?”小念放下水杯,蹬掉鞋,鑽入千禾的被子。
千禾抱住他,小念哇哇叫:“千禾叔叔,你像個火爐,燙死我了。”
千禾繼續跟他鬧,將他雙手雙腳提起來,小念像條待宰的小狗一樣垂死掙紮:“千禾叔叔,你太壞了,葉雋叔叔從來不會這樣對我。”
葉雋叔叔。千禾聽到自己的心咚咚狂擂了一通,一個念頭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是空調吹的,還沒開空調,是被自己心裏的鬼嚇的。
他知道他不是徹底的無能為力,他至少還有最後的籌碼,他也為此試探過葉雋好幾次了。他可以利用小念。多好的機會。隻消把他帶出去,給葉雋打個電話。那麽……
那麽,他眼淚忽然一下子出來了。他生過很多歹念頭,可從來沒有哪一個叫自己這樣震驚。他還是人嗎?蘇西在外麵為他奔波,小念在這裏陪他養病,他卻想著要出賣他們。
就為了暫時的一點利益?他千禾還是人嗎?
“千禾叔叔,你怎麽了?”淚水落到小念肚腹上,“我,那個,你跟葉雋叔叔一樣好。”
千禾抱過小念,宛如劫後餘生。一個從沒哭過的大男人就在這個念頭麵前羞慚得淚流滿麵。
蘇西不久過來了。給他和小念帶來了熬好的粥和小菜。千禾家什麽食物都沒,沒法現做。
“好些沒?可以下來一起吃嗎?”她問千禾。
“媽媽,千禾叔叔還沒好,你喂他吧。”小念朝千禾眨眨眼。
千禾說:“是的,渾身癱軟,使不了勁。”他顫巍巍拎出一隻手,抖擻著做出提不起的樣子。小念在邊上笑,大概想,剛剛虐待我時力氣大的要命。
蘇西給小念盛好粥,便去照顧千禾。一勺一勺挖給他吃,邊匯報工作。神情疲倦。
“華成那邊的事已經黃了。於總太性急,昨天就打報告給了上邊,恰被崔總截住。葉雋今天也去找崔廷了。我跟他恰好碰上。原來崔廷是成心安排我們撞一起的。”蘇西聲音低了下來,無法阻止的難堪……
今天上午,她去華成找崔廷商量如何應付致遠之事。在電梯,與葉雋狹路相逢。
其實,當時電梯門正冉冉合上,也不知自己幹嗎要這麽性急,叫聲“等等”就衝過去,進去後,發現隻有一個葉雋。
他們很久未有見麵,沒想到再見麵已經是敵人了。然而她也說過的,寧願做敵人也不做傻瓜。寧願恨,也不選擇息事寧人。
她勉強打哈哈:“葉總,好久不見。也是見崔總?”
他鷹一般尖利地盯著她,居然忘了摁樓層。她伸手過去,被他抓住。她抬頭,看到他眉峰間緊密的“川”字。他說:“蘇西,收手吧。他不是良偶。”
蘇西微笑,淡然道:“葉總,請放手。”
他更用力攥緊,“他接近你和小念無非為了SEED。”
“一個被你拋棄的人究竟有多少利用價值,你說出來不覺得可笑?”蘇西冷聲。
葉雋眼內有了些激憤,“你就這麽看我?蘇西,對男人來說,事業的確重要,可是它終究也是外物,總是有些東西比資產、財富、名聲更重要,更值得傾一生之力去嗬護、珍藏。SEED算什麽?蘇西你要,我給。我對你能計較什麽,哪怕你把我全部賣掉。”
蘇西心裏轟隆了一下,像被火車碾過,四分五裂。
崔廷把她給賣了。
她這一刻的狼狽無以複加。好在電梯進人了。她往邊上縮了縮,與他各執一端,咫尺天涯。
蘇西拾掇起暗淡心事,對千禾說:“崔廷展現給咱們的是一幅大咧咧的模樣,其實他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不僅在探察你,探察葉雋,也在探察他周圍那幫人。反正,致遠已經跟ARR合作,指望他也沒意思了。”
千禾點點頭,“拉倒吧。”
蘇西給他揩過粥跡,默然無語。
千禾道:“想想挺對不住你的,讓你違背原則,結果還……”
“沒什麽,我首先要生活。”蘇西淡淡。
“葉雋那邊……”
“不用說了,經過這個事,我跟他是徹底不可能了。”蘇西已經沒有什麽感傷,“你還有別的辦法嗎?”
“歇一陣吧。我想帶你和小念去禾溪度假。”
公司似乎還在有序運行,沒人看得出其中的破綻。然而千禾知道,它其實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這天,輪到蘇西生日,千禾訂了餐位,決定晚上帶他們母子吃飯。
臨走前,卻接到證監會的電話,要他過去一趟,他不知道要耗時多久,隻得跟蘇西臨時取消飯局。蘇西追問緣由,他說了實話。蘇西沉默半晌,道:“你小心。”
他不知怎麽回事,為這聲叮囑居然泛起久違的暖意。
跟那邊的談話持續了5個多小時。出來後,天已經黑透,伴著山呼海嘯的聲音,整個天地卷入一片飛沙走石。暴雨來臨的前兆。千禾看了下時間,九點多了。剛才挖空心思,跟人鬥智鬥勇,已經有點心力交瘁了。靠,他心裏暗罵了下,慢騰騰往停車場走去。走一半,怔住了,他的車旁豎了個單薄的人影,那人正縮著脖子抱著自己團團轉,頭發被風高高地揚起,宛如旗幟。
蘇西?千禾先一驚,又一喜。剛才那頓盤問好像也值得了。
蘇西扶著車勉強釘住自己,如釋重負的笑從亂發間透出來,晶亮晶亮的。
“那個,我隻是想你請我吃飯啊。好餓。”她對他說。
他心裏忽一疼,他知道她是擔心他。這麽多年,他幾乎沒享受過被人牽掛的滋味,心在經曆了最初的痛後有了洶湧的回蕩不去的暖。他很想擁抱她,知道她不喜歡,也就沒做,隻說:“你就這麽饞嗎?”
“對啊。我一年才生日一回,跟小念早算計好宰你呢?禮物備了嗎?”她語氣輕鬆。
“一個甜蜜的吻怎麽樣?”他開玩笑。
蘇西做個嘔吐的表情。千禾笑著搖搖頭,又正色:“對不起。”
“什麽呀?”
“還記得大學那會,我老爽約。”
蘇西道:“我從沒抱希望,你不來我不失望,你來呢,就是額外的驚喜。”
千禾一酸:“我以後再不騙你。”
說著說著,雨瓢潑起來。
路上,蘇西收到葉雋的短信:我跟小念在日壇會館等你。
她回過去:謝謝,我已用過餐。麻煩10點前將小念送回。
此前她的生日都是葉雋給她過的。許願時她都會暗自祈禱待會葉雋送的禮物是一枚戒指,可每年都失望。
以後再不必抱這樣無聊的念想了。
手機又滴滴響了,他說:上次在電梯裏我並沒想讓你難堪。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她合上,沒再回。
千禾說:“怎麽了呀?”
蘇西道:“我想把自己嫁了,你看王濤怎麽樣?”
千禾道:“他你就別想了,昨天他來找你,被我看到了,拉到我那,我跟他說,你這小子排在我後麵,別插隊啊。他見鬼一樣說,怎麽每次追求蘇西你都要來搗鬼。”
蘇西笑道:“其實王濤挺不錯的。樂觀、風趣、體貼。”
“你沒聽說他兩任老婆慘死的事啊,想做第三任?死倒沒什麽,關鍵是死得很難看啊。”
“你別咒人家,那純屬意外。……千禾,我們兩個單獨吃吧。小念不去了。”
千禾把車停在路邊,“你等我下。”
過一陣,他水淌淌地過來了,懷裏抱著一捧鮮紅的玫瑰,“生日快樂!蘇西。”他遞給她,頭次笑得這麽溫柔。
蘇西把玫瑰攬在懷裏。偏頭看雨。雨花急劇跳騰,前方的路看不清。也不必再看。她閉上眼,便任著千禾載她往前衝吧?
那個晚上,她與千禾像戀人一般享受了燭光晚餐。吃畢,又去看了夜場電影。暴雨一直如注,下到他們回家也未歇。停車位離樓道有一段路,千禾找了件外衣撐起來,蘇西挨著他抱著玫瑰往裏頭衝。進樓道後,蘇西笑著拍打著身上的水,一扭頭,看到一輛車緩緩退出,車燈照亮的一截雨,倉皇如流螢。
千禾布置工作停當,毅然決然攜蘇西母子啟程前往南方。
他們在禾溪度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後,千禾回京宣布破產,因為涉嫌非法集資以及操縱股市,鋃鐺入獄。
入獄前,他對蘇西說:“蘇西,我並不悲傷,你看我也是有回憶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我們的因緣僅隻此,你忘掉我。”
蘇西已經沒有眼淚,生命對於她是一次又一次的絕境。她除了接受,對自己說,“留命以待滄桑”,還能怎樣?千禾說有回憶,她也有。那蒸騰著草木氣息奏著流水音響開著馥鬱花卉的夏季鄉村,烙滿了她曾經以為喪失掉的愛的足印。
第二十章
禾溪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小鄉村。
四四方方的田疇搖曳著綠瑩瑩的稻浪,連排的兩層樓房錯落有致地挨在一起,一條條泛著白光的河玉帶一樣從村子與村子、農田與農田間穿過。天空高遠,大地蔥蘢。黃昏的時候,有嫋嫋炊煙舔著青藍的蒼穹,下裏巴人在暮色中卸下一天的疲倦,或三兩閑話或下棋搓麻或捧著吃食走動。雞鳴、狗吠與人聲在熱浪中交織、傳送。
婆婆的小院不算破敗,隻不過圍牆沾了綠苔,草木爬滿場院,家什籠一層細灰。屋內固然沒有現代化設施,但是老式的浴缸和馬桶用起來也算方便。至少小念覺得新奇,在裏頭洗澡的時候,會叫,媽媽,好像在鍋裏煮人。蘇西花了三天時間把家收拾起來,收拾幹淨後就是一個別有韻味的居所,她尤喜歡小院。院子裏爬了好些花,多是月季、鳳仙、晚飯花這類生命力強的,開得蓬勃燦爛,喜氣洋洋。牆頭還爬了些野生的喇叭花,在清晨的時候會一字排開無聲地吹奏。
白天,千禾帶著小念四處溜達,蘇西在家裏做主婦,洗衣做飯,有時候會有村人端了飯碗蹩進來閑話,她熱情招待。
“度假哪?”
“啊。”
“這破地方哪有你們城裏好啊。不過聽說城裏現在流行吃野菜幹糧,喜好看個田園。這叫風水輪流轉。”
“啊。”
“千禾他婆婆可喜歡千禾這孩子了。可惜沒福氣。現在千禾的兒子都那麽大了。兩人長得真是一模一樣。”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隻有當事人迷在局中。
“可靜不過來?”
蘇西不知道可靜是誰。晚上問千禾,千禾說,那是我媽。蘇西“哦”一聲,也不好多問人家家事。
“我媽,她出國了。”千禾略略解釋了下。
小念洗好手,做到飯桌前,突然彈跳起來:“媽媽,我不吃牛肉。”
“你不是最愛吃牛肉嗎。”
小念的眼淚啪嗒啪嗒落下,抽噎著說:“我就不吃牛肉,牛很可憐的。”千禾在邊上訕訕,“今天,老劉家殺牛,我帶他去看了。人家在那磨刀,小念上去解繩子,要助牛逃生。我幫他解了,可那頭牛就不逃,隻對著小念流眼淚。後來老劉跟我們說,牛是有神性的動物,它是能夠預知自己確切死亡日期的,在知道後,它就會不吃不喝,把自己胃裏的東西出空,幹幹淨淨地去。……那一幕太悲傷了,小念緩不過來。”
蘇西端掉盤子,“我們今天都不吃。但是小念,那是牛的命運,辛苦勞作一輩子,而後進入人家的餐桌。”
“它們為什麽不起義?”小念說。他現在熱衷看書,說話好用新鮮詞匯。
“因為總是被鎮壓。他們鬥不過人。生物鏈就是這個樣子,低端的成為高端的食物。人是萬物的靈長,可是總有比人更高級的東西在控製我們,隻是我們不知道。”
“我們也會被什麽吃掉嗎?”小念問。
“得,別掃興了。”千禾聽不下,阻止了蘇西說教,“小念,快吃飯,吃完我們去遊泳。”
千禾帶小念玩水,總要到很晚才濕漉漉地回。蘇西給他們備好換洗衣服,兩人一起去衝澡、換衣服。
小念有次對蘇西說,“千禾叔叔的肌肉很發達。”說著做了個彎肘的舉動,“媽媽,我要練啞鈴。”這讓蘇西臉微微紅了下。千禾對她不是沒有逾矩之舉。有次,她在院子裏擇菜,他蹲在邊上幫忙。她嫌他笨手笨腳礙事,叫他走。他說:“蘇老師,教學生要有點耐心吧。”這個稱呼讓蘇西恍惚了下,手裏削土豆皮的刀子便嵌入指肚。
“我的批評這麽讓你難過嗎?”千禾頗奇怪,把她拉到水槽,為其洗幹淨手,拿出來時,血依舊湧流,他好像不知道怎麽辦,隻好把她的指含在嘴中。他邊含邊看她時,眼睛像一片被日光照耀的雪,亮得嚇人。
因為老屋沒有空調,吃飯時候很熱,千禾也會征求她的意見,能不能跟小念一樣赤膊,她有時說不,有時可以。他獲準那樣做的時候,她不怎麽看他。的確如小念所言,他身材很好。小念有時候還搗亂,說:“媽媽,你怎麽不給千禾叔叔夾菜。”她便給千禾夾一點菜,小念又道:“媽媽,你怎麽不看千禾叔叔啊。”千禾笑著說,“你媽媽怕我。”“怕你什麽。”她向他瞥去,他一雙眼似笑非笑,“怕我吃了你啊。”
他們三人湊熱鬧去看鄉下的露天小劇場,人多,他們擠不進,千禾先抱小念看,然後會抱蘇西。蘇西說不要,卻拗不過他。他的手有時會無意擦到敏感部位,這讓她的心總要神經質地顫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敏感,可是敏感後又不覺得自己在抗拒。難道自己是禁錮太久,有了鬆懈的痕跡?還是心已經騰空,可以裝下別的貨物了。
晚上,她和小念睡一間,千禾一個人。他睡得比較晚,她起夜,總能看到他屋裏的燈亮著,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有次她推門進,看他拿著手機怔立於窗前。猛見她,含糊解釋說:“吹吹風,夜裏比較涼爽。”
她感覺臉燒了下。也不知道自己幹嘛要進來。說:“公司那邊還好吧?”
“……”他想了想,說,“蘇西,葉雋跟你說得沒錯,大廈已經搖搖欲墜。本身是無心建的,倒了也很正常,你不必擔心。失去與得到隻是一念。”
“總,要想辦法吧。不能真相信老莊的,無為無不為吧。”蘇西記起葉雋說過,N係根本沒有特效藥,所有的藥都隻能拖延一時,不免有點驚惶。她其實已經有點迷戀這樣的小日子,不願意這麽快回到現實。
“由我來想。……喜歡禾溪嗎?”千禾轉過話題。
“喜歡。”蘇西點頭。
千禾指著窗外一片廣袤的田疇,道:“那裏,看到沒有?我小的時候,那裏種有一大片紫雲英,春天的時候齊開放,很震撼。”
蘇西隻看到月亮掛在樹梢,天地溫軟似夢。回道:“想象得出。”
千禾感歎:“年輕時,錯過很多美,等待回味的時候,已經消失。”
蘇西說:“看到一句話,滿對。屬於我們父輩的是無處安置的青春,屬於我們的是無處安置的鄉愁,離開它,隻是為了想念它。”
千禾嘴角翹出一個年輕時候的弧度。蘇西是唯一能夠與他精神對話的。他大學時說過,快樂與憂傷是不需要與人分享的,除非分享的人出現。
出現了。可他當時看不到。現在看到了,他已失去擁有的資格。
躊躇半晌,他說:“有個事我想跟你說。”
“……”
“我曾試探過葉雋,他很在乎你。”
“說下去呢?”
“你有沒有想過,他離開你可能另有隱衷。”
蘇西笑,“白血病嗎?千禾,我生平最討厭看的肥皂劇橋段就是,一人得了白血病或者別的什麽,惟恐對方不幸福,死命隱瞞,不惜傷害。幸與不幸,由對方感覺,沒人可以替他人作主。我不是沒去猜度過,可是一份愛要用猜度來維係,還有什麽意思?”
千禾說:“或許你說的對,或許不盡然。”
“你這話等於沒說。”
千禾笑笑,“有很多事本身沒法概括嘛。”
蘇西不知道這樣的生活她是否滿意。應該說,她過上了她曾經向往過的日子,一家三口,過樸素明亮的生活。她的男人不需要多有錢,但是上進;她的孩子不需要多聰明,但是善良。她甘心為他們做黃臉婆。
若說有什麽願望,就是在小鎮開一片書店,專營她喜歡的小說,就叫“蘇家小說鋪”。
千禾說這不難,不過現在網上書店那麽發達,你還做那麽小眾,肯定賺不了錢。蘇西說書店其實不隻是個買書的地方,應該是愛書人心裏的一塊休憩場所。另外越小眾才越特色啊。
“那麽,你都喜歡讀什麽小說?”
“算啦,我隻是想想而已。”
千禾卻悄然開始了運作。此為後話。
一晚,蘇西在噩夢中驚醒。她跳下床奔去推千禾的房門,裏頭黑魆魆的,沒人影。她放心不下,換過衣服,尋出去。在禾溪聽到嘩嘩的擊流聲,她似鬆一口氣,就坐在岸沿等。
在她剛才的夢裏,他站在懸崖邊,與她隻用一條細小的繩子維係。有人在推他,他堅持不住,眼看就要掉下去了,她扯著繩子用盡全力拉他,急得滿頭大汗,然而繩索還是太薄弱。撲哧斷了。她聽到他淒厲的呼聲,分明叫著:小念。
一閃念的工夫,千禾在水中不見了。她有點急,順著台階往下走,同時“哎、哎”地叫他。剛站到最後一級,他猛地鳧出水麵,把她拉了下去。
“哎,你。”她嗆了幾口水,站直了。月亮很亮,夜色很靜。千禾的臉濕漉漉的,眼睛柔亮堪比月色。
她莫名的心慌意亂,扭頭的時候,被他吻住了。
他們在水裏沉浮著,月光、水聲、稻浪以及千禾的無聲溫柔把蘇西俘虜了。
他潛下水,用嘴巴咬開她的紐扣,衣服被水流一衝,很快敞開。他伸手環住滑溜溜的她,嘴巴一點一點探著路。
水是如此的柔軟,唇是如此的溫熱。波浪輕輕拍打。她的身體像一葉小舟,載沉載浮,悠閑在月亮鋪就的夢裏。
唇與水共同的開啟,讓她身體深處起了痙攣,是顫栗的,她聽到一陣悶哼的呼喚。
我不能等你一生一世。
我是個普通的女子。
我要愛,也要愛的感覺。
葉雋的麵顏慢慢淡了,何必要讓得不到的東西成為自己的桎梏。快樂是件多麽簡單的事情。所以當千禾把她抱到岸邊草地上,問:“你願意嗎?”她閉上了自己的眼,用輕微的喘氣回答了他。
“我愛上了你。”之後,他痛苦地對她說。
他的愛在經過了青春長長的迷惘後終於顯山露水,又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不幸擱淺。
此刻要他放棄世界上的任何來重新擁有回她,他都願意,可是他已經沒有可供交換的資本。
來禾溪前,徐天藍給他最後通牒:“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如果得不到,我也不會讓別人得到。給你一周時間,一周之後,我會把你在股市投機倒把的事實披露。”
他的公司現在審計中,員工走得走、散得散,要討公道的等待他的回歸。他手機已經不再接。他隻想好好抓住這一段日子。
禾溪是他出生的地方。年少的他曾在這裏用朗月清風療傷……
第二十一章
千禾四歲的時候,就師從音樂界的泰鬥何振方習琴。他一直覺得母親這麽早培養他是因為他具備藝術天分,但後來知道並不是。
音樂於千禾而言,代表著一種魔術,他驚訝於幾個音符塑造出的千變萬化的世界,但是更多時候,隻是為了博得母親的歡心而采取的手段。
每個黃昏,他錚琮練琴的時候,母親總會立於門外,癡癡地聽上一陣。而後騎著自行車穿過暮色去醫院陪患病的父親。爸爸得了腎病,每周要在醫院做透析。
有次,千禾正即興瞎奏一氣,忽然聽到身後媽媽幽幽的歎息。
“媽媽。”千禾回過頭,笑著說,“我棒不棒?”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媽媽微微搖頭,嘴角露出惘然的氣息,緩緩說:“跟他一樣。”
“誰?”
媽媽轉過身。
然而不久後他便知道了媽媽嘴中的他。
他是鍾伯伯。那個時候,鍾伯伯考上了南京大學,偶爾會來他們家探視。千禾原本是很喜歡這個鍾伯伯的,因為鍾伯伯喜歡跟他玩,把他往高空拋,嚇得媽媽尖叫,而他總是咯咯笑;他們還會比做俯臥撐,兩個人像蛤蟆一樣在地上一上一下,媽媽看了總是說:“好了,國梁,你不要跟小孩一樣沒個正點。”千禾注意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甜美嬌柔,好聽極了。媽媽對爸爸說話就從來沒有這樣好聽的嗓音。
爸爸病了很久,在千禾記憶中,爸爸就是與醫院聯係在一起的。但是爺爺是南京軍區的大官,爸爸生病時並不寂寞,總有一茬一茬人提著東西往醫院往家裏塞。
爸爸很多時候神色抑鬱,就像好多久病難醫的人對自己的現狀煩躁一樣,一不順心就砸東西,罵母親。母親總不言語,默默地任他發泄,但是眉眼中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漠然。
爸爸好的時候,會叫母親:“可靜。”媽媽便到爸爸身邊,坐下來。爸爸抓住媽媽的手,小心地撫著,眼睛直直地盯著媽媽,有一種難言的悲戚。
“可靜,對不起。”爸爸說。
“你別胡思亂想。會好的。”
爸爸不說話。
“國梁還來咱家嗎?”
“嗯。”媽媽別過頭,輕聲說,“有時候,要換煤氣罐,要買米……插線板壞了也需要修。”
“跟你說叫小王的。”小王是爸爸以前的秘書。爸爸的聲音又開始暴躁,他一把甩掉母親的手,“你其實就是想見他。”
“對。”母親揉著手腕,沉聲說。
“爸爸媽媽,你們別吵了。”千禾在一邊哭。
父母同時看他,目光卻很怪異。
而後,終於有一天,千禾窺破了母親的私情。
他去何老師那兒練琴,何老師與他們同院,他都是自己走過去的。偏巧那天,何老師身體不適,讓他自己彈了幾下,就早早放他走了。
他在回去的路上邊走邊玩。打開門,發現樓上傳出巴赫的《勃蘭登堡協奏曲》,媽媽今天不上班嗎?他蹭蹭爬上樓。正要大聲叫母親,卻聽到從書房傳出的聲音,男聲,屬於鍾伯伯。
“靜,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他,他遲早會知道的。”
“嗯。”母親哼了下,發出半是歎息半是呻吟的聲音。
千禾小腦袋動了動,沒出聲,輕手輕腳湊近了些。透過縫隙,看到媽媽被鍾伯伯抱著半躺在沙發上,鍾伯伯的手在媽媽背後、肩上挪動著,是在給她按摩。
“靜,都怪我。”
“不說了。”媽媽閉上眼,哼哼聲又重了些。鍾伯伯的手便從後麵移到前麵,又輕輕地吻著媽媽的頭發。
不知道為什麽,千禾並沒出現諸如憤怒之類的情緒,他舔舔唇,為窺視到男女之間另一個天地而好奇。他不明白媽媽的頭發有什麽好吃的,也不明白媽媽怎麽會發出那種像小豬玀吃食的聲音,更不知道,鍾伯伯為什麽能夠摸媽媽的胸脯,而媽媽並不像他同座的李美美那樣,被碰到了胳膊都要舉手告訴老師說他流氓。
媽媽突然回過身,跟鍾伯伯廝扭在一起。
千禾張了張嘴,因為太過驚訝,手無意中掃到門。隨著吱呀一聲,裏頭的人迅速像彈簧一樣分開。
“媽媽。”千禾索性站在門口,眼光卻掃向鍾伯伯。鍾伯伯的臉部表情在經過多種變化後,定格在尷尬與驚惶的邊緣。反倒是母親鎮定。她整了整衣服,說:“你不練琴嗎?”
“何老師生病了。”
“那你去你房間練琴。”
千禾轉過身,想了想,又回過頭:“媽媽,你這樣,爸爸會難過的。”
母親突然失笑,表情有點扭曲:“難過?媽媽還難過呢。千禾,媽媽不需要你教導。你要討好你爸爸,就告訴他吧。”
千禾突然很不自在。他從未想過要告訴爸爸,他隻是要提醒媽媽,可是媽媽這樣對他,他不能恨媽媽,便隻能把怨憤的目光投在鍾伯伯身上。
也許要到很多年後,等到他能夠理解一個女人的無奈與寂寞,他才能明白媽媽的苦楚。
鍾伯伯有一陣沒來。媽媽也不到他房門口聽歌,隻是一個人在晚上回家後,在客廳的沙發裏沉思冥想。
千禾從不知媽媽在想什麽。
家裏很幽寂。千禾想婆婆,那個暑假,就央求著母親送他去鄉下。
婆婆是個寡婦,新婚後不久丈夫便在車禍中喪生,倉促得連孩子都沒孕育。婆婆一直沒改嫁,盡心伺候公婆,為其送終。一人靠編竹席、籃子為生,很是寂寞。
所以當大著肚子的媽媽敲開她家的門,拿出一疊錢,說:“阿嬸,我想在這裏生孩子。”她非常高興有人來打破她古井一樣幽暗的生涯,連連推開錢,將母親迎入裏麵。千禾出世後,婆婆又將那顆從未啟開的母愛一分不剩地給予了千禾。
“呀,這孩子好俊。孩子爸爸呢?”
“病重著呢。我娘家也沒人,不得已才到這裏。”母親微弱地解釋,婆婆自然不信,但也不追根究底,隻當媽媽是她閨女,盡心侍奉。
三個月後,有人找來了。婆婆開了門,是個身板筆直的軍人。
“夫人在這裏嗎?”
“哪個?”婆婆不明白。媽媽閃身出來了,笑著說,“小王,我明天就回,你告訴千樹,孩子生下了。”
那個晚上,天上有一牙荒月,媽媽坐在村口一條小溪旁,怔怔看水。
“孩子,天涼,你身子還不結實。”婆婆將衣服披在媽媽身上。
媽媽指著水,說:“這水有名字嗎?”
“禾溪。老一輩說,這個村子有一年大旱,莊稼全枯萎了。村民準備逃難。但是,就在大家要拋棄家園的時候,有人奇異地發現這裏出現一眼水,水越聚越多。後來,這個村莊就活了。這溪就叫禾溪,這村莊就叫小禾莊。孩子,天無絕人之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年紀輕輕守了寡,覺得命不好,可誰曾想,幾十年後,老天爺給我送來了女兒和孫子。孩子,有多少人活得一帆風順呢,這人生我算估摸出來了,就是受苦來著。給你一點點甜,然後為著那甜,長長地受苦,可苦著你也樂意。”
媽媽哭了。在水一樣涼的月色中,跟婆婆把自己的事說了。
而這個故事要在千禾成年後,婆婆才跟他透露。
小時候的千禾把婆婆的家園當做故鄉。他喜歡在夜裏照著手電挖泥鰍,喜歡在夏至未至時去果園偷瓜,喜歡去禾溪玩水,最喜歡的是訓練婆婆家那隻叫阿黃的老狗。他訓練它直立、鞠躬、擺手,訓練它咬著鈔票去雜貨鋪打醬油,訓練它在阿婆生病時去敲赤腳醫生方阿姨家的門。別人都說婆婆家的狗神。婆婆說是千禾聰明。被婆婆誇獎的千禾越發賣力地幹活,陪著婆婆剝豆角,或者揉衣服;黃昏的時候,蹲在一邊看婆婆編籃。婆婆一興起就給他編蟈蟈,編竹虎。阿黃是千禾漫長童年的夥伴,而婆婆是他心靈最溫暖的印記。
“婆婆,媽媽和鍾伯伯在一起親嘴。”那個夏天,千禾把這秘密告訴婆婆。
婆婆沒顯得驚訝,說:“千禾,等你大了,你會明白。”
“我不明白,為什麽不親爸爸呢,爸爸躺在醫院,也許不能走路,可嘴還是好好的。婆婆,我現在琴都不喜歡彈。原來媽媽讓我學琴,是因為鍾伯伯琴彈得好。”
“孩子,等你長大,你會愛上一個姑娘,然後愛這個姑娘的一切。”
“我不喜歡女孩子,像李美美,天天打小報告,叛徒、奸細,壞得要死。”
婆婆笑。
千禾的隱憂在婆婆的撫慰下,漸漸散了。但是父母以及鍾伯伯卻成了他幼小心靈的一塊陰翳。在爸爸砸東西的時候,在媽媽歎息的時候,在鍾伯伯欲說還休的注視中,他的心就開始暗下去。暗到快沉沒的時候,他來看他的阿黃,看婆婆。
鍾伯伯畢業後在南京市委任職。不久後,收養了一個女孩,叫小微。後來,鍾伯伯到他們家,必帶著小微。
千禾不喜歡小微。可小微總是跟著他,他到東她從不到西。他吃零食,她伸手問他要。像影子一樣甩也甩不掉。
有次,千禾煩不過,吼她:“幹嗎跟著我!”
小微說:“爸爸要我跟你玩。”
“誰是你爸爸?”
小微眼睛有點閃爍。
“你是揀來的知道嗎?”
小微忽然哇地哭出聲來,驚天動地,哭了一天,怎麽勸也勸不了,千禾真納悶,女孩眼淚怎麽這麽多,而且哭一天也不嫌累。
後來,他知道,女孩子的眼淚往往拜男人所賜。
爸爸媽媽還是斷斷續續吵著,媽媽卻沒有淚,這些年,千禾從未見過媽媽的淚。
哭到哭不出來,便是絕境了吧?
千禾高中的時候,鍾伯伯終於黯然收場,他帶著小微去北京赴新職。
媽媽和千禾都在窗口看他們離去。媽媽沒有表情,千禾的反應卻相當強烈。小微已經長成亭亭的少女,對著千禾總是像兔子一樣溫順,一雙大眼睛迷蒙蒙地蕩著,蕩進男孩子情竇初開的心裏。
“你們都說小微是我的,小微不能走。”他分外委屈。
“屬於你的永遠會是你,哪怕海角天涯呢。”媽媽靜靜地說,轉身走掉,媽媽的背影消瘦而堅強。
自此後,媽媽從未跟爸爸吵過架。爸爸也時不時回家住幾天。可是家,從來沒有溫暖過。
他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去婆婆那裏住。一個晚上,被熱醒,出來撒尿,看到院子裏的香樟樹下坐著一高一矮兩個影子。高的是婆婆,矮的是阿黃。月影從香樟樹的碎葉間傾瀉而下,在兩個影子上投下溫潤的斑點。
“婆婆,你也睡不著嗎?”千禾走過去,坐到石凳上。
阿黃支起身子,蹩到他那裏,舔了舔他的腳,又矮下身睡去。
“千禾,你說婆婆能不能看到你娶媳婦呢?”婆婆搖著扇子。
“那當然。”千禾眼前浮現出小微的樣子,曾經他對她說過要帶她到鄉下玩,可是小微不大樂意,說鄉下都是泥巴大糞有什麽好玩呢,為這一句話,他有一個禮拜沒搭理小微,直到小微買了巴赫的曲子送給他。
“說說看呢,我們的千禾喜歡什麽樣的女娃娃。”
“當然眼睛要大一點,”千禾比照著小微描述,“頭發要有點自來卷,鼻子翹翹的,皮膚白一點,還有絕對不能凶,當然了,跟我一樣喜歡鄉下,喜歡婆婆。”他咧嘴笑笑。
婆婆也笑笑,說:“頭發還要自來卷,那可真難。”
“小微就是卷的。”千禾說。
婆婆說:“小微就是鍾伯伯的孩子吧?”
“我不叫他伯伯。”長大後的千禾越發不喜歡鍾國梁。
“千禾,今天是你生日知道嗎?”婆婆忽然說。
“婆婆你糊塗了,我要兩個月後才生日。”
“婆婆沒錯,千禾你十八歲了,是大人了。對不?”
千禾疑惑地看著婆婆。
婆婆一搭沒一搭地搖著蒲扇,神色依舊很悠閑,說:“你媽媽在十八年前的今天生下你。你的親身父親是你鍾伯伯。”
千禾懵住了。
婆婆繼續說:“千禾,婆婆年輕的時候是為了哥哥能娶嫂子才嫁到這裏的,結婚後沒兩個月,丈夫就把我撇下走了,我也不能接受。但是,不接受也得過。我估摸著你媽媽是絕對不會跟你說的,但是我跟你說,誰生的又打什麽緊,千禾依舊是千禾。
“你也別恨你媽媽。你媽媽跟你鍾伯伯原本就是一對,後來不小心有了身孕,那個年代,作風問題事關前途,你媽媽不願影響你鍾伯伯考大學,就跟你爸結婚了。為了不走漏風聲,她找到我這裏生孩子,給你上戶口報生日的時候,往後錯開了兩月,別人就沒什麽疑心了。但是你爸爸知道你不是他的。”
千禾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媽媽看他的眼神和爸爸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不同的涵義,卻同樣缺乏愛的能量。
媽媽從他身上看到別人,爸爸也看到別人,一個傷心,一個憎恨,而千禾隻是一個無辜的孩子。
爸爸與媽媽互相折磨。
爸爸愛著媽媽,他知道的。後來,爸爸昏迷時,一直叫著媽媽的名字:“靜,可靜。靜,可靜……”
爸爸彌留之際,對媽媽說:“靜,你有沒有一點點愛過我,哪怕一點點?”
媽媽紅著眼,沒說話。媽媽有沒有愛爸爸,他不知道。
心走了很遠很遠,就迷路了。媽媽一直以為她的心在嫁給爸爸那刻就死了。
“靜。”爸爸拉著媽媽的手,笑著說,“我是自私,可是我就想你留在我身邊,就想你是我的,哪怕得不到你。”
爸爸迫千禾與小微結婚。千禾和媽媽都很明白他的意思,千禾隻能成為鍾國梁的女婿而不是兒子。千禾是他的兒子。
可他何曾想過給他的兒子一點點成長的光亮?
血緣其實並不要緊,要緊的是愛。
“千禾,你難過了?”婆婆搖著他。
他恍然搖搖頭。然後幹澀地說:“我從來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我隻有婆婆。”
千禾的眼裏有隱隱的淚,反射著聖潔的月光。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十八歲的眼淚,為世界自私的本質而流。他的心,也就這麽冷了起來。
幾年後,婆婆在一個夜裏孤獨地死去。一周後,才被人發覺。發現的時候,這個一輩子樂觀生活、善待他人的人已經全身腐爛。誰說上帝有著一顆公正的心?
那個時候,千禾出了一張銷量沒超過一千張的唱片,又跌入一個精心布置的桃色陷阱。
從鄉下送葬回來的那個窒息的清晨,他坐在床上將唱片一張張砸爛,與此同時砸爛少年時的夢想以及對世界善好的展望,並且深深地傷害了一個女孩子。
第二十二章
聽完千禾的訴說,蘇西心裏有跌跌撞撞的感觸,他大概永遠不會想到他的命運會在他的下一代重複。要不要告訴他,要不要?
他抹了抹她潮濕的麵頰,兩人同時感知了雨意。
準確地說不是雨,是介於煙和霧之間的東西,流螢一樣毛茸茸地往身上聳。月已經淡出,夜色卻還濃鬱。風過於緊張,逃過草木,便留下了起伏的波浪。
“回去吧。要著涼了。”他先起,然後伸手拉她。直把她拽到懷中。他們彼此還是濕漉漉的。
她靠著他,猶豫了下,問:“你,你和你未婚妻什麽時候完婚啊?”
“那個,快了吧。”他捏她的臉,被她生氣地甩掉,他才笑著說:“騙你呢,你以為看港片哪,還訂婚,那隻是用來騙我爸爸的。小微現在已經是三個法國孩子的母親了。他爸爸,哦,鍾國梁同誌運氣夠好,在外交部呆了兩年不到就被派駐法國。好像官銜不小。爸爸逝世一周年,他回來把媽媽接走了。”
“這幾年,你們沒有聯係嗎?”
“我不會讓他們找著。”
“你沒原諒他們吧。”
“談不上原不原諒。就像我傷害你,你原諒我也沒用啊。”
“話不能這麽說。誰也不能指望一輩子風平浪靜,受點傷很正常,不計較其實也省得自己疙瘩。”
“那我,我聽你的。”他聲息弱了些。但是把她摟得更緊了,又前傾著身體幫她擋著雨。
餘下的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時日不多的緣故,他和她有點“白日苦短,何不秉燭夜遊”的意思。待小念睡後,他們倆悄悄溜出去。那些個日子,真是踏遍了禾溪的每一寸地皮。他隨處摘一朵小花簪在她的衣襟;又變戲法似的掏出零食給她吃,跟她講這是從小念虎口奪食;還色狼一樣追著她,作勢要吃她。她跑,他追,終於落入狼口,被他嗅了個遍。他與她身首交纏,在略升秋露的夜裏,沒有比兩具身體的依偎更溫暖的事。
後來,他們又把足跡延伸到鎮上。村裏和鎮上有三裏路,兩人說說笑笑鬧鬧,似乎一會會就到了。
天熱的緣故,鎮上還比較熱鬧,好些店鋪開著,音像店的喇叭放在路邊招搖著生意,理發店的燈箱旋得人眼花,大排擋則四處都是,爆炒的香味順著風襲到每個人的鼻端。
他們兩人會吃上一碗鴨血粉絲,然後在路邊小攤上給小念買上一點稀奇的玩意;經過赤膊打桌球的小夥子和席地而坐對弈的老人,到文化宮麵前看有什麽電影放。片子都是很老的。什麽《秋天童話》、《喜劇之王》、《賭神》……有次,居然看到在放千禾早幾年拍的片子。蘇西吵著要去看。千禾說:“很沒勁的。”但拗不過蘇西,便買了票摸黑進去。人不多。空了很多位子,他們坐在最後一排,蘇西輕聲嘲諷:“這就是當紅影視歌三棲明星的號召力。”千禾說:“哎,片子可是幾年前的,現在還放,說明長盛不衰,而且連這小地方都有,說明為大眾喜聞樂見。”
放到一個吻戲的鏡頭。蘇西評價:“姿勢很經典,讓我想起克拉克·蓋博和費雯麗。”
千禾說:“你怎麽不會吃醋。”
蘇西問他:“拍戲很占便宜吧。”
千禾白她一眼,“憑什麽不是她們占我便宜。哦,這是移位鏡頭,不真拍。”
他們纏綿的方式,也五花八門。有時候在稻浪間的小徑上依偎著看月亮,有時候在禾溪溫潤的水中嬉戲,有時候他把她連同一棵大樹圈住,圈到她的胸膛因窒息急劇地起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環境的刺激,還是因為常年壓製,焦渴的土地迎來了雨水,都有些樂此不疲。
或者,他們愛了。不是有話說:一顆心戀上另一顆心,她的肉體才會戀上他的肉體?
她模糊有了初戀的感覺,又覺得不完全是那麽回事。
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但是更多時候,她閉上心扉。
最後問題出在她這裏。
有幾天連著下大雨,他們沒法出去。這天半夜,他實在耐不住,掩到她房裏,把她從小念身邊抱走。
門鎖上,兩人嘴一湊就紮實地纏在一起,邊吻邊脫,衣物撒了一路。很快倒在床上。
她想在上麵,他樂得迎接她的進攻。
第一次在床上,不知是不是過於舒服的緣故,兩人做得淋漓盡致,在巔峰狀態,他聽到她氣若遊絲地叫:“葉,葉……”
他抽搐了下,不知怎的,軟了下去。
他們靜靜躺了一陣,她側過身說:“我們結婚吧。”
他說:“不。”
帶著點賭氣。實際上他知道不能。她哄他,“是我不好,你給我點時間,我們都有以前,都不要計較了。”
他一動不動,神色悲戚,一陣後,歎息著把她擁進懷中,“蘇西,我很想等你,等你愛我,可是恐怕這等的機會也不會有。”
她惘然了下。他又說:“徐天藍檢舉了我,公司在審計,我破產了,因為涉嫌違法,我會在獄中度過。幾年,我還不知道。不會少過5年。這幾天,我知道沒多少日子,每一天,都在拿一生的精力在過。”
蘇西徹底呆住了。
“我曾想存一筆錢到國外,送你和小念出去,你們可以衣食無虞地過一輩子,可是,我知道依你的性子是受不了這樣的錢和這樣的活法,就沒打算。蘇西,原來我注定得不到你。”
蘇西的心一點點的涼。她不曉得命運怎麽一直喜歡給她開彌天大玩笑。她愛過的兩個男人,一先一後,都要煉獄,一個為清澀付出代價,一個為荒唐付出代價,可他們其實都是被傷害的孩子。她蘇西呢,先後失去父母,帶一個私生子,跌跌撞撞走到今日,還開不了花。或許小念說的對,媽媽是仙人掌,60年才開一次花。
她無語了。
怎麽他們的青春都這麽慘烈?想過過俗氣的小日子都不能。也許人還是要平庸一點的好,不要有什麽壯誌,不要有什麽豪情,誰揣度得了這難言的世路。
“你愛我嗎?”蘇西問。
“當然。隻是我不忍心——”
蘇西有了決斷,“你別廢話。我有三件事要告訴你。一、我會盡一切力量幫你,能減幾年就幾年。二、我要馬上結婚。馬上。我希望小念有個爸爸,希望自己有個家,哪怕不團圓,隻要它在,我就能等下去。還有,小念……”這最後一點,蘇西還是難以為繼,但是此刻她沒必要隱瞞了,“你沒覺得小念跟你很像嗎?”
“你是說——”千禾震了下。
一點也就透了。為什麽他與小念投緣,為什麽他要偷偷溜去學校看他。他一直以為自己純粹隻想利用他。原來並不是。他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覺得愉快,很享受,有溫柔的情愫蕩漾,原來都是有原因的。
“小念。”他痛苦地叫了聲。這個消息換在此前任何一刻,都會讓他歡欣鼓舞,可是現在,他盡不了父親之責,可能還會給他帶來恥辱,他在一瞬間,大起大落,百味雜陳,腦子若脫韁之馬,無力自控。
蘇西渺渺說,“其實我也知道生下他很不明智,明明是一次傷害的產物,又沒什麽感情在內……我爸爸一次次勸我,說一些現實的理由,我的未來,以及家境;學校裏也是流言蜚語一片,差點被解聘。可是我還是下了決心。後來想想,也許,隻有留下他,隻有把你給的錢全部奉還,我們之間那一段屈辱才能被刷洗。我不要我們那個樣子,不要……”
千禾翻過身,凶狠地吻她,愛她。目光潮濕。那是一片憂傷的雨。
第二十三章
蘇西還未來得及將她的一二三付諸實踐,翻天覆地的變化就一浪高過一浪的把他們淹沒。
公司被銀行沒收、拍賣;員工卷款潛逃的潛逃,偷雞摸狗的摸狗,趁火打劫的打劫,N係已經滿目瘡痍;千禾被拘,被公訴,蘇西急著找律師……
有次回家,她被討要薪水的員工堵在路上。她平生從未聽過的辱罵從那些人嘴裏洶湧出來,在汙言穢語中,她唯有一言不發。
他們說得沒錯,她是他的情婦,自禾溪之後,她與他便捆綁在一起了,是屈辱,是罪惡都要一起承受。
他們見她神情平淡,愈受刺激,有盛怒的便衝進來打她。她仍舊靜靜地,偶爾嘴角會有一絲極淺的笑。他們哪裏知道她在感歎自己的命運,一生起伏,人海扁舟,沉浮皆不由心,她沒什麽好怕,也沒什麽尊嚴要捍衛,隻願不要傷害到小念。
眾人散去後,她抹淨了嘴角的血,奔向家。
那幫人果然是從她家出來的。門被砸了,幸好是防盜門,很結實,隻癟進去一塊。
開了門,小念不在,有電話留言:“媽媽,我在葉雋叔叔這裏。好多人砸門,我害怕……”然後是小念的哭泣。
蘇西關了聲音。在黑暗裏靜坐,疲勞如水一樣襲來,然而她挺直了脊背。她拿來紙筆,寫下這些天緊急要做的事項,貼到牆壁上。她已經許久不做這種事了,以前做是為了鼓舞自己,有孩子氣的成分在內,現在,隻是因為目前的處境已嚴重幹擾著她的判斷。她必須冷靜。
隨後她去葉雋那裏。在樓下,給他電話,很平淡地說:“把小念送下來。謝謝你照顧他。”
葉雋說:“我想跟你談談。你上來吧,要不我下去。”
“沒什麽好談。”
可葉雋很快下來了。看到蘇西睬在一小片月色中。薄峭的身體卻有著鋼筋一般的倔強。
他心裏泛上了洶湧的酸意。這個女孩,在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就催開了他內心所有的疼惜,他相信他們的感情冥冥中早有了安排,雖然彼此錯過了情動的最初瞬間,卻注定會留下生命最綿長與雋永的部分。可是現在兩個人卻像失飛的雁,看著對方在塵世各自輾轉,像看一出別人的戲,無情地做一個局外人。
他很久沒見她,失去她的日子有多灰暗,隻有自己知道。然而這不是他親自安排的局嗎?
他在演戲。對她說:“有合適的,你考慮下。”對她說:“對不起浪費你的青春,雖然這不是我的本意。”對她說:“唱得很好。”他發現自己很有演戲天賦,聲音可以這樣寡淡,對她的震驚和恍惚可以無動於衷。
不,他不是,轉身的片刻,他總有一顆撕裂的心。
要到什麽時候,心可以撕到無法再撕?她呢,可以遇到一個白馬,或許就是小念的爸爸。
小念的爸爸終於出現了。他帶走了蘇西,他是個可以給她幸福的人,可你,葉雋,為什麽承受不了?你的目的不是如此?
你對自己解釋:不,不是嫉妒,是他不合適,他快垮了,他不能給蘇西幸福。
不,就是你在嫉妒,你不願意你的蘇西成為別人的。
以前你那麽狠,那是因為你知道蘇西的心還在你身上。但是當她在另一個人的辦公室與你競爭,當她與他出雙入對扮演恩愛,當她為他不惜供出你的隱私時你不是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嗎?你在電梯裏握著她的手腕,你明明想憤怒,可是酸楚的心隻想乞求,別這樣,我不能忍受你這樣……
她如今像月光一樣清冷的目光表明,她已經把對你的心收了。徹底的。
這是你想看到的,是你導的一出戲,可是為什麽你害怕了這個結果?
最蹩腳的觀眾就是離舞台太近,最蹩腳的演員就是自以為與戲無關。可你不是,你愛著她。曾經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好了。閉幕吧。
“小念呢?為什麽不把他帶下來。我是出了點事,但是還沒到要求你庇護的地步。”她咄咄逼人。
他點點頭,澀聲道:“蘇西,理智一點,小念還小,很多事都不懂,也不會消化,我們能夠做的,就是竭力保護他,不要讓他受到傷害。我沒別的意思,呆在我這裏,等風波平息。”
蘇西沒說話。
他道:“沒吃東西吧。我剛給小念煮了麵條。一起吃點。你——”借著月光,他看到她小臂上洇出血痕,本能去抓她的手。剛一碰到,她便縮掉了,留著他一手的虛空。不,還有風。
勞倫斯對情人說:不是我,是風。他也一樣,隻是風一樣拂過她的生命,留下些微的涼。
如果可能,他願意像水流一樣洶湧進她的生命,真真實實地傾覆她。但是他不能,總有一些無奈,像補丁一樣綴滿殘缺的生命。殘缺是生命的本質。
“媽媽。”小念一頭紮到蘇西懷裏,未察世事的眼裏有著驚魂莫定。
“沒事了,別怕。”蘇西撫著他。
“你坐,我給你盛飯。”葉雋招呼著,話出口都覺得生硬。
“謝謝!”蘇西也很客氣。
他們真的成了陌路。不知怎的,葉雋忽然想起一句詩: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相會;當我到達,我的頭發已經變灰。
飯桌上,小念問:“媽媽,千禾叔叔到底是不是壞人。”
蘇西說:“也不是。他隻是欠了很多錢,還不起,別人都來討。”
“可是以前他很有錢的。”
“他的錢都是借的。他本來還想借,借了還以前欠的,但是這次沒有借到。”
“媽媽,你是不是在幫他借?”
“是的,媽媽也沒有借到。不過不能怪人家不借,因為千禾叔叔他欠得太多。”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我知道了,人家怕他還不起。”
“對。”蘇西麵向葉雋,淺淺一笑,仿佛在說,我這個解釋還合理吧。
“恭喜你啊。”她跟葉雋說,“鬻蚌相爭,漁翁得利。致遠投了你們不少錢吧,SEED的將來一定光明無比。”
葉雋分不明她是否暗藏諷意,在這場較量中,明著是她輸了,然後最徹底的那個不是他嗎。
哄小念睡後,她跟他告別。
“我走了。”她低頭換鞋。他拽她。她手撐地,略抬頭。
“蘇西,我這麽令你討厭嗎?”他其實更想從容地說,我們談談,可是一張口,就是這麽情緒化的抱怨。
進了書房。她一抬眼,就看到寫字桌上的仙人球,居然開了一朵花,暗紅色的,頂在頭上,像個瘤子。
仙人球真是頑強,不管情路坎坷,世味難言,依舊蓬勃地活下去。還要在最艱難的時候開出花,哪怕醜。
蘇西除了莫名的感動真的不知道說什麽,瞥過眼,葉雋在點煙。她注意到他的手微有顫意。她知道這個男人對她未必沒有情分,隻不過,他也許更愛自己。
換到以前,在這樣的時刻,她也許要撒氣,會傷感,想哭,可是現在眼裏心裏俱是幹澀。人是經不得磨的,她累得夠嗆,也老了,根本不願意在往事中搭建烏托邦。所以,她隻是平靜地說:“我要跟千禾結婚。”
他示意她坐,自己出了會神,淡淡敘述:“你們去禾溪那會,小念給我打過電話,說:媽媽跟千禾叔叔又出去了。他們每個晚上都出去,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沒有——葉雋叔叔,看來你隻能做我的叔叔了,因為媽媽似乎更喜歡千禾叔叔,她每次回來,眼睛彎彎的、臉紅紅的,紐扣上掛著小花,像個新娘子——”
蘇西保持著燦爛的笑意。葉雋神情卻很蒼老。
“蘇西,我承認我很難過——”
“嫉妒嗎?你不要的東西,也不想別人得到?或者,你丟棄的東西,你不想她超生,我苦哈哈的過日子,你倒會滿意。”蘇西的嘴,這會比刀子還鋒利。她沒有怨嗎?她曾把最好的年華,最豐沛的感情給他,他撣掉了。她不能無休止地等待,她也有生命要享受。
葉雋道:“我曾跟你提過,我在獄中打過一次架,受過傷。”
蘇西知道他要講他的隱衷,可她不想聽,時間過了這麽久,再說了,無論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夠原諒。說出來,不過徒增心靈的困擾。
“別說了。沒有用。”她阻止他。
“我知道。我隻想讓你明白我的想法。我不能陪你一輩子,總可以,愛你一輩子。”
愛,這話說出來真的諷刺。什麽是愛?他這樣是愛嗎?何況此刻他們已經沒資格談愛。
“……我出獄後,再沒跟你有過親昵,不是不想,是我,失去了那方麵的能力。我不是有陣子老去美國,不是談生意,是治療,一開始我抱著希望,但是後來醫生跟我宣判了,愛莫能助。”
蘇西想笑,“那怎麽樣呢?你覺得我非要靠那個活?”
“我知道你不介意,正因此,不敢直言。”
“為了我的幸福?真沒想到肥皂劇裏我最痛恨的橋段出現了。得了白血病的男豬為了表示深情,表示偉大,一般會選擇隱忍。葉雋啊,你好偉大,我好崇拜你啊。”
葉雋拂開蘇西的嘲弄:“你不介意,可我介意。你想想,我跟你結合了,每日要想著自己的缺陷,想著你是否心甘情願?這也是一種折磨。隱瞞有隱瞞的好處,你可以心安理得地過日子,一切都是我的錯。你偶爾心裏耿耿,曾經愛過一個騙子,但至少你愛過。我心滿意足。”
“既然滿意就不必跟我說。”
蘇西抱住腦袋。葉雋真的狠啊,那樣傷害了他,可她還要為他抱著永遠還不清的負疚。可他難道不淒涼嗎?他因她入獄,如果沒有入獄,他哪裏會出這樣的事?她原來超脫不了,她一輩子要背負著他。
不要遇見多好。她找個隨便誰嫁了,蓬頭垢麵,潦倒落魄,也勝過此刻的煎熬。
她的聲音從臂彎中出來,“我是你的煞星,你記住了,今後離我遠點。”
他說:“沒有遇到你,我該幹嘛幹嘛,肯定活得還不錯;可是,遇到了你,就算事先知道結局,我也會義無返顧往裏麵衝。”
“可是你讓我怎麽辦?”蘇西終於哭了。
他們的愛情也許要在眼淚中稀釋掉了。隻因她和他走到人生這一程,已經有太多的傷,宛如鏡麵上一道道的裂痕,就算她和他樂意把自己摔碎了,重新補綴,能回複到原先的完滿嗎?
“葉雋,不能了。”蘇西看著他,眼淚砸到腳麵上,如此涼。
走前,她帶走了仙人球。
第二十四章
蘇西費了很大勁,好不容易聯絡到千禾在法國的父母,兩人聽此如遭晴天霹靂,迅速趕回國內想辦法,可是徐天藍後台更硬。二審結束,維持原判,5年。
在法庭外,蘇西與徐天藍有交談。
“徐總,你麵色不豫,是不是嫌判的少。”蘇西像母獸一樣主動出擊。
徐天藍挺有興趣地審視蘇西,邊笑著說,“千禾這孩子,資質很好,我也很愛惜,可惜他不學好,不自重,咎由自取。……你叫蘇西吧,都說你是他的情人,這孩子也不知有多少情人,可隻有你最懂恩義。我了解你的心情……”
“少廢話。”蘇西打斷她,說,“徐總,我跟你搭話沒別的意思,隻是提醒你,像這類由你一手培養出的蛀蟲,敗類,得往死裏整,您怎麽這麽手軟,才5年,要狠狠的。還有,我很納悶法律怎麽這麽仁慈,你覺得你很清白嗎?”她揚長而去,徐天藍目瞪口呆。
她見過蘇西的。其實決定向千禾下手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蘇西的存在。
那些日子,她跟蹤他,發現他經常流連在一個女人身邊。把人家的孩子當成自己的。他臉上那種輕鬆,是她從未見過的。不羈的他,被那個女人收拾的乖巧憨厚。最叫她受不了的,是那個雨夜,他與她一起吃飯,在燭光的跳蕩的陰影下,她發現了他神情的輕軟,和眼神的明亮。她是過來人,她知道他愛上了對麵的女子。
她跟著他們去了影院。
就坐在他們後麵。她心亂如麻。隻因千禾從頭至尾都沒把心思放在膠片上,他時常看她,偷偷地瞄一眼,也許想擁她到懷裏,卻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他曾經天不怕地不怕,也有怕的嗎?那個女子是珍寶?怕摔壞了她,還是驚動了她?
她嫉妒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失卻真心的人。把他叫在身邊,無非消遣一下,她覺得自己會厭,就像曾經她對別的人、別的事厭倦一樣。
可是這一次,她錯了。她為他的不告而別怒不可遏,原以為是憤怒,時間沉澱後,她看到失落,她在不知覺中,原來放注了真心。
她對太多東西喪失興趣。原來隻是沒有東西能激動她。什麽名利,統統都是遮羞布。原來當人得到物欲的滿足後,是會向往精神的填充。她想從浮華的雲端落下來,跟一個喜歡的人回歸平淡。
可是這樣的生活得不到。她放下心,可是他不接收。豈有此理?
她從來沒有愛過人,當愛而不得的時候,除了像個初嚐愛果的年輕女子那樣惱羞成怒,竭力破壞外,簡直不知道該幹嘛。但是當她看到他領受著她親自施加的報複,卻沒有任何快感。
他被拘押的時候,她去見過他。他倒不落魄,甚至可以說安詳。他遠遠看著她,就露出笑,是眼睛在笑,如初次見麵那樣打動她,瞳孔黑白分明,有著不染世事的清澈、天真。她愛這雙眼睛,隻因她看過太多不辨成色的渾濁的眼。
“徐老師,怎樣,要幾年,你比較滿意?”他似乎很輕鬆。
她問他是否後悔。
他懶洋洋道,“後悔的話你把我整出來嗎?這國家是你開的,法律是你定的啊?”
又道:“遊戲早該結束了,這樣結束也不算差。”
徐天藍由此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孩子,而她呢,真的老了。她滿身心的疲憊,卻唯有在記憶中虛幻的抖落。
蘇西陪著千禾父母去獄所見千禾。
她是第二次見,第一次是跟律師。他很心疼她,卻朝她背過身,什麽話也不說。她扳他身體,他凶她,“你別動我。”他害怕他一個大男人會為兒女情長掉下眼淚。
她展臂輕輕抱他,臉貼在他後背,說:“我等你。”
他震了下,卻生硬說不。
她知道他想她,卻不敢,也不能,有絲毫表示。在愛情與嚴酷的生活麵前,男人都理所當然地把愛情當作奢侈品,他們但願把安穩的現世當作禮物放到珍愛的女人麵前,不能不說不是愛的深邃,然而,他們未能理解女人的邏輯。心如果沒有寄托,哪裏談安穩呢?
蘇西無法不想起葉雋。鬆開手。千禾卻反身擁她,“蘇西,你愛葉雋。”
“……”
“可惜我沒有時間追趕了。我喜歡你的就是自然隨性,今後也一樣。做事隨心。”
“……”
“我愛著你和小念,但與是否擁有沒有關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蘇西沉默,最後說:“你想不想見小念?我把他帶來。”
“別,”千禾搖頭,“我不想他在這樣的場合叫我爸爸……”
蘇西理解。又跟他說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怕他不見,她勸說,“如果小念跟你似的恨你,你怎麽想?”
“小念恨我嗎?”他很關心。
“不會。他一直想有個真正的爸爸。你就是他的爸爸。”
有小念的榜樣在前,千禾的表現很好。
“媽,對不起啊。辜負你的養育之恩。”他握住母親的手,笑著說。
他媽媽不停地淌眼淚。
“這麽多年,你,你們挺好的吧。我以前比較任性。現在想通了。你看坐個牢挺好的,有利於洗心革麵,還是要靠□教育啊。”
他轉首看父親,眉眼略有點複雜,然後笑一笑,把母親的手交在父親手中,“照顧好媽媽。她兒子指望不上。”他依舊沒叫爸。但是“媽媽”那兩字,有了心知肚明的意思。
“放心。”鍾國梁握住了兒子的手,千禾眼梢上揚,微微蕩了下,那一蕩已經足夠讓人安慰,因為它的底子是溫厚與寬容的。時間走了那麽久,兩代人糾結的情感終於駛進了無風無浪的港灣。
千禾母親忽然抽噎著說:“怎麽指望不上,我要指望的。千禾,媽媽以前……”
“哭什麽呀,還沒介紹完呢。”千禾抹抹母親的眼淚,拖過蘇西,“媽媽,這是蘇西,我很愛她。”說到此,他聲音才有點不對勁,忍了會,故作輕鬆說,“媽媽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千禾。”蘇西插嘴。
千禾同她眨眨眼:“媽媽反正很有錢,以後讓小念去國外讀書。”
“小念?”千禾的母親表示詫異。
千禾愣了下,說:“是蘇西的孩子。”他沒有說出真相。
蘇西也不知道適不適合說,這個時候,她固然擔心小念正常的生活受到打擾,更不願以此來求得別人的援助。
晚上,陪千禾父母用過餐,她一個人站在街道上。
下著雨,霓虹揉濕了,像紅腫的眼,街道黑亮黑亮,晃出一段段流光溢彩的夜色。蘇西覺得地上那段屬於自己的影子好長好孤單。
一把傘頂在她頭上。是葉雋。他是一個需要一把傘的男人。而她走著走著就會斜出傘外。
他拽住她,嗔怪:“走路也走不直。”
她咯咯笑,而後像朋友一樣說:“葉雋,小念是千禾的孩子。”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或許他們最好的歸宿就是如此了。像一對相知的朋友。她曾等過他,他不需要,等他反悔了,她已經偏離了軌道。生命中有一種算不得錯誤的錯誤,犯下後,卻沒有改正的機會。因時光對於我們隻有一次。時光下的心情也不能重來。
葉雋說:“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她好像很調皮。
葉雋說:“傻瓜,看都看得出來,略微一試探就行。”
蘇西悵然說:“你以前說小念挺像你的。我以前,最大的夢想就是把這秘密隱瞞一輩子,讓你和小念自覺連心成父子。其實挺蠢的。”
“不蠢,小念永遠是我的孩子。他有兩個爸爸,一個生他的,一個看他生的。多一份愛總是件好事吧。”
蘇西轉頭朝他笑:“謝謝你!”
葉雋偏過頭,有雨斜斜打到他身上,很涼。他真願這頂傘,永久地為她打下去。
不久後蘇西和小念離開了北京。
蘇西最後留給葉雋的是一份Email:
我換了城市。經營一家書店。一切皆好。
葉雋,這世上物是人非的境況太多,人與人的熱情又似乎難以湊合。眼見著漂著的漂走了,打撈不及,或者打撈不起,最終都是一場空。
可你的杯不該為我而空。
葉雋看了一遍又一遍。知道,他們的故事就那樣了。
他在時光中靜靜蟄伏。冬天過去了,春天又來了,地麵下的凍土有了鬆軟的痕跡,枝頭萌出了星點的嫩意。可是在他眼裏,四季輪回隻有了色彩與熱度的改變,心卻是恒溫的。深情是一樁悲劇。濃烈地飲過人生,還能喝得下什麽樣的稀湯寡水?
這酒杯空了也罷。
葉雋的母親對他的婚事已經絕望,不得不說:“你要喜歡那個蘇西,媽媽也不幹涉你了。”
葉雋說:“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2007年,據說這年小三特別多,子嘉的美滿婚姻也因此亮起紅燈,某日,子嘉轉開鑰匙,撞破了丈夫與某女的私情,便毅然離了婚,把事業的重心轉到SEED。
“不如,我們在一起吧。兜兜轉轉一圈,還是當初的人。蘇西如此,你也如此。”她對葉雋說。
有個晚上,她讓葉雋送她回家,之後,便不讓他走。
葉雋苦笑道:“你還不知道吧,我不可能做你希望我做的事。”
子嘉很驚訝,驚訝後了然,說:“那你治啊,又不是絕症。”
她是個雷厲風行的女子,說完後即風風火火行動,拉著他四處延醫。他本不抱什麽希望,一方麵一搭沒一搭治著,另一方麵各國遊曆當考察。
SEED蒸蒸日上,完全按著製度、流程行事,他需要操心的事越來越少。
在美國,他和子嘉住了有一陣子。
原先那個醫生檢查了他的情況,麵露喜色:“有成效。”
看著子嘉,“還是夫人幫助大啊。傑森,我一直跟你說過的,這種事情,不該有心理壓力,其實取得夫人的理解和幫助是最有效的方法。以前,你太緊張了。”
葉雋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置死地而後生。很多東西,你不再需要的時候,俯拾皆是;你要的時候,蹤影難覓。比如說出租車,比如他的暗疾。這個世界真是充滿了叫人哭笑不得的辯證法。
半夜,子嘉推開了葉雋的房門。
輕車熟路地鑽到他被中。
“嘉嘉。”他阻擋。
“傑森。”她的手觸他□。他拉開,“別這樣。”
“我隻是想幫你。”她有點受傷,“或者,你還在等她?”
他擰亮台燈,坐起身。
她撫著他臉部的輪廓,瘦削堅硬,眼神抑鬱。好像不是十來年前的他了,那個時候,他的下巴還是溫厚的,喜歡笑,笑起來,敞亮、清朗。
時光剝奪了他太多東西。
“傑森,我們真的應該留在美國。”
“哦。”他淡淡應一聲,然後說:“在美國就遇不到蘇西,我還是想遇見她。”
“你這麽愛她?”
他說:“我一直以為所謂的愛情原就是平淡的,可平淡隻是婚姻的狀態,愛情不是這樣。嘉嘉,我心裏的愛人隻有一個,不可能被人代替。”
子嘉起身。站在台燈的光圈外。
她和葉雋隻是誌同道合的革命同誌。
“可是,葉雋,愛是可遇不可求的。就算遇到了,天時地利人和這些要素有一個顧不到,還是不能在一起。不如,現實一點。”
幾個月後,葉雋看到他的MSN上屬於蘇西的小人是綠色的。
他正要發消息過去時,對方給他發過來了。
——你愛我嗎?
葉雋格愣一下,立即明白純屬小念的惡作劇,連忙回過去:我愛小念。你們好嗎?
小念回他一個笑臉:你怎麽知道是我?
葉雋回:你媽媽不會這麽問。破了你媽媽的密碼?
——是啊。隻怪媽媽太財迷,6個8。葉雋叔叔,我們在蘇州,媽媽開了個書店……
葉雋第二日便趕過去。
蘇州下著小雨。雨意淅瀝瀝地濺濕黃昏。
“蘇家小說鋪”亮著暈黃的光,煞是溫暖。因雨的緣故,室內人跡寥寥,他推門進去,在一團幽光中看到蘇西。
蘇西穿著灰藍的格子襯衫,牛仔褲,平底鞋。頭發在後麵鬆鬆地挽了個髻。一如往日的樸素、清爽。
在她聽到動靜瞥過頭來時,他眼睛一澀,而光線並不強烈。
她站了起來,跟椅子急劇地磕碰了下。那團幽光籠著她,因背身的緣故,她的臉半明半昧,辨不清神情。
“先生,需要幫忙嗎?”她客氣說。
他點點頭:“我需要一杯熱水。”
她沏了茶放到他麵前,說:“葉雋,我很好。”
“我知道你很好。”他環視四周,“千禾還是給你留了後路。很好。”
蘇西注視著雨簾,“蘇州很漂亮,日升日落尤其漂亮。你是回上海嗎?”
葉雋想說,我專程看你,但不消說了。他點頭,“順道。”
“那麽,我請你晚餐。不過很可惜,小念不在,他住的是寄宿學校,周末才回。”
蘇西跟員工打個招呼,提把傘給葉雋。
依舊是葉雋撐著,她避在傘下。依舊是走著走著,就會斜出去,被他拉回。
雨單調寧靜。夜色落下,彌漫眼睛。
是家麵館,門臉不大,裏頭裝修還比較精致。
矮矮的黃梨木四方桌和條凳,頂上懸著低低的紅燈,牆壁一圈均是陝西民間工藝展示。是蘇西老家的風味。
“我常來。”蘇西坐下,接過葉雋的傘放入旁邊一個竹框內。
她拿了菜單點。無須征求他的意思。因為她太熟悉他的口味習慣,比如不吃羊肉,比如不能吃辣,比如愛好清淡。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平常的一頓飯。聊些別後家常。此外無他。
葉雋的思念洶湧如水,可是對方卻是不著痕跡。那麽,如此就夠,在這個靜謐的雨夜,互相對坐,已經形同夢寐。
隻是到了晚上,他一個人枯坐酒店,才敢一點點釋放他的情感。
他睡過去了。風雨仍敲打著夢境。
模糊中,他聽到浴室有水流的聲音。
他披衣而起。布滿氤氳霧氣的磨砂門上,有一團纖長的影子,四肢舒展,輪廓曼妙。
水聲不斷流瀉。仿佛清晰,又仿佛遙遠。
葉。她叫著他。
他推開門,看到她站在水柱下。麵目被水洗濯出釉彩的光亮,肌膚白得那麽耀眼,那麽青春。他在刹那間,以為時光不曾流走。
還是那個春天,他和她的第一次。
她穿著他的襯衣濕漉漉地站在衛生間門口,腳無措地磨著,“我睡哪裏?”
他感到他的□像一條經過長長冬眠的蛇開始有了第一次的蠕動。
葉!你過來。她叫著他。遙遠而清晰。
他進入水霧。她為他寬衣,而後逗弄般地審視他。他無奈,說:“好啊,今天供你賞玩。”
她到他背後,順著泡沫的痕跡揉抹他的脊柱,一直往下。他逐漸有了反應,拉她到身前,貼著討饒:“不行了。”她笑。他又把她轉過去,從後抱著,喃喃:“想我嗎?真想你。想我嗎?我想你。……”
雷電劈了下來,他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泄了。
那一刻,他無從辨析自己的心情。
他以前從不為自己的決定抱愧。雖然痛苦難安。但他清楚知道感情是經不住任何陰影的磨蝕。他不要他和她的心都壓著一塊石頭,在石頭的壓製下機械地履行愛的責任。
但這刻,麵對他身體的玩笑,他一瞬豁然。愛是一種敞開。選擇權在別人手裏,不得以任何借口剝奪,哪怕打著愛的名義。
第二十五章
蘇西之所以去蘇州,是因為接到一個電話。
“蘇西。”對方直接叫她的名字,然後自我介紹:“我是千禾的朋友,姓陸,陸非凡,早些時他委托我幫你開一家書店。現在書店已經完成注冊、選址和裝修,隻等著備貨。你有時間過來看看。”
蘇西一時欣喜若狂。因那時候她以為她的人生已行到了水窮處。為給千禾打官司,兜裏的錢幾乎全部用光;急於找一份工作養家,可是簡曆投了好幾處,卻因為受牽連屢屢碰壁。可畢竟天無絕人之路。
她迅速趕到蘇州,見了那個叫陸非凡的男子和她的“蘇家小說鋪”。
陸非凡邊領她參觀邊跟她說原由。早些年,他在蘇州創業的時候,曾受過千禾的資助,他把這筆錢當作股權記錄賬內,到目前為止,已經不是一筆小數目。聽說千禾出事,他曾問過他是否要把這筆錢取出,千禾說,杯水車薪也是無濟於事,不如開個書店。當時怕經濟問題連累蘇西,均用陸非凡的名義注冊。“我這幾天就過戶給你。”
“謝謝,我一直想開一家書店。”蘇西對他說。
“聽說專營小說?而且是你喜歡的?”
“是這麽想的。”
“很有意思,不過,似乎賺不了錢。……這樣的風格你喜歡嗎?需要作調動嗎?”
“不,很好。……我隻是想做些自己喜歡的事。”
“一般而言,做自己喜歡的事都要有後盾。”陸非凡笑得溫暖而實在,“不過,你做吧,我支持你。千禾是我朋友。我還一直記得,在學校那會,跟他一起唱《無地自容》呢,不要相信,相信什麽道理……那時候真年輕……”
他在陽光中眯眼哼的時候,很像一隻偷懶的貓,轉瞬睜開眼,那目色耀過陽光。
“你有一雙燃燒的眼睛。”蘇西說。
書店分兩層,二樓帶咖啡室。窗戶做得很大,陽光直瀉進來,照在天藍色的書櫃上,帶著明快的調子。牆壁是白的,間或掛著小幅的油畫。有蘇西喜歡的夏加爾。牛、羊、花草、星辰跟著人一起在飛,帶著幼稚的童真的幻想色彩。小念必會喜歡。坐椅是原木的,矮矮的墩子,周邊綠植蔥蘢,有淡淡的清香縈繞。若加上書香,會是一個讓人心靜、流連的地方。
“你的眼光真好。”蘇西對陸非凡說。
陸非凡笑道:“你喜歡就好,那麽以後的事就由你來做。”
辦好交接手續,蘇西就把小念接過來了。
來之前,她帶著小念去見了千禾。
小念砸著探視玻璃,嚷著要爸爸出來。這情景任誰看了都會辛酸。
蘇西已經跟小念說明真相。
小念是個省心的孩子,聽的時候,他一直很安靜,聽完,隻問了一句:“那麽葉雋叔叔怎麽辦?”
蘇西想了想,說:“媽媽本來是想等葉雋叔叔的,但是葉雋叔叔出了點問題,不需要媽媽等。媽媽後來就沒等下去。有些事情錯過了,就回不了頭。小念,人生的軌道是直線型的,就像火車,沒辦法拐彎的。”
小念眨著眼睛:“媽媽,我知道你喜歡葉雋叔叔超過千禾叔叔。”
蘇西微笑:“是啊,我瞞不過小念的火眼金睛。”
那笑是澀的花。任怎樣的愛戀,到頭來,隨著青春的腐朽落花流水一場,不是愛的不真摯不深厚,而是生活太沒道理可說。愛情是青春的紀念,我們告別它,隻為了懷念它。從今以後,踏上的是一條現實安穩的路徑。
人不冒險就沒有青春的恣肆,然而再怎樣恣肆終要回歸平靜。
“你有兩個爸爸,一個生你的,一個是看著你生的,他們都愛你。媽媽也愛著他們,隻不過性質不一樣。”
小念點頭,“媽媽,哪個做我爸爸,都是一樣的。隻要他待你好,讓你幸福!”
蘇西覺得好溫暖,把小念摟得緊緊的。小念掙紮著叫:“媽媽流氓,我8歲了,是大男人了。”
探視時間,一直是小念和他爸爸在說話:“媽媽說你欠了錢,還不起才進來的,爸爸,以後我賺很多錢,替你還。”
“媽媽說,我有兩個爸爸,我覺得我比別的小朋友幸福。”
“爸爸,媽媽說要定居蘇州了,那兒跟禾溪很像。我們在那邊等你。”
“爸爸,我們每個月都會來看你的。你不會孤單的。”
……
蘇西靠在邊上,一句話都沒說。
如此場景,她該欣慰。隻不過也有淡淡的失落。她做決定用腦,感情卻隨心。
她為自己定了歸宿,可是可能要用一生之力去抹心間的影子。
人生豈能周全,這個樣子,已經很好很好了。她浮出飄渺的笑,對千禾開玩笑,說:“好好表現,早點出來啊。我可不想豁著牙白著頭拍婚紗照。”
“爸爸,媽媽漂亮嗎?”小念問。
千禾看了看,搖搖頭,“知道我為什麽決定追你媽媽嗎?就是覺得她不漂亮,不漂亮的女孩子好上手。”
蘇西咬牙切齒,“千禾,有本事你別出來。出來我收拾你。”
陸非凡為他們母子找的住處,蘇西頗喜歡。是老樓,牆壁向陽一側被爬山虎裹著,有的蔓延到陽台,滿目墨綠的葉蔭,樓上有人種薔薇,枝葉倒垂下來,作了小陽台的劉海。公寓外邊不遠有一條河,每天早上,水麵折射的波光映在窗玻璃上,動蕩不安。淺睡間有淡淡的香氣,白日裏有喧囂的市井。大隱隱於世,大概就是這個感覺。
小念也多了個朋友,是陸非凡的兒子邦邦,兩人同歲,一起上寄宿學校,很快混得比自家兄弟還親。
書店生意算不上大好,但是能夠維持生計,沒有衣食之虞,日子過得不緊不慢,風平浪靜。
葉雋偶爾來,據他說都是順道。
每次來,小念都像過節。拉著邦邦一道,隨著他海吃海玩一頓。
小念有次問蘇西,我能不能叫葉雋叔叔爸爸。我知道葉雋叔叔希望我這麽叫。
蘇西說:我不管。
葉雋對蘇西,態度清明、舉止有節,他們似乎已經上到一個境界,發乎情,止乎禮了。
時光一寸寸地走,轉眼到了初秋。
這日,蘇西上北京進貨。打車回酒店的時候,看到路邊有SEED的廣告牌,心念一動,讓司機轉去了葉雋的居所。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她每月都要來北京,但是此前她從未主動看過葉雋。一直是葉雋往蘇州跑。他說是順道,她知道不是。而她呢,每月其實都可以順道,但是她尚做不到將感情收放自如。
已經入夜了。路燈一截截照亮小區裏的花木。夏時已過,但是綠色還如汪洋,淺淡與深濃相間,被風一吹,有點波濤的感覺。走著走著,鼻子癢癢的,是聞到了香氣。記得自己以前住的那幢樓前倒是種有一叢桂花,便不自覺過去。桂花樹矮而蓬鬆,並不引人注目,她的目光卻一直釘在那裏,隻因桂花樹下有她熟悉的人,一條瘦長的影子被側麵的光線拉得纖長,頭的部位落到蘇西鞋麵上。她無聲踢踏幾下,終是無法甩落。
再次抬頭注視那背影時,她心中有了層疊的酸意,卻隻能咽下去,連渣滓也不能剩。
她聽到自己的腳步一聲聲過去。他卻沒有回頭,依然把目光翹望。
可是他要見的人早已經不在此地,這等候不過是個空虛的形式。可這人世不就因了這些形式,而讓人辛酸並難忘著。深情是樁悲劇,要到什麽時候夢殘人醒?
“葉雋。”她出聲叫他。
他遽然回過身。夜色在中間鋪開來,如火如荼。
“蘇……蘇西。”他覺得是夢。夢裏她有這樣清淺的笑。
蘇西折過身。眼睛有點辣辣的,麵前的樹影在視線裏熏染開來,墨跡一樣洇在宣紙上。
“你不要等了。”她吸一口氣,說。
原來不是夢。蘇西近在咫尺,可是與他卻隔著天涯。他歎口氣,“我知道等不到了。……有沒有想起以前,你偷這裏的桂花做桂花糕,好像中秋也快到了。很多事情想起來,新鮮得好像曆曆在目,可是算一算,都是陳年舊影。”
“走吧。”他經過她身邊,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團在他的手裏,偶爾悸一下,終究無聲無息。
她去他的家,給他冷清的房子注入一點暖意。
她說他越活越少,話少,人瘦,連屋子好像也越來越空。他說是啊,我缺了東西,那個東西叫靈魂。
她轉移話題,問他想吃什麽,他說刀削麵,大拌菜。
“有原料嗎?”她想盡數滿足他。
和麵的時候,他在她身邊,有點躊躇難安。他不知道她,一樣的反複無常。
心裏有秋千,蕩一下,又一下。
這頓飯,做得異常艱難。
終於沒有做完。
他貿然吻了她,略略移開,凝視著她的眼睛,“對不起。”他不是在乞求原諒,而是用眼睛在迫她回應。
她垂下頭,聽到自己的心在說:“沒,沒關係。”
他擁緊她,婆娑著觸她的額、眼、頰,而後到唇,輾轉深潛。她的手在他身後空空地垂著,然後環住,用力。
世界混沌如太虛,如此刻死去,必是幸福的。
他猛然抱起她往浴室去。她的手心裏的麵粉被汗水粘成垢。石橋整理收集製作
水聲嘩嘩。好像在複製那個夢,又好像不是那個味道。
隻怪葉雋選擇了水。水,驚醒了蘇西。
在她心裏還橫亙著一條河流。那個狂亂的夏季。
蘇西看著自己手心的麵粉順著水流濃濃地往下衝。好像不理解自己怎麽會這麽混亂。
葉雋在另一邊凝望她。
兩個人的衣服已被濺濕,濕嗒嗒地粘在身上。宛如過期的愛情。
一陣後,蘇西決然解自己的衣服。她想幫他一次。屬於愛,還是屬於虧欠?
她走向他,拉過他的手,在她身上遊走。同時解他的衣服。
葉雋看她大義凜然的樣子,也不知道什麽滋味。反正少了一味叫□的成分。他明明很想要她,然而,他知道她不是那麽回事了。
她的身體已經無比道德的向他禁錮了,她如今這個模樣,隻是在憐憫。他哪裏需要呢?
他抓開她的手,因為恨,所以把她抓疼了。
——你在幹什麽?
——我需要的不是這個。
——我已經好了,用不著你體恤。
她初時的震驚已經被忙亂的感情掩住。
他取過浴巾裹住她的身體,“對不起。冒犯你了。”這句“對不起”是真的對不起。如此無奈。
這個晚上,兩人俱是無眠。葉雋在客廳,想:時光是什麽東西。怎麽一眨眼,什麽都不算數了呢。那些日子,那些情懷。他想發泄,可是萬千情緒奔湧在心,卻在呼之欲出時癟掉了,散了氣。
時光就是這個樣子。
酒杯不是空,是裂了,再裝不滿酒。
蘇西在隔壁房間打開了陽台,雙手撐在欄杆上,看夜裏寂寂的市井。
燈火從天幕中影影綽綽地泛出來,洇出一圈圈蛋黃一樣的暈;樓角處行過穿著單薄的女子,高跟鞋踩出空曠的踢踏聲。有鳥叫三兩聲的鳴起,轉瞬又難捕捉。
這正如人世千絲萬縷又不可捉摸的愛情。
蘇西任露水濕了一身。
已經決定的事,她不會允許自己再更改了。
他與她,是紅塵中擦肩的身影,是太陽出來時蒸發的夜露,歆享了此生最美妙的風光,然後在最後一程握手言別。
屬於愛情的,不是一日日的瑣碎,是那些牽心連肺的折磨。
屬於生活的,是平穩安然的流水,涓涓走向死亡。
告別的,終將是心裏最寶貴的記憶。
焐在手裏的,是屬於今生的緣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