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978-1989
1978年
宋運輝忍無可忍,終於與父親宋季山吵了幾句,操起扁擔挑上兩隻空竹籮衝出家門。
外麵是赤日炎炎,八月的驕陽曬得地麵蒸起騰騰熱浪。無遮無擋的機耕路上空無一人,路兩邊剛插種的晚稻稀稀拉拉,連夏日最普通的蟬嘈都似是遠在天邊,周遭一片死寂。宋運輝衝出小村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一頭紮進這火熱,這無人之境。
因為家庭成分,宋運輝從小忍到今天,已經一忍再忍。本應是中農的父親年輕時稍通醫理,不合在解放戰爭最後時期被國民黨捉去救治傷員兩個月,等國民黨潰敗才偷逃回家,此後一直與地富反壞右敵特脫不了幹係。宋運輝從小便被稱作狗崽子,剛進小學,小朋友們為示立場,非得在他身邊重重吐一聲“呸”,如此才能顯示自己的根紅苗正。很快,勤勞好學的宋運輝便讓小朋友們改變了立場,但他依然沒有朋友,哪個小朋友與他稍親密,便會被家長告誡。
因為無緣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宋運輝不得不收起男孩子的野性,做了苦讀聖賢書的小綿羊。比他大兩年的姐姐宋運萍老成懂事,時時叮囑弟弟要自知身份,不要總做越界的事,這讓初生牛犢般的宋運輝非常受拘。他與姐姐有過辯論,但他小男孩的放肆最後總被媽媽和姐姐的眼淚融化,他隻能忍,隻能自知之明。
宋運輝因此變得沉默。但沉默和聰明可以贏得小朋友的友誼,卻無法贏得成年人的善意。去年,他初中畢業,持著年年第一的成績單和高中報名表去街道敲章,卻被街道革委會主任將單子扔了回來。主任皺著蒼老的眉頭,語重心長地說,宋季山的兒子?你姐姐不是正上高中嗎?你們家這種成分,給一個讀高中的名額已經很不錯了,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高中不是給你們這種人家辦的。
宋運輝還想據理力爭,但被身後追來的宋運萍拖了回去。後來還是初中老師幫他想辦法找到一條政策,說插隊支農讓貧下中農勞動教育一年,回來便可報名上高中。為了讀書,才剛長身體的宋運輝義無反顧地挑起行李去了更偏的山村。他沒帶別的,除生活用品,隻帶了姐姐的高中課本。
沒想到山村裏麵有好人。宋運輝插隊的山村,隊長看他嘴上毛沒長齊,安排他跟人養豬。豬場雖臭,活兒卻閑,宋運輝又幾乎是本能地有機安排時間,將豬場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條,自己卻有大量空閑。閑來無事,宋運輝除了自學,還是自學。他從學習中找到樂趣,對著書本,他不用檢討不用反省,隻要掌握了知識,他便成了知識的主人。他自得其樂,他以為就此下去,一年後即可順理成章地報名高中。
即使宋運輝現在氣得昏昏沉沉,可還是不會忘記去年深秋的一天,那天天高風大,趕來看他的姐姐的臉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走路走急了,兩頰通紅通紅。姐姐宋運萍帶來一張手抄的紙,宋運輝仔細看下來,至今還斷斷續續記得其中關鍵幾條,“凡是……隻要符合條件都可以報考……自願報名,統一考試……不惟成分……政審,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現……招生主要抓兩條:第一是本人表現好,第二是擇優錄取。”
宋運輝記得他那時與姐姐興奮得大叫,壓過豬圈裏群豬的尖叫。高中不稀罕了,今年冬季高考看來是趕不上了,兩姐弟發誓,苦讀一冬一春,趕明年夏季的考試。宋運輝的自學這才有了明確的動機。
時至今天,宋運輝才明白自己當時的幼稚。不錯,試題對他而言,並不太難,物理試題裏電路串聯並聯的判斷,他初中就會。姐姐的同學和甚至比他大十年的大哥大姐都圍著他這個黃口小兒對答案,他那時還是那麽的驕傲。不出所料,他和姐姐同時被通知體檢,誰都大致猜到,那是因為姐弟倆的分數線上了。有人開始生紅眼病,風言風語開始在他們姐弟倆身邊包圍。去年街道主任那句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高中不是給這種人家辦的話,充溢政審全程。姐姐宋運萍痛哭一天,強烈要求將上大學的機會讓給弟弟,因為她是姐姐,她又曾占了弟弟上高中的份額。成分是深刻在他們身上的烙印,豈是那麽容易跨越。
今天宋運輝挑著兩籮番薯回家打探消息,沒想到分數比他差的人錄取通知書都已經下來了,他的還沒有。他們已經犧牲了宋運萍的政審,可他的通知書還是毫無音訊。宋運輝一圈兒打探下來,終於忍無可忍,衝父親吼岀一句憋在心底許久的話,“都是你害的!”
可吼了父親後,宋運輝自己也不好受,想起父親煞白的臉,他追悔莫及。他隻有將自己拋在大毒日底下,折磨自己以贖罪。但他最不好受的還是他可能已經破碎的大學夢。按說,他插隊一年已經夠時間,他可以要求結束勞動回來上高中,可他心裏恨恨地想,背著這成分,連今年這麽好的機會都無法抓住,這輩子還有什麽指望,還讀什麽書上什麽高中!悶死在山村得了,起碼那裏的人們從沒歧視他。
宋運輝氣得昏頭昏腦,熱得昏頭昏腦,卻憋著一股子氣,一刻不歇地走二十多公裏,回到插隊的山村。夕陽已經掛在山邊,周圍的熱氣終於漸漸地減弱。
沒想到才進村口,婦女主任推著一輛大隊公用自行車迎上他,一邊大喊一邊將自行車往他懷裏塞,“快,你爸喝農藥送縣衛生院了,你快騎隊裏的車去,路上小心。快,別愣著。”
宋運輝哪裏能不愣,他站那兒如遭五雷轟頂,腿都軟了。婦女主任後麵說什麽他都沒聽到,腦子裏渾渾噩噩的隻有一個念頭:爸是他害的。他最終也不知怎麽上的自行車,夢遊似的,卻又飛快地歪歪扭扭地趕去縣醫院。
等他摔了兩跤趕到縣醫院,天早暗了。他壓根兒不知道餓,找到大住院病房衝進去。他還沒找到父親的病床,他媽先看到了他。他媽二話沒說,脫下鞋子劈頭蓋腦打過來,從來不舍得動兒子一個指頭罵兒子一個字的媽這時候嘴裏念念不絕,“你這畜生,你這畜生……”。宋運輝自己也覺得自己是畜生,爸當年被國民黨抓去那是身不由己,如今兒女因為他而考不上大學,當爸的又怎能不心痛如絞?他怎麽還能往爸心裏捅刀子?他當然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站大住院病房當中挨媽的胖揍。
見兒子這樣,當媽的再打不下手,扔下鞋子哀哀痛哭。宋運萍上來抱住媽,嚴厲地對弟弟道:“爸暫時沒事了,你自己向爸道歉。若有個萬一,我抽你筋扒你皮。”宋運輝唯唯諾諾,這才得以走近父親的病床。
這一夜,母子三個都沒合眼。三個人,六隻眼睛,密切關注著宋季山的一張臉由黑轉青,由青轉白,關注著他呼吸時候胸口起伏變大,關注著他的脈搏由弱轉強。母親和姐姐一直在流淚,隻有宋運輝沒哭,他咬緊牙關不哭。錯是他鑄成,他會擔當。
這一夜,宋運輝無比清晰地明白一個道理,原來,人不能行差踏錯。如他父親,解放前的那兩個月,可以毀了兩代人;如他失去理智的一聲吼,差點鑄成他一輩子的悔。幸而父親被救回,否則……宋運輝不敢想,他追悔莫及。
宋季山的眼睛隨著第二天初升的太陽睜開。回過魂來看見眼前臉色蒼白的母子仨,他未語淚先流,嘴唇顫巍巍好久才吐出一句話,“我對不起你們啊,我還是死了的好。”
圍在病床邊的三個人又是欣喜於親人的複活,又是聽了這話難過。宋運輝緊了一晚上的神經“嘩”地一下崩潰,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頭擱在床沿默默流下眼淚。還是宋運萍輕斥一句:“爸,不許胡說。這事兒我們以後也別再提起。”
宋季山歎息,掙紮著想拉起兒子,當媽的忙哭著將兒子扯起來,一家人哭成一團。
是宋運輝推自行車載著父親出院的,母女倆在後麵一左一右扶著,很艱難地才回家裏。宋季山一路地過意不去,一路地唉聲歎氣,一直讓母子三個歇歇。一行走了半天才到村邊。進村的石板路不好走,宋運輝索性將自行車交給姐姐,蹲下要父親趴到他背上,他要背父親回家。宋季山心疼兒子,死活不肯,一定要自己走回去。但他才一邁步,腳下就一個踉蹌,撞到兒子背上,被兒子順勢背了起來。宋季山無力地趴在兒子稚嫩的背上,感受到兒子的舉步唯艱,他熱淚如湧,眼淚滾燙地灼上兒子的背。
宋運輝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一夜未睡,又這麽熱天,從縣城走回來已是吃力,何況車上還坐著一個人。但是,禍是他惹岀,他即使被姐姐抽筋剝皮都難贖愧悔,麵對著村裏探頭探腦射出來的各色各樣眼光,他咬牙死挺,他什麽都不想,他的眼睛裏隻有腳下的石板路。
一步,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少步,終於到家了。宋運輝微微下蹲,讓媽媽扶父親落地。背上的壓力才剛消失,他也失了渾身的力氣,腿一軟癱坐到地上,隻覺得喉嚨甜甜的,眼前金星亂竄。剛打開門的姐姐見此一聲驚呼,回身想扶弟弟。卻聽父親也是一聲驚呼,“地上……”
宋運輝驚愕地看著姐姐搶似的撿起信封,看到遞過來的信封右下方鮮紅的學校名稱,他也是搶似的奪過信封,卻一把遞到父親麵前,千般滋味湧上心頭,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會一聲一聲地哭喊,“爸……爸……爸……”
父子倆的眼淚齊齊滴上這隻來之不易的牛皮紙信封。
1979年
宋季山雖然大難不死,可身子終究是虧了不少。他又不舍得花錢看病吃藥,再說兒子上大學的行李火車票就要無數費用,他還能不知道自家家底?他仗著自己幾分行醫底子,寫幾味草藥,讓妻子上山挖來煎湯了喝。家裏把平日一角一元節省下來的錢全拿出來,又把平日裏“用不了”的布票糧票油票糖票換錢,總算成功替宋運輝置辦了一件白的確涼襯衫,一件卡其罩衫,和一條卡其褲,一條勞動布褲,還有一雙新的解放鞋。其他被褥之類都是宋運輝插隊時候用的現成貨,讓宋運萍拿到八月的太陽下曬了好幾回才曬走豬騷氣。
一家人因此宣告傾家蕩產,連走到縣城再乘汽車送兒子到市裏火車站的錢都沒有了。可又不舍得不送,知道他這一去將幾年沒錢回家,一家全都想去送。於是,他們淩晨一點就起來了,從披星戴月,走到豔陽高照,到市裏的火車站把最後一點毛邊毛沿的鈔票換來一張挺刮的硬紙板半價火車票,準時把宋運輝送上火車。宋運輝成了宋家第一個乘火車的人,幸好火車不用轉車。即使到分手的最後一刻,宋運萍還一再叮囑弟弟,要政審那麽嚴格才能上的大學,裏麵的人一定都不得了,她要弟弟這個狗崽子夾著尾巴做人,千萬別亂說亂動。宋運輝說他知道,宋運萍卻不放心,數落弟弟一向大膽得豁邊,“知道”兩個字不能放在嘴巴裏得放進心裏。一邊說,一邊人流裹帶著宋運輝去剪票口了,做母親的先哭了出來,姐姐父親跟著哭,宋運輝咬著嘴唇幾乎是倒著走,可最終還是越走越遠,到轉彎看不見家人,他這才擦了眼眶裏的淚水。
宋運輝一直認為,跳上火車的那一刻,便已經是他大學生活的真正開始。跳上火車,就像是跳進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乘客們說著他聽不懂的方言,也說著他從沒接觸過的事,宋運輝好奇地想,這就是“五湖四海”的意思了吧。他伸著脖子聽得入神,倒是把離鄉別土之愁拋到腦後。反而是父母姐姐送他上車後,悶著頭就往回趕,一路時時流淚,一句話都沒有。
宋運輝原以為火車上的人已經精彩萬分,到了學校才知道,同學才是真正的五湖四海。班裏最大的同學年屆三十,有兒有女,整整比他大十四歲,還領著工資上學。最小的也是高中應屆畢業生,還是比他大,班裏係裏所有的人都叫他小弟弟,小神童,他到哪兒辦事,人家一看他的稚嫩長相,都忍不住哈哈笑著問他是不是那個小弟弟,他竟成了小小的名人,比有兒有女的大哥還有名。而他的家庭成分,在他寢室八個人中,還算是小兒科的,寢室老二的父親,還是上報紙的老右派,這讓從小忍到大的宋運輝如釋重負。教他們的老師也是右派分子,可在迎新晚會上,幾個以前與蘇聯專家一起工作過的教授講師還歡快地跳起蘇聯舞,矮著身子跟鴨子走路似的。受他們的歡快感染,宋運輝感到自己可以不用一忍再忍,他終於偶爾說幾句心裏話。宋運輝幾乎是一滴不漏地將這所有新奇事寫上信紙,一周一封信地往家裏寄。這些信宋運萍都愛看,看了好奇又回信來問,但做姐姐的總不忘後麵跟一句,囑咐弟弟不能忘記讀書。
宋運輝怎可能荒廢學業,別說他是真的喜歡讀書,就算是他想貪玩,那些深知讀書機會來之不易的大哥大姐也會裹帶著他讀書,讀正書閑書。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學習資料非常簡陋,幾乎沒有象樣的課本,很多是學校自己開工拿油墨印的,還有的是老師每次講課帶來自刻蠟紙印出來的幾張教材,還有就連書都沒有,老師上麵講,學生下麵記,英語更是從ABC開始學起。老師都恨不得把所學所知一股腦兒塞給學生,總教育他們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學生也是再苦都願意。宋運輝年少記憶好,學什麽都比高齡同學來得容易一些,讓那些大哥大姐羨煞。
班級寢室裏,說起學習,宋運輝如魚得水,但說起時事,他立刻啞口無言,他什麽都不懂。他那封遲來的錄取通知書,大家替他分析,是有人惡意卡住不放,或者甚至有人扣住信函卻去信到錄取學校要求取消錄取他這狗崽子都有可能,但見差點出了人命,怕惹大禍,才悄悄放回他家。同寢室大哥們替他分析的時候,還一致拍著他肩膀,歎說他們一家還是純潔,難得的純潔。那個從北大荒來的同學說,他當時為了報考77年的高考,寒冬臘月冒著大煙泡找連團教導員幹架,人都被他盯怕了,才放行。宋運輝心想,他和姐姐如果政審時也撒潑一下,會不會姐姐也有了機會?
班級裏經常有政治學習會,久經沙場的大哥大姐們不耐煩非把一目了然的報紙文章在會上讀一遍的教條主義愚蠢做法,當然就把讀報的任務推給最小的宋運輝,輔導員後來順理成章地偷懶,讓宋運輝去校門口拿每天一張的《人民日報》。宋運輝幾乎不會講普通話,班級讀報會就變成大夥兒教宋運輝說普通話的改造大會。宋運輝有時給笑急了,發誓以後用英語讀報給他們聽,大家卻紛紛起哄說拭目以待,這就把宋運輝逼上梁山,不得不拿出以前自學高中課本的勁頭自學英語。但更多時候,那些大同學唇槍舌劍地辯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辯論“兩個凡是”,宋運輝隻有旁聽著發暈,真理不通過實踐檢驗,就像數學公式不通過論證,怎麽可能認定它成立呢?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幾個字有什麽可辯的?他很不理解那些大同學在這句話上麵的認真勁兒。
班級寢室裏,說起學習,宋運輝如魚得水,但說起時事,他立刻啞口無言,他什麽都不懂。他那封遲來的錄取通知書,大家替他分析,是有人惡意卡住不放,或者甚至有人扣住信函卻去信到錄取學校要求取消錄取他這狗崽子都有可能,但見差點出了人命,怕惹大禍,才悄悄放回他家。同寢室大哥們替他分析的時候,還一致拍著他肩膀,歎說他們一家還是純潔,難得的純潔。那個從北大荒來的同學說,他當時為了報考77年的高考,寒冬臘月冒著大煙泡找連團教導員幹架,人都被他盯怕了,才放行。宋運輝心想,他和姐姐如果政審時也撒潑一下,會不會姐姐也有了機會?
班級裏經常有政治學習會,久經沙場的大哥大姐們不耐煩非把一目了然的報紙文章在會上讀一遍的教條主義愚蠢做法,當然就把讀報的任務推給最小的宋運輝,輔導員後來順理成章地偷懶,讓宋運輝去校門口拿每天一張的《人民日報》。宋運輝幾乎不會講普通話,班級讀報會就變成大夥兒教宋運輝說普通話的改造大會。宋運輝有時給笑急了,發誓以後用英語讀報給他們聽,大家卻紛紛起哄說拭目以待,這就把宋運輝逼上梁山,不得不拿出以前自學高中課本的勁頭自學英語。但更多時候,那些大同學唇槍舌劍地辯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辯論“兩個凡是”,宋運輝隻有旁聽著發暈,真理不通過實踐檢驗,就像數學公式不通過論證,怎麽可能認定它成立呢?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幾個字有什麽可辯的?他很不理解那些大同學在這句話上麵的認真勁兒。
雖然最終的政策落實還沒到來,可是,從那一刻起,宋運輝覺得,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來做人了,不用再夾著尾巴。宋運輝看到幾個深受其害的大同學喝白酒慶祝,喝得淚流滿麵抱頭瘋笑,他沒酒量,可感同身受。這一切,終於結束了。他發覺他開始熱愛這個世界。
但這個話題在學校裏沒熱多久,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前方打仗,後方全民動員,同仇敵愾。除了一些老油條同學,很多人寫信向前線英雄致敬,宋運輝也不例外。但他同時做了一個大膽舉動。他聽說學校準備選擇一批德才兼備的學生作為附小附中的業餘輔導員,向中小學生宣傳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英雄,他很想驗證他的五類分子出身是不是真的可以摘去,他主動出擊,悄悄找輔導員申請成為業餘輔導員的一份子。為此,他精心準備了厚厚一疊從《人民日報》得來的剪報、筆記、和心得體會。意料之外,雖然據輔導員說,批準他加入的過程比較特殊,一波三折,可是,他最終還是光榮地被批準成為附小業餘輔導員。用大同學的話說,他這個出身不佳的同誌,可以拿著尚方寶劍腐蝕祖國的小花骨朵兒們了。
宋運輝非常感激係領導,珍惜這個得來不易的機會,滿腔熱情投入到大學附小業餘輔導員的工作中去。他輔導著附小三、四兩個年級的學生,小學生們都很喜歡他。他也是第一次讓自己的伶牙俐齒正大光明地有了用武之地,無論對小朋友還是老師都很具說服力。但是,他還是記得那錯說一句差點招來終身悔恨的慘痛教訓,言多必失,閑時他對小孩子也不多話。四年級一班的班主任是個年輕人,喜歡宋運輝的誠懇,邀請他在一個沒課的下午去一班聽課。
宋運輝去了,坐在課堂最後麵,一眼看去全是黑壓壓的小人頭,而他則是正襟危坐一臉大人樣。身邊的男孩女孩個個感受他的氣壓,一齊正襟危坐。隻有一個高挑的女孩偶爾拿閃亮的眼睛研究一下他,正視的目光和微揚的下巴顯示出女孩的無懼和驕傲。宋運輝也留意到那女孩,他看得出女孩氣質的與眾不同,似乎周身散放著光彩。
一會兒,班主任點評起上節課的作文,可能是同學們的作文普遍不盡人意,班主任越說越激動,刹不住車地一個個的數落,整整罵了大半節課時間,好幾個同學挨了粉筆頭的空襲。但在班主任說到大家如此三心二意,未來還哪有出息的時候,宋運輝見女孩舉手,沉著冷靜地發言辯稱全班同學總有一半肯定能考上大學,比中專畢業的老師有出息。班主任氣得渾身發抖,卻沒飛出粉筆頭,而是拂袖而去。
宋運輝很驚訝,認為自己必須處理此事,就叫女孩出去單獨談話。女孩不卑不亢猶如天鵝一般優雅地走出教室,跟宋運輝來到操場中心,自報家門叫梁思申,又主動申辯她的理由。宋運輝非常欣賞,他從讀書至今,何嚐如此意氣飛揚過一天,但他還是以一個輔導員的身份盡職盡責地將自己作為事例,告訴梁思申十年浩劫中前人讀書之艱難,老師中專學業之得來不易。令他沒想到的是,梁思申在好奇地問上幾個問題後,爽快而大膽地找到班主任老師道歉。
梁思申好奇宋運輝初中考大學的艱辛曲折,宋運輝則好奇梁思申的勇氣直爽。梁思申成了宋輔導員的小跟屁蟲,宋輔導員從善如流。
沒多久,宋運輝向班級團支書遞上入團申請書。竟然很快獲得批準。
這一招,讓所有的大同學刮目相看。都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全班,甚至全係,更可能是全校年齡最小的同學,後來居上,身手靈活,搶占了積極要求進步的先機。
大家都覺得這小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歪打正著撞到機會,一些社會經驗豐富的人等著看宋運輝少年得誌,趾高氣揚,但他們都失望。宋運輝一如既往地生活讀書,一切照舊,照舊用功讀書,分秒必爭,照舊搶著做大同學不屑的班級工作,任勞任怨。眾人最先覺得他是人小城府深,後來慢慢覺得,此人是勞碌命。
宋運輝心裏卻一點都不淡泊,他把申請業餘輔導員和申請入團的想法寫進家信後,還沒等做上業餘輔導員,家裏厚厚一疊教誨便乘著風火輪趕來。父親以他自己慘痛教訓告訴兒子,雖然政策暫時得以和緩,但是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現反複。做人切記不要惹人紅眼,不要落人口實。父親與姐姐更是事無巨細地告訴他吃飯時候要注意不能怎樣,說話時候音調聲響節奏要注意不能怎樣,參加集體活動的頻率和參與度要注意不能怎樣怎樣,等等,看得宋運輝心煩,他又不是小孩子,而且都什麽時候了,還如此謹小慎微。但他終究是還謹記著那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教訓,雖然回信大肆反駁一通,可行動上還是收斂了。父母畢竟都還沒摘帽呢。
於是家信又趕著過來,字裏行間可見戰戰兢兢。信裏還夾著兩張全國糧票。宋運輝每月有十五元的助學金,平日裏省吃儉用,從牙齒縫裏省錢到新華書店買書。有時早上的醬菜留到中午下飯,結果菜錢省了,飯量卻大了,一頓半斤都不夠,每天上午最後一節課都心係食堂。幸好家裏每月都有全國糧票寄來添補,不像有些同學家裏男丁多飯票不夠,隻能節衣縮食。
姐姐宋運萍高考後等招工,可即使再差的機會也輪不到他們這種人家頭上,父母又是自卑都來不及,不敢跑去找人開後門,於是宋運萍的工作一直沒著落。宋運萍不肯吃幹飯,拿家裏兩隻舊錫罐,與人換來一對長毛兔。一家人精工細作化兩天時間才在後院搭起兩隻兔籠子,開始搞起家庭副業。冬去春來,竟然已經抱了一窩六隻小兔,長毛也已經剪了一茬。等初夏第二茬八隻兔子的毛剪下來,給宋運輝的家信裏,開始隔三岔五夾上一張兩元、或五元的票子。家信裏麵,宋運萍算計精明,為家裏規劃起美好未來。她不想再考大學,她都沒再上學,怎麽與應屆那幫正規軍競爭,不如立足眼下。
因此宋運輝並不喜歡新學年進來的七九屆大學生,奇怪的是,同學和老師也不是很看重七九屆大學生,大家都說這幫沒經過社會曆練的小毛蛋蛋啥都不懂,沒腦子,嘰嘰喳喳麻雀一樣,隻知道玩,陪來上學的家長還特多。歡迎七九屆的儀式沒歡迎七八屆的熱鬧,教授幹脆都沒參加。
而姐姐養的長毛兔,卻已經生出第二窩。她已將之視為出路。
出路在人腳下。但條條大路通羅馬,條條大路各不同。雷東寶參軍有個最大願望,那就是在軍隊裏入黨,然後爭取提幹,穿上四個兜的軍裝。他為人豪爽,幹活賣力,又有小腦筋,深得連長指導員的器重,參軍第二年就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
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時候,他與其他勇敢的戰士一樣寫血書要求上前線,但沒想到他們這種工程兵沒份上前線,戰爭卻又隻打了一個月就勝利結束。他們這些積極分子白忙活一場,過後隻能聽那些英雄報告團來團裏演講。聽了演講後的雷東寶熱血沸騰。
他想,他隻要能提幹,能留在軍隊,總有機會像那些英雄一樣保家衛國。
但天有不測風雲,上麵忽然下來一個文件,為了保證軍隊指戰員的知識化年輕化,所有軍隊提幹都要經由軍校考試。雷東寶傻眼了。
他雖然號稱是初中文化程度,可那時候讀的是什麽書啊,一大半時間在玩在鬧,進部隊後雖然又學習了一些,但是他那水平在連裏是中下,與城市兵沒法比,哪裏經得起軍校的考試。無奈,他隻能打了退堂鼓。年底時候,與其他誌願兵一起戀戀不舍心有不甘地退了伍。
雷東寶沒提幹成,退伍並不情願,但看到寶貝兒子回家的寡母卻是歡天喜地的,沒事就圍著兒子轉。
家鄉雖然是從小出生長大的地方,但看在如今見了世麵的雷東寶眼裏,這家鄉如此的窮。報紙裏電台裏都在宣傳實現“四個現代化”,這兒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泥牆上刷的依然是“批林批孔”的標語,大夥兒依然是聽屋簷下廣播喇叭起床,聽村口大鍾上工收工。男人一天一工,一工隻有七分錢,買張郵票都不夠。關鍵是,雷東寶力氣大食量也大,天天吃上頓愁下頓。
雷東寶回家這幾天東家拜大伯西家拜大舅,匆匆將禮數盡到,也將大隊裏情況了解個八九不離十。落後、閉塞、貧窮,大隊裏隻見大姑娘嫁出去,不見小媳婦娶進門。
回家第四天,雷東寶便來到大隊部,隻有兩開間的小平房裏,找書記和隊長要工作。老邁的書記是他遠房叔叔,早在回家第一天就已經拜訪過了,但私訪與公事大不相同,要工作就得到衙門裏談,尤其是作為一個黨員,更得及時找到組織。書記還是今年才官複原職,以前把持大隊的是造反派出身的老猢猻。老書記德高望重,可有點力不從心,於是對雷東寶一上來就委以重任。
老書記跟雷東寶交底:“東寶啊,大隊六個黨員,其中四個卻有造反前科,公社不肯加以重用。現在加入你這個新生力量,我總算可以放心了。昨天我特意去公社,公社問我你怎麽樣,我說好,我看著東寶長大,又是咱革命隊伍裏入的黨,能差嗎。公社答應你先代理半年付書記。東寶,你有信心嗎?給叔一句準信。”
雷東寶照直了說:“叔,我本來想問你要個民兵連長做做,沒想到你那麽看得起我。沒說的,我在部隊練的好身板,累不死,有什麽任務,你盡管吩咐。”
老書記聽了直笑,眼角嘴角皺紋象老貓胡子一大把。“我喜歡爽快的。行,你既然說了,叔不跟你客套。公社今年布置下來的任務叔都還沒抓落實,一件是什麽什麽責任製,文件昨天一套今天一套,這事兒叔一直沒搞清楚,沒敢亂來。回頭你把這些文件好好看看,告訴叔怎麽做。一件是怎麽把咱們大隊富裕起來,公社說我們大隊是全縣最窮的,年年還得吃返銷糧,這樣下去不行。叔命令你,春節前拿出想法來,跟叔去公社匯報。”
雷東寶大呼:“叔,你這是把全大隊老小都壓給我?我部隊裏才做到代理排長,又不是連長團長。”
老書記狡猾地道:“你前天跟我說,要不是要去軍校考試才能提幹,給你個連長做做你也做得下來,是你說的吧?既然能做連長,就能做大隊書記,給你付書記做還是委屈你。不許推,累不死你,嗬嗬。”
雷東寶被老書記嗆住,無言以對,他本來就不是那種能言善辯的。看著老書記笑得老貓一樣的臉,他心說這叔比團參謀長還狡猾。不過雷東寶年輕人心性,躍躍欲試,不再多推。否則,依他性格,說不幹就不幹,在部隊裏也照樣與連長拍桌唱反調,從不會什麽忍氣吞聲。他拿了文件學習,但他這個粗線條的人,幹活是使不完的勁,最頭大的事卻是坐下來看文件,猶如張飛繡花,沒一會兒就憋得眼冒金星。
老書記早溜了。雷東寶對著空廓的窗外出了會兒神,下地找到以前一手毛筆字寫得最好的同學史紅偉。說幹就幹,他找到一桶石灰刷牆,紅偉拿著瓶紅油漆刷標語。一天下來,嶄新三條標語出現在大隊裏最熱鬧的地方,都是雷東寶從文件裏找來,也是他曾經在別處見過。一條是宣傳“四項基本原則”的;一條是“大包幹就是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文件裏還有更複雜的,但雷東寶看來看去還是這句最順眼,他一看就懂;一條是“發揚黨的優良傳統,齊心協力搞四化”。再多的,雷東寶想不出來了,反正落實責任製,發展經濟,擁護黨的政策這些話都說了,還有什麽遺漏的?應該沒了。他覺得來幾條主要的,讓大夥兒來來往往都看見,耳熟能詳記在心裏,知道要做什麽怎麽做就行了。就像他以前在部隊,安排工作就是編順口溜,三句兩句,叫戰士背熟,說什麽都不會誤事。
老書記飯後溜出來拿手電一照,笑了,親自走去雷東寶家,卻見他家開小會似的熱鬧,大夥兒都直奔主題問雷東寶什麽叫大包幹。老書記站門檻兒上往裏一看,雷東寶麵紅耳赤地吃飯,心說,這小子肯定也沒領會文件精神,答不上來了,忙大聲打了圓場,說大包幹這事兒大隊還沒討論過,等東寶拿出方案來討論了才能公布,現在還是機密。大夥兒這才不追著雷東寶問。但大家都議論這個“剩下都是自己的”意味著什麽,說話間兒,老老少少渾濁的清澈的眼睛裏飽含憧憬。
老書記一看,有門兒,東寶才一煽呼,大夥兒就來勁了,東寶自己也給逼上梁山了。
老書記想第二天與雷東寶開閉門會議,沒想到雷東寶比他還積極,一早就等在隊部將老書記拖進門,踢上門就問:“叔,你說怎麽辦辦它這大包幹?人家大隊都是怎麽做的?”
老書記按雷東寶坐下,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上麵文件上半年說村民自願組成小隊承包,不能包給個人,隔壁幾個大隊都是這麽在做。前兒又下文件,說可以承包到個人,向安徽哪個地方學習,可又沒說怎麽學,我問公社,他們也是沒頭緒的樣子。可是,土地承包給個人,這不是亂了套嗎?大夥兒這不是成解放前的小地主了嗎?還要不要集體?我想不通。東寶,這事兒我們一定得小心,公社問不出來,我們問縣裏,不問清楚我們不能動,我想著,我們寧可不動,一定求穩,原則性錯誤萬萬不可犯。否則萬一運動一來,我們個個都得吃批鬥。”
雷東寶心說,怪不得他昨晚看文件看來看去沒準頭,原來是真的沒準頭。他爽快地向老書記攤開手,道:“叔,給我開幾張介紹信,我到隔壁幾個大隊問問,看他們怎麽搞。”
老書記連連道:“對,我們要多問多想,然後才能穩紮穩打地落實文件精神。東寶,叔老寒腿犯了,你自個兒去,有什麽打電話來跟叔說一聲。”
雷東寶也沒啥豪言壯語,就隻是點點頭。
1980年
雷東寶四處問訊,越問越遠,發覺大家都在喊責任製,可步子有大有小,有的則是光喊不練。十來天走訪下來,他心中大致有了個底。
雷母也沒閑著,到處給他張羅相親。這天準備充分,向兒子攤牌。雷東寶並不反對,一邊扒著地瓜飯一邊饒有興味地聽著,但越聽越不對勁,忍不住問:“媽,有沒有個正常點的,怎麽不是啞巴就是瘸子?不要看。”
雷母歎道:“小寶,沒辦法啊,你若不是複員軍人,不是黨員,不是大隊幹部,連這樣的姑娘都找不到呢。誰讓我們村子窮呢?他們隔壁村一天工分值一塊錢呢,我們連人家零頭都不到。”
“媽,別說了。這事兒明年再說,今年我剛複員,沒時間結婚。不說。”雷東寶沉下了臉。父親早逝,這個家由寡母勉勉強強支撐到現在,值錢的都換錢了,他剛回來時候一麵牆還豁著,北風吹雪花飄,家裏凍得像冰窟,還是他這兩天拿茅草混黃泥糊好的。他家連象樣的床和桌子都沒有,衣服都扔在一隻小水缸裏,結什麽婚,誰家姑娘肯來他家。但,他大好一個人,沒想到在別人眼裏是如此低級,他很生氣。
雷母又是歎息,“看看吧,你總是要結婚的。趁媽手腳還活泛,你早點生孫子,媽好替你抱著。”
雷東寶豎起食指,堅定地道:“一年。”說完就把飯碗一撂,開工做凳子。他把家裏唯一一棵楊樹砍了,等不及楊樹晾幹,做了一張吃飯桌。他回家時候,看到媽把祖傳八仙桌賣了,吃飯捧著碗都沒處擱。坐的長凳也是他剛做的。他在工程兵部隊大多時候做泥瓦匠,偶爾也學了幾套木匠的散手,馬馬虎虎能夠對付,就是做出來的東西樣子不好看而已。
做媽的明白兒子這“一年”是什麽意思,知道兒子說一不二,一年之內別想再跟他提起相親的事,雷母挺失望的。她這幾天本來還高興有姑娘願意給兒子相呢。
雷東寶也不吭聲,嘭嘭啪啪地幹活,心裏恨恨地想,等著,等著明年這時候媒婆踏穿門檻,一個個大姑娘排麵前等他挑。他就不信他連個老婆都娶不到。
這陣子,他把周邊村莊的情況大致摸熟了,心裏基本有了主意,那就是要改就撒丫子地上,別毛毛雨似的濕個不尷不尬,老書記那樣的光看不做更不行。他還想到村後廢棄已久的磚窯,他記得很小時候看見磚窯燒過,後來不知怎麽給封了。他看到周邊村莊有人在翻修房子,部隊時候也聽說最近常買不到磚,他盤算,這會兒把磚窯盤活,會不會增加點大隊裏的收入。
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既然想到磚窯,第二天就踩著雪往後山去。他不會記錯,磚窯就在後山腳下,雖然蓋著厚厚的雪,可也看得出,想要讓磚窯燒起來,得好好費一番功夫整修磚窯和煙囪。他繞著圈走了一遍,又將頭探進窯,裏麵一團黑。他想了想,幹脆甩掉棉襖,搬開窯口碎磚想探個究竟。做了好久,日頭升上當頭,忽然聽見有人聲傳來。
是一男一女,說話聲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動聽。而雷東寶就顧著聽女聲了,他心想,這是誰說話這麽好聽,這聲音鑽進他耳朵裏,仿佛是隻小手柔柔撫過他的五髒六腑,渾身都是舒坦,讓他都不敢喘岀大氣來。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窯後豎起耳朵聽著,都沒想轉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個男聲“哦喲”一聲,像是摔了,又聽女聲笑嘻嘻地說,“就跟你說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兩跤了,沒摔疼吧。”“沒,今年雪厚著呢。姐,你接了包一邊兒呆著,我自己會爬上來。”“別逞能了,還是我拉你。”
雷東寶這才如夢初醒似的想到,這是姐弟倆,弟弟好像掉什麽溝坎裏去了。他沒猶豫,就轉出去想去學雷鋒。沒想到正好看到上麵那個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了下去,兩個人倒是不急不惱,撣著雪笑得開心。雷東寶也忍不住想笑,跑過去趴雪地上,將手伸給姐弟倆,用他最友好的聲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倆正是宋運萍宋運輝。兩人抬頭,見上麵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很無善相。宋運輝一點沒猶豫,先將手伸出去拉住雷東寶,他不放心姐姐一個人被那凶小夥先拉上去。雷東寶雖然拉宋運輝上來,心裏卻鄙視他,做男人的怎麽能先爭著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運輝,他另一手就遞給宋運萍,更是輕易得跟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宋運萍拉了上來,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這個姐姐長得眉清目秀,不像村裏常見的那些柴禾妞的模樣。雷東寶都有點不想移開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不能拿目光調戲婦女。
宋運輝站穩了也一起拉姐姐,不過幾乎沒岀多少力。他連聲對雷東寶說謝謝,見雷東寶也隻是簡簡單單“嘿嘿”打發。原來這人麵相凶惡,卻是實在。等宋運萍站穩了向雷東寶說謝謝,雷東寶立刻不再那麽惜字如金,客氣地問:“你們來走親戚?後麵的路認識嗎?”
對於雷東寶來說,這已經是他最客氣最溫柔的口吻,可聽在宋家姐弟耳朵裏,卻跟吵架似的強硬響亮。宋運萍也是不置信地問弟弟,“小輝,你到底認不認識後麵的路?”
宋運輝笑道:“怎麽會不認識,這回可不上了雪的當了嗎,還以為踩下去沒事。這位同誌,我們這是回家呢,謝謝你。”
雷東寶看看這兩個文縐縐的男女,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放心來,忙道:“你們等等,我替你們找條棍子。”
宋家姐弟看看滿地的白雪,心說哪來的棍子。卻見雷東寶翻身跑開去,找到一棵樹,猛力一拗,硬生生扯下一根樹杈來。雷東寶徒手收拾完枝枝椏椏,回來交給宋運萍,隻說“拿著”。姐弟倆覺得此人雖然人好,卻說不出的怪,做好事卻搞得象打劫。宋運萍不敢多讓,很老實地接了,但心裏卻是挺信賴他,很客氣地道:“謝謝你幫忙。我們家裏爸媽還等著呢,我們得趕著回去,謝謝你,再見。”
雷東寶抬頭看看天,“中午了?你們沒吃飯吧,要不要到我家……”他有點挺不舍得這個姐姐。
宋運萍忙道:“我們帶著幹糧,謝謝。”宋運輝從棉襖裏扯出一條軍綠色水壺帶子,補充道:“我們也帶著水。”
雷東寶簡直沒理由再挽留,隻得道:“行,一起下去,我也正好要回家吃飯。這兒以前燒磚,路給挖得都是洞,你們小心跟著我走。”說完他都不好意思麵對當姐姐的,覺得自己太賴了,忙轉身往前帶路,走得匆匆忙忙。
宋家姐弟都覺得這人真好,隨後跟上。雷東寶破天荒似的沒話找話,說了他這輩子最傻最多的話。“這兒是小雷家大隊,你們是前麵紅星大隊的嗎?紅星大隊落實承包責任製,聽說今年收成很好。”
宋運萍走在雷東寶後麵,宋運輝走在宋運萍後麵,是宋運萍接雷東寶的話,“我們家還遠,在紅衛大隊。”
這紅衛大隊,雷東寶正好剛去過,忙道:“你們還得走兩個小時啊。市裏過來的嗎?紅衛大隊也搞了承包責任製啊,不過搞得晚,今年收成沒啥大變化。”
“我弟弟放寒假,今天正好有拖拉機運菜進城,我早上跟著去火車站接他。回來隻能走回來了。我家不是農業戶口,不大清楚怎麽責任製。”
宋運輝本來一直在後麵默默聽著,覺得要是姐姐喉嚨也大點的話,聽著就更像吵架了。他聽到說承包責任製,忍不住插一句,“同誌你說的是安徽鳳陽小崗村式的大包幹生產責任製,還是分組聯產計酬,自願結合劃分工作組,包工包產到作業組?”
雷東寶這麽多天來,終於見到一個說得明白的,大喜,轉身叉腰站住,等宋運輝過來,一把抓住宋運輝肩膀,大力搖了兩搖,欣喜地道:“你是大學生?乘火車去上大學的大學生?你能耐啊。你給說說,這個大包幹怎麽做,聯產那個怎麽做。我們大隊正要搞這個,我十幾個大隊跑下來問,沒一個說得清楚,你給我說說。”
宋運輝自以為也算是成年人身強力壯,但碰到雷東寶竟是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被他搖得頭暈。忙道:“你放手,我們邊走邊說。”宋家姐弟見雷東寶應該是高興的樣子,可臉上還是一臉狠勁,心裏都覺得好奇。
雷東寶放手,又搶到前麵去,“我還是走前麵,你說話聲音大點。公社發紅頭文件讓學習安徽那個大包幹,可這文件是市裏轉縣裏,縣裏轉公社,整個公社沒個人說得明白。你是大學生,你知識多,你告訴我,我們小雷家大隊都感謝你。”
宋運輝並不是道聽途說,而是與同學在政治課討論過很多遍的。結合他自己看的報紙,他自以為了解得差不多。“先說分組聯產計酬,是將大隊社員全部按自願結合,而不是以前上級指定分組,分別自願組成三四個小合作組,合作組按照人數承包相應的農田,按照大隊指定的承包數上交糧食。我這樣說清楚嗎?”
“清楚,很好,你們紅衛大隊就是這麽做的。大包幹呢?”
宋運輝見雷東寶一點不客氣,倒也喜歡他的爽直,“大包幹雖然已經被萬裏同誌肯定,也已經上《安徽日報》宣傳,但全國對此還有不少爭議。大包幹說白了,就是把分組聯產計酬的包產到組,分得更細,變為包產到戶,按戶聯產計酬。這樣一來,更能調動每一個人的勞動積極性。眼下全國受左的那套影響還根深蒂固,很多人認為大包幹是土地私有化的前兆,是倒退,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但是我們討論以為,土地隻是承包,而土地的所有權還是屬於大隊公有,公有性質並沒有變,不存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問題。”
宋運輝一口氣說了不少,雷東寶卻一把抓住本質。這分成小組,怎麽與分到戶比?從來都是自留地伺候得精細,公家地稀稀拉拉。分到家,才能調動種地的積極性啊。“這就對了。到底是大學生,一說就明白。”宋運萍聽完,眉開眼笑地回頭看弟弟,覺得弟弟非常了不起。宋運輝的解釋深入淺出,條理分明,而且還把爭論意見也說出來,雷東寶一點就透。他開心地道:“我姓雷,雷東寶,剛剛複員,上麵讓我負責大隊承包責任製的事。我看既然承包,就幹脆包到戶,別什麽不三不四包到組,一組那麽多人,要偷懶還是可以偷懶,包到戶了看誰還敢偷懶,偷懶餓死自己。”
宋運輝並沒什麽得意,隻冷靜地道:“對,一竿子插到底。但事前的思想工作要做好,其他地方推行時候聽說阻力很大。我們姓宋,雷同誌請留步,快岀村口了。”宋運輝本來想從雷東寶這兒了解報紙上常說的責任製之類的在農村究竟是怎麽在運作,沒想到反而是輪到他給雷東寶解釋政策,他覺得挺沒勁。
雷東寶愣了一下,忍不住回頭看看宋運萍,遲疑道:“我再送你們一段,這雪天路不好走。”
還是宋運輝道:“時間不早,我們不能耽誤你吃中飯。”
雷東寶又與宋家姐弟客氣一番,他很想請兩人去他家起碼喝口熱湯,可又心知家裏未必揭得開鍋,隻得作罷。看著姐弟離開,他竟是在雪地風口站了許久,直看到他們背影消失。而宋家姐姐溫柔清脆的聲音則是開始日夜縈繞雷東寶心頭了。
宋運萍走遠了,還回頭看了一眼鐵塔似的站雪地裏的雷東寶,低眉沉思好久,等估摸著雷東寶聽不見了,才感慨地對弟弟道:“我們家如果有個雷同誌這樣的人,哪裏還會受那麽多欺負。”
宋運輝笑道:“這樣的人如果生在我們家裏,也得生生被爸和你教育成繞指柔。我在學校看到標語上說‘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我想,我該是為宋家不受欺負而讀書。我用文明的方式使自己不受欺負,而不是用蠻力。”
宋運萍不以為然:“教你的教授們夠文明吧,他們秀才遇到兵的時候,怎麽辦?爸媽就是太文明了一點,才會一輩子受欺負。”
“‘四人幫’都已經粉碎好幾年了,姐,你的思想別一直停留在那個混亂年代,現在政策都在變呢。”
宋運萍“哼”了一聲,“爸的成分又不是‘四人幫’時期定的,說了一年多時間摘帽,我們的帽子摘了沒有,我的招工是誰一直在阻攔著我。誰知道這個時期是什麽時期,我們怎麽可能過於樂觀。你別書呆子氣,政策能這樣變,也能那樣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起碼我看到那些以前批鬥過爸媽的人現在還在台上做官,我們還是得聽他們的指揮,他們不讓我工作我還是沒工作可做。”
宋運輝聽著愣了好久,說這話的姐姐讓他看到蒼老,這話似曾相識,更像是從曆經艱苦的爸爸嘴裏出來。想到姐姐高中畢業後漫長的待業時光,那都是當初把上學機會讓給他才導致,宋運輝內疚萬分,“姐,有沒有辦法跟著他們高中上課,你明年再考吧,現在政審不會再限製你。大學與這兒不一樣,真的,你看我都能入團。”
宋運萍沒想到弟弟把話題轉到她身上來,笑道:“你真不知道,我們以前哪裏正正經經讀過書,跟如今正規初中高中讀下來的應屆生沒法比。不考了,我還是等賣兔毛的錢攢足了去買隻半導體收音機,跟廣播電台學英語。或者買輛自行車,到縣城讀電大去,也是文憑呢。有什麽不懂的,有你這個現成的大學生在。”
宋運輝又是“哎呀”一聲,“你不該寄錢讓我回家,否則你早點買上一輛二手自行車,早點上電大。”
宋運萍蹬足佯怒,“小輝,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錢的事你別管,我自己有計劃呢,電大得夏天開學,現在買了自行車也沒用。你不知道我們多盼著你回家,你回來我們不知道多高興,一家子在春節團圓比什麽都重要,知道嗎?你再說不該寄錢讓你回家,我揍你。”
宋運輝一聽有道理,這才釋然,心裏更是暖暖的。但他仍是頑皮地衝姐姐做鬼臉:“你天天口口聲聲揍我,害我從小壓抑到大,我的童年不知道多黑暗。”
“嗨,臭小子,誰打你啦,栽贓。”宋運萍從來不舍得打弟弟,他們家也沒打罵孩子的傳統,這會兒見弟弟衝她做鬼臉,知道這小子尋她開心呢,抓起地上一把雪揉硬了扔過去。宋運輝一甩大包就跑,宋運萍捂著書包跟上追殺,一路嘻嘻哈哈。這書包裏,是宋運輝給她帶來的一大堆書,有一套四本《紅樓夢》,是宋運輝問人千求萬求借來,有買的《唐詩三百首》,有《宋詞精選》,有《古文觀止》,有《安娜·卡列妮娜》,還有好幾本雜誌,和宋運輝從大學圖書館借的小說。她不知多珍惜這一大堆書,書包雖重,她還不舍得給宋運輝背。
但兩人都各懷心思地往後看了看。宋運萍想,聽說公社那兒摘帽政策早已經下到街道,可她和爸一起去問,人家愛理不理,若是換她和那個雷同誌一起去……。宋運輝則是從姐姐的話裏感覺到自己肩上擔子的沉重。出去讀書之後才知道爸媽的懦弱,這個家,現在竟然是由姐姐柔弱的肩膀在擔著,而姐姐雖然不說,心裏不知道多希望有人與她分擔那責任。他已經是大學生,他也是男子漢,他應該做些什麽了。
雷東寶回到家裏吃中飯,一直心不在焉,兩隻環眼興奮得殺氣騰騰,一桌的如果不是他親媽,旁人看見準得嚇死。他的興奮,一半是給那抹動聽的聲音,一半是為終於了解聯產計酬的步子究竟能跨到哪裏,有些事情一點就破,可沒人指點時候,麵前糊著的那張紙堅如銅牆鐵壁。他草草扒拉了飯,照例將飯碗一擱交給媽,去隊部找老書記。沒見到。尋到家裏,果然老書記坐在被窩裏暖暖地聽收音機。
雷東寶沒一點寒暄,自己找凳子坐到床頭,開門見山,“叔,我問清楚什麽是大包幹了。就是把責任田一竿子……那個包到每戶人家,不是隔壁幾個大隊他們那樣包到每個組。”他想學宋家那個弟弟說的話,但話到嘴邊卻忘了一半,“《安徽日報》已經宣傳過,人家早做上了。我們也幹吧。趁現在農閑,先把全大隊的地摸清楚,春節之前搞好承包,開春天暖,大夥兒正好開始賣力伺弄。”
老書記關掉收音機,耷拉著厚實的眼皮跟睡著似的想了很久,才道:“我們不能做出頭椽子。包到戶,那還有集體經濟嗎?那不跟解放前一樣做地主了嗎?社員還能聽集體的話?”
雷東寶不慌不忙,將宋運輝的解釋搬出來:“不一樣,地是集體的,就像是我借一把凳子給你,你用著,可凳子還是我的,賴不掉。”
這回老書記很快答話:“東寶,你年輕,沒經曆過事。這種文件上都沒說明白的事,你千萬不能做,這是挨批鬥的原則性大事。我老了,你還年輕,又是複員軍人,還有大好前途,萬一有個政治上的汙點,你一輩子沒有出頭日子。你好好想想。”
雷東寶好好想了想,但他根本就不在乎老書記的擔憂,“叔,我現在就沒在過好日子,你看整個大隊小夥子,哪個娶得上媳婦?我回家那麽多天,又有哪天吃飽?日子還能壞到哪兒去?不怕。叔,你年級大,你才擔不起風險,正好眼下天冷,你老寒腿犯了,岀不了門,大夥兒都知道。承包的事,我來管,我擔著。”
老書記心中萬分不肯,伸手抓住雷東寶的手,語重心長地道:“東寶,你誤會叔了,叔不是怕擔風險,叔以前怎樣的,你問問你媽就知道。但是這方案得經公社批準,公社能不能答應你?你的想法太新,公社也不能決定,公私問題大是大非,公社肯定得討論再討論,等他們討論完,黃花菜早涼了,還搞什麽承包。這樣吧,我們步子走穩一點,考慮成熟一點,還是分組聯產計酬。你抓緊把地丈量出來,我們年前爭取搞好。大家都在分組承包,公社不會太管我們,過年過節的他們可能連開會都不會參與。你去做,方案我這幾天寫出來,交給公社。”
雷東寶聞言眼前靈光一閃,不由暗暗一笑,嘴上非常爽快地答應,“好,我下午就幹。再一件事。後山那座磚窯,我搬開碎石望進去看了,裏麵好像沒塌,不知道能不能用。行的話,開春把磚窯燒起來。”
“磚窯一點問題都沒有,當年磚窯是我的罪名之一,磚窯口還是我自己親手扒的,省得他們那些敗家子亂扒。你別看外麵破破爛爛,裏麵結實著呢,好用。”老書記說完,得意地偷笑,一臉又掛滿老貓胡子。原來人人都有小狡猾。“等天稍暖一些,我找幾個老把式把磚窯整一整,整個囫圇的交給你燒,你安心去做別的。東寶啊,我和隊長都年紀大了,以後衝鋒陷陣的事你多擔著點。”
雷東寶一聽就樂了,蹦起來就往外走,一邊霹靂似的扔下一句話,“就這麽定。”話音未落,人影早沒了,客堂間大門被他關得地動山搖,震得屋頂簌簌落下老塵。老書記看著哭笑不得,他話還沒說完呢,比如他還想叮囑雷東寶丈量土地時候該留意什麽,組織人手時候該找誰,跟人說話客氣點之類的,沒想到這小子說走就走,龍卷風都沒他快。
雷東寶旋風似的刮到隊部,衝到會計門前,大聲吩咐:“拿紙,拿筆,拿卷尺,再拿團繩子,量地去。廣播怎麽開?”
會計比雷東寶大不少,並不是很看得起這糙貨,聞言依然坐著,不緊不慢問一句:“幾張紙,幾公尺的卷尺,什麽繩子?”
雷東寶一聽就知道這四隻眼跟他搞對抗,伸手一把拽住會計的領子生生把他從椅子上拎起來,拉到麵前,一臉猙獰地盯著他,咬牙切齒地重複:“紙、筆、卷尺、繩子,媽的,開廣播。”
雷東寶手一鬆,會計掉下來屁股在桌角撞一下,卻連一個屁都不敢放,毛四十的歲的人身手靈活在椅子桌子間轉彎抹角去打開廣播,試好音量,然後立刻退開,尋找卷尺繩子。他怎會不知道丈量土地用什麽卷尺什麽繩子。即使真不知道,也被雷東寶那一臉凶神惡煞給逼明白了。
雷東寶“噔噔噔”到麥克風前,扯開嗓子就喊:“四寶,老五,紅偉,來大隊。四寶,老五,紅偉,來大隊。快,有好事。”
會計一邊兒聽著覺得非常不正規,但再也不敢吱聲,悶聲不響將丈量土地的工具收拾出來,而且還一式兩份,因為他聽到雷東寶叫了三個人,這麽多人出去丈量,一份紙筆卷尺顯然不夠。雷東寶也不語,煞神一般地站一邊看著。
包括後麵丈量土地的時候,雷東寶也是背著手一邊兒看著,他以前做的是工程兵,又不懂丈量土地的事兒,連一畝是多少平方他都搞不清楚。反正他把原因說明白,說是為搞承包,既然土地包到人頭上,就得把好地壞地分清楚,不能這人給好地那人給孬地害死拿孬地的人,然後大夥兒就興奮地忙活上了。四寶悄悄問隔壁大隊都是分到組裏,一個組有三四十個人,怎麽我們大隊難道是分到戶嗎?那倒是大快人心了。雷東寶連忙說這隻是打比方,大隊當然是承包到組。但是,雷東寶狡猾地在心裏想,這個組,可以小啊小啊小到三四個人,那就是跟承包到戶沒什麽兩樣了。什麽大包幹,什麽分組聯產計酬,他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去,咱自有咱的對付。
天寒地凍,又近年關,公社裏果然沒人肯來參與小雷家大隊這個落後分子的承包大會。老書記坐在露天大曬場的主席台上正兒八經地說了承包的意義,承包的好處,沒說幾句話,就下來把下麵的雷東寶扯起來,占了他坐得暖呼呼的凳子。老書記都懶得管東寶怎麽講,光捧著杯子很感慨地想,東寶到底是個年輕氣血盛的,坐過的位置跟火爐烤過一樣熱,做起事情來也快,原以為這事情磨磨蹭蹭總得拖到元宵之後才能大致有個眉目,沒想到這小子兩天就把整個大隊的地量了出來,還讓會計和紅偉兩個把土地方位圖也細細描出來,甲級地,乙級地,丙級地,標得一目了然。這不,雷東寶正掛那圖呢。
但等圖紙展開,老書記傻眼了。原本用黑線畫的一塊一塊土地,怎麽被用紅線畫成一小片一小片了呢?他忽然悟到什麽,整個人愣在座位上,這臭小子,別陽奉陰違當那麽多人麵犯大錯啊。下麵那麽多人,好幾人盯著臭小子的位置不服氣,這要是被人告到公社裏去,明天公社就會派人來摘了臭小子的烏紗帽。老書記頓時坐立不安。但是,上麵雷東寶早已指手畫腳地開講。
“社員們,我不會講大道理,我就直接講怎麽承包。你們看圖,我們大隊共有甲級地這些,乙級地這些,丙級地都是零碎邊角料,是這幾塊,承包到每個人頭上,甲級地六分,乙級地三分,丙級地六分。四眼會計和紅偉這幾天已經把地都按大小畫好,等下你們每個人上來抓鬮,甲箱抽一個,乙箱抽一個,丙箱抽一個,抓到甲一地,這地就是你的了,抽到甲二地,以後你種甲二地,乙級丙級地也一樣,抓完鬮憑紙條到窗邊問紅偉四寶拿地,自己趕緊去劃好地界。但是且慢,你一個人能做啥啊,你一個人犁地後麵誰給你扶著犁啊?你那麽能幹還種什麽地,趁早做神仙去。所以抓鬮後我們還得自願組成小組,你可以找你爹媽兒女,也可以找你兄弟姐妹朋友妯娌,隨便,一定要組成小組才能跟老五四眼簽承包合同,小組的人得一起摁手印,明白了嗎?這就叫分組聯產計酬,隔壁村都那麽在承包。”
老書記心驚肉跳地聽著,但聽到最後,一顆心“咚”地放了下來,鼻孔裏呼出一聲長氣。這臭小子,到底還是不肯分大組,硬是搞了個偷梁換柱,名堂說得好聽,可那些社員自願組合還不得按家庭親戚組合?說到底依然是承包到戶。可被東寶那麽一說,似乎還挺合情合理,說到公社去也不怕。老書記看到雷東寶橫著一張臉看過來,他當沒看見,撇開臉去,心說回頭算帳。
這時下麵有人跳出來問:“萬一我抓到甲一地,我老婆抓到甲一百零一地,以後我東頭澆一桶水,還得跑一裏地到西頭再澆我老婆的地,麻煩不麻煩?還是劃片吧。”
雷東寶眼睛一橫,眉頭都不動地道:“行啊,你們一家老小十一口人,甲三十到甲四十這一塊都是最好的地,你不想挑著水桶跑來跑去,這一大片全給你們,旁邊大多數是丙地,你幹不幹?如果旁邊都是甲地,你們一家全拿好的,人家幹不幹?現在抓鬮是最公平的辦法,完了你們嘴巴長鼻子底下,自己找人換來換去換到一起。就跟你買電影票,你是一排二座,你老婆是十排二座,你進場後找人師傅長師傅短換了位置不就成了?多大屁事,搞得跟關公一樣紅臉。大家還有什麽問題,討論討論,沒意見就舉手表決通過。”
眾人頓時嗡嗡嗡討論成一團,說起來什麽方案都有,但基本上沒脫離甲級地分一些乙級地分一些丙級地也分一些的公平合理方案。老書記想了好幾個分法,比如說先結合成組,然後再抓鬮什麽的,但都不行,紙條不可能照顧到一組幾個人。想來想去還是東寶的那辦法合用,雖然挺傻,但最公平合理。老書記完全可以站起來跟大家講理由擺道理,但他不說,他要給社員更多討論爭吵的機會,這種承包大事,一包就是關係到五年口糧的大事,一定得包得人心服口服。
老書記耐心地低頭喝水抽煙,仔細地聆聽周圍大夥兒的激烈討論,掌握著周圍人的思路走向。令他放心的是,雷東寶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吭地坐在主席台上虎視眈眈,一點沒有不耐煩與社員吵成一團的意思,好,這才是大將風度。結論,得由大夥兒自己吵出來,大夥兒才能心服口服。
老書記等聽到前後左右的意見大致統一到雷東寶說的意思上來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高高舉起他的煙杆。他坐在前麵第二排,誰都看得見他那柄黑亮的煙杆,曬場頓時一陣靜默。沒多久,一根,一根,一根的手臂堅決地,猶豫地,彷徨地,無奈地接二連三地舉了起來。
會後,四眼會計與四寶、紅偉、老五他們四個忙得不可開交,老書記悄悄走到雷東寶身邊,拿煙杆子敲敲他肩膀,做個眼色,要他跟來。雷東寶自知理虧,心虛地跟在老書記後麵,一直跟到大隊部。但雷東寶見老書記關上門,卻什麽都不說,轉來轉去找什麽,心中狐疑,心說,別把老書記氣糊塗了吧,但剛才最先舉手的還是他呢。
終於,見老書記從桌底掏摸出一條兩尺來長板子,是他平時扔地上擱腳禦寒的,隻見老書記操起板子,雷東寶心中飛快閃過念頭,叔肯定是火大了,要打就讓他打三下,讓他出受騙上當的氣,多打不肯。老書記果然老實不客氣一板子抽在雷東寶屁股上,嘴裏恨聲道:“叫你騙我!”雷東寶一聽不對勁,回頭一看,果然老叔一臉老貓胡子,在偷笑呢,他不等第二板子下來,飛身奪門而逃。老書記一板子打空,卻笑岀聲來,將板子衝雷東寶背後扔過去,嘴裏卻大喊一聲,“操你娘,幹得好!”見雷東寶做事如此麻利,老書記都沒好意思把磚窯的事情拖到年後了,裹緊棉衣出來想找老夥計商議,沒想到曬場上早空空蕩蕩。
原來曬場上的男人早蜂湧擠到田頭,女人則是回家找來板子到田頭找到自家男人匯合,跟著紅偉、老五他們為自家的承包地豎上“界碑”,反而是四眼會計和四寶兩個簽合同的桌前卻是空空蕩蕩沒人響應。冬日的夜晚來得早,筋疲力盡的紅偉、老五很想早點回家吃飯歇息,但早有人燃起鬆枝要求挑燈夜戰,人們竟是全體響應。無奈,紅偉和老五也隻能撐著,一直將甲級地分完,鬆枝燃盡好幾條,才告一段落。而劃得承包地的人卻依依不舍不肯離開地頭,生怕別人拔了移了“界碑”似的,天寒地凍仿佛都不足畏懼。更有人幹脆站在呼嘯寒風裏現場辦公商議怎麽組合,怎麽與人交換地塊。一個個熱情空前高漲。
但是,接連兩天,大隊部的簽訂承包書桌子麵前,一直空空蕩蕩,沒幾組過來簽訂。四眼會計此時已經服了雷東寶,拿著名單滿村子地找雷東寶而不是老書記想辦法,一直到大隊養豬場才找到。
臭氣熏天的豬場裏,雷東寶正與豬倌商量哪幾頭豬可以殺,哪幾頭豬留種。見四眼會計進來,他拿環眼盯著會計,卻自言自語似的道:“這豬連蕃薯藤都吃不飽,摸上去一把骨頭。你算算一個人能分幾斤。”
四眼會計每年都算,早輕車熟路,拿鋼筆在手心手背算了會兒,報岀個數字。
雷東寶不清楚四眼會計是怎麽算的,問道:“下水怎麽算?豬頭豬腳不能算在內,誰有錢誰買。”
四眼會計忙道:“一向都是肉平分,豬血下水豬頭豬腳誰出錢誰買,另外留一隻豬頭,大隊幹部聚餐。”
雷東寶想到他們當兵時候連長指導員與他們一個鍋吃飯,有時搶任務搶時間,好菜還留給突擊隊員吃,這個大隊倒好,幹部比群眾吃在前頭。統共才幾頭豬,幾個大隊幹部一頓得吃掉幾個人的份額。他壓根兒就沒想這事得與老書記他們商量一下,順口就道:“今年不留豬頭,開春磚窯開起來,買煤買手拉車,多的是要錢的地方。我看隊裏都沒幾個錢吧,一隻豬頭的錢也好。”
四眼會計有意討好,拉住雷東寶的手臂一直拖到豬場門口,才附耳輕聲道:“要不趕殺豬時候留隻後腿,給公社信用社主任送去?隻要他主任一張嘴,就是買輛拖拉機的錢都能借出來。”
雷東寶本來挺厭煩四眼會計的親密相,但聽了會計說話才明白這話還真隻能貼著耳朵說,他狐疑地問:“這不是腐蝕革命幹部嗎?別肉給扔出來,事情也辦不成。不行,要借錢我們還是問公社打報告,按規矩來。”
四眼會計真沒想到,如此凶神惡煞的人竟然會如此單純無知,他硬是傻了幾秒鍾才反應過來,道:“你不信問書記,都是這麽在做的,否則就是公社批條了你也借不出來。”
雷東寶將信將疑,猶是嘀咕:“這不是犯錯誤嗎?對了,你找來這兒什麽事?”
四眼會計這才想起他還有要緊事找雷東寶,忙道:“才三個小組來簽承包書,怎麽辦呢?問他們,他們都說再商量商量,我估摸著他們得商量到春節後。”
雷東寶奇道:“地都已經分到他們手上,幹嗎還不來摁手印?你晚上廣播裏通知,明天殺豬分肉,誰不簽誰別想分肉,年內不簽,分到的地退回,以後繼續出工拿工分。什麽屁大的事兒,蘑菇啥?”
四眼會計提心吊膽地提醒:“東寶書記,要不要注意一點方式方法?要不我跟老書記說說,晚上挨家挨戶……”
雷東寶打斷他:“我跟叔去統一意見,你照我說的做。天快暗了,快去。”
四眼會計看看表殼開裂的手表,連忙離開豬場,心裏一直在想,這東寶書記可真夠粗暴獨裁。
但四眼會計沒料到雷東寶的獨裁效果會是那麽的好,他廣播停下沒多久,立即有人撂下飯碗上門要求簽承包書。但都在摁手印時候問一句,這誰決定的餿主意,拖幾天會死人嗎。四眼會計一點不客氣,實事求是告訴大夥兒,這都是東寶書記的主意。頓時大半的人啞了火,這小雷家大隊誰不是看著雷東寶長大的?又有誰不知道雷東寶一身蠻力打遍小雷家無敵手?
也有幾個仗著輩分罵上幾句的,更多的是偷偷告到老書記那兒的,不過老書記一概“嘿嘿”以應,態度非常明確,絕不敷衍。眾人這才明白,敢情雷東寶後麵是老書記撐著腰呢。
等眾人離開,老書記才關上門偷笑。不為別的,隻因小雷家大隊原來的那個造反派書記老猢猻在隊裏依然橫行霸道,在公社依然稱兄道弟,老書記取而代之,老猢猻不知道心裏頭多恨,事事與老書記唱對台戲,而隊裏沒人敢出來說公道話,都怕那造反派書記。但老猢猻唯有怕雷東寶一個,他唯一挨欺負的一遭是得罪了雷東寶的媽,大雪天差點被雷東寶埋進雪堆悶死,此後見了雷東寶就遠遠繞著走。這世道一向是講理的怕不講理的,不講理的怕不要命的。老書記本來想拉雷東寶撐腰來推進大隊工作,意外之喜是小子還是個能幹事的,大隊裏從來辦事磨蹭,這小子上任後氣象煥然一新。老書記看著雷東寶越來越喜歡,先前雷東寶來商量以後不占那一隻豬頭的便宜,他還大大表揚了一番,說大隊幹部分吃豬頭,是老猢猻那種人留下的惡習,該除。可惜小子經不起表揚,白著眼睛溜了。
老書記決定往後死撐雷東寶到底。再說,怎麽說都是本房侄子,雖然是遠了點。隻要雷東寶這半年坐穩,以後他讓位給雷東寶,書記之位依然掌握在本房手裏。人怎麽說都是有點私心的。
鬧哄哄殺完豬分完豬肉,已是大年三十。閑下來沒事做了,雷東寶心裏貓抓貓撓地想起一個人,那個宋家姐姐。他花退伍費買了一付豬肝一對兒豬蹄,掏錢時候心裏就想著那條通往宋家的路。但他一直騰不出時間,他得看著承包書簽完收存,他得看著金貴的豬肉公平合理地分到每一個人手裏,他還得處理換承包地位置起摩擦的小官司,沒想到芝麻綠豆大的村官,事情多得不可思議。
年三十早上貼完最後一張封條,他拎起豬肝豬蹄撒丫子趕去紅衛大隊。但上了路才有時間想到一個嚴重問題,他該找個什麽樣的借口進宋家的門並送出東西。他做事再直接,也知道不能上去就說我看上你們家姑娘了,那樣做會被人拿掃帚打出來。他想來想去,決定違心地掛上向宋家弟弟致謝的招牌。
一路過去,雷東寶一路感慨,看人家大隊,家家熱火朝天地準備過年,進村就聞到肉味在空氣中彌漫,門口掛著雞鴨魚肉,不像他們小雷家,一人才能分到那麽小小一刀肉,都不夠他放開肚皮吃兩頓。開春,是真的要好好發展經濟了。
緊趕慢趕,好不容易趕到紅衛大隊,雷東寶卻尷尬地發現家家煙囪在冒白煙,正是中飯時間。雷東寶當然是硬著頭皮上門了,可心裏著實擔心宋家所有人的反應。恰恰在吃飯時間到人家家裏,人家會怎麽看他。
他隻是奇怪,別人家都看上去紅紅火火的,就宋家安安靜靜,門口啥都沒掛,對聯都沒有。雷東寶盡量斯文地敲門,見開門的是宋運輝,雷東寶忙稍稍提高一點手中的豬肝豬蹄,以他特有的凶巴巴笑臉對宋運輝道:“小宋,來感謝你來了。前幾天你告訴我承包是怎麽回事,我們小雷家大隊……”說到這兒的時候,宋運萍聽到雷東寶特有的粗大嗓門,離開飯桌過來門邊。雷東寶一看見隻簡簡單單穿一件絲瓜蛋花湯般花色棉襖罩衫的宋家姐姐,喉嚨一哽,忽然失聲。這一下,雷東寶的司馬昭之心立刻暴露無遺,宋家四口全都看出他對宋運萍的狼子野心。
宋運輝當即想到,這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反感地攔在門口不讓進,而宋家父母多年以來雖然活得戰戰兢兢,低人一等,卻也並不滿意這個闖上門來的女兒追求者。隻有宋運萍一臉驚異,但麵對雷東寶熱烈的直視,低下頭去,看到弟弟攔在門口,她忙輕輕說一聲:“雷同誌請進,還沒吃飯吧。”
雷東寶眼裏隻有一個,壓根兒沒看到其他人的反應。但聽宋運萍邀請,卻又難得收起潑天大膽,違心地道:“吃了,我吃了。前幾天你弟弟幫忙,我們承包搞得很成功,我過來謝謝你們。一些些東西,我掛門口,我走啦,你們慢吃。”話是這麽說,東西也掛門口了,可腳底下卻並沒移動。
宋運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沒瞟到雷東寶,就又低下眉,從喉嚨底下哼岀一句:“大冷天的,進來喝口湯吧。小輝,給雷同誌拿凳子。”
雷東寶早高興地應聲跳進門。宋運輝卻看著姐姐走向廚房的身影略微遲疑,但他最終還是沒說什麽,將一把小圓凳搬來,換下自己的椅子,請雷東寶坐椅子上。家中椅子有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沒有。雷東寶進門就衝宋季山夫婦客氣地喊“叔,姨”,但這聲音卻打架似的,又響又硬,一下震動這個原本安安靜靜的家。宋運輝依然沒說什麽,隻默默旁觀,看父母並不是很熱情地請雷東寶入座。
宋運萍當然不相信雷東寶已經吃了飯,好在中飯晚飯是一起煮的,飯鍋裏還有,她取來一隻藍邊碗滿滿盛了一碗白米飯,想了想,又拿飯勺將飯使勁壓結實,上麵又狠添一勺。她估摸著雷東寶飯量大,怕他客氣吃一碗兩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著餓著。這一碗飯,捧手上沉甸甸的。
雷東寶將飯碗接到手裏,就感覺出異樣,他心裏非常高興。這說明啥?說明宋家姐姐疼他。他看到宋運萍到門邊將豬肝豬蹄拎進來,將門關上。門這一關上,禮這一被收下,雷東寶就感覺自己與宋家人是一家人。
宋運輝也看出雷東寶手中這碗飯的密度,他心裏很不情願,可對著一桌都不說話的人,還是他來開口,因為他已經十九歲,已是成人,這個家,他應該起中流砥柱作用。“雷同誌,你們最終采用什麽承包方案?”
雷東寶本來是看著垂著眼皮的宋運萍樂,見問忙道:“就是承包到戶。但怕公社不讓,我們說的還是承包到組,承包書上麵也是寫組。”
宋運輝一笑,剛想再說,卻聽姐姐說話,“那大夥兒春節後就得忙活了。小雷家大隊和我們紅衛大隊是一個公社的嗎?”
“不一個。”這話是宋季山回答的。
雷東寶卻才知道不是一個公社,他當兵之前不會關心這些,當兵回來才沒幾天,又都是忙得焦頭爛額,哪有時間了解這些。他見宋父回答了一個問題,就很虔誠地回答另一個問題,“春節後也得看天氣,地裏的活還不一定要開始做。不過上次我們遇見地方你們還記得嗎?那兒有座磚窯,我那天看了,還中用,春節後盡快把它修好,燒起磚來,給大隊裏添點收入。”說話時候,雷東寶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吃飯本來就快,入伍後搶著吃飯,以便能搶到前麵盛第二碗,如今更沒一點吃相。
宋家人都詫異地看著雷東寶吃得虎虎生風,隻有宋運萍卻問她爸,“爸,你說街道下午還有人嗎?”
宋季山道:“應該有人,明天才開始春節放假。”
宋運萍毫不猶豫地道:“雷同誌,你下午急著回去嗎?如果不急,能不能跟我去街道找個人?”
宋運輝一驚,立刻想起初遇雷東寶後姐姐說的話,隱隱明白姐姐要雷東寶一起去公社是什麽事。他忙將飯碗放下,看住姐姐,嚴肅地道:“姐,這事我來,我等下飯後就去。我們不能麻煩雷同誌。
“我去,沒麻煩。”雷東寶不知道什麽事,但他心裏願意為宋運萍赴湯蹈海。
宋運萍沒看雷東寶,卻是帶點祈求地看著弟弟,輕道:“小輝,你飯後去孫三伯家好嗎?他答應把剛剝下來的花菜葉子都給我們,兔子好幾天沒吃上青飼料了,你力氣大,多去挑些回來。小輝……”
宋運輝搖頭:“姐,原則性問題。”
宋運萍還是輕道:“沒那麽嚴重。可是,明天就是初一……很不好。小輝,你去吧。”
雷東寶卻想到前兒他伸手想拉兩姐弟上來,結果做弟弟的沒點男人樣子,先伸手搶著上來。他想,這個弟弟難道又想在力氣活上麵挑肥揀瘦?雖然做弟弟說起承包來頭頭是道,但雷東寶卻再次瞧不起他,毫不猶豫地對宋運萍道:“我跟你去公社,回來順便把菜葉子挑回來,沒差多少時間。”
兩姐弟都知道雷東寶誤解了,宋運輝不得不妥協,鬱悶地低頭吃飯,“我會去。”怕沒說清楚,又很不情願地補充,“挑菜葉子。”
這會兒功夫,雷東寶早吃下一碗飯,宋運萍見他飯碗空了,起身拿起他的飯碗又飄進廚房,雷東寶忽然想起他才剛說過他吃過飯,一下心中很不好意思。但宋運萍把結結實實一碗飯拿來,他還是又吃了。宋家年前的菜還行,比雷家是好多了,有蒸魚,有粉絲肉湯,還有油豆腐燒白菜,在雷東寶的一起努力下,飯菜全部吃完。這讓宋家人第一次見識了雷東寶的胃口。
宋運輝不願看到姐姐與雷東寶這種人一起出門,吃完飯就抓兩隻竹筐,拎一條扁擔賭氣出去。宋運萍怕父母鑽進廚房裏詢問,收拾了桌子也不洗碗,就出來邀雷東寶一起去街道。兩人一前一後出門,走在狹窄的村路上,還是一前一後,後麵的雷東寶兩眼隻隨著宋運萍走。
直到走到空曠點的地方,宋運萍才聲音跟蚊子似的對雷東寶道:“謝謝你還特意送豬肝豬蹄來。我叫宋運萍,我弟弟叫宋運輝,我弟弟已經在大學讀到二年級了。我們家成分不好,聽說現在文件下來可以給摘帽,有人已經落實政策,可我們去街道問問,人家總是讓我們等,欺負我們呢。想請你幫忙……”
雷東寶粗中有細,一聽就明白,以前部隊裏時候也那樣,那幫坐機關辦公室的特勢利,要他們做事,常得三請四請,陪足笑臉,才給你懶洋洋做一些。但這幫人也常喜歡敬酒不吃吃罰酒。宋家人都是文縐縐的,再說成分不好底氣本來就弱,上去找人辦事還不得無功而返?他很高興宋運萍不拿他當外人看,爽快答應:“我們就是一個公社的,也不怕,反而更容易辦事。你家養著兔子?收入好不好?”路寬了,兩人走在一起,雷東寶可以看到宋運萍凍紅的側臉。
宋運萍低頭輕道:“我們養的是長毛兔,到現在能剪毛的有二十多隻了,我一個人養著,收入已經比我爸媽工資好。要是我們家也能承包一塊地就好了,我種上一畝番薯,兔子就不愁過冬了。你家要不要養?”
雷東寶想起自家的院子和剛承包的地,忙道:“要,怎麽養?”
“開春我抱一對給你。現在天冷,你沒準備著兔子吃的,長毛兔又嬌,還是先不忙給你。”
雷東寶想到這樣一來又有借口找宋運萍,而且可以借著養兔子取經一找再找,喜得差點手舞足蹈。可惜紅衛大隊離街道辦公室近,沒說幾句話就到街道門口。
敲門進去,裏麵隻有兩個人,一杯茶一張報紙,見人進來,都是微微斜一下眼,一看不是要緊的,都沒人開腔,兩人繼續看報。
雷東寶見宋運萍對他朝著一個人使眼色,便知分管宋家摘帽的是這個人。他走過去伸掌一把將報紙拍桌麵上,另一手指著宋運萍對那人道:“她家摘帽的事你在做?大過年的,你給個準信。”
那人被如此冒犯,皺眉抬頭,見是一個不好惹的混人,自知不能硬取,須得蒙混,便懶懶地伸個懶腰,道:“排隊,說過多少次了,排隊,總有輪到你們那一天。都像你們那樣想著插隊,我們還怎麽開展工作。”
“你們怎麽排的隊?我們排第幾位?哪天可以輪到?”
那人懶懶收拾報紙,卻對宋運萍發問:“他是誰?你家的事跟他有什麽相幹?”
雷東寶搶著道:“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問你,你回答。”
那人卻“嗤”地一聲,斜睨著雷東寶不屑地道:“什麽時候的事兒?誰問你……”話音未落,那人忽覺騰雲駕霧,腳底生風,暈眩過後發現,他被劈胸抓起,頂到牆上。那人好漢不吃眼前虧,麵對壓到眼前的一張煞神臉,立刻不再吱聲。辦公室另一個人站得遠遠地道:“你們幹什麽?我警告你們,立刻放手,否則後果自負。”
宋運萍也驚住,她原本隻想大吵一架,沒想到雷東寶上來就動武,偏離既定軌道。她想上前勸阻,但又閉嘴,事已至此,不如順其發展,再回頭反而被人更加看死。但心中開始提心吊膽。
雷東寶理都不理身後的警告,盯著眼前的人狠狠地道:“老子偏要插隊。你今天就給宋家辦摘帽。老子隻問你一個字,幹不幹?”
那人被雷東寶拎起來頂在牆上,哪裏敢回答兩個字“不幹”,但宥於麵子,又不願意說“幹”,隻得戰戰兢兢地道:“得寫申請。”
“然後?”雷東寶惜字如金。
“然後把申請放我這兒,等我通知。”
宋運萍一聽,心說這就是了,辦好的人都這麽說。心中不由罵那人一聲“犯賤”。挺方便的事,“四人幫”粉碎了,“三中全會”開了,國家給了那麽好的政策,卻硬是讓這幫歪嘴和尚念壞經。想到宋家這麽多年來在這幫人手下吃的苦頭,雖然見事情有了眉目,雖然知道得罪街道的人不便,宋運萍卻背手不去阻攔雷東寶,隻覺大快人心。而另外一個人見此情形,不敢靠近,悶聲不響旁觀。就算他這時逞能,難保他哪天落單挨悶棍,因為誰都知道在摘帽的事兒上,絕大多數人憋了一輩子的惡氣。
雷東寶卻並不覺得滿意,不耐地將那人拎高兩公分,怒斥道:“你這麽大人會不會說話?一茬屎一茬尿沒個完。老子問你,申請後做什麽,什麽時候批準,老子哪一天拿批文,你給老子心肝肺屎尿屁一起放出來。”
宋運萍聽了差點忍俊不禁,那人卻淋著冷汗從嘴裏放出屎尿屁,“申請得黨組開會通過,每星期隻有禮拜五一次,這中間隔著一個春節,我真沒法給你確切日期。”
“算你初十上班,我過了元宵就來問你拿手續。行不行,說一聲。”
“行,行,你放我下來,我給你們拿申請報告。”那人給嚇到崩潰,不再繼續講究麵子問題。
雷東寶這才放開那人,叉腰坐到桌邊。忽見宋運萍接了申請報告單取筆要填,忙起身將位置讓給她,看她輕輕巧巧地在紙上填寫娟秀小字。雷東寶覺得這些個字隻隻好看。
辦完這一切,兩人一起出來街上。雷東寶都不等走遠就扯著他一貫的大嗓門道:“元宵過後,你別自己一個人來,會吃虧,等我一起過來拿結果。”
“是,謝謝你,雷……”宋運萍一時不知道怎麽稱呼才好,本來稱“雷同誌”,可經此一役,覺得再這麽稱呼,有點對不起雷東寶。究竟是女孩子家家,不好意思太主動,不由紅了臉,可臉上滿是笑意。想到剛剛那一幕,想到原先一直在他們家麵前耀武揚威的街道負責人就像紙老虎一樣的不堪一擊,想到雷東寶簡單直接解決問題,再想到期盼已久的摘帽問題終於可以得到落實,宋運萍真是激動得想拍胸大笑。可這是在大街上,在雷東寶麵前,她硬是忍住,卻仰著通紅的臉笑道:“我真是太高興了,沒想到事情這麽輕易解決,太大快人心。我們全家都謝謝你。”
雷東寶卻看著宋運萍彤紅的笑顏,閃亮的星眸,沒了剛才一往無前的氣勢,搓著手笑道:“你高興我也高興,你高興我也高興。”
宋運萍聽了,紅暈一直蔓延到脖子,不敢再看雷東寶,低下頭輕道:“不是我沒良心過河拆橋,可你回家還得走好多路呢,我不請你到我家坐坐了,你爸媽可能還等著你一起吃年夜飯呢。”
雷東寶舍不得走,可也知道宋運萍說得在理,別的日子都可以晚回家,年三十怎麽能讓寡母一個人等著操心。他連連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早去世,家裏隻有我媽一個。我剛複員,我們小雷家大隊造反派書記今年才倒台,他們在的時候個人養豬養雞都是資本主義尾巴,他們越鬧社員越窮。今年我把地承包好了,回頭發動社員女人養豬養雞養兔,男人拉土燒磚,你看我一年,我一定帶小雷家大隊趕上你們紅衛大隊。你一定得看著我。”
宋運萍雖然大致知道雷東寶的意思,可聽他自己說出來,心裏更是歡喜,毫不猶豫就點了點頭,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這邊走,我給你帶路。”
雷東寶簡直得將根根頭發變成觸須,才能捕捉到宋運萍蚊子叫一樣的說話聲音,但他願意,樂在其中。他也不假客氣,他還恨不得綁宋運萍一起回家呢,可惜現在時候還不成熟。他隻能一路難得話很多地介紹一下他的簡單曆史,讓宋運萍對他印象深刻。一直走出很遠,他才真的不好意思讓宋運萍再送,看著她走回家。
宋運萍回到家裏,把這大好消息告訴全家。她事無巨細地說,父母聽著一邊笑一邊稱願,一邊列舉以前所受的各種欺負,隻有宋運輝心裏很複雜,他沒想到,事情可以用一種更不講理的方式解決,耽誤他讀高中耽誤姐姐讀大學的強大勢力竟然在蠻力麵前不堪一擊。而且宋運輝更是想到,如此一來,姐姐將付出什麽。他在姐姐將過程興奮地講完,就說了一句:“姐,我們該好好謝謝雷同誌,但你千萬要想清楚,我那些插隊支邊的同學有些已經在後悔不該跟沒有共同語言的村姑結婚。且不論他們的道德問題,可一個道理是清楚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宋運萍一下紅了臉,“誰說道不同?我又不是大學生,我也不過是個農村人口,一個連地都沒有的人,還不如農民可以承包土地。”
宋季山小心地道:“可怎麽說我們都是居民戶口,有供應糧可以吃。”
宋運萍氣道:“別有事有人,無事無人,做人別太勢利。”
宋運輝也紅了臉,但他還是堅持把話說明白,“姐,你誤解我的意思。你和雷同誌不是一路人。你愛看書,愛看《紅樓夢》,你是書裏薛寶釵一樣的人物,雷同誌最多是水滸裏麵的好漢,是紅樓裏麵的焦大。賈府再敗落,薛寶釵即使再落魄,她也不會與焦大為伍。這不是戶口不戶口,學曆不學曆的問題,完全是性格愛好問題,你們誌不同,道不合。”姐弟兩人近來一起看紅樓,言語之間全是紅樓長紅樓短。
宋運萍板起臉,起身離開,但走幾步,又站住背著宋運輝道:“你懂什麽,雷同誌不是焦大,我也不是薛寶釵。你回去安心讀書,別摻和你們大同學的家庭問題,你還小呢。”
宋運輝見姐姐輕視他的見解,異常生氣,“姐,你可以用理由說服我,但你不能用年齡來否定我。”
宋運萍冷然道:“理論再有理,我也隻看做出來的結果。百無一用是……”宋運萍即使被弟弟激得生氣,也還是記得不能罵人,忙將話止住。雷東寶做人熱情,做事實在,是個山一樣的男人,爸媽歧視他的戶口倒也罷了,這是實際問題,而她覺得,弟弟的話欺人太甚,非常侮辱雷東寶。本來她隻是對雷東寶有隱隱約約的好感,隻覺得他可依賴可信賴,此時被弟弟一說,她反而堅定不移地站在雷東寶的一邊,一個男人是幹大事創大業的,難道賈寶玉才算是性格愛好沒問題?賈寶玉那樣的男人才可怕,請他進門就跟請太爺進門。她氣呼呼邊說邊進自己房間拿起一本書,一看是《紅樓夢》,立即燙手一般扔下。
宋運輝已經將一句“姐你受迫害沒讀成大學,別因此仇視大學文明”的話挑到唇邊,但生生咽了下去,他咽下去時候隻是本能,一種多年培養成的怕言多必失的本能,可很快就在沉默中想到,這話說出口,太傷姐姐的心。他沉默良久,最終隻是冷靜給一句,“姐,我對雷同誌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我不是詆毀他,我隻是認為他有企圖。我們不能太麻煩他,占他便宜。”
宋運萍沒想到弟弟會說出如此理智的話來,她也是好久才回答一句:“鞋合不合適,腳最知道。別說了。”
宋季山夫婦看著兒女唇槍舌劍,都插不上嘴,心中感慨有之,欣慰有之,失落有之,孩子畢竟是長大了,可孩子做什麽也不由爹娘了。
跟以往所有時候小姐弟吵架最終都不了了之一樣,這回也是隔夜就沒事。雖然是不是真的沒事,隻有姐弟倆各自心裏知道,可春節就那麽吃吃喝喝,熱熱鬧鬧過下來了。過了春節,還是宋運萍送弟弟去市區火車站,去得早,經過小雷家大隊時候,遠近不見人影。但兩人都看到積雪化掉大半的路邊的磚窯已經在整修,周圍場地已經清理,整岀大大一個廣場,可見雷東寶說到做到,春節幾天也沒閑著。這回,連宋運輝看著也服,說這位雷同誌是個做事的。這話,宋運萍聽了心裏比弟弟讚美她還高興。在她心裏覺得,被出去讀書見多識廣的弟弟讚美,是件了不起的事,她也終於為雷東寶放了心。
宋運萍一個人在市裏逛了半天,看看市裏的姑娘小夥穿得花枝招展,褲子把屁股緊緊包成兩瓣兒,褲腿大得像掃帚,還看見一個男人戴著蛤蟆鏡,穿三節頭皮鞋,理大鬢角,手裏拎一隻錄音機,邊走邊放,還邊扭,看見女孩子經過就做怪聲,宋運萍忙躲進商店避開。她差不多將整個市中心走下來,看到電影院門口貼著張紅紙,上麵用黑墨汁寫著《小花》,另有一張是白紙黑字,寫的是《追捕》。宋運萍不由得想起弟弟提起他們學校操場放日本電影《追捕》,說裏麵有個美麗的真由美,穿著很美麗的衣服,會開車開飛機,弟弟還畫圖給她看,可惜弟弟畫圖水平不好,但好歹看出真由美是很長的卷發,宋運萍想,那一定很美。宋運萍真想看,可電影得晚上才有,她等不及。
她又去新華書店看看,見到櫃台上在賣過時的年畫,有一張劉曉慶的特別好看,眼睛彎彎的,就像是《紅樓夢》裏說的,任是無情也動人,她忙掏錢買下來,她覺得劉曉慶可比陳衝美多了。
但宋運萍回來路上,一路走著,一直在想那觸目驚心的喇叭褲。她想到那包得跟蒜瓣似的屁股,又是駭笑,這樣的褲子,蹲下去不會裂嗎?她可不會穿那樣的褲子。
宋運輝回到大學,回到書的海洋,不僅學校圖書館裏麵的書日新月異,同學裏麵更是能人眾多,隻要有消息說過去的禁書或者限量內部發行的冊子出來,有錢的同學就呼啦一下去排隊搶購來看,有些書看得半通不通,可大家還是打攻堅戰似的啃下,樂此不疲。宋運輝沒那麽追風,他把更多時間放在功課上,英語上,他對那些文藝的東西興趣不是很大,更無法投入同學對文藝的侃侃而談。
開學忙碌一段時間之後,他才有時間作為輔導員,給四、五年級的班幹部講課。這次他講的是第一個植樹節的意義。為此他根據中央關於大力開展植樹造林的指示,找了很多資料,深入淺出地告訴孩子們,植樹,對環境對人類的影響。他來自農村,而坐在他麵前的孩子們來自城市,對於他所講的樹與人的關係,孩子們都很是好奇,非常愛聽,連老師都聽著覺得有趣。
講完課,宋運輝與老師說了幾句話,見到梁思申一直背著書包在門口等著,知道小姑娘有話要跟他說,與老師告別後,就走向梁思申。梁思申見他走來,就快樂地大聲道:“Happynewyear,Mr.Song.”
宋運輝早知道這小姑娘古怪多,知道她從小就被她媽逼著學英語,現在雖然小學三年級起也試教英語了,可梁思申的英語水平早應該上初中,不比他差。他笑眯眯地道:“應是teacherSong。新年快樂,梁思申,你看我給你帶來的鵝毛和公雞毛。”宋運輝將夾在書裏的鵝毛公雞毛交給梁思申。
梁思申頑皮地晃著一個手指頭,笑道:“Mr.Song錯啦,我外公說了,在美國,稱呼老師用Mr.,不用teacher。Mr.Song ,謝謝你給我帶禮物,我也有,是美國的一套卡片,送給你。再給你看看外公給我的壓歲錢,是美國的美元哦。可是媽媽隻給我一美元的,一百美元的被她沒收了。”她從書包裏小心翼翼摸岀一張綠綠的票子和一套卡片。
“你外公從美國回來?你高興嗎?梁思申,我也謝謝你的禮物。我看看是什麽卡片。”兩人一起坐在操場邊的花壇山,梁思申擺布鵝毛,看怎樣才能製作成可以寫字的鵝毛筆,宋運輝欣喜地通過印刷精美的彩色卡片看花花綠綠的美國,又把一元美鈔上麵所有的英語字認了一遍。“梁思申,外公看見你高興嗎?”
“外婆看見媽媽和我,說著說著就掉眼淚,哭得我怪不好意思得,隻好陪著他們一起掉眼淚。以前奶奶老是嫌媽媽成份不好,這下她沒話說了,省委第一書記還接見我外公外婆呢,看他們以後還敢看不起我和媽媽不。媽媽說,我們這個年,過得那叫揚眉吐氣。Mr.Song,媽媽還說,我們要加緊辦理出國護照,她要送我去美國外公那兒讀書。我也想去美國玩,可我不願意離開爸爸媽媽,Mr.Song,怎麽辦?爸爸媽媽說,最後還是要看我自己的決定,因為他們也舍不得離開我。”
宋運輝早就知道梁思申的家庭不簡單,爺爺是省人民銀行的行長,幾個伯伯都是省財經係統的大官,她爸爸也是市人民銀行的官。也知道她爸爸當年硬是要娶一個逃到國外的上海資本家流落在國內的女兒,是多麽的艱難,以後又是被視為家庭異數。而且還知道,重男輕女的梁爺爺一點都不喜歡最小的孫女梁思申。但梁思申在相愛的爸爸媽媽庇護下,卻活得很快樂很陽光。這會兒見問,他看著手中一套十二張圖片,猶豫地道:“如果是我,我會選擇去美國讀書。我知道我的經曆,當我第一天踏上火車的時候,我覺得是踏入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省城裏,我看到以前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得到的東西,包括公共汽車、自來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震撼嗎?我感覺,我的視野一下提升,我的見識思維因此開闊,而我整個人完整了許多。我很慶幸我有來這個大城市讀書的機會。我感覺,我從家鄉到城市,就像你從這兒到美國,那對你的成長有積極意義。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梁思申做個鬼臉,“隻懂一半。Mr.Song,去美國讀書,我會變得更聰明,更強大嗎?”
宋運輝肯定地道:“會。我們現代人正是因為站在哥白尼、牛頓這些巨人的肩上,才能看得更遠。你到美國如果好好學習知識,你將是站在另一種巨人的肩膀上,你的心會變得更強大。當然,如果你不求上進,沒媽媽管著就不好好讀書,你還不如不去。”
梁思申揚起小小的腦袋,想了半天,堅決地道:“那我去。我要趕超Mr.Song。”
宋運輝一愣,沒想到小姑娘趕超的目標是他。“我已經跑在前麵,你將踩上巨人肩頭,我們比賽。”
被宋老師如此重視,梁思申儼然覺得自己變成大人,忙嚴肅起來,鄭重伸手,與宋運輝重重握了一下,就像大人一樣地握手。“Mr.Song,我會好好學習,你看我的。”
“好,等你學成歸來。”但宋運輝估摸著這個再見麵的可能性太小。
按照小雷家大隊習俗,初一走親訪友,初二喜慶結婚。但幾年前到今年,小雷家大隊已經三四年隻見姑娘嫁出去,不見姑娘娶進來。初二有一家姑娘出閣,大隊曬場上停了好幾輛手拉車,上麵是花花綠綠的錦緞被子和油得閃亮的家具,有一輛手拉車上,竟然有極其稀罕的一台三洋黑白電視機,和一台先鋒雙聲道收錄機,而上海產的華生牌台式電風扇反而顯得不那麽露臉。
小雷家大隊那些光棍們滿嘴苦澀地瞧著這些嫁妝,就是把他們抽筋剝皮論斤兩賣了,也籌不齊買這麽些嫁妝的彩禮。他們什麽時候才能娶到一個老婆啊。
雷東寶也是看著這幾車光鮮的嫁妝心裏不是滋味。他想到宋運萍了,比之眼前這個即將出閣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運萍不知強幾倍,長得更好,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說。娶眼前新娘這樣的姑娘都要那麽多彩禮,娶宋運萍呢?可是,他現在憑什麽喜歡人家?一年後,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禮?眼下,他除了磚窯,除了承包地,還有什麽掙錢的路子可尋?
雷東寶想到這兒,心煩氣躁。但是他心中幾乎咬牙切齒地發誓,無論如何,即使剝層皮,也要把那麽好的宋運萍娶回家。這姑娘太好了,他從沒見過這麽仙女一樣的姑娘,想起她,他心裏就跟灌了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裏立即趕往紅衛大隊瞅她一眼,對,即使隻是一眼也好。
送親的隊伍喜氣洋洋的,而一幫大大小小的光棍臉上什麽神情都有,唯獨沒有笑臉。而且物以類聚,遊來蕩去,漸漸混到雷東寶周圍,一個最僻遠的角落。大夥兒默默看著二踢腳炮仗接二連三飛上天空,看著刺眼的嫁妝終於被喜氣洋洋地推走,看著送親隊伍走遠……
雷東寶轉身想走,卻撞到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傻傻的,瘦削的臉上滿是陰鬱。雷東寶知道他想什麽。雷士根,也算是大隊裏的秀才,年屆三十,卻已經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士根的肩,寬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種地會動腦筋,以後承包地裏長金子長銀子,都看你自己啦。”
士根收回傻氣,卻將了雷東寶一軍,“東寶,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經搞了承包,幹得不錯,後麵兩把火你準備怎麽燒?”
雷東寶是個不怕被將的,也不是個藏著掖著不肯說的,爽快地回答:“不瞞士根哥,後麵兩把火,燒來燒去都是為吃飽飯。一把是把後山的磚窯燒起來,一把是發動全大隊老少娘兒們搞養殖。看了今天的嫁妝,我心裏很堵,什麽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飽飯,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燒起來。你們誰跟我去?做一天算兩工。”
士根卻猶豫了,“東寶,起碼過完年……初十吧,初十開始幹。過年哪,要飯的也不會出門。”
雷東寶“哼”了一聲,悶聲悶氣道:“討飯也得衝在前頭。我今天跟你們把話砸在這兒,我跟書記老叔算了下,磚窯先要三十個人就夠。老叔那兒要去三個名額給師傅,其他二十七個人,誰早跟我幹,誰往後每月拿工資。我不動員人,想掙錢娶媳婦的,回家拿釘耙鋤頭,跟我上。”說完,雷東寶轉身就走了。他今天受刺激了,血性地想掙錢,他想那麽多比他老的光棍應該比他更心急更血性,還做什麽動員,想要老婆就上唄。
但他沒想到,諸光棍在他身後麵麵相覷,都覺得初二出工,這事兒荒唐,要做事也不趕春節這幾天,要飯也別趕得象急煞鬼。可問題是磚窯名額有限,若是被誰趕了先,自己混不進這二十七人名額裏,不是失去一個機會了嗎?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沒動,我也不動,竟沒一個挪窩的。
雷東寶肩扛釘耙挑兩隻畚箕出來,見曬場上光棍們還木著臉一動不動,極其失望,一邊走向後山,一邊忍不住破口大罵:“媽拉個巴子,做人沒本事,做不成孫悟空,也學學豬八戒,看見甜頭撲上搶。光棍做得血氣都給狗吞了,孬種,老子看死你們一生一世做不出頭。四寶紅偉老五,是朋友別死樣活氣,滾出來。”
四寶紅偉老五都知道雷東寶點名了若還不動,回頭有得好果子吃,忙與周圍人陪笑幾聲,飛奔回家拿了家夥跟上雷東寶。又有兩人也跟了,但大多數還是沒動,大夥兒都覺得大年初二幹活兒極其荒唐,雷士根更是搖頭說,正月裏國家領導都丟下日理萬機回家休息,幾個白飯都吃不上的積極個啥勁兒。
到了磚窯,雷東寶看看身邊稀稀拉拉五個人,一聲悶哼,脫下棉襖往窯頂一扔,掄釘耙就開始清理磚窯周圍碎磚。其他五個也都不敢吭聲,扒的扒,挑的挑,將磚窯周圍場地一點一點地平整出來。很快中午,還是雷東寶說聲“收工”,大夥兒才回家吃飯。但等雷東寶吃完稍坐會兒再回磚窯,卻見他們五個早已回來開工。
雷東寶這才收了臉上的黑雲,邊幹邊道:“我核計著了,我們先燒兩窯磚試試,看要用多少煤,多少車泥,多少個工。回頭四寶和紅偉,你們算算,一車泥巴可以燒多少磚,每塊磚用多少錢的煤。算清楚了,我們跟承包產量承包土地一樣,做磚也包,拉一車泥巴多少錢,打一塊磚坯算多少錢,燒一窯磚算多少錢,賣掉一塊磚拿多少錢。誰有力氣多做,誰拿的錢多,想多拿錢早娶老婆,誰偷懶耍活,餓死活該。你們看怎麽樣?”
四寶問:“不上交給大隊嗎?挖大隊的泥巴,用大隊的磚窯,不上交點說不過去。”
雷東寶想了想,“二八開,二歸大隊,八開工資,差不多了。磚窯壞了大隊修。”
大夥兒想了會兒,還是四寶腦筋靈光,道:“這主意好,以後我沒日沒夜幹。但東寶,算帳這事,還是士根最強,要他算肯定算得更清楚。”
雷東寶不以為然:“做事拖拖拉拉,腦袋再象諸葛亮也幹不成事。士根不來,我們不求,我們大不了多花幾夜,再不行我拿去交給一個大學生算,大學生還能算不出來?不怕。”
老五問:“東寶,你說會不會我們拚死拚活幹了,一天掙不到一角錢?”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道:“一天掙不到五角,把我雷東寶活埋填窯裏燒了。我在部隊裏常去磚廠拉磚,那些磚廠的職工多懶,還照樣一個月拿得到二三十塊工資。我們好好幹,勤快點兒幹,比磚廠職工多幹一倍的活兒,一個月收入爭取翻倍,拿四十、五十塊,一年下來,我們也抱它個電視機回家看看。”
“東寶,真能拿那麽多?”
雷東寶依然胸有成竹地道:“我跟著工程隊去的地方多,看的世麵多,聽我的,有你們好處。”
“可公社能讓我們開磚窯嗎?以前還是公社帶工作組來扒的。”
“年代不同了,你還翻老黃曆,地都承包了,磚窯還不讓開?聽我的。”
雷東寶雖然沒扯著喉嚨做宣傳,但他說話胸有成竹的樣子,令其他五個心中生了盼頭。紅偉又問:“我們今天搶了頭籌,但萬一別人看著我們拿錢多也爭著拉泥搶我們飯碗來呢?”
雷東寶斬釘截鐵:“三十個,一個都不多,我爹從墳裏跳出來求我都不放人。”
“一定要光棍嗎?”
“來誰都行,隻要別是七老八十做不動的。”
五個人一邊奮力幹活,一邊心中打開了小九九。晚上收工回家,一個個找身強力壯的親朋好友暗中宣傳,以圖肥水不落外人田。隻有雷東寶回家微微有點提心吊膽,話是通過五個人說出去了,但他們燒出來的磚供銷社又不包收購,將來磚燒出來賣不賣得出去?究竟真的能不能每人掙到五角錢?他心中沒底。可既然放話出去了,他當然隻有硬撐著充好漢,打腫臉也得說肯定能掙錢。
沒想到,第二天初三,磚窯就有三十二個人等在那兒,大家還是抓鬮,才拉掉五個人,留二十七個人大幹快上。下午時候,老書記帶兩個老師傅悄悄到來,拎泥刀泥桶,開始修複磚窯煙囪。
事情,隻要做起來,就招人耳目。早有鄰村走親訪友路過的開始打聽磚什麽時候燒出來,多少價錢一塊。這樣的探聽,給了不過年幹活的人以信心。
雷東寶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事情不做,永遠沒有機會,事情做了,機會自己找上門。
所有的進程,隻要沾了雷東寶的手,仿佛都能飛速前進起來。承包如是,磚窯如是。雷東寶鼓勵大家,要用搶飯吃的勁頭幹活。
場地很快平整出來,第一車土拉進場地,第一批磚坯在老師傅指導下打出,大隊僅有的幾塊錢在公社農業銀行開門第一天便取出來全買了第一車煤,第一把火開始溫火燒新窯,第一個買主已經拿錢排隊等候要磚,雖然隻要兩百塊磚。事情進展順利,工地上熱火朝天,勝利似乎指日可待。
麵對大夥兒如火如荼的熱情,雷東寶卻反而變得冷靜。磚窯這件事上,他是牽頭人,磚窯往後的日子是好是壞,他有全責。
初十晚上,需得有人看著整夜溫火燒新窯,老書記要求這種不吃重卻很要緊的技術活由他來做。雷東寶晚飯後就找了過來,爺倆坐在溫暖的窯邊背風處說話。
雷東寶有很多擔心,大隊那一點點錢買的煤夠不夠燒岀一兩窯磚,燒出來的磚質量會不會好,買磚的人會不會多,買磚得來的錢夠不夠買第二車煤。老書記別的不能保證,卻是絕對保證質量,他說以前小雷家大隊燒出來的磚早就名聲在外,都知道是最結實的,手指彈著“錚錚”地響。老書記還說,買磚的人他也不擔心,聽說國家安排全國百分之四十的人這回漲工資,工資漲了還能幹嗎?吃好穿好住好唄。但老書記也愁買煤的錢,總不能鼓動社員湊錢,何況社員口袋裏也沒錢。上山砍柴也砍不出幾根木柴,這年頭山上都是光禿禿的,能砍的都早燒了。尋常茅草燒不了窯。
雷東寶挺愁,萬一僅有的煤燒完,磚卻沒給賣掉掙回錢來買煤,中間出現空擋,窯涼了,會不會把好不容易鼓動起來的人心也晾涼了?光棍們看不到掙錢娶媳婦的希望,有家有口的看不到吃飽飯的希望,還會跟著他起早摸黑嗎?他喃喃罵人:“媽拉個巴子,讓他們掙錢還得哄著他們,我自個兒掙錢發財還容易得多。叔,不行把村前村後那麽多祖堂拆了當柴燒。”
老書記當即給雷東寶一個後腦勺,“那些祖堂你除非等它們自己倒,你敢動它們一塊瓦片,你家祖墳先給人扒了。想想別的辦法,你跟著工程兵部隊走的地方多,你有辦法。”
雷東寶挺不服氣:“我有再多辦法,碰到叔你前怕狼後怕虎,也早給你滅了。否則你說哪兒找錢買煤?聽說問信用社借錢還得送禮。”
老書記道:“東寶啊,我原先還擔心你年輕不周到,現在看你把磚窯搞得有聲有色,我放心啦。但老叔還是不放心你,你這人做事好,做人不善。叔不是打擊你積極性,年前搞承包,你知道有多少人告到公社去?公社怎麽批我們?”
雷東寶脖子一梗,怒道:“誰告?名單給我,我明天就把他們的承包合同撕了,有屁當麵放,背後放暗箭算什麽鳥。”
老書記沉默了會兒,才道:“你看,你這一說就火上了。人家告的不是承包,都巴不得這樣承包呢,人家告的就是你態度粗暴,像個南霸天。公社一上班就趕著把我叫去問,沒事兒,我都替你兜著了,但你還是改改的好,做事情得注意方式方法,得讓大夥兒心服口服跟你幹。就像這次燒磚窯,你當初在曬場怎麽罵的?”
雷東寶更怒:“這幫人吃屎還是喝尿的?為他們好知不知道?我免了大隊幹部一隻豬頭肉他們怎麽不去公社表揚我?不是我罵著趕著,他們能那麽順利簽承包書?磚窯能那麽快燒起來?這幫人又懶又要,天上會掉大團結嗎?”
老書記暫時不語,聽著寂靜暗夜中雷東寶呼哧呼哧的怒氣稍微緩和了,才繼續不緊不慢地道:“社員思想當然簡單落後一點,需要你大隊幹部起帶頭模範作用,你做事前把道理給他們講清楚。有人思想扭不過來的,你單獨做他們思想工作。人都是講道理的,你把工作做全麵了,就……”
“就啥?我把時間都花在給笨蛋開竅上,我還要不要做事?叔,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村裏也該學我們部隊一切行動聽指揮。你看著,等他們賺夠錢嚐足甜頭,回頭怎麽來謝我們大隊領導。”
老書記見話不投機,隻能不說。因為他自己也在感慨地想著,如果不是東寶態度粗暴,承包哪會那麽順利得到落實,磚窯又哪會那麽容易燒起來。他也矛盾,東寶的作為與他平時和風細雨長者式的工作方法完全不同,可明顯東寶的工作方法比他的效率高。書記取舍之下,還是做了決斷,“東寶啊,叔不勸你了,以後還是這樣,你隻管做事,叔來跟他們講道理。叔隻要求你一樣,別動不動瞪起眼睛罵人動手。以後動手之前,先想想叔的話。”
雷東寶對於這個分工很歡迎,“行,我以後一生氣先把手背身後去。往後我打先鋒,叔你押著大部隊。”
老書記聽了笑得挺開心,“好,你能收收你的脾氣就好,一步步來吧。去信用社借錢的事,我明天下午去找人,你不行,那單主任……”老書記伸出一隻手,在半空虛刨幾下,“手指甲長得很,你會氣得當場掀桌子。”
雷東寶奇道:“都知道單主任貪,他怎麽還坐得穩穩當當?四隻眼也跟我說起過。”
“他上麵有人。”老書記不再說下去,
“我們啥都沒有,你明天上去找單主任,有什麽用?”
老書記無語。他愁的就是這事兒,別的都好說。雷東寶見此也明白老書記為難,再說就是逼他了。現在大隊一窮二白,自己都吃不飽,拿什麽送人?春節才過,連瘦雞都找不出一隻。一老一少兩個都愁眉苦臉。山上吹來的風“噓噓”地叫,叫得愁眉苦臉的兩個人更添苦惱。
好久,老書記道:“東寶,你回家睡吧,明早這兒還得你管著。我晚上一個人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從兄弟大隊借點錢,咱利息照算,大不了比銀行利息高點,誰讓咱窮。”
雷東寶眼前一亮,覺得這主意好。但他才剛起身,又舉一反三想到更好的,“叔,你說我們每塊磚如果比縣磚瓦廠的便宜一厘兩厘錢的,先付錢,一星期以後磚,你說人家幹不幹?”
老書記也是眼睛一亮,“幹,為啥不幹,一星期又不長。可我們太吃虧啦,一塊磚少賺一厘兩厘錢,一窯磚得少賺多少呢。”
“虧就虧點,誰讓我們沒錢?權當給信用社那龜孫子送禮。”雷東寶興奮地道,“我還想到一個招,叔你和四隻眼一起拿著公章,帶幾個人拉一車磚,圍上紅布,敲鑼打鼓到各隊轉轉,就跟當年送我入伍一樣,紅布上寫‘一塊磚便宜兩厘錢’,把人引來咱小雷家磚窯買磚。後麵再跟兩架手拉車,拿到錢就去煤場拉煤。”
“對頭,去縣磚瓦廠買磚也得交好錢排隊等好幾天才有,我們給他們便宜兩厘,他們為啥不來?縣磚瓦廠賣給公家的磚是三分三一塊,賣給私人的磚是三分一一塊,但大多是次品磚,我們賣個整價,三分一塊。說幹就幹,後天出發,明天就整岀一架花花綠綠的彩車來。東寶,到底是你見得多,叔老啦,不如你們了。”
雷東寶抓抓頭皮,客氣話卻說不出來,事情就這麽定了。
被逼上梁山才想出便宜兩厘錢辦法的老書記和雷東寶都沒想到,便宜兩厘錢的效果會那麽好。經濟效果好,老書記率宣傳小分隊出門當天就拉來五六車煤;宣傳效果更好,“便宜兩厘錢”竟成了小雷家磚窯的諢名。為了趕著把磚做出來,雷東寶四寶他們竟連算帳的時間都沒有,隻好每天把每個人的工作量記帳,以後再算。
但是雷東寶還是惦記著宋運萍那兒摘帽的事。為了兩頭兼顧,正月十七禮拜一一大早就踩著積雪融化的泥濘機耕路小跑著去紅衛大隊。宋季山大清早打開門去上班,沒想到就看到雷東寶已經站在門外。小雷家村的鑼鼓早已敲來紅衛大隊一次,宋運萍見麵就問磚窯怎麽樣了,可把雷東寶得意的,將自己的計謀一一道來。雖然他是吃了早飯趕來,可愣是一邊說,一邊將宋運萍端來的一碗泡飯一碗番薯粉團吃得精光。雷東寶幾次三番想說“你等著,我很快就能存足錢來娶你”,可幾次三番又看著宋運萍微微害羞的臉將話吞回去,不敢拿粗話衝撞眼前這姑娘。
摘帽的事兒很順利,幾乎進去街道,人家就送瘟神似的把結果塞給兩個人,客客氣氣請他們回。雷東寶還覺得鬱悶,多拖會兒時間,他有借口跟宋運萍多呆會兒,可現在不得不急急忙忙走了。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恨不得走一步退三步。
宋運萍本來對雷東寶這個人的身強力壯虎虎生威頗為喜歡,這種特質正是她家所欠缺的。待到親眼看見小雷家大隊春節前後磚窯的明顯變化,而如今才剛過完春節,小雷家磚廠又已經轟轟烈烈運作起來,宋運萍對雷東寶這個人雷厲風行的辦事作風大為傾倒,剛才吃早飯時候看著雷東寶信心十足侃侃而談,她心裏時不時走岔,時不時地暗思,什麽叫男子漢大丈夫?這就是。回到家裏依然時時走神,想起街道那些耀武揚威的人對他的態度,她就暗笑。看得她媽提心吊膽,心說女兒難道真看準那魯男人了?
雷東寶則是明笑出來,一邊走一邊仰著臉笑,路過看到他的人都避開三尺,以為他腦子岀問題。每想到這把好聽的聲音從那麽小小柔軟的嘴唇裏由衷吐出一句“你真能幹”,他臉上的笑容就擴大一倍。這一路他也不知怎麽走下來的,一顆心如醉酒一般歡快,腳步如蹬在雲裏霧裏似的輕快,轉眼小雷家山頭在望,但他根本沒去留意,他心裏一直盤算著一件事,等發錢後趕緊去買一輛自行車,以後隻要有一點點時間就可以去看宋運萍,聽她說話。老天,怎麽會有這麽合他心意的姑娘,宋運萍簡直是天造地設配給他的老婆,從他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就確定了,而後,則是越來越確認,錯不了,就是她。
終於,從雲裏霧裏,他聽到有個難聽的聲音在叫他,硬是把他從歡快中扯回現實。他擰眉一看,原來是雷士根。士根遠遠就看見雷東寶的異常,但還是大著膽子迎上去,沒想到喚醒雷東寶,立刻換來一張凶臉,他頓時認為大事不妙,“嗯……哈”一聲,說聲“東寶,你還沒吃飯哪”,就想溜走。
雷東寶看見士根就知道他找來幹什麽,肯定是想進磚廠。才幾天功夫,磚窯才剛燒起來,磚才剛賣出去沒多久,大夥兒都還沒分到工資,明眼人就看到一門吃飯生意的盼頭,前赴後繼敲他家漏風的門,想走後門成為磚廠的第三十一個人。還什麽過沒過岀大年,一個個都巴不得元宵節前就到磚廠上班。雷東寶就曾看到士根也神岀鬼沒地一直在磚廠旁邊轉悠。但士根不說,他就不提,他知道士根在後悔,可他也曾在所有人麵前砸下狠話,磚廠三十個人,絕不再添一人。士根應該清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磚廠沒他位置了,他還得繼續打光棍。
但是,雷東寶看到士根手裏的一卷紙,再看看士根好像是沒睡好的臉,他心中一動,想到了什麽。他當即攤岀手去,“手裏是什麽?拿來看看。”
士根尷尬地笑著,將手中的紙交給雷東寶。雷東寶展開一看,裏麵清清楚楚寫著,拉一車土,平均需要多少時間,兩人合力打一個磚坯,平均需要多少時間,拌一車泥,平均需要多少時間,一車泥平均可以脫多少磚坯,這多少磚坯總計包含多少時間工時,然後,磚錢,減去燒磚用的煤錢,減去次品磚,減去磚廠提留,大隊提留,最後除以時間,核計每單位時間工錢值多少,再反過去算,就可以得出,打一個磚坯可以得多少錢,拉一車泥可以得多少錢,拌一車泥可以得多少錢,一清二楚,合情合理,拿來就可以用。
雷東寶看看紙上密密麻麻的考核辦法,再看看士根又是尷尬又是充滿期盼的臉,心中很是矛盾,用這現成的考核辦法,總不能不要士根。他當然可以裝傻將紙一卷揣進兜裏說個謝謝就走,當士根的心血為沒有,可這缺德事他做不出來。但三十一個人的口子決不能開,開了別人怎麽處理?要這個不要那個,以後他說話人家還不當他放屁?他揚揚手中的紙,對士根道:“你早清楚,磚廠沒你位置了。”
士根歎氣:“知道,唉,是我自己沒學豬八戒。這考核辦法送給你吧,以後再有什麽機會,記得先給我留一個。”
雷東寶點點頭,沒說話,看士根又佇立片刻,失望離開。雷東寶覺得手裏這份考核辦法沉甸甸的。
三十個人的數字絕對不能變,想插士根進來,除非哪個人出列。但是現在誰肯放棄磚廠的位置?誰都不肯,包括他雷東寶。目前除了大隊磚廠,還哪裏去找這麽好的活路。誰肯給士根騰位置?
雷東寶在路上站了好一會兒,一直看士根走遠。他可以讓位給士根,但他讓了之後磚廠的生產誰來組織?磚廠才轉起來,事事都是他錯眼不得地盯著,他要是退位讓給士根,誰來管磚廠?要老書記來管的話,又不知給管成啥樣。他思考再三,決定還是欠著士根的人情,等來日方長。
吃完飯回到磚廠,雷東寶叫來算帳的紅偉,將考核辦法再核對一遍,果然基本無出入,原來士根前幾天在周圍出沒是為了獲取數據。雷東寶將考核辦法與老書記核計一下,便叫紅偉抄幾份貼出來。紅偉抄好一核計,頓時大喜過望,一周下來,按每個人的工作量,一個人起碼有十多塊可以拿。一個月將是多少?五六十塊!這簡直是巨款。紅偉當即在來來回回記帳時候將這一消息告訴大夥兒,整個磚廠沸騰了,連雷東寶都燒了,磚廠鬧得像鴨寮。
眾人沸騰的原因更在於,這一周才是新手上路,過後,將更加順手,賺得更多。有高工資賺,又有承包地可種,讓進城做小工都不幹了。
看到希望的工人是最容易岀幹勁的,工人有幹勁的工廠是最能岀效益的,磚廠一帆風順,卻也成為縣磚瓦廠的心頭肉刺,但誰也拿小雷家磚廠沒辦法。隨著時間深入,越來越遠的人過來買磚,雷東寶看到買一輛手扶拖拉機跑運輸的必要,他讓士根自己想辦法學了開拖拉機。但是磚廠雖好,可終究是才剛上馬,手頭錢還不夠買拖拉機,他不得不再次想到信用社,無法不想到信用社,除了信用社,這當下還哪兒去找可以借大筆錢的地方。
老書記拎一袋特意從市裏買來的很稀罕的上海糖果出馬,被人哼哼哈哈敷衍回來了。雷東寶憋氣很久,決定自己出馬。他什麽都沒帶,直接找進信用社單主任辦公室。他竭力管住自己發癢的手,直捷了當,沒一點策略地跟信用社主任說,禮物讓單主任自己點。單主任倒是一點沒客氣,讚了一聲爽快,說可以借一輛手扶拖拉機的錢給小雷家,但前提是拉兩車磚堆他家門口。雷東寶一口答應,出了辦公室,就將錢拿出來,轉身到市農機公司買來一輛嶄新手扶拖拉機,讓士根開回家。雷東寶坐在顛簸的拖拉機鬥上,一路破口大罵單主任,他第一次發覺拳頭這玩意兒也有用不上的地方,可也發現借錢這事兒真能解決問題。
士根卻從此一心一意跟定雷東寶,覺得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雷東寶第一次以職權獲取強權,是在一張自行車票的獲取上。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比其他人更有理由獲得這張自行車票,因為他迫不及待地需要一輛自行車以爭取更多探訪宋運萍的時間。他很運氣,獲得一張鳳凰牌男式28寸自行車的票子,立馬拿上剛掙的滾燙的錢,又問人借一些,去供銷社買了烏黑車架上釘七彩鳳凰牌子的一輛。雷母卻心疼得要死,才掙上錢呢,卻立即欠債。但沒嘮叨上幾天,又有新的工資發下來,雷母才無話。
雷東寶新車上手,當然是立即去看宋運萍。充足氣的輪胎滾在機耕路上,顛得雷東寶一寸長的短發茬都震動有致,彈到石塊上更是錚錚作響,而且人一下拔高的感覺如騎高頭大馬,輪軲轆飛轉之間,再看行路的芸芸眾生,則有一覽眾山小的良好心理感覺了。
沒想到宋運萍也買了一輛,但隻是永久的舊車,輪轂鏽跡斑斑,而且還是有橫檔的男式26寸。一個冬天過下來,兔毛又厚又密,宋運萍又自己在家稍微作了一下分類,將大多數毛賣了甲級的好價錢。宋運萍拿這錢添了一輛舊自行車,又在電大報了名,準備考電大。這會兒站兔舍門口看進去,籠子裏大多是剛剪毛後粉紅色的兔肉團,隻有兩隻兔耳朵雪白。
宋家父母不得不默認了雷東寶,因為知道女兒心裏主意恁大。但宋運萍太注意分寸,每次雷東寶來,即使父母都在,她都把家門打開,光明正大的樣子。見了麵,雷東寶說他最近做的事,宋運萍大多數時候聽。跟聽收音機裏的說書似的,每星期總有新的進展新的亮點,宋運萍奇怪,怎麽有人的生活就能過得如此活泛。偶爾宋運萍也將自己的事跟雷東寶商量,比如電大讀什麽,文學呢,政經呢,還是財會。雷東寶不由分說就要宋運萍讀財會,說他們現在的四隻眼會計帳一多就搞不清了,等宋運萍讀完電大正好給小雷家做會計。這話明擺著動機不良,宋運萍給了一個“呸”,可考試成績過線後,卻還真的報了財會。
雷宋的交往,即使宋運萍不說,宋運輝在信中也會問,宋家父母都是一手好文字,他們也會得向兒子匯報,宋運萍無奈,還不如自己跟弟弟實說,經常將雷東寶的發展進程向宋運輝說說,她覺得挺自豪。
沒想到第一次就獲得弟弟的良好回複,宋運輝在信中說,聽說目前有些工廠正在小範圍試行個人計件、集體計件考核製,雷同誌的磚廠先人一步施行計件考核製度,並因此獲得良好經濟效益,真是撞對了路子。可見路是人摸索出來的。宋運萍看的時候,覺得這個“撞”字很是礙眼。可再回想一下,雷東寶沒有弟弟那樣的理論基礎,也更別說有什麽高瞻遠矚的覺悟,還真有點“撞”對路子的感覺。但宋運萍又想,想“撞”對路子,那也得靠某些人膽大心細真抓實幹呢。宋運萍回頭就把這信的內容跟雷東寶說了,雷東寶這才知道自己做的事,用簡單的一個詞來說,就是“計件”,他覺得宋運輝挺能幹,再說愛屋及烏,本來對宋運輝不是很待見,現在也全心喜歡上了。
見雷東寶和宋運輝之間誇來誇去的,宋運萍心裏比他們都誇自己還高興。但沒想到幾次下來,弟弟四月份的一次回信中說,他有一個小朋友去美國做小留學生了,他挺失落,一則是自己暫時是沒有去美國的大好機會的,二則是小朋友就像自己妹妹一樣要好。因為聽說發去美國的信件郵票很貴,他隻得斷絕與小朋友通信的念頭。宋運萍認為可能是宋運輝近階段心情不佳,他居然在信中批評了雷東寶。
宋運輝在信中說,改革一靠政策,二靠科學,三靠人。小雷家磚廠依靠政策,依靠小雷家的人,搞得不錯,有了個開門紅,但是科技含量不夠。如今是因為縣磚瓦廠的磚瓦價格國家定價,他們才可以做出便宜兩厘錢的舉動,萬一別家大隊也搞起磚廠來了呢?而磚廠也隻發動了小雷家大隊一小部分的人,雷同誌作為一個大隊的副書記,他有責任想方設法帶動更多的人走上致富之路,而不是窩在磚廠,將時間精力全部投入到簡單重複勞動中,掙計件工資,卻無暇思考整個大隊的致富。這是以小失大,撿芝麻丟西瓜的小富即安行為。
宋運萍看著弟弟充滿尖酸的回信,氣得差點拿一條竹板打小兔子屁股去。她回信責問弟弟,一個農村在一窮二白基礎上建立一個磚廠,怎麽可以高標準嚴要求非要它搞什麽科學?縣磚瓦廠都做不到。同理,讓一個手無寸鐵的大學生在短短春節幾天內發動社員,修複廢磚窯盡快投入生產,你宋運輝能做到嗎?宋運萍在最後批語是,書生慣會誇誇其談。
信發出後,宋運萍有些後悔,覺得言重了。以往去信一個星期,來信一個星期,一個月一般可以收到兩封信,但這回去信之後,三個星期,才有信回。宋運輝在信中一點不客氣地指出,姐姐言行前後不一,一邊在信中要求做弟弟的幫雷同誌出謀劃策,一邊隻聽好話不聽壞話,老虎屁股摸不得。明明是她在與雷同誌交往方麵持有不自信態度,才稍微說到雷同誌的不對就跳腳,這種心態有問題。宋運輝建議姐姐不妨把他前一封信的內容說給雷同誌聽,雷同誌人雖粗糙,卻應該有男兒胸懷,應該會知道好歹。如果雷同誌也生氣,那麽這種人外表粗糙,內心狹隘,不可深交。
宋家父母也看了這信,看了都說,自家弟弟那是肯定為姐姐好,怎麽會亂來。宋運萍不得不檢討自己,是不是真的心態有問題。她確實是一邊很重視弟弟對雷東寶的表揚,一邊又特別揪心弟弟對雷東寶的態度,這難道真是不自信?可她明明又是很為雷東寶自豪,又很喜歡雷東寶過來看她的。這是怎麽回事?她暫時沒回信,等雷東寶過幾天過來看她時候,將弟弟前一封信的內容用她最委婉的口氣轉達了,她還沒說這是宋運輝說的,她就說是她自己想的,因為知道雷東寶肯聽她的。
雷東寶聽了雙手臂支在桌子上,聳著肩縮著脖子像貓頭鷹似的瞪著圓溜溜的環眼看著宋運萍想了好久,宋運萍看出他不是在生氣,所以看到雷東寶貓頭鷹似的樣子忍俊不禁,在桌下踢踢他,笑道:“你想什麽啊,兩眼睛賊溜溜亂晃。手放下來,真難看。”
雷東寶呼岀一口長氣,道:“你說得對,你怎麽想到的?”
宋運萍鬆口氣,心說這是不是如弟弟信中所寫,雷東寶能承認不足是因男兒胸懷?倒反而是她心胸狹小估計錯誤。她隻笑著反問:“你說我怎麽想到的?”
雷東寶笑道:“你讓我每天看著你我就知道了。你快點嫁我吧,你看我家離縣裏近,你讀電大可以少走很多路。我前幾天買了水泥做兔舍,順便把幾間屋子也澆成水泥地,過兩天再買些麻筋石灰把牆也封了,準跟新的一樣。我現在還買不起電視裏錄音機,但我給你寫保證書,我明年就把縫紉機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都買全了,再添一套家具。你相信我做得到,這輩子我做什麽都要讓你吃好穿好。”
宋運萍聽著心頭鹿撞,都不敢看雷東寶,臉紅心跳地道:“你瞎說什麽啊,跟你說正經事兒呢。那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弟弟信裏讓我告訴你的。我弟弟說你比我有胸懷,能聽批評意見。”
“小輝?”雷東寶笑道:“小輝都替我出主意了,你看,我們早點兩家並一家算了。也省得我每次想替你們挑水你總不讓。”
“你每天磚廠那麽累,半年來人都黑瘦了,怎麽能讓你總來我家幹活。”
“那我明天扛兩包水泥來,給後院刷條水泥地,雨天走著不帶泥。”
“別,後麵今年剛種了桔子、柿子、蘋果、無花果,還有一棵桂花樹,兔糞剛好拿來肥地,要澆了水泥都完了。你剛掙的錢還是給你媽買些好的,她老人家辛苦一輩子了。哎,下個月我準備賣了兔毛買部縫紉機,你以後衣服拿來我這兒做吧。”
“好。啊,我那裏有幾隻日本化肥袋,他們說做褲子最好。”
“是啊,我見過,他們把化肥袋拆了做褲子,前麵日本製造,後麵尿素,特逗。你去拿來吧,我想想辦法怎麽把這些字裁掉。”
雷東寶涎著臉笑:“別拿來拿去啦,你就去我家吧。”
雷東寶涎著臉還是虎虎生威。不過宋運萍早已習慣,嘖道:“嘿,我跟你講正經的,你怎麽老打岔。”
雷東寶看著宋運萍似笑非笑的臉,真想捏一把,但前陣子想動手動腳,被宋運萍拿著掃帚趕出去,又好一陣不見他,他心有忌憚,可又麵對著仙女一般的女朋友手腳難禁,當下雙手交握下定決心,跳下凳子跑隔壁屋,對裏麵宋家夫婦大喊一聲:“爸,媽,萍萍嫁給我吧。我一定對她好,對你們好,對小輝好。”
宋家三口人都吃驚,宋家陷入可怕的沉默。雷東寶回頭看宋運萍,見她咬著嘴唇怪怪地看著他,就又補充一句:“答應吧,反正遲早的事,我們早點在一起多好。我暫時拿不出多少彩禮,保證一年後兩倍補足。”
“誰問你討彩禮了。”宋運萍頓足道,“你快回家,晚了,後天再來。”
“還早,月亮還沒升高,走山路太暗。別後天啦,答應吧。‘六一’節我們去登記,方便記。行嗎?我數到三,你站著就是答應,坐下就是不答應。”
宋家父母早追著出屋來看,卻見雷東寶賴皮地伸手抓著女兒不讓坐下,嘴裏還吊著長聲念“一……二……三”,念到三,當然他們女兒沒法坐下,就算是答應了?不用他們說,宋運萍自己早急著說“不算不算”,雷東寶卻大笑說:“算,算,我明天帶我媽來,帶保證書來,你們等著我,哈哈。爸,媽,我這下可以走了,你們早點睡,明天等我。”說完黑旋風一樣刮出去了,留下宋家三口麵麵相覷,哭笑不得,覺得很是兒戲。宋母問女兒答應不,說女兒答應他們也答應,但彩禮算了不要求,可他們規矩人家女兒,結婚還是得按規矩來,一定得要雷東寶找個德高望重的媒人來說媒。宋運萍其實早答應了,但叫她怎麽說得出口,見媽媽這麽說,她就用力點頭。事情就這麽定下來。
雷東寶雖然賴皮得逞,但他認定萍萍就這麽定了,一路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乘著微涼的夜風回家。但他還是想到一件事,保證書,雖然容易,就是那麽幾句話,但問題是萍萍一家都是文化人,他拿自己寫的保證書出去還真有點犯怵。他稍一核計,不急著回家睡覺,先隔牆翻進村口雷士根家土圍牆,月下打門求援。
士根開門一見是雷東寶,大驚,伸手一把將雷東寶拖進去,拖了雷東寶一個趔趄,一手又捂到雷東寶嘴上。他探頭側耳觀察一番才關上門,這才拉驚訝的雷東寶進自己房間,輕道:“出事了,吃飯時候公社工作組來,先摸到你家,沒找到人,又摸到老叔家,跟老叔吵了很久,說到年前承包和磚廠的事,說我們承包是擅自瓜分集體土地,說我們磚廠是一小撮人侵占集體資產為自己牟利,挖社會主義牆角。他們等半天等不到你,帶著老叔回去公社了。”
雷東寶一張臉頓時墨黑。別人不知道,他不笨,他立刻想起年初跟老書記一起守窯那夜,老書記說他會做事不會做人,肯定是有人因此告到公社,工作組下鄉第一個找的是他,而老書記是替他頂罪去了。
士根見雷東寶不說話,在一邊獻計獻策,“東寶,你還是去哪兒避一避風頭,明天他們肯定還得來找你。老書記在公社人麵兒熟,過幾天準能放回來。你不行了,你當兵那麽幾年,誰都不認識。”
雷東寶搖頭,他哪可以做什麽逃兵,“工作組來,誰替他們領路?”
“還能是誰,但老猢猻沒正經出麵,閃了閃,指了你家的路就溜,這是四隻眼看見的。老書記家是你媽帶去的,你媽沒事。”
雷東寶麵色鐵青,一把拳頭捏得“咯咯”響,老書記四月份時候曾經憂心忡忡提起,說前書記老猢猻與上麵有些人關係不錯,年初承包到現在,老猢猻還什麽聲音都沒岀,總是有點怪,果然,今天終於折騰出事情來了。老書記原先提防著老猢猻糾集以前一幫活躍分子扒磚窯搞破壞,走一貫的打砸搶路線,所以讓磚窯裏一直留著人,沒想到這回老猢猻走的是上層路線。雷東寶一時失措,對於打砸搶,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有的是辦法,但對於公社來的工作組……他好歹是部隊複員的,並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得考慮如何應對。雷東寶從來沒應付過太大的陣仗,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說出來,以免動搖軍心。
士根見雷東寶擰眉沉默,又補充道:“工作組讓磚窯立即停產。”
“磚窯?”雷東寶想起他下班去宋家時那才燒透一半的磚,“磚窯熄火了?一窯磚不都得廢了?”
士根點頭,“民不跟官鬥,你出去避避吧,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他們針對的是你,不是老書記,老書記那兒不會有事。一窯磚廢了以後還可以燒,你要是被公社抓去,往後誰還敢開磚窯。”
“我避?等我回來,小雷家又是老猢猻天下了。去年初老猢猻下台,是公社裏誰的決定?我找他去。”
士根對大隊裏的事一清二楚,“是縣裏去年新上任縣長的決定,聽說新縣長上任,接連派出好幾個工作組到各公社,動了好幾個大隊的領導班子。東寶,你不會是想去找縣長吧?縣長哪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再說他們正愁抓不到你,俗話說官官相護,公社要抓你,縣裏能攔著?你送上門去讓他們甕中捉鱉嗎?我看你還是避避風頭,等事情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再對症下藥。千萬不要莽撞,平白犧牲自己實力。”
雷東寶揮手否決雷士根的建議,“士根哥,你腦筋很好,膽子很小。別說我不肯避出去,就是能避,避回來一切照常,我也不能走。先說我做的事國家允許,這是我大學生小舅子說的,再說已近六月,我們磚窯給大隊掙的錢得全拿出來買高產晚稻稻種,拖幾天得影響育秧工作。我不能走,沒法走。我帶大家鬧承包鬧磚窯,有點小事我先躲,我還是男人嗎?明天我去找縣長,要抓也讓縣長抓,抓之前我得跟縣長說道說道政策。”
士根憂心忡忡:“東寶,跟你說了,縣長不是那麽好見的,別你還在縣府大院等縣長,人家小門衛早一個電話打給公社。你要保存實力,別計較眼前得失,稻種一季不好,還有明年。隻要你沒事,沒讓公社押走,給老猢猻十個膽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老猢猻見我一嚇就走,不用給他苦膽他也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別再勸我,我想個辦法。”說著,便和衣倒在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熱,不用被子也無所謂。
士根見此隻好閉嘴,換作春節時候他可能還會嗤之以鼻,認為雷東寶太過輕敵,不懂輕重緩急,但是半年看下來,他看到雷東寶有他所不具備的磅礴勇氣和銳氣,而很多他以前以為很傳統的固有勢力,總是在這種有點莽撞的勇氣之下化為一戳就破的紙老虎。他想,或許,雷東寶思考之後會得出最好的方案。士根小心,又進進出出趴窗戶牆頭往外看了動靜之後,才放心回屋打算再與雷東寶討論。
但沒想到回到床邊,卻分明聽到雷東寶從黑暗中傳出來的鼾聲。士根有點懊惱,這算怎麽回事,人家替他操心,他倒是什麽事都沒有倒下就睡,東寶到底有沒有好的打算?士根無奈也隻得睡覺。但床鋪被雷東寶占了一半,他隻好找來一把凳子,將腳擱凳子上很不舒服地將就著睡。
士根才迷迷糊糊,卻被一陣搖晃搖醒,耳邊傳來急促的聲音,“哎,士根哥,士根,你怎麽睡著?這麽大事你還睡得著?快起來,有行動。”
真是賊喊捉賊,士根翻身起來,迷糊著雙眼道:“你做夢還是醒著?明明看著你打鼾我才睡的。”
“我睡著了嗎?不可能,我在想事。”
士根心裏嘀咕,有這麽想事的嗎。但脖子早被雷東寶一把攬了過去,如此這般這麽這麽地吩咐了一通。士根聽完很不置信,“這太兒戲點吧?領導會見你?領導會不會見麵就罵我們不嚴肅?”
雷東寶環眼眯成細眼,狡黠地笑:“會,以前部隊領導喜歡的就是這調調兒。”口氣裏滿是不容置疑。
士根將信將疑,但立即靈貓一般出門行動了。雷東寶不便出麵,反而占著士根的板床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天一亮就飛車潛去紅衛大隊,告訴宋運萍情況有變,他得去縣裏辦事,帶媽過來見麵的日子押後。
宋運萍本來見了雷東寶還低著眼皮不肯出聲,一聽此話,心細如發的她立刻覺察有異,她幾乎已經了解雷東寶的性情,今天是他做夢都在盼的好日子,他怎麽舍得輕易放棄,除非是他家或者小雷家大隊岀了大事。宋運萍追問雷東寶這是怎麽回事,雷東寶裝作一臉滿不在乎,他不願讓宋運萍為他操心。但是他又敵不過宋運萍的溫柔攻勢,在宋運萍抽絲剝繭式的追問下,他隻得投降,道出事情原委,以及他即將奔赴縣裏要做的事。
宋運萍異常擔心,雖然她知道雷東寶做的事符合國家政策,可是,這地頭天高皇帝遠,這年頭政策又是一天一變樣,誰知道今天的政策又怎麽樣了呢?宋運萍要雷東寶等著,她拿上自行車一起去撐腰。但雷東寶不讓,雷東寶說她跟著他心軟,潑不出大膽。又叫宋運萍千萬別悄悄跟著,免得他一心兩用。
宋運萍無奈,羞澀也不顧了,硬是拉雷東寶坐下,端來一盆水要雷東寶洗幹淨頭臉,又要雷東寶脫下昨天傍晚洗澡後換上而今已是穿得熟軟的布襯衫,她飛快敲碎爐子裏的煤餅,鉗火燙的煤塊放進熨鬥,將雷東寶的襯衫洗出來熨平,又親手替他將袖子整整齊齊挽上,看著整齊了,這才放雷東寶走。
雷東寶再次騎車上路,昨晚最後的一絲擔憂也消失殆盡,心中充滿必勝的決心和信心。他身後有那麽多人在支持他,包括運萍,包括雷士根連夜聯絡起來磚廠的那些兄弟,包括四眼會計等大隊幹部。有他帶頭,老猢猻之類在小雷家哪裏還有橫行的空間。
宋運萍等雷東寶上路,將煤餅爐封了,兔料槽裏塞上足夠的蒸麥麩皮和青草,桌上留下一張紙條給爸媽,自己鼓起勇氣,顧不得羞澀了,騎車去小雷家大隊,她想第一時間知道雷東寶的好歹,小雷家離縣城近,有消息肯定先傳到小雷家。而且,她想雷東寶的媽此刻該是最擔心的,需要有人分憂。
雷東寶騎到空曠處回頭看看,果然沒見宋運萍跟上,這才放心。他騎得飛快,到縣城正好中午,知道離約定時間還有一會兒,他便進縣第三飲食店吃一碗陽春麵,麵條吃完,連湯水都喝下,直至露出碗底鋼針鑿岀的三個黑點字:“縣飲三”。吃飽抹一把嘴,他剛想起身離開,忽然想到來前運萍為他整理衣冠,他忙也粗粗拉了拉襯衫,將部隊帶來的寬皮帶挪正,才整整齊齊走向縣政府。
沒等多久,大約是縣政府領導們開始陸續上班的時候,隻聽喧囂之中隱隱傳來喜氣洋洋的鑼鼓聲。雷東寶隨著路人的眼光一起看過去,遠遠的,看到大紅橫幅一條一條地冒出來。雷東寶眯著眼看,看著橫幅漸漸走近,其中一幅上書“農民過上好日子,感謝縣委縣政府”,落款是“小雷家大隊宣”,雷東寶心說這是誰想出來的好句子,很上口。第二幅也近了,上書“四項基本原則作指引,三中全會放光芒”,第三幅是“小雷家大隊社員富裕感謝共產黨”。鑼鼓則是安放在手扶拖拉機上,由雷士根開著的擦得嶄新的手扶拖拉機頭還頂著一朵縐紙大紅花,新娘子一般。磚廠的人都來了,每人手推著新新舊舊的自行車,車頭綁著一麵彩旗,這是雷東寶密授的露富招式。隊伍倒也招惹人,後麵已經跟了一大堆看熱鬧的。
雷東寶高興,才要與眾人招呼,卻聽後麵有人問了一句:“同誌,你也是小雷家大隊的社員?”
雷東寶回頭,見是一位同樣推著自行車的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那男子的眼睛似乎會笑,很是可親,雷東寶看著很願意回答,“對,我們是。”
年輕男子微笑地問:“大隊領導班子改組才一年多點,這麽快走上富裕道路了?”
雷東寶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忽然被年輕男子看得有點虛,忙大聲道:“別的都不用說,你看我新買的自行車,還是鳳凰的。你看我們大隊新買的手扶拖拉機,那是大隊磚廠拉磚用的。”
年輕男子依然微笑,說了聲“不錯不錯”,便推車進去縣府大院。雷東寶不知道這是什麽人,最希望這人是縣長書記的秘書,第一時間把他們小雷家拍的響亮馬屁傳達到領導耳朵裏。但他沒時間多想,他得與士根他們匯合。
匯合後,他們便站在大院大門口的路邊,繼續鑼鼓喧天地鬧。士根心裏很是擔心,不知道縣衙門裏麵什麽反應。雷東寶吩咐大夥兒使勁地敲,即使叫不出人也得煩死裏麵辦公的人,總得讓縣裏的人出來說幾句話。
果然不出所料,沒過多久,一位笑容嚴肅的中年男子過來,介紹說他是縣府辦公室主任陳平原,請鑼鼓隊的領導們進去說話,也請敲鑼打鼓的大夥兒稍微歇歇,路邊坐坐。雷東寶一個眼色,叫上大隊長,兩人一起進去。外麵的鑼鼓暫時歇了。士根這才鬆口氣,看來誰都吃馬屁,雷東寶到底是當過兵見多識廣的,沒說錯,又是他白操心一場。
但是雷東寶被辦公室主任陳平原引進徐縣長辦公室,看到起身迎接過來的徐縣長,心裏不由一沉,這不是門口那個令他心虛的年輕男子嗎?雷東寶預感自己的詭計可能無法實現了。大隊長不知就裏,見終於如願見到縣長,非常欣喜。兩人的表情自是如數收入徐縣長的眼底。
縣長辦公室非常簡單,桌子椅子文件櫃之外,就是屋底有張窄窄的木板床,床上鋪著藍白方塊相間幹淨的床單。徐縣長招呼大夥兒坐下,早有人上來端水倒茶。徐縣長自己端把椅子,坐到雷東寶他們兩人麵前,依然是微笑著道:“你們雷老書記沒來?”
隊長立刻道:“老雷年紀大,身體不舒服,那麽多路走著累,我們過來也一樣。”
徐縣長還是微笑道:“看到你們過上富裕生活,我們都很高興。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讓群眾在黨的領導下大幹快上,奔向四個現代化,過上富裕日子,才是正確的社會主義道路。如今你們的富裕生活,一是靠黨的好政策,二是靠你們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是你們小雷家大隊群眾鼓足幹勁,同心同德,力爭上遊,才有今天的新手扶拖拉機和新自行車。你們更應該感謝的是黨的好政策,和你們自己,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們兩位工作在四化建設第一線的基層領導幹部致謝。”
隊長和雷東寶忙要站起來,被徐縣長起身按住。雷東寶在心中盤算,縣團級,縣團級,縣長起碼是軍隊裏的團長級別啊。他本來話就少,縣長這樣有覺悟的話他更說不出來,對於縣長的致謝他隻會笑,還是隊長撐場麵,連說“謝謝縣長表揚,謝謝縣長表揚”。
徐縣長擺手阻止隊長的道謝,微笑道:“我想了解一下小雷家大隊究竟推行了什麽政策,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取得成就。”邊說,他邊起身關上門,“不限時間,大家暢所欲言。”
雷東寶這才開口說話。在徐縣長的微笑鼓勵之下,他沒一點誇張,也沒一點削減,如實向縣長匯報了年前的承包,年後的磚窯。因為都是他一手做下來的事,所有的數據他都是信手拈來,諸如每個社員平均承包多少土地,土地怎麽公平分配,社員如何自願組合,春收小麥實際畝產最高多少最低多少。然後是磚廠的工作,每月產量多少,廢品率多少,利潤多少,上交大隊多少,磚廠留成多少,磚廠職工如何計件,等等。他一邊說,徐縣長一邊在筆記本上簡單做著記錄,都是非常認真。
等雷東寶說完,徐縣長拿筆在筆記本上稍作計算,才問:“購買手扶拖拉機的支出,是貸款的吧?”
雷東寶答應:“是,向信用社貸款的。一年後拿磚廠留成來還,應該夠還。”不知不覺地,雷東寶在回答中用了當兵時候胖著喉嚨回答首長問題的勁氣,一個人的大嗓門在縣長小小辦公室裏震出“嗡嗡”回響。
徐縣長再看一遍筆記本,不由驚歎,中央還剛在小範圍試點工廠全員承包,小雷家的磚廠卻更進一步,已經推行計件,而他們大隊土地的承包,更是有安徽推行的大包幹的雛形。沒想到,農民自發的經濟行為會走在國家政策施行的前頭。徐縣長本來對小雷家敲鑼打鼓的舉動不以為然,認為他們嘩眾取寵,聽了雷東寶的匯報,才真正刮目相看。他由衷讚美一聲,“很好。”拿起熱水瓶給兩人續上水,“雷同誌,再給我談談你們承包的思路,和磚廠計件的思路。”
雷東寶很敏銳地捕捉到縣長話裏並沒有批評他們承包中搞投機取巧的意思,心中微喜,忙道:“承包前我問了回家過寒假的小舅子,他是大學生,知道的東西多,他跟我說承包的很多辦法,我記不住名詞,但我記住最實用最不可能偷懶的承包辦法。磚廠,我想既然土地可以承包,那我們打磚坯燒磚也可以承包,我還隻是一個很粗的想法,具體辦法是開拖拉機的雷士根細致做出來的,我們做上後,小舅子才告訴我這叫計件。”雷東寶將士根的計件原理跟徐縣長又詳細說了一下,他看得出徐縣長是認真地在聽,所以他講得特暢快。
徐縣長這次的微笑令雷東寶如沐春風,徐縣長說:“雷同誌,你小舅子對政策吃得透,另一位雷士根同誌解剖工作有條理,而你們大隊領導政策執行有力,落實有方,動作雷厲風行,你們小雷家的富裕完全有理由眼下,雖然你們小雷家的領導班子組成才一年,雖然你們已經做了很多工作改善群眾的生活,但是,我鞭打快馬,要對你們提出更高要求,你們接不接得下?”
“縣長請說。”
“好。聽了你們的匯報,我看出,小雷家目前已經有一部分同誌先富裕起來,但這還不夠。作為一個大隊領導,你們還得考慮,怎樣想辦法促進全大隊社員的共同富裕。你們現在有沒有這樣的打算。”
雷東寶心中一跳,心說幸虧宋運輝先提醒了他,也幸虧他昨天回家路上好好想了,他現在心中有現成的答案,“報告縣長,有。大隊現在有了錢,已經能替社員辦些事了。我們最先要做的一件事是種地能手雷忠富想出來的,打算購買晚稻良種,大隊統一育秧,夏收夏種時候秧苗分給各社員,免費。第二件要做的事是大力促進家庭養殖,現在已經看中長毛兔,等大隊磚廠再賺點錢,由大隊引進長毛兔優良品種,交給老少娘們回家養。別的主意還沒想出來,請縣長給我們支招。”
徐縣長聽著雷東寶慷慨激昂勁氣十足,又缺點文采的匯報想大笑,但還是忍住,微笑問:“雷同誌當兵出身的吧。”
雷東寶一驚,但隨即一手摸上皮帶,笑道:“是。”
徐縣長終於不是微笑,而是暢快地笑道:“好,基層就是需要你這樣年輕有見識又有旺盛精力的同誌來領導群眾走致富之路。你們前階段的工作抓得不錯,對未來工作的考慮也是本著因地製宜的原則,相信你們真抓實幹,年底小雷家大隊又將是一番新麵貌。至於別的主意,我還是一句話,要因地製宜,因人製宜,一定要立足農村,穩紮穩打。眼下我對小雷家大隊沒有調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但我很快會組織由農技人員組成的小組去小雷家大隊調查研究,希望能為小雷家大隊的發展助一臂之力。不過,我不讚同你們敲鑼打鼓、歌功頌德的行為,縣委縣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公仆,而不是古代的衙門,基層工作做得紅火,群眾生活過得好,才是對我們最好的表揚。從你們的匯報來看,你們小雷家大隊的領導班子是幹實事的,以後,這種敲敲打打的花架子,還是少一點的好,這件事上麵,我要批評你們。”
雷東寶沒想到徐縣長會說得這麽實在,心裏一熱,也沒戰略戰術了,衝動地道:“徐縣長,不是我們想搞花架子,可不這麽搞,我們不知道怎麽見你,我們有事要反映,我們怕還沒見到你就被公社攔回去。”
“噢?”徐縣長沒想到原來鑼鼓喜慶後麵有隱衷。
雷東寶沒有隱瞞,便將昨晚他從紅衛大隊回家的見聞都說了一遍,隊長補充。徐縣長一聽便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基層大隊的步子已經自發放開了走,而公社領導的腦筋卻還沒轉彎,導致上下不能協調,腦袋瞎指揮。難怪逼得做實事的這兩個人打出敲鑼打鼓的餿主意,不過也真是有點可愛的小狡猾,否則他還真不可能第一時間會見他們。
徐縣長又禁不住地笑,道:“雷同誌,你盡管放心大膽地回家,不過我就是不說,你也會大膽地回家……”
“對,我就是大膽。”雷東寶很是讚同地搶話。
徐縣長笑道:“公社的事,我會聯係了解,你們隻要繼續照既定的老路子走,萬裏同誌在肯定大包幹的時候說了,‘隻要能增產,什麽也不要伯,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把鳳陽討飯花鼓扔掉,扔得遠遠的,扔到太平洋裏去。無論怎麽說,討飯不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理解這句話嗎?”
兩人回答:“理解。”雷東寶心說,越是有本事的人,說出來的話越是能讓人一聽就理解,比如眼前這個徐縣長,還有天邊那個未來小舅宋運輝。就是文件說的不是人話。
“好,這也是我們縣裏的態度。隻要你們想方設法讓群眾過上好日子,縣裏千方百計支持你們。”
雷東寶與隊長出來,心裏都如吃了定心丸。雷東寶尤其覺得這個縣長有水平,人又很好,出門時候忍不住問徐縣長是不是也是大學生,徐縣長笑答是,雷東寶說難怪,他又把小舅子扯出來了,說小舅子這個大學生也能幹。徐縣長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麽評價眼前的雷東寶,覺得他有時候有點混,有時候又是精明強幹。還真是第一次見這麽特殊的人,徐縣長對他有了興趣,回頭,吩咐下去,將小雷家大隊劃為他的聯絡點。
雷東寶雖然與大夥兒偃旗息鼓地回去,但是通過大隊長對剛才會見的宣傳,大夥兒群情激奮,情緒更高。回去的路上雖沒敲鑼打鼓,可一路歡聲笑語比拖拉機聲音還響。
回到小雷家大隊,大夥兒二話沒說,直接奔赴磚廠開工。不是磚廠的則是各自回去家裏。但過會兒就有人飛遞雞毛信給雷東寶,有個挺漂亮的大姑娘在他家與他媽說話,聽到大家平安回來的消息,大姑娘比誰都高興。雷東寶一聽,高興而得意地公之於眾,“我對象,我對象擔心我。我對象是居民戶口,她就是要我。”嘴裏念叨著,兩腳飛奔回家,奔出一段路才想起有自行車,忙又折回,飛上自行車趕回家裏。
他媽數落著迎岀家門,而雷東寶則看到躲在門後的宋運萍,早繞過老娘興奮地衝進家門,忘情握手,熱烈握手。
雷東寶的媽連稍有殘疾的媳婦都想要,何況是水靈靈的還有居民戶口的宋運萍。她現在養著的四隻長毛兔還是從宋家抱來的呢,平日裏怎麽照料兔子都是通過雷東寶傳話,但雷東寶不耐煩管雞毛蒜皮,傳話常是短斤缺兩,今天宋運萍自己送上門來,雷母才對如何養好長毛兔有了係統化的了解。對這個未來媳婦,雷母有些敬畏,也很有為了兒子而巴結的意思。但看到兒子衝進門時候眼裏隻有未來媳婦,她心裏稍有一點失落。
雷宋兩家的婚事就這麽定了下來,宋運萍連說六月一日結婚很胡鬧,結果天遂人願,六一兒童節居然是周日,兩人六月二日才登了記。然後兩人約定,等宋運輝暑假回家才辦婚事,在宋運萍的心裏,她的結婚大事,如果弟弟缺席,那將是極大遺憾。她無法想象,父母照規矩是不能送女兒去雷家的,但如果弟弟也不能陪她去雷家,她感覺自己簡直與私奔差不多。
雷東寶則是公私兩忙。自從見了徐縣長,來自公社的壓力自然消失。事情的發展往往是這樣,各方勢力之間沒有絕對的平衡,往往是此消彼漲,勢力的某一方總是在蹺蹺板上維持短暫的優勢。一時之間,老猢猻幾乎銷聲匿跡,進進出出變得鬼影子一般飄忽。而小雷家大隊雖然被徐縣長控製著沒走向另一個極端,沒被當作先進集體推廣給其他大隊,因為他們的步子走得太大,徐縣長擔心目前形勢下有些人會接受不來,可也被縣裏當作心照不宣的試點對象,政策方麵有意放寬,行政方麵給予大力支持。小雷家大隊雷東寶的名氣很快如日中天。雷東寶又是要當新郎,又是被全縣人民口口相傳,年輕的一顆心天天如飲了醇酒一般的興奮,做事更是大刀闊斧。
在家裏,他運用自己在部隊學到的泥瓦匠本領,硬是用一把泥刀將祖傳了不知幾代的泥牆刷成粉垣,將陋室整修一新。屋子亮堂了,地麵平整了,可家具幾乎是沒有,房間裏疏可跑馬。在大隊,他在縣裏派來專家組的幫助下,目標明確地引進高產雜交水稻品種,確認優良長毛兔品種,還在專家指導下,將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修整之後,做成魚塘,承包給很有鑽研腦子的種稻能手雷忠富。他自然是疏了磚廠的計件工作,大隊雖然收益增加了,他個人的收入卻減少了,婚禮籌備捉襟見肘。他盡量不想給宋運萍知道,怕她操心,但宋運萍太了解他的收入來源,推測他的窘迫。於是宋運萍提議移風易俗,也免了嫁妝搬來搬去。雷東寶很是內疚,別家黃毛丫頭出嫁都有十來車嫁妝、吹吹打打的儀仗,流水的婚宴,可他那麽好的新娘卻什麽都不要求,他太對不起運萍。他沒別的說,就隻握著運萍的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發誓,“我一定要對你好,一定,一定”。
宋季山夫婦一向沒什麽主見和堅持,長年累月的反革命帽子讓他們順從慣了,雖然對雷東寶這個人不是很滿意,可女兒一堅持,他們便沒了堅持。女兒又說人好最要緊,別的都隻是附屬,不要緊,他們也覺得對。他們心疼女兒,除了留出兒子暑假來回的車票費,將所有積蓄都拿來給女兒置辦了嫁妝,隻是縫紉機實在是貨源緊張,時間緊買不到,才作罷。宋母嘀咕說,這簡直是倒貼。但是兩夫妻也聽說雷東寶現在的榮光了,宋季山隻敢在背人處與妻子說說,說現在社會還真是勞動人民最光榮。
唯有宋運輝對於姐姐嫁那麽個粗人並不滿意。他覺得雷東寶雖然幹事情是好樣的,可作為他的姐夫還不夠資格。他本來為了節約些錢不準備暑假回家,如今姐姐婚禮他當然得回。回家看到姐姐已經領岀結婚證,自然是無話可說。宋季山夫婦終於見兒子回來,背著女兒向兒子抱怨,說戴了幾乎一輩子的帽子,好不容易摘帽翻身,本想借嫁女兒時候風光一下,說明宋家現在也是堂堂正正平民百姓了,招個女婿還是黨員幹部,可還是不能如願。最不能忍受的是,連人生唯一一次嫁女兒,還是得像做五類分子時候夾著尾巴做人一樣,不得舒展。
宋運輝年輕思想新,對於姐姐簡單辦婚事的想法本來也支持,但是聽了父母的抱怨,心裏卻是心疼父母。學校時候,有次寢室裏的老大趁左右無人,忽然問他,為什麽他一個小小年紀沒太多社會艱苦經曆的人對政策時事那麽關心,宋運輝當時被問住,脫口而出的答案是有興趣,就是有興趣。老大當時還很吃驚,說他小小年紀就有平常人三十歲才有的分析問題眼光,很是不易,以後不該光做技術,更應以技術為跳板走向政工,否則浪費大好眼光。宋運輝對於老大的這一提議非常熱衷,因此對自己的人生隱隱約約有了規劃。
事後他再回想起老大的這個問題,仔細反思之後,卻得出另外一個結論:他關心政策時事,實在是應該歸結為缺啥補啥,根源應該在老實巴交的父母身上。其實解放前夕,左近與他父親一樣被國民黨軍隊臨時強征的並不止宋季山一個人,可是與他父親有同樣命運的人卻懂得審時度勢,適時跳出來控訴自己被萬惡的國民黨強征的苦處,以種種血淚證據說明自己是更受苦受難的勞苦大眾。而運動總得找一個合適的批鬥對象,於是落後不知自辯的宋季山就成了那些人洗清自己的墊腳石。這種事,宋運輝從小就聽父親唉聲歎氣地道過冤,他小時候隻想著那些踐踏父親的人非常可惡,父母太老實,可大了後又是另一種想法,父親如果靈活一點了解解放前後政策轉向,如果出手快一點先跳上台洗清自己,他的童年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想歸想,心裏也多少知道這不可能,父母這兩個人性格太懦弱,能不被人欺負已是上上大吉,至於靈活機變,那簡直是天方夜談。
宋運輝現在才知道兩個懦弱的父母在艱難環境下依然張大羽翼保護他們兩姐弟長大成人非常不易。以前不懂事,隻看到自己的苦難,才會對可憐的父親吼岀“都是你害的”,差點惹下無法挽回的悲劇。現在他長大了,除了因缺啥補啥關心政治外,他更想到,他要成為家中有力的梁柱,要讓父母姐姐都過上好日子。對於父母無奈又無力的背後抱怨,他理解,也心痛,因此他開始主動介入姐姐的婚禮,與姐姐磋商婚禮步驟。但是宋運萍性格恬淡,不喜交遊,再加以前因為成分問題,同學不願與她走得太近,她現在朋友也少,她考慮低調結婚其實也有心愁自家拿不出象樣送親隊伍的原因在。但是宋運輝不同,他雖然也有成分問題,但他高分高能,同學抄作業的要求他來者不拒,因此與同學關係較好。他也看出姐姐的為難,於是他接手了婚禮事項,不僅聯絡自己同學捧場,更是將姐姐的幾個同學也請來送嫁,還將一些有點頭麵的遠親緊鄰拉來湊數。送親路遠,他又一個一個一絲不亂地安排下誰騎車,問誰借車,誰坐誰車後麵等事項,又跑到小雷家與雷東寶見麵,花一晚上時間逼著雷東寶一項一項地將結婚各項議程落實到人,落實到確切時間,討論完畢,他拉岀一式兩份的婚禮進程表,一份給雷東寶,叮囑他找個合適的人屆時落實,女方的一份當然是由他執行。
雷東寶早就從運萍那兒了解到這個小舅子見解高,能力強,接觸之後才知小舅子一張臉雖然稚嫩,作風竟是如此強硬,他雷東寶生氣時候老書記都怕,唯獨小舅子不怕他,遇到雙方意見不合,他總是大手一揮說就照著他說的辦,但小舅子總是等他發作結束,一針見血指出缺陷,有時令雷東寶答不上話,不得不妥協,但有時兩人都堅持,小舅子往往繞開一個圈子過會兒再兜回來,一直到達到目的,耐心非常的好。而雷東寶到第二天才想明白,小舅子雖然不吵不鬧,話也不多,可最終堅持了所有。但好歹小舅子沒有什麽不合理,而且兩人都是為宋運萍好,再說雷東寶也不喜歡個人事情上麵太計較,雙方才相安無事。
但想讓雷東寶循規蹈矩按牌理岀牌?那是不可能的。婚禮當天,小雷家自家的借用的,迎親隊伍來了三輛手扶拖拉機,裝滿三車的光棍,還有黑壓壓的自行車行列。起因是雷東寶的煽動,他說他是近年來第一個娶媳婦進門的小雷家男人,如今小雷家富了,光棍們得鼓足勇氣學著他兜裏揣著鈔票出外找對象。光棍們真聽了雷東寶的話,想到送親隊伍將有很多的未嫁姑娘,個個磚廠計件也不管了,衣服穿得比新郎還挺刮,臉刮得比新郎還白,恨不得胸口也佩上新人才用的大紅花招人注視。雷士根這個迎親大管家都有喧賓奪主的嫌疑。兩邊見麵不用調和,早自己招呼上了。
看著小雷家大隊那些雄孔雀搔首弄姿的模樣,看著送親這一方姑娘們吃吃亂笑的傻樣,看著婚禮氣氛完全偏離自己的設計想象,宋運輝差點無語。原來不止是大學裏那些比他大齡的男女同學閑時眉來眼去,惘顧學校的禁令,原來神州處處相親場。宋運輝不得不隨機調整程序,忙前忙後將那些光顧著眉目傳情忘了跟上大部隊的人拖上。他看到父母送姐姐出門時候流淚了,但他當時幾乎沒法有時間響應父母的感受,他忙著應付送親的捉弄迎親的,還有,不時得為雷東寶的自說自話擦屁股。雷東寶這時候興奮得滿場都是他的大嗓門,穿新娘子宋運萍為他做的筆挺白色確良襯衫灰色毛滌褲子的他看來很不適合那一身殼子,但誰說他不管自己的婚禮現場了?當宋運輝準備悄悄提醒一下光顧著打情罵俏者跟上大部隊的時候,他早高高地站在披紅掛彩的拖拉機上回頭一聲喝,“XXX,打水也換個地方,快跟上。”於是當事人麵紅耳赤,大部隊內掀起一陣接一陣的笑浪。整個婚禮場合熱鬧無序得不象話,本來最該挨欺負的新郎反而保護著新娘指揮著大夥兒鬧,他比別人還鬧。
原定新事新辦,大夥兒把新郎新娘迎送到雷東寶家門口,行禮說話亮結婚證,請幾個活躍分子表演一下唱歌板書之類的節目,然後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散會。但沒想到原定節目還沒表演完,送親迎親雙方已經在曬場對上了,摘下手扶拖拉機上的大紅花,敲起銅釘紅皮大鼓,鬧起擊鼓傳花。總算沒忘記這是婚禮,時時有人岀題目關照新郎新娘,一直自發玩到天快暗才不得不散,小雷家的光棍們送出很遠。
雷東寶越熱鬧越好,坐在宋運萍身邊咧著嘴大笑,有時忘乎所以地吆喝得比誰都響。宋運萍很高興地看著這一切,她原本以為結婚隻是自家的事,簡簡單單跟眾人打個招呼過門就行。但是,在這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日子裏,竟然有那麽多人陪著她一起高興,她由衷地感謝,也跟著由衷地欣喜。雖然她記著今天是新娘子,不能太放肆,可好幾次她還是笑得直不起腰。宋運輝也高興,姐姐的婚禮出乎意料的熱鬧,他比誰都高興,料想父母知道了也會欣慰,父母要的不就是這效果?但雖然他常作為萬眾矚目的新娘唯一小舅子被捉出來示眾,他依然沒忘記維持局麵的鬧而不亂,最快時間應付鬧過頭的突發事件。
宋運輝在姐姐簡陋新家吃了豐盛的晚飯才回。在座的還有老書記等幾個近親近鄰的長輩,湊了一大桌。大家喝酒扯淡,不過都是顧著身份,雷東寶放開了喝,沒忘記招呼宋家姐弟也喝。宋運萍也喝了一點,喝得臉色微紅,兩眼水汪汪像要滴岀水來。宋運輝沒酒量,可今天特殊,他還是喝了一點。
忙碌了一天稍微靜下來,宋運輝在酒桌上的情緒有點低落。他正視姐姐的選擇,可還是無法很好接受雷東寶做他姐夫,他總感覺姐姐會在這樣一個莽夫手裏吃虧吃苦。他看出雷東寶大開大闔,挺受小雷家社員的敬重喜歡,可他喜歡不起來,他那麽細膩溫柔的姐姐,哪是雷東寶這樣的人能夠般配,姐姐那些婉約低迴的心思,以後該如何與姐夫溝通?他依然堅持以前對姐夫的看法,但姐姐既然已經結婚,他隻有正視。
飯後新郎新娘一起送宋運輝回家,想到姐姐從此留在雷家,宋運輝心裏說不出的堵。看到姐姐在月色裏抹眼淚,他也眼眶濕了。村子的路不長,很快就到村口,宋運輝站住,很果斷地對兩個新人道:“就到這兒吧。姐,你旁邊等等,我和大哥說幾句話。”
宋運萍知道弟弟不是很滿意這個姐夫,很怕兩人單獨說話說出問題,聞言忙道:“有什麽話,我一起聽著不好?”
宋運輝攬著雷東寶肩膀走開,扔給姐姐一句話,“男人的話,你暫時缺席。”說著,拉雷東寶到稍遠地方,盯著雷東寶的眼睛,嚴肅地道:“大哥,姐姐以後交給你。因為我們家成分問題,姐姐以前吃了很多苦。你是個強有力的男人,你以後得保護好姐姐,不能讓她挨人欺負。”
雷東寶心說這話多餘,他心愛的老婆,他怎麽舍得讓人欺負。但他隻堅決地應一聲:“行。”
對雷東寶的回答,宋運輝相信他以後會做到,是男人都不願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負,何況雷東寶這樣有擔當的人。他需要解決的是後麵一個問題,“我姐姐外柔內剛,但她剛的時候,經常是犧牲自己,照顧家中大局,她柔的時候,是為家人無微不至地操心。你性格粗放,但請在對待姐姐時候細心一點,周全一點,不能讓姐姐總是犧牲自己。我很私心地請求你,多為我姐姐著想,以後做事別光顧著自己痛快,讓家人為你擔心。”
這席話,雷東寶聽了有點意外,不由揚眉看住眼前乳臭未幹的小舅子。想到他遇到來自公社的麻煩時,那麽害羞的運萍竟動手整理他的衣裝,又自作主張過來完全陌生的他家陪著他媽擔心,他以前都沒想到運萍會這麽勇敢,估計小舅子說的犧牲就是這個。小舅子最後一句話很不客氣,但雷東寶無法生氣,這是事實。他很想跟小舅子解釋,也想好好保證他不會讓運萍受罪,但千言萬語,最後還是用了他慣常的表達方式,“行!”
宋運輝本打算與雷東寶理論一番的,沒想到他答應得那麽爽氣,一時無語。他也知道雷東寶是幹事的,不是口花花說了不做的,因此不用確認再確認,或者更加上威脅。兩人沉默良久,他才吐出一口長氣,黯然道:“我姐交給你,我走了,祝你們新婚美滿。”
雷東寶緊緊握住宋運輝伸過來的手,猛搖幾下,道:“回去多寫信給你姐,你姐喜歡。你家我們也會常去,你別掛心上,回學校好好讀書。你有文化,會比我們都有出息。”
這回輪到宋運輝好好抬眼打量雷東寶,他也沒多話,鸚鵡學舌答應了一聲“行”。他又走過去與姐姐道了別,才一個人回家。回頭看到姐姐還站在村口送他,似乎還抹著眼淚,他的眼淚也奪眶而出。宋家多年多災多難,都是一家四口抱在一起相互取暖,今天姐姐出嫁,宋運輝心頭就像割去一塊肉。世界很大,他的心也很大,但他心的內核很小,隻藏著有限幾個人,有限幾人之一的姐姐卻忽然成了雷家的人。他知道姐姐出嫁是合情合理的事,就像小妹妹一樣的梁思申出國也是合情合理,明知她們未來的生活應該會更好,但他就是難以割舍,他一個人在月下的曠野裏流了好一會兒眼淚。
宋運萍很擔心弟弟與雷東寶說了什麽,見兩人沒衝突,又同誌般地握手,才略為放心。回頭就問雷東寶:“你們說了些什麽?”
雷東寶沒想隱瞞,即使不是一家人,也沒啥可隱瞞的,何況運萍已經是他娘子,“你弟弟不許我欺負你。”
“這家夥,亂來。”
“他沒亂來,你弟弟這人做事腦子很清楚的。你們姐弟好,我看著也高興,我以前還以為他在家又懶又霸。”
“咦,你怎麽會這麽想?我還覺得弟弟太懂事,太會忍,又太能吃苦。他那麽聰明,我們家真是委屈了他。他要是生在幹部家庭……”
“靠誰都不如靠自己。萍萍,以後你爸媽也是我爸媽,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會對他們好。我現在沒錢,結婚沒法讓你風光,以後補。”
“補什麽呀,誰家結婚有我們那麽熱鬧。到家了。”
兩人走進院子,雷東寶忽然“嘿”一聲扛起運萍,宋運萍差點驚呼出聲,忙捂住嘴,可旋即一頭撞上低矮的門框,她終於沒忍住一聲叫。把雷東寶給悔的,剛答應宋運輝做事不能光顧著自己痛快,回頭就一高興沒了準頭,將運萍撞了。他不知道怎麽疼這個嬌滴滴的老婆才好。
回到學校,宋運輝成為三年級生,終於將迎來與他同齡的大學新生。寢室同學都打趣他,要他趁女孩子剛入校,趕緊祭岀老同學身份抓一個做女友,宋運輝嘴裏推辭,心中又有些向往。但新生入學時候他們全體出去實習,實習在西北,以前建設大三線時候從上海搬去的工廠。如今國家對三線投入減少,而遠從上海來的老職工也紛紛按政策要求回上海,整個工廠雖然鋼鐵林立,可給人暮氣沉沉的感覺。
但工廠即使暮氣沉沉,遠近矗立的鐵塔鐵罐和盤桓交錯的輸送管線,還是讓宋運輝這個來自農村幾乎沒見過像樣工廠的人傾倒。其實宋運輝並不知道這家工廠經營得如何,這家工廠的頹勢還是那些從工廠考進大學的大同學觀察出來的。宋運輝看見無數閥門無數管道,早眼花繚亂了。
工廠的領導對這幫大學生很重視,第一天作報告時候一口一個天之驕子。工廠的工人也對宋運輝他們很客氣,見麵都是看西洋鏡似的,有的還在背後竊竊私語,“大學生呢,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才考上的呢。”這些話經常可以聽到,大家回臨時寢室議論起來都挺驕傲。宋運輝心裏當然也驕傲得飛飛的,總算是沒說出來掛在臉上而已。但看見工人時候,總是無端平添許多心理優勢。
實習的安排很寬鬆,大家最先還好奇一下,比較熱衷,但很快有些人就疲了下來,從工廠早退回臨時寢室,先甩幾圈老K才懶洋洋出去食堂吃飯,飯後成群結隊逛逛工廠生活區馬路,其實也沒什麽可逛的,商店早關門了,黑不溜秋一條直路,飯後百步而已。反而是他們被工廠生活區老小看新鮮。宋運輝則是與一些學習認真的同學每天解散後還在工廠留戀不肯離開,反正工廠管理鬆懈,他們就進控製室跟著工人上半天班,跟著工人每隔兩小時或者一小時到處巡視,從工人熱情的介紹中總算知道一些運行基礎知識。他們都還沒學專業課,連專業基礎課都還沒學,整個實習期下來,依然是一知半解。但他們卻自信地向帶隊老師向工人建言獻策,自以為滿載而歸。
回到學校開始學習專業基礎課時,如開了竅門。有時撞到一個名詞,忽然想起實習期間曾經聽說親見,那感覺就像出門遇見老友,分外親切,於是對讀書的熱愛變得立體起來。
大學除了分秒必爭地為四化建設培養有用人才,每個係還在熱火朝天地重建實驗室教研室,翻譯國外先進資料。人手當然是大大的不夠,那就從本科生裏拉夫。老師的眼睛一邊盯著黑板,一邊盯著學生,從中物色合適人選。有兩個老成穩重學習非常刻苦曾在讀大學前做過機械工和電工的老三屆同學被老師抽去幫助組建實驗室,在大家都羨慕那兩個同學的時候,宋運輝被他最崇敬的陸教授抽去翻譯英語資料。當他第一次翻開陸教授交給他的資料,隻覺眼前一黑,胸口嚴重缺氧,才知自己英語水平嚴重不足。剛在實習工廠被工人“大學生,大學生”地羨慕出來的傲氣全扔到九霄雲外,還滿載呢,其實什麽都不懂。不得不老老實實漏夜苦幹,唯恐辜負陸教授知遇之恩。
還哪有心思心猿意馬找女朋友,連吃飯時間都成問題,宋運輝鑽進書堆時候,非常忘我。有革命經驗老到的同學善意取笑他安心工作,鑽研學問,是個不折不扣的“安鑽迷”。宋運輝聽著感覺與小學時候他被稱作“小綿羊”異曲同工。
這一年,小雷家大隊風調雨順,良種晚稻大豐收。雷東寶不舍得從沒忙過農活的妻子下地,也當然不能讓老娘下地,非要自己一個人將全部地收割下來,隻允許宋運萍在後麵撿稻穗。宋運萍也確實不是割稻的料,總覺得鐮刀下去直往自己小腿喂,活兒大多是社員幫忙收拾,因此雷母便沒出場。宋運萍在打稻時候才幫得上忙,手腳並用捆紮打下稻穗的稻草。穀子曬幹,新米碾出來,燒出來的飯出奇的香甜。收了稻子的土地翻耕後又種上兔子愛吃又高產的花菜。
雷東寶裝了兩麻袋新米去孝敬嶽父母。明明宋運萍自己也能騎車的,他偏要抓著宋運萍坐他前檔,硬是被宋運萍逃了,兩人並肩騎車過去,秋風得意。這時候老書記已經在公社的暗示下退位,雷東寶理所當然做了大隊支書,是整個縣最年輕的書記,眾人也都說他是縣長的親信。宋運萍明顯感覺得到婚前婚後人們對她態度的不同,當然都是因為雷東寶。連宋季山夫婦都感覺得到別人對他們態度的不同,那些以前拿他們當軟蛋子捏的街道幹部對他們客氣了,雷東寶年前對那些人的冒犯,都沒人提起。兩老吃了女兒家的米,攢下的糧票連忙換成全國糧票支援兒子。
小雷家大隊的女人們在宋運萍的指導下紛紛養起長毛兔,養得早的,兔毛已經剪了一茬。雷母養得更早,兩個月剪一次兔毛,都已經剪了兩茬,換來好幾張大團結。
有徐縣長牽線搭橋,宋運萍抱兔子從省農科院良種兔場配種,養下兩窩良種兔。小兔子一長毛,就看得出好壞,兩個月養下來,小小兔頭看上去方頭方腦,兔毛長得濃密厚實,第三個月剪第一次毛時候,剪刀插進毛裏麵,已經很有阻力。家裏不得不再造兔舍,而且還是兩層兔舍。這都難不倒雷東寶,從磚廠買來幾拖拉機次品黃磚,叫來兩個也能做泥瓦匠的朋友幫忙,幾天時間就砌岀框架,再由雷東寶找年紀大的社員編岀兔舍門,一時後院密密麻麻都是兔舍。眾人有樣學樣,紛紛跟著在院前院後砌岀兔舍,準備來年大養。倒是消化了磚廠好多次品磚,又培養出好幾個農民泥瓦匠。
雷東寶有妻子悉心照料,走出去衣著整潔,脾氣都好了許多,一張臉似乎也白了一點。因為宋運萍還在讀夜大,兩人商量好,等夜大畢業才要孩子。雷母心裏覺得這個媳婦千好萬好,唯有兩樣不好,一樣是兒子有了媳婦忘了娘,回到家裏兩隻環眼就隻落在老婆身上,一樣是媳婦不肯立即給雷家生個孩子。
家裏收入大增,不用再吃地瓜幹飯,偶爾吃頓肉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幻想。
因為土地承包,小雷家大隊原來的養豬場斷了糠菜供給,不再養豬。但家家戶戶自己有了米糠,紛紛在自家院子後麵養豬。春節到來,養得傻肥的豬岀欄宰殺,雷東寶一口氣買了半隻光豬,斬下一半,送給嶽父母家。宋運輝扛著英語資料和磚頭般字典回家過節,豬肉吃了一個飽,回學校去時下巴都圓了。宋運輝看到雷東寶極其疼愛姐姐,姐姐又是看上去豐潤很多,甚至精神很多,自信很多,這才放心。雷東寶看見宋運輝將蒼蠅頭大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翻譯成密密麻麻的方塊字,看上去容易得就跟吃飯喝水一樣,佩服得差點五體投地。春節跟娘子回娘家時候,忍不住坐宋運輝身邊傻看了許久。
不僅是宋季山夫婦誇獎這個女婿好,小雷家大隊上上下下也是對雷東寶交口稱讚,說他做書記後,大家才用一年時間就吃飽了飯,而且還不止。大家都說今年終於吃上肥得流油的肥豬肉,明年該可以吃上大隊承包魚塘裏自家養的鯉魚草魚了。大隊還出錢買了一台彩色電視機,每天晚上都有專人抬岀隊部打開箱子對好天線,放給大夥兒看,大家看到電視上公審林彪、四人幫團夥,底下都議論什麽時候我們也學著審老猢猻一夥,嚇得老猢猻在家提心吊膽好幾天,從此氣焰不知不覺就被壓了下去。雷東寶不愛看報,但愛聽新聞,新聞寫在報紙上他看著煩,從電視上播出來他一聽就靈,他有時間就去聽新聞。他想著什麽時候湊足錢,也去買台電視機放家裏看著,那該多美。
生活,開始走上良性軌道,轟轟烈烈地奔向富裕。而對雷東寶的擁戴不需言語,大夥兒都是自發,一個個願意相信,甘願被差遣,唯恐落在人後。
1981年
不僅是小雷家大隊富裕了,整個社會都好像是聽了發令槍似的,一二三,轟地一下富裕起來,尤其是有些手藝有點辦法的人更是來錢來得快,家中很快掙齊縫紉機、自行車、手表等三大件,開始朝著電視機、錄音機進發。
春節期間,開天辟地第一次,小雷家大隊娶親酒席多於嫁女酒席。雷東寶被扯著去各家赴宴,各家老人求著雷東寶給自家兒子證婚,但被宋運萍製止了,宋運萍說,證婚的事兒還是讓給雖已退位,但依然德高望重的老書記為好。雷東寶聽宋運萍的,可雷母很是不滿,她一寡婦人家含辛茹苦養大兒子,吃足白眼,如今熬到兒子成大隊書記,正是她揚眉吐氣的時候,婚宴被邀,她總是當仁不讓坐在上席,她坐上席時候怎麽能眼看兒子那桌將上席讓給老書記?可隻要是反對兒媳婦的話跟兒子偷偷說都沒用,兒子嚴重傾向兒媳婦,別看兒子大粗人一個,經常是兒媳一個眼風,他立刻領會精神,降低聲調。
多次提醒兒子無效之後,雷母決定當麵與兒媳說話,再怎麽說,這裏是雷家,她是婆婆。雷母告訴兒媳,兒子現在是書記,書記就是整個大隊的老大,大隊裏誰結婚沒老大證婚算什麽話。宋運萍早料到現在風頭很勁的婆婆會提出反對,隻是沒想到婆婆會直接跟她來說,她就說尊老愛幼,老書記雖然退下來,可東寶不能因此占了老書記上風,做人得有謙讓。雷母不肯,說比老書記更有資格的書記還有,老書記上位後就老書記在證婚,現在該輪到新書記她兒子來證婚,風水輪流轉,這沒道理可講。宋運萍隻是微笑解釋,說婚禮畢竟不是工作,在婚禮場合不要盯著論資排輩,東寶年輕,把麵子給老書記掙又沒什麽,但大隊工作會議上,東寶那是非坐主位不可的。雷東寶旁聽,到此就斷然一句,肯定老婆說得對,雷母氣鬱。回頭跟左鄰右舍埋怨兒媳頂撞,說她自己在家中沒地位,有人把話傳到宋運萍耳朵裏,宋運萍挺無奈。農奴翻身後未必不會做惡霸。
人越是在感知自己權威旁落的時候,越是斤斤計較地要在眾人麵前掙回麵子。春節後,雷母便不肯再燒火做飯,更不願被兒媳主導著幫忙養長毛兔,有時間,她隻洗自己的衣服,完了寧可與老鄉鄰一起撮把凳子坐牆邊曬太陽。偏雷東寶本就是不做家務的,也不知道家務繁瑣,更是沒時間太關照家裏羅嗦小事,直把宋運萍忙死。宋運萍沒想到一家人的事情會那麽多,以前她在宋家也幾乎是當家,可從沒如此忙得足不點地。為此她買了煤餅爐,心說燒灶總是費事費時間一點。可這筆開銷被雷母嘮叨了好幾天,說家裏現成的稻草用不完爛掉,卻花錢買煤餅來燒,敗家。雷母現在有了策略,知道跟兒子說了沒用,幹脆直接跟兒媳碎碎念。直把宋運萍鬱悶死,可她還是不好意思使喚婆婆幹活。她隻有省下讀書時間幹活。
雷東寶還是保留著磚廠的位置,拿固定工資,雖然大多數時間不下場幹活了。年後磚廠才開工,他還沒在位置上坐穩,就有買磚的急火火趕上門來要磚。雷東寶疑惑了,這會兒天寒地凍,澆水泥石灰過夜會凍,急著買磚幹什麽,問清楚了才知,原來大家怕開春都緊著要磚,到時得排一個月的隊才能拿到磚,影響工作計劃。雷東寶當機立斷,決定上第二眼磚窯。
雷東寶做事一向速戰速決,中午時候就用廣播喇叭將大隊幹部和老書記一起叫來開會。他從來不講大道理,坐下就說:“我有兩個打算,一個是老磚窯上麵加頂棚,省得雨天燒不成磚,一個是再造一眼新磚窯。你們看看,原來我們便宜兩厘錢,一星期後交貨,這還是敲鑼打鼓去招來的生意。現在跟磚瓦廠同價,可人家還是交錢買磚,秋天時候得排隊三個禮拜才能拿到磚。我看今年開春要磚的更多。我們自己不造,別個大隊看著眼紅也會造,不如我們自己動手,還可以安排我們自己社員進磚廠。叔,一眼新窯要多少錢。”
老書記被公社迫退,心中本是氣悶,可雷東寶聽了宋運萍的話,幾乎在所有場合都是以他為重,大隊開會依然叫上他,老書記心中很有太上皇的感覺,對於東寶侄兒的提議,他樂意配合。他熟門熟路抽開四眼會計抽屜,取出賬本,一邊翻著一邊心中默默算計。四眼會計連忙提醒:“老叔,去年啥都漲價,你不能翻老黃曆了。”
“曉得。”老書記頭也沒抬,可還是翻出老賬本看了,又取紙筆算了半張紙,好容易才道:“東寶,我連棚一起給你算進去,就算最簡單的油毛氈棚,我們磚廠加大隊的錢不夠,還得外借四萬五。”
數字出來,全場都倒吸一口冷氣,一齊將眼光對準雷東寶,就算是現在富了,可四萬五,那得全大隊人不吃不喝半年才還得岀。隊長當下道:“東寶,要不我們先把現在磚窯的頂棚先做了,春天雨水多,這才是當務之急。四萬五,這欠債欠那麽多,全大隊老小誰還睡得安心啊。”
雷士根眼下是大隊部成員,說話也有份,“東寶書記說得沒錯,磚窯點火以來,每月供不應求,門口要貨的隊伍越排越長。可形勢一片大好,問題依然不少,現在物價這麽漲,漲得大家都受不住怎麽辦?都受不住,吃飯成問題了,誰還造房子?我們還是保守一點,先搭頂棚,把下雨天的時間奪回來,看看市麵還緊不緊,如果……”
“士根哥,你聰敏,你會看,別人也會看。等別個大隊把磚窯造起來,我們哭都來不及。聽我算帳,造新窯,可以解決大隊三十個壯勞力,加頂棚,可以多用十個人挖泥打磚坯,這四十個人每人每月五六十塊工資,我們大隊又可以解決四十個人的生活。這方麵你們算過沒有?”雷東寶說話沒好氣。
老書記讚了雷東寶一把:“對,我們作為大隊幹部,做事情要兼顧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再說句沒良心的,社員富了,以後我們每年追繳稻穀也輕鬆一點。我投東寶一票,不過借錢的事,東寶你自己解決,整個大隊老鼠洞掏空了都拿不出四萬五。”
四隻眼會計倒是毫不猶豫地道:“我投東寶書記,東寶書記以前每次做的決定看著都衝,最後效果都好。”
與會眾人心中都冒出兩個字,“馬屁”。士根道:“四隻眼的話也有道理,我知道我一向保守,不過……我總歸是擔心,東寶書記,我們不是拉你後腿,你知道我性格。”
雷東寶當然知道士根不是有意拆台,士根往常的小心也幫了他很多忙,糾正很多錯誤,但他現在認定自己做得沒錯,再討論已經沒有耐心。“我沒二話,你們看效果。我們現在已經吃飽飯,往後開始得要求吃飽魚吃飽肉。我還是那句老話,如果磚廠虧本,你們把我雷東寶塞磚窯裏燒了。我老娘老婆保證不找你們算帳。就這樣子定,我找信用社要錢去。”說完,兩眼炯炯環視在座各位。
眾人在他瞪視下,一個個忐忑著投下讚成票。全體通過。
但雷東寶私下裏還是找老書記商量,問是否有辦法將費用打低一點,老書記說不可能,這已經是最低價。老書記也問雷東寶,萬一市道差下去他準備怎麽對付,總不能讓磚窯閑著,大夥兒閑著。雷東寶說,實在沒辦法時候,就再降價,反正國營磚廠沒法亂調價格,國家不讓。他們社隊辦企業自己可以作主,挖點國營企業的牆腳還是可以的。老書記不斷念叨,這樣做好嗎?怎麽能挖國家企業牆腳。雷東寶給老書記這麽一說,也覺得不對。可又一想,小雷家磚廠的工作可比縣磚廠的辛苦得多,大家多拿點辛苦錢應該。
但雷東寶心裏忐忑,一點不比其他幹部少擔心一分一毫。就像他去年春節後一窮二白憑一身潑膽將磚窯燒起來,其實他那時也擔心得晚上睡覺做惡夢,夢見磚頭堆積如山沒人要,夢見磚頭燒到一半沒了煤。可他還是相信一點,做什麽都得搶在別人前頭,學不來宋運輝這樣精靈的孫悟空,那就學豬八戒,吃飯搶前頭,吃屎掐尖頭。搶在前麵,機會才多,跟人後麵永遠吃不到肉。
但是,今時又有不同,老磚窯的紅火說明他的正確,四隻眼說得沒錯,所有結果都證明,他的決定最終都沒錯。比起當初的一窮二白兩眼一抹黑,今天他對黃磚市場了解得多,他知道市場有量,有更大需求。那麽他擔心什麽?繼續潑膽上才是。都是被士根這幫膽小的給嚇到了。
這麽一想,雷東寶將所有顧慮拋到腦後。這世道,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既然想到,那就放膽去做。
雷東寶再去信用社。他已經第三次去,第一次借買拖拉機的錢,第二次還買拖拉機的錢,第三次,他連問都沒問,直接摸進主任辦公室。見到裏麵煙霧騰騰。
信用社單主任一見雷東寶就道:“你來得正好,我問你,你們的磚好還是縣磚瓦廠的磚好?”
“問用過的人都知道了,當然我們的好。單主任,我要借四萬五,一年後還,建個新窯。”
“磚廠生意真這麽好?我問縣磚瓦廠要磚,他們說我量大,先可以給我五千塊,還得一個月後拿,再什麽時候能給我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操他奶奶的,我水泥都已經買來,一個春天放下來還不得結塊?”
“主任家造新房?”
“信用社造兩層宿舍樓,三月準備動工,五千塊磚頂什麽用。還有公社建築工程隊,說什麽造影劇院比造我宿舍樓要緊,電影院是十一向國慶獻禮工程,我的宿舍要我自己找泥瓦匠,你說又不是農民土坯房,兩層樓,水泥預製板的二層樓,我放心交給那些隻會建土坯房的泥瓦匠嗎?不說了,你要借錢?一個條件,從今天起,你們所有燒出來的磚全賣給我。”
“行,幾塊?我們的磚質量沒的說,敲起來錚錚響,整塊燒透,不像縣磚瓦廠的芯子還是黑的。”雷東寶心說縣磚瓦廠不從公社信用社借錢,單主任在縣磚瓦廠沒轍。
“幾塊……”單主任噎住了,“要不你先給我拖兩萬塊磚來放著,等我造的時候不夠了再問你拿,你反正得當天給我。”
雷東寶奇道:“才兩萬塊?圖紙沒注明?你把圖紙給我看,我當兵時候帶一個排,軍事工程都造過,看得懂。算正確一點,免得臨時問我要磚我拿不出不夠朋友。”
“哦喲,那就太好了。你看看,我描的,大家都說這樣子好看。”
雷東寶接過圖紙一看,他這樣一張張飛臉也會笑出來,這不是小學生畫的圖畫嗎?隻差右上角畫一隻金燦燦太陽,左下角描幾棵碧油油青草。他將圖紙推回單主任麵前,道:“這圖紙內部結構都看不出來,怎麽算?你幹脆告訴我你怎麽想的,我畫得雖然難看,意思都在。”
單主任於是這樣那樣把他的意圖向雷東寶闡述。雷東寶聽到一半,放下手中鉛筆,搖頭道:“土,以前我給司令部造……這不能說,這麽說吧,走廊不能要,廁所廚房最好不要公用,你說廁所放外麵,晚上瞌睡朦朧出來走錯廁所怎麽辦?冬天又太冷。你看著我畫給你看,這是我們首長住的房子,嘿,我那次也是第一次造,全排愣是化了好幾天才把圖紙啃明白。”他邊說邊將簡單圖紙畫出來。
單主任奇道:“廁所放裏麵,還不臭死?這個不行,夏天趕蒼蠅都來不及。”
雷東寶道:“你貼上瓷磚,平時拿刷子洗幹淨點,比人家糞桶還中用,首長都那麽用。”
單主任麵對雷東寶畫出來的圖紙一竅不通,任雷東寶怎麽解釋都沒用,但他腦子轉得快,一巴掌拍在雷東寶手上,道:“你既然會畫圖紙,會造房子,手裏又有磚,你們大隊為什麽不組建個建築工程隊呢?我再借給你五千,這五千專款專用,給你買造房子用的設備,我再提一個要求,你一定得在五月份替我把房子造好,我兒子六月份結婚,小子非要住公房才肯結婚。你可以先把東側房子造出來,我要東側二樓。”
雷東寶眼前一亮,對啊,小雷家好幾個泥瓦匠,三個木匠,又多的是力氣多得沒處使的光棍,還有他這麽個造過軍事工程的把總,為什麽不自己組建工程隊?再說,自己組建的工程隊專門用自己磚窯燒的磚瓦,新窯不是又多一層保障了嗎?他當下一拍辦公桌,差點震暈單主任。他悶在主任辦公室按要求將六套房子畫出來,又大致算出要多少鋼筋水泥石灰沙石還有木料水管塗料,讓單主任去公社供銷社買。他立即要雷士根開拖拉機過來,跟著單主任將鋼筋水泥拖回去先澆樓板。單主任本來還是將信將疑,是被兒子婚事逼急了才逼上梁山要雷東寶掛帥,這會兒見他果真做得有模有樣,信了。連忙打電話給供銷社的朋友要他們急備雷東寶要的東西,在公社裏,他還是玩得很轉的。
雷東寶一點不含糊,拿了五萬塊回去,磚窯、頂棚,在老書記監管下開工,撥兩個泥瓦匠一個木匠給老書記。他拿著五千塊買下該用的設備,率小雷家所有泥瓦匠、兩個木匠、以及二十個幫工,上公社造大洋樓去也。他本來就做過代排長,下麵管過四十來號人做工,現今更是輕車熟路,指揮有方,再加他一雙環眼不怒自威,工地上誰都不敢偷懶。單主任每天過來巡一趟,眼看著紅磚外牆內牆拔地而起,速度驚人,內行人見了都說,這磚牆,砌得筆直。第一層造到一半,單主任才看出房子結構究竟什麽樣,原來一條樓梯上去三戶人家,外麵看上去像是個“凸”字,果然廁所廚房都在裏麵,回家大門一關,赤膊都沒人看見。回去與兒子一說,兒子這下急不可耐想結婚了。
房子造得相當的快,都是天才亮上工,天不暗不收工,跟以前兩頭見星星的長工似的,可大家都沒有怨言。所有人回家都是累得癱成稀泥,包括雷東寶,回家洗澡有時是宋運萍幫他。又有幾個伶俐點的幫工被雷東寶敲著後腦勺手把手地教岀砌牆抹水泥,火線上陣。工地裏到處都是他的怒吼。兩星期,蓋起一層,一個月,框架全部完成,開始抹麵做地坪通電通水管。等紅瓦白牆兩層樓的雛形出現在大夥兒麵前時候,整個公社驚動了,從來沒見過這樣洋氣的房子,竟然有前後陽台,陽台還是弧形,樓道進去那地方,兩根雪白圓柱跟人民大會堂門柱似的壯觀。而走進裏麵,隻見這房子前後透亮,竟然還有專門一間衛生間,已經用白瓷塊做岀蹲坑,以後不用每天早上倒馬桶,水一衝全幹淨,又有洗澡地方,洗澡水也自己會排走。有人說,這種房子,隻在上海高級地方見過。見了實物,單主任一顆心才落地,這樣放在房間裏的廁所確實不會臭。
信用社裏麵為這六套房子的分配打破了頭。
雷東寶他們還沒收工,縣裏一家效益很好的單位又聞風找上了他們,要他們照著這樣子給造三十間職工宿舍。信用社宿舍最後結帳算下來,小雷家建築工程隊的人都傻了,一個半月,交足大隊的提留,平均每人賺一百五。大夥兒都覺得,即使做死在工地上也值了。
雷東寶率建築工程隊馬不停蹄從公社趕去縣裏,繼續開工。但他這回腦子又好好轉了一個彎,大隊自己出麵買水泥鋼筋沙石,把四寶從磚廠抽出來專門負責澆製水泥預製板,誰要叫他們造房子,就得從他們手裏買水泥板,這又能賺上一筆不錯的錢。他幹脆求徐縣長幫忙開岀介紹信,直接上市物資公司拿水泥鋼筋,又便宜,貨又更多。單主任現在看見他如看見寶,早習慣他的凶神惡煞,見他瞪著眼上門,眼睛都不眨地又批給他買一輛東方紅拖拉機的貸款,該要的好處一點不會不好意思說。
雷士根一躍開上大拖拉機,每天市裏縣裏連軸地跑。他有心機,拿柏油將兩輛拖拉機都刷黑了,上麵讓寫字好的紅偉用紅漆見縫插針寫上“小雷家大隊”,拖拉機一開,小雷家的紅火傳播開去,這樣,以後找他相親的人也會踴躍一點。
小雷家社員都爭先恐後跟雷東寶身後向錢看,小雷家大隊幹部則戰戰兢兢朝後看大隊身後一屁股的債。
雷東寶幹勁十足,幾乎要學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好在新婚燕爾,一天都不舍得不回家,隻是回家累得眼睛都睜不開。宋運萍見他這樣,有苦說不出,不舍得拿羅嗦閑事煩勞累一天的丈夫。
春暖花開,兔子紛紛交配抱窩,兔舍裏每天做不完的事,可婆婆卻每天雷打不動地坐曬場與七老八十不會動的老頭老太一起曬太陽接受恭維。雌兔溫順,剪毛時候不大會動,雄兔剪毛最好兩人一起來,可她哪裏差得動婆婆。這麽多兔子,她一個人剪不過來。而她知道,四月又將出生一百多隻良種長毛兔,要分配給全大隊養殖戶做種,沒睜眼的小兔子吃奶得有人在旁邊牢牢盯著,否則要麽弱小的總吃不上,要麽大兔子不老實壓了小兔,什麽問題都會有。她知道,她一個人,即使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從小兔子接二連三出生的那一天起,她都忙不過來。她想,別指望婆婆了,還是另外找個人幫忙。但是她又有顧慮,這樣做,會不會被人說成剝削工人?她累點倒是不怕,就怕好不容易才摘帽又被打成剝削階級,她過怕那種隨時會被批鬥的苦日子,更怕牽累到雷東寶。
為此她寫信去問弟弟,雇一個人幫忙可不可行,弟弟的記憶如資料庫:去年對於非農個體勞動者有個文件,其中明確規定不得剝削他人勞動。如果打個擦邊球叫親戚來幫忙倒是可以,事後把工資說成謝禮,別人也說不上什麽,但如果請不相幹的人來幫忙,估計麻煩。宋運萍不敢再往找人這路子上想。
眼看著兔子妊娠日子漸漸臨近,宋運萍不得不與雷東寶單獨商量,她挺不住了。她拉住吃完飯往床上倒的雷東寶,指著自己臉問他:“東寶,你看我瘦了沒?”
雷東寶仔細打量,忙道:“好像沒瘦,臉色不好。怎麽了?人不舒服?”
宋運萍拂開雷東寶探到她額頭的手,歎息道:“不是不舒服,是累的。現今天氣稍微熱點,我得把兔毛全剪出來。這幾天兔子懷孕,又吃得多,犯病多,很忙,但過幾天更忙,小兔子得出生了,這些小兔子都是小雷家大隊搞副業的命根子,最好一隻都別死。可我肯定忙不過來了。怎麽辦?”
“很容易,誰想要兔種,誰來幫你三天忙,我明天就傳達下去。沒人敢說不。你別累著自己,我心疼。”
宋運萍沒想到事情這麽容易解決,不由笑了,她自己想,卻走了那麽多彎路。“好,我隻要有人幫我清理兔舍,去地裏割菜切菜,到糧站買麩皮,就行啦。小兔子生出來還是我自己管,小兔子弱,怕感染,接觸的人太多會帶菌。”
雷東寶奇道:“沒多少事啊,我媽也做得完。你不是最不喜歡別人來我家進進出出嗎?”
宋運萍低頭,盡量不讓自己激動,“你媽,現在吃飯都得我去曬場請兩次才來,第一次都裝沒聽見。。”
雷東寶本來歪靠在床頭的人騰地坐起來,宋運萍一見忙按下他,輕道:“你幹啥,她是你媽,把你養大夠退休養老了,別那麽凶。我們別跟老人計較,還是想其他辦法。”
雷東寶看著宋運萍,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臉色不好,早上醒來眼皮腫。我還想你娘家時候也養了那麽多兔子,做慣了的,沒想到……你最近電大的課也荒了吧?”
宋運萍被丈夫這麽一問,委屈得眼淚禁不住流出來,慌得雷東寶手忙腳亂。可宋運萍還是死死按住雷東寶,不讓他去找他媽,怕事情反而鬧得更僵。雷東寶滾著環眼想來想去,發覺家裏事比工地上更麻煩,家裏兩個人,他衝誰都不能一個後腦勺,老婆這兒更是連大聲都不敢。他想了半天,才道:“你把這批種兔賣了,順便把所有兔子都賣了。以後掙錢靠我來,你看我現在一個月,磚廠的工資四十,工程隊基本上可以拿兩百多,徐縣長都沒我拿得多。我說過娶你過門不讓你吃苦,你還是讀好電大,以後你給我做會計管帳,沒時間養兔。”
“我又不是資產階級小姐,沒那麽嬌,我隻是擔心……”
“你弟弟說你最會操心,別操,家裏有我頂著,你多點時間讀書,你是管帳的料,不能老養兔,那能多大出息。”
宋運萍低頭想了會兒,豁然開朗,哽咽道:“是了,我竟本末倒置,否則我讀電大幹什麽。這窩兔子出籠,我專心讀書,我看著小輝那麽能幹真羨慕。東寶,你看我想了好幾天,都愁了快一個月了,還不如你三言兩語解決問題。你真行。”
雷東寶這才放心,又被妻子表揚得飄飄的,笑道:“你以後有心事都跟我直說,否則我粗心,都看不到。我媽那兒……”
宋運萍捂住他的嘴,輕道:“你媽那兒你別管,你做兒子的可以說她,但你媽心裏有氣隻會衝著我來,我們還是讓著她。還有件事跟你商量,你看下了幾天雨,這牆腳一直滲水,屋子裏很陰,新刷的牆都出青苔了。我們年輕的身子骨好,住著還行,你媽年紀大了,住著對腿腳不好。我這回把兔子全賣了的話,是筆不小收入,不如把後麵兔舍拆了給你媽先蓋個磚房住著,等以後我們錢再多一點才把這兒也拆了蓋磚房。”
雷東寶聽了羞愧道:“你看你那麽替我媽考慮,我媽這沒文化的還欺負你。後麵兔舍拆了打圍牆種果樹,媽的屋地基我另外問大隊批。後麵再造幢小房子,我們這屋更沒法透氣。”
“別,你是書記,不能搞特殊化,你拿地基,那些家裏人口更多的得岀閑話。”
雷東寶笑道:“又瞎操心了吧。我批荒地,又不要良田,誰敢多嘴。批個四十幾平方就夠了。我給我媽鋪上地板,省得她每年冬天喊腳凍。我們家現在多少錢了?”
宋運萍信雷東寶做事有章法,不再疑問,掛著淚,笑眯眯取出薄薄一本作業本,“你看,都記著帳呢。”
雷東寶一看,大驚,“有那麽多了?蓋小平房早夠了。你等著,我問人換兌換券去,我們到市裏抱一台進口電視機來,你以後省得每天去縣裏上課。手表可能得去上海買,我問問誰家親戚有辦法。縫紉機也要一台。”
宋運萍噗嗤笑出來,“你怎麽手上不能沾錢啊,大隊現在負債累累,家裏這麽點錢你也花光才高興啊。你這潑皮。”
雷東寶見媳婦兒終於笑了,撲上去啃兩口才放手,“很快就發工資,別愁。手表索性買三隻,我們一人一隻,給小輝也買一隻,他一個堂堂大學生每天拎家裏帶去的鐵皮破鬧鍾上課下課,像什麽話。你陪嫁的這隻舊表我都不好意思每天戴著,回頭你還給你媽去,你媽也要表。”
宋運萍忍不住笑著給雷東寶一拳頭,“你這敗家子。”不過她聽雷東寶的,他的主意總是出人意料,可大多數是好主意。她很高興,雷東寶將她娘家人也周到考慮。
但是,正如公社信用社主任在縣裏吃不開,徐縣長的條子剛開始還有用,四寶最先拿著徐縣長的條子去市商業局下屬門市部買水泥鋼筋無往不利,但很快就吃到冷眼,聽到冷語。在一次又一次空手而歸後,四寶隻能找雷東寶報知難處。四寶愁眉苦臉說,他去市裏買鋼材,市物資局那些人最先是拖,要他等,後來被他纏得不耐煩,就埋怨徐縣長這人不顧全大局,淨替自己縣裏的企業開小灶,亂批條子幫買計劃內物資,不知拿了企業什麽好處。人家別個縣市的企業也要大幹快上奔四化,都把物資給了你們縣,別人拿什麽來生產。四寶說,他後來再去,人家就不搭理了,說不能給徐縣長的縣搞特殊化。
雷東寶驚訝透頂,什麽,徐縣長的條子竟然不管用?他當下就想跑縣裏向徐縣長告狀,可忽然想到,物資局不讓買,直接去廠裏買,不就行了?就像縣磚瓦廠,從供銷社門市部裏拿磚可比從廠裏直接拿磚麻煩多了。他回家立刻整理岀毛巾牙刷,循著水泥袋上印刷的水泥廠地址,和鋼筋卷上吊的鋼鐵廠地址,與四寶一起順藤摸瓜,直接找上工廠。
先摸上本省的一家水泥廠,水泥廠供銷科的倒是客氣,見他們大老遠來,給他們端上滿滿兩杯濃茶。但水泥廠供銷科的人很遺憾地告訴兩人,他們是國營工廠,由國家按計劃供應生產物資,生產出來的產品需要按照國家規定的供貨任務賣給國家,由國家統一調配水泥最後流向哪裏。
人家說得合情合理,四寶聽了當下就眼角嘴角一起往下垂,心說沒希望了,好不容易當上水泥預製品場的頭,這下沒飯吃得關門打烊。雷東寶死不甘心,捧著搪瓷杯子,脖子伸老長,差點探到人家供銷科長麵前,他一根筋地道:“科長,你看我們大老遠來,要不你賣給我們幾噸,隻要幾噸,你們隻要給幾噸就夠。”
供銷科長看著這農民好玩,笑嘻嘻道:“我們進的原料和岀的水泥都是有定額的,違規賣給你們了,我們倉庫裏就得岀個大窟窿,完不成今年的計劃。我們今年計劃完不成,大家年終獎就得泡湯嘍。”
四寶聽著直替雷東寶害臊,心說他怎麽說出這麽沒水平的話來,這不,讓人笑話了吧。雷東寶倒是無所謂,他依然一根筋地盯住供銷科長:“同誌,我看這窟窿填著方便,你們也去進些計劃外物資來生產水泥,生產出來的水泥不交給商業局,直接賣了不就完了?賣了的錢正好發獎金,東西就賣給我們。”四寶看著雷東寶煞有介事地拍著桌子說話,真想鑽進桌底下去,人家國營企業,正規企業,做事有計劃有規章,一板一眼,哪是他雷東寶自說自話的,人怎麽能說出這麽沒文化的話來呢。所謂跟老虎吃肉,跟黃狗吃屎,他今天跟雷東寶丟臉。
供銷科長果然又眯著眼睛笑了:“雷同誌,雷書記,你的心情我們理解,但我們是國營工業企業,我們要按照國家計劃的任務來做,都像你說的做計劃外的,擠占了計劃內的工作,國家不就亂套了嗎?”
四寶真想下手拖雷東寶出去,可總是顧忌著雷東寶的黑臉,隻敢在心裏用勁,耳朵裏無奈地聽著他的書記繼續不死心地說話,“同誌,我們還欠著信用社一屁股債。你幫幫忙,幫幫我們小雷家大隊。你一定要幫忙。”四寶臊眉搭眼再不吭聲。
供銷科長道:“不是我不幫忙,我是幫不上忙。這樣吧,我給你們一些我們省水泥石灰廠的地址,你們上那些廠去問問。不過基本上別太抱希望。”
雷東寶無奈隻得拿了紙條出來,紙條上麵有遠遠近近三家水泥廠的地址電話。走出廠門,四寶終於鬆了口氣,將腰背挺直,沒想到一個後腦勺打了他個趔趄,他雖然沒敢反抗,卻也嘀咕:“幹嗎你,心裏窩囊別拿我撒氣。”
雷東寶環眼一瞪:“媽拉個巴子,別以為我沒見你擠眉弄眼。你這就給我坐火車回去,跟我家說一聲,我把這三家跑了再回。”
四寶遠遠站在火力範圍之外,不怕死地道:“去了也沒用,白浪費旅差費。”
雷東寶道:“什麽叫沒用?這不又問來三家水泥廠嗎?你懂個屁,你那麽能,書記換你來做?”
四寶連退三步:“行,你去,我是不去了,省一筆開銷。旅行袋給你,你給我買好火車票。”
雷東寶也不要四寶跟著,原以為交錢買貨一清二楚的事,還想帶著四寶出來開眼界,算是一項福利,沒想到要點水泥有這麽難,而據這位供銷科長說,買鋼筋可能更難。他可不想讓四寶總看著他低三下四求人,丟人。他不是四寶那樣的老百姓,四寶沒負擔,他可是大隊書記,管著大隊好幾百號人的飯碗,身後還有一屁股的債,他是被幾百張嘴和一屁股債追著跑,不跑不行。
雷東寶繼續拎著黑拎包翻著全國地圖冊找水泥廠,他發現舊軍裝特管用,有時穿著舊軍裝遇到同樣是退伍的,能推心置腹說很多內情。於是這家介紹那家,那家再介紹別家,終於找到一家跟他的磚廠氣氛差不多,規模稍微偏小,但生產搞得轟轟烈烈的水泥廠。那家廠就是加班加點完成國家計劃後,計劃外采購煤炭石灰石等原料,生產出來的水泥直接自己銷售。雷東寶激動地握住接待他的書記的手直搖,總算遇到同誌了。但是,水泥與小雷家磚廠不同,他們計劃外水泥出廠價比國家采購價稍高。這給了雷東寶啟示,既然暢銷,為什麽不加價?
水泥廠書記二話沒說答應發貨,算下來,水泥廠車子直放小雷家,加上運費,還比從市裏拿的水泥價格低。有貨,那就簡單,交錢看著水泥出庫裝運就是。但是雷東寶不願坐太陽底下無聊地看裝貨,他呆在人家書記辦公室裏相互取經,他講他的計件,他的考核思路,那家書記講車間承包,講責權利怎麽落實到人,兩人都是幹事的,講得投機,互相學到不少管理經驗。晚上還一起吃飯喝酒,都是感慨雖然是出謀畫策流血流汗全為集體謀利,可拎著上陣的是自己的腦袋,有個風吹草動,落地的總是領頭著的頭。
兩人講得投機,第二天兩輛水泥車出發前,水泥廠書記又給雷東寶一家鋼鐵廠供銷科領導的地址,讓雷東寶不用繞彎子直接上去,說是剛打電話問以前一個買水泥的客戶拿來,那客戶曾從那家廠買來過計劃外的鋼筋。水泥廠書記還答應,以後要貨就來個電話,人別來了,他們水泥送到小雷家,錢讓司機帶回來。雷東寶大喜,工夫不負有心人。
滿載著稀缺的鋼筋水泥回小雷家,雷東寶二話沒說,與大隊部誰都沒討論,就撤了四寶,換上膽子更大的史紅偉。紅偉上任,雷東寶就給他上了一課,雖然最終運到小雷家的鋼筋水泥都比從市裏拿來的便宜,但人家出廠價定得比賣給國家的高。咱跟大團結沒仇,咱學,咱也別客氣,看誰水泥樓板要得急,加價,誰家要得不急,肯等,那就低價,但絕不能比市麵上的便宜。有四寶這個前車之鑒,紅偉雖然將信將疑,懷疑這麽做會不會是投機倒把,違法亂紀,但還是一口答應下來,人家鋼廠水泥廠不是也在做嗎?誰跟大團結有仇呢?他提著小心耍著小狡猾按雷東寶說的執行了,沒想到沒少挨人罵,可水泥樓板照樣賣出去,供不應求。吃到甜頭的紅偉見到雷東寶就彈大團結。
不知不覺地,這些原本嘴裏都是水稻農藥的農民改了腔兒,利潤成本之類的名詞探頭探腦地摸上了崗。
隻有四寶心裏覺得挺冤,他又沒做錯事就給撤了職,後麵不知多少人指指點點笑話他。但他再冤也知道這事兒找誰說都沒用,隻能找雷東寶。他私下問雷東寶是不是他在第一家水泥惹雷東寶生氣了,雷東寶說不是,他沒那麽小眉小眼。雷東寶說他讓四寶做官是看他平日裏笑麵虎一個,要他能出門低三下四求人要貨,別的賣貨之類的誰不會幹,現在什麽賣不出去?隻要會數錢的都會幹。既然不能低三下四,那就隻能撤。四寶無話可說,因為他見識過霸道如雷東寶的都在低三下四,甚至低三下四得他都害臊,原來雷東寶不是傻,是沒辦法才那麽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隻能求雷東寶以後再給他機會。
雷東寶隨口答應著,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麵。他一圈兒省內省外跑下來,跑了近一個月,現在滿心的隻有他那個嬌滴滴的妻。回家才在院子外麵他就嚷開了,他嗓門兒本來就大,再加現在正興奮著,這一嚷,左鄰右舍都雞飛狗跳。他很快就見到他的萍萍風一樣地跑出來,滿臉都是笑,他哪裏還顧得上這是光天化日,抱起運萍轉了一圈,就往家裏竄。這次宋運萍有了經驗,到門口就脖子一縮,總算避免一次撞擊。
雷東寶進門就見一屋子紅皮老鼠一樣的小兔子拱來拱去地躺在硬紙板上,一窩一隻大紙板箱,屋裏滿地紙箱,幾乎無立足之地。一個過來幫忙的婦人見書記這樣,驚呼一聲大笑,自覺告辭回家。但婦人前腳剛走,雷母後腳進門,雷東寶無奈隻能放下宋運萍,知道她臉皮薄。宋運萍見婆婆追著兒子說話,她就去後麵抱大兔子來給小兔子喂奶,雷東寶嘴裏答應著老娘,眼睛隻看著老婆,跟去蹲一起看小兔子吃奶,看著看著就說他們以後也生一屋子兒子。雷老娘挺無奈的,隻能氣兒媳不懂規矩獨占她的兒子。
雷東寶雖然一路勞累,可還是能察覺身邊人半夜悄悄起床。他扯著呼嚕等了會兒還不見宋運萍回屋,心中著急,下去找她,卻見她正忙忙碌碌滿屋子地轉,扶東頭小兔銜住奶頭,扯西頭母兔腿救出被壓住的小兔,腳底不出一點聲音,卻也沒一絲喘息空閑。雷東寶脫下鞋子,乖乖自覺幫忙,他粗手大腳,卻也起碼能照顧到一角,讓宋運萍能有喘息機會。等好一會兒,才見小兔子吃飽,紛紛從母兔懷裏滾下來,兩人才一隻一隻地抱母兔回去兔籠,把小兔抱進草窩蓋上小被子。
雷東寶見老母自始至終都沒出來,嘴裏雖然沒說,心裏清楚。回頭彌補似的抱著妻子睡覺,有意細看一下,果然妻子的下巴又尖了。這回他沒跟妻子商量,第二天悄悄上曬場找到正坐樹蔭下聊天的老母,斥她一家人也不知道互相照顧,又不是老得不能動,才五十幾歲就每天什麽活兒都不幹坐曬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搞什麽剝削階級地主婆派頭。雷母被兒子一訓,心裏雖然憋屈,行動上卻是依從,當著兒子的麵就回樹蔭下取回凳子,趕回家升火造飯,但她不會用煤餅爐,她用的還是大灶。而且她習慣一個大鍋下麵煮飯,上麵撐一隻竹屜,什麽菜都放在上麵蒸出來。這樣既節省柴禾,又可以少用油。宋運萍見她能回來燒飯不用她三請四促就已經滿足,至於蒸得老黃的菜葉子,隻有眼開眼閉。隻是宋運萍不知道婆婆是怎麽會一下回心轉意的,回頭問雷東寶,他又不肯居功。
眼看著紅皮小兔慢慢變成粉紅,兩隻眼睛睜開,再慢慢變白,細細的毛柔柔地長出來,然後開始不老實,滿紙箱亂竄,再後來總惦記著爬出紙箱,可紙箱沿高,它們一次次摔回去。等一個月下來兔子們完全變白,隻剩眼睛血紅,才終於出籠,被小雷家婦女們爭先恐後抱回家去當金蛋蛋養,宋運萍也臉色煞白,終於累得倒下,送醫院一驗,血色素低得醫生罵雷東寶虐待婦女。
兔子賣完,宋運萍終於可以躺床上修養,雷東寶有時間就回家來看看,怕老母不肯照顧,自己來端茶送水。回來總見運萍在看書,運萍也笑眯眯告訴他,要麽是今天把一星期的課都自習下來,或者是又看一隻聊齋裏的故事,轉手就說給雷東寶聽,雷東寶聽著心說故事怎麽都差不多,區別隻在雌狐狸還是女鬼。但他迷戀運萍的聲音,怎麽聽都好聽。
閨房裏溫柔旖旎,雷東寶在外麵卻雷電風雲。漸漸的全縣甚至全市都知道造房子找小雷家,最緊俏的水泥、水泥預製板、磚瓦都可以從小雷家買到。隻要聯係上小雷家,自己不用操心,等著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自己帶來人手,帶來材料,帶來圖紙,等著他們將樓造起來,自己隻要派人去清理衛生,等著入住就行。大夥兒管這叫一條龍。雖然價格稍微高點,可也高得有限,自己買緊缺材料要批條就不用塞東西派香煙地出血?一樣要出錢,還麻煩,反正是公家的,不如交給小雷家圖個清靜。
市場隻有那麽大,給了小雷家,就缺了別家的糧,原本坐北朝南的縣建築工程公司、公社建築工程隊,還有縣磚瓦廠,各相關門市部等,漸漸變得門庭冷落。雖然依然吃飯不愁,可獎金大受影響。尤其是縣磚瓦廠受壓迫的時間最長,他們帶頭,大夥兒告上縣裏。告小雷家大隊投機倒把,拿國家計劃物資低買高賣,告小雷家大隊擾亂計劃經濟秩序,與國營企業爭料爭工。這回告狀的不再是類似老猢猻等的遊兵散勇,他們是吃皇糧的國營企業幹部,他們熟知機關套路,他們知道小雷家是徐縣長手中的樣板,所以他們通過各種渠道直接告到縣委一把手宮書記那裏。
縣委相當重視,應該說是重視得過額,專門為此召開四大班子領導開會專題研討小雷家大隊現象,討論這究竟是三中全會後出現的合理經濟現象,還是解放前不法商人投機倒把行為的死灰複燃。縣商業局長說,小雷家大隊轉手倒賣的鋼材和水泥都是國家重點短缺的生產資料,按規定,這些資料必須實行計劃管理,磚瓦這些一般生產資料倒是不很受限。徐縣長說,目前聽的都是告狀企業的一麵之辭,事實究竟如何,不能背靠背,必須讓小雷家也有說明情況的機會。宮書記當場拍板,立即派出由相關各局組成的清查小組,清查小雷家大隊的經濟運作程序,讓事實說話。責令小雷家大隊暫停現階段一切對外經濟活動。
徐縣長從宮書記前所未有的雷厲風行中,終於隱約嗅岀一絲味道,也終於明白過來,事情的本質究竟是什麽:他們的目的在於敲山震虎。但是即使他知道事情的本質,可小雷家大隊依然將在整件事情當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七月炎熱,會議室頂幾隻淡綠吊扇“呼呼”扇動,開會的縣領導們用本地方言侃侃而談,他們談的內容,講普通話的外來者徐縣長如今已能全部聽懂。他沒再發言抵製,因為他看到一股保守思潮依然牢牢占據著眼前這些頭發花白,曾經遭受過運動傷害的領導者的頭腦,以及,有人別有用心地利用這股根深蒂固的保守勢力,和小雷家大隊樣板的被集中告發,這兩者之間的矛盾,趁機鞏固領導層中地域圈子的暗流。
徐縣長明白自己終究是年輕了點,方方麵麵欠考慮了點,地方工作經驗不足了點,以致急功冒進,得罪一批人。他明白自己在做事岀政績的同時,沒有好好抓全縣幹部的政策思想水平的提高,沒有落實全縣幹部換腦子思考問題,而更主要的是,他沒有隱去自己身上外來年輕有知識領導的光環而導致地域基層幹部的心理反感。後者,讓他失去四大班子中的絕大部分支持。
今天的會議,意見幾乎一邊倒,他反對無效,而他的反對可能激起與會人士的反感,將導致對小雷家大隊更嚴厲的清查。如果小雷家大隊問題被清查,將如疾奔中的駿馬忽然被勒緊韁繩,導致駿馬受阻人立,前進中的馬車顛覆,那麽家底不足、身負信用社債務的小雷家的小問題會演變為經濟大問題。與會眾人雖然沒有明說,可都知道,未來這些問題將會貼上他徐縣長的標簽,成為他政績的汙點。徐縣長看看身旁宮書記花白的頭發,更加體會上任前一位前輩的教誨,前輩說,做地方工作,一半的精力得拿來周旋地域人際關係。
會議最後,當大夥兒都等他表態時候,他發言表示支持清查,他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清查工作是幫小雷家大隊理清前進道路上的歪路岔路,幫小雷家大隊更好地在中央政策指令下團結向前。於是,這句話便成了清查小組的成立宗旨。宮書記鼓掌讚揚徐縣長這話說得好,一直到會議結束,氣氛都是如常的融洽。
但徐縣長回到辦公室,一個人想了好一會兒,很想找雷東寶來密授機宜,但又覺得不妥,他雖然從沒太給小雷家貼他徐縣長的標簽,可全縣上下都認準他是小雷家的靠山,而他自己也是有在小雷家試點的意思,因此,本地幫要給他一些下馬威的時候,找小雷家這隻有點縫的雞蛋實在是適當不過。都已經把他和小雷家捆綁在一起,他現在無論以何種方式找到雷東寶,都難逃當地那麽多人的眼睛。徒惹麻煩。
但是,他就這麽束手就擒嗎?當然是不。
兩天之後,他反客為主,當眾給迅速成立的清查小組一條指令,一查到底,絕不姑息,如有重大經濟問題,該批批,該抓抓,務求正本清源。眾人頓時嘩然,有人猜疑有人不屑,下麵眾說紛紜。
宋家眼下的經濟條件也好了許多,宋運萍出嫁後,宋母退休接手養那些兔子,收入不比宋季山差。有了錢,兩夫妻巴不得兒子天天回家,一早特意寄錢給兒子要兒子暑假回來。宋運輝這回自己下火車自己回,依然走的是小路,中午拐進姐姐家吃飯。
雷東寶不在,雷母再次看見宋運輝這個敢與兒子頂撞的大學生誠恐誠惶的。因為他未來是正式國家幹部,她兒子雷東寶在部隊裏混那麽多年都混不到幹部四個兜,現在的大隊書記位置也不過是野雞部隊,雷母客氣得不得了。宋運萍冷眼旁觀,對著鼻梁上居然架上一付眼鏡的弟弟噓寒問暖高興得不得了,趕緊打四隻雞蛋,從屋頂剪下一段臘肉,給弟弟做頓好吃的。
飯後,雷母找個借口溜了,兩姐弟這才可以單獨相對說話。宋運輝看著姐姐進她自己屋去翻箱倒櫃找什麽,他自個兒在客堂間轉悠,揚聲道:“姐,添了很多家具啊。縫紉機也是新買的,看來大哥真是履行他的承諾了。”
宋運萍在裏麵驚訝地問:“我們結婚那天東寶向你承諾什麽了?他怎麽沒告訴我?”
宋運輝笑道:“那天沒說什麽,大哥不是向爸媽承諾結婚一年後把三大件都添齊嗎?聽媽在信裏說,你把陪嫁的一隻舊手表還給媽了,你自己買了一隻新的。”
“噢,這事兒。不瞞你說,我們攢著兌換券準備買隻電視機呢,國產的效果不好,想買隻三洋的。”宋運萍說著,從裏麵抱岀衣褲來,堆到桌上,招手讓宋運輝過來,“這隻手表是東寶讓一起給你買的,我們每人一隻表……”
“這怎麽好?太貴了,姐,不行,不行,你……”
宋運萍揮手道:“你別推,我們現在生活稍微好點了,照顧一下我娘家也是應該的,手表算是東寶一點心意。你乖乖拿著,姐姐有東西和弟弟分享,天經地義,你不會我才出嫁你就拿我當外人了吧?這件的確良襯衫和三合一褲是我做的,還行吧?你看我的裙子也是我自己做的,一年沒摸縫紉機了,我可是做了最簡單的裙子後才敢做你們的褲子,最後才做襯衫,我看東寶穿上滿好看的,這襯衫褲子是給你的,你試穿給我看看,我都不記得你身材了,褲子做長了點,不行現在就給你改。”
宋運輝看著手表和衣褲汗顏,姐夫不知道他反對他們的婚事,他無法心安理得地拿下姐夫送他的貴重物品。“姐,衣服我收下,手表太貴了,不行。”
“買了又退不回去,你不要我給爸去,回頭爸要把他的舊手表還是這隻新手表送你我管不著。”不由分說搶過手表給宋運輝戴上,扭頭看了一下,笑道:“很好,很摩登。快去換上新衣服給我看看。”邊說邊將弟弟往屋裏推,“等下你別急著回家,我會跟爸打電話說一聲。我們大隊下午要開會說下半年的事,還得落實夏收夏種,你聽聽他說得對不對,晚上我再和東寶一起把你送回去,自行車也快一點。”
“大哥這都做得挺好,開會怎麽會說差了,姐你別謙虛,但我也正想聽聽,有意思。”宋運輝換了衣服出來,褲子有點長,其他都好。
宋運萍聽了很高興,笑著道:“咦,我怎麽看著你又長高了呢?這褲子會不會太老式?要不要再給你做條喇叭褲?我看市裏好多人都穿喇叭褲,理大鬢角頭發。”
宋運輝被姐姐推著轉來轉去,展示新衣服,“千萬別什麽喇叭褲,我做輔導員的那小學校長有次說,他看著喇叭褲眼睛會滴血,他開會時候聲稱,誰敢穿喇叭褲上學,他讓誰在門口蹲五十下,褲子如果不爆他放行。我們陸教授也反對喇叭褲,說流裏流氣的。”
宋運萍聽了臉一紅,“我還差點做一條喇叭褲穿穿呢。時間該差不多了吧,我們去曬場。你戴頂草帽。”
宋運輝沒好意思穿著嶄新衣服去曬場,換了才肯走。到曬場一看,那些樹蔭下早給人占了,主席台隻是一張舊辦公桌,沐浴在七月豔陽下,台上還沒人。
過會兒才見雷東寶急急趕來,下麵早有四眼會計大叫一聲:“東寶書記,人都到齊了。”
雷東寶點點頭,徑直去主席台坐下,目光一掃,看到宋運萍身邊站著宋運輝,也不顧自己正坐講台上,胖著喉嚨就問一句:“小輝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宋運輝忙大聲回答:“已經吃中飯了。”
“你晚點走。”雷東寶交代了家事才言歸正傳,開始作他的報告。一如既往,他的報告最上不得台麵。
“我每塊田都去看了下,今年早稻收成不會差。這回都自覺點,該交的糧別拖,別等四隻眼上門去討,現在又不是沒飯吃,早交晚交都是交,痛快點,別給大隊添煩,大隊幹部很忙。晚稻秧苗還是用大隊給的高產種,去年沒用的已經吃過虧,今年自己腦子拎清。想要大隊機器耕田的,會後到雷士根那裏登記,大隊手扶拖拉機手兩天不給磚廠拉磚,專門耕田。記住啊,隻有兩天。再說到交糧上,別光占大隊便宜不交糧。春天讓你們院前院後是地方都種果樹,都做得很好,管得也很好,以後再接再厲。娘們養的長毛兔也行,別忘打防疫針。磚廠和建築工程隊,還有預製品場生意也很好,上繳大隊不少錢,我們爭取再多找路道,讓所有壯勞力都有班上。下麵說下半年的目標,簡單,就是要把我們農民變工人。第一步,每家都有一個勞力像工人一樣每月領工資,這步差不多快做到了;第二步,等大隊錢再多點,以後每個社員能像工人一樣報銷醫藥費,預計明年初做到;最後一步,明年底之前所有社員到六十歲以後跟工人一樣拿勞保,勞保錢多錢少五塊十塊不論,保證飯吃飽,餓不死。我的話完了,你們還有什麽話要說?”
不等雷東寶說完,下麵如雷掌聲把他最後一句淹了,更有老頭老太激動得下巴顫抖,勞保?那以後做人還不鐵蛋一樣的穩?有小年輕在下麵叫,“東寶書記,都聽你的,我們要做工人。”“東寶書記,媳婦發不發?”“有東寶書記在,給工人做也不要。”“聽東寶書記的,聽東寶書記的。”會場氣氛異常熱烈,不過雷東寶坐上麵一張黑臉還是鐵塔一樣凶。
宋運輝受大家感染,也是激動,跟著鼓掌。宋運萍挺得意,但她側臉時候卻見遠遠趕來的雷士根滿臉愁雲,兩眼焦急地盯著台上的雷東寶,心裏不由咯噔一下,鑽出人群拖住士根問:“士根哥,哪兒出事了?”
士根氣喘籲籲急道:“我剛送磚到縣裏,聽人幸災樂禍說我們小雷家這回得完蛋,追問下來才知道縣裏要派清查組來我們大隊查東寶書記……”
“什麽?徐縣長怎麽說?徐縣長不是……”宋運萍臉色大變。
“聽說還是徐縣長說的,要嚴查,絕不姑息,查出問題要把東寶書記抓起來。聽說是有人告我們投機倒把,擾亂計劃經濟秩序。”
士根的話也被其他人聽到,剛憧憬著美好未來的社員們炸了,尤其是老頭老太。村人罵起人來什麽話都滾得岀口,句句直逼下三路。宋家姐弟麵麵相覷,宋運輝一把抓住臉色蒼白的姐姐,但他沒說。雷東寶被從這兒蔓延至全場的喧囂引來,問清楚士根是怎麽回事後,奇道:“我投機倒把?賺來的錢哪一分是給我個人的?都是給大隊的!硬掰我投機倒把,我坐牢沒問題,可大隊欠信用社的債怎麽還?社員每人還一百塊?不行!”
士根道:“可是人無完人,清查組隻要有意對付我們,總能從大隊曆年工作中找到瑕疵。連徐縣長都下指示,我們看來得認真提防他們欲加之罪了,清查組肯定不會是走過場。”
雷東寶卻緊盯宋運輝,良久才道:“我不信徐縣長親手對付我,一定是有人惡意造謠。除非徐縣長親自帶清查組來,我開門讓查,否則,我做事光明正大,他們清查個屁,不行。想斷我們的磚窯工程隊,更不行。”
“對,我們小雷家才吃一年飽飯,有人發紅眼病想撂倒東寶書記,我們不幹。沒東寶書記我們怎麽變工人?老猢猻,是不是又是你去縣裏告東寶書記?你媽的安的什麽狼心狗肺?”
有人將嫌疑目標指向老猢猻,頓時群情激奮,四麵八方包抄老猢猻,老猢猻見大夥兒來勢洶洶,慘叫一聲:“不是我,我這回真的沒去告。東寶書記救命。”
“不是老猢猻。”雷東寶沉著地給了一聲,難得的聲音不大,但旁人聽得到。以往不可一世的老猢猻挨了幾隻拳腳終於得以逃命。雷東寶再想了一下,道:“我相信徐縣長這個人。但萬一我真出事,大家當我今天開會說的話是放屁。都跟我來,我們隊部開會。小輝你也來。”
“今天的話怎麽能作廢?我們老年人要勞保,縣裏誰跟東寶過不去,我們跟誰過不去。”一個白發蒼蒼老兒的話引發大夥兒的如雷響應,宋運輝聽著震動,見說話那老兒幾乎連站都站不住,還得靠孫兒扶著,看上去清清爽爽有古風,難怪能說出有點水平的話來。再看雷東寶,招手引大家去隊部,以前隻覺他莽撞,今天見了,倒是很有大將風度。宋運輝征詢了姐姐的意見,兩姐弟一起跟進。
大隊負責人都到隊部坐下,而外麵幾百農民依然留在曬場不散。還是老書記又仔細問了士根究竟從誰那兒聽來這消息,究竟有多少人在傳這消息,那些傳消息的人態度怎麽樣。等士根說到有人鄙夷徐縣長一介知識分子,渾身軟骨頭,隻會卸磨殺驢的時候,老書記的臉徹底黑了。眾人都期待老書記給個分析,結果老書記出人意表地打開窗戶,朝外喊了一聲,叫老猢猻立刻過來。
沒多久,一頭冷汗的老猢猻戰戰兢兢出現在隊部門口,被四眼會計一把拖進來。老猢猻連連辯解,“我沒有,我真的沒去告。”
此時河東河西早已分明,老書記不再忌憚老猢猻,隻淡淡地問:“你知不知道徐縣長和宮書記的關係?”
老猢猻這才放心,忙戴罪立功,說得無比詳細,“宮書記資格老,文革前就是書記,現在縣裏一大幫人大多是他一手培養出來。七八年宮書記從幹校回來官複原職,上麵同時派下來一個徐縣長,徐縣長一來就燒三把火,撤換不少基層幹部,聽說宮書記最先是借徐縣長這把刀裁掉三種人,後來頭痛徐縣長一氣兒把他宮書記的人也撤了。我當時也被撤,換上老書記,當初我們被撤的大夥兒搞串連,都議論著宮書記會不會咽不下這口氣,出麵反了徐縣長的決定。可宮書記最後沒行動,聽說徐縣長來頭很大,靠山在中央,他愛人一直住北京。但聽說常委開會,在某些決議方麵徐縣長常受孤立。最近我沒法再關心縣裏的事,但估計格局不會有大變化。”老猢猻說話時候,兩隻眼睛猶如兩隻被堵住路的老鼠,膽怯地亂竄,又小心留意著周圍。
眾人都心說,他可真了解機關內幕。若不是徐縣長從天而降,與他從沒瓜葛,換個別的本地產縣長上任,估計老猢猻的位置還穩如磐石。雷東寶聽著心說,縣裏領導的關係跟清查有什麽搭界?自己把事情幹好了不就得了?宋運輝心想,徐縣長是不是已經頂不住來自宮書記積蓄幾年的壓力和孤立,決定拿姐夫開刀作為投入宮書記大營的獻禮?他問老猢猻:“這就是徐縣長親口下指令清查小雷家的原因了?”
老猢猻依然小心翼翼地道:“目前全縣,包括全市都知道小雷家是徐縣長手中的一麵旗幟,東寶書記隻要沒有殺人放火做違法勾當,徐縣長不會親手砍他親手豎起的旗幟,砍我們小雷家就是打擊他徐縣長。我考慮以後以為,這是徐縣長把本該暗中進行的事情端到明麵,以往清查組都是悄悄成立,突然出現,打你個措手不及。但徐縣長這次違反常規,明著站出來成立清查組,又給清查組下指令,而且措辭非常嚴厲,這很容易讓人震驚,讓小道消息迅速傳播開來。你看士根這就聽到消息來提醒你們做好準備,你們如果早有了準備,清查組還能查得岀什麽?徐縣長這一手既顯示了他鐵麵無私,不徇私情,又借此大張旗鼓幫我們小雷家洗刷控告,手腕真是高明,以前真看不出他這麽個白麵書生有這等城府,難怪我會在他手裏吃癟。”
眾人聽了麵麵相覷,宋運輝更是大受震撼,原來同樣一件事,被內行人看著,竟能看出這等彎裏彎角門道中的門道。而一件原應私下授受很不上台麵的事,卻能被徐縣長做得如此光明正大,堂而皇之。他忍不住對老猢猻脫口而出:“你真是個人才。”
“可惜以前用得不是地方。”雷東寶隨後接上一句,“老猢猻,給你戴罪立功機會,你,現在起,幫老叔和我小舅子一起清理大隊所有資料。你要有個耍活心眼,你自己當心。”
“是,是,謝謝東寶書記信任,事關我們小雷家的大事,我哪裏會耍滑頭,你盡管放心。我已快六十歲,還等著你率領我們奔四化,像工人一樣拿勞保呢。”老猢猻隻差打躬作揖,怎麽都不會想到雷東寶會在清查前的節骨眼上重用他,這讓他感到往邊緣化滑行的步子嘎然而止,他心裏竟生出感激涕淋來。
老書記急得直衝雷東寶打眼色,心說老猢猻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別本來沒事,被他一插手反而整岀事來。倒是雷東寶大大方方地道:“我也不怕你耍滑頭,你想耍滑頭別人管不著,倒要問我拳頭答不答應。”
“是,是,是。”老猢猻繼續打躬作揖。
宋運輝這才又想到一條要緊的,跟老猢猻這種七竅玲瓏的人玩心眼,那是真叫累。可對於這種人,拳頭卻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老猢猻哪敢做對不起雷東寶的事讓下半輩子被雷東寶的拳頭如附骨之蛆般叮著?今天真是大開眼界,既看到徐縣長的曲線救國,又看到姐夫的霸氣,這兩種手腕各得其所,各有所長。而且,原來姐夫看似魯莽的對徐縣長的信任也是很有理由,沒想到。他心中頓時放下石頭,回頭輕輕對姐姐道:“姐,不會有事。”
宋運萍並不很放心,可又不能不裝出放心的樣子,其實握緊的拳頭,指甲早深深掐進肉裏。
於是雷東寶掛帥,紅偉和士根各自拿來水泥預製品場資料和磚廠資料給三人小組查,雷東寶自己拿出建築工程隊的所有資料。老書記、老猢猻、和宋運輝三個坐被曬得火燙的屋頂下預審,老猢猻倒真的是認真,看到不順眼的,就拿出來與大家討論,看不能支吾過去的,就做個記號抽出另放。老書記更不用說,他比老猢猻還小心,隻是政策找茬方麵比老猢猻稍有不如。宋運輝也是搜腸刮肚地拿自己了解的政策對照資料,可沒想到從老猢猻嘴裏學到很多有意找茬可以將政策曲解的方式,一時如聽天書。
可他並不是個會被人牽著思維走的人,他心中總有一個總體框架始終主導思維,他跟著輔助預審資料一小時之後,就發現問題,伸手按住老猢猻抽資料的手,對雷東寶道:“大哥,我看先停停,你聽聽我的想法。目前看來,大錯不多,也可以掩蓋。可你生性粗爽,資料裏麵小錯不斷,首先會有一個積少成多的問題。其次,如果把這些小錯都抽出來掩藏,會造成資料的明顯不連貫,到時我們經不起清查小組的追問。依我看,我們預先在資料裏麵做手腳的辦法行不通。”
在場所有人都一點就通,愣住,一齊看向雷東寶。雷東寶想了會兒,道:“小輝,你說的有道理……”
老猢猻大膽打斷雷東寶的話,“我有辦法讓清查組滾出小雷家,以後也不敢來。但不知道你們會不會說我打砸搶。”
眾人看著如此主動的老猢猻都是驚異,在雷東寶一句“你說”之後,老猢猻跳起身俯到雷東寶耳邊竊竊私語。雷東寶聽罷大笑,拍桌道:“就這麽辦,叔,你也聽聽,你和老猢猻分頭去辦。”
老書記將信將疑,可聽了仇人老猢猻的耳語,也終於舒開眉頭,哭笑不得,嘴裏還“表揚”了老猢猻一句,“你啊,還真有兩把刷子。”
宋運輝事後才知道老猢猻這個人是什麽人。雖然他相信姐夫的拳頭,可想到老猢猻這種人的本性,心裏又很擔心,懷疑老猢猻會不會在如此緊要關頭做什麽手腳,老猢猻鬼主意太多,防不勝防,姐夫以後雖然可以討還,可好漢不吃眼前虧。會商結束,他就告辭拿了行李騎姐姐的車回家看父母。一路仔細揣摩老猢猻的主意可能會給姐夫帶來的傷害,可想了一路,找不到紕漏。但宋運輝相信,這隻是因為他的年輕閱曆不夠,他也算是從小吃足險惡人性苦頭的人,他不信老猢猻這樣的人這一次會如此單純。
他回家沒與父母提起,怕他們擔心,也料想來自縣裏的傳聞未必能傳到老實本份的父母耳朵。但他牽掛姐姐那兒的事,第二天找個借口說是還自行車,又早早趁天還沒亮趕到小雷家大隊。雷東寶對於他的再次出現倒是沒有驚訝,他的手掌隻是輪流拍宋家姐弟倆的肩頭,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不會有事。但宋運輝建議姐夫今天當作不知道,若無其事出門離開。雷東寶雖然不願意,可還是從善如流,要宋運輝在家照料好他姐姐,然後便到村裏扯兩嗓子,叫上工程隊的四五個人離村而去。但臨走,雷東寶又折回來,要宋運輝遇事別激動,記得盯住老猢猻。宋運輝這才有點放心,原來姐夫粗中有細,還是知道老猢猻這人危害的。
可宋運輝沒有想到,老猢猻會把原本應是嚴肅甚至嚴厲的清查組搞得如此無奈,原來所說的父老鄉親請命竟演變成父老鄉親索命,清查組進村被搞得跟鬧劇一般。第一天,清查組被一群白發老頭老太哭哭啼啼地拿拐杖扁擔掃帚打出村子,而且還被打得全市人民都支持老頭老太,人清清查組本質:原來就是嫉妒人家好不容易吃一年飽飯,去人家小雷家眼紅找茬。等雷東寶磨磨蹭蹭回來半路遇見清查組,請他們再回小雷家也不幹,誰敢跟老人小孩孕婦對抗啊。
第二天清查組被領導逼著又硬著頭皮上小雷家,這回迎接他們的是操鋤頭菜刀的年輕人,年輕人說好不容易生活變樣有姑娘願意給相親,好不容易定下一個對象,被清查組昨天一來全給黃了,這怎能讓人不拚命。雷東寶這回聽老猢猻的話沒走,還排開想拚命的年輕人將清查組安全迎入大隊部。可坐在大隊部裏的調查組成員麵對的是外麵驚濤駭浪般的群眾海洋,隨時有石塊泥巴破窗而入,他們還如何工作,依然落荒而逃。但小雷家大隊那句“農民變工人”的口號卻隨著衝突被傳向四鄰八鄉,聽到這口號的農民都異常羨慕小雷家大隊,都說自家大隊書記要是也變成雷東寶那樣的人,以後大家每月有工資拿有醫藥費可報有勞保墊底,地裏還有蔬菜可收稻米可吃,這日子還不共產主義了?
不說小雷家全體社員,即使社會輿論也幾乎一邊倒地支持小雷家大隊,支持雷東寶。一個大隊書記,率領本大隊的農民過工人的日子,自家結婚卻連酒席都辦不起,眼下還住著祖傳泥巴房子,這樣一心為公的大隊書記哪兒找。衝突,反而讓四鄰八鄉認識雷東寶這個帶頭人,看到小雷家大隊的進步,羨慕小雷家人有奔頭的日子。
第三天,第四天,清查組沒再出現,一是怕了小雷家老老少少的刀光劍影,而最主要的是,他們難以麵對輿論的壓力。這壓力,主要還是來自原定清查回縣每天一次的匯報總結會議。他們隻能匯報那些小雷家農民的怒罵,而那怒罵,是對他們清查活動的譴責。他們可以無視怒罵,可是,當初決定清查時候宮書記有意將主持會議的尷尬位置奉送給徐縣長,徐縣長如今坐在主席位上問岀來的問題刀刀見血。清查組下去兩天的成果,形成會議紀要,是他們看到小雷家大隊的繁榮富強。有人吃了悶虧。
宋運輝從來不知道,嚴肅的政治問題竟然可以用不嚴肅的下三流手段解決。也佩服姐夫這個看似粗人的用人之道。他不明白姐夫的思路,可姐夫相信徐縣長,現實表明,正確;姐夫啟用老猢猻,現實也表明,正確。廟堂之人可以結交,人們從來都是這麽在做,而雞鳴狗盜之徒也可以入幕,過去的孟嚐君曾因此脫厄。用人,該有胸懷,該不拘一格。姐夫有的是胸懷,這胸懷,讓很多看似無法用上的人為他所用。宋運輝從此對雷東寶真正刮目相看。
他也覺得自己沒原則,他竟然還有點欣賞老猢猻。知己知彼,大約說的就是老猢猻這樣的人。了解局勢,了解矛盾,就中遊走,順勢而為,往往事半功倍。此役,他受益匪淺。
清查組的事在縣裏成為一個禁忌話題,而在小雷家大隊則是成為大夥兒茶餘飯後的談資。雷東寶多少有點誌得意滿,心說縣裏也奈何不了他,可宋運萍是個謹小慎微慣了的,見此雖然也高興,可總是抓緊時間苦口婆心勸說雷東寶低調低調再低調。雷東寶雖然不以為然,可有一樣,他見了宋運萍就是俯首帖耳,為了免得妻子擔心,他隻好刻意收斂。當然他回家添油加醋向妻子說明他在外麵是如何抵禦吹捧的誘惑,宋運萍總為此給他炒個好菜,熱一壺酒,柔柔摸一把他的臉,他就滿足了。
宋運輝對小雷家那個犯禁忌的水泥預製品場最有興趣,向姐夫要求後,隔三岔五泡那兒了解情況,想了解為什麽這個預製品場會被認作攪亂計劃經濟,為什麽會被認作是投機倒把。紅偉自然不敢把國舅爺安排去攪水泥紮鋼筋抬預製板,他啥都不敢要求,免得遭到四寶那樣一把被擼的命運,就任著國舅爺隨意溜達。宋運輝理論聯係實踐,理出一條清晰的產供銷脈絡,找出與當前政策相違的地方,他看到,砂石磚瓦這些都還不是關係到國民經濟的重要計劃內物資,轉手倒賣著還不會太受重視,目前市場上這種轉手買賣已經不止小雷家一家,而預製品場轉手倒賣的水泥鋼筋卻確實很容易被抓把柄。他思量再三,向雷東寶提出,要不以現有設備,將鋼筋稍作簡單加工再出售,比如剪斷拉直之類,加工費反正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這樣一來,誰也抓不住他們投機倒把轉手倒賣的罪名。雷東寶聽了先跟老婆說一聲“狡猾”,再跟小舅子說一聲“好”。
徐縣長滿意於雷東所作所為,尤其讚賞他事後無聲無息不再提起的涵養,感覺這對他那樣的粗人而言頗為不易,估計他身後應該是有一兩個智囊出謀劃策。徐縣長本來有心借清查組刹羽而歸這件事乘勝追擊,做一番手腳,可這時他那在北京高校做教師的妻子暑假過來團聚,帶給他幾份機密文件,其中有兩份還是七月初才剛在高層會議上討論的文件,一份是陳雲同誌撰寫的《提拔培養中青年幹部是當務之急》,一份是陳雲同誌主持起草的《關於老幹部離休、退休問題座談會紀要》,還有一份是陳雲同誌在會上的講話,《成千上萬地提拔中青年幹部》。從這三份文件,結合目前國內局勢,徐縣長看到大勢所趨,緊鑼密鼓。從去年年中宋任窮同誌提出的提拔脫產幹部要求年輕化、知識化,到現在的提拔培養中青年幹部是當務之急與老幹部離退休問題一起談,這其中,他看到中央一步緊似一步的步伐。
想到宮書記白多黑少的頭發,和老態龍鍾的步履,他一笑收回原定計劃,按兵不動。但他停止對宮書記采取措施的同時,卻開始挑戰宮書記神經,強硬地,有的放矢地推廣最新頒布的全國物資局長會議精神,將會議精神刊發至基層。會議精神強調,在搞好社會供求平衡的條件下,對重要的,短缺的生產資料實行計劃管理,對一般的生產資料實行自由購銷,力求做到管而不死,活而不亂。這個舉動,實際是對清查組事件的撥亂反正。
但會議精神還沒下發前,徐縣長已經聽到耳報,說小雷家大隊改變工作思路,不再投機倒把,而是如此這般。徐縣長聽了又是詫異,難道那糙人雷東寶又傻子撞大運先人一步跑到政策前麵了?後來打聽了才知道,這其中又有雷東寶常常提起的那小舅子的指點。徐縣長這回改為詫異現在大學生的素質,回頭問在大學做講師的妻子,難道現在大學生水平這麽牛?他妻子回答,那個叫宋運輝的小舅子估計是比較出類拔萃的。
過一陣子,徐縣長在陳平原陪同下下鄉,有意孤身拐到小雷家大隊,實地察看小雷家大隊究竟最近搞得怎麽樣。進村,便看到小雷家的夏收夏種工作早已收尾清場,隻有曬穀場還看得到夏收的影子。問田間老農,據說是大隊出資給免費統一翻的地。老農還自豪地說,現在大隊有錢,有錢就是好辦事。這一點,徐縣長認同,其他經過的大隊,還有人在插秧呢。徐縣長還看到磚廠挖泥挖出的兩片魚塘,魚塘周圍種著果樹,村裏角角落落也是見縫插針種著果樹,這是他向雷東寶建議的。而今果樹雖小,可綠意喜人。
徐縣長又去看了磚廠,場外就可以看到,目前的廠區已經比年前開闊好多,兩眼磚窯熱火朝天地燒,有新購機械製磚坯的設備在隆隆轉動,於是夏日白天也可製磚,不怕泥坯被毒日曬裂,隻要上麵蓋上新打下稻草織的草毯就行。
旁邊就是水泥預製品場,他沒透露自己的身份,別人看到他倆的氣勢也不敢阻攔,任他們直進直岀。徐縣長看到一個戴著米黃色塑料框眼鏡的大男孩在現場指揮大家用新買的葫蘆吊加兩根粗竹杠輕易搬運沉重的水泥樓板上拖拉機,新辦法實施成功,大家齊聲叫好。大男孩麵相稚嫩,可舉止胸有成竹,發出的指令簡潔清楚,卻是一點沒有稚嫩的樣子。徐縣長想,這可能就是那個雷東寶的小舅子,原來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人。難道有點胡鬧的趕清查組岀村的主意也是他岀的?倒是小小年紀不可貌相。
宋運輝看到這麽一個特別的人,想過去問候一下的時候,徐縣長他們已經騎車走了。徐縣長這回來,並不想打草驚蛇,沒必要在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上觸動哪個人的神經,尤其是在調查組的事才發生一個來月的時候。他來,主要是看看他手中這杆大旗插得好不好,眼下該看的都看了,沒必要驚動小雷家的任何人,也免得被小雷家的人誤以為他竭力撐著他們的腰,導致他們以後有恃無恐,為所欲為。
但是小雷家根本沒法像徐縣長想的那麽為所欲為,作為體製外的經濟實體,在嚴重觸及到體製內單位個人的利益情況下,牽一發動全局,體製內的實體全體受觸動了。既然向縣裏告狀不行,向下麵派清查組不行,而且又有新文件下來放開經營市場,但是,老大哥就收拾不了你這小弟弟了嗎?抱著給小雷家吃點苦頭的心理,老大哥們開個茶話會心往一處想,給全縣收購站一條指令:兔毛憑證收購,每個大隊給一定配額的兔毛收購證,超出部分不予收購,而居民戶口倒是不受限製。小雷家大隊是全縣長毛兔養殖大戶,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指令的矛頭直指小雷家。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壞事總是來得接二連三。小雷家兩眼磚窯一起燒,黃磚紅瓦輻射到鄰縣鄰市,當地磚瓦廠不樂意了,匯報領導部門,從保護地方經濟角度出發,由當地政府出麵派專人在路口設卡,攔下小雷家黃磚的輻射,順便也阻攔了其他農副產品的衝擊。一時打得小雷家磚瓦廠措手不及。
雷東寶那幾天每天掛著個臉,顴骨下麵兩團陰影,旁人看著毛骨悚然。但這樣艱難的時候,他還是東拚西湊,在電大開學前換足兌換券,交給宋運輝,讓宋家兄妹去市裏買電視機。宋運萍不肯,說積穀防饑,錢別全用光。雷東寶這回沒聽妻子的,埋著頭發狠說,電視機一定要買,不僅上電大課程方便,還要買了聽中央來的新聞,學宋運輝了解政策,免得總被那些把門小鬼陷害。這回,宋運輝無條件支持姐夫,因為他也早已看出這個姐夫不愛看報,看了也看不進去,聽新聞是最好的了解政策途徑,而了解國家政策是如此之重要,自不待言。
宋運萍無奈跟著弟弟一起去市裏買電視機。兩人大清早先騎車到縣裏,再買票乘汽車去市裏,買好回程車票才去市中心第一百貨商店買電視。價錢是早已知道了的。將一張一張的兌換券數出去,又看著售貨員將一張一張的兌換券核對完,聽售貨員說聲正確,宋運萍卻臉色一白,眼前發黑,貼著玻璃櫃台軟軟倒了下去。宋運輝大驚失色,幸好裏麵售貨員熱心周到,端把凳子來給他們,又幫著掐人中,一會兒宋運萍就睜開眼來。售貨員見了說沒事沒事,拿那麽大把錢來,很多人會暈,他們這兒前兒還暈倒一個大小夥兒。但宋運輝覺得不是,他覺得姐姐最近是操心過度,兩夫妻雖然是一起瘦,可姐姐是心力交瘁。他跟姐姐一說,宋運萍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在丈夫麵前一直混充堅強,還得溫言細語安撫丈夫,可在弟弟麵前就不一樣了,姐弟倆誰也瞞不了誰。她要弟弟別跟雷東寶說,別給他雪上加霜。
宋運輝想起低血糖的人要多吃糖,宋運萍聽了隻有苦笑,她那婆婆窮怕了,看見糖跟性命一樣,每次糖票下來,買來沒幾天就吃完。她還是讓宋運輝陪著去了趟醫院,配來葡萄糖。然後才提岀電視機一起回家。喝了葡萄糖水的宋運萍回家就跟沒事人一樣,雷東寶一點都不知道。雷東寶在家終於想出一招,叫來見多識廣能屈能伸的老猢猻,讓他帶四寶一起去上海和各大省會城市直接找兔毛紡織廠。既然收購站不收,那就繞開它,相信既然水泥廠已經在買計劃外原料進行生產,兔毛紡織廠亦然。不是說全國一盤棋嗎?
至於磚瓦的銷售,雷東寶蠻勁上來,決定擠垮縣磚瓦廠。大隊碰頭會一商量,一方麵降價,像以前一樣全縣敲鑼打鼓地宣傳讓所有私人公家都知道,起碼私人的肯定認準他們小雷家磚瓦廠;一方麵擴大承攬建築工程,自家承攬的工程當然用自家的磚。但雷東寶考慮的是一個重要問題,他的建築工程隊隻能承攬民用建築,類似影劇院大會堂這樣的工程就吃不消了,可用磚最多的還是那種地方。紅偉想出辦法,那就是直接找縣建築設計院的工程師,請他們八小時之外出來幫忙指揮工程。宋運萍為此得提心吊膽,擠垮縣磚瓦廠,那不闖禍嗎?縣磚瓦廠被擠垮了,工人怎麽辦?可她丈夫隻會安慰她說沒事的沒事的,找她弟弟參詳,她弟弟說,窮則思變,用政治經濟學裏麵的話說,就是生產關係必須適應生產力的發展,縣磚瓦廠不思變,隻有等著被淘汰。宋運萍眼裏都是這兩人挖社會主義牆腳的形象。
宋運輝上學去前,又單獨找雷東寶提醒了一下,要他以後有要緊事最好別讓宋運萍知道,以免姐姐操心,姐姐身體太糟了。雷東寶這還真的後來回家盡量喜怒不形於色,除非是實在過不去的大事,全大隊人都會知道的,他才跟宋運萍說說。以致宋運萍還以為此後風平浪靜。
有些事倒也真是逢凶化吉。老猢猻有老猢猻的路道,等他帶著四寶回來,四寶還迷迷糊糊的,老猢猻卻單獨找到雷東寶,要求由他組建小雷家兔毛收購站,與公家收購站一樣的收購價,集中收購後運去毛紡廠,所得利潤上交兩成給大隊集體。雷東寶一口拒絕,怎麽能讓老猢猻這樣的人牽頭做買賣,怎麽能放心將錢交到爹娘都不認的人手上?可四寶又實在沒用,再給一次機會,四寶還是沒抓住。無奈,他讓四寶帶上士根照著老猢猻走過的路重走一遍,士根到底是有腦袋的,一圈兒下來,回來就著手開動小雷家兔毛收購站。老猢猻又是靠邊站了。
此時的小雷家已是不同以往。此時的小雷家已經自家有錢,付得岀收購兔毛的費用,也付得出公社搬運隊的運輸費,隻要稍微提高點兔毛收購價,全縣全市的長毛兔養殖戶都往小雷家賣兔毛。急得全市國營收購站跳腳,無奈之下隻好悄悄取消辦兔毛收購證的費用,繼而取消兔毛收購證,可大勢已去,再不複他們坐北朝南的好日子。
小雷家大隊東山不亮西山亮,雖然磚廠突圍無方,有點開不足量,可其他都是欣欣向榮,尤其是請了縣建築設計院工程師兼職的工程隊。當年底便兌現年中的允諾,報銷醫療費之外,春節前,向所有六十歲老人發岀第一筆勞保工資,十元。
這一年,小雷家除夕夜的鞭炮直響到天亮。
雷東寶也買了無數二踢腳鞭炮在自家院子裏猛放。他被越挫越勇,他很喜歡宋運輝跟他說過的一句話,“道路是曲折的,行進是艱難的,前途是光明的”。對於新的一年,他豪情滿懷,躊躇滿誌。
1982年
宋運輝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搶手,春節才結束,就有一家大國營企業金州總廠指名要他。金州總廠正好就在他家所在省,是他本想努力一把請求輔導員將他分配去的工廠。如此正好一拍即合,他安心做畢業設計就是。可是他想不明白,他雖然大學三年半下來成績已經後來居上,政治麵貌也一躍變為優秀,可何至於讓一家大工廠主動上門指名要他,便是輔導員也說不可思議,他們並沒向那家金州總廠發函專門推薦個人。唯有陸教授為宋運輝不考他的研究生而可惜,多好的一副腦袋,又是多年輕可造的一個人。
小雷家大隊開始揚眉吐氣,本年度中央下達的一號文件講的就是農村工作問題,文件說,“目前農村實行的各種責任製,包括小段包工定額計酬,專業承包聯產計酬,聯產到勞,包產到戶、到組,包幹到戶、到組,等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製”。小雷家的包產到戶終於不用打擦邊球似的披著包產到組的外皮,可以出頭露麵掛嘴上說了。
二月,中央關於建立老幹部退休製度的決定下達,決定明確規定各級別老幹部離退休年齡硬杠子。凡是見到文件的幹部都知道宮書記大勢已去,全縣上下呼啦一下緊緊團結到徐縣長周圍去了。宮書記家門可羅雀。
最有辦公室主任陳平原更懂得因地因時借花獻佛,他結合本年度一號文件,憑自己掌管的權力渠道,真抓實幹,將徐縣長重視的小雷家大隊樹為學習一號文件的農村集體經濟改革的典型,連夜組織筆杆子趕赴小雷家,挖掘小雷家大隊的先進閃光之處。但他們所獲得的待遇與清查組的雖然稍有不同,卻也沒好到哪兒去,小雷家上下沒人相信他們,擔心他們掛羊頭賣狗肉,名為樹典型,實為搞清查。雖然沒有刀光劍影伺候,可老頭老太的罵聲不絕。
但陳平原咬定青山不放鬆,何況這事兒事關他的前途,他見小雷家上下依然抱有戒心,知道再以組織名義下去可能依然會被拒絕,而他現在又不能強行下達指令,因著打鼠忌著玉瓶兒,還有個徐書記擋著。看來隻有柔性進取一途。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在雷東寶都還感觸不到有人在對他進行全方位偵察的時候,陳平原已經雷厲風行地完成所有外圍調查協調工作,親自率領縣建築設計院院長來到工地,成功完成一次拉郎配。對外,則是縣政府對農村經濟改革典型的大力扶持。
於是,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要設計有設計,要現場有現場,要設備有設備,要建材有建材,實力大增。而又由於陳平原的策劃設計,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與縣建築設計院的聯姻又被上綱上線地描寫成為政府搭台,企業唱戲,是政府領導理論聯係實際,指導基層群眾致富的範例。小雷家又因其農業高產、副業多樣、大隊集體工業發達、社員生活有保障,而成為區域學習的典型。小雷家由原來徐縣長手中的旗幟這一地下身份,轉正成為官方確認的旗幟,這一身份的轉變,意味著以後小雷家如果再遇體製內的障礙,可以堂堂正正找縣領導告狀去矣。
陳平原做這一切的時候,徐縣長一直保持沉默,一直持不反對的態度,看著陳平原使出渾身解數將小雷家做成樣板。過後不久,宮書記光榮退休,他繼位,他提議陳平原為代理縣長。至於陳平原是怎樣的人品,他根本清楚得很,可他初即位,即使有人送上死千裏馬他都得收,何況陳平原這種活的雖然可能走歪路的千裏馬。他現在手下需要能看準他意圖,又有能力辦成事辦好事的本地得力人手。
唯有雷東寶麵對一下捧到他麵前的榮譽傻了眼,天上怎麽就無緣無故砸金塊了呢?麵對四鄰八鄉參觀取經的人,他隻會說一句上台麵的話,卻也是實話,“隻要一心為小雷家老小考慮,小雷家老小都會支持我,隻要小雷家幾百號人都支持我,沒啥事做不成。”往往同一句話,你帶有惡意的眼光看待,可目之為沒文化,可如果你帶著善意的眼光挖掘,那就是質樸。見諸筆端,便是訥於言,而敏於行了。
雷東寶名聲大噪。
喜事成雙。在全大隊接二連三的新房上梁鞭炮聲中,東寶書記家的一所一廚一衛一廳一臥的不起眼平房也落成,小夫妻孝敬老人,讓雷母先住進新房。雷母起先還挺得意,兩天新房住下來發現,她被孤立了,她再也無法染指兒子的大事,兒子被兒媳全方位接管。而她又醒悟這回吃的是悶虧,因為前兒她還衝鄰居炫耀她是一家之主,兒子媳婦都聽她,好吃好喝好房都是她先占,可是,這不,媳婦順水推舟就把她逐出家門,她現在有苦說不出,怕人笑話。如今兒子每天回家都累得跟稀泥似的,哪有精力上她這老娘的新家,她現在想回老屋看兒子得先兒媳這關。
宋運萍設計令婆婆搶著搬出舊居,自然知道婆婆有一天會明白過來,但搬出容易搬回難,她抓緊時間將生米煮成熟飯,把婆婆那個房間改成儲藏室,請鄰居幫忙將原本堆在客堂間的稻子和稻草堆滿婆婆房間。但物質上的孝敬依舊,自留地收上來蔬菜,或者雷東寶帶來的好東西,她總是分一半給婆婆。雷東寶新買一隻半導體收音機,被她拿去送給婆婆解悶,還手把手教會怎麽用。雷東寶去市裏開會獎來的台式電風扇,也被她裝到新房子去,還是雷母心疼兒子天熱易出汗,又大張旗鼓送回來。一來一回,好多人羨慕書記家的婆媳關係。
雷母本來生了好幾天氣,可大家分開住了,卻又覺得這兒媳懂事,是挺好一個人。她一個人住事情少,起床又早,經常還是她去自留地割了蔬菜拿來兒子家,如果見兒媳去縣裏讀書,她還會自覺取出掃帚將院子打掃幹淨,將菜摘洗幹淨放著。兩下你敬我愛,反而其樂融融。
陳平原既然已經把小雷家樹為樣板,自然想把這樣板搞得正經點,細膩點,上檔次點。為此他沒少想辦法,可雷東寶對於陳平原的建議並不很待見,覺得花架子十足,未必能給小雷家掙錢。倒是陳平原提議的把大隊、磚廠、預製品廠、兔毛收購站、和工程隊的帳目放一塊兒統一結算的主意,雷東寶很是熱衷。他也看到隨著大隊辦的實體越來越多,他的工作越來越忙,那些錢進錢岀的事,很有他照顧不周岀漏洞的可能。正好宋運萍電大畢業,她和四眼會計一起,還有一個剛嫁入小雷家的高中畢業的新媳婦,跟著陳平原派下來的經驗老到的商業局老會計一起建立小雷家大隊的會計製度和賬本,士根喜好這行當,常自薦讓捉差。
會計工作認死理,宋運萍又正好是個認真認死理的人。原本雷東寶這人做事海闊天空,想到什麽做什麽,沒有發票上白條,從來沒有什麽製度可言,別人也不敢管他。而現今管錢的變成他看見最沒脾氣的妻子,在宋運萍軟語廝磨下,他不得不照規矩辦事,以搏夫人一笑。眾人見他規矩,當然也隻能跟著規矩,小雷家錢財管理煥然一新。
雷東寶原先一看見滿是密密麻麻數字的賬本就頭疼,而今被宋運萍捉著學會看賬本看報表,卻是看出明堂,看出滋味來,往後他找各實體負責人說話時候就翻著賬本,對比著報表,誰也別想拿什麽客觀主觀原因支吾過去。為此他買了兩瓶酒兩條煙送去陳平原家致謝,陳縣長留他吃飯,開了一瓶酒,拆了一條煙,說了很多話。陳縣長家千金看見雷東寶這粗人,撇著小嘴不肯上桌一起吃。
雷東寶覺得奇怪了,徐書記做縣長時候,他為什麽覺得徐縣長高不可攀呢?就像現在,即使他知道陳平原所做的這一切大半得歸功於徐書記對小雷家的重視,為什麽他就是不敢提煙酒往徐書記住的地方去呢?
喝得微醉回家,宋運萍早給他打好兩桶井水等他回來洗澡,妻子疼他,怕他拿冰涼的井水洗澡壞了身子,總是早早將井水打出來外麵擱著放溫了,才讓他洗。他照例是高一聲低一聲地在裏麵耍賴,一會兒是手酸,拿不起水勺,叫妻子來幫他衝水,一會兒是背後搓不到,脖子洗不幹淨,要妻子幫忙,他媽搬走後,小夫妻比蜜月時候還甜膩。
洗完後,雷東寶照例都是背對著電風扇一堵牆似的遮著風,宋運萍躲他後麵,稍微吹點風就行。雷東寶又照例告訴妻子今天做了些什麽,跟陳縣長說了什麽等等的,宋運萍磕著瓜子聽。瓜子這東西,雷東寶總是磕不好,一整粒扔嘴裏,不是力氣大咬爛了,就是沒磕開,好不容易磕開一粒,他粗手大腳捉在手裏費老大勁才能剝岀一粒,弄不好還掉地上,可吃著倒是真香。隻有兩個人時候,宋運萍總是磕好瓜子自己吃一粒,往雷東寶手掌放一粒,雷東寶等手掌有好幾粒了,才一掌拍進嘴裏,沒等嚼完咽下,又將手掌攤到宋運萍膝頭等吃了。往往這時候總得挨妻子幾聲小嘮叨,可雷東寶聽著舒服,覺得像給撓癢癢似的。
他也知道,他匯報完後總得被妻子提醒別太狂,今天說他送煙酒給縣長就行了,幹嗎還大喇喇坐縣長家喝酒,委屈人家縣長太太燒菜,縣長千金沒法上桌。雷東寶說是縣長非拖住他不讓走,又不是他賴著不走。他現在很多酒席都是被人死活拖住不讓走才吃喝的,他向妻子解釋他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軟,可現在不比過去,既然大家都要拿他當朋友,他也不能太拒絕人,傷人麵子。他說他會把握分寸,有些時候如果不請人喝口酒那才是太狂呢。雷東寶最頭痛的是他如果打了罵了隊裏的什麽人,那人如果想叫屈,總是找到宋運萍那兒哭訴,然後他回家總得挨審問。他如果講不岀理,那就糟了,他最喜歡的軟軟的嗓音總能要他好看一晚上。為了不挨妻子嘮叨,他隻好收斂脾氣。有時候想著這樣也挺好,他現在好歹總是個幹部,總打人罵人也不是回事兒。
他不明白了,他那公認脾氣特好的妻子,如果堅持想做什麽,那是排除千難萬險都要做到的,她哪來那麽強的韌性。他小舅子告訴他,這叫外柔內剛,這種人最難弄。
但他今天總覺得妻子有點心不在焉,眼看著快到睡覺時間,他吃完瓜子說聲“不要了”,疑惑地問:“你今天有什麽心事?”
“你也看出來了?你是不是看我這幾天臉上有什麽變化?”
雷東寶仔細看看,搖頭,“沒有,啥都沒變。不舒服?”
“真沒變?”宋運萍又愁起一張臉,“我……我今天整理衛生紙,忽然想起我那個……那個延後快一星期了。”
“那個?哪個?”雷東寶大大的不明白,又湊近去摸摸宋運萍額頭,沒燙啊。
宋運萍急了,“那個,每月來的那個。我……我擔心是不是有了。”
雷東寶再愣,但旋即明白過來,“兒子?我們兒子?咋那麽快呢?小子手腳快啊。我們明天去衛生所查,別怕,我背你去,一點不會顛著你。”
宋運萍見雷東寶一高興,嗓子霹靂似的,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急道:“可萬一不是呢?你別嚷嚷,別讓人聽見笑話了。東寶,我挺擔心的,要不我明天先回家問問我媽。去衛生所一查還不都讓人知道了。”
“讓人知道有啥,士根新娘子外麵炮仗紙還沒掃光就懷上了,你看現在隊裏多少大肚皮,別怕。你怕衛生所遇熟人,我明天帶你去縣衛生院,這麽多新娘子就你臉皮最薄。”雷東寶早坐不住了,跳來跳去圍著妻子打轉,眼睛仿佛能透視。
“人家擔心萬一沒有那不鬧笑話了嗎?而且……而且……反正我總是擔心。”
“別怕,有我在。明天我們去縣裏,再去買些奶粉麥乳精來你每天喝著,你以後得喂兩張嘴。家裏布票還有嗎?兒子的衣服鞋子……”
“啐,還不一定呢。”
“一定的,一定的。我兒子像我,心急。嘿,兒子,我兒子。”雷東寶喜得手舞足蹈,一會兒抱起妻子,一會兒放下,都不知道怎麽親這妻子才好。他絕對認定妻子肚子裏肯定有個孩子在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儼然換了身份似的,對,他現在開始是爸爸了。他以後一手摟著妻子,一手抱著兒子,要多美有多美。這日子,他以前真沒想過日子能過得這麽美,吃飽飯了不說,每天桌上都有葷腥,三大件都買足了,又有了電視機和電風扇,最美的是有那麽好一個妻子,而且妻子又要為他生兒子了。現在的好日子,以前做夢都想不到。“兒子,我兒子。哈哈哈。”
宋運萍雖然擔心,卻沒法不被雷東寶感染,雷東寶一聲“有我在”總能給她打強心針。她跟著雷東寶一起笑,可過了會兒又犯愁,“東寶,萬一是女兒呢?你不喜歡女兒嗎?現在計劃生育了,隻能生一胎。”
“女兒兒子一個樣,都好,自己生的都好。女兒叫小萍,兒子叫小寶。大名你來起。”雷東寶開心得仿佛明天就可以見到兒女,對著宋運萍的肚子發誓:“小寶小萍,爸爸狠狠賺錢,賺很多錢,買很多大白兔奶糖給你吃,你每天早上一隻雞蛋,中午吃魚,晚上吃肉。爸爸要把老房子拆了蓋新房,你一生下來就住新房。還有啥?”
他抬頭征詢宋運萍意見,宋運萍早笑歪了,什麽擔心都給笑到九霄雲外。
宋運輝按照報到證上給的時間範圍,取了個中間值,既沒早去,也不太落後,一條扁擔挑簡單生活用品去往金州總廠報到。東西幾乎全是他大學裏帶來的,前麵挑一個被媽媽洗得很幹淨的紅白相間粗線網兜,裏麵是兩隻臉盆,一隻搪瓷杯,一隻竹殼熱水瓶,一隻鋁飯盒,兩隻搪瓷碗,幾根筷子,很多書,外麵再捆一條草席;身後一捆被子一隻舊皮箱,還是爸爸當年用的,除了一年四季沒多少件的衣服,就是書和文具,以及大學幾年與家人及梁思申的通信。
下車,他就看到遠方林立的煙囪和高塔,都不用問,朝那方向走就是。看見大門時候,也聞到空氣中飄揚的特有異味。已經是下午,金州總廠的門衛顯然比他實習的地方森嚴得多,可一聽說是報到的大學生,門衛裏間坐著的都走出來瞧,看西洋鏡似的,還有人說這都到齊了,外來的一共五個,原來是四男一女。大家七嘴八舌指給宋運輝看廠門邊的一幢三層樓,告訴說總廠幹部處就在二樓樓梯拐角第一間。
宋運輝微笑道謝,挑起行李告別。聽著身後傳來的竊竊私語,他仰首,將扁擔換了個肩膀,心中隱約有走向風雲激蕩舞台的感覺。
總廠辦公樓人進人岀,穿工作服的工人見一個挑扁擔的人進來,都下意識打量幾眼,甚是奇怪。宋運輝也知道自己的奇突,可也沒辦法,這麽多行李,一路不靠扁擔怎麽過來。當年下鄉時候挑豬泥挑得很溜,四年大學下來,今早剛挑起擔子時候他還得好好適應一番,如今肩膀也是生疼。毫不意外,他在幹部處也收獲一堆驚異眼光。
但裏麵的人很快就叫岀他的名字,問他是不是宋運輝,說他這名額還是水書記年初親自問學校要來。宋運輝沒問水書記要他的原因,更沒問水書記何許人也,他心中有對自己的自信,以他年年高居榜首的成績,用人單位當然得搶著要他,但他本來就話少,他隻是微笑感謝一下,心中卻有驕傲。立刻有人問他跟水書記是什麽關係,他隻得說他並沒聽說過水書記,但他從眾人眼光中看出不信。一室都是閑聊,和打量的眼光,宋運輝聽而不聞,管自己填寫所有表格。然後一會兒被支到保衛處登記,辦理出入證,一會兒被支到財務處登記,交上表格,又被支到總務處登記,買些飯票菜票,最後被支到總廠生技處,大概最後的落腳點就是生技處了。這時都快到下班時間。辦理所有手續時候,都有中年婦女在門口探頭探腦看他,他不知道什麽原因。
另外四個新分配來的大學生正好勞動回來,滿頭大汗,蓬頭垢麵,顯然是在做清汙工作之類的體力活。但對於大學生,這叫鍛煉。生技處也一樣熱熱鬧鬧的,都是香煙灰和聊天聲。隻有一個管總務的過來接待一下宋運輝,交給他一把寢室鑰匙和一把書桌抽屜鑰匙,要他跟其他三個新分來的男大學生一起下班去找寢室。這位總務一邊做事一邊發牢騷,說他這種自學成才的土八路最倒黴,文革時候說他是臭老九,打倒,現在又說他沒文憑,評職稱沒他的份,提拔沒他的份,淨讓他幹總務的活。宋運輝依然是聽著,微笑不語。總務牢騷發爽快了,這才開恩似的跟五個大學生說,明天還有三個廠子弟報到,既然大家全到齊了,明天開始幹正事,費廠長和劉總工準備接見他們幾個一下,今天恩準提前下班。
五人魚貫出來,其他四個疲倦得都懶得說話,一個叫虞山卿的下樓後指指車棚一輛三輪車,對宋運輝道:“你拿那車馱行李去寢室吧,就大門口那條路一直走,過橋左拐,我們晚一步過來。”
宋運輝見那三輪車上橫七豎八放著幾把掃帚和鐵鍬,心說這可能是他們幾個的勞動工具,便道:“你們都坐上去,我帶你們走。”
眾人歡呼一聲,上了後座。可宋運輝發現踩三輪車的技法與騎自行車不同,跳上去那籠頭直打滑,車子原地轉大圈。四個人在後麵終於笑岀聲來,叫他慢慢適應,不急不急。宋運輝適應會兒,撞了兩次黃磚花壇,才終於可以歪歪斜斜地對準回寢室方向。大家坐穩了才互相交流姓名,唯有女生是入大學前就已婚的。後麵四個都是抱怨,說總務安排給他們的這哪是鍛煉,這是摧殘。又說那些工人技術員沒事聊天時候最熱情,可話語間總是透著一股酸味,又羨慕又嫉妒,仿佛這一屆大學生撿了本該屬於他們的寶;但遇到找他們辦事了,都一個個拖拖拉拉架子十足,更多的是出氣一樣的把大學生當牛使,而工友們好奇之外就是不友好,事事處處別苗頭。又歎宋運輝命好,說早知道也晚點來報到,少受幾天摧殘。宋運輝客氣地說,他以後工齡總是要比先到的短好幾天。
而令大夥兒更氣不過的是,宋運輝分得的宿舍居然在二樓,而且是兩人一個房間,他們早來的三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都是分別分散住四人間,都是一樓。宋運輝心裏隱隱想到這事兒大約與幹部處那些人提起的水書記有關。因為大學住的就是宿舍,都知道先來先得,後來的吃殘羹冷炙,後來者想居上,除非有特殊原因。他不清楚那個水書記到底是怎麽回事,但絕對清楚自己這時候對不認識水書記的表態對現實未必要什麽好處,目前也看不出壞處,所以他隻是謙遜地說句鼓勵後進,挑行李上樓了,多說無益。
等宋運輝熟悉全部宿舍環境,洗完澡,打來飯菜開始吃,同宿舍的人才出現在門口。這是一個高大強壯眾人歡呼一聲,上了後座。可宋運輝發現踩三輪車的技法與騎自行車不同,跳上去那籠頭直打滑,車子原地轉大圈。四個人在後麵終於笑岀聲來,叫他慢慢適應,不急不急。宋運輝適應會兒,撞了兩次黃磚花壇,才終於可以歪歪斜斜地對準回寢室方向。大家坐穩了才互相交流姓名,唯有女生是入大學前就已婚的。後麵四個都是抱怨,說總務安排給他們的這哪是鍛煉,這是摧殘。又說那些工人技術員沒事聊天時候最熱情,可話語間總是透著一股酸味,又羨慕又嫉妒,仿佛這一屆大學生撿了本該屬於他們的寶;但遇到找他們辦事了,都一個個拖拖拉拉架子十足,更多的是出氣一樣的把大學生當牛使,而工友們好奇之外就是不友好,事事處處別苗頭。又歎宋運輝命好,說早知道也晚點來報到,少受幾天摧殘。宋運輝客氣地說,他以後工齡總是要比先到的短好幾天。
而令大夥兒更氣不過的是,宋運輝分得的宿舍居然在二樓,而且是兩人一個房間,他們早來的三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都是分別分散住四人間,都是一樓。宋運輝心裏隱隱想到這事兒大約與幹部處那些人提起的水書記有關。因為大學住的就是宿舍,都知道先來先得,後來的吃殘羹冷炙,後來者想居上,除非有特殊原因。他不清楚那個水書記到底是怎麽回事,但絕對清楚自己這時候對不認識水書記的表態對現實未必要什麽好處,目前也看不出壞處,所以他隻是謙遜地說句鼓勵後進,挑行李上樓了,多說無益。
等宋運輝熟悉全部宿舍環境,洗完澡,打來飯菜開始吃,同宿舍的人才出現在門口。這是一個高大強壯精悍的年輕男子,穿著工作服,理大鬢角,頭發偏長,看上去像《追捕》中的矢村警長。宋運輝見此人不急著進門,倚在門口冷冷掃視他這個不速之客,他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但可以看出明顯的不友好。宋運輝微笑打個招呼,“你好,我叫宋運輝。”
那人神色沒什麽表示,嘴上也沒什麽表示,卻動身進屋,坐下吃飯,眼睛一直沒離開宋運輝。
這下輪到宋運輝好奇,吃幾口飯,終於忍不住問:“你看我半天,看出我第三隻眼長哪裏了嗎?”
那人卻忽然抖著肩膀愉快地笑,笑得令宋運輝想到不正經女人的“花枝亂顫”。過會兒,那男子才道:“昨天我在樓下也這麽看你們這回分來的大學生,結果個個像大姑娘一樣紅了耳朵,吃飯差點吃進鼻孔裏。你膽兒大,你以前是班幹部?”
宋運輝想到虞山卿說到工友不友好別苗頭之類的話,這才恍悟。好笑地對那男子道:“你這也看得出?高明。我怎麽稱呼你?”
那人頗有深意地看了宋運輝一眼,道:“我叫尋建祥。都說你住到我這屋是因為水頭兒說話,你是水頭兒親戚?”雖然《加裏森敢死隊》放到一半給喀嚓了,可小夥子們說到領導就是“頭兒”。
宋運輝這時候晚飯吃完,索性拿起飯碗走到尋建祥麵前,微笑著攤開手道:“你看,四肢五官,沒多沒少,正常人。你問的問題,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家為什麽都這麽問我,我們以後住一起,來日方長,你我都會知道答案,不急在今天。”
尋建祥沒料到宋運輝這麽快就輕易地反客為主,瞄著他出去洗碗的背影,不由老臉一熱,後麵充滿八卦探究的居高臨下的問話再也問不出口,卻很想揍上一拳。這會兒,心中隱隱有些猜到傳說的水頭兒親自找關係要來這個叫宋運輝的大學生是什麽原因了。
宋運輝洗碗時候覺得好笑,哪兒都有老資格,他在學校時候作為四年級生,常見同學眼睛裏閃著調戲的眼光老三老四地盤問一年級生,這會兒畢業了輪到別人調戲他。他連以前做狗崽子時候都不曾讓人調戲,何況現在。但從尋建祥嘴裏再次聽到水書記,難道是全廠上下都知道他與水書記有關?他究竟哪兒撞到過這麽個大官?宋運輝心中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等他回去寢室,尋建祥兜頭就給他一句:“你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宋運輝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多謝你提醒。”心說難道被水書記關注惹禍了?那可真是飛來橫禍。
尋建祥氣得一拍桌子,怒道:“問我一句為什麽會死嗎?我才不會像你一樣給句來日方長敷衍人。大學生就是腸子多。”
宋運輝不緊不慢地道:“我今天才來,才知道大門朝哪兒開,你們誰是誰我一概不知,你卻追著問這問那,還拿居委會大娘才有的警惕目光掃描我,你說誰沒道理?你既然有話,那就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藏著掖著幹什麽?你這人彎彎腸子比我更多。”
尋建祥哭笑不得,又是雙肩亂顫,“那就再問你一個問題,晚上幹什麽去?我去看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聽說特刺激,你一起去?”
見尋建祥好好說話,宋運輝也說正經的,“不知道有沒有閱覽室,我想去看看報紙,你能不能帶我去?”
“有工人文化宮閱覽室,開到九點,我等下順路帶你去。其實你急什麽啊,自打《小字輩》放了後,人模鬼樣的都拿本書到公共場合裝看書釣小姑娘,你額頭上都鑿著大學生了,還裝啥樣子,現在全廠有女兒的老娘都盯著你們。”
宋運輝聽得直笑,道:“你這一說,我堅決隻看報紙不看書,我還不到婚齡呢。我虛歲二十一,你比我大吧?”
“知道你小,我大你五歲,以後你叫我頭兒。你怎麽這麽小,這屆共八個人,中專畢業的都比你大,我隻知道你最小,沒想到你這麽小。小弟弟你等我,我洗碗洗澡,時間還早。”說完大腳一撩大搖大擺出去了。
宋運輝心說這廠子怎麽這樣,他人還沒來,底細早讓人摸清楚,好像全廠人民都翻了他檔案。大學生吃香也沒到那麽恐怖地步吧。但心中又有些驕傲,人未到,聲先至,先聲奪人,多大的排場。尋建祥說的以後日子不好過,沒怎麽放宋運輝心上,他才來,一介書生,又沒得罪誰,誰能看他不順眼?
但等下跟梳大背頭,穿花襯衫喇叭褲的尋建祥出去,宋運輝發現跟尋建祥打招呼的個個都會後麵問一句,這就是跟你住的大學生吧,然後都是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這目光,一而再地出現,宋運輝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岀異樣的味道來,他很想鑽進那些跟尋建祥打招呼的人心裏看一看,看他們沒招呼出來的話是不是“這就是水書記要的人?”。他這時仿佛看到有條無形的繩子將他與水書記捆在一起,這讓他想到尋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話,他以後的日子難道將因為水書記而不好過?
金州總廠看來很富裕,有新電影院,電影院邊上是有點老舊的三層樓的工人文化宮,報刊雜誌閱覽室在文化宮二樓。尋建祥居然沒去看電影,跟著宋運輝進了閱覽室。但他沒坐下看報,他趴門口跟兩個管理員說笑。宋運輝自己找到一疊《人民日報》,沒想到旁邊還有《參考消息》,他不客氣,兩掛報紙都拿來放自己麵前。這種報紙沒人看,不像《大眾電影》、《讀者文摘》、《新民晚報》之類的早被人從書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閱覽室,看的是《小說月報》。
那邊兩個管理員追著尋建祥打聽宋運輝,尋建祥說人年紀還小呢,說兩個管理員在人家眼裏跟老鹹菜一樣,隻有他尋建祥拿她們當玫瑰花。氣得兩個管理員拿裝訂得跟磚頭似的雜誌揍他。尋建祥被追殺到宋運輝身邊,一看,這小子居然在認真閱讀《人民日報》頭版的社論,而且看得出絕對不是裝模作樣。尋建祥頓時看宋運輝如看神人,順手拿了一份報紙坐旁邊看,一看頭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樣嚴肅的《解放日報》。他一邊翻看裏麵稍有趣的,一邊斜眼看宋運輝看什麽,看了之下心中鬱悶,這小子越是嚴肅的內容看得越仔細,他看得仔細的第四版,這小子卻是掃一遍就過。果然是神人,難怪水書記會特招這小子來。
一直到管理員催促,宋運輝才將報紙放回報架,跟尋建祥一起出來。他不知道尋建祥為什麽一直陪在閱覽室,又總打量他。走到外麵,他才笑問一句:“尋頭兒,我臉上刻著花兒還是刻著烏龜?你一晚上就在研究我。”
尋建祥肯定地道:“你整個人就是怪物。”
宋運輝奇道:“我又怎麽你了?”
“你哪能怎麽我。小子聽著,閱覽室兩個大妞對你有興趣,在打聽你,你想不想認識她們?”
宋運輝回想一下,委婉拒絕:“年齡有差距。”
“我就說,她們在你眼裏跟老鹹菜幫一樣。”
宋運輝想了想,問道:“你們都說我是水書記親手招來,難道水書記家裏有女兒?”
尋建祥一聽“噗”地笑出來,自行車騎得亂晃,“虧你想出來。幸好水頭兒家兩個兒子,沒女兒,否則你真慘了,衝水家人那品質,你得娶個醜姑娘。告訴你,你不懂可以再問我。這個廠本來是水頭兒說了算,他招你時候正是他當權時候,沒想到前不久部裏文件下來,說什麽由廠長說了算了,現在兩方鬧得夠僵,一個要權一個不放權。你說,都知道你是水頭兒的人,你以後還有好日子過嗎?”
原來是這樣。宋運輝心想,但估計水書記權威還挺高,還能關照他宋運輝的生活細節,讓他不用進門就做苦力,不用住廁所水房對麵的四人寢室,不用住潮濕的一樓。但是,小恩小惠,也讓他進門就掉進派係鬥爭漩渦,他隻會苦笑,“你說我該怎麽辦?這廠裏我誰都不認識,誰都沒見過,我這不是很冤嗎?”
“誰讓你太神,敢看《人民日報》當消遣,你看我就沒人來找我。”
宋運輝想了會兒,才道:“大學班裏,我最小,大夥兒把讀報的任務派給我,四年下來,我才會習慣成自然,拿《人民日報》當消遣。我們班裏那些同學才是神人,有些都看得到家裏的內參。”
尋建祥在前麵“哼”了一聲,懶懶道“你別拿我當傻大個兒混,跟你說了一晚上話,我還看不出你斤兩?我這五年幹飯真是白吃的嗎?我跟你不打不相識,敬你是個聰明人,給你指條路:來日方長。”
宋運輝沒料到尋建祥真的幫他,不由伸手在背後給了尋建祥一拳,“多謝,我聽你的。”
尋建祥回頭敲上一句:“那你明天開始給我打半年開水。”
“一個月!”
“是朋友嗎?”
宋運輝幹笑,可早已沒了心情。放棄考研,迫不及待想進入社會大幹一場,結果卻遭此無妄之災。明天費廠長和劉總工接見,他還能有好果子吃嗎?想著都心灰。難怪大夥兒看見他都這麽好奇,好像他臉上畫了花兒一樣,原來都是等著看他好戲啊。
尋建祥硬是要扭頭看清楚宋運輝的臉色了才肯再往前騎,他看到宋運輝臉上的沒精打采,心說這小子總算還是個人,心理大為平衡。
回到寢室,才九點多點,尋建祥便洗洗睡了。他說倒班七年,害得他每天生活的主題唯有“睡覺”兩個字,白班是8:00—16:00,晚上想好好睡覺,以免後麵晚班撐不住,結果晚十二點之前肯定得被上中班去的人吵醒一次,睡岀一身床氣;中班是16:00-24:00,一下班就是零點,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早班的人吵醒,隻有念叨著中午睡覺補充,早上沒睡足沒力氣,下午睡太多脫力,整一天沒做事的力氣;晚班回來正是一天好時候,亮晃晃的太陽照得人睡不著,中午又餓得睡不著,晚上吃完趕緊睡會兒,睡得正舒服就給鬧鍾叫起來上班;晚班做完了是休息天,給晚班折騰得睡覺都來不及,誰有心思去玩去鬧。尋建祥說,有點關係的工廠子弟都很快給抽調出三班倒,隻有最沒用最沒關係的底層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歲就跟六十歲一樣滿臉斑,內分泌失調鬧的。不過他說宋運輝永遠體會不到這種三班倒的苦,大學生是當幹部的命,大學生歸幹部處管,他這小工人歸勞資處管,最沒前途。
尋建祥在牢騷聲中睡著了,這麽熱天,這麽個血氣漢子的蚊帳外麵卻圍著一塊深色床簾,宋運輝估計這是白天睡覺時候遮光之用。他自覺關掉頂上日光燈,征用尋建祥的台燈。為此贏得床裏麵尋建祥一聲迷迷糊糊的謝。
宋運輝雖然一天舟車勞頓,可他睡不著。早上揣著一顆跳躍的心出門,至晚上理想基本破滅。今天跑的各部門人浮於事,對大學生態度的兩種極端,還有大廠小社會,流言滿天飛,陷阱遍地跑,在在讓他感覺到,金州不是小雷家,改革春風不渡玉門關。這種工作環境,與他原先想象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處境就像是每個商店玻璃櫃台上貼的一張長紙條,“商品售出,概不退換”,他無回頭路可走。
既然無回頭路,他隻有踏踏實實立足現在。他輕手輕腳地從皮箱裏取出以前幫陸教授翻譯的初譯稿,有的放矢地取了與金州總廠有關的一本譯稿翻閱。那是國外行業期刊上的幾篇文章,講的是金州總廠相關產品的最新工藝和適配的最新設備研究成果。明天就要正式工作,宋運輝一向有預習的習慣,他得把設備原理先搞清楚,免得走進車間裏麵連路都摸不著。當初翻譯時候已經為了翻譯準確,被陸教授灌了幾頓小灶,後來糾錯工作又強化他的記憶,現在摸岀來重新看,老友一般的熟悉,有些數據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但今次不同以往,以前但求無錯,今天要求深解。陸教授曾說,一種產品的基本工藝全世界都是大同小異,主要設備逃不出甲乙丙丁,但是往往細微工藝對產品產量質量的影響大有區別。宋運輝來前曾就金州總廠找過資料,可惜找不到對應現有設備的,陸教授幫忙也找不到。他還記得當時陸教授歎息說,百廢待興,中國科學技術方麵出現的巨大斷層,需要他們這幫剛走出大學的新興知識分子去填補。宋運輝當時聽了很有使命感,今天拿起譯稿想起陸教授的話,他信心倍增,挑燈夜戰,被台燈照得滿頭大汗地將相關譯稿全部看完,睡覺前不得不又去衝了一個涼。
第二天一早,他騎三輪車到各個寢室叫上其他四個大學生,載著他們一起上班。對於沒有自行車的這幾個新來大學生而言,寢室到廠區的路非常遙遠。可他們目前都沒錢買自行車。三個廠子弟大中專生也今天來,但他們一水兒地騎著嶄新自行車,家中經濟條件高下立現。年輕人之間容易說話,八個人混在一起自己找凳子坐在生技處最大一間辦公室一角,等待分派工作。
大夥兒聊的都是未來會被分配到哪兒工作,三個廠子弟說,可能會被分配到全麵整頓辦公室,協助剛剛開展的全麵整頓工作。因為別的地方一個蘿卜一個坑,隻有那兒最缺人手。宋運輝話不多,旁聽,心中開始回憶所有有關全麵整頓的資料,年初在報章上看見過有這麽回事,但沒太重視,當時關注的側重點與現在不同。
大夥兒直聊了快一個小時,總務才來招呼大家立刻到三樓小會議室。大家忙都從一樓湧上三樓。這麽漂亮的小會議室宋運輝還是第一次見,會議桌是圓環形,上麵鋪著雪白台布,周圍垂著墨綠帷幔,很是幹淨端莊。幾乎才坐下不久,先後進來三個領導模樣的人,都穿著整潔的工作服,兩鬢都看得出飛霜。
俗話說閻王易見,小鬼難纏,三個領導都和藹得很,態度比生技處總務好百倍。領導與眾人一一握手說話。三個廠子弟都認識領導,他們開口一稱呼,宋運輝立刻大驚,其中一個瘦小精幹,架著一付黑框眼睛的半百男子竟然就是水書記,他竟然也來了。與費廠長和劉總工握手後,才握到水書記的手。兩人都已知道彼此,水書記拍拍宋運輝肩膀,和他一起坐下,同時招呼大家也坐下,一邊扭頭跟身邊的費廠長道:“老費,這個小宋,宋運輝,沒想到年齡這麽小,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可是小徐推薦給我的,既然是小徐推薦,我問都沒問,想方設法都要挖到他。沒想到這麽年輕,江山代有人才岀。”
宋運輝心說小徐何許人也,原來他來金州有這麽個因頭。費廠長早已笑道:“原來是小徐推薦,徐庶行前向劉備推薦臥龍鳳雛,難怪老水親自出馬。”
對麵劉總工一點不客氣地道:“小宋的檔案我看過,成績一直前三。今年分配來的八個大學生,小虞的學校最好,小宋的成績最好。書記廠長,這兩個人我都要了。”像農貿市場籮裏撿菜。
水書記微笑道:“本來我不會跟你爭,看見小宋以後我才想到一個問題。這兒在座的都是或者工作或者支邊支農幾年後才千辛萬苦考上大學的,唯獨小宋應該不是。小宋是應屆高中畢業直接考大學的?”
宋運輝幾乎都已看到大夥兒投來的嫉妒的眼光,見問忙道:“我初中畢業支農一年後考的。請問小徐是哪位?我怎麽沒有印象?”
水書記倒是沒有驚訝,但還是先回答了宋運輝的問題,“我們可以叫小徐,你不行,他是你們的父母官徐縣長,啊,不,現在應該是徐書記。小徐以前是我們工廠出去的。你說你初中……”
“我支農時候自學的高中課文,所以不算應屆生,報名不受限製。”宋運輝至此才把他被招進金州的脈絡搞清楚,原來是徐書記推薦,徐書記那兒,當然是姐夫老是替他在吹了。這關係!
“難怪,難怪這麽年輕。既然已經支農過,我的主意就作廢吧。老費,占了你那麽多時間,會場交給你。”
費廠長本來是有話要講的,現在他新掌權,這批新來的大學生當然是他眼中重要的新生力量,在金州有關方麵,他們還是一張白紙,可以被他熏陶,與那些搖擺在水、費之間的老工人不同,所以他異常重視,可被水書記喧賓奪主這麽一攪,他如果真認認真真發了言,那就跟是被水書記指定委派了似的,無形中就低了一級。他不願,隻得改變既定方案。“今天大家就見見麵說說話嘛,要不,請劉總介紹一下工廠情況?這兒除了一位女同誌,其他幾個以後都在你手下工作。”
劉總工本來就是備好課的,開始簡單扼要介紹總廠三個分廠的布局,其中主要設備是什麽,原料是什麽,成品有哪些大類,產能是多少,以及本廠在全國的重要地位。他一邊說,一邊環視七個男生的神情,六個人不出意外地給了他激動的表情,對,誰都會為能成為全國一流企業金州的一員而自豪,唯獨那個被小徐推薦的小宋果然不同,他從小宋眼裏看不出激動,倒是看到小宋思索的眼神。劉總工在看,水、費兩個也在看,他們都在挑選最佳白紙,以親手畫上屬於水書記或者費廠長的水印。
宋運輝隻是認真地聽,劉總說的流程、原料、成品之類的大致沒跳出那個框框,可見陸教授說得不錯,大同小異。隻是他驚訝於讓劉總自豪的產能和領先技術水平,據他從翻譯文章中了解,這些都隻達到發達國家六十年代水平可能還不到吧。陸教授總說差距極大,當奮起直追,他當初沒概念,今天有了數據對比,才有深刻認識。他一邊聽,一邊隨手把那些數據記錄下來,準備回寢室再仔細印證一下。
劉總介紹完後,看看費廠長,見費廠長跟他做個眼色,了然,便繼續講下去,“目前工廠麵臨兩大主要任務,一是挖潛、革新、改造。國家外匯有限,不可能大規模引進國外先進設備,我們要立足本廠,發掘現有設備的潛力,通過一係列的技術改造,進一步提高我們的產能,並將生產重心向消費品原料方向轉移;二是將上級布置的整頓工作落實下去。整頓和完善經濟責任製,全麵進行經濟考核、崗位責任製、質量管理等指標的製定、完善,同時通過嚴格按照經濟考核、崗位責任製定獎懲製度,約束、整頓、加強全員勞動紀律。這兩項工作的開展都需要充足人手,我調閱了一下你們的檔案,看到你們有些的專業側重工藝,有些側重設備,我按照你們的專業初步設定了一下工種分配。要不,請書記廠長先過目一下?”
水書記二話不說,起身就先接了那張名單,拿著自己看。費廠長不得不稍移一下腦袋一起看。水書記看了後道:“小虞是老三屆的,社會經驗豐富,應該進整頓辦。小宋年紀太輕,不適合做製度核定工作,還是與小虞換一下。其他我沒意見。老費呢?老費說說意見。”
費廠長非常被動,隻得大度地說:“老水說得沒錯,就這麽定。”其實這份名單他早已過目,對於宋、虞虞兩個人的安排,兩人都考慮了水書記的影響,知道不得不照顧水書記的麵子,將宋運輝放到整頓辦,走高起點管理之路,另兩個是廠子弟,總得先行照顧自己子弟,他們是很惋惜地將虞山卿放到挖潛小組的。沒想到卻被水書記自己調換回去。那就正好,隻是不知道水書記究竟是什麽考慮。也或許正如他所說,他一點不認識宋運輝,因此沒有啥特殊考慮。虞山卿卻因此欣喜異常,心中異常感謝水書記。
會議很快結束,水書記卻當著眾人麵就將宋運輝叫去他的辦公室。宋運輝感覺自己像是一團被架上火爐燒烤的紅薯,煎熬。
水書記一進辦公室,也沒叫宋運輝坐下,就直捷了當地一句:“小宋,我要你下基層三班倒。作為一個技術工作者,如果不到一線親身體驗設備運營,做什麽都是花拳繡腿。什麽挖潛改造革新,都是空談。我不給你設年限,你既然腦子不錯,你什麽時候做出成績,什麽時候我對你量才錄用。”
宋運輝聽著眼睛直晃,三班倒,尋建祥嘴裏的最底層?
但沒等宋運輝答應,水書記又不容分說地道:“我還要你放下大學生的架子,從今天開始把文憑鎖起來,不許再提起,下去,與工人打成一片。你知道小徐,小徐還是高幹子弟,他來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他身份,最苦最累的工作他都搶著幹,工人們都擁戴他,喜歡他,他說什麽大家積極響應。你既然是小徐推薦的,我相信他的眼光,你以後以小徐為榜樣。小徐現在怎麽樣?”
水書記的話來得如疾風暴雨一般,都容不得宋運輝有思考時間,隻能跟著水書記的思路走,“徐書記一年前還作為外鄉人受排斥,今年已經全麵掌握。我雖然從沒直接接觸過徐書記,但道聽途說,如水書記所言,大家都很擁戴他,信任他。”
水書記聽了開笑,道:“一個有能力有性格的人,無論扔到哪裏,最後有且隻有一個結果。你很幸運,有小徐推薦,但我不會給你特殊照顧,我不願寵岀一個八旗子弟,你給我從基層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做起。”
聽著這話,宋運輝不由自主挺直腰背,清楚地應一聲“是”。走出來再回想一遍,雖然水書記並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可他覺得,水書記說得沒錯,他有信心從倒班最底層開岀最燦爛的花,猶如徐書記一樣。
到生技處,水書記早已經電話下了指令,宋運輝被發配到一分廠第一車間,總廠主力分廠的主力車間,總廠的心髒。大家都不明白宋運輝究竟怎麽得罪了水書記,以致一來就被連降三級用作苦力,以往對他與水書記關係的猜測又添新的調子。倒是減少了費廠長們心中的疑慮。
一車間也直接接到水書記的電話,雖然目前規矩應該是聽費廠長指揮,可大家都已經習慣水書記的指令,他說啥下麵就照辦,車間主任無比迅速地就把宋運輝押到一工段,工段長又親自把宋運輝押進設備運行現場的控製室,將宋運輝交到正好輪到做白班的三班長手中。
宋運輝才進門,於機器刺耳轟鳴中,聽到一陣放肆的大笑,看去,果然又是尋建祥坐在凳子上笑得花枝亂顫。宋運輝笑著過去,一拳砸在尋建祥肩上,“以後我們兄弟共進退。”
尋建祥笑道:“料到你沒好日子過,沒料到你這麽快就得罪人。哈哈哈,笑死我了。”
宋運輝心說他要真是被發配,尋建祥笑得也真夠黑心的。見工段長要他過去,他忙過去。工段長指派三班長做他的師父,說三班長的技術一流,全廠都知道,要他好好跟著學。也沒多交待什麽,就走了。三班長是個實誠人,叫宋運輝端把凳子坐他旁邊來,告訴說他姓黃,他說以前工農兵大學生分配來都是先下車間,他要宋運輝別氣餒,基礎打紮實一點對以後技術工作有好處。宋運輝沒跟師父隱瞞,直言說下來基層是他自己願意,不是什麽得罪人。說這話時候旁人聽不到,外麵機器太響,牆壁隔音太差。三班長這才寬慰地笑,說這才好,這才好。
三班長兩個小時出去巡查一次,他帶著宋運輝將流程從頭到尾順著液體流動走了一遍,告訴宋運輝這個是什麽用那個是什麽用,這種顏色的管道代表裏麵流著什麽液體,那種顏色的又代表什麽,雖然顏色漆脫落得七七八八。一趟走下來,幾百隻閥門,無數管道,幾十隻大小不同的泵,還有三步一哨的塔、罐,宋運輝記住後麵忘記前麵,等回到控製室,早忘得七七八八。黃班長寬厚地笑著安慰,要宋運輝別急,等明天他拿一張他以前畫的示意圖來,再對照著看心裏就會有些譜。宋運輝問有沒有書,黃班長說分廠生技科據說已經在編,但還沒拿出來。
尋建祥一個小時得出去巡一次,大約是現場太煩,他也懶得多說話,一整天後來都沒來跟宋運輝說。宋運輝也沒找他,有時間他就戴上安全帽,一條一條管線地認,一個一個閥門地確定作用,想通一個點,他就上去控製室問問黃班長,是不是這樣。反而是黃班長要他不用那麽心急,遲早閉著眼睛都會走。宋運輝倒不是心急,隻是他這人本來就認真,工作上手後就一門心思地想做好做完,如今走進一個新環境,他每搞懂一點就歡喜一分,一點沒有嫌累嫌吵。
中飯有食堂大師傅騎三輪車送來,這兒不愧為主力一線車間。下午三點四十分時候,有中班的人上來交接班,大家對著宋運輝又是一陣好奇。四點鍾下班,大夥兒走下去取自行車。尋建祥在樓梯上就對著後麵大叫一聲,“呔,大學生,坐不坐我自行車?”
“怎麽交易?”
尋建祥一聽又笑,“便宜一點,三瓶開水。”
黃班長道:“你載我徒弟一段會死啊?一瓶開水,來一瓶,去一瓶。”
尋建祥賊頭狗腦地笑:“你女兒還小,等你女兒長大,大學生早讓娘們吞了,你白護著他幹嗎?”
黃班長操起工具袋追打尋建祥,笑道:“反正不許欺負我徒弟,聽話。”
旁邊一起下班的十幾個人和剛上班下來巡查的幾個一起起哄挑撥,有取笑黃班長笨嘴笨舌的,有鼓動尋建祥說啥都不能聽話的,更有看好戲的。尋建祥不去搭理黃班長,卻反而捏起剛上班一個小夥子的脖子痛得那小夥子尖聲求饒,眾人打打鬧鬧才下了班,各自騎車出去。
這回宋運輝騎車,尋建祥坐後麵,騎岀吵鬧的廠區,尋建祥才問:“你自己要下來的?你膽子也忒小了。”
宋運輝笑道:“高處不勝寒,基層呆著踏實。”
尋建祥斥道:“是男人嗎?怕他們幹嗎?他們敢拿你怎麽樣,你每天睡他們門口要他們好看,他們倒怕你。這全廠宿舍區全在一塊兒,誰住哪都清楚,這兒領導最怕工人找上門去鬧,懂嗎?書呆子,偏現在小娘們都喜歡書呆子。”
宋運輝倒是沒想到尋建祥對他真心,忙解釋道:“大學學的東西有限,如果一來就進生技處,就跟住空中樓閣一樣,底盤子虛。我不希望以後每天一張報紙一杯茶無所事事打發日子,趁年輕多做點事學點東西。”
尋建祥想了想,道:“還是傻,人這東西,下來容易上去難,你看你師父老黃,我隻服他,他技術多好,遇到大修,分廠生技科的都聽他,可他八輩子都脫不了倒班命,做人不能太本份。”
宋運輝雖然不會向尋建祥承認與水書記的對話,可也向尋建祥坦承:“說實話,我也沒把握得很。事在人為吧,與其讓我窩窩囊囊地去整頓辦掃地充開水倒垃圾,不如到基層多學點東西。”
尋建祥道:“你倒是實在,可就不是當官的料。哎,本來還指望你升官發財拉兄弟一把。”
宋運輝回頭笑笑,道:“你更實在,其實挺熱心一個人,非要裝得吊兒郎當招人厭,你說你說笑時候別賊眉鼠眼有多好,本來誰有心提拔你也得被你嚇跑,有見過笑起來全身都會抖的領導嗎。”
尋建祥後麵“哎,哎,哎”亂搖,宋運輝不得不棄車而逃。尋建祥也不換位置,坐在後車座上扔下宋運輝騎回寢室。吃完晚飯,這回尋建祥非去看電影不可,因為早就聽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裏有黃色鏡頭。宋運輝趁天還亮著的時候將工廠宿舍區都摸了一遍,裏麵幼兒園小學公園都有,比個小城鎮還熱鬧。回來繼續看專業課教材,看了幾眼扔掉,上車間才一天就知道,這些真是一點用都沒有。他還是拿起機械設計來看,他很奇怪今天看到的有些閥門為什麽直接聯在管線上,有些為什麽要用上法蘭。
尋建祥很晚才回來,喝了點酒,胸前背後全被汗水浸透,兩眼異常的亮。問他電影好不好看,他直說沒意思,不刺激。可過會兒又兩眼發直,嘴裏夢囈一樣吐出一句“綠毛衣……襯得兩隻奶子雪白”。宋運輝在大學聽那些經驗豐富大哥們的臥談會早聽得臉皮厚如城牆拐角,聞此好笑地問:“那還說沒意思?”
尋建祥急道:“可這才一個鏡頭,其他都是沈丹萍拉著個臉苦大仇深。哎,大學生,聽說你們摟一起跳交誼舞,你有沒有跳過?”
“沒有,隻一次,剛進大學時候看到老師們跳,我們都不會,以後再也沒有過。你一臉猴急啥啊,剪掉長頭發,穿正經點,不是說我們廠工資待遇高嗎?找對象容易得很。”
尋建祥喉嚨裏“咕嚕”一聲,“哪那麽容易啊,我們廠男多女少,跟本廠女職工結婚立刻有房子分,福利翻倍還不止,分的東西都吃不完。否則,我結婚了還得住這宿舍。你以後會知道我們廠那些女的有多狂。可你看,你們這次分來的大學生都是光頭,唯一一個女的又是已婚的。誰搶得過你們啊。不說了,洗澡去。”
這方麵,宋運輝倒是不愁。雖然理解尋建祥的心情,可愛莫能助,看著尋建祥扔在床上的花襯衫心想,難怪這小子騷得厲害。過會兒,尋建祥回來,宋運輝出去洗澡。等他回來,那一向隻要有人就不關的寢室門卻死死關著,敲也敲不開。過好一會兒門才開,但等宋運輝進門,尋建祥早已又縮回床上。宋運輝心照不宣,沒再找話跟尋建祥說,自己老僧入定一般地看書,但也有些心猿意馬。
第二天中午,尋建祥叫了一幫朋友來寢室喝酒,有男有女,錄音機放得山響,一首“阿裏,阿裏巴巴”來來回回地放,尋建祥被喇叭褲包成兩瓣兒的屁股扭來扭去。宋運輝一早走了出去,找到黃師父說的圖書館,看能不能找到點對口的資料。不出所料,有,這是寶庫。
等他回來,尋建祥喝得眼白血紅,牛一樣操一隻臉盆滿走廊亂打,寢室裏聚會的男女早一哄而散。宋運輝冒險又騙又哄將尋建祥送進澡堂,冷水衝了半個來小時,這家夥才安靜下來,回頭卻又沒事兒一樣跟著宋運輝去上中班。宋運輝問他跟誰吵了,他說沒吵,就悶得慌。還說這是正常現象,上回還有一個是喝醉了操刀子亂砍,人跑光了他砍牆,直砍到沒力氣才讓人綁起來。回頭尋建祥指那個操刀子的工人給宋運輝看,挺白淨文氣一個人。宋運輝不知道這些工作挺好錢挺多朋友也多的人怎麽會這麽無聊。
後來的日子,圍繞著“睡覺”這個主題,日複一日。宋運輝拿到師父親手寫的資料之後,進境神速。工段沒有給他安排特定的崗位,他愛幹啥就幹啥,因為工段長說過,大學生嘛,過幾天就抽上去的,不能真拿他當一個人用。他就每天隻要天氣晴朗,繞著設備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地跑。一個星期下來,全部流程走通,兩個星期不到,原理搞通,儀表能讀,普通故障能應付,第三星期開始,他可以開岀維修單,但得給師父過目。第四星期起,誰有事請假他可以頂上,坐到儀表盤前抄表看動態做操作。師父說他學得很快。
第四星期起,沒人可以讓他頂替時候,他在儀表室後麵支起繪圖板。先畫岀工藝流程圖,經現場核對無誤,又讓師父審核後,開始按部就班地根據液體走向,測繪所有設備的零件圖、裝配圖、管段圖等。這工作最先做的時候異常艱難,首先是繪圖不熟練,很多小毛病,尤其是遇到非標零件,還得到機修工段測繪,一天有時都繪不成一個小小非標件。如果車間技術檔案室有圖紙還好,可以對照著翻畫,可檔案室裏的圖紙殘缺不全,前後混亂,想找資料,先得整理資料。資料室中年女管理員樂得有個懂事的孩子來幫她整理,索性暗暗配把鑰匙給宋運輝,要是她下班不在時候,讓宋運輝自己偷偷進來關上門尋找資料。
機修工段的人本來挺煩這個宋運輝,說他一來維修單子多得像雪片,支得他們團團轉,有人還趁宋運輝上班時候衝進控製室指桑罵槐,被尋建祥罵了回去,差點還打起來。但後來集中一段維修高峰後,維修單子又少了下去,上麵還表揚跑冒滴漏少很多,一工段和機修工段各加一次月獎,可見設備性能好轉。再以後遇到維修,他們不能確定要用什麽零件,打個內線電話給控製室問宋運輝,一問就清楚。雙方關係漸漸變得鐵起來。基層有時候很簡單,隻要拿得岀技術,別人就服。
這一段時間,宋運輝每天平均在車間工作十四個小時,刨去睡覺的八個小時,他還有一個小時留給閱覽室圖書館,另外一個小時給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來有股狠勁,越難越煩,越壓不垮他。
第三個月開始,有分廠領導開始過問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時,卻沒再有實質性表示。
而就在宋運輝剛剛開始安心於基層的時候,總廠上層展開轟轟烈烈的爭權鬥爭。費廠長名義上管理工廠的日常生產經營工作,可水書記卻以別家工廠基本派不上用場的職代會,和本來就派得上用場的黨委會,對內積極行使決定權、選舉權、罷免權,對上行使建議權,一步一步地架空費廠長的管理,使費廠長的命令越來越難以推行,費廠長有個什麽決定,總有一半被駁回。於是圍繞在費廠長周圍的有些人開始觀望、動搖。
宋運輝呆在基層,這種風雨與他無關,他隻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風聲多少傳到他的耳朵裏。雖然水書記對他不錯,可他心裏卻覺得,水書記的做法極其霸道,幹涉了廠長負責製的有效執行。當然,他不會說。
他過著忙忙碌碌的清靜日子。
去縣醫院的日子被宋運萍拖了又拖,終於一天雷東寶實在熬不住了,說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說著真扛起老婆要走,宋運萍說還得上班,雷東寶說他是書記,上不上班他說了算,硬是扛著往外走,宋運萍無奈隻好答應。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斷,人家問兩人去哪兒,去做什麽,宋運萍都不好意思說,都是雷東寶大聲撒謊。
終於檢查出來,宋運萍是真的有了,兩人雖然早連兒女名字都已經起好,可還是高興得不得了。婦產科都是女人,雷東寶不好進去,宋運萍在裏麵跟醫生說話,雷東寶外麵大聲問這問那,聲音響徹整條走廊。醫生被煩死,有別的科室醫生出來大聲嗬斥,宋運萍見此都無心與醫生說話,醫生也不願搭理這種人家,宋運萍尷尬地走了出來,拉起依然興奮臉紅胖著嗓門的雷東寶急急走出醫院。
走到外麵,宋運萍才低聲埋怨雷東寶的嗓門,說這兒又不是鄉下,說話大聲被人難看。雷東寶壓根就不當回事,也不會覺得難堪,不管宋運萍的埋怨,拉她去買吃的。宋運萍見他依然大著嗓門毫不在意的樣子,隻能心裏歎一聲氣。想隨便他去,可心裏又總惦記著別人的眼神,又罵自己怎麽變得瑣碎,可看到別人投來的譏誚目光她又心煩。自從上回省悟到自己懷孕後,她心裏一直有放不下的擔心,總覺得後麵的事責任重大,有無數大事小事需要在孩子出生前解決,可她又暫時不知道從哪兒做起,雷東寶又隻會大而化之,她心裏一直很煩,今天結果出來,她很想與醫生好好談談該注意什麽,她想把心裏的擔心都問岀來,她極其需要醫生的建議,可被雷東寶大嗓門打斷,她心中生出火氣。
雷東寶興高采烈說著有兒有女的美好生活,直走出好一會兒才留意到宋運萍的臭臉,嚇了一跳,忙問:“怎麽了?哪兒不舒服?還是醫生說啥了?”
“醫生說啥都被你打斷,醫生還能說啥。我想了多少個問題,都沒法問。”
“噯,我們轉回去,再問。我保證管住嘴巴。”雷東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忙捂住自己的嘴,隻留兩隻鼓溜溜的大眼,像青蛙似的。
宋運萍哭笑不得,扯下雷東寶的手,道:“還回去什麽,去新華書店找本書看看。你啊,我跟醫生說話時候你插什麽嘴,醫院又不是小雷家,不是你當家作主。”
“行,家裏的事你做主。萍萍,醫生有沒有說不可以拍照?”
“怎麽問這個?”說話時候宋運萍也看到旁邊的照相店,櫥窗裏展著色彩鮮豔的彩色照片。他倆結婚時候窮,隻拍了一張黑白結婚照,還是她掏的錢。這會兒生活好了,看見美麗的東西,她無法不動心。“應該沒問題的,東寶,我們照張彩色的。”
“多照幾張,嘿嘿,你還得照全身,照片拿來,你後麵寫上字,以後給兒子看,喏,這張,一家,有三個人,一個還在娘胎裏。”雷東寶見宋運萍舒開眉頭,他也高興,話又多了。
宋運萍聽著直樂。雷東寶一般不沾手錢,錢都是她拿著,她到櫃台開票,她想拍兩張,一張兩人的兩個頭,一張兩人的全身,可雷東寶一定要多拍幾張,她嫌貴,不肯,最後皮夾被雷東寶拿走,開了五張的票,排隊等候時候宋運萍直埋怨,雷東寶心裏正高興著,才不在乎。但宋運萍埋怨會兒,還是動手給丈夫整頓儀容,掏出手絹幫他擦臉,雷東寶閉著眼睛乖得跟貓似的,可惜宋運萍知道這是個披著貓皮的虎,才不會受騙上當。然後宋運萍自己找鏡子想把辮子重新梳一梳,雷東寶指指外麵櫥窗上掛的美女說披著好看,宋運萍不肯,覺得害臊,硬是要梳起來,雷東寶不說話光行動,搞破壞,沒搞兩下輪到他們拍,攝影師在門口一聲吼,宋運萍隻好披著如雲秀發進去,臊得臉都抬不起來。
宋運萍編過麻花辮的頭發散開來後如燙過一般,攝影師看著叫好,親自操梳子將她一邊頭發梳岀一縷順著臉盤子垂到胸前,一邊頭發夾到耳朵後,又幫她將很少的碎發梳成薄薄的留海兒,這一來,宋運萍看上去異常嫵媚。雷東寶雖然挺不喜歡男攝影師翹著蘭花指圍著他妻子轉,可看到效果,他就不說了,將拳頭藏到背後。
攝影師退走,燈光一打,雷東寶看到他的萍萍兩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頭發更是像蒙了層霧,臉嫩得跟剝殼鴨蛋,喜歡得眼睛挪不開,對著萍萍喃喃自語,“好看,好看”,連攝影師的指令都沒聽見。攝影師心說這樣也挺好,算是含情脈脈,就叫著“保持保持,笑”,開始數數。雷東寶充耳不聞,心癢難搔地想親親妻子,結果閃光燈閃前,他正好親在那隻露出來的耳朵上,攝影師驚覺時,手已按下去,拍出一張“廢片”。
幾天後雷東寶獨自到縣照相館拿照片,看到這張“廢片”,樂不可支,沒與照相館計較。晚上回家與宋運萍兩個看著直樂,捧著肚子笑好半天。裏麵,宋運萍察覺到身邊的偷襲,驚異得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而雷東寶則是一臉狡計得售的得意,樣子滑稽至極。兩人回頭又縮印了兩張,各自皮夾裏夾著,天天都可以看見。反而是其他正正經經的照片不被重視。宋運萍總指著裏麵的雷東寶說,這壞爹,哪有一點當爹的樣子。雷東寶指著裏麵的宋運萍說,這小姑娘,才一點點大就當娘了,看著不像。
八月的幾天,兩個準備當爹娘的嘻嘻哈哈地過,這張“廢片”將本來焦燥的宋運萍從情緒中牽出來,每當她又憂心的時候,自覺取出照片來看,一看就萬事太平。
但,八月即將結束時,一條噩耗從縣裏傳來。暑假過來探親的徐書記愛人,在陽台幫徐書記晾曬冬被時,厚重的冬被沒擱穩掉下,站凳子上的徐書記愛人瘦弱的身子給被子一帶,一頭栽下三樓。竟然摔死。
雷東寶一聽說這消息就去縣裏找徐書記,他如今在縣裏可以直進直岀。可到了縣裏被告知,徐書記連夜帶遺體回京了,都說這麽冷靜的人,愛人一去世,整個人跟傻了似的。也有人說徐書記到底是北京來的,派頭大,大熱天還把遺體囫圇地送回北京。
等聽說徐書記回來,雷東寶又想去看看,徐書記的秘書出麵婉拒,說如果沒別的事,徐書記的家事到此為止,不要特殊對待。於是雷東寶總是與別人一起見到徐書記,見到徐書記的笑容褪減了,人清瘦了,態度好像消沉了。單獨接近徐書記的時候,雷東寶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語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握住徐書記的手,用力搖幾下,似是給人打氣。徐書記也是知道的,他會伸手拍拍雷東寶的手背,流露一絲黯然。
十一節休息三天,宋運輝回了一趟家。全家歡天喜地的,宋運萍和雷東寶一起回娘家團圓。宋運輝取出一半工資交給父母,又送給姐姐一斤毛晴毛線,說是給未來外甥織小毛衣用。大家都讓宋運輝把錢拿回去自己用,買些新衣服穿,不要總穿著大學裏的舊衣服,現在是幹部了,不一樣。宋運輝說單位裏進進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還沒涼,棉襖已經發下來,雨衣雨鞋也有,不用買傘,幾乎不用買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補貼的,菜好價低,每頓都有葷的。連肥皂、洗衣粉、衛生紙之類的都不用買,每季度有發。宋運輝還說他才是個剛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隻有隔三岔五地看著老工人今天領什麽費明天領什麽錢,等他轉正之後還可以多拿些錢回家。雷東寶聽了感慨說,看來小雷家大隊農民做工人的目標還遠沒實現。
宋家父母就把錢收下了,不過單獨給兒子記帳,以後拿來給兒子結婚用。大家又討論要不要買國庫券,利息比銀行的高一點,有8%,可錢放進去得那麽多年不能用,心裏又別扭,而且現在三年期儲蓄利率有5%多,眼看著利息還得升,存儲蓄裏,家裏有急用還可以取出來,不像國庫券沒法取。雷東寶說公社農業銀行每天為國庫券頭疼,隻好串通公社下令每個單位分派一些任務,算是支援國家建設。大家聽雷東寶這麽一說,就打消了買國庫券念頭,需要強塞的東西能是好貨嗎。
宋家四個都拱在一起說得熱烈,隻有雷東寶旁觀者清,感覺這回的妻弟看上去有些悶,不像以前雖然話不多,可兩隻眼睛滿是自信。他不是個有話悶心裏不說的嫡係宋家人,他看清楚了就問宋運輝這是怎麽回事。宋運輝現在挺敬服雷東寶,沒隱瞞,直說了。他也覺得鍛煉挺有用,可有時夜班做得昏天黑地出來,看到一起分配的幾個帶著屬於幹部身份顏色的安全帽趾高氣揚地全廠巡查,他心裏就挺憋屈,再說上麵爭權奪利得厲害,沒人像是正經要發展經濟的樣子,他現在有點懷疑,他下沉到基層究竟是不是錯誤決定。
雷東寶說,他不知道工廠是什麽情況,但對於他自己,隻要是自己認定的事,不撞南牆不回頭。雷東寶說到這兒,宋運萍插嘴替他補充,說他即使撞到南牆,他也得狠撞幾下看穿不穿得過去。宋運萍也勸弟弟,太容易走的路,別人也看得到,像他們家這種沒背景的人出去想與別人爭,隻有靠自己多岀點力氣多花點時間,這是沒辦法的事。宋運輝一聽也對,說他們廠裏每一個資深廠子弟身後都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好位置當然他們先看到先搶到,像他這樣的隻有憑本事實打實地做出來。他也想到尋建祥,說尋建祥類似的人可能看不到平等競爭的機會,幹脆自暴自棄。
宋運輝本來此時正彷徨著,自己努力做事卻受機修工段的人抵製辱罵,他安心基層努力學習卻被人指為充軍發配,眾口鑠金,他即使再強的信心,此刻也有動搖。回家與家人說說,才又跟充電了似的恢複正常。尤其是姐姐說起雷東寶開始時候撞南牆的事,誰都是一窮二白起家,沒下個十二分的力氣,怎可能不勞而獲。
宋運萍和雷東寶吃了晚飯就走,怕太晚看不清路,現在的宋運萍不能岀麻煩。宋運萍本來興高采烈的,可走到半路卻忽然委屈起來,她懷孕了回家報喜,都沒見爸媽如今天看見弟弟拿工資回家這麽高興,可見爸媽還是有點偏心的。雷東寶說她這是挺好的自己找氣受,又說她最近疑神疑鬼,看什麽都不順眼。
宋運萍見丈夫也不偏著自己,心煩氣躁,一路埋怨雷東寶大大咧咧,又說他最近見她懷孕反應大又吐又鬧還晚上不讓他碰,他有怨氣,他是在打擊報複。說得雷東寶冤得不行,辯說幾句,宋運萍嘮叨得更委屈,他隻有閉嘴,氣悶得不行。一直到家裏,燈光下見妻子眼淚都出來,他很想吼一句,可不行,他對著妻子吼不出來,隻好哀求,要萍萍憑良心想想,他姓雷的讓誰這麽數落不回嘴過。宋運萍一想可不是那麽回事,內疚地低下頭。兩人這才言歸於好。雷東寶心裏挺不快樂,可想到妻子懷孕辛苦,就沒敢說出來。有兒子本來是挺快樂一件事,可妻子的脾氣折騰得他最近火氣上頭。
宋運輝回去繼續埋頭苦幹,雷東寶也是一條路走到底。最近上麵有文件下來,他已經去公社學習過,說不讓各縣各市對外地產的工業品進行封鎖。文件下來後,他讓人放半拖拉機磚去試探試探,衝卡沒成,半拖拉機的磚給卡了。他就告到縣裏,縣裏陳平原縣長告訴他縣裏很為難,都是兄弟縣,人家縣的縣長衝他倒苦水,他也說不出口。
雷東寶沒去找徐書記,人家心情正不好著,他不想拿這種小事麻煩徐書記。反正他現在是先進,小雷家是典範,常有市縣領導帶領導地來參觀,他隻要看見領導就反映就行。他現在可算知道了,做什麽事,循規蹈矩地來,最後都不知磨蹭到什麽時候去,而找領導,領導又要扶持他這個先進,領導隻要說一句話,比他跑斷腿都有效。經驗都是這麽從實戰中總結出來的。
雖然,雷東寶很不願意工作時候被人從工地喊過來陪領導參觀,把同樣的話說上一遍又一遍,可為了反映問題,他最近幾乎是等著領導光臨。終於,在問題說上一遍又一遍之後,常務副市長異常有魄力地現場辦公,將鄰縣封鎖問題解決了。至於其他市封鎖的問題,副市長說他回去協調。而雷東寶卻已經無所謂了,目前的產能,全市不封鎖已經夠他發揮。於是,副市長一走,他回頭就讓磚窯開足馬力生產。
雷東寶在外一呼百應,在家跟小媳婦似的忍氣吞聲。
秋風染山頭的時候,徐書記一個電話打到隊部,問小雷家周圍有沒有可以釣魚的河流,雷東寶說兩個魚塘隨便他挑,徐書記一聽在電話那頭笑了,他又不是饞魚腥了想到小雷家打秋風,他隻不過想周末時候找個清靜地方散散心。雷東寶才明白過來,忙說有,不僅是那兒水清魚多,還少人過去,隻是路難走點。
雷東寶很為能替徐書記出力而高興,星期天一早先去地裏割些蔬菜,就轉去縣裏接了徐書記到野河塘釣魚。野河塘果然清靜,坐河邊釣魚,身後有蒼翠的小山包遮擋,頭頂有兩人合抱大柳樹遮陽。隻是雷東寶拿來一頂女人用寬沿草帽要徐書記戴上,說柳樹上麵毛毛蟲最多最毒,掉一條到脖子上,辣得跟火燙過一般的難受。雷東寶出來前,宋運萍已經吩咐過他,人家書記是來找清靜的,要他別多嘴,一邊兒自己玩。他依言,各自坐下後,他就不打擾。但釣魚這等水磨活兒實在不是他這種沒耐心的人能做的,他早自知之明,撒一把蝦杆沿河塘放著,就地掘來的蚯蚓,粗的給徐書記釣魚,細的他釣蝦。
徐書記拿出來的釣竿烏黑鋥亮,可以伸縮,據說是日本貨,可釣了半天沒見一條魚上鉤。雷東寶的蝦杆是臨時問人借的,反而忙得不亦樂乎,淨見他在草叢裏竄,不過常釣上的是偷吃的小指頭長的小魚。
金風徐徐,吹得河岸邊的蘆花漫天飛舞,沾染上人的頭發,也有些被鱗躍的小浪花一把揪住。立刻就有小魚竄上,一口吞食下去,倏忽一下又潛入河底,在蕩漾的水草間悠遊。水麵似玻璃一般,待得天上白雲遮住陽光,水又變成通透的綠玉,純粹得不像是真的。
過了也不知多久,徐書記才開腔,“東寶,釣多少了?”
“有二十多隻,中午拿回去煮鹽水蝦,我們喝點酒。徐書記,你釣鉤上蚯蚓要不要換?”
徐書記微笑一下,“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東寶,考你一個問題,你們這裏春天時候什麽葉子先綠。”
雷東寶笑道:“考啥不好,考這個。這兒一年四季不會斷綠,毛竹不說,即使大前年雪下那麽大,刨開雪下麵的草也是綠的。”
徐書記聽了啞然失笑,“我的問題岀錯,不嚴謹。我說的是我們頭頂的柳樹,還是我愛人說的,春到江南,別的樹還沒發芽的時候,柳樹已經像一蓬鵝黃的煙。隻是秋天時候,卻是柳樹最先掉葉子,剛掉下來的葉子也很漂亮,鵝黃色的。你看這一地的黃葉,看到就想起我愛人的細致了。”
雷東寶心說,女人怎麽都差不多,“我家萍萍也拿後院什麽樹先開花來考我,我答不出來她就得折騰我。嘿嘿。徐書記與你愛人也是自由戀愛?”
“是啊,你怎麽看出來?”徐書記與雷東寶講話雖然不多,但人與人之間有種默契,知道有些人可以當朋友,可以有話直說。雷東寶對徐書記也是這樣。
“當然看得出來。我跟萍萍也是自由戀愛,我們結婚後還特別好,比人家相親結婚的好得多。我們談的時候我還是窮光蛋,連房子都還是漏風的,萍萍長得好,又是居民戶口,她就要我了,她是倒貼嫁我。嘿嘿。我跟她發誓,我這輩子就隻她一個老婆,什麽都依她,家裏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全聽她的。”
徐書記讚許地道:“你做得比我好。我當年也是這麽跟我愛人說,可最終我又說什麽好男兒誌在四方,跟她長期分居兩地,現在後悔都來不及。東寶,你說到做到,是條漢子。”
“也不是,現在她懷著我們兒子,每天煩得不得了,我有時很想罵過去,心裏早把她罵上不知多少遍。我也不是說到做到。”
“女人懷孕時候生理變化大,那是身體裏有些變化,導致性格變化很大,倒不是她故意難為你。你做男人的別與她計較。東寶,我打算調回北京去,估計調令春節左右可以下來。以後不能常跟你見麵啦。”
雷東寶剛想著原來女人懷孕性格變化大是有原因的,那他還生氣就是他的不對了。沒想到徐書記後麵來句狠的。他愣好一會兒,才道:“徐書記,我聽說你都不願意回去原來住的三層樓,我知道你想你愛人,可你是男人,你也不能從此不做事吧。”
“一方麵……是你說的這個原因,另一方麵,我在北京還有才上幼兒園的兒子需要我。”
“可我不舍得你。不過你回去吧,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兒子以後生下來,我每天得把他拴我身邊,自己骨肉自己疼。以後我去北京看你。”
“我們是朋友,你什麽時候去北京找我都行。”
“別又門口派個秘書擋我,我可不是花言巧語的人,沒事我不會找你。”
徐書記聽了反而笑,雷東寶要不是這麽直說才怪了。“不一樣,前一陣我如果放你進門,就不好意思擋住別人了,否則是不給別人麵子,我還不煩死。我相信你也不會與我計較。”
“那倒是。”
“我走以後……陳平原這個人,如果用得好,他是個很能幹事的人,如果沒人約束他,他這人手腳放開了也挺難弄。以後沒我在,陳平原對你的態度應該會有變化。你有兩條路得走,一條是以後離他遠點,別讓他手指抓得到,你不是個能跟他這種人混得到一起的人;一條是偶爾送點好處出去,別吝嗇。至於你在做的事,盡管放心大膽地做,國家政策應該是越來越活。如果有什麽反複,我會來信通知你。”
“聽你的。”
“你小舅子在金州總廠做得不錯,水書記跟我說,這孩子做事腳踏實地,又能做得岀事,是個可造之才。可小孩子還沒定性,不能給他太多光環,太捧著他會把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扼殺他的發展。如果你小舅子回家吐苦水,你鼓勵他一下,不過也別把水書記一直注目他的事告訴他。”
“早說過了,我要我小舅子不撞南牆不回頭。他聽我。”
“那就好,有你這個榜樣在,他學著就是。東寶,我還是最擔心你,你性格太衝,狡猾太少,容易得罪人做錯事。以後做事,多想想以退為進。要不,以後撞到南牆了,來電話問我吧。”
“好。我家萍萍也一直管著我,我現在起碼已經不會再拔出拳頭就打。”
徐書記笑笑,看看手表,叫上雷東寶一起上雷家吃飯。進村時候不時指點雷東寶怎麽改造村落,怎麽真正提高大家的生活層次,達到某種超前高度。雷東寶一一答應,徐書記說的有些東西,他想都沒想過。
徐書記看到宋運萍,再看看雷東寶,發覺這兩人對比太大,不由失笑,跟雷東寶說他確實應該對愛人好一點,這樣的人當年肯下嫁,可見是對他雷東寶非常好。宋運萍看到徐書記則是肅然起敬,徐書記身材清臒,長相出色也罷了,電視電影上又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隻是這個徐書記……看上去說不出的高華。
說幾句閑話:看了評論,多謝。我剛到起點,對起點的操作不熟悉,就恕不跟帖回複了。另外聲明一點,我沒拿起點工資。感謝起點為我提供這樣的交流平台。
十二月份,在國人心中或許不算是年底,可對於工礦企業而言,十二月是個辭舊迎新的關鍵月份。對於整頓辦而言,尤其如是。
全廠上萬人都等待著整頓辦的經濟考核責任製將怎麽脫稿。不時有風聲傳出,如果有條可疑製度不得民心,便全廠上下大嘩,那些平時麵無表情盯著儀表八個小時的倒班工人頓時每天都有了話題,以往隻聞機器響的控製室每天人聲鼎沸,大夥兒一起討論所有來自整頓辦的吹風。
水書記“順應民意”,組織職代會全麵介入整頓辦的工作,也就是說,整頓辦所有成文規章,必須經過職代會的討論,否則,人民群眾不答應。費廠長本來意圖以整頓辦的工作為起點,借整頓工作之名,廢棄或替代原本屬於水書記的根深蒂固的管理架構,大幅度調整全廠管理結構,以逐步建立起屬於他自己的從上到下的幹部班子,開創屬於他費廠長的新世紀。不料水書記會以職代會的名義插手。而因此,他所有的個人意識都無法在整頓辦的文件中體現,否則,隻有遭到被職代會否決的命運。
職代會身後,完全是水書記高大巍峨的身影,一如廠長負責製之前。水書記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依然牢牢掌控著全廠的主動權。
費廠長的手腳完全無法施展。整頓辦的人也鬱悶,費盡心思寫出來的東西被職代會一討論,總是支離破碎。熱情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大夥兒早沒了開始時敢叫日月換新天的豪情。
宋運輝也是時刻關心著整頓辦的工作,那兒,現在屬於虞山卿的位置,原本應是他的。他現在倒是慶幸,如果他沒下基層,在整頓辦每天將如處於風暴中心的小舟,誰知道什麽時候傾覆。不像現在,他可以主導自己的學習方向,工作方向,與大家又和睦團結。這南牆,算是撞對了。
隻是,宋運輝對水書記這人挺反感的,一個人怎麽可以以一己之私,發動內耗極大的職工運動,阻撓這麽大工廠的前進步伐。他新進,他還不知未來做什麽,所以他隻能旁觀,正因為他旁觀,他才能客觀地看出職代會背後水書記的影子。反而是那些職代會代表的職工們,都被人有的放矢釋放的未來職權利劃分方案風聲的魔棒攪得群情激蕩,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極大支持了職代會的權力行使。他有時候很想告訴人們,你們被利用了,可他終究沒說出口,他太深知言多必失。
可正在宋運輝反感水書記的時候,車間忽然將他抽調到技術組,給他一間小辦公室,指派兩名技術員給他,讓他帶領這兩個剛考取技術員的年輕人一起整理完善車間技術資料。後來聽說,原來是水書記指示,這令宋運輝心中感想複雜,他隻有更緊閉雙唇。
兩個技術員雖然年輕,卻已是老資格,並不服管,主要的還是質疑宋運輝並沒經過大設備故障考驗的技術水平,而且都還很不服氣一隻大學文憑的效用,認為宋運輝能領導這樣一個三人小組,無非因為他是比較幸運的最受重視的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再說了,做多做少一個樣,宋運輝這種連身份都沒明確的人當然不可能對他們的工資獎金造成影響,做少還留點力氣可以回家打個沙發,都是等著結婚的人。
宋運輝第一天安排工作就遇到消極怠工。他已經客氣,每人隻安排他半天工作的量,可兩人一天下來都沒做完。宋運輝在下班前五分鍾問他們為什麽沒完成,兩人還挺不耐煩,都說大學生做事何必太認真,這兒做事做死了也沒人看見,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宋運輝很認真地跟他們說,做事雖然辛苦,可學得的知識是自己的,做事的過程雖然累,可最終完成一件事的喜悅也是自己的,即使眼前看不到錢的回報,可自己獲得的喜悅和提升,不是金錢可以衡量。但宋運輝真心實意的話被兩個技術員取笑了。
宋運輝很無奈,名不正則言不順,出現這種局麵在意料之中。他早已知道他不是雷東寶,不能像雷東寶一樣布置任務的時候當仁不讓,遇到誰敢反對,拳頭過去。他隻能說理,但對於不講理的人,該怎麽說理?宋運輝找到上中班的師父,師父想出麵跟兩個技術員說說,兩個都是以前在他手下呆過幾天的人,會賣他麵子。宋運輝想想,不妥,即使小學時候他受欺負都不去告老師,現在怎麽就越活越回去了呢?
他回到寢室另想辦法。今天與兩個技術員的交手讓他想到一點:口說無憑。他今晚上索性其他什麽都不幹,用寢室裏的圖板畫了一張工作任務分解圖,每個人每天的工作,細化到畫一個螺絲,都放在一張二號圖紙上,三個人的工作量一目了然,三個人的工作進度也是一目了然,每天下來隻要打勾勾掉已經完成的工作就行。後麵的備注則是說明為什麽完不成工作。為以防萬一,他畫了一式兩份。等尋建祥中班回來他才做完。尋建祥問清楚是怎麽回事,幹脆地說,客氣什麽,他們完不成就罵,他們敢反抗就找他尋建祥,他拳頭正癢著。宋運輝笑著答應,尋建祥的友誼雖然另類,可友誼都給人勇氣。
第二天上班,宋運輝完全改變態度,掛出圖表,然後明確告訴兩個幫手,他醜話說前頭,跟著他宋運輝做事,絕無你好我好,敷衍塞責,不願意,可以要求調離,不調離,就得依照圖表幹。他看出兩個技術員嘴巴不說,心中不以為然,他不得不壓縮自己的動手時間,時刻關注兩個人的工作,不行,他開口罵。他話不多,罵人也不是潑婦罵街般一罵就是半天,他以當年當狗崽子時候沒法多說話而練出來的精準罵人技術,一句一個黑虎掏心,噎得人難受。想不挨罵,就好好做。
兩個技術員先後向車間主任和書記告狀,但等領導問他們究竟委屈在哪裏,挨了些什麽罵,他們又說不出來了,因為他們發現當時被氣得噎死,現在說出來的話,聽得出調戲。這也是宋運輝從小艱難環境中自我培育出來的技巧,沒辦法,他不能落人口實,所以罵人總得有點技巧。兩個技術員隻能乖乖跟著幹活。就算兩人加起來隻有宋運輝一人的工作量,可三人成幫,工作進度還是大大加速。
期間,水書記過來巡視了一次,領導關心一線中的重點車間是常有的事,一個月看上一兩回是正常。他在車間主任、書記陪同下到設備運行那兒看看,又到總控看看,然後到車間辦公室聽取匯報,左右走走,似是有意無意間走進宋運輝所在的小屋子,然後有意無意地看到牆上拿圖釘釘上去的工作進度分解表。
他仔細審閱,問了宋運輝幾個細節問題,又問他具體怎麽推行,宋運輝當然不會說他尖酸刻薄的罵人,隻說是大家自覺。水書記當然知道這不可能,他是個人精子。但他也沒多問,他要車間主任打電話叫整頓辦的所有人來,就在這麽個小房間裏擠得差點密不透風,對著宋運輝的工作進度分解表開現場會議,告訴他們要走下來,紮進去,隻有端正態度深入了解一線工作,才能做出切合實際的責任製方案,而不能坐在總廠辦公室建造空中樓閣。他說,職工大會的否決正好說明大家對空中樓閣的反對,也正好說明整頓辦這半年多來的指導思想有誤。他要所有人回去好好反省,不能再沿舊路走下去。
眾人被水書記罵得灰頭土臉,但沒人敢吱聲,更沒人說舊的指導思想是費廠長製訂,你們書記廠長兩個口子說話,下麵的人該聽誰的。宋運輝在一邊看著心想,這就是地位。他看到虞山卿也在列,而且是隻能站在屋角,因為虞山卿隻是個不起眼的新進。
等整頓辦的人被水書記斥回,水書記帶著宋運輝單獨漫步在塔罐叢林裏,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八個字,“因人成事,因人廢事”。水書記說,有些人,即使有再好的想法,可不會管理,不能將自己的思想貫徹下去,最終想法都成空話。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做不成事,卻埋怨社會不公,奸人當道,給自己找失敗理由,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一個人想做成事,遇到的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很多,形形色色的社會人都能遇到。社會這樣對這人,也是這樣對那人,沒太大區別。有些人就是不能回頭思考,為什麽就他麵前奸人特別多,社會特不公平,究竟錯在哪裏。他肯定宋運輝這半年來做的成績,但也指出,做任何事,不要一廂情願,急於求成,必須有進有退,有所迂回,保持彈性。一方麵要督促手下幹活,一方麵也得團結手下眾人,不能強硬到底,製造對立,否則,物極必反,終會有人反彈,或者就像彈簧天天被放在彈性極限使用,終有一天失去彈性,最終廢棄無用。
水書記告辭時候問宋運輝有沒有寫過入黨申請。宋運輝一點就通,這是水書記讓他寫入黨申請呢。可他想到目前總廠兩幫公然對抗的局麵,他如果此刻交上入黨申請,找誰做介紹人都是問題,都會被敏感。而主要原因是,他不是很讚同水書記的為人,明明整頓辦的工作是被水書記卡著,可水書記卻是將責任都推到費廠長身上,為人很不地道。他不願意在這時申請入黨來支持水書記,雖然他的支持力量渺小。但他在水書記麵前貌似單純地說,他想將手頭事情整理出來,以完美工作答卷向黨遞交申請。水書記倒也不反對。有時,越是成熟狡猾的成年人越是看著年輕人覺得異常單純,容易被年輕人的小花招騙過。再說,以這種成年人的地位,他們也不願費心機思考年輕人可能的花招,因為那些花招傷害不到他們,他們不必多此一舉。
水書記走後,宋運輝需得想好久,才能理解“因人成事,因人廢事”這八個字。仿佛說的是他宋運輝,是在讚賞他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地幹活,可似乎也是在暗諷費廠長,即使大權交給費廠長也用不好。宋運輝不知道水書記說這八字的真實目的是什麽,他雖然感覺受益無窮,可還是無法因此改善對水書記的印象。可又想到,這會不會冤枉了水書記,費廠長指導下的整頓辦絕不是隻麵對水書記這一個障礙,而是很多,空中樓閣就是其中之一,整頓辦如此被職工反對,真能全怪水書記嗎?
可無論誰對誰錯,這種政治鬥爭真是醜陋,都是不惜犧牲工廠利益換取個人私欲。這種現象在小雷家大隊就看不到,在小雷家,大家圍繞有飯吃、吃好飯一個中心,那是真正的大幹快上。兩者工作氛圍的對比,讓宋運輝好生憋悶。
宋運輝又想到,以他目前對政策的理解,估計金州總廠的同齡人裏麵無岀其右,他當年認真研讀政策的目的是避免重蹈父親的命運。可麵對水、費之間的爭權奪利,他想到自己,如果把他放到父親的位置上,即使他那麽理解政策,他能做到為了解脫自己踩別人頭頂上位嗎?他做不出來。他既然做不到,他還如何因人成事?想到這些,宋運輝有些灰心。
1983年
元旦,一工段有個倒班工人需要調休參加家裏弟弟的婚禮,宋運輝好心頂替一下。新年伊始,他就得來兩天調休。
元旦過去沒多久,總廠召開團代會,宋運輝也不知自己怎麽就成了一車間的團員代表,有幸參加總廠的團代會。想到以前入個團就像偷襲一般艱難,而如今水書記竟然親自暗示他可以寫入黨申請,而且還可以作為優秀團員代表參加團代會,憑此,他相信,成分問題以後在金州可能再也不成其為問題。再想到目前小辦公室是水書記指示安排,他懷疑參加團代會的資格即使水書記沒吱聲,車間團支部書記在車間黨支部書記指示下,也肯定是受了水書記的影響。對水書記,他感情複雜。
早在知道要參加這個會議時,尋建祥就提醒宋運輝穿好一點,說這種在廠區外召開的脫產會議是變相相親場,穿好一點釣一個女朋友來,這是最好機會。宋運輝想在意也沒法在意,進工廠近半年來,他心思全在工作上,根本沒有去哪兒買些衣料子做件好看衣服的心思,他還是穿著工作棉襖去開會。一進充做會場的電影院,不得了,閃亮燈光下,年輕男女爭妍鬥豔,女同誌雪花呢的大衣領子上更是圍著嵌金銀絲的玻璃絲紗巾,看上去好像隻有他一個穿的是工作服。好在宋運輝對於穿著打扮不很在意,覺得太花俏沒必要。
虞山卿作為生技處的團員代表也出席會議,他穿一件半身長煙灰色雪花呢大衣,黑色筆挺的褲子,黑色鋥亮的牛皮鞋,大衣下麵是雪白的襯衫領子,也不知是真襯衫還是假領子。頭發是新理的,鬢角雪青,臉龐洗得幹淨,胡子刮得幹淨,整個人挺刮精神,與宋運輝坐在一起反差強烈。虞山卿處於生技處和整頓辦的幹部身份,以及他出色的長相打扮,為他引來無數姑娘火熱的目光。
虞山卿年紀比宋運輝大得多,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坐在椅子上顧盼生姿。宋運輝便是缺乏了這方麵的技術手段,他隻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姑娘們的眼睛瞧過來,他的眼睛看回去。宋運輝沒看到幾個入眼的。
上麵開始講話時候,下麵聊天開始。虞山卿輕問宋運輝:“快半年了,有什麽感想?”
“累,比讀書時候累。你呢?”
“唯一感想,當初真不該跟你換來整頓辦的位置。整頓辦被水書記拎到你辦公室罵一頓後一直癱瘓,做事挨水書記罵,不做事挨費廠長罵。”
“總比三班倒強。”
“三班倒也看三班倒,像你這樣有上頭撐腰,走曲線到下麵沉上幾天,上來就是資本了。”
“我哪有誰撐腰,又不是廠子弟。前幾天還有人說你找了個廠子弟的對象,是那個誰的女兒……”
虞山卿非常的不以為然:“再誰的女兒能和你跟定水書記比?”
“我?有沒弄錯?”
虞山卿不滿地瞥宋運輝一眼,道:“這否認太不地道了吧?現在誰不知道你是水書記嫡係中的嫡係?要不是水書記在你辦公室臭罵我們一頓,我們的工作怎麽會停滯?你畫的工作分解圖,可做得真用心,跟水書記的罵配合得珠聯璧合。”
宋運輝聞言不由“噯”了一聲,一時無言以對,難道人們誤會他的工作分解圖是配合水書記而精心製作的一出道具?他很想追問一句“大家真都這麽說?”,可問不出口,電光失火間已經想到,別人正該這麽想。早在他進廠時候已經被與水書記聯係在一起,他一路的腳印都帶有水書記的指點和牽引,他雖然頗為反感水書記,意圖與水書記保持距離,可他無法否認,他個人身上,無可避免地烙上或明或暗的水書記的水印。他無法掩耳盜鈴,別人也都看著呢,即使工作分解圖不是與水書記的合謀,但他依然不能得了便宜又賣乖。對他,對外人而言,這都已是既成事實。他無法解釋分解圖與水書記無關,隻簡單道:“倒是真沒想到會成為害你們挨罵的導火索。”
虞山卿定定看了宋運輝一會兒,道:“我現在很矛盾,整頓辦繼續呆下去,做什麽坐機關的領導,華而不實,沒有前途。但如果像你一樣下基層,我與你畢竟不一樣,你在年齡上耗得起,我不行。而且現在再下去,而不是一開始就下去,你可以料想到諸多猜測。可是整頓辦處在風眼,如今更是人心惶惶。小宋,換你還有心思找女友?”
宋運輝心想,既然那麽多矛盾,那還猶豫什麽,跳出來,做點實事,來日方長,用事實說明問題。但一想也果然是,虞山卿已經三十來歲,還怎麽來日方長。他隻有安慰:“整頓辦不會永遠無序下去,國家對整頓年限是有規定的。”
虞山卿再次定定看著宋運輝道:“你年輕,也好,沒複雜想法,別人也相信你沒複雜想法,反而會培養你親信你塑造你,出事也不會找到你頭上。可我們不一樣,我們是政策製定敏感部位,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種事最容易出在我們頭上。你看看現在這局勢,整頓辦所有人都謀劃著改弦更張呢。”
“對了,基層就沒這種事,如果不是你今天跟我說分解圖,我還不會很有感覺。”宋運輝淨看見機關裏在鬥來鬥去,下麵基層的看熱鬧。
“如今不是全民皆兵的年代,被選作對手,還得看有沒資格……啊,你年輕,你是天然免疫。”虞山卿看看宋運輝,見他並不在意的樣子,這才繼續說下去,“再一個月得春節了,小宋,你哪天有空,我們一起去水書記家拜年。”
宋運輝心想,難怪虞山卿今天跟他說得那麽多,原來就為最後一句話。他本來有現成的建議,建議虞山卿遞交入黨申請書以向水書記表明態度,但他直覺虞山卿太鑽營,他有點忌憚這種人,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種人往往是踩著別人頭頂往上爬的人,他不想做他父親第二,他微笑一下,示之以弱,“我不敢去水書記家。”
虞山卿本來想搭一把宋運輝這個新貴的順風船,沒想到這個新貴還真是年輕不懂事——不,是不懂做人,居然說出如此孩子氣的話來,他當真是哭笑不得,怎麽這天下淨是傻子拿大牌啊。話不投機,虞山卿懶得再說,繼續打量周圍人等。
宋運輝也就不說,心不在焉地聽上麵主席台有人做報告。水書記也在主席台上,身架子依然瘦小精幹,可身形不能說明問題,水書記坐哪兒,哪兒就是重心。宋運輝看著水書記心想,他真被公認是水書記的人了?
回到寢室,問尋建祥,尋建祥也說大夥兒都這麽說,但他看宋運輝不是那種攀附權貴的人,尋建祥說他曾跟人解釋說跟他同寢室的大學生純粹靠本事吃飯,做事不知多辛苦,傻得不得了,可別人都說沒人撐腰做死也沒出頭日子,都說尋建祥沒看到本質,被大學生蒙了。尋建祥最後嬉皮笑臉總結說,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幹脆名至實歸,從了吧,從了可以早點混個小領導做做,把兄弟救出苦海。
宋運輝聽了訕笑,可見事實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他不想攀附權貴,他隻想把事做好憑實力進取,不錯,他有野心,但他隻想憑自己苦幹加巧幹,以實力實現野心,而不是投機取巧做拉幫結派的歪門邪道勾當。可沒想到人們不信他。他跟尋建祥說,還是那四個字,來日方長。立刻挨尋建祥一句罵,要他別傻了,現成的階梯為什麽不爬,還等人端到麵前跪地上請他爬嗎?誰那麽傻,以為他宋運輝是大爺嗎?宋運輝也覺得尋建祥說得有理,可他越不過自己心裏的那道坎。於是又挨尋建祥罵了,不過兩人心無芥蒂,罵來罵去不傷感情。
尋建祥罵人沒幾句,罵完就雨過天晴,忽然兩顆門牙刨在下唇外,兔子般地尷尬笑著對宋運輝道:“你飯後抽一個小時給我,我帶你去見個人。”
“誰?”宋運輝感覺尋建祥今天極怪,“男的還是女的?”
尋建祥唧唧哼哼地笑,硬是不答應,呼嚕呼嚕將飯吃完,扯起宋運輝扔上自行車後座,馱著飛快往市區趕。半路上才不情不願地招了,“女孩,叫張淑樺,剛頂替她媽在飲食店工作,去晚了人家關店門。大學生,你幫我參謀,怎麽攻下她。”
宋運輝在後麵大笑,但笑完,為朋友負責起見,不得不老實地道:“我更沒經驗啊。”
尋建祥道:“兩個人比一個人強。還有,她媽在店裏安插眼線,我找上去他媽不讓,愁得她什麽似的,你找上去保證沒事,她媽把女兒倒貼嫁你都願意,你今晚幫我帶她逃過她媽眼線就行。”
“行,怎麽跟她說,你們有沒有什麽暗號?”宋運輝為朋友兩肋插刀。
“暗號?沒……我就遠遠指給你看是哪個,你進去跟她說你是誰就行,我常提起你。然後你幫我等店裏接她下班,把她帶岀來,後麵的事我接手。”
“行嗎?她媽會不會殺上來?”
“呃,看你福氣。噯,看在兄弟份上,你扔掉臉皮也得把她約出來,你不知道我多想見她,再不見她……”再不見她會怎樣,尋建祥沒說,但自行車騎得飛一樣,可見激動。
宋運輝沒見過哪個天仙能讓他激動至極的,對尋建祥的激動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但一定幫忙。
飲食店大門朝馬路開,尋建祥不敢走近,遠遠指著對麵馬路昏暗店堂裏麵的一個女孩告訴那就是張淑樺,宋運輝摩拳擦掌穿過馬路血性要幫尋建祥完成這一使命。他走進店堂就找到張淑樺,輕聲直說他是誰誰誰,誰要他來,誰在外麵等著。張淑樺忙安排宋運輝坐到一個角落,要他等到七點半,隻要那時候她媽沒出現,她就可以自由跟他走。說完她就歡喜跳躍著走了。宋運輝看著張淑樺隻覺得她像小麻雀,人小眼睛圓嘴巴尖,看上去挺時髦,短頭發電燙過,發卷兒滿頭跑,這麽小的人,尋建祥一個指頭可以拎起來,都不知道他們兩個怎麽對上眼的。
但宋運輝幾乎沒坐穩,當然是還沒喝上一口張淑樺斟來的茶,一個胖女人出現在他身邊,胖女人查戶口似地問他問題,他隻說了他叫什麽名字,來找誰,其他都是微笑不答,客氣是客氣,可就是刀槍不入。胖女人拿他沒辦法,走了。但過了沒多久,又來一個微胖婦女,一來就說是張淑樺的媽,而張淑樺在別處緊張得直擠眉弄眼。宋運輝很規矩地起立稱呼,反客為主地請張淑樺媽坐下,偷眼看出去,對麵馬路的尋建祥早躲得沒了影子。
輪到張淑樺的媽查戶口。宋運輝依然彬彬有禮,交待自己姓名籍貫民族學曆,然後,再問,他就說阿姨可不可以讓交往一陣子,彼此熟悉了再問,這是對彼此的負責和尊重。張淑樺媽被宋運輝的道理正好震到心坎兒,再看這孩子一臉正氣的書生模樣,喜歡不過來,拉著他沒話找話,硬是說到她的家教,說她管女兒管得多嚴,那種不三不四小流氓一樣的人別想靠近一步。從張母說的不三不四人的分類來看,其中就有尋建祥。宋運輝問可不可以下班後帶她女兒逛半小時街,張母一口答應。
但令三個年輕人都沒想到的是,張母答應是答應了,卻遠遠跟在宋運輝和張淑樺後麵,尋建祥半路無法調包。大冷天裏走了半個小時,宋運輝無奈地將女孩交到張母手中。
宋運輝回頭看著無精打采的尋建祥隻會笑,把事情經過跟尋建祥一說,尋建祥氣得一腳捅翻公園門口的一排自行車。回程是宋運輝載著蔫蔫兒的尋建祥。宋運輝讓尋建祥剃掉大鬢角,穿上正經衣服,買幾條寬鬆點的褲子,即使像他一樣隻穿工作服也行,尋建祥不肯,男子漢大丈夫,這麽屈就,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他誰啊,他是全金州大名鼎鼎的尋建祥。
但第二天尋建祥自己過去飲食店,不果,第三天做中班的白天,悄悄把頭發理了。理了頭發後的尋建祥戴著安全帽不肯摘,怕人笑話。可宋運輝觀察著,打探著,知道尋建祥理了頭發也沒得逞,一個月後,尋建祥的頭發又長回老樣子,但人消沉了不少。宋運輝想找張淑樺的媽講理,被尋建祥阻止,原來張淑樺也不要他了。宋運輝挺替尋建祥不平,就說什麽都別說了,完就完,天涯何處無芳草。走出去買了豬頭肉和花生米,破例又去小店買了兩瓶白酒,陪尋建祥喝一頓。他不會喝酒,硬撐著舍命陪君子,後來不知道酒後兩人怎麽了,第二天醒來,顴骨一塊烏青。問尋建祥兩人是不是昨晚喝醉打架了,尋建祥說這點白酒對他尋建祥算什麽,是他自己撞的。
兩人此後還是老樣子,可心裏都知道有些什麽不一樣,以前是朋友,現在是兄弟。
而虞山卿則是速戰速決,團代會後就遞上入黨申請,他更是很快確定一個女友奮起直追,該女孩正是與水書記關係不錯的機修分廠程廠長的女兒。
春節期間,手頭接觸不到網絡,暫停更新。謝謝支持,明年再見。
共和新春,財色雙收。
春節在女人們“降價降價”的喧鬧聲中到來。中央送給全國人民一個新年大禮物,全國化纖品價格大降。好多人不信天下真有這等好事,可商店明碼標價這麽寫著,勿庸置疑。大家都擔心這會不會是曇花一現,除了留岀買憑票供應年貨的錢,搶著將家中有限的布票都換來花花綠綠的化纖布,屯進板箱。宋運萍也買了很多,她更留意的是嬰兒用品,她搶買了很多膨體紗小襪子等降價東西,可她體會到孩子更需要的做小卦用的棉布卻漲價了。
於是,春節大夥兒見麵時候,宋運萍手裏忙不完的編織活兒。回娘家一天,竟然與她媽一起織岀一條鮮紅的膨體紗小兒開襠褲,褲子小得可愛,被那個即將當爸爸的雷東寶拿兩枚粗手指叉著玩,宋家一家人看著笑。宋運萍的肚子已經顯形,她這會兒脾氣好了許多,不過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更是謹小慎微得厲害,怕有個閃失,傷到肚子裏的寶寶。雷東寶一樣的為自己即將出生的兒子提心吊膽,宋運萍出門,他恨不得找個人來鳴鑼開道。
可宋運萍滿心的兒子兒子,卻沒忘記還有個回家過春節的弟弟,她早就托人往娘家捎去幾本她新買的小說,怕弟弟回家寂寞。結果,等見麵時候聽著父母與弟弟議論那本《李自成》,說裏麵的九宮山還不如直接寫成井岡山,李自成與張獻忠會麵不如寫成井岡山會師時候,她略微惘然。這些小說,包括《冬天裏的春天》,《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沉重的翅膀》等,都是她去縣裏買嬰兒書籍時候陸續買來,可她最近忙忙碌碌,都沒時間看這些書,她能勻岀的一點點時間,是用過時年畫給每本書包了封皮。如今聽著父母弟弟議論著的話題,她心裏有絲羞愧。
回家與雷東寶說起,她沒想到丈夫居然跟她說,家裏的地可以少掃幾次,菜可以少做幾碗,可人的文氣不能丟,時間別都花在家務上。他雖然是個粗人,可他敬重徐書記、小舅子這樣的人,他自己是不成了,沒那天分,可他希望有天分的人別忘記讀書,他對雷士根和史紅偉也是這麽說,他可不是看到他文文氣氣的娘子非變成大寨鐵姑娘才高興的人。這話,宋運萍想了一天,回頭跟雷東寶說起,說她的丈夫雖然文化不高,可見識過人,這也是天分。雷東寶刀槍不入,卻最消受娘子的誇獎,聽了表揚簡直跟喝了老酒一般,眯起眼睛高興好一陣子。
宋運萍也是說到做到的人,想明白後就合理安排時間,有取有舍,有些恢複新婚時候的生活調子。她看了書,看到精彩的,就捉來雷東寶講解給他聽,雷東寶雖然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岀,可他喜歡,他喜歡的就是這種調調兒,甚至喜歡妻子笑他不懂的幾隻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妻子天才暖時在家中十來隻瓦花盆裏下得跟豆芽似的花秧,為此他積極幫忙,每天早上出去前幫行動不便的妻子將花盆搬出去曬太陽,晚上回家將嬌嫩的花秧端進門免受寒流蹂躪。他一輩子看多的是柴禾妞一樣的同伴,他就是喜歡說話細聲細氣,皮膚白白淨淨,幹不來粗重農活,卻把書讀得很好很有見識的妻子。而且他現在錢多了,他願意把妻子捧在手心裏疼,妻子嬌嫩,他有麵子。去年他聽徐書記讚揚他妻子比他氣質好,他還得意呢。對於鄉人說他妻子不會做農活不能吃苦的議論,他不屑一顧。
春天來了,宋運萍的身子越來越重,很多看著她肚子的人都轉身恭喜雷東寶,說書記娘子肚子裏一定是兒子。雷東寶是如此的期盼那一天的快快到來,宋運萍也期盼,雷東寶一天忙碌後回家,兩人常跟新婚夫婦一樣地依偎在一起,憧憬孩子出生的一天。兩人指著搬進屋的花秧們說,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有些花正好開放,迎候兒子的降世。等花兒結子的時候,不知道孩子會不會喊爸媽了。但毫無疑問,等明年花開時節,孩子肯定是會跳會笑了。雷東寶還最喜歡把妻子做的那些小得不可思議的衣服拿出來玩,攤得滿床都是,一邊玩一邊笑,非得睡前才肯拿進去箱子。那箱子還是他找來上好樟木,特意叫大隊裏跟著他幹活的最好木匠細心做出來的,那木匠好心思,做好樟木箱,又拿電烙鐵在箱麵燙了一幅畫,畫麵是個騎著鯉魚持一朵蓮花的大胖小子。孩子的小衣服都放那漂亮的樟木箱裏。
但雷東寶在家一直樂嗬嗬的,在外麵卻遇到煩心事。徐書記年前已經回去北京,回去前徐書記親自出手為他做了很多事,他被評為82年的省勞模,又被補選為市人大委員,小雷家大隊成為全縣驕傲這個調子幾乎無法被改變了。當然,雷東寶遵照徐書記的指示,與陳平原加意“結交”,同時繼續為陳平原的政績增光添彩。隻是徐書記一走,雷東寶心裏空落落的一下少了一些支撐。以前徐書記雖然沒怎麽出手幫忙,可他總感覺有徐書記在,天不會變。
還有,他給市電線電纜廠做的一個職工宿舍工程,等去年工程結束,那些職工趕著搬進還沒幹透的房子,電線廠宿舍的包工費和從小雷家拿鋼筋水泥預製板磚瓦泥沙的錢卻拿不出來。那廠長與雷東寶商量先給職工過個好年,年後工資不發,也得找二輕局婆婆出麵到銀行貸款將錢還上。雷東寶不是黃世仁的黑心腸,想著總不能不讓人家過年,再說也相信國營單位的信用,怎麽說人家都有國家管著不愁他們不還。但沒想到,過了年再讓人去討錢,廠長一直避而不見,那些住上新宿舍的職工將上門討債的轟岀廠門。
雷東寶找上級反應,找電線廠婆家二輕局反應,可上級部門領導說,電線廠確實沒錢,沒錢你難道能吃了那廠長?雷東寶不幹了,沒錢造什麽宿舍,沒錢住什麽宿舍,這不是騙他們小雷家的錢為他們自己謀福利嗎?雷東寶發狠,叫幾個沒事的老頭老太去電線廠附近盯著,隻要看到廠長進出立刻回來報告。果然,那廠長躲了幾天,見風平浪靜了,中午趁人吃飯時候悄悄從後門回廠。小雷家警覺的老頭立刻騎車回來通報,這老頭,正是老猢猻。
老猢猻是個明白事的,心中算盤子一打,咦,這麽大筆的錢被賴,往後肯定影響到他們這些老人的勞保工資和醫療費,他心急,積極向隊長要求去逮那廠長,隊長也怕那些沒見過世麵的老頭老太完不成任務,想這種小事老猢猻又別想搗岀花樣來,就讓老猢猻負責去了。
老猢猻果然負責。他有本事,他能煽動老太老頭們的積極性,他又能合理安排盯梢位置。白天忙完回來,他還不嫌累地捧著飯碗到曬場向大夥兒宣傳那個電線廠廠長的不是東西。都不用雷東寶擰開廣播喇叭做解釋,小雷家上上下下早被老猢猻的思想工作做得同仇敵愾,群情激奮,知道有人敢喝小雷家人的血。
因此,老猢猻回來一吆喝,說電線廠廠長回廠,大夥兒趕緊去抓,不用雷東寶招呼,大夥自發操起家夥跳上一輛中型拖拉機,三輛手扶拖拉機,滿滿四車壯年漢子,加後麵跟著騎自行車的,黑壓壓湧向市電線廠。宋運萍一見這架勢,大驚,可她腆著肚子哪裏能跟得上雷東寶,又哪裏能騎車趕去勸阻,隻有急急找去兔毛收購站找士根,沒想到士根也操起家夥正想衝出門。聽到宋運萍的憂慮,士根卻讓別擔心,他有數,他會盯著。
宋運萍知道士根是個極其穩當的人,見他這麽答應,這才稍微放心。可回到隊部會計室,她還是度日如年,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等待來自前方的消息。她更關心小寶爸的安危,她很怕雷東寶抑製不住怒氣,指揮小雷家黑壓壓的農民大打出手,她見過以前那些群情激奮的人一旦動手局勢便無法控製,什麽事都會發生,到時,可能得流血了。無論哪一方流血,都不是她樂見的,她擔心,士根真阻止得了雷東寶嗎。
宋運萍急得雙手微顫,無法算帳。她坐立不安,時時站到窗戶前看他們回來的必經之路,可那條路現在遮滿果樹,果樹上開著粉紅粉白的花,就是沒大隊人馬回來,有見一個兩個,那還是趕著出去的。她雙腿酸軟沒力氣,沒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著窗戶勉強站著,她現在還哪有心思欣賞滿眼的春花。
忽然,旁邊隊部辦公室有電話鈴響,她忙過去打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的門接起電話,沒等電話筒放到耳邊,那邊霹靂似一聲喝,自報家門說是縣公安局的,叫雷東寶聽電話,宋運萍忙說領導們都不在,問是不是誰闖禍了。那邊又問一大幫人去市裏幹什麽,宋運萍不敢隱瞞,將原委說了,公安局那邊大叫胡鬧,罵這是闖大禍,沒說完就重重掛了電話。
宋運萍更是擔心得手足無措,公安局的人都給驚動了,而且都沒顧及雷東寶的勞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說胡鬧,不知道雷東寶那兒究竟鬧成什麽樣兒,她真想騎上車飛快過去看,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幹著急。報紙上一直在說要清除幹部隊伍中的三種人,不知他們會不會把東寶當作三種人之一的打砸搶分子處理呢?宋運萍愁得臉都綠了。
但沒等她走出隊部辦公室,電話鈴又響,這回來電的居然是陳平原縣長。陳平原在電話那端大叫胡鬧,宋運萍按捺擔憂,忙替自己丈夫辯解說電線廠賴帳太無理,今天聽說廠長偷偷回來,大家都激動,雷東寶知情後忙跟去阻止了。陳平原嚴厲說等雷東寶回來就去縣裏見他。宋運萍放下電話,揉著胸口喘不過氣來,事情都鬧到縣裏了,會不會有善終?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農民會不會與電線廠工人打起來?都是手裏有家夥的,真打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
她簡直是扶著牆回去會計師,癱在椅子上起不來。正胡思亂想著,四寶媳婦衝進來,報說有汽車運鋼筋來,預製品場能做主的都去市裏了,依規矩隻有大隊會計能出麵代替去點數。宋運萍不得不硬撐著起來,跟四寶媳婦過去。四寶媳婦極其殷勤,當然,宋運萍知道這是為什麽,她現在出門,到處看到笑臉,還不是因為小寶爸,唉,不知他現在怎麽樣。
宋運萍趕著來到預製品場,幸好,場上還有從別個大隊招來的臨時工,她拿著送貨單讓人爬上去點數。正確無誤後,她讓四寶媳婦請司機到場辦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揮著臨時工們裝卸,卸下來的鋼筋卷她還得仔細對照一下掛牌上的數字。這些程序,她以前來這兒看一次就會了,不用人教。
如今的預製品場已經鳥槍換炮,裝上一架舊龍門吊,裝卸再不用像宋運輝在的時候需要動腦筋巧用三腳架和手動葫蘆,現在隻要有人在下麵摁控製器上的紅綠按鈕就行。但是那些臨時工們平時沒有用龍門吊的機會,不很懂得操控龍門吊的速度,走順走快了卻一個急刹,慣性使得鋼筋懸在半空亂晃,吊著鋼筋卷的鋼絲纜“嘎嘎”作響。
宋運萍感覺吊著她心髒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響,有不勝負荷之勢。她擔憂著衝去市裏的那人,無時無刻。
欠債還錢,那是天經地義,每個衝向市電線廠的人都這樣想,包括雷東寶也這麽想。雷東寶還想,欠他們小雷家的,等於踩他雷東寶的臉,這不反了嗎?更有老猢猻獻計獻策,說討不來錢,就搬他們的設備,搬來設備才能逼他們拿錢來贖,也有人說扣了那狗娘養的廠長,不拿錢還債不放人。所有樸素卻被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討債辦法都被大家擁護,大家一路奔赴現場,一路討論得出結論,前車傳後車,後車傳前車,拉大嗓門傳遞的討論異常能說服人,漸漸地,大家打定同樣的主意,吼岀同樣的聲音,掛上同樣的表情。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趕到市電線廠,已是下午。大夥兒還沒下車,就看到緊閉的市電線廠大門內工人們同樣操持著家夥嚴陣以待,激動情緒不亞於小雷家農民。隔著工人與農民,是穿綠警服的警察,也是嚴陣以待。老猢猻一見就大喊,他們欠我們錢還有理了,他們還找警察保護咧,活該我們小雷家倒黴咧。老猢猻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越亂越興奮的,這等場合,他如魚得水,也沒法計較這事兒對自己有利無利了,隻拍著腦門憑本能做事,而正好,幹柴烈火,這點子火星正好點燃看見嚴峻場麵有點猶豫的農民。
所有的農民都指責痛罵警察包庇惡意賴債。警察請大家安靜理性有話商量,可沒人聽他們的,因為裏麵的工人也一起鼓噪,與農民對罵,對罵的聲音掩蓋理性。雙方的陣營越來越壓縮,警察陷於兩陣夾心位置難以施展。
雷東寶也是熱了腦袋,因為他看到那個欺騙他的廠長也在緊閉大門內衝他吆喝辱罵,廠長辱罵的話通過工人的口號傳遞出來,就是罵他傻,自己上當撞槍口。雷東寶打小沒受過這樣的欺騙,氣得頭暈腦漲,操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廠長,被士根死死抱住,提醒雷東寶千萬不能動手,不能傷人,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違法落人口實。雷東寶哪裏肯聽,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岀不了心中那口惡氣。他這春節以來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要錢,處處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早別提多少怨憤。他身強力壯,士根哪是對手。眼看就要掙脫,又一個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頭一看,居然是陳平原縣長。
陳平原的出現讓雷東寶稍微收斂,可他依然大力掙紮,一邊向陳縣長訴說不公。陳平原明確表示,討債可以,不許械鬥,不許鬧事。雷東寶說那還有什麽辦法把錢討回來,電線廠明顯是惡意賴帳,陳平原說他負責聯絡各部解決。士根見此忙大聲告訴鄉鄰,說縣長說話了,大家收起鋤頭,倒退十米。雷東寶雖然不情願,可在陳平原的催促下,還是回頭大聲吆喝大家倒退。他的話不僅聲音響亮得多,比士根的號召力也大得多,大家雖然一樣的不情願,可還是乖乖倒退。
倒退中,有人高喊,不讓衝進廠裏,又不還債,不如扒了新宿舍,大家都別想好過。此話得到大家的一致響應,眾人一起高喊扒了宿舍扒了宿舍,這一來,猶如圍魏救趙,原本以為守住大門固若金湯以逸待勞的工人在裏麵急了,電線廠宿舍一造就是幾十戶,這裏麵的人幾乎大半與新宿舍有關,扒了工廠可以,扒宿舍絕對不可以。見到小雷家人退後,還以為小雷家人趕去扒房,這下輪到工人叫囂著要衝出來追打,名為保護家園。
警察不得不全力封住工廠大門,不過好在那些工人也不敢從窗戶跳出來落單。這時,市裏的各級領導也紛紛趕來。趕來的大領導一見陳平原在場,都不約而同衝他大喝一聲胡鬧,搞得陳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東寶的那隻手跟鋼箍一般的狠。雷東寶渾然不覺得疼,兀自大聲向各級領導解釋其中原委,說電線廠騙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錢,這些錢都是要拿來看病養老的,說電線廠按計劃生產按計劃購銷,有多少錢他們廠長自己心裏清楚,他們這是存心賴帳整死小雷家。雷東寶說,身邊農民們響應,農民們天生的大嗓門震得領導們恍惚身處驚濤駭浪之中。
而在驚濤駭浪之中,雷東寶捕捉到一個聲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現場辦公幫助解決問題的副市長的聲音,副市長也說賴錢問題他主導解決。雷東寶立刻刹住所有含冤的話,轉頭指揮大家回去。而那些在裏麵正與警察對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為農民們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來消防水管水槍,旋開消防籠頭,高壓水噴向門外所有人。這下,把在場領導和警察也打火了。
亂象中,隻聽“砰砰”兩聲爆響,別人可以不知道,當兵過的雷東寶卻是聽得清楚,那是槍響。他這會兒徹頭徹尾清楚了,忙頂著水柱衝擊,指揮小雷家大隊大夥兒回去,立刻回去,誰不回去,他當頭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來就聽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湧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紛紛退走。依然上竄下跳的老猢猻也挨了他一棍子。領導們也被高壓水衝得回撤,跟著小雷家大隊眾人一齊走,看雷東寶提棍子將眾人趕上拖拉機趕著回家。這時,工廠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槍口,連忙關了高壓水,兩下裏平靜下來。
澆得透濕的各級領導扯上雷東寶和電線廠廠長,回機關開會。雷東寶想跟士根說幾句話,做個交待,被氣急敗壞的陳平原一腳踹進車裏,緊跟領導將車開走。士根見此連忙踩上自行車趕回家。
焦慮的宋運萍一直神思不屬,兩眼時時看向外麵大路出神。那些臨時工到底是手勢不熟練,卸裝工作進展緩慢,那個開車來的司機不時跑出來看一眼,嘀咕幾句,又被四寶媳婦敷衍著拖回去喝茶。眼看著天色暗下來,四寶媳婦也坐不住了,出來抓住宋運萍問男人們會不會出事,會不會跟電線廠的打起來闖大禍。宋運萍雖然安慰四寶媳婦說政府會插手,隻要政府在,打不起來,可她心裏忐忑,她想著既然公安局已經知道,應該早早把小雷家的農民們從半路上攔回來,怎麽會到現在還沒見有人回來呢?
這時臨時工終於報說裝卸結束,宋運萍原地站著讓他們回家去,那些人關掉龍門吊上麵的電燈,收工回家。裏麵坐著喝茶的司機見外麵燈光一暗,忙跳出來看,問收拾完了嗎,收拾完了他得趕著回去找加油站。四寶媳婦嗓門大,回聲行了,那司機聽了就準備走。宋運萍忙走回去想給司機簽字畫押,沒想到場地上關了燈沒看清,自己又心神不寧沒小心,一腳踢到刺棱的鋼筋,收腳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鋼筋上。四寶媳婦走出一陣沒見身後人跟上,回頭一看,嚇得臉都黃了,忙回來扶起宋運萍,伸手往她全身亂摸,摸了借辦公室燈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沒血,可眼見著宋運萍卻是五官抽緊,滿頭冷汗。四寶媳婦怕了,叫上送鋼筋的司機,將宋運萍送往衛生所。一路沒覺得有異,可等到了衛生所,將人從車上抱下來,卻見宋運萍下麵就像開了閘似的,鮮血如淋。
衛生所不敢接,值班醫生直接跳上大卡車跟著一起去縣醫院。沒想到,半路卡車沒油了……
雷東寶跟著領導們來到市政府,一路感覺心驚肉跳的,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害怕,他怎麽可能害怕,所以他無視這種感覺,又“哼”了一聲給自己打氣。理虧的是電線廠,不是他們。
全都濕漉漉地在會議室坐下,都沒問清緣由,市長對著雷東寶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罵雷東寶作為共產黨員不循正當途徑解決問題,帶頭組織群眾鬧事,造成極壞影響。下麵食堂端來薑湯,但市長閉嘴前,誰都沒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長的批評終於結束,雷東寶一口喝下薑茶,大聲反駁:“市長,我們農民沒文化,心直口快。市電線廠故意賴我們的錢,那錢都是小雷家老人勞保工資和醫療費,市電線廠已經從年前拖到現在,我們去討錢的人被趕出來,很快我們就沒錢給老人開工資,現在青黃不接,地裏也沒東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餓。市長,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來了,他們擔心沒飯吃,他們的錢讓電線廠黑心昧了。那狗屁廠長,年前告訴我就是不發工資找銀行貸款也要還錢,年後躲得人影都不見,害我們大隊老人天天跑那麽遠路守著廠子逮他,老人們吃口飯容易嗎,他們都窮那麽多年了,他們隻想吃口飯。”
陳平原皺眉看著雷東寶不語,市長書記都在,沒他說話的份,但心說小雷家一向有鬧事的光榮傳統,當初縣前任宮書記組織的清查組就是被那些老人鬧得一天都呆不住,誰說這其中沒雷東寶的煽風點火,但這帳往後跟他單算,今天怎麽說也得保住先進大隊的牌子。
市長罵說沒文化就可以鬧事,就可以堵塞交通?但因為雷東寶說的也是實話,他便開審市電線廠,沒錢造什麽宿舍,怎麽拿來的批文。矛頭直指主管單位二輕局。二輕局連忙解釋說他們沒批電線廠大規模造宿舍,隻根據他們現有資金情況批了兩百平方的集體宿舍。
甲方乙方上級下級都在場,事情抽絲剝繭,很快搞清,原來是電線廠聞說要利改稅,又不知道會怎麽改,便耍小聰明,打小算盤,趕緊將所有兩年來擴大企業自主權掙來的計劃外利潤用掉,蓋房子分了。既成事實,以後拿來利潤都貼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他們沒敢找國營建築公司欠錢,怕被上告,沒想到小雷家建築工程隊這個社隊企業更不好惹。
接下來,輪到市電線廠廠長書記遭殃,還是第一次見市委書記和市長這麽大的官,卻是看著濕漉漉的書記市長罵他們。市長是個老幹部,特能罵,連二輕局的都挨罵。陳平原看了心中噓口氣,好歹注意力隻要不集中到他頭上就行。正罵著,有值班人員推門進來,小心說小雷家大隊雷書記家人來電話,說他妻子送醫院了。雷東寶一聽就跳起來,預產期不是今天,今天進醫院肯定有問題。他衝上去就凶神惡煞地推著值班人員去電話室。電話那邊告訴他,宋運萍早被送去衛生所,可是大隊裏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沒人知道該怎麽找他,直到去市裏鬧事乘拖拉機的人回來,才由紅偉聯絡到市裏值班室。紅偉說,士根已經親自開著拖拉機去衛生所,很快會有消息來。但具體宋運萍出了什麽事,沒人說得清楚。
雷東寶心急如焚,雖然被吩咐守著電話等消息,他卻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回家裏。但沒讓他等多久,幾乎是電話擱下沒幾分鍾,紅偉又來電話,紅偉這回變了聲音,紅偉告訴雷東寶,士根從衛生所借電話打來,說宋運萍大出血,被送往縣醫院。士根正開著拖拉機追去。
雷東寶暈了,大出血?萍萍本來就缺血,她怎麽經得起大出血?他跌跌撞撞衝出值班室,穿過走廊,爬上樓梯,撞進會議室,一把抓住陳平原,直著眼睛說他妻子大出血,問陳平原借車子。陳平原趁機向書記市長要求陪雷東寶回去,說雷東寶那樣子回去得闖禍。於是陳平原脫了身,與雷東寶一起乘一輛吉普車飛速趕回縣裏去。
宋運萍還是被後麵趕來的雷士根的拖拉機送進縣醫院的。等雷東寶趕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頭,白布中間是高高的隆起,那是另一條未見陽光的小生命。整個縣醫院的人整夜都聽到一個男人野獸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門。陳平原一向自詡心腸最有原則,見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診室陪了一夜。回頭,他將此事向市裏作了匯報。
宋運萍一條命,換來雷東寶免受處分。
宋運輝第二天就接到電話,什麽都來不及帶,寢室都沒回,穿著廠服就往家裏趕,半夜才從市火車站走到小雷家,見父母早哭岔了氣,軟倒在一邊,雷東寶紅著環眼直挺挺跪在靈床前。宋運輝在靈堂門口站好久,才夢遊似的走進去,揭開靈帳看上最後一眼。裏麵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詳,像是睡著似的。
宋運輝已經在火車上流了一路的淚,想著小姐弟艱苦的過往,想著姐姐一輩子對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細節,如放電影一般在他腦海裏重現,他一路流淚。此刻看見遺容,他再次淚如雨下,回頭劈胸揪住雷東寶,哽咽著大聲斥問:“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時候你答應我什麽?啊?你說話算不算數?”
雷東寶被宋運輝揪得不得不抬頭看上去,他直直看著這個與亡妻長得有點像的小舅子,斬釘截鐵說了幾個字。但他的嗓門早喊啞了,宋運輝隻聞“噝噝”聲響,聽不清他說什麽。宋運輝不知雷東寶搞什麽鬼,再問:“你好好說話,你怎麽說?”旁邊與他在預製品場一起忙碌過的紅偉上來抱住宋運輝的手,對宋運輝附耳輕道:“東寶書記嚎了一晚上,現在沒法說話了。”宋運輝愣住,卻見雷東寶又是嘶聲在與他說話,還是沒法聽清楚。他幹脆掏出口袋裏的筆給雷東寶,雷東寶取來,在手心重重寫上,“我這輩子不娶”,手遞到宋運輝眼前時候,筆尖刺穿掌心滲出的血幾乎模糊了這六個黑字。
宋運輝無法再說,他還能說什麽。這是一個比他更傷心的人。他隻能問抓住他的紅偉:“我姐臨終說了什麽?”
聽問,雷東寶不由垂下頭去,還是紅偉幫說:“四寶媳婦一直跟著,四寶媳婦說,你姐最後清楚時候一直說,她真不放心走,真擔心她走後留下東寶書記一個人怎麽辦。”
宋運輝死死盯住雷東寶,眼睛裏滿是悲憤。
事後,雷東寶趁一個陰雨天,將宋運萍培育出來的花秧繞土屋種上一圈。夏秋時節,各色鮮花不斷地開,不斷地結子。而他的花,他的子,卻已經成為消逝春天裏一抹最深刻的記憶。
雷東寶變得沉默。
宋運輝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頭什麽事都不幹,隻躺在床上發呆。尋建祥下班順路買了飯菜回來,見宋運輝已經在,隨意問了一句“吃了嗎”,好久沒見回答,也沒在意,因為宋運輝有時幹事情認真了也是兩耳不聞的。
但尋建祥坐下吃飯沒多久就覺得不對,床上躺的這個人怎麽眼睛發直呢?他吃上兩口飯,才見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他想到宋運輝這回請假是去奔他姐姐的喪,估計這小子現在還難過著。他沒多說,扔下吃一半的飯碗,拿宋運輝的飯碗出去,當然不會去隻剩殘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門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紅燒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鉤海米,到小店買一瓶白酒,回寢室硬拖起宋運輝,與他對酌。
他知道宋運輝隻那麽點酒量,都不屑買兩瓶酒,他將一瓶酒均分兩杯,一杯給宋運輝。果然,宋運輝才喝一口,一股火氣便騰騰地從肚子直延燒到腦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兩隻耳朵,他一下坐直,終於有了精神。第二口下去,熱氣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細胞複活,眼淚刹不住車地流出來,比喝下去的酒還多。
“尋建祥,你不知道,我們家……我從小……爸媽雙職工,我幾乎就是我姐帶大的,這輩子我跟誰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我姐。”
“我姐從小懂事,爸媽給我們的早點錢有剩,她隻給自己買過一次鹽橄欖,其他都給我買了玻璃彈子。否則你說我家成分那麽差,哪個小朋友肯理我?還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彈子。”
“我姐最膽小,可碰到誰欺負我,她豁出去時候比誰都膽大。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見衝過來保護我,她不會打人,她隻會護住我,讓拳頭落在她身上,我都能聽見拳頭落她背上‘嘭嘭’的聲音。啊……好人為什麽不長命?”
尋建祥看著一向鎮定的宋運輝兩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淚,情緒激動地敲著桌子聲嘶力竭,不由瞄瞄打開的氣窗,忙起身不動聲色過去關上。但站在門邊卻依然能清晰聽見走廊裏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現在正是晚飯過後的時間,寢室走廊人來人往。尋建祥想了想,索性找來榔頭釘子,將他豬肝紅的厚毛毯釘在門上隔音。那邊宋運輝渾然不覺,兀自瘋狂著眼神喋喋不休。
“我姐鼓勵我不要像她那麽膽小,鼓勵我跟欺負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練打架,可那時候我小,下手沒輕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沒輕沒重的拳腳。尋建祥,你沒見過我姐,我姐是個弱不禁風的人,可她挨我拳腳時候無怨無悔。”
“剛上小學時候我還比姐姐矮,我們姐弟一起去河邊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裏取水。她貧血,起身時候常站不穩,可她就是不讓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裏淹死。”
“我家的扁擔當中畫著一條黑線,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線位置,平均分擔重量。可每次從河邊挑到家裏,我走前麵,水桶繩總是偷偷被姐姐偏移,姐姐總說是水桶繩自己走的,可那時我矮她高,水桶怎麽可能自己往高處走?她處處為我著想,為爸媽分擔家務,她最後才想到她自己。她連找個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撐腰。可我是那麽沒良心,我才給姐姐做了多少事?我隻拿回去一斤毛線。尋建祥,你說我是不是東西?”
尋建祥一隻手罩自己的酒杯子上,怕被宋運輝搶去,兩眼眯成一條線,難得嚴肅地聽宋運輝懺悔。但心中不以為然,心說全金州的老娘都巴不得有宋運輝這樣一個兒子,這小子夠是東西了。
宋運輝隻模糊看到尋建祥認真聽著,心中欣慰,抓起毛巾擦把眼淚,繼續說。“我從小蔫壞,打定的主意絕不放棄,一點不考慮姐姐的良苦用心,我一定讓姐姐操碎了心。我夏天要下水遊泳,姐姐怕水,不敢跟下去保護我,她隻能想辦法搓了條細麻繩,一定要我綁在腰上她在岸上牽著才肯放我下水。我不肯,那多失麵子,姐姐就苦口婆心勸誘我,又把麻繩染成黑色,說這樣在水裏別人就看不清了。我還是不肯。我撲騰下水了,自己玩得高興,姐姐在岸上急得打轉,眼淚都急岀來,又不敢向爸媽告發,怕爸媽罵我。我姐那時才上小學,你說現在哪個小孩有我姐那麽懂事的?他們現在連雞蛋殼都不會剝。”
“我家成分差,不是一點點差,而是很差。我初中畢業就沒法升高中,我姐難過得什麽似的,直說是她占了我讀書的名額。所以考大學她也上分數線了,一看公社卡我們,她立刻將名額讓給我。我現在真悔,我應該讓我姐去讀大學,我還小,我再複習一年一定也能考上,我姐就不一樣,她如果讀了大學就不會遇上雷東寶那廝,她就不會變本加厲地操心。我早知道雷東寶膽大妄為,我為什麽還親手把姐姐交他手上?我當時如果反對到底,拿姐弟關係做籌碼,我姐一定會退步的,我怎麽沒反對到底?姐姐這次是被雷東寶的膽大妄為害死的。我後悔,我後悔……”
尋建祥沒醉,看著宋運輝拍桌打凳,心裏一猶豫,將他杯子裏的酒倒到宋運輝杯裏。一向知道宋運輝話少,悶屁,看今天這情況,能讓宋運輝發作出來也是好事。宋運輝不知就裏,他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裏不能自拔,看見杯中有酒,拿來就喝。漸漸地,他話少了,眼前的景象卻越來越清晰,那是他小小的姐姐,穿著小碎花的罩衫,梳著兩把小掃帚似的辮子,臉上掛著甜蘋果般的笑容,嘴裏嫩嫩地喊著“小輝,小輝”……
尋建祥斜著眼看宋運輝喃喃念著“姐姐,姐姐”,臉擱在桌上垂淚,不由也鼻子酸酸的。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扭扭鼻子,呼哧幾聲,對著宋運輝嘀咕,“呸,差勁,半斤酒就能撂倒。可惜紅燒肉一塊沒吃,我來吃,可惜涼了。”
尋建祥嘀咕幾句,吃幾口肉,卻忽然看到宋運輝跟沒骨頭似的軟軟滑下桌去。尋建祥看得目瞪口呆,大男人能如此柔若無骨?他自己試了下,沒辦法滑得如此行雲流水,一時哭笑不得,起身將軟癱的宋運輝扔上床,指著宋運輝的鼻子道:“以後我當哥的來管你,你這沒長毛的屁蛋。”說完花枝亂顫地幹笑兩聲,終是沒法真笑,回去摘了門上的毛毯,洗漱睡覺。沒精打采的,心說他怎麽就沒人那麽疼他。
宋運輝第二天起床,除了眼圈還腫,其他什麽都看不出來。戴上眼鏡,幾乎可以湮滅證據。他知道自己昨天又哭又鬧,依稀記得說了什麽,又不是全清楚。問還賴床上的尋建祥,尋建祥卻隻閉著眼睛懶洋洋說要他放心,沒旁人聽見。宋運輝沒追問,下去跑了一圈,又幫尋建祥帶來饅頭。
新浪讀書那兒也在連載,是出版社放上去的,比我下手快。
宿醉之後,腦袋開裂似的疼,可宋運輝顧不得了,他得先騎上他新買的二手自行車去車間,檢查兩個手下的工作進度,布置任務。然後,他到圖書館翻查資料。照舊的工作,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別人提起,他也是敷衍過去,他的家事,他不想敲鑼打鼓地說。
圖書館有些書是不讓借出來的,可又有很荒唐的規定,進閱覽室閱讀者除了紙筆之外不得攜帶其他東西,宋運輝在閱覽室查閱英語資料,最先不讓帶字典,遇到疑難詞非常麻煩,得整句記錄下來帶回寢室查了字典領悟。一來二去與閱覽室那些婆娘麵熟了,再加有關他是誰誰嫡係的傳聞增多,管理員婆娘們網開一麵,對他法外開恩。
但今天進閱覽室,又被攔了。來人溫柔而堅決地說一句“不得拿其他物品進入閱覽室”。這聲音,這腔調,是那麽的熟悉,依稀就是陪伴他二十年的姐姐的口吻。他猛地抬頭一看,是張新麵孔。在被窗外綠樹濾過光線的映襯下,這張新麵孔皎白如玉,恬靜清麗。宋運輝隻覺得心頭有個小聲音衝他使勁地喊,“就是她,就是她”。他忘了應答,愣愣盯著那女孩瞧。那女孩瞪他一眼,接過宋運輝已經放在櫃台上的借書證,將牌子換給宋運輝,但見此男色眯眯看她,她生氣,抓起牌子在櫃台上敲了幾聲。宋運輝這才驚悟自己失態,他忙慌張地撿起牌子就走。女孩等宋運輝進去才想起,她三令五申不讓此人將手裏東西帶進去,此人還是帶進去了。她想去拿回來,可想到此人盯著她看的眼光,她討厭,怕走過去自討沒趣,隻得忍了,等會兒準備告訴師父讓師父幫忙去趕此人出去。她無聊間取出宋運輝的借書證看,不認識,是個一車間一工段的工人,名字不好聽,人更是怪,眼睛腫腫的,像桃花眼。她將那隻借書證扔回槽裏。
宋運輝以往都是選擇背對著大門的位置,免得受走進走出人流的幹擾。今天忍不住對著大門坐,抬頭就可以看見那女孩溫婉的側麵,眼睛累了,以前是往窗外看,現在是抬頭看。看來他回家這段時間,圖書館裏換了人。這樣溫婉的側麵,很曇花一現的聲音,悄悄彌補他心頭剛剛出現的空缺,令他產生絲絲依戀。
過會兒,女孩的師父來,女孩立刻就向師父告狀,說有人帶東西進閱覽室,她攔都攔不住。她師父一瞧,老熟人,笑說這小宋是規矩人,他要帶什麽進來就隨便他吧。又說想阻也未必阻攔得了,人家急了找水書記開張條子,這兒照舊得放人。老管理員大致向女孩介紹一下宋運輝,女孩這才明白過來。不過想起宋運輝剛才直愣愣的眼光,心裏隱隱有點不屑。什麽大學生,這麽沒修養。比起另一個她認識的大學生虞山卿來,可差遠了。
老管理員坐了會兒便四處張羅,走到宋運輝身邊時候,問了一句:“你姐姐過了?難怪這幾天沒見你。”說話時候一眼就看出宋運輝眼皮浮腫,哭過的樣子,看來是個重情的。
“是,讓阿姨牽掛了。”宋運輝照舊沒多說,但拿手中的筆指指女孩,問:“阿姨,新來的管理員?怎麽稱呼?”
“啊,小劉,劉啟明,劉總工家小女兒,剛從化驗室調來。剛衝突了吧?你放心,我替你說了。”
宋運輝忙道:“謝謝阿姨,還正想著跟您說一聲呢。如果手上不讓帶工具,有些書看起來不知所雲。”
“你別謙虛啦,我看你翻字典的次數不多。這些書,說實話,買的時候胡亂買來,買來就是胡亂放著,不是你幫忙,都還不知道歸到哪類,除了你,我也不清楚還有誰看這些書。有幾個老高工來看看,翻幾頁就走,你們一起分來的,我都沒見過幾個。還是你最認真。”
宋運輝微微笑了一下,可他今天實在不是很有心情真笑,誰都看得出來,他笑得勉強。老管理員打個招呼說上幾句就走了。宋運輝又將目光轉向劉啟明,原來是劉總工的女兒,難怪年紀輕輕就可以脫離倒班,也難怪氣質清麗,原來是來自書香門第。宋運輝想到劉總工倒是常來閱覽室,不知道父女見麵是如何景況。但無論如何,他決定等下換牌子時候與劉啟明說上幾句,不為別的,就是聽聽她說話聲音也好。但他不得不想到,他不想此時像虞山卿一樣急巴巴地遞上入黨申請表明態度,他如果在此時與小劉搭訕,會被視作什麽樣的表態?這念頭,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就被他扔到腦後。什麽荒唐想法。
說曹操,曹操就到,劉總工居然這個時候來。宋運輝最先沒在意,直到感覺身邊有人,才抬頭一看,見劉總工在看他查閱的資料。他忙起身招呼,順便看一眼劉啟明,果然她看著這邊,她不知是不是看到他的視線,偏過頭去不理。
劉總工讓宋運輝坐下,輕問:“我要查這個資料,你幫我想想,你心裏有沒有印象。”
劉總工遞過來的紙條,上麵是一種國外七十年代成型技術的名稱。宋運輝在大學時候接觸過,忙道:“廠圖書館應該沒有介紹這方麵的書籍,有國外專業期刊有過介紹,我寢室裏有原始翻譯稿。根據我看到的資料,這種技術應該已經性能穩定,國外有成熟設備投放市場。”
劉總工點頭道:“你方便的話,找個時間拿翻譯稿過來給我看看。你以前學校裏接觸過國外專業期刊?”
宋運輝道:“是,老師讓我幫忙翻譯。我今天中班,中飯後我把翻譯稿拿去劉總辦公室。不過因為是初稿,當初我對設備也沒現在熟悉,裏麵很多紕漏。”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麽還在倒班?”
“我跟著調度了解一車間總體運行。運行跟設備一起了解後,再查閱這兒的資料,更能吸收。”
劉總工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過又搖搖頭,改了主意,“你把翻譯稿拿來交給我女兒吧,就門口那個年輕的。這個時候你還是別來我辦公室湊熱鬧,你還年輕,有些事你擔不起,還是避避嫌。”
宋運輝應個“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說了。他知道劉總工指的是什麽,還不是水書記與費廠長的關係,而劉總工看來是費廠長一派的。他感謝劉總工替他考慮。
劉總工沒想到宋運輝沒有花言巧語跟上,不由更仔細打量這個小夥子。這孩子的檔案他看過,很欣賞,不過當初被水書記欣賞了去,他無奈隻有拱手送上。如今看來,水書記的育人手法還是正確的,小夥子下基層鍛煉,看來成效很不錯,不像虞山卿那幾個,幾乎一年下來,一事無成。他手中要的資料,前幾天過來圖書館找,還動用權力發動其他人幫忙,所有相關人等都說,這種有關一車間的技術問題,還是等宋運輝來了問,館裏的俄語資料是早就整理出來的,英語資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問便見分曉。這樣實幹的小夥子,劉總工喜歡。他都已經來了,索性坐下多問幾句。“聽說你在整理一車間技術檔案?”
“是的,不過有些設備內部無法測繪,好在那些主要設備圖紙基本齊全,但聽說有過一些小改造沒記錄,得等大修時候爬進去核對了。一車間一工段的設備檔案基本整理出來,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現在唯一遺憾是人手不夠,再加我運行經驗不足,否則我想把原有的應知應會根據現有設備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個工種整理一本新的應知應會。”
劉總工聽了感慨:“都說百廢待興,可我們金州的一年時光……唉。我們該學你的腳踏實地啊。”
宋運輝謙虛地一笑,不過對劉總工的話不以為然。他對車間越熟悉,越覺得整頓辦的工作荒唐。連應知應會都還不成文,現在延用的還是文革前的老資料,怎麽製定崗位責任製?職責都沒明確,責任如何落實?這不是無根之木嗎?但他當然不會詰問,他知道自己對金州了解有限,誰知道技術部門手中是否真的掌握著一手資料呢,或許他們隻是沒拿給基層而已。劉總工把責任推給動蕩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來,好像應該是工作總體思路成問題。
劉總工過好一會兒才又道:“一車間所有設備改造我手裏都有記錄,下午我讓我女兒拿給你作參考。”
“太好了,謝謝。”宋運輝一聽,眼睛都能放出光來。
劉總工看看他,忽然歎聲氣:“有時間,最好把所做的工作都做個記錄,方便以後查閱。你……你現在這樣挺好,年輕人千萬別野心勃勃,技術沒學好先卷入勾心鬥角。我們做技術的,最好是踏踏實實守住書桌,否則別想幹成一件事。我走了,你繼續,看來你英語不錯。”
宋運輝起身送走劉總工,雖然劉總工不計他似乎是水書記的人而傾心相待,但他還是不認同劉總工的觀點,比如他,如果沒有權威的水書記的關照,他能有平穩的書桌嗎?此刻,宋運輝似乎對“因人成事”有更深一層了解。懂行的,未必能成事。
中午時分,閱覽室清場。宋運輝的字典之類照舊扔在位置上,反正下午還得過來一會兒。他到櫃台換借書證,見裏麵放著一本書,便伸手翻了翻,見是外國小說,簡·奧斯汀的《愛瑪》。他估計這是劉啟明在看的書,接了老管理員遞來的借書證,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姐姐以前也喜歡看書。”說了又心酸,不等老管理員回答,就急急轉身離去。都忘了留意一下劉啟明在哪裏。
老管理員驚異地看著宋運輝的背影轉出門去,忽見劉啟明關了窗戶過來,不由嘮叨:“沒想到小宋對他剛去世的姐姐這麽好,這麽大男孩子說起來就會流淚。噯,沒想到。”
劉啟明依然不以為然,看著師父出去,將門鎖上。回到家裏,她爸將過去的筆記翻出來,讓她下午帶給宋運輝,又說這小夥子踏實,是個好樣的。劉啟明心裏迷糊了。
宋運輝回到寢室,見尋建祥頭發淩亂,就著昨晚的菜吃今早的饅頭,早見怪不怪,道:“才起床?”
“廢話唄。”尋建祥眼皮都不抬,才不理會宋運輝的麵部表情,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如果悲悲戚戚個沒完,那就廢了。宋運輝如果還想悲戚,他就不管帳了,眼不見為淨。
“不會還沒洗臉刷牙吧?”宋運輝有點存心逗他。尋建祥拿眼睛斜睨上來,奇道:“撿到一分錢啦?”
宋運輝頓時有點羞愧,他現在好像不應該那麽娛樂。可又是忍不住要說,“你知不知道劉總工的女兒,小女兒?”
尋建祥頓時來了精神,立馬坐直了,目光炯炯,“那妞,眼睛長頭頂心。怎麽,有人給你做媒?哥們這輩子唯一要求,你狠命拒絕她,給全金州光棍掙口氣。”
宋運輝一時紅了臉:“才見到,白問問。”
尋建祥一拍桌子,指著宋運輝道:“指望不上你,瞧你這陣勢,得讓人逗著玩。劉家一窩知識分子,一窩女兒,他家女婿個個像麵條,又白又細,風一吹就倒。你不像,你實打實,還是別湊熱鬧,聽哥們的。你要再讓劉家女兒涮了,金州男人臉麵都丟光了。”
宋運輝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道:“我打飯去,還要不要給你帶點什麽?”
“不要。”尋建祥不放心,又追上一句:“你說什麽都得起碼苦上一個月才能找樂。”
宋運輝聽了在門口一怔,忍不住回頭看尋建祥一眼,索性走回來,將門關上,“她除了心高氣傲,難道還有什麽別的問題?”
尋建祥一腳踩到凳子上,猴子似的坐著,實事求是地道:“沒別的問題,作風正派,沒病沒災。但我醜話說前頭,你要找了那麽個妞,以後我都不敢上你家。”
“那麽嚴重?為什麽?”
“看在我昨晚漏看《姿三四郎》的份上,你也得聽我的,你跟她不是一路貨色。”
“沒,她像我姐姐,都愛看書。”
尋建祥愣了一下,隨即白著眼睛不理,心裏著實想一拳揍醒那隻據說挺聰明的花崗石腦袋,但現在兩人都沒喝酒,師岀無名,他隻得咬牙切齒地從喉嚨底唱著“殺西螺,殺西螺”,打開門去水房。宋運輝不知道尋建祥為什麽找盡理由反對劉啟明,回頭也問不出別的,尋建祥說不出劉啟明的壞話,兩人更沒新仇舊恨,但尋建祥一口咬定說兩人不合適,說他看人奇準,誰合適誰不合適他最清楚。
中飯後,整理岀劉總工要的翻譯資料,又重新看一遍,將其中明顯不合理的部分修改一下。修改痕跡很明顯,原來是藍黑墨水,如今是碳素墨水。宋運輝想,這隻是他一貫做事精益求精,而不是單純想給劉總工一個好印象。
下午去閱覽室,他將翻譯資料交給小劉,看著劉啟明用一雙嫩白纖細、明顯比姐姐細致的手將一本黑皮大筆記本遞來,宋運輝留意到,劉啟明用的是雙手,就像早上她接他的借書證時候也是用的雙手,那是教養。宋運輝很想搭話,但想起姐姐,喉嚨一痛,說不出來,回去早上那個位置,老老實實看書。他暫時沒時間看劉總工的筆記本。
照舊的,到三點半時候,老管理員過來,跟對付她自家孩子似地拍拍宋運輝的背,催他該上班去了。宋運輝收拾東西,再次從劉啟明麵前經過,微笑衝她點點頭,便離開。等他才走,老管理員就閑不住議論起宋運輝,前幾年好不容易不打打鬧鬧了,年輕人開始想讀書了,結果又什麽《加裏森敢死隊》、《姿三四郎》地放,學得那些小年輕個個跟敢死隊裏的小偷搶劫犯一樣,看見父母都叫頭兒,現在卻是到處拳打腳踢,晚上都不敢去電影院看電影,自家廠裏的電影院都不敢去,最怕看見那些年輕人一言不合跳起來叫囂去外麵做體操,女排的拚搏精神都用到拚命上了。所以看見小宋那樣的年輕人就喜歡,文文氣氣的,做人那麽刻苦好學,要是自家兒子也是這樣肯讀書就好了。劉啟明嘻笑說她也愛看書呢,老管理員立刻大不以為然,說看的書不一樣,小說誰不會看,看了也沒用。
劉啟明還是不覺得宋運輝有多出色,會看書?她家多的是這樣的人,而且姐夫們個個溫文爾雅,多才多藝。
宋運輝到了班上,才看劉總工的筆記。一看,頓時背後直冒冷汗。這本筆記真材實料,內容翔實。不,廠裏的工程師並不都是他以為的被耽誤的一夥兒,被荒廢的一夥兒,不是過去社會荒廢他們,現在他們荒廢社會。他們是茶壺裏煮餃子,肚裏有料,隻是沒法倒出來。宋運輝為自己過去的淺薄認知汗顏,相比劉總工對設備的了解,他算什麽啊。可他不知有多少趾高氣揚的行為落在別人眼裏,他這半瓶子醋晃得太響了。
但宋運輝好歹是內行,對一車間設備的了解,讓他看劉總工筆記的時候一目十行,一點就通。最讓他受益的,是劉總工記錄在後的思考,那些思考,道盡劉總工對設備更新改造的深思熟慮。宋運輝隻是不明白了,他是總工,他有權,他懂,可他為什麽什麽都沒做。當然,七九年前他還沒被平反,可以理解,八零年到現在,可已經是兩年多了。這不能不說,是劉總工的工作方法有問題。一直在茶壺裏煮餃子,也不會換個口大容器。
但這些想法宋運輝隻在下班路上考慮,一回到寢室,他又全身心投入到黑皮筆記本裏去。好多的疑問,在黑皮筆記本裏找到答案,豁然開朗。通過黑皮筆記本,他仿佛可以與過去的施工人員對話:為什麽這根管道要轉一個彎,為什麽那裏要裝一隻疏水閥,為什麽懸空地裝一隻礙眼的壓力表……等等,原來都有答案:因為實際運行中出現的水擊、共振等不可預見的問題。宋運輝掏出他自己的筆記本,將好幾條原先準備在五月春季大修中提出來的改進條款刪了,餘下的,他得再綜合考慮審視一下。劉總工的黑皮筆記本帶給他全新的思考。
尋建祥不知哪兒喝得醉醺醺回來時候,宋運輝還在看筆記本,被尋建祥“咣當”踢門進來聲音打擾,抬頭見尋建祥又不知喝酒後與誰幹了架,那麽結實的工作服都會撕碎袖子。宋運輝也不知他們都哪來那麽多精力,聽說已經有好幾個人打架給送進廠醫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獨自回家,需人接送,這還是在廠區呢。他上去將瞪著眼睛還扯著嗓門胡說的尋建祥撂上床,替他放下床簾,裏麵一暗,尋建祥就安靜了,每次都這樣。宋運輝替尋建祥脫掉鞋子,卻見尋建祥的臭腳呼一下伸出床簾,他不客氣,一腳踢進去,否則,這雙不知幾天沒洗的襪子得製造寢室熵增。
宋運輝有時挺不明白,為什麽尋建祥本性不錯的一個人,生活卻總是那麽沒有追求,每天得過且過。尋建祥即使能像機修車間那些偷偷拿公家材料做自家沙發彈簧的人,也算是生活有點奔頭,可他就是喝酒打架。宋運輝能體諒尋建祥的生活方式,可就是不能明白他到底是在想些什麽,不明白人怎麽舍得浪費自己的生命。
沒多久,費廠長被抽調去黨校學習,很多人在背後議論,費廠長終於頂不住水書記的火力,找借口撤了。對於費廠長的去留,大夥兒都像是在看戲,仿佛劇情與自己無關。如今懸念終於揭曉,大家都還有事後諸葛亮的愉悅。
宋運輝本來還有些將信將疑,可很快就看到水書記開始借五月大修密集開會,指揮設立臨時工作組,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他這才相信大夥兒的議論。
年輕人中,也因著五四青年節的即將到來,開始展開轟轟烈烈地開展爭當新長征突擊手,做四有新人的運動。自費廠長一走,整個金州仿佛改了麵貌,真正從七十年代一步跨入八十年代。
宋運輝當然無法遙感水書記的心理,也沒精明到能推測水書記借臨時工作組孤立兩年來新竄起勢力的意圖,他隻是感覺,他媽的,終於可以做事了。他已經快被壓抑壞了,每天都有罵粗口的心。他真不願看著堂堂金州連小雷家這等農村都不如,看著尋建祥等一幹年輕職工渾渾噩噩,好了,現在老天終於綻開一條天裂,吹進一股屬於八十年代的新風。但他又有疑問,可是水書記這不是公然挑戰廠長負責製嗎,這樣也行?
但無論如何,他有事做了。他在寢室幾乎不眠不休,挑燈夜戰,三天時間,就拿出一份報告,《關於一分廠一車間成立青年突擊隊的設想》。他看多社論,對於官樣文字的過門駕輕就熟,字能寫得多快,成文也有多快。後麵的目標安排,才是真槍實彈:總體目標有哪幾項,目標如何分解,目標如何實現。他依然按照以前的辦法,以表格形式畫在繪圖紙上,他很有將人員如何安排也寫進去的衝動,可扼腕再扼腕,才將這衝動壓抑住,留出備注一備注二這樣的空格,留待領導決定。人事安排這種大事,他在大學學生會就曾經吃過一次苦頭,他逾越了,輔導員憤怒了。他吃一塹長一智。
報告完成後,宋運輝占了寢室兩張桌子,將報告攤在桌上又思考修改了三天。看得尋建祥直嘀咕,這什麽鳥人,拿的工資比他尋建祥還少,連助工都還不是,每天卻忙得昏天黑地,誰承他的情了?累不累?到時還不是與其他大學生一起按部就班升級漲工資,不知他忙個什麽,累不死的傻瓜,神經病。但尋建祥還真是有點服這愣小子累不死悶不死的勁頭,佩服這小子除了工作時間,一個人可以關在寢室對著一張繪圖紙瞧上三天。
謀定而後動。宋運輝一點沒猶豫地將裝滿報告的厚厚一隻文件袋交給車間,選在車間書記和主任都在的時候,免得有厚此薄彼之嫌。他得逮住時機,迅速出擊,類似當年大學時代,毫不猶豫交上入團申請和小學輔導員申請。
車間書記和主任都清楚,這個宋運輝別說是編製不在車間,即使在,他們也沒權指揮,宋運輝的一舉一動,都是水書記在上麵遙控。因此他們當然是不會對宋運輝遞上來的報告深思熟慮後拿個意見再給水書記,他們就看一下,熟悉一下,直接打包交給水書記自己去看去決定。不過他們看了之後心裏都想,這個小年輕,野心不小。
水書記一點不含糊,還沒打開資料袋就打電話給車間,讓宋運輝自己上去解釋。宋運輝正好夜班後睡覺,被總務從被窩裏揪出來塞進總廠辦公樓自生自滅。宋運輝隻夠時間扒拉一下頭發,就被推門出來的水書記秘書推進書記室。
水書記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還是關心地問一句:“夜班?”
宋運輝點頭,“沒關係,腦子還能使。”見水書記抽出資料袋裏的內容物,他接來將圖紙鋪開。
水書記道:“你別坐下,你給我簡單介紹一下。”
宋運輝心說要是剛下夜班就叫來說話,可能腦子還好使,可睡了會兒之後被揪出來,現在站著連腿都有些軟,不知會不會說錯。他盡量集中心力,頗為艱難地向水書記解釋計劃分幾個大類,為什麽產生這種考慮,估計將使用的人力與時間,但因為他沒有管理經驗,不敢寫上等等。
說完了,水書記讓他坐在一張軍綠色布沙發上,宋運輝這還是第一次坐沙發。本來腦子就困,一坐上寬大柔軟的沙發,他更是腦袋發暈。水書記看上去挺欣慰,笑著說:“看來下基層鍛煉很有好處,沉下去,靜下心,就能發現不足,知道如何改進。你最近在學什麽?”
“在跟車間調度。基本上把三個運行工段的設備都認清了。”
“嗯,好,大家反應也不錯。來,我先潑你一盆冷水,你這份計劃,我不可能批準在一車間獨立執行,因為一車間是全廠的心髒,一舉一動影響全局,即使是試點,也不能找上一車間。但是你提供一個很好的思路,你這個思路以及你去年釘在牆上的工作安排,讓我考慮到應該修整整頓辦的工作模式,從過去的由上而下工作方法,改為總廠製定框架的由下而上的方式。這個問題我們另找時間開個專門會議決定,會議時間會提早通知你,你到時推掉夜班。你回去有時間再將眼光放開一點,人站高一點,統籌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是,書記。”宋運輝一時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失望,他現在腦子有點犯困,反應比較本能。看見水書記起身,他也跟著起身。
水書記過來,滿意地拍拍宋運輝的肩膀,看寶貝似的將宋運輝上下打量半天,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覺,睡足了立刻給我開動腦筋,最遲不出三天會通知你。你做得很不錯,進廠不到一年能對一車間有如此深的認識,甚至能提出一些改進思路,你這日日夜夜沒有白花。”
宋運輝有點受寵若驚,被肩膀上水書記那隻溫暖的手鼓勵得更暈,有些結結巴巴地道:“謝謝水書記,我……我肯定考慮不成熟。”
“這是必然的,你的閱曆擺在那裏,你所看到的和所思考的,必然受你閱曆的局限。”水書記親自送宋運輝出來,兩人一起站在走廊欄杆邊,下麵人流來來往往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揚長避短?你們年輕人,精力充沛,思想活躍,相比我們年長的,你們敢於接受新事物,善於接受新事物。如今,擺在我們麵前的問題是設備落後,工藝落後,產品跟不上國家調整重工業服務方向,發展輕工業原料的要求,等等諸如此類。你作為年輕人,你更應該在技術改造、技術革新方麵多下功夫,另辟蹊徑,尋找突破口。我需要你考慮的問題也是這新的突破口。你不需要給我完美答卷,不必做得跟資料袋裏那些那麽完善,你回去好好查閱國外先進資料,金州目前最需要的是這些。”
“是,我會做到。”宋運輝欣喜,他是年輕人,他早在進廠初期就已經不滿工廠的設備運能,他早就等著這一天,沒想到水書記高瞻遠矚,先人一步提出。“水書記,那我能不能請假,回學校去查閱資料?金州的相關國際資料……已經落後。”
“前年開始圖書館已經引進國外先進資料,你看了嗎?”
“都看了,不過已經比我在學校接觸的落後。書和雜誌在時效方麵不能比。”
“那還等什麽,今晚別上夜班了,明天出差,我先給你批張條子,你去財務預支差旅費,明早再來找我,你直接去北京,我給你開介紹信找人進內部查閱資料。”水書記一邊說一邊已經返回辦公室,找筆寫批條。
宋運輝沒想到水書記做事如此迅速,令人耳目一新,想到即將去北京進內部查閱資料,他心花怒放,簡直想蹦起來。他跟著水書記進去,著急地道:“水書記,中午就有一班去北京的火車路過,我今天就去。”
“來不及,有些信件我晚上才寫得出來。你今天夜班別上了,好好準備,明天走。”水書記戴上老花眼寫字,他的寫字速度不如辦事速度,一筆一劃有些慢,但看上去力透紙背。“總工辦也在研究國外技術動向,他們還跟我說廠圖書館資料充足。你要是拿不回來足以證明廠圖資料落後的資料,我找你算帳。”
宋運輝正激動著,胸有成竹地道:“水書記沒有找我算帳的機會。我手頭的翻譯資料已經比廠圖超前,劉總工想了解的FRC技術資料還是從我手裏拿去。”
水書記停筆,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抬手將原來那張批條撕了,重新開寫,寫的時候不很連貫地道:“你回去準備一個月,甚至兩個月的替換衣服,不把一車間關鍵設備的國際技術走向搞清楚你別回來。這件事,沒有先例可循,你和生技處的幾個新大學生分頭執行,自尋出路,我和總工辦給你們提供便利。你記住,必須解放思想,打破條框,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產品方向,但也必須與原有輔助設備合理配套,而不是另造一個新工廠。我們資金有限。”
“明白了。”宋運輝這才知道,他在基層山中方七日,金州領導層世上已千年,水書記才剛接手,金州廠全體上下頓時全速運轉,而不單是他一個人有所動作。他忽然驚醒,如果不是他自覺找到切入點,遞上計劃書,是不是沒今天的機會?是不是將被分在生技處的幾個同進工廠的大學生拋在身後?他頓時有了分秒必爭的急迫心情。
水書記寫完批條,交給宋運輝,上麵是預支差旅費用,宋運輝大約三年都掙不了那麽多錢。水書記這回沒起身相送,但坐在位置上很嚴肅地道:“小宋,你是小徐介紹給我,我對你期望很高,你不要辜負我。”
宋運輝答應了出來,見虞山卿已經等在外麵。兩人見麵,沒有說話,都是相對微微一笑,但高下立現,宋運輝衣冠不整,頭發淩亂,眼皮浮腫,而虞山卿則是容光煥發,眉目英挺。
看著走進書記辦公室的虞山卿,宋運輝不由得想到剛剛水書記的話,難道虞山卿早就開始著手設備的改造改良研究?他有沒有找到方向了呢?從劉總工對FRC的陌生,和水書記對廠圖資料落後的陌生來看,虞山卿的研究並無成效。但是也難說,或許虞山卿走的是另一條路,而條條大路通羅馬,誰知道虞山卿究竟做得如何呢。眼下形勢,他必須分秒必爭。
現在想讓宋運輝睡覺他也睡不著,他去財務領錢,又到總務換全國糧票,然後飛車去火車站買火車票,回來哪兒都不去,就在寢室將手頭所有筆記和翻譯稿都粗粗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數。
隻是沒想到晚上宿舍樓後麵燈光籃球場舉行春之聲歌詠晚會,宋運輝探個頭看一眼就縮回,尋建祥一直扒窗戶邊看,但主要是看花枝招展的女孩,以及對麵女工樓探出來的頭。看上一會兒,尋建祥拿腳踢踢宋運輝的桌子,說劉總工家小妞來了。宋運輝丟下書本就探出腦袋去,循著尋建祥的指點,果然看到劉啟明。劉啟明穿一件鉤花線衫,腦後鬆鬆挽著頭發,嫻靜得不得了。周圍那麽熱鬧,劉啟明卻是淡淡地微笑著,不熱衷,也不疏遠。尋建祥在一邊說,操,這素質是真好,跟《人到中年》裏麵的潘虹似的,就是人難弄。宋運輝立刻反駁,哪有那麽老。
宋運輝盡看著劉啟明,尋建祥依然四處亂看,忽然又叫了一聲,操,這小子學成方圓啊。宋運輝看去,見虞山卿竟然扛著一隻碩大的吉他上台,罕見的大格子襯衫,黑長褲,卓爾不群。心說怎麽又是他,他怎麽無處不在。下意識地看向劉啟明,竟見劉啟明一隻手兩枚手指扣住下巴,神情非常專注地看著台上,燈光下眼波流轉。宋運輝心頭煩悶,忍不住學著尋建祥罵了聲“操”,一聲不夠,又是一聲。尋建祥聞聲看去,大笑,笑得都有人抬頭來看。
而虞山卿在台上唱得高興,第一首是《Kissmegoodbye》,贏得滿堂喝彩,第二首是《Yesterday》,兩首唱完,大家熱烈地在下麵拍手叫再來一首,劉啟明一改剛才的淡雅,也是熱烈地拍手。宋運輝無論如何都不拍,兩手死死撐在窗台上,咬牙切齒,而虞山卿的第三曲已經響起,是很多人熟知的,連宋運輝都知道的《Tieayellowribbonroundtheoldoaktree》,依然是英語歌曲。宋運輝忍不住對尋建祥抱怨,說虞山卿英語比他差得遠,偏偏盯著唱英語歌,要不要臉。尋建祥說人那是本事。
宋運輝不要看了,縮回頭看資料,但哪裏看得進去。一會兒又探出腦袋去,台上已經換了人,可劉啟明依然手指扣著下巴兩眼癡癡追蹤著下台了的虞山卿,宋運輝上麵看著非常無奈,然後眼看著劉啟明一個人離開,推上自行車走了,原來,她隻來看一眼虞山卿。可人家虞山卿追求其他女孩的事是全金州家喻戶曉的,劉啟明未必不知道。原來她對虞山卿單相思,這什麽事兒。
宋運輝帶著挫敗感上火車了,帶著挫敗感的宋運輝老想著假想敵虞山卿,發誓說什麽都要把虞山卿趕超了。而尋建祥雖然嘴裏取笑宋運輝,可心裏竟然比宋運輝還激憤,操,劉小妞,無法無天了,不就是個總工女兒嗎,有什麽了不起。他被激起的那叫義憤。
妻子去世後,一向睡覺踏實,打雷都不醒的雷東寶好幾夜失眠。失眠時候他索性一骨碌起床,就著小土窗透進來的月光,打開燙花樟木箱檢閱裏麵的小衣服。當初他媽要把這些小衣服拿去燒了,他不讓。這是他妻子和兒子的遺留。看這些小衣服時候雷東寶雖然沉默,可整個人清楚,清楚得能回憶起與妻子相識後的點點滴滴。可白天時候,他就蔫了,他睡眠不良,整個人灰頭土臉,兩頰頃刻削了下去。
雷母看著不妙,收拾收拾搬回舊屋。但雷東寶吃慣宋運萍做的菜,嫌老娘做出來的菜隻一個味道,都隻有一股蒸飯味,氣得他老娘想撂挑子,可終究是心疼自己兒子,兒子再不愛吃,她也旁邊苦口婆心盯著,被兒子頂幾句都無所謂,生一會兒氣,轉背就好了。可兒子老是沒胃口也不是辦法,雷母想了又想,試了又試,無計可施之下,竟然一個人走老遠路找去宋家討要燒菜秘訣。
宋母怎麽也想不到親家母為這種小事上門來,便立即炒了隻蛋炒飯,燒一碗青菜湯,拌一碗土豆絲,招待雷母吃了。兩人哪有胃口吃,尤其是宋母一看見雷母就汪岀眼淚,一碗蛋炒飯,吃到後來差點成泡飯。雷母總算學得一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生起她以前反對的煤球爐,這生煤爐的事,她還是叫來個鄰居才做成。便依樣畫葫蘆地炒了蛋炒飯,燒一隻菜湯,又蒸了幾隻蘿卜,筋疲力盡端給兒子吃。
雷東寶沒想到老娘竟然為了他吃下飯去到宋家取經,說什麽也把炒焦的飯塞進肚子裏,把湯兜底喝了,隻是這蘿卜再也吃不下。雷母看著兒子把飯吃完,又高興又難過,眼淚管不住地直流。雷東寶拿不出話來勸,陪著老娘靜坐。此後雷母就到處找煤球爐燒飯的人家取經,取來經就給兒子做著吃,雷東寶知道老娘辛苦,就算填鴨子也得填進肚裏。總算人不再瘦下去。
雷東寶雖然人沒精神,發起脾氣來卻更爆,大夥兒即使有心勸他,可又怕勸錯地方,遭雷東寶拳打腳踢,都隻有避著他。隻有士根與紅偉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小雷家群龍無首,遲早得亂,得先從攤子鋪得最大的建築工程隊亂起。萬一工地岀個故障岀條人命,那就糟了。士根與紅偉合計著找上雷母,可雷母說自打兒子長大後從來就不怎麽聽她的話,結婚後就隻聽媳婦的,現在更是碰不得,一碰就跳。雷母讓兩人去找宋家,說兒子看在宋家女兒份上,會聽宋家二老幾句話。
士根與紅偉立刻找去宋家,一刻都不耽誤。宋季山夫婦雖然跟著兒子怨雷東寶毀了他們女兒,可究竟雷東寶以前也孝敬他們,夫妻倆答應了,但要求士根和紅偉跟著,怕岀什麽岔子,畢竟他們都知道雷東寶的爆脾氣。
士根與紅偉將地下工作做足,才敢去找雷東寶,找到雷東寶也不敢說別的,隻敢說他丈人來過電話,要他星期天過去說說話。雷東寶不知道丈人叫他有什麽事,當天晚上就去了,士根都來不及跟上。騎車到宋運萍長大的家,又臨陣膽怯,從窗戶望進去一看,二老正清清涼涼地吃飯,頭頂一盞昏黃的燈泡。他敲門進去,這敲門,還是宋運萍扭著他扭出來的習慣,以往隻要去的人家門開著,他都不敲門,抬腿就進。
見了麵,宋季山一聲“東寶”,雷東寶叫了“爸媽”,相對無語。好久,還是雷母問了句:“東寶吃沒吃飯?”
“沒吃。聽說你們有事找我。”
兩夫妻看見雷東寶這樣子,又怨不起來,宋母上前拉雷東寶坐下,宋季山去廚房盛飯,都沒說什麽,雷東寶坐下就吃。吃上幾口,雷東寶忽然冒出一句:“我第一次來,萍萍給我盛的第一碗飯足足夠分兩碗。”
宋季山夫婦對視,宋母先落下眼淚。宋季山忍了又忍,才對雷東寶道:“你媽說你現在想成仙,不吃飯。今天你怎麽也得吃兩碗。人都已經去了,你再有個好歹,我們心裏更不好受。”
宋母擦擦眼淚,起來道:“我去炒個蛋來,東寶你慢慢吃。”
雷東寶伸手一把抓住宋母,道:“不用,菜夠吃。”
宋母嘀咕:“不是夠不夠,看你瘦那麽多,萍萍知道會怨我們。我今天做多少你吃多少,就當是平時萍萍做給你吃。”
雷東寶這才放手,宋母心中嘀咕,隻要扯出女兒的牌子,雷東寶就聽話。宋季山負有說服雷東寶的重任,原本約在星期天,沒想到雷東寶當天就來,令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想好要跟雷東寶說什麽,可人都來了,他隻有臨場發揮。他不是個能說的人,琢磨半天,才想出一句又不出賣士根紅偉,又自認比較得體的話,“東寶,不管怎麽說,飯還是要吃,事還是要做。”
雷東寶抬抬眼睛,看看老丈人,非常權威地答應:“知道。”
宋季山覺得雷東寶太厲害,他又缺乏挑戰權威的勇氣,想了會兒才又鼓起勇氣,仗著丈人身份道:“可是聽說你睡眠不足,吃飯很少,基本不做事。這樣下去不行。”
雷東寶還以為這些都是他媽來告的狀,換成是他自己媽,他早從喉嚨底“呼”一聲表示煩意,但對丈人,他隻好還是順從地來一句“知道”,因為他對不起兩老。
宋季山一下沒了下文,該說的都說完了,他又不敢逼著雷東寶答應以後睡覺睡足八小時,吃飯每頓起碼兩碗,不,三碗,人家都已經應了知道,他難道還要表示懷疑嗎?他又陷入沉默。
宋母炒了三隻雞蛋出來,也端了飯鍋出來,將飯鍋所有的飯壓了又壓全盛到雷東寶碗裏,與當年宋運萍盛給雷東寶的第一碗飯差不多結實。宋季山看看那麽多飯,再看看桌上的菜,下桌去做紫菜湯。宋母將雞蛋往雷東寶麵前推,“強硬”地道:“多吃點,今天不吃完別下桌。聽你媽說你……我們常想著找你來勸勸你,可又怕你忙。我們老的都挺過去了,你小的還有什麽過不去的?你要再每天這麽沒精打采的,我們老的活著還能有什麽指望呢。小輝離得遠,我們和你媽往後都靠著你啦,你可別倒下,你要是倒在我們前麵,以後我們別說沒臉去見萍萍,也沒法活下去啦。”
宋季山端著紫菜湯出來,聽著心說,老婆說的比他在理多了。
雷東寶聽著也覺得在理,不錯,他以後身上背著三個老人,他怎麽敢倒下去,可問題是他身不由己。“我睡不著,這幾天飯已經盡量多吃了。”
“那就好,慢慢……慢慢會過去的,唉。”想到慢慢過去了就意味著雷東寶忘記宋運萍,宋母不由得歎氣。“睡不著就騎車來我們家吧,騎累了躺哪兒都睡得著。”
“我明天去工地轉轉,那兒累。爸媽你們不怨我就好,以後我會孝敬你們。”
“我們老的還能有什麽指望,隻要你們小的活蹦亂跳的我們就高興啦。以後想到就來看看我們,別以後當陌生人就行。”還是宋母說話。
“沒,我擔心你們看見我生氣。以後會常來。”雷東寶鬆口氣,一直覺得嶽父母和小舅子都在怨他,他怕一來又惹他們生氣,所以一直有些猶豫,不敢過來探望。今天見嶽父母沒怨他,他好像就跟也被亡妻原諒了似的渾身輕鬆許多。
“你得常來,我們小輝一年沒能來幾次,我們太寂寞。”宋季山違心地插一句。
“是,我會來,我會來。”雷東寶人一輕鬆,吃飯快起來。宋母看著他大口扒拉飯,心裏真擔心他噎死,忙將紫菜湯推到雷東寶麵前。雷東寶吃完飯,見兩老早就吃完,便端起所有菜碗菜盆都清了個底朝天。宋母看著放心,嘮叨著“這樣好,這樣好”,收起碗筷進去洗。
宋季山猶豫了一下,道:“東寶,以後做事別太莽撞,政策多變,人心叵測,防不勝防啊。”
“知道。”雷東寶心說,都已經害死妻子了,害得妻子到死都不放心他,為他操心,他以後做什麽事,說啥都得先在腦子裏盤三圈才決定。
宋季山不知道這個“知道”是能做到還是不能做到,但又不是很敢問,還是將另外一件要緊事也說了,以君子不辱使命,對得起士根紅偉上門求助。“還有啊,你脾氣也得改改,別動不動就生氣發火。做人要團結群眾,互助友愛,不能一個人霸王似的,那會失道寡助的。”
雷東寶老老實實地道:“這條做不到,天生的,沒辦法。”
宋季山覺得有理,脾氣這東西果然是天生的,哪是一天兩天可能改變,他“嗯”了一聲,準備仁至義盡地撂開手,回頭也夠向士根紅偉交待的。但忽然一想,覺得哪兒不合邏輯,一時較真起來,對著雷東寶認真地道:“東寶,這脾氣一定得改。壞脾氣必然導致莽撞,莽撞怎麽會產生?都是脾氣克製不住,血氣上頭做出不經大腦考慮的決定。說起來,莽撞的源頭還在脾氣。你答應改改你的莽撞,這是好的,可你如果不改改你的脾氣,你的莽撞永遠也改不了。東寶,你現在是領導,學學克製自己的脾氣。”
雷東寶沒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丈人會說出如此頭頭是道的一席話,不由抬眼若有所思看住丈人。宋季山為人謹小慎微,本就是一邊說一邊擔心,見雷東寶一雙環眼緊緊扣住他,心底不知哪兒生出虛軟,忙噤聲不言了。倒是宋母從廚房出來,沒關注到桌麵風雲變幻,很是讚同地道:“對,莽撞的根源是壞脾氣,不能縱容壞脾氣。根源不變,其他什麽都白說。”宋母說著走到燈下,忽然看到雷東寶的環眼唰地掃過來,不知恁的,心頭一慌,後麵的話也說不上來,訕訕低眉坐下。
雷東寶不知自己的眼神對於兩個躲在暗處做人多年的老人來說殺傷力有多大,見宋家兩老忽然又不說話了,他還以為兩人想起他們的女兒,忙道:“爸媽,我以前對萍萍從來沒有發脾氣,你們放心。”
“那好,那好。”宋季山喃喃地回答,又覺得這樣回答傷體麵,又補充道:“肯定不會的,你們那麽要好。”
“倒不是,萍萍一說就哭,我哪裏敢在她麵前大聲。”
“不會,我們萍萍從小堅忍,長大後哭的次數屈指可數。”
三個人錯愕以對,他們說的真是同一個人?雷東寶忽然有種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感覺,嗓門都急高了,“我真沒欺負萍萍,隻有她欺負我,我挨她揍,她揍了我她還哭,她還說這是鱷魚的眼淚。”
宋家兩老對視,若是三個月前雷東寶說這席話,他們得笑得揉肚子,現在聽了,先是忍俊不禁,然後又悲從中來,想到女兒好好兒的才過上幾天有人頂著天可以撒嬌的好日子,卻又撒手西歸了,如此福薄。兩人的眼淚忍不住又掉下來。雷東寶看著心說,宋家一脈相承,都愛掉眼淚,連宋運輝這個男子漢也會掉眼淚,都已經被他看見兩次。他不會勸,看見丈人丈母娘垂淚,他就一邊兒目灼灼看著。
還是宋季山早收眼淚,想了會兒,歎了聲氣,對老伴兒道:“萍萍在家裏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我們害得她從小吃足苦頭,總算嫁給東寶,她過了幾年揚眉吐氣的好日子。唉,東寶,東寶……”
“是啊,萍萍做人有準頭,她自己選的東寶,她自己心裏有數。唉,東寶,人死不能複生,你也想開點吧,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宋母想到雷宋兩家結親後女兒一直那麽歡喜,她也不忍再怨雷東寶,做人得講道理不是?
雷東寶沒想到嶽父母這麽說,原以為兩人當麵不罵他那是兩人有教養,沒想到竟然還說女兒跟了他也算是過到好日子,這反而讓他內疚。一直以來隻覺得二老懦弱,沒想到二老竟是這麽講理。二老為他開解,他反而沒法對自己開解,二老對他講理,他覺得自己更應該跟二老講理,本來對於二老的話他答應就答應,並沒打算花十二分力氣執行,現在,他當然得更講理,否則,還是人嗎?他重重又應了聲“知道”,他沒豪言壯語花言巧語,反正他想,說了有什麽用,看他怎麽做就行。
雷東寶雖然還是失眠,還是白天沒有精神,可他好歹打起精神做事了。隻是諸事不順,那家市電線廠沒法立即還錢,市二輕局雖然給了點,可終有一部分的錢還得拖後再還。陳平原縣長因為此事而對雷東寶起了戒心,一個沒法妥善控製的人,一個隨時可能爆大問題的人,他哪裏還敢捧在手心當模範供著?他退卻了,他開始重新在縣裏物色先進典型。
隨著陳平原的退出和陳平原的示意,縣建築設計院也跟著退出,他們說,如今把小雷家幫扶起來了,他們現在需要集中精力搞自己的建設。這一來,小雷家建築工程隊沒了技術支持,在建築市場上就少了優勢。雷東寶原本想找幾個合作良好的設計師,請他們業餘時間幫忙,但那些設計師都很誠懇地向他說抱歉,說設計院剛給他們開了會,再次傳達了去年《關於製止企業職工從事不正當經濟活動牟取額外收入問題的通知》,說設計院嚴厲禁止職工八小時外賺外快,要雷東寶先給他們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他們再給他幫忙。雷東寶手頭正有一個工程需要技術指導,失去了縣裏的支持,小雷家舉步唯堅。
雷東寶回頭與士根紅偉核計,大夥兒都覺得,什麽先進什麽人大,都是虛的,領導能把這些給你,也能把這些取走,輕易得很。可享受過政策優待的人怎能忘記那甜頭,大家嘴裏沒說什麽,心裏卻時時掛牽。
領導既然如此對待,小雷家人也沒了麵子,雷東寶派幾個年老的社員輪流著每天去二輕局要債,從局裏盯到家裏,盯著他們領導,盯得他們雞飛狗跳,以快快討到所有的錢。他們不再大規模發動社員,而是選擇重點擊破。領導打電話找雷東寶罵娘,雷東寶裝賴皮,告訴他們老人們討的是他們自己的活命錢,他想攔都攔不了,他除非拿出錢來攔,可他沒錢。老社員們每天在家屬樓敲著竹板唱快書煩得領導們雞犬不寧,領導想抓他們,他們又沒犯什麽亂子,無奈之下,將電線廠的一套舊設備硬扔到小雷家,算是抵了欠小雷家的錢。
對著這麽死沉死沉墨黑墨黑的鐵疙瘩,小雷家上下一籌莫展,怎麽用?沒人會用。可是敲了當廢鐵賣又不舍得,好歹這還是設備。如果不要這些設備,退回去,市二輕局又拿不出錢來償還,怎麽辦?市電線廠的人已經成死對頭了,不能找。雷東寶要紅偉找鄰市的電線廠,找個工程師來看設備,看能怎麽用。又叫士根去上海送兔毛時候也問問上海有什麽電線廠,看能不能找人將機器開動起來。
好在這年頭人人都想著賺錢,社會上誘惑太多,原來的三大件都快過時,現在家家嘮叨著電視機、收錄機、沙發、三門大櫥五鬥櫥,逼得會點手藝的要不是揩集體的油,上班時候打個彈簧箍隻鐵皮桶,就是出門尋外快,找八小時以外的發展。什麽國家規定不許從事八小時以外的工作,人總不能讓尿憋死,不能明刀明槍,就不會暗渡陳倉嗎?
紅偉請來鄰市電線廠的一個中年工程師,用手扶拖拉機連夜載來,晚上於預製品場雪亮燈光下驗了設備,工程師說完全能用,但安裝和開啟,實在需要費一番工夫。看完設備,雷東寶用一隻豬腿請客,又讓從魚塘撈一條草魚做三吃,開了兩瓶洋河大曲,好好招待工程師幾乎吃到天亮,又讓捎上兩隻正生蛋的肥活草雞,要四寶開拖拉機悄悄將工程師送回去。
工程師回去一掂量,這外快得賺,不賺是豬頭三。他悄悄找上幾個好兄弟,每周星期六下午一下班就騎自行車飛快離廠,到僻靜處甩上小雷家接應的拖拉機,趕到小雷家,幫助安裝設備,星期一早上才筋疲力盡地回廠迷糊著眼睛上班。在廠裏上班可以休息,到小雷家做事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分鍾掰成兩分使。做到要緊處則是事假病假輪著請。
小雷家農民做慣農活的手扶上機器的時候,怎麽做怎麽錯。鄰市師傅們來的時間有限,走的時候留下明確的作業讓一周內完成,可等師傅們第二個星期天來,他們要麽沒做完,要麽做錯,總是完不成作業。雷東寶自己也耗在設備旁,除了搭設備上麵的臨時廠房和設備下麵的水泥基礎,他別的都不怎麽幫得上忙。兩個星期折騰下來,他這才意識到,文化程度太差是主要原因。
可他作為大隊支書,他得硬著頭皮帶頭學習知識,帶頭忙碌在安裝現場,可惜士根紅偉兩個知識水平高的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已經安插在其他重要位置,小雷家現在正當危難之際,需要這兩員大將守住賺錢陣地。雷東寶隻能滿大隊篩找高中畢業生,好歹這幾年都有小年輕正正規規讀了高中出來,可那些高中生大多眼高手低去縣裏市裏做臨時工拿死工資。雷東寶動員回來三個,其他不肯回來的,雷東寶發狠下了死命令,誰敢不回大隊作貢獻,大隊收了誰家的承包地。雷東寶一發狠,誰都怕,又是本隊本家的,誰都不敢去公社告去,怕以後在老家裏呆不住,那些高中生個個怨聲載道地回來。
高中生們到底是容易教會,再加雷東寶凶神惡煞般地盯著,做著做著,大夥兒終於可以順利完成工程師們布置的作業,小雷家好像是象模象樣地有了正經兒八百的工人。其中一個雷正明,小夥子一教就會,還能舉一反三,不久就被雷東寶指派做小頭目。
雷東寶天天掛心小雷家電線廠,又不得不帶頭鑽研技術,沒時間想別的,也沒力氣想別的,每天都是筋疲力盡,倒床上就睡,睡眠質量開始恢複,倒是把喪妻之痛稍稍淡化了一點,偶爾睹物思人,可屁股後麵窮追的都是活兒,哪裏容他多想,他隻能像頭老牛似的拚命工作。
雷東寶不得不操心。一套電線生產設備之外,還得有水電氣設備配套,買設備都需要錢。為了省錢,他開大隊會議,以命令口吻與全隊社員商量暫時斷了勞保工資,暫時不報銷醫藥費,暫時不支付設備安裝人工工資,大夥兒雖有怨言,可也都隻能理解,大隊的帳目一清二楚著呢。最有怨言的是那些被逼回來的高中生,可小年輕們經不住雷東寶一聲沙啞的吼,都隻有老老實實幹活。電線設備投產時候,小雷家幾乎山窮水盡,連原材料都買不起。當然,臨時車間隻有上麵遮光擋雨的一個頂棚,沒有牆,自然也沒有窗沒有門。唯獨從鄰市請來的師傅們的工錢一分不少,請師傅們吃飯的魚肉也頓頓不減,雷東寶發火更是不會發到他們頭上,雷東寶現在牢記著血的教訓和嶽父母的話,發脾氣克製得很,不過發出來依然霹靂。
那些師傅們當然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有心送佛上西天,幫忙幫到底。他們牽線,雷東寶大大方方送錢送物,拉攏了鄰市電線廠廠長書記,小雷家電線廠成了大紅公章敲定的鄰市電線廠聯營廠,用鄰市電線廠的原料、技術人員,開自家的機器,岀自家的貨,貨色交給鄰市電線廠,掛鄰市電線廠的牌子銷售。鄰市電線廠因與小雷家聯營,私下設立小金庫瓜分了做獎金。小雷家電線廠則是在聯營的扶持下,得以跌跌撞撞地上路。雖然加工費用不高,可總是把那些設備開動起來,培養出農民技術工人,又可以支付了工人工資,還第一次,難得地沒有找信用社借錢。
電線廠門口掛的牌匾寫的是某某電線電纜廠第一聯營廠,大家誰也不在乎花了那麽多心血的電線廠沒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一樣地賣電線,既然掛人家名下能走得更好,那還計較什麽姓字名誰的問題?大夥兒要的是實惠。
從電線廠的聯營中獲得啟發,雷東寶開始為小雷家建築工程隊找聯營單位。這時候,整頓的風暴剛剛退燒,社會上又刮起上大建設的風。小雷家建築工程隊搭上大建設的風潮,花了些買路錢,順利找到市建二公司的依靠。這下名正言順地有了技術保障,而且,工程業務量更大,隻是利潤要比原來薄了一些。不過東山不亮西山亮,小雷家建築工程隊不掙錢,可小雷家自家出產的磚頭瓦片預製板,以及新出品的電線都有了更多的去處。電線廠開了三班,一半的產品給鄰市電線廠,一半的產品自己用到工地上,雷東寶還讓紅偉想辦法將電線與水泥鋼筋預製品之類的搭配銷售,整個小雷家掙的錢又上一個台階。
到夏日炎炎時候,終於,小雷家的一切都又回到正常軌道。勞保工資補發了,醫藥費補報了,隊裏又有閑錢了,可雷東寶倒下了。他在招呼市建二公司領導到雷忠富承包的魚塘釣魚吃喝時,胃出血住院。
好多人爭著去市衛生院給書記輸血,大拖拉機拉一車人去,總有幾個能配得上雷東寶的血。有那麽多心甘情願的血補充,雷東寶恢複很快,也免遭一刀之災。
經曆一場劫難,小雷家更加興旺。所有社員都看在心裏,從此鐵了心地相信雷東寶的領導,跟著他奔致富路,即使看到雷東寶什麽看似荒唐的主意,也沒人再會反對,他們有點迷信雷東寶。
陳平原也看在眼裏,又看到雷東寶似乎有吃一塹長一智、“改邪歸正”的傾向,似乎收斂脾氣不再咋呼,他也有回心轉意的意思,還特意去市衛生院探望了正住院的雷東寶,可雷東寶裝病,表情淡淡的,陳平原拉不下臉,也隻好淡淡地結束探訪。
雷東寶趁嶽父母一起來探望時候,請斷文識字的嶽父幫忙,給徐書記寫信匯報最近半年多的情況。宋季山聽著雷東寶輕描淡寫般的描述,心下佩服,這孩子,這半年遭逢這麽大變故,不僅挺過來了,而且還做了那麽多事,最關鍵的是,那些做出來的事都有些匪夷所思,追趕在潮流最前頭。宋季山自是在寫的時候添油加醋了一些。沒辦法,他有點為女婿自豪啊。
雷東寶一直對嶽父母歉疚得很,除了爸媽爸媽地叫得響亮,很想物質上補償老兩口,他說他給他媽造了新房,也想替宋家將房子翻新,宋季山夫婦硬是不答應,說給父母翻房子是兒子的事,女婿沒那責任。雷東寶拿這兩個又懦弱又頑固的老人沒辦法。
嶽父母走後,士根被雷東寶讓人叫來。士根如今已經遞了申請入了黨,被雷東寶安排為副隊長,隻等著並不見太起作用的隊長到年齡退休下台。而其實在小雷家,士根已是眾望所歸的二號人物。雷東寶身體生病腦袋沒閑著,一見士根就解決工作。
“士根哥,這幾天我不在都是你頂著,我想啊,你腦子好,隻管著收兔毛可惜,現在開始你再管上電線廠,兔毛交老五去做。大隊總會計這一項,四隻眼不行,萍萍去世後他頂不上,這幾個月的帳搞得稀裏糊塗,你回頭去學一下會計也你頂上。以後工作就這麽分配,我跟戲文裏皇帝一樣打下江山,你做宰相替我管牢。”
對於雷東寶的皇帝宰相之說,士根忍俊不禁,不過沒笑出來,因為他知道雷東寶說得實心實意。“這事不急,你反正也很快回去的,回去你在喇叭裏喊一下或者開會宣布一下再定。反正這幾天即使沒有你的任命我也會管著電線廠,再說正明這小夥子領悟得快,也能助我一臂之力。”
雷東寶狡黠地看著士根道:“你這回倒是不叫我召集大隊幹部開會研究研究討論討論了?”
士根笑道:“反正討論來討論去還不是你說了算?我好心好意讓大隊開會集體決定,萬一出事有集體幫你頂缸,你還不領情。”
“你想得太多,你說,小雷家有事,上麵哪次不是找我?誰找集體?別等宣布,你先做起來,我出院再大喇叭確認一下。”
“好吧。我旁觀著,老書記管磚廠那塊有點累,他重麵子,定價時候太客氣。不如讓紅偉全麵負責建材類的供銷,紅偉嘴巴油滑,賣出去的總是好價錢。”
“不行,磚廠就讓老書記養老。他再重麵子,也不舍得定價太低。老書記要麽自己提出不幹,他隻要幹著,就得充分給他權力負責全部。”喝口別人送來的桔子水,又道:“今年又有三個高中生畢業,兩個女的全給你用,用到兔毛收購站裏。男的還是進電線廠做學徒。現在電線有些供不應求,你得開始給我考慮電線廠添設備。我枕頭下麵有本書,他們工程師給的,我看了等於白看,你拿去看,看看下批設備買什麽,你決定了跟我說一聲。”
士根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書,看了看,道:“我還是先看兩個月會計書後再看這本。不能急,今年折騰大了,傷元氣,連你都住了院,大隊也才剛緩過氣來,你等大隊存足點錢再考慮添加新設備。我保證年底前給你提供方案。”
“八、九、十,三個月,你十月份告訴我添啥設備。你回吧,叫紅偉來看我。”對於士根深思熟慮的意見,雷東寶一向腰斬後做出決定。
士根沒與雷東寶爭,知道爭了也沒用,也奇怪,往往雷東寶給他很大壓力,他反而總能揪著時間的尾巴完成,反正他不爭了。士根告辭回去。下午紅偉來,雷東寶對紅偉沒如對士根客氣,沒有商量便要紅偉幫他纏醫生讓他出院,紅偉堅持原則不肯幫這忙,氣得雷東寶不理紅偉,讓紅偉帶了雷母回家。
一個人清靜下來,雷東寶看看一屋子二十來個床位,大多不是丈夫陪妻子,就是妻子陪丈夫,他看著心裏懨懨的,閉目裝睡。他生病後,有大姑娘趁機跟著家裏人來送湯送水來表示關心,都被他拿眼睛瞪回去。他當年沒錢沒權時候怎麽就沒人衝他殷勤呢?那時隻有萍萍對他好,所以他隻認萍萍。他很想她。
宋運輝拿著水書記親筆寫的介紹信趕赴北京,正是北京最燦爛的春天。有水書記的信件敲門,相關單位人員對他的態度也是燦爛得很,還有科室給他配了一輛自行車。宋運輝每天騎著自行車,招待所與資料室兩點一線,晚上和星期天整理看書筆記,思考總結閱讀資料的體會,隻抽出一個星期天去看了天安門。一個月下來,研究所和部委的相關資料被他看得七七八八,心中基本對當前本行業技術發展有了明確定位。什麽FRC,看來是個過路神仙。他通過電話向水書記匯報,準備打包回家,水書記讓他等在北京,第二天水書記就飛機來京,帶上宋運輝找部委的老友商議金州設備改造的問題。
都是宋運輝先介紹技術參數和設備大致造價,然後領導們開始討論可行性。宋運輝旁聽著眼界大開,這才知道,技術參數和設備造價之外,原來還得注意無數其他社會因素。但是會談結束,水書記便抓著宋運輝根據會談精神做出會談總結。可憐宋運輝,他對設備技術參數如數家珍,但是對於運行成本社會效應之類的問題一竅不通,怎麽寫,寫什麽,都是個問題。他雖然已經被討論指點前麵還有大路一二三四,可怎麽走,確實缺乏手段。隻好厚著臉皮問水書記,可水書記隻能記得金州的一個大概,他讓宋運輝自己打電話回去問。可宋運輝這樣也才隻能了解到金州的數據,而國外新技術新設備方麵的資料,他當時看的時候沒留意,也不知道報章在那方麵有沒有披露,好像不太多。他隻能先交出半拉子的報告。水書記回去金州時候,把半拉子報告拿走了,要宋運輝再呆北京幾天,把這問題搞清楚。又給他一個“小徐”的地址和電話,讓宋運輝回去前上門拜訪討教。
雖然水書記沒有責怪的意思,但宋運輝自己慚愧不已,他怎麽就沒法考慮到這些未來經營方麵的情況呢?送水書記回去後,他一個人坐招待所床上打坐似的想了半天,將水書記來北京這幾天接受的新思想好好整理一番。以前還以為知道得很多,原來還是管窺,依然是井底之蛙。最令他受打擊的是,水書記與那些領導討論的東西,他壓根兒連想都沒想到過,仿佛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可他卻表現得那樣的自以為是,哈,不知多讓水書記笑話。
宋運輝心煩意亂,雖然知道這時最應該做的是回去再翻資料,找出數據,可他有點不自信,他找出來的數據,是很針對的數據嗎?他想到水書記嘴裏的“小徐”,雷東寶嘴裏的“徐書記”,那個被大家交口稱讚的人,那個推薦他去金州的人。作為一個前輩,沒差太多年紀的前輩,會給他什麽樣的提示嗎?宋運輝第一次覺得,他需要有人在背後拎一把領子,幫他站直了。
徐書記跟宋運輝在電話裏約定在家見麵,邊吃邊談。徐書記說話聲音雖然權威,卻很溫和,讓宋運輝聽了似乎看到希望。他早早頂著烈日找去徐書記家,怕徐書記還得等他,四點多就已經等到一處四合院外麵。這一條巷子很是幽靜,不似北京別處的人來人往。這裏地麵幹淨,牆麵幹淨,屋頂也幹淨,都沒長著什麽瓦楞草。而徐書記家的四合院與別家的沒什麽不同。
敲門進去,在一張本身木頭油光閃亮,上麵嵌的東西也是閃閃放出寶光的桌子邊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徐書記回來。看到徐書記,宋運輝心裏忽然很是高興,虞山卿啊虞山卿,徐書記才能真正詮釋風流儒雅這四個字。
徐書記微笑對宋運輝道:“比我兩年前在預製品場看見你,老成許多。東寶和你姐姐都好嗎?”
“我姐兩個月前去世了。”見徐書記好像並不了解情況的樣子,宋運輝將事情經過說了一下。
徐書記聽完,也是想到自己的妻子,感慨道:“好女子是寶,連上天都嫉妒。沒想到東寶這個魯智深會做出一件李逵才做的傻事。你們一家怨不怨他?”
宋運輝愣了一下,不過還是實事求是地點頭,“怨,可看到他那傷心樣子,又沒法責怪。”
“我了解東寶,替他向你和你爸媽求個情。現在即使你不怨他,他對自己的責怪已經夠壓垮他。以他跟你姐姐的感情,斷他四肢都不如你姐姐去世對他的傷害更大。”徐書記說著拿起電話,想了想,撥給雷東寶。沒想到小雷家大隊這個時候沒人接電話。
宋運輝驚異地聽著徐書記的求情,又驚異地看著他給小雷家打電話,雖然嘴上沒說,心裏卻並不打算原諒雷東寶。但他答應不會去責怪,僅此而已。
徐書記放下電話,便改了話題,“在金州適應得還好嗎?跟我說說你這一年怎麽過來的。”
別人如果這麽居高臨下地那樣問,宋運輝會反感,但徐書記這麽問,配合著他的語調,宋運輝竟覺得自然不過,對著徐書記將這一年來的經曆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他看得出徐書記聽得認真,徐書記也還偶然發問,問問宋運輝提到的誰誰現在好不好,一直說到外麵天暗,保姆送上酒菜,兩人對酌。老先生與小男孩在裏麵自己用餐。
宋運輝說完了,鼓足勇氣道“這兩天跟水書記跑了幾個機關,谘詢金州設備改造方麵的問題,這一程下來,才知道我一直在金州坐井觀天。”
徐書記一聽笑了:“你這一年學的東西做的事,已經是旁人幾倍,不過鞭打快牛,水書記對你的鞭策還是正確的。你吃菜,邊吃邊聊,夜晚還長,足夠我們把酒說話。你們改造設備,準備從國外引進,還是委托國內設計院自行設計?”徐書記果然對金州的事情興趣十足。
“水書記有引進設備的意思,已經組織幾班人馬分頭調查。我是其中一路,在北京搜集資料,可這幾天下來,我發現以我有限見識,有限視角,搜集到的資料存在嚴重局限,並不足以說明問題。我很想請您指點我,這是我今早剛做的小結,第一頁是對已收集資料的小結,第二頁是我察覺到的資料收集中存在的不足,可這些不足以我的見識,目前無法尋找到搜集的途徑,請您不吝指點。”宋運輝一向強硬,說這軟話是拚足內力說的,說完時候,臉一直紅到脖子。
徐書記一直看著宋運輝說話,等他說完,見他麵紅耳赤的樣子,不由一笑,收回眼光,看手上的資料小結。宋運輝忙雙手拿起紅葡萄酒瓶,幫徐書記的高腳玻璃酒杯滿上。徐書記認真看完第一頁,看到第二頁時候,會心笑了,放下手中的紙,卻打了個岔,“小宋,以後叫我老徐,我現在不是徐書記。教你一條常識,喝紅葡萄酒,一般用這樣形狀的玻璃酒杯,倒的時候不能全滿,最好是到這個高度,手這麽拿,對。以後你可能會經常接觸外賓,這點得記住。你還年輕,接觸的事情有限,隨著你工作向縱深發展,時遷境移,一扇一扇過去從不熟悉的門將向你打開。你切不可因此妄自菲薄,毫無自信地說自己是井底之蛙。辯證唯物主義說,認識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認識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胎裏帶來,你今天遇到的瓶頸,這是正常現象,因為你才接觸到的是最基層的運行維修,而沒接觸到車間之外的供銷管理體係,你若是能清楚了解第二頁的內容,那是不可思議的天才,得輪到水書記拎兩瓶茅台上門來謝我舉薦之恩。你已經很不錯,沒塌了我舉薦人的台。”
宋運輝被徐書記說得訕訕地笑,可心裏暖暖的,總算有點恢複元氣。“老……徐,您過獎。”
老徐微笑問:“費廠長與劉總工的技術都很出色,你收集的資料有沒有跟他們統一一下思想?老費最近也在北京。”
宋運輝一時很為難,斟酌一會兒,才道:“我一直在基層,對領導層上麵的工作不是很清楚,隻了解一點,劉總工曾經在圖書館向我詢問有關FRC的情況,我收集資料給過他,然後我就被水書記抽調來北京了,不清楚他們的進展如何。”
老徐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從金州出來,對上層情況的了解隻有比宋運輝清楚,知道金州出現龍虎鬥了,早在他離開金州前,剛平反的那些知識分子就已經對水書記的領導有所不滿,說他外行領導內行。他搖了搖頭,滿臉遺憾地道:“對知識分子的態度,外界和知識分子本人,都一直沒擺正位置。工人老大哥們說,對知識分子要管得嚴厲一點,不能太放權給他們,否則不容易領導。知識分子們,有些則是有一朝翻身,就嘲諷在位的領導有權的不懂行。彼此不能良好溝通協調。你有沒有遇到這情況?”
宋運輝點頭道:“有,但我還沒遇到真正困難,一方麵是因為我一直在基層,另一方麵是大家都照顧我。”
老徐點頭,心裏卻想,什麽照顧,都是因為前十幾年出現知識斷層,金州技術力量青黃不接,如今兩邊看到一個年輕有知識,吃苦肯幹又說話口風極嚴的孩子想竭力拉攏,就像他當初在金州的待遇。劉總工透露FRC研究方向釣小宋,而水書記更下血本,直接將重任壓這小孩子身上,都不怕這小孩子受不起。難怪這個認真的小孩子會困惑得上門找他求教。他很直接地道:“你今天參與設備改造項目,回去,不得不站隊了。”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竟會直言指出他現在的困境,不由愣愣看了老徐會兒,他信任老徐,因此也直說:“事實是,由不得我站隊,我早已被歸類了。”
老徐拿起酒杯,示意宋運輝碰杯,喝了一口,笑道:“這種情況,我以前遇到過類似的,我當時選擇站到能做事,做得成事的一方。年輕時候,總希望多做點事,累不死人。”
聞言,宋運輝那隻擱在唇邊的酒杯似是粘住了一般,久久沒有取下,好久,才呼岀一口氣,道:“我明白了。”
兩人心照不宣,但老徐心想,這個小孩真是不簡單,這麽小年紀,嘴巴竟是嚴到一點不露他究竟是準備站到哪一邊。他不知宋運輝家境使然,從小話少,因此,對宋運輝,老徐又有點欣賞,又有點忌憚,他這個人精說話不免也小心了起來。“金州改造的事,我離開時間長,具體已經不能確定什麽最適合金州,不能幫你提出參考意見。不過對於第二頁的內容,我看你還是考慮得不夠全麵,我給你列個提綱,回頭你做一份正式的可行性分析。至於數據,你不必再去檔案室查,畢竟不很針對,我介紹你去中國技術進出口總公司問問,你們以後的設備有可能通過他們進口,他們知道有些設備的生產廠商在北京設有常駐點,你不如直接找上門去問外商要資料。你最了解金州的技術參數,這樣拿來的資料也能有所針對。”
老徐酒量很好,可宋運輝卻不勝酒力,隻好投降不喝。老徐一手拿杯子,一手寫字,一邊寫,一邊還問宋運輝這個意思懂嗎那個名詞懂嗎,非常周到。從問話裏,宋運輝已經了解到大概,心裏一直嘀咕,老徐這是怎麽知道的。宋運輝忽然很想問問,老徐是看在雷東寶的麵上幫他,還是看在水書記的麵上幫他,更抑或是看在他宋運輝這個後進後生幫他。但他終究是沒多嘴。
從徐家告辭出來,宋運輝一會兒躊躇滿誌,覺得現在天清月明,終於明白路該怎麽走,一會兒又為老徐惋惜,惋惜他儒雅笑容後麵掩不住的寂寞,他愛人去世,對他打擊真那麽大嗎?宋運輝想到雷東寶,再想到老徐為雷東寶求情的話,難道老徐也自責?被自責壓垮?可無論如何,宋運輝都為老徐這樣有才氣的人惋惜。而他也真羨慕老徐收放自如的倜儻,那種風度,讓他忽然想到遠在彼岸,同樣也是高幹子弟的梁思申。小姑娘的信倒是常來,通過梁家轉到金州,經常驕傲地向他匯報讀書進度,而且已經全用英文。信的末尾總是自信地來上一句:我距離Mr.song越來越近,很快趕超。宋運輝則是直接寄信出國,簡要介紹自己的工作,並沒拿梁思申當小孩。尤其是姐姐去後,他給梁思申的信內容更多。
按照老徐的指點,宋運輝拜訪了在北京的日商和法商。他的簡單穿著,在外商的西裝領帶麵前,相形見拙。但是,當談論起技術問題來,他胸有成竹,自有氣象萬千。他的英語日常對話不行,結結巴巴,詞不達意,可說起專業英語,最先也是口語不行,可一會兒就飛快流利,像是換了張嘴。他從外商那兒直接取得口頭和書麵資料若幹。在北京的招待所先精心整理岀一份草稿,交一份到老徐家四合院,這才放心回去金州。
尋建祥正睡午覺,一見宋運輝開門進來,一骨碌起來,小孩似的嚷道:“帶什麽吃的回來?”
“要不要臉,一見麵就討吃的。給,京八件,聽說把北京小吃一網打盡了。”
宋運輝扔盒子過去,尋建祥一把接了,打開看看,滿意,倒是沒吃,起身鑽出床簾,對油光發亮的宋運輝道:“你床上也有一個小姑娘送來的東西……”
“嘖,尋建祥你怎麽能幫我收小姑娘的東西。”宋運輝將行李一扔,拿出毛巾臉盆衣服準備去洗澡。
尋建祥道:“你不要?謔謔,正好給我。別說你不要,別說!是你那個美國學生意送來的,你別說你不要。”
“梁思申?”宋運輝東西一扔,竄回床邊,拿出一包拿黑色塑料袋包裝的禮物,“她什麽時候來的?長大了嗎?留下什麽話沒有?來也不提前說一聲。”
“快拆,快拆,我看看美國貨。那個小姑娘很漂亮,氣質一流,還幫我幹了幾件好事。這是什麽?”
宋運輝將禮物推給尋建祥,先看書信。信封上梁思申說,她跟爸爸的車子一起來開會,但很遺憾沒遇見他,跟著尋建祥在外麵兜了一圈,見識一下張小姐,劉小姐,又跟爸爸回去了。宋運輝心說,張小姐劉小姐是誰?但來不及細想,迫不及待就拆開信看裏麵的。尋建祥探頭過來一看都是英語的,放棄。
梁思申在信中寫道,她依然在美國跟外公外婆住一起,在私立中學讀書,課程依然緊張,她依然成績名列前茅。兩個舅舅依然不待見她,外公外婆依然不是很親,舅舅的兒女依然與她有隔閡,她這回又照著Mr.宋的最新辦法與他們溝通,依然無果。她隻有發奮讀書,拚命學習上流社會的禮儀,以不讓他們笑話她。她今年考試下來數學跳級,開學後將跟高年紀的學生一起上數學課。這回好不容易回家跟爸爸媽媽當麵說,媽媽說肯定是舅舅嫌她去了美國就得分外公外婆的家產。她是跟著意外做出回國決定的外公外婆回來,很快又得回去,她真不願回美國。等她大了她可以自己回來,到時她再來看Mr.宋。
宋運輝自己雖然從小吃苦,卻從不以為苦,可每次看著梁思申的信,卻總為小小女孩揪心,看完就問尋建祥:“哎,梁思申看上去快樂嗎?有沒有可憐巴巴的樣子?”
尋建祥賊頭賊腦地笑道:“她可憐巴巴?小姑娘能得不得了,別人別被她欺負得可憐巴巴才好。放心,她快樂著呢,坐著她爸車子來去,別提多威風。穿得也帥氣,不說了,還有很多事,你洗完澡一起跟你說。唉,你們怎麽一路貨色,小姑娘什麽不好送,送書。”
宋運輝忙拿起厚厚六本書,都是英語的,看封麵似乎是一套,上麵寫著作者名字都是同一個,AgathaChristie。宋運輝除了莎士比亞、巴爾紮克之類很出名的國外作者之外,很少知道還有別的,不知道這位AgathaChristie是誰,那麽值得梁思申不遠萬裏從美國為他特意背來這麽厚厚一堆書。想到分別三年多,梁思申竟然還特意抽回家寶貴時間來看他,又背來這麽幾本書,宋運輝異常感動。他一直惦記著這個小妹妹,他覺得這是正常,成年人都會記得一個要好的人,可小小的梁思申三年多後也還惦記著他,讓宋運輝倍加珍惜。他想,無論如何,他都得把這六本書好好通讀一遍。
尋建祥其實早憋不住,等宋運輝頂著濕漉漉的頭發洗澡回來,才進門,他就機關槍似的開打了。“你還記得那個張淑樺嗎?她不知通過什麽關係,轉到我們廠生活區一條街上的飲食店……”
“你這下便利了。”
“便利你還是便利我?她一來就到處打聽你,原來她後來看不上我是因為看上你了。操,正好你的梁思申來,梁思申頭發比你還短,戴一副老大蛤蟆鏡,穿一條牛仔短褲,黑色彈力背心,脖子上掛著叮叮當當不知什麽玩意兒,就是漂亮,就是沒見過。我跟她一說有個花癡迷她宋老師,她一聽就來勁,跟我去飲食店吃中飯,結果再巧沒有,還遇上一桌吃飯的虞山卿和劉啟明。咱哥倆配合得那叫好,一鍋兒把三個男女給燴了。”
宋運輝聽得目瞪口呆,無法想象梁思申的打扮,怎麽感覺很有小流氓模樣。至於張淑樺跟他在公園有她媽媽盯梢地逛了半小時後竟然會找上他,宋運輝反而沒有感覺,隻覺得對不起兄弟,“噯,梁思申穿成那樣子,不很阿飛嗎?你說明白點,梁思申肯定不會胡亂穿衣服。”
“小姑娘哪會像阿飛,小姑娘一亮相,人家就想到高級,沒別的。往劉啟明旁邊一站,劉啟明聲響都沒了,別看她平日裏眼睛長頭頂上。虞山卿這老花犯一看見小姑娘就移不開眼睛……”
“好,好!”宋運輝早已為自己竟然在北京,沒能見上一眼梁思申而鬱悶,聽聞小姑娘很好很象樣,心裏比別人讚美他還開心。
“當然好,再告訴你,這幾天廠裏風水輪流轉,費廠長時不時回來一趟,主持設備改造大會戰,說是要拿出一個好方案來。總工辦最近那個忙啊,我下中班還能見到總辦亮著燈。”
“水書記參與沒有?”宋運輝心下一沉,想到劉總工的FRC,想到老徐有關知識分子的點評,想到去北京出差前廠裏高層的明爭暗鬥。沒想到出門兩個月,回來山河變色。
“那還不是對著幹嗎?整頓辦全體歸入生技處,歸總工辦分管,那個虞山卿見風使舵,這就與劉總工女兒好上了,他追程廠長女兒一直沒追成,追劉啟明倒是一炮打響。兩人現在岀雙入對的,中飯還一起到飲食店吃。嘿,正好讓我們也撞上,我告訴小姑娘劉啟明看不上你,小姑娘氣憤了,一張小嘴把劉啟明損得捂著臉跑出去。小姑娘對你滿嘴都是好話,小嘴跟擦了蜜一樣,看到這種破寢室說你床上就是比我的幹淨,還說這回條件改善了,以前大學時候住的是七個人的寢室。哎,小姑娘以前是不是暗戀你?”
宋運輝腦袋裏飛一般地梳理分析來自尋建祥的信息,忽然聽到最後一句,猛跳起來,正色道:“胡說,梁思申才多大,小妹妹一樣一個人。我們認識時候她才小學。”
“心虛了吧,心虛了吧,跳什麽跳。”尋建祥怪裏怪氣地笑得得意,“小姑娘不小了,足有一米六七十那麽高,比張淑樺整高出一頭。”
“什麽?都長那麽大了?”宋運輝目瞪口呆,他以為梁思申還是那個小小的小學生,剛見麵時候門牙才長出一半,沒想到長那麽大了。他想著都欣喜,更是惋惜沒有遇上。反而對於劉虞兩人走在一起淡漠了點。
“當然,騙你幹嗎。聽我說下去,不說我難受。不是說我們去飲食店嗎?一進門就看見劉啟明,我高興了,今天一槍打倆,立馬坐到他們旁邊一桌。我悄悄告訴小姑娘劉小妞是誰,小姑娘火了,見劉小妞偷偷瞧她,就說心正眼正,看人斜眼偷眼的都不是好人。我看劉小妞紅了一張臉,不再偷看,就故意告訴小姑娘是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大姐姐在偷看。你猜小姑娘怎麽做?小姑娘真太絕了,氣得劉小妞吃了虧還得死忍。”尋建祥想起那天的情形,忍不住拍著腿又大笑。
宋運輝心說原來梁思申中文口語還挺好啊。尋建祥早不等宋運輝發問,自問自答,“小姑娘就這麽走到劉小妞身後,背脊筆挺,跟女王似的,襯得劉小妞鄉下丫頭一個。”尋建祥說著還比劃,做出一個梁思申站立的姿勢,但宋運輝怎麽都看不出什麽風度,“小姑娘自報家門,說聽尋先生說,劉小姐和虞先生都是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她說她跟密斯特宋有四年的老交情,現在回國第一個就來看望密斯特宋,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就是她的好朋友,大家都是好朋友。你聽,這話跟繞口令似的,劉小妞跟虞山卿兩個客氣得不得了,要她一起坐下。小姑娘說她不坐,她作為好朋友向劉小姐提個醒,說女孩子穿無袖衣服得剃去腋毛,否則稍微張開手臂就很不雅觀。這話一說出來,劉小妞和張淑樺都夾緊了手臂。小姑娘裝傻繼續說,穿有點透的化纖衣服最好不要戴白色的內衣,否則透在外麵一清二楚,也很不雅觀,寧可露不可透;夏天穿比較薄的衣服時候裏麵內衣不能太厚,否則一眼就能讓人看清內衣粗糙的輪廓,還是非常不雅觀,寧可外衣穿得差一點,女人的內衣一點馬虎不得。這話一出來,店裏所有女人都彎下腰去,不敢再挺起胸膛。劉小妞羞得一張臉紅一陣青一陣,又不好說人家小姑娘,捂著臉跑了。小姑娘還不放過她,非要在後麵又好心提醒,勸劉小妞千萬別做那種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可憐啊,劉小妞在我們麵前多少心高氣傲,我們都拿她沒辦法,硬是讓我們梁小姑娘給發落了,痛快,無比痛快,哈哈,為了這,我也得把梁小姑娘伺候得跟皇後一樣。張淑樺也是躲得沒影兒,以前滿店堂都是她小麻雀一樣的聲音,今天啥聲音都沒有,看她還敢打聽你不,也不掂掂自己身份。”
宋運輝聽了也笑,知道這種裝傻的本事梁思申從小就會,以前常告訴他,怎麽裝傻調戲了爺爺奶奶伯父伯母,現在當然更是爐火純青。雖然小孩子做事沒有準頭,聽尋建祥挑撥亂咬一氣,但他沒法生梁思申的氣,怎麽可能生一個小妹妹的氣。
尋建祥見宋運輝沒說話,道:“喂,你要是為了劉小妞生小姑娘的氣,那你太沒種了。”
“哪會,我隻後悔沒見到梁思申。尋建祥,謝謝你,那天你請客花多少錢?我來付。”
“看不起我還是咋的?去,提也別提。可惜小姑娘吃了飯就走,否則我請假陪她看電影。小姑娘對我也很好,別吃醋,對你更好。”
宋運輝將錢包塞進口袋,笑道:“好兄弟。我得趕去總廠交差,回頭我去車間找你。”
“幹嗎,幹嗎,遺言嗎?有沒有黨費要我替你交了?不,你還沒資格交黨費,團費拿來。說那麽嚴重幹嗎,大不了每天上劉家費家門口去吵,怕什麽。”
“我沒怕,我回來之前已經想好該怎麽做,雖然違心,但不得不。可沒你提供的消息讓我知己知彼,我走進總廠的腿是虛的。你給了我這麽多好消息,你等著,我會做出來給你看。”
尋建祥臉上想笑不笑的,側過身去,嗬嗬吸著氣道:“認真啥啊,讀書人就是麻煩,梁小姑娘就正常得很。去吧,還等著你升官發財幫我脫離倒班呢。我今天是大夜班,睡覺了,你出去把門帶上。”尋建祥說完就鑽進床簾,頭頂的吊扇吹得床簾一漾一漾的,如翻彩浪。
宋運輝在屋子裏站了會兒,想了好久,才轉身出去。尋建祥在裏麵聽著動靜,一張臉也是嚴肅的。宋運輝與尋建祥想得差不多,費廠長時常回來,對於宋運輝目前所做的事來說,絕不是好兆頭。而工廠上層目前的動向,尋建祥在基層不可能太清楚地知道,但虞山卿知道。虞山卿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迅速與劉啟明站在一起,已經很能夠說明上層目前勢力較量的風向。雖然,梁思申特意來看他的事令他非常高興,如果換個時間,他會高興得跳起來,可是如今是黑雲壓城,他是覆巢下一枚刻著“水”字的卵,他即使想跳,上麵也有沉沉阻力。但尋建祥和梁思申的友誼,給他極大的動力。既然認定,那就撞到南牆也不回頭。
宋運輝騎上自行車,一臉淡定地背上早已磨損,從大學背到金州的軍綠色書包,頂著七月下旬的烈日,不驕不躁地趕去總廠。經過圖書館時候,他朝那幢掩在綠樹叢中的三層樓建築瞧瞧,又淡然地轉開眼睛。尋建祥一直在勸阻他,連小小的梁思申都為他打抱不平,他可得爭一口氣,做出點人樣來。
宋運輝先去車間打招呼,向考勤員確認自己結束出差。但還沒等他走出辦公室,車間副主任過來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外麵太陽底下,告訴他劉總工找他,讓他一回來就立刻過去一趟。宋運輝答應,騎車趕去總廠辦公樓,但他直接進了水書記的辦公室。
水書記辦公室開著門,看進去水書記正伏案而書。宋運輝敲門,水書記抬頭,臉上露出笑容,拿手掌勾勾叫宋運輝進去,靠到椅背上長長伸了個懶腰。這個懶腰,看得宋運輝目瞪口呆,這是書記的風範嗎?
水書記卻若無其事地又坐直了,精神煥發地對宋運輝道:“年輕人體質好,下火車不用休息一下就上班。你的草稿,小徐已經跟我說了,我不用看,也不看,完全相信小徐和你。你跟我說說,下一步準備做什麽?”
宋運輝從書包裏拿出稿紙的手僵在半空,“可是,水書記,內容已經與北京時候有很大不同,您看一下才好最後定奪啊。”
水書記擺擺手,道:“你看過《史記》沒有?”
宋運輝搖頭:“沒看,我文學曆史方麵很差。”
水書記起身,打開文件櫃,取出一本厚厚的書,翻了幾頁,找到他想找的,指著其中一段要宋運輝看。宋運輝一看,是古文,“居頃之,孝文皇帝既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曰:‘不知。’問:‘天下一歲錢轂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岀沾背,愧不能對。於是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謂誰?’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轂,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孝文帝乃稱善。”宋運輝看得磕磕碰碰,卻也能大致明白意思,又前後看了一遍,想了好久,才道:“謝謝水書記信任,可責任太重,我心裏沒底。”
水書記將書合上,推心置腹地道:“我不是搞技術的,你給我看,我也看不出什麽。我已經看了小徐傳給我的框架,大方向就是這樣,沒什麽需要改變的,不用再看。我的任務是管人,是調度人力物力為一個一個的目標服務。你相當於廷尉、治粟內史,你掌管的是實際工作。大家各司其職。既然你有能力,又做得不錯,我放手讓你去發揮。你自己也放開了去做,別拘泥於年資。懂嗎?”
宋運輝重重點頭,他懂。他想到老徐對他說的話,廠裏的知識分子不服水書記,所以,可想而知,水書記得培養自己的知識分子勢力。他就是。這是機會,但這也是逼上梁山。如果他做錯,不,他不能做錯,他作為水書記的軍前大將,出馬必須得贏。
水書記靜靜看了宋運輝一會兒,對於眼前的年輕人,他屬於押寶,但是他到底是信任多年合作融洽的小徐,信任小徐的肯定,小徐對方案的肯定讓他重用小宋。但他將手擱到電話機上時,還是叮囑了一句,“要自信!”看到宋運輝又重重點頭,他才拿起電話,打給總廠辦公室主任:“立刻通知開會。與會人員:總廠、各分廠廠長書記,總工、生技處、整頓辦。會議議程:討論確定設備整改方案。下午四點。大會議室。”
宋運輝驚訝地看著水書記放下電話,瞠目結舌。這就開會?這就磨刀上陣?這麽快?
如此急促,如此重任,卻令年輕的宋運輝興奮得躍躍欲試。這就是速度,這就是做事!比之劉總工那邊地下黨似的接觸,這種速度才讓人痛快。
水書記一手還是捏著電話,眼睛看看手表,道:“你先去會議室,再複習一下。”
宋運輝想到水書記肯定還要打幾個重要聯絡電話,他不便旁聽。雖然他清楚自己對資料上的數據一清二楚,不需要再複習,但沒解釋什麽,告辭出門,順手將門帶上。水書記看著宋運輝帶上門這個細節動作,不由想起昨天與小徐通的電話,他最欣賞,曾經想培養為接班人的小徐說,這孩子有心機,有野心,但好在尚且稚嫩,比較忠厚,做人做事頗有原則。水書記心說,這就好,他才不要忠厚老實得像頭牛的人,他自有辦法克製這小孩子的野心心機。
宋運輝去會議室路上一路告訴自己,他隻為工作,他想做事,他不是搞派係。進會議室後沒東張西望,自己低頭閉目沉思,重點考慮如何反對FRC技術。
過會兒,有人碰他手臂,他條件反射似的識相地將擱在把手上的手臂放下,卻聽旁邊傳來“噗嗤”一笑,他抬頭,卻見是虞山卿。對虞山卿,他以前視作競爭對手,現在有點不齒。但還是笑笑道:“終於見到熟人。”
虞山卿往宋運輝臉上看了看,笑道:“這麽憔悴,可打瞌睡也別打到領導眼皮子底下來啊。”
“剛下火車,一路沒睡好。”
虞山卿了然地笑笑,道:“聽說要把你調進整頓辦。你看,今天預先就讓你參加會議了。”見宋運輝眨巴著眼全不知情,虞山卿笑道:“算了,這是後話,不提。三天前動力車間差點出事,你知道嗎?當時壓力急速上升,安全閥差點起跳。”
宋運輝學過一車間的調度,作為分廠心髒的調度,自然對其他車間的大致情況有所了解,聞言驚道:“全廠領導都得撲過去啊。”
“你說對了。”虞山卿舒服地靠著椅背神秘地笑,“現場內行外行一目了然,有人就出了洋相,工人上下議論紛紛。”
“沒聽說。”不知怎的,宋運輝立即想到,那個出洋相的領導可能是水書記。但他不問,他不很喜歡背後說人是非,即使不是水書記他也不會問,再說是問虞山卿。他對虞山卿的為人不很肯定,很擔心什麽話到了虞山卿耳朵裏,得被斷章取義地散發出去。他學著水書記伸了個懶腰,但不敢伸大了,隻輕輕打個哈欠。“你吉他彈得真好,我什麽樂器都不會。”
虞山卿驚愕,不知道宋運輝是有意還是無意扯開話題,他不由自主回了一句:“這算什麽,業餘愛好而已。”又想到一件事,輕問:“前幾天你不在時候,來了個據說是你好朋友的小姑娘,你還有那麽小的好朋友?”
“有,梁思申,才初中呢。我三年沒見她,回寢室看到她留在我桌上的信,悔得不得了。怎麽,你見過?小姑娘長大了沒?”
虞山卿笑道:“你確實得悔。什麽叫長大沒有,長得太好了,雖然五官不是最出色,可整個人氣質一流,回眸一笑百媚生,金州粉黛無顏色啊。”
宋運輝不無得意地道:“那是必然的,梧桐樹上岀鳳凰,不是我們金州水土能比。”
這時劉總工進來,坐下時候特意留意了一下這邊。費廠長也進來,也是往這邊看了看。宋運輝了然,一車間副主任肯定已經通知到劉總工,他既然沒第一個去見劉總工,接下來會遭受什麽,他已經有所準備。但他慶幸他麵對的是劉總工和費廠長,若是麵對的是剛走進來的水書記的話,估計水書記會眼睛一掃,喝一聲宋運輝出去,將他置於尷尬境地。好在知識分子不會這麽囂張。
但宋運輝又想到,等會兒水書記必然要他反對FRC,他發言時候,需要用與身份符合的知識分子手段呢,還是用水書記雷東寶一類人的手段?顯然,用後者,他的發言將爆發更大的影響力。但是,後者,宋運輝雖欣賞,卻不喜歡。他性格裏,多少帶點讀書人的頭巾氣。
虞山卿也感覺到三大頭進來時候都有意無意地關注了一下他這邊,他當然清楚,他們關注的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這個小毛孩子。他心中無法不嫉妒,嫉妒水書記排山倒海般送予宋運輝的好運。換作他做領導,他也願意培養宋運輝那種白紙一張的小年輕,而不是他這樣已經有人生閱曆的成年人。他的所有,隻有靠自己雙手爭取,而不能等幸運從天上掉下來。可是,爭取這種事,往往事倍功半,好在,他通過劉啟明,總算打開通往管理核心的大門。
虞山卿不露聲色地一笑,笑意隻在他嘴角顯露一下,便告消失。他當著劉總工的麵,做出主動拉攏宋運輝的表象,他感覺,劉總工言語中有欣賞宋運輝的意思,很想拉宋運輝為我所用。人人都喜歡白紙。他又瞥了眼閉目養神似的宋運輝,笑道:“又打盹了?哎,你的小朋友小梁的爸爸是做什麽的?”
宋運輝看一眼虞山卿,挺反感這個問題,不願回答。“還說我打盹,看你的眼睛也是熊貓眼,最近趕什麽?”
虞山卿當然不會坦白整頓辦的工作,隻春風滿麵地道:“談戀愛啊,戀愛。嗬嗬……”
宋運輝聽了恨不得揮拳照鼻子揍過去,心裏不由想到梁思申為他岀的氣。嘿,小姑娘就比他有策略得多,可見是每天在家努力生活努力實踐的結果。衝那小家夥在飲食店端著女王架子說出來的損話,可見她所謂學貴族禮儀,不過是為自己披上一張羊皮。宋運輝想到這兒不由一笑,每個人身上都深深刻有生活的軌跡。相比梁思申之於飲食店,他在眼下這場合,又何嚐不是小孩子投入成人社會?他也裝傻即可。他又是不由一笑,他這個輔導員Mr.宋還得向小小梁思申偷招。
按說,今天的會議並不是黨務會議,由水書記通知召開已經不符合規程,但費廠長他們卻赴會了。還不到四點,水書記先開口說話,將會議主持權也搶了過去。
“人都到齊了吧?趁費廠長明天回去北京之前,把近期有關設備改造的工作提出來,會議上理一下思路,統一一下思想,確定未來工作方向。時不我待,今天的會議必須形成決議,本次決議,將成為設備改造的指導綱領,指導未來設備改造工作的進行。因此我們的討論有必要全麵、深入、細致。今天會議按照以下議程進行:第一,運銷處就目前國家計劃政策情況,從計劃為主,市場為輔角度,談設備改造的必要性;第二,廠辦介紹我廠設備改造提請審批的程序,和預期可能獲得的資金劃撥;第三,總工辦詳細介紹已經完成的工作,以及進一步的工作方案;第四,討論確定最終改造方案的框架,並就下一步工作做出人事行政財力上的安排,確保下一步工作平穩有序地展開。事不宜遲,老費,開始第一項議程吧!?”
水書記有沒有私心?起碼宋運輝看不出來,估計費廠長也無話可說,反正費廠長點頭同意,讓運銷處長開始發言。所有的發言,宋運輝都認真地聽,認真地做筆記,有些內容,簡直是彌補他可行性報告中的不足,如果宋運輝自作多情一些,都會以為這是水書記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給他提供資料。旁邊的虞山卿也聽得極其認真,他也明白這個會議的重要性,很可能他們未來將所做方案形成拿去審批的文字,就需要拿今天的會議決議做指導。但他沒像宋運輝那樣地詳細記錄,而是融會貫通地記憶。
前兩項,每完成一項,做一番討論,幾乎沒有異議。第三項開始時,所有人都不自覺地豎起耳朵,豎起脊背,看一位副總工在黑板前介紹為什麽選中FRC,FRC 技術相對現有設備的先進性,FRC與現有設備的配套便利,金州現有技術力量對FRC技術消化的便利。宋運輝倒是沒想到過這個技術消化的問題,一時心裏難以取舍,究竟是應該技術適應工廠現狀,為我所用,還是工廠適應甚至引導技術潮流。不過有一點他是肯定的,很奇怪,在行前,劉總工找他了解FRC資料至今,兩個多月,他們竟才做了這麽些事。當然,他們工作的細致是勿庸置疑的,他們拿出來的數據麵麵俱到。
副總工講完,費廠長對水書記道:“老水,你看看,有什麽需要修改補充。”這話出來,好幾個人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都知道水書記不熟悉技術,費廠長這話是揭水書記的短。
宋運輝正考慮他要不要站出來說話,卻聽水書記開口:“我們聽聽大家的意見。有沒有誰需要修改補充?小宋,你剛去北京查來資料,年輕人給我們提提意見。”
宋運輝聽得出水書記話裏的諷刺,起身沉靜地道:“有。我對FRC技術的先進性有幾點補充。”他的話說出口,在場大多數拎得清的人都驚愕,包括水書記,一張臉都黑了,全場沉寂。宋運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臉上雖然沉靜,可寬大褲管裏的兩條腿,卻瑟瑟輕顫,比第一次走上小學講台做輔導員時候緊張百倍。
唯有劉總工開口:“小宋上來黑板前說。”
人人都看到宋運輝猶豫了一下,但隻有宋運輝自己知道,他沒猶豫,隻是他的腿有點僵,忽然走動不了,使勁才能邁步。但走出一步,便似血脈暢通了,下一步就不再難為。他走到黑板前,麵對一片亮閃閃的眼珠,那些都是久經沙場老將的眼珠,他需要運足內勁,才能正常說話。
“我補充一下FRC技術的先進性。就目前來看,FRC技術下生產出來的產品在國內市場屬於頂尖,產品宜輕工業,副產品宜重工業,符合當前國家倡導輕工業加速發展政策的大前提。”宋運輝對站在這麽多人麵前非常不適應,就好像是普通人套上戲裝跳大神,怎麽也施展不開。他幹咳一下才能接著說下去,“就國際市場而言,如果設備運行良好,產品應可以達到中到中高檔,這種產品,在國際市場上有較大的需求,可以考慮出口創匯,為國出力,將購買設備的外匯掙回來……”
宋運輝話音未落,下麵劉總工就提了一句:“好,這點我們沒考慮到,應該補充進去。”
宋運輝不得不再輕咳一聲,將話繼續,“我這兒有數據比較,我在黑板上畫出來。”他轉向黑板,今天,他的板書前所未有的難看,他筆下的字跳躍無序。他身後,水書記雖然強自鎮定,可胸膛劇烈起伏。
往往,數據是說明問題的最佳手段,何況是表明出處的數據。宋運輝一邊寫,下麵一邊交頭接耳,大家紛紛議論,黑板上的數據為總工辦的方案提供最佳佐證。
宋運輝最後落筆轉身,費廠長搶在他前頭,對水書記道:“老水,看來產品定位合理,我們把方案確定下來吧,下麵開始討論審批和配套工作。我看,也不用再另立班子,依舊總工辦和生技處負責,原班人馬重新組合一下,開展下一輪的工作。人手不夠,從各處室抽調。目前設備改造工作作為重中之重,除正常生產運作之外,其他工作都必須圍繞設備改造這個中心展開。我們確定一下下一步工作步驟。老劉,劉總工,你介紹下一步工作的思路。”
劉總工起身,對宋運輝道:“小宋,你資料搜集得很齊全,現在你下去聽著。”
宋運輝照梁思申的思路,一本正經地對劉總工道:“可是,劉總,產品的正確並不意味FRC技術的最合理。這就比如同樣是到達河的彼岸,一種辦法是造橋,一種辦法是用滾裝船實現車客渡,造橋的辦法是一勞永逸,並小成本運行,而滾裝船卻有較高運行成本,遇到氣象因素還得停開,FRC就是屬於滾裝船這樣的過渡技術,有成熟設備,卻非成熟技術。根據我搜集的資料表明……”
“少羅嗦,這是技術會議,不用比方來比方去,直接說結果。”下麵水書記終於明白宋運輝的策略,以很不客氣的語氣配合一句。
劉總工一時站在黑板前很是尷尬,讚揚小宋資料搜集的話是他說的,他當然不便立刻當眾收回,又不讓小宋將後麵的話說出來。會場上畢竟是兩股勢力在糾纏,而不是他的一言堂。宋運輝見此忙對著劉總工道:“對不起,劉總,請讓我說完。根據我對FRC生產廠商代表的訪問,我們原設備與FRC技術配套的最大問題在於動力車間、關鍵輔料、和運行技術掌握的問題,這三個問題構成未來設備運行成本的居高不下。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預先考慮到。”
“預先考慮沒錯,可有沒有成熟的替代技術?任何技術都有無可避免的缺陷。”
“劉總,對不起,替代技術的問題我後麵會說,我緊張,第一次上講台,您得讓我一步一步說。”
劉總工無奈,他不是仗勢欺人的主兒,他講理,他不能欺負小年輕,他隻好回去坐下。宋運輝鬆口氣,感覺有汗水從耳邊滑落,他順手擦了一把。於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緊張。劉總工下去坐下就道:“你先說動力車間,這個臨界壓力蒸氣工作環境前麵已經提到過。”
宋運輝道:“可沒提到我們目前的動力車間設備沒一台鍋爐能提供臨界壓力蒸氣,如果采用FRC技術,我們還必須打上臨界壓力鍋爐的設備成本,這筆成本相當巨大。還有在未來運行中,動力車間設備配套使用電力大幅上升導致運行成本的上升,必須考慮。”說著,他轉身到黑板上寫字,“這是我從應用FRC技術生產設備的兩家廠商那兒初步了解到的設備大致價格,根據參數變化,變化範圍可能是20%,我這兒再加一台臨界壓力鍋爐大致價格。這是設備成本。然後我說關鍵輔料。FRC設備的特殊性,決定它必須使用的關鍵輔料必須進口,雖然量不大,但是考慮到外匯和未來的運行成本,這也是個問題,選擇時候必須考慮。再一個是運行技術問題,FRC設備在運行中的不穩定,導致需要高成本培訓運行工。以上是FRC技術的優點和缺點。”
宋運輝說完,也在黑板上寫下密密麻麻的數據,才頓了一下,等待有人提問責難,但奇怪,沒有。他不由看向劉總工,發覺劉總工臉色鐵青,他懷疑劉總工心裏在想,這宋運輝臭小子竟敢拿一份大學翻譯草稿誤導他們,事後又據此推翻他們。
他等了會兒,見沒人發話,就繼續講下去。信心開始一點一滴地從腳底慢慢注入心髒。
“另有兩項成熟技術,就是我說的類似造橋這樣的技術,雖然任何技術站在曆史角度來看,最終會被新技術趕超,可在目前階段,這兩項新技術有可取之處。從設備先期投資來看,有不需要改造動力車間的優點,所以雖然單個主體設備的造價高於FRC,可總體造價相對較低,請看圖表。”
“它們最終產品標準比較,請看表4。產品性能與FRC基本保持在相同級別。對於類似產品優缺點的闡述,前麵已經說明。”
“它們運行參數比較,包括FRC技術,請看表5。”
“它們運行成本大致產生於以下環節,請看表6。”
“它們……”
“它們……”
“它們……”
……
“以上是三種技術的全麵數據比較。需要說明的是,其中運輸成本參照的是運銷處長剛才的說明;運行成本我隻能說出成本產生於什麽環節,但我不知道金州的具體數據;設備進口關稅等費用取自中技進出口總公司。有遺漏處,請各位領導批評指正。”
宋運輝說完,站在黑板前看了看眾人的臉色,非常複雜,有灰頭土臉的,也有興奮的,還有漠然的,強持鎮定的,等等,每張臉後麵,都有各自一段心事。宋運輝看看沒有表情的水書記,便自動走回自己位置。但還沒等他坐下,忽聽身後“啪”一聲重響,他驚得往前一衝,小腿撞椅子上,撞得生疼。他忙回過頭去,卻見水書記虎著臉“呼”一下站起來,大聲責問。
“我隻問你們一句,你們看看黑板,再捫心自問,兩個月,你們在做什麽?告訴我!”
宋運輝心想,水書記借題發揮,動刀子了。他忙坐下,一手輕揉痛處,耳朵聽水書記掃機關槍似的大罵,從設備改造方案論證中的經驗主義作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到前兒整頓辦的教條主義作風,不接近基層,造空中樓閣,一年依然一事無成。雖然口口聲聲總工辦生技處,可矛頭直指費廠長和劉總工。雖然,宋運輝是水書記扭轉局麵的功臣,可水書記刀刀見血的痛罵,還是聽得他心驚肉跳,何況被痛斥的那些人們。再看虞山卿,也是麵如土色,虞山卿的心情可想而知。
宋運輝微微低頭聽著,與大多數人一樣。他眼中的水書記,除了那次在車間小辦公室對著整頓辦的人發火,其餘時候都和藹可親,是個提攜後進的長者,沒想到,火山不爆發的時候很溫和,火山爆發就是災難。絕對是場災難,宋運輝偷偷看著手表,一刻鍾了,水書記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水書記與雷東寶不同,雷東寶罵人髒話粗話一起來,甚至拳頭也來,但水書記什麽髒話粗話都沒有,大義凜然,卻令人無從辯駁。
然後,在敲定總工辦生技處整頓辦等罪狀之後,水書記開始曆數費廠長領導無方,說得出做不到,好大喜功;曆數劉總工年老保守,不能走出去拿進來,固步自封;曆數生技處諸人不思進取,做一天和尚打一天鍾。一路數落下來,竟然沒人還嘴,包括費廠長,都低頭聽水書記將罪名落實到他們頭上。
宋運輝這才想到,水書記前段時間一會兒退步,一會兒強硬,然後又退縮,原來是策略,是引蛇出洞,一舉殲滅的策略啊。否則,總工辦的人們能那麽輕敵嗎?怎麽說,他們有集體的智慧,有那麽多的熟練人手,有全廠的配合。他們被麻痹了。
宋運輝置身事外,聽著,考慮著,心裏感慨萬千。水書記這人非常可怕,是個步步心計,步步為營的強人。如果他進廠不是老徐推薦,今天的結果又會是如何?站在水書記的對立麵上?想著就令人毛骨悚然。水書記做事,可以為解決路上的絆腳石,而把整條路封閉,不顧大局之慘重損失,可是水書記又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調動人手,將事情做成。此人的心,一定跟鐵一般冷,一般硬。這樣的人,隻有“可怕”倆字可以形容。
這時,宋運輝開始同情劉總工,起碼,劉總工的技術在他接觸的人裏麵是首屈一指,劉總工隻是毀在墨守成規,果然是年老了。而那些生技處的中年和年輕人,他不予同情,他在圖書館泡著的時候,都沒見那些工程師來查資料,路是人走出來的,自己不走,今天挨罵別怨人。
好不容易,水書記止住痛罵,在近七點鍾褪色的夕陽下,開始一人獨斷,調整領導班子。整頓辦的工作歸口黃副廠長負責,會上重新確定工作框架。水書記一路說下來,大家做筆記記下自己要做的,條理一清二楚,直說了近一個小時。至此,誰還敢提出反對意見,誰有臉提出?總工辦和費廠長的臉皮被水書記的暗中布局剝得一幹二淨。
設備改造依然歸口總工辦,但改由機修分廠程廠長臨時負責,水書記直接督導,明天開會,會議名單一二三,會議組成新班子後再定方案。務必雷厲風行,拒絕拖拖拉拉。
會議在日光燈下結束,結束時間接近九點,沒人敢有饑餓的感覺。宋運輝也沒有,他一直豎著耳朵聽著對自己的安排,隻有在明天的設備改造會議名單裏聽到自己的名字,其他沒有。宋運輝自嘲地心想,也合該如此,他到水廠長發火後開始調整領導班子時,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過是個沒腦袋的打手,有點卑鄙的帶血的刀子而已,接下來,他該走回軌道,該怎樣就怎樣。但是,被人從人格上鄙薄,可能是免不了的了。甘願充當打手,充當刀子,這樣的人……他自己先鄙視一把。
但是出乎宋運輝的意料,會議結束,有那麽多人在走廊上,在樓梯上,在自行車棚,向他表示善意。他一時應付不過來,內心也無法適應,隻保持著微笑,隻說“謝謝”,其他啥都不說。回去路上,好幾輛自行車同行,好在大夥兒也沒太多話,怕太高聲笑語得罪了其中某一方,誰知道未來會怎樣發展呢。宋運輝路過圖書館時候想,劉總工徹底恨上他了。
回去寢室,與尋建祥說起今天開會的事,尋建祥挺為劉總工可惜,這老頭其實是不錯的人,要是專心搞技術,就什麽事都沒有。費廠長技術也非常好,哪兒都拿得岀手,可就是不會管人啊。宋運輝感慨,哪有可能專心做技術,做技術就要涉及到運營、維修、核算、管理,就要與人協調扯皮,就得卷入是非。尋建祥問宋運輝贏了為什麽還不高興,宋運輝說,沒想到是這結果,他還沒從會議場合回魂。尋建祥斥責,想那麽多幹什麽,贏了就高興,輸了就哭,多簡單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給自己磨嘰死的。宋運輝訕笑。
今天後,他是徹底站隊了,也隻有一條路走到黑了。否則,打手之後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對水書記,此時有敬服,卻無好感,怎麽辦?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積極性?他說服自己,做事還是做事,做事是為自己為工廠。
可無論想什麽,他總是想到今天會議上他所扮演的角色,總覺得心中像吞了隻蒼蠅一樣不自在。以後,想必他有更多機會做打手做匕首,他很卑鄙。
他也想到劉啟明,今天之後虞山卿那個見風使舵的人會不會趕緊與劉啟明劃清界線?
他吃一隻尋建祥開恩給他的驢打滾,無力地倒在床上。手臂一張,碰到一塊硬物,取來一看,原來是梁思申送來的書。他想,幹脆拿這書消遣吧,他今天腦袋混得很。
小說與專業書不同,專業書翻來覆去那幾個單詞,三年下來,早倒背如流,可小說裏麵卻好多不熟悉的新詞匯。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邊看一邊翻。沒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說,令人看了前麵就想看後麵,不看完不能釋卷。
直到尋建祥怨聲載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想到天已半夜,此時,他已平靜如常,滿心隻有波洛的影子。可愛的梁思申,她怎麽什麽都懂,她又一次幫了他。再次回首剛才的會議,他已經平靜許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隻能如此,雖然不是階級鬥爭,可也隻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書記把他們打下去,就是水書記遭殃,而他得跟著受連累。他早已綁在水書記的那條船上。隻能如此了。
站水書記的立場上,水書記又能有什麽更好的辦法?換誰都是一樣的心狠手辣,看今天費廠長最先的表現就行。既然走上這條道兒,看來隻有一條道走到黑。這事兒,誰都做得出來,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實開會最初,還不是殫精竭慮,考慮如何采取手段,想將對方一擊命中嗎?他可能是被水書記排山倒海般罵人的罡風震暈了。
啥都別想,想是這樣,不想也是這樣,都那樣,沒回頭路了。明天還要開會,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為自己爭取相應的位置。唉,都那樣了。
宋運輝睡下時候,心情還是沉重。為前途,更為自己今天的行為。
第二天的會議氣氛相對輕鬆,大局已定,雖然費廠長與劉總工依然在位,可整頓辦與設備改造辦兩個近期重點工作部門與他們的切割,已經導致他們再無法發號施令。其他人自然無力再與水書記對碰,要麽偃旗息鼓,要麽做一次牆頭草,第二天的會議上,再不見劍拔弩張。
水書記一點都不避諱,開會開始,就論功行賞。除了宋運輝,當然還有其他人。宋運輝被提前授予助工職稱,提前轉正,歸屬生技處,工資比轉正後再上漲一級,目前進入設備改造辦工作。會上,水書記表揚宋運輝吃苦耐勞,勤學上進,應該成為新進大學生的表率。他也下達命令,此後,新分配進來的大學生必須先下車間鍛煉。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運輝自己都清楚,這個賞,雷聲大雨點小,所謂提前授予助工職稱和提前轉正,也就比虞山卿之類同期進廠大學生提前了一個月。再過不到一個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報到滿一周年而轉正。唯一的幹貨是漲一級工資。這個賞,與宋運輝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顯然不能相提並論。因此,不少昨天會議後確認宋運輝是水書記手頭一枚重要棋子,是重點培養對象的人,開始懷疑動搖。按說,昨天宋運輝即使沒幫上水書記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經足夠重重行賞,漲一級工資是理所當然,可為什麽水書記對他如此吝嗇?會後眾說紛紜。
宋運輝心裏則是印證了昨日會後的想法,因為這樣的行賞,也就夠打發打手的級別。今天這個會議出來,估計他的打手身份就這麽被坐實了。想到他平日裏看待那些打手們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後的眼光,宋運輝心頭涼颼颼的。
而更讓他鬱悶的是,水書記今天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計劃草案做框架,隻另外添加兩條必須抓緊做起來的工作,一是開始立項申報,報告在一周內拿出;二是向已經引進國外設備的同行取經,以不走彎路。會議同時明確工作框架,什麽什麽事在某某時間段做出,責任人誰誰誰。這個責任人的排序頗為講究,有職務的按職務排序,沒職務的按資曆排序,宋運輝總是恭陪末尾。而且宋運輝的名字滿紙飛,就是取經和進京申報之類的好事沒份。進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內涵地沉默,岀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失望地沉默。
然後,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雖然有明確的工作指導框架,可宋運輝明顯感受到相關人員的扯皮推搪計較。比如申報文案的編寫,交給宋運輝寫,其實隻要兩天,可責任人的第一位卻帶著大夥兒左一個會議,右一個會議,討論來討論去,一個會議隻能寫出一頁,寫的東西不見高明,隻見“穩重”。宋運輝倒是不反對討論,他心疼磨蹭掉的時間。可是,他現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掛在一車間卻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現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發時間的會議。往往一天兩三個會議,做事隻能拿到業餘時間。
他有時真想自己擬一份報告交給會議討論,免得他們拖拖拉拉個沒完,但他沒做。他知道那麽做顯然有否定領導的意思。可每天轉悠著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那真是他媽的憋悶。
反而是整頓辦的工作做得轟轟烈烈,水書記親自參與,一抓到人,從車間工段將工作開展起來,然後才集中到上麵終審通過。一時之間,大家嘴裏都是整頓辦,而不見設備改造辦。
周五的會議,宋運輝沒有參與,他借口到圖書館查資料離開沉悶的地方。
他如今是什麽形象,他從尋建祥有些支支吾吾的表述中得到答案,有人說他枉作小人,最後也並不被水書記待見,有人說他急功近利,可這樣急吼吼的人誰敢用他,最終被冷擱是必然。雖然同事與他見麵時候都是客客氣氣,可背後轉身,都不知怎麽議論他。宋運輝自那天開會以翔實數據頂翻總工辦之後,一直心情極差,每晚需要梁思申送來的小說鎮定心神才能睡覺,他是硬撐著憑良心做事,才依然努力地工作。他捫心自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他重新做一回選擇,他會怎麽做?他想來想去,他別無選擇,除非他什麽都不做,嘻嘻哈哈地混日子,否則,他依然會被水書記挑中,做那條大棒。他甚至沒有拒絕做大棒的資格。
一路胡思亂想著,宋運輝騎過了圖書館都沒看到。等驀然醒悟,才看到這都快到集體宿舍。他忙又倒回去,得深呼吸一下,才能走進圖書館。不出所料,劉啟明一看見他就別過頭去不理,但從下麵抽屜取出一疊資料“啪”一聲拍在台子上。
宋運輝沒吱聲,拿了資料找自己常坐的桌子,背對大門。翻翻劉啟明扔給他的資料,不出所料,就是他過去的翻譯手稿。不錯,這本有關FRC技術的手稿現在誰都用不上了。他又想到前幾天一直在猶豫的事情,要不要把劉總工的筆記本還給劉總工。今天,劉總工把手稿還他,他還有臉再昧著劉總工的筆記不還嗎?他想了想,還是兩個字,“不還”。原因?他就是小人。
攤開圖紙,他便專心查起資料來。他索性橫下一條心,心裏冷笑著想,又能怎樣?小時候做了十多年的狗崽子,不也好好活過來了嗎?
但他都沒查多少數據,忽然有個人匆匆忙忙衝進閱覽室,大聲喊道:“宋運輝,哪個宋運輝?水書記讓你立刻回去開會。快去,水書記秘書說都在那兒發火呢。”
宋運輝很想放肆地來一句“不去”,可還是默默收拾了圖紙,托給老管理員幫保存著,省得回頭出門又得開出門證。
沒進門,就聽見水書記的怒罵。宋運輝在門口敲了一下門,才進去裏麵找位置坐下。水書記的怒斥早追了過來,“宋運輝,為什麽不開會?”
“今天會議是討論財務有關問題,我對此沒有貢獻,所以出去圖書館查閱資料。”
“你宋運輝才工作幾天,你能懂多少事,你不懂就老老實實聽著,學!誰讓你自說自話搞獨立王國?”
宋運輝豁出去了,這種日子還不如被貶去車間繼續倒班,他迎著水書記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學,回頭我會花三十分鍾時間把三小時會議的記錄深刻領會一遍。”
水書記陰森森地盯著宋運輝:“你這是什麽態度!你有才可以如此囂張?”
宋運輝這才收回目光,微微低頭,但隻說一句,“對不起。”後麵,任憑水書記怎麽批評,他不再開口。
水書記又批評兩句,但立刻停止針對宋運輝,繼續對全體申報報告組成員道:“說,一個一個表態,今天星期五,我星期一去北京,機票已經定下,我拿什麽去申報!”
組長汗流浹背,說周日不休息,晚上不回家,保證周一拿出報告。水書記立刻砸回去,問難道讓他拿著手稿去北京?難道就不給出一天排版刻字時間?於是其他人接下來的表態,將交稿時間提早到周日。表態順序,按照表格上責任人排名,絲毫不亂。最後輪到宋運輝,宋運輝道:“集體負責,等於個人不負責任。如果信得過我,我執筆,各位在座前輩提供寶貴經驗,我明天下午拿出初稿,如有貽誤,唯我是問。”
眾人聽了心驚,心說這小夥子雖然沒直說,可擺明了指責水書記原定方案不正確,才導致今天工作拖拉無法如期完成。大家都偷偷看向水書記,看水書記如何發作。但沒想到,水書記沒立刻發作,而是兩眼陰沉沉地盯著宋運輝,再看宋運輝,則是大義凜然地瞪回去,一幅初生牛犢的樣子。
終於,水書記語氣和緩地道:“明天下午四點,把初稿交給我。如果交不出,唯你是問?你有幾個腦袋?散會。”說完,水書記頭也不回走了出去。身後,眾人長岀一口粗氣,宋運輝甚至得活動一下脖子做一個擴胸運動,才能活轉過來。
組長連忙對宋運輝道:“快動手,書記一行已經定了周一的機票,也已經跟部裏領導約定時間。天哪,怎麽扣得那麽緊。”
另有人道:“小宋,膽子蠻大的嘛。書記還真吃這一套。”
組長道:“別說了,幹活。”
宋運輝問組長要來小會議室鑰匙,去自己辦公室找到平日讀報筆記,和所有資料,再回到開會的會議室,反鎖上門,又將朝走廊一麵的窗戶關上,窗簾拉上,一個人根據小組會議決定的提綱開始起草報告。剛剛走過另一個會議室,也是設備改造辦霸占的會議室,又見水書記在罵人。他想,這完全是領導者的指導方針岀問題,水書記不用罵別人。
其實,作為申報報告,講的隻要是大體情況就行,那個扭轉局勢會議上通過的決議已經夠說明絕大多數問題。宋運輝所做的,主要還是陳情,是決定以何種語氣向部領導和計經委傳達金州總廠迫切的設備改造要求。他在報告裏重點突出兩件事,一是金州總廠響應中央號召,不作設備成套引進,而是以較少外匯引進主要設備,其他輔助設備由金州自我消化;另一是說到目前考慮的兩項新技術新工藝對未來產品定位的影響,對我國該類產業界整體水平的提升,以及在國際方麵的影響,這影響,包括政治影響和經濟影響。類似高品位產品的出口,將出口創匯為國家做出貢獻。
宋運輝從沒接觸過高層的報告,不知道類似官樣文章該怎麽寫,他接觸最多的還是大學裏翻譯過的那些資料,那些對成本市場等斤斤計較的老外的報告,那些翻譯資料他一稿二稿三稿地反複整理,早已將其中套路銘記在心,他下筆,也無可避免地帶上濃重的市場色彩,重點將引進設備的經濟影響說得天花亂墜。
中午直到餓了才想起吃飯,出去找食堂,早已關門,無奈找飲食店,看到張淑樺,但張淑樺看見他卻三步並作兩步逃進廚房躲了。宋運輝吃兩大碗青菜肉絲麵,又去副食品商店買一斤半最便宜的方餅,飛車回去會議室繼續。他晚上幹脆沒出去吃飯,就啃方餅,隻恨自己寫字不夠快,沒法將胸中早考慮成熟的意思用筆飛快表達出來。他隻找了兩次財務室的同仁,其他都沒找。他心中略帶輕蔑地想,其實,要什麽小組,他一個人完全可以對付。對,他就是狂,但是有什麽辦法,他有料,用水書記的話說,他有才,他囂張。
有才,唯有用行動證明,才最有效。宋運輝一夜沒回去寢室,累了就在會議桌上睡一覺,一覺醒來天才蒙蒙亮,他去樓梯間廁所洗把臉繼續寫。中午下班前,頂著兩隻紅眼睛,把報告草稿交到水書記辦公室。連水書記都脫口而出,“這麽快?”
厚積薄發!宋運輝嘴上沒說,心裏狂傲地給了自己一個回答。他缺少的隻是工作經驗,但對付這種申報報告,還是綽綽有餘。
水書記看了一下頁數,沒抬頭,道:“坐,自己倒茶。”
正好,下班鈴聲響起,宋運輝沒坐下,道:“水書記,我三餐沒吃了,得回去吃飯。飯後我立刻過來。”
水書記聞言“嘿”一聲笑出來,起身道:“我請你吃飯,邊吃邊聊。下午放你回去睡覺。”
宋運輝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水書記果真收拾起報告放進公文包裏,起身下班,他愣怔地跟出去,跟下樓,各自找到自行車,水書記招手叫他跟上,他一直愣愣地跟到水書記家裏,就在一起下班的全廠白班人員眾目睽睽之下。
水書記家有保姆做菜,進門就可以吃,一桌吃的還有水書記愛人。水書記有兩個兒子,老大結婚了搬出去自己過,老二被總廠派到上海接待站。水書記直接問宋運輝前幾天是不是有情緒,宋運輝也直說有,最受不了的就是原以為可以大幹快上,沒想到還是傳說中的機關磨洋工。但水書記就是追問宋運輝對眾人傳說他枉作小人這話的態度,宋運輝有些招架不住,回答三個字,“受不了”。水書記立刻笑嗬嗬地就給了一句結論,說難怪昨天那麽頂嘴。宋運輝挺不好意思。
然後,水書記一邊吃飯一邊看報告,水書記的愛人則是對宋運輝問長問短,害宋運輝這頓飯吃得極其別扭,雖然菜是真好,水書記夾到他飯碗裏的一隻雞腿真肥腴。一直到水書記愛人吃完先進去臥室午睡,宋運輝才鬆口氣,大吃特吃,他早餓壞了。好在水家菜多,他大吃也不會影響水書記沒菜下飯。
水書記吃得慢悠悠的,戴著老花鏡看得也很慢,反正天熱,不愁飯涼沒法吃。吃完才看完,卻一直搖頭,“不對,這味道不對,寫得是很吸引人,換我是部委領導也會被鼓動,可是整體味道不對,沒有公文味道。”
宋運輝隻得承認:“我從沒寫過這麽重要的公文,但提綱是我們小組討論決定的,應該沒錯。”
水書記沒回答,坐到沙發上又翻來覆去地看,拿鉛筆畫出有疑問的地方。宋運輝旁邊看著,心中卻挺平靜,他認為絕對不會有問題,他有自信,按照小組所討論的提綱,他的寫法應該是最佳表述。
但是,水書記最終還是指出,社會效益和政治影響方麵寫得太少,雖然引用了國家整頓政策中有關條文,提到不成套引進的問題,但還應該再提幾條別的,比如國家對目前工業企業技術改造的決定必須提到;對我國當前麵臨的為全麵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局麵,為建設一個具有高度民主、高度文明的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而奮鬥的中心任務必須提到;對國民經濟中重大比例嚴重失調、消費品行業必須加快發展的狀況必須提到;甚至還應該宣傳一下金州推行整頓以後經濟效益的提高。水書記說,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必須到資料室查了資料補充進去,其他基本可以通過。宋運輝心說整頓真正的開始才一周,哪裏能岀效果,怎麽寫。但他隻說了這下沒法睡午覺了,取了水書記的鉛筆將剛才水書記說的幾個重點稍微記了下,被水書記放出家門回去再寫。
但水書記看了修改稿後還是覺得這味道怎麽看怎麽怪,又叫來廠辦的兩個筆杆子來看了一遍,有個筆杆子指出這是因為宋運輝寫的東西完全不符合既有套路。水書記這才恍然,但笑著叫下麵去刻印了。宋運輝回去睡覺,睡前都不需要梁思申的書作鎮定,躺下就睡著。隻覺得心裏有鬱積疑團已經散開。至於原因,他也不知道。
水書記周一下午飛機去北京前,又分別召開整頓辦和設備改造辦兩個會議,宋運輝在設備改造辦又被調入設備組,負責新舊設備的參數銜接工作。而在整頓辦會議上,水書記說,你宋運輝不是累不死嗎,那就負責一車間整頓工作的督導聯絡整理。於是,宋運輝在繼去水書記家吃飯被人刮目相看之後沒兩天,又被人視為笑柄,眾人人前人後都不避諱,直稱他為“累不死”。不過,一些有一定地位,關注著局勢的,又明白水書記一向工作作風的明白人卻從這一波三折和多次壓下重任中解讀到,水書記重視宋運輝。
宋運輝在某些人眼裏成為明日之星,但在同樣資曆同樣級別的人眼裏,卻成為最大的競爭對手。
不出所料,他在娘家一樣的一車間,在一車間的技術室,還沒下去,尋建祥下班就帶給他不好的消息。
“喂,你師父讓我跟你說,技術室那幫人在不服氣,等著你明後天下去跟你搞腦子。”
“又不服我年紀比他們小?”
“那當然,憑什麽你才來一年就爬到總廠?你師父讓你去的時候小心點,說話客氣點,別得罪他們。”
宋運輝當然知道,憑他做得多這條理由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的,隻得哭笑不得地道:“行,我明天下去低三下四的。”
尋建祥猶豫一下,又道:“那些人都很服劉總,你……小心。”
宋運輝愣住,銜著筷子眼睛晃悠半天,才道:“明白,唔,明白。”
尋建祥知道宋運輝這人話不多,宋運輝既然說了明白,他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今晚放《海狼》,去不去看?”
宋運輝還沒說,門口就有人應了句:“小宋肯定不去。小宋,等下我找你,我聯絡的是二車間,與你有些參數需要銜接。”
室內兩人轉頭看去,是剛搬上三樓住的虞山卿。尋建祥不喜歡這個油頭粉麵的小子,什麽都不說,就拿眼睛冷冷地斜視著虞山卿,但發現虞山卿與剛進廠時候已經不同,不再回避他的眼睛,也不把他當回事。宋運輝大方地說道:“歡迎,我不會出去。”
虞山卿做個手勢離開,尋建祥輕聲嘀咕:“不去陪劉啟明,陪你來幹嗎。”
宋運輝輕聲道:“還能為什麽,他現在哪還敢跟劉家混一起。不提他。喂,你別跟熊耳朵他們一起去電影院,那幫人淨惹事。”
尋建祥“嗤”一聲,“我不惹事?虧熊耳朵還挺喜歡你,別不講義氣。”
宋運輝從抽屜拎岀一瓶酒精一瓶雙氧水,“得,又得打架,我先把酒精雙氧水給你們準備上。”
才說完,樓梯間傳來一聲熊吼,“尋建祥,死哪兒了?快下來。”
宋運輝將頭往外伸了伸,也喊到:“熊耳朵,把你的紫藥水紅藥水都拿上來。”
熊耳朵的耳朵出奇的好,還真聽見宋運輝的聲音,過一會兒,拖鞋“劈劈啪啪”聲音傳上來,熊耳朵正好與也過來的虞山卿撞個滿懷,他一屁股擠掉虞山卿,將一堆東西全扔到宋運輝桌上,計有紅藥水、雙氧水、膠布、棉花、繃帶等好幾種。以前他們打架回來,宋運輝露了一手學校裏學的包紮功夫,他們就跟宋運輝哥們上了,當然,還得有尋建祥穿針引線加強效果。宋運輝將這些東西都收在一隻抽屜裏,頭痛萬分地對這兩個道:“小心著點,不就看個電影嘛,人家長高點遮住視線,你們偏個頭不就行了?”
尋建祥道:“幹嗎要我偏頭,他們長高的就得自覺點,要麽坐最後去,要麽就別看電影,出來看電影又坐前麵等於要後麵人好看,這種人不修理,修誰?”
宋運輝無奈道:“滾,看完早點滾回來,晚了我這醫院不開張。”說著一起收了尋建祥吃幹淨的碗出去洗,熊耳朵和尋建祥立馬歡快地出去,熊耳朵一出去就大聲點名,立刻有各路好漢紛紛鑽出寢室,呼嘯下樓。
虞山卿這才進門,等宋運輝回來。
兩人核對完數據,便沒事做,宋運輝看他的資料,虞山卿拿了宋運輝床上的書看,很反常地賴著不走。一直到很晚,虞山卿的室友進來說小劉已經離開,虞山卿才回。宋運輝這才明白虞山卿賴他寢室是為避開劉啟明。可憐劉啟明放下架子親自到夏天的男工寢室找人,卻受這等待遇。
等虞山卿一走,宋運輝才能關門上鎖,開始躺床上想明天下一車間的對策。萬事開頭難,有師父和尋建祥預先提醒,開頭的難便打了折扣。可是,他得想辦法讓折扣落到實處,否則,什麽都沒準備,明知故犯,那就是蠢驢一頭了。
好在,尋建祥雖然回來得晚,可沒病沒災,什麽事都沒發生。
宋運輝第二天沒正常開始在一車間的整頓聯絡工作,而是側重設備改造辦的工作,中間抽時間過去一趟一車間,與車間主任商量一下整頓工作的事。兩下裏商定,趁第三天各工段三工作班早班與中班間隙的上午學習時間,召集三工作班的倒班工人、機修工段全體與車間全體技術人員召開一次動員大會,說明一下一車間麵臨的設備改造遠景,和近期整頓辦需做工作的部署。因為機修工段上下對宋運輝技術的重視導致的友好與信任,所有運行工段三工作班人員對宋運輝的熟悉和友好,宋運輝可以保證,動員大會可以讓一車間技術人員無從給下下馬威,無從反對他的部署。而他也希望通過會議將自己依舊與以前朝夕相處的工人混淆在一起,成為他們那個有力群體的自己人,獲得他們的大力支持。試問,哪個技術人員敢與一個擁有廣泛群眾基礎的人作對?
這等技巧,宋運輝小時候就已經自發操練,熟能生巧。否則,以他出眾的成績,和老師對他的喜愛,他這樣一個狗崽子還怎能在那個荒唐年代被同學認同?他一向低姿態慣了,工作時候再演練一次,不成問題。他隻是慶幸,幸好水書記沒給予他太多好處,隻給了增加一級工資和家宴一次的與眾不同,給的同時卻又一會兒不加重用,一會兒在會上當眾揶揄,讓眾人不可能對他產生太大嫉妒,他才能回一車間順利工作。否則,隻怕車間主任都會不配合,因為人人都討厭平步青雲的新貴。
第三天,他的思路被順利執行,獲得預期效果之後,宋運輝回到寢室不由自作多情地想到,水書記做事,一向老謀深算,一招一式都有前因後果,水書記對他的處置,是不是也頗有考慮,而不是他最先以為的大棒打手論,和現在的僥幸沒被拔太高?如果,他在幫水書記否認劉總工和費廠長代表的總工辦和生技處的工作成果之後獲得重賞,以他如今身處生技處的地位,那些原本擁戴劉總工費廠長的人,將如何對他?他如果不是在周一會議上被水書記揶揄“累不死”,他今天還怎可能笑嘻嘻地回一車間被人嘲笑著、與上上下下打成一片地開展工作?又如果水書記沒給一通家宴,給眾人一個心理暗示,車間主任他們會那麽配合他?
越想,越分析,宋運輝越覺得水書記對他忽冷忽熱的處置不是偶然。難道,這是水書記給他搭建舞台,讓他好好做事,樹立屬於他自己一步一步掙來的威信,而不是靠扶持出來的不能服眾的威信?很有可能。宋運輝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是這樣,那他在水書記麵前的態度,就太像那種受盡父母百般寵愛,卻依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憊懶孩子了,對他的表現,水書記應該看得一清二楚,水書記自己也說,他頂撞水書記。
想到這些,宋運輝心中很是慚愧,尤其是想到他對水書記的猜疑,排斥,他更汗顏。他對水書記的態度,很有忘恩負義的意思。他從來就刻骨銘心地知道,世人奪利容易,施恩難。父母從來教育他,世上很少有無緣無故的好,對於無緣無故的好,得懂得識別,對於真正的恩惠,一定要加倍報答。目前,即使水書記對他的栽培是為了他以後對水書記的支持,可水書記從一開始就大力栽培,給以他無限機會,幫他周到謀劃,以及水書記對他能力的賞識,對他這個不起眼者的發掘,換別人,做得到嗎?虞山卿都已經攀上劉啟明,可劉總工又發掘虞山卿了嗎?可見,水書記對他宋運輝,恩同再造。
宋運輝一向知道恩惠來之不易,從來輕視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從來受的教育是,作為一個人,知恩圖報,是做人最基本道義。因此,他對水書記的觀感,一夜扭轉。以前是憑良心做事,憑上進心做事,以後加上一條,他得報答。
理清這個思路之後,宋運輝以後做事,心裏的別扭少了許多。他也更放開手腳,大刀闊斧地做事。他相信,做好他手頭的工作,就是對水書記栽培他的最好報答,也是對旁人質疑水書記對他栽培的最好回答。
當然,宋運輝會得大刀闊斧,別的人在水書記製訂的落實到人的框架下做出來的事也成效喜人,尤其是那些本來就有群眾基礎、有技術基礎的經驗人士。虞山卿也不落人後,他思維縝密,善於聯絡群眾,以他熱情的感召彌補他技術的不足,做事常是事半功倍。再說,人都知道虞山卿與劉總工家的微妙關係,都還不知道虞山卿在逃避劉啟明,那些敬仰劉總工的技術人員,對虞山卿多少有些加意幫忙。虞山卿後來也慢慢覺察岀此中奧妙,方才知道,官場政治之外,還有民心,劉總工官場失意,可多年積累的威望,在金州廠這個小小社會體係裏麵還有一定影響。
但是,這個認知,令虞山卿左右為難。他忽然發覺,劉啟明是個大麻煩,脫離了,他會被那些愛戴劉總工的人鄙視,但是不脫離,估計他的事業將受到影響。他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無奈,虞山卿隻能拖,好在劉啟明也不主動找他,大約是知道了些什麽,他隻能將關係不幹不濕地拖下去,偶爾,匆匆忙忙去一趟圖書館,帶些零食書籍之類的過去,而劉啟明的態度令他費解,劉啟明總是若有期待也若有所思地拿雙美麗純淨的眼睛看著他,不多說話。他不能多管了,他必須維持這局麵,最好,當然最好是劉啟明自己提出分手。可劉啟明偏又沒提出分手的意思。
八月底的一次會議,是科級以上幹部的非例行會議,宋運輝沒有資格參加,但是會後,一個重大消息在全廠爆炸性傳開,宋運輝當然也是與聞,那就是費廠長調到部裏工作,而水書記兼職廠長。
至此,宋運輝終於下定一個決心,一個令他非常擔憂的決心。這個決心向尋建祥提起時候,被尋建祥直斥為神經病發作,拿自己前途開玩笑。宋運輝自己也知道,這事兒非常冒險,簡直是拿自己開玩笑,但是他又想,這事兒如果能成,即使對金州總廠,也是一件大好事。而不是單獨為了劉啟明。因此,他不采納尋建祥的意見,九月的一次整頓辦例行會議之後,他第一次主動追上水書記,要求跟水書記單獨談一些事。
水書記挺意外的,倒也沒拒絕,走廊上就問:“怎麽,要我給你做入黨介紹人?”
宋運輝這才想起,忙得都沒想到入黨的事,他笑道:“還沒寫申請書,我覺得……”
“還是沒做出成績之前不入黨?什麽叫成績?”水書記開門進辦公室,一把將宋運輝按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才又道:“非得獲得重大獎勵,或者受傷送命才算成績?你這孩子太認真點。說吧,找我有什麽事。”
水書記的話讓宋運輝感動,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期期艾艾地說出實話:“可是我著手做的整頓和設備改造這兩件事都還沒見結果,現在就提出入黨申請,有些違背原則。”
水書記一聽,笑岀聲來,看著稍微留點胡子冒充老成的宋運輝,真想伸手拍拍那隻挺聰明又挺傻的頭,他笑道:“去申請吧,讓你在一車間的師父做介紹人,人不能沒原則,也不能忘本。”
宋運輝應了聲“是”,將手中捏了很久的一本黑皮筆記本用雙手放到桌上,很有點吃力地道:“水書記,我不知道這事兒能不能提出來,但是我覺得現在已經能提這事兒。我冒昧請求,水書記看看這本筆記,這是劉總工在我去北京搜集資料之前,交給我學習提高技術的一本他多年經驗積累的筆記。這本筆記是劉總工多年智慧結晶,以筆記內容與目前我已經接觸過的那麽多總廠技術人員相比,很少有人的技術能趕上劉總工。眼下,整頓辦的工作在水書記製定的框架下進行得如火如荼,但其中發現不少技改問題,而整頓辦需要製定的條規中,也有許多技術問題需要有人把關,我冒昧,能不能請劉總工來把關,他的肯定或者否定,相信很多人都心悅誠服並心中生出底氣。”
水書記沒打斷宋運輝的說話,但兩隻深沉的眼睛藏在濃黑的眉毛下,一直緊緊地盯著宋運輝。水書記當然知道,現在為什麽宋運輝能提這事兒,那是因為費廠長已走,他已經拿下廠長位置,劉總工已經孤掌難鳴。他沒說話,拿來筆記本翻看,不錯,這確實是劉總工的字,年代自六幾年一直到現在,二十多年。劉能將畢生技術經驗積累交給一個小年輕,說明劉也認識到宋運輝是可造之才,其中之賞識不言而喻。難怪全廠都無人來勸說他恢複劉總工的工作,隻有這個小孩子到他跟前冒昧,這孩子有良心,當然不忍心見賞識他的人沒落。但水書記思索之後,將眼睛從筆記本裏抬起來,問:“你是不是在工作中遇到某些技術人員的抵製?”
“沒有。即使有,屬於我工作範圍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解決,不會來麻煩水書記。”
水書記倒是不會生宋運輝的氣,因為知道他是個認真的孩子,他提出這種要求合情合理。水書記很耐心地道:“小宋,你眼前有兩個人,一個人做事一百分,甚至一百二十分,可破壞力八十分,另一個人做事九十分,破壞力十分,你會選擇哪一個?”
宋運輝一愣,沒想到水書記把選擇權交給他,以如此清晰的打分方式交給他,從中,他也看出水書記對劉總工技術水平的絕對肯定。他一時無話了,他最近因為整頓辦的工作,與那麽多人接觸,當然已經清楚,硬性或者柔性的抵觸對工作進程的影響,他為此不得不將做事的精力分出一半來處理人事糾紛,因此非常影響工作進度。他清楚那八十分的破壞力有多麻煩。再說,劉總工若有心,重新掌權後的破壞力,那可能不是劉總工一個人,而是帶動一片人。這不是水書記的氣量問題,而是從工作考慮。他思索半天,才道:“水書記,對不起,我知道了。但是……很可惜。”
“不錯,很可惜。我一向堅持因人成事,因人廢事,善用一個人,事半功倍。”說完,水書記將筆記本遞還給宋運輝,“你好好學習,但千萬不能因學曆因技術而脫離群眾。”
宋運輝怎麽也想不到,水書記不生氣不說,竟然還教育他鼓勵他,如此大度。他接了筆記本,點頭道:“是。”
宋運輝告辭後,水書記反而挺讚賞宋運輝,光明正大地將反對意見說出來的人,比背後說風涼話和搞小動作的人可愛得多。為此,水書記反而願意考慮宋運輝的提議。他雖然否決了宋運輝的提議,可是,他不會不知道劉總工在技術人員心中的影響,在那些有技術的工人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不將劉總工做個妥善安置,他的領導形象就會打上一個不怎麽大氣的折扣。他當然可以以權威讓別人無話可說,可是,人總得留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是?
此時,新分配大學生的報到工作已經完成,對於第二批大學生的接收,總廠有了規矩。經過一段時間的集中培訓學習,這幫大學生被分配到各車間基層進行鍛煉,就是倒班。宋運輝當然也在一車間接觸到兩個新來大學生,當然,那兩個大學生的年齡照樣還是比他大。看著新分配來的大學生意氣昂揚的眼睛,宋運輝才能意識到自己在這一年裏成熟多少。當年讀書時候了解政策,學習知識,能精確掌握機會,在學生會做了一件又一件有影響的事,還自以為是多了不起多厲害的事,到社會上一瞧,才知以前那都是過家家。這一年,崎嶇曲折,可他還是個有水書記支持著的人。
但水書記深思熟慮之後,還是在秋風高揚的一天,找上劉總工的辦公室。此後幾天,沒有消息。但是宋運輝這半個當事人卻覺得有異,因為與劉總工在樓道走廊相遇時候,劉總工一改以往的客氣微笑,見麵竟然開口寒暄似的問一下進度。宋運輝不會忽略劉總工看他的眼睛,那眼神,很有探究意味。
國慶節休假兩天,正好又遇到一個星期天,宋運輝加上兩天調休假,搭總廠運銷處車子回家五天。運銷處本來沒安排去宋運輝家那邊的運輸,但宋運輝一問,處長行了個方便,將後天的車子提前安排到國慶前一天傍晚出發,於是宋運輝在家足足地呆了幾天。雷東寶送來好多吃的,還有應景的月餅,是不常見的廣月。但雷東寶自己沒法來,他被市裏組織著去蛇口參觀考察取經去了。
宋家兩老生了一兒一女,隻兒子碩果僅存,因此分外疼愛。兒子回家,什麽都不讓兒子做,隻要兒子敞開胃口吃就行。宋母更是片刻都不願兒子離開眼前,沒事時候總跟進跟岀跟著兒子嘮叨,即使手裏拿著個米蘿挑米裏的砂子,也要找到兒子身邊,戴著老花鏡邊聊邊挑。
回家第二天,宋運輝陪著爸媽去市裏買電視機。他已是第二次去市裏買電視機,第一次是陪著姐姐去,第一百貨商店還在,可是物是人非。其實物也不是了,短短時間過去,可以說光陰荏弱,如今的國產電視機做得跟日本貨似的,樣子很是漂亮,價錢也比日本貨便宜。他們一家挑了一隻上海產的凱歌電視。等著商店發貨的時候,宋運輝去趟隔壁沒多遠的新華書店,一口氣買了四本書,《第三次浪潮》,《大趨勢》,《領導者》,《超越革命》。這幾本書他聞名已久,今日終於得閑逛書店買來。姐姐不在,宋運輝也就沒了買小說的興趣。但是出來到門口,看到櫃台玻璃下豆沙綠封麵的《紅樓夢》時候,宋運輝還是心中一動,掏錢買下一套。他想到梁思申,那個小姑娘年紀小小就被送到遙遠的外婆家去,景況倒是與黛玉有得一比。他準備回廠裏後將書寄給梁思申。
回家這幾天,宋運輝的日子過得極端糜爛,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非得媽媽叫他才起床,起床已見臉盆有水,牙刷塗了牙膏。宋運輝都覺得不好意思,可早上他就是起不來,他很困,好像要用這幾天時間把畢業一年來的辛苦都補睡回來似的。不讓他媽幫他臉盆接水,他媽還不幹,宋運輝又是反抗無效。他好歹現在在金州總廠是有點名氣的人物,可回到家裏就得受媽媽如此“小看”。
十月三日早上,宋運輝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又被媽媽準時叫醒,他媽熱切地問兒子要吃甜饅頭還是淡饅頭,宋運輝記得媽不會發饅頭,就偏說要吃花卷,他媽應一聲好就跑出去。宋運輝好奇了,難道家裏來了田螺姑娘?跳下床就跟出去看,門外果然有人,可不是田螺,而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男孩黝黑的臉上有明亮的眼睛,和陽光般的笑容。
宋母見兒子出來,就道:“你看,一隻雞蛋換四隻淡包或者三隻甜包,花卷沒有,你吃什麽?甜包好吃一點。”
宋運輝問那男孩:“淡包幾兩一隻?”
男孩笑道:“淡包甜包都是一兩一隻,我們不要糧票,價錢就稍微貴一點。”
宋運輝奇道:“你買麵粉就不用糧票?”
男孩爽快地笑道:“我們鄉下人出力多胃口大飯不夠吃,但糠多雞多蛋多可以拿來換吃的,城裏男人吃得比鄉下女人還少,家裏多出來的糧票正好可以換雞蛋。”
宋運輝恍然大悟,“真聰明。媽,我們買十二隻淡包吧,我給你們做紅燒肉夾淡包,我在廠裏常這麽吃,西安同學教的。”
男孩好奇地問:“怎麽夾?要不要把肉湯也澆進去?”
宋運輝拿起一隻饅頭,大致示範了一下給男孩看,男孩點頭表示學會,男孩又舉一反三地說,夾鹹菜夾酸菜也都可以。宋運輝很喜歡男孩的機靈勁,趁媽媽挑了饅頭拿進去,準備拿出雞蛋來,他問那男孩:“國慶節放假出來幫爸媽做點生意嗎?小夥子很能幹啊。”
男孩搖頭:“我今年初中畢業不讀了,爸去世早,家裏窮,下麵還有三個弟妹,我得幹活養活弟妹們。”
宋運輝聽了很替這男孩可惜,挺機靈一個孩子,要是讀書,成績肯定好。他指指自己家門,道:“養兔也是很不錯的掙錢辦法,你們孩子多,放學了每人揪一把草回家,夠兔子吃。放棄讀書多可惜。”
男孩道:“養了,歸小弟小妹管著。可爸去世欠下一屁股債,靠幾隻兔子沒用。”正好宋母拿了五隻雞蛋出來,男孩又幫宋母挑了八隻淡包,這可是今天的大買賣了。男孩高興,就話多了一點,“明年等我大弟初中畢業可以接我班了,我跟人去東北做生意,聽說那兒人富。”
宋運輝道:“東北吃工資的人多,可東北太冷。”
男孩又開心地笑道:“是啊,我把換來的全國糧票都存著呢,等明年用。大哥,我姓楊,我走啦。饅頭好吃,我後天再來。”
宋家母子看著小楊吆喝著挑擔離開,都是挺感慨,宋母說,自夏天開始這個小楊挑擔來賣饅頭,大家貪方便都不去鎮上早餐店了,再說小楊與人自來熟,誰見他都說得上話,一個月下來就混出人緣,大夥兒都叫他饅頭專業戶,生意極好。宋運輝覺得小楊可比他小時候辛苦得多。
回廠路上,想到紅紅火火的小雷家,想到機靈掙錢的小楊,再想金州,隻覺得金州一片黑暗。沒回家看看還不覺得,回家一看,見農村日新月異地變化,金州卻前不久才剛開始啟動,很多人依然以傳遞小道消息為樂,以養紅茶菌君子蘭消磨光陰,這中間差距真大。宋運輝心想,他絕不能在思想上與那些人同流合汙。
沒想到,回到工廠,也看到一個巨大變化。劉總工複出,不過負責金州總廠研究所的籌辦,同時擔任整頓辦審核組的領導。雖然宋運輝十月六日就上班,可劉總工這回速度特快,早已在昨天組成兩套班子,開始運轉。一時,整頓辦變成兩條線爭先恐後地交纏前行,一套成文,一套審核。尤其是劉總工蟄伏後複出,做事快馬加鞭,總是趕著成文的一套班子交出初稿,審核後發還,又讓盡快拿出修改稿。因為劉總工在技術人員中德高望重,誰被趕著都沒敢公開對抗,成文班子雖然不屬於劉總工直管,可卻被趕得比被水書記罵著還狠。宋運輝反而高興,對,這才是做事的樣子。
宋運輝心中非常好奇,非常想知道水書記主動找劉總工談話的那一次,兩人說了什麽,不知用了什麽策略,讓劉總工煥發青春似的充滿活力。
終於,也輪到他聯絡整理的一車間整頓文件交付審核組,接受審批。都知道,前麵的都被劉總工好一頓批,劉總工拿出來的審批意見稿長不見底,被批的人個個噤若寒蟬,但都不敢發出怨言,沒辦法,劉總工批的就在死穴上。再說,全都知道,劉總工這人一旦涉及到技術問題,一向態度認真強硬。
宋運輝還聽說,虞山卿也挨批,一點沒比別人占便宜,甚至有人說,劉總工就差將審批意見照虞山卿劈頭蓋臉扔過去,一點不顧小女兒的麵子,非常鐵麵無私。宋運輝倒是心說,這才對,劉總工又不是笨人,能看不出虞山卿的心思?此時還能待見虞山卿?宋運輝對於已經遞上去的初稿本來信心十足,那是整個車間工人技術人員心血的結晶,又參照了劉總工筆記本裏麵的精華。可看了那麽多經驗豐富的技術人員在劉總工手下的遭遇,他也有點心虛。他心裏總覺得,他挨罵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他得罪劉總工最多,也因為他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太多的人,往往成為別人憎恨的對象。
劉總工秘書通知宋運輝的時候,他正參與設備改造辦的會議。但是劉總工秘書對於開不開會視而不見,長驅直入,提宋運輝上堂。宋運輝才到門口,裏麵的劉總工就問了句:“小宋,你自己對草稿打幾分?”宋運輝隻見在他麵前的秘書神情變了變,不知道這是禍是福,硬著頭皮挨進去,硬著頭皮回答:“九十五分,因為沒經曆設備大修,少許問題我模棱兩可。”身後,秘書將門掩上出去,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劉總工道:“請坐,茶水是我剛替你倒的。如果你不是宋運輝,我給你打九十八分,不是為你做得特別好,而是為你草稿表現岀的極強思維條理,換一句話說,你搭建的框架不錯,就像你駁倒FRC技術的方案,你表現出的思維邏輯,讓我無話可說。但是對於你宋運輝,我隻能給你及格。為什麽,我一條一條跟你分析。”
劉總工並沒如傳說中的發脾氣,而是拿著草稿對宋運輝一一詳解,除了指出錯誤,更非常尖銳地指出犯錯的原因,包括其中的僥幸心理或者想當然心理。宋運輝如果是厚臉皮,完全可以在心中給自己開解:哎呀,錯不多,最多一頁評審意見。但宋運輝偏是個認真的人,而且劉總工的批評又是一針見血,所以,他全身越來越熱,滿頭汗水。是,他的一些小聰明小滑頭都被劉總工找出來了,劉總工就像是翻出他的腦子清理後找出漏子,將他的心理分析得清清楚楚,這才可怕。難怪劉總工隻給他及格,他沒盡力的地方太多,他認。
總算劉總工清算完畢,宋運輝還在忙著記錄,劉總工問了一句:“是不是說你累不死,你就忘乎所以,兩隻肩膀一起挑?一邊做整頓辦的事,一邊做設備改造辦的事,你哪來那麽多時間精力?”
宋運輝忙將最後幾個字寫上,才回答劉總工的話,“我還單身,時間比較容易掌握。”
“新舊設備一起考慮,不混淆嗎?”
“是互補,尤其是新設備的有些獨特設計可以為舊設備未來可能的改造提供思路。”
“噢,你想到哪些?說……”說到一半時候,劉總工有些遲疑,不知道這個小夥子會不會保密。
宋運輝理解,FRC的事讓劉總工心有餘悸。他有些尷尬地笑道:“劉總工如果有時間,最好一起去一車間現場邊看邊說。”
劉總工道:“你去拿安全帽來,十分鍾後樓下匯合。”
已近下午四點,劉總工帶上一隻三節電池手電筒,招呼上宋運輝一起去一車間,沒去車間辦公室,直接去的現場。手電筒在劉宋兩個人之間輪流轉,拿來打指向光柱。劉總工對設備極其了解,往往是宋運輝才提出思路的上半句,劉總工就想到思路的後半句,兩人一拍即合,說得極其愉快,都沒顧著天色已暗,設備現場燈火輝煌。看完,劉總工讓宋運輝回頭給他一份明細。
回辦公室路上,宋運輝忍不住問:“劉總,為什麽當初你認準FRC?我對這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北京一查資料就發現FRC明顯落後。”宋運輝也是存心想告訴劉總工,並不是他一開始就挖好陷阱將劉總工引入FRC泥沼,他也是後來才知。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劉總工卻說了一句大實話,“年紀大了,對新生事物不敏感,正好看到手頭資料裏麵FRC最有先進性,就一頭紮進去,隻顧做精做細。就像今天你的那些舊設備改造設想,金州的設備,很多是我們這些老的年輕時候想點子改造又改造的,可如今,卻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提一個頭,我才能想到還有這種可能,但我想到這種可能時候,卻能比你想得深入細致,這就是年齡的區別。以後的金州,靠你們啦。”
“年輕的衝鋒,年老的押陣。”
劉總工在總辦麵前跳下自行車,意味深長地衝宋運輝一笑,道:“非把我們老頭子挖出來吃幹抹淨才罷手。”
宋運輝也笑,才要回答,二樓走廊傳出一聲喚,“爸,你去哪兒啦?也不打電話說一聲。”
劉總工忙看手表,宋運輝卻循著熟悉的聲音往上看去,正是劉啟明,旁邊還有一個虞山卿。宋運輝心中歎一聲,早知是這結果。他跟劉總工上樓去,卻看到劉總工對虞山卿淡淡的,正眼也不瞧。宋運輝看看這對男女,看到兩人貼得那麽近,心裏對劉啟明的好感減少不少。上回看她在虞山卿寢室驕傲地離開,還以為她有誌氣得很,看清虞山卿本質,從此好馬不吃回頭草。沒想到這麽沒誌氣。
他回自己辦公室放下安全帽,取了書包出來,卻被門口的虞山卿笑話了,“小宋,這隻書包是小學背到現在的嗎?”
宋運輝笑道:“不中看,卻中用。”
這話正好被出來的劉總工聽見,劉總工將眼睛在兩人之間晃悠兩下,皺眉,虞山卿雖然也是出色,但相比宋運輝,卻是中看不中用。可惜女兒牛拉不回,劉總工拿女兒沒辦法,誰讓這個小女兒天性浪漫。劉總工邀請宋運輝去他家吃飯,說現在食堂已經關門,宋運輝哪裏肯去,那不是自討沒趣嗎?就借口說剛才在一車間遇到的室友肯定已經給他買菜買飯,他還是回去吃。劉總工這才作罷。麵對劉總工,宋運輝比在水書記麵前狡猾了一點。隻有在談技術的時候,他才沒法狡猾。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回到寢室打開燈,竟然真有一菜一飯放在他桌上。他忙拎兩人的熱水瓶下去,打來開水,拿開水泡飯吃。尋建祥?顯然又是去玩去了。尋建祥做白班時候從來不會放棄玩的機會。直到他睡覺,尋建祥還沒回來,不過這很正常。
出乎意料的是,早起,依然不見尋建祥。這就反常了。下去熊耳朵那兒打聽,還被熊耳朵同寢室的人取笑,說宋運輝管尋建祥就跟女孩子管男朋友似的。但,熊耳朵也沒回。
宋運輝胸口有一團擔心急衝而出,他忽然想到這幾天報紙上反複看到的兩個字,“嚴打”。
果然,這想法在一車間得到證實。昨晚,尋建祥、熊耳朵等人在飲食店喝酒胡鬧,醉後跟人爭風吃醋,一幫人打起來,對方不敵,逃走後又叫一幫人返回,二十幾個人在飲食店門口打群架,惹來兩個派出所的警察兩麵包抄將人都捉了。還說生技處的虞山卿正好經過也挨了黑手,一張臉給拍得血淋淋。
宋運輝心中隻會叫苦,完了,尋建祥打架前者是為那個小麻雀似的張淑樺,後者是為他。全廠隻有一條大馬路晚上燈光明亮,虞山卿從劉總工家回寢室,必經這條路,也就是必經飲食店門口,尋建祥打上勁兒了,看到他最看不慣的油頭粉麵虞山卿,還不趁機下個黑手。以前這種事也就是個當地派出所將人送交廠保衛處處分,而尋建祥從來對什麽處分無所謂。可今天是“嚴打”,看樣子尋建祥又是主犯,不可能是處分那麽簡單了。報紙上都在說,從重從快,一網打盡,那麽,以前的處分,現在,可能得在派出所關兩天了。
宋運輝難得上班時間開小差,找個熟悉保衛處的同僚去保衛處谘詢,一問,果然不出所料,昨夜公安局全市大行動,尋建祥他們正好撞槍口上。
很快,從重從快的判決隨著冷空氣一起到來,尋建祥被判十年,發送新疆勞改。熊耳朵他們也被判得有輕有重,但都發送新疆,連張淑樺都沒幸免。宋運輝還了解到,虞山卿多次上告,控訴罪行。劉啟明當然跟去作證,明確虞山卿隻是過路的一個無辜路人,卻被一群流氓毫無理由地毆打,可見這幫流氓對社會治安破壞之大。有人議論說,尋建祥他們給判那麽重,完全是被告出來的。
宋運輝一點幫不上忙,求人找保安處處長說話,保安處處長很為難,最近這是全國統一行動,他愛莫能助。宋運輝甚至找上水書記,水書記卻告訴他,有人還告他宋運輝呢,說他助長尋建祥等人的流氓風氣,一向為尋建祥等人的惡行揩幹屁股,還是總廠廠辦對市裏審理案件的人拍胸保證宋運輝是個極優秀青年,才把事情壓下。水書記要宋運輝最近老實點。但水書記還是問宋運輝怎麽給尋建祥等人揩屁股,宋運輝說不忍看著好友受傷流血,出手包紮一下而已。水書記卻指責宋運輝既然善待好友,為什麽不勸好友積極上進,做個好人。水書記好好批了宋運輝一通,告訴他,潔身自好,並不意味著對周圍惡行不聞不問。作為一個有為青年,要有是非觀念,不僅要嚴格要求自己,還得幫助帶動周圍的人。
宋運輝焦頭爛額卻一事無成地從水書記那兒出來,走到虞山卿所在辦公室時,站門口狠狠盯視那個空座位很久。他想到,三國時候,周瑜感慨“既生瑜,何生亮”,因此處處下黑手整治諸葛亮,虞山卿對他一如周瑜。想到隻因為打群架就被重判的尋建祥,想到他自己也差點被作為共犯處理,如果虞山卿此時出現在眼前,他必定會腦袋充血,犯下危害社會治安罪。
宋運輝都來不及見尋建祥一麵,尋建祥就被轉移了。寢室一時空蕩蕩的,那張屬於尋建祥的床,床簾一直拉開著,主人再不會從裏麵懶洋洋探岀一隻臭腳。往後,尋建祥即使刑滿釋放,估計也不會回來金州了。
很快,有新的室友分配進來,是新來大學生方平。宋運輝收拾起尋建祥的鋪蓋,等尋建祥家人來時移交。尋建祥不是個正統人,可他做事光明磊落,對朋友赤膽忠心,是條真正的漢子,比之虞山卿之流不知強多少倍。宋運輝從來不會認為跟尋建祥是折節下交,交朋友,貴在誠心,而非地位權威等其他因素。
而對劉啟明,宋運輝徹底死心。
然而,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很快全廠又展開整黨和清除精神汙染的活動,宋運輝又陷入一個麻煩。作為一個才剛申請獲得批準的預備黨員,宋運輝也參與了整黨工作。他隸屬生技處,在這麽一個遍地知識分子的環境裏,在遍地都是從才剛結束的十年運動中走出來的老練知識分子群體裏,每一次會議,對於宋運輝而言,都是煎熬。
宋運輝以為,他了解政策,可以趨利避害,避免重蹈父親當年被打倒時候的覆轍,但是他錯了。相比其他人,他閱曆太淺,他對人性了解不夠,他心中的堅持太多。在黨組討論時候,同樣也還是預備黨員的虞山卿提出有必要幫教宋運輝清除思想中的無組織無紀律的自由主義傾向,他舉的例子,就是宋運輝和勞改犯尋建祥之間的密切關係。他指出,宋運輝毫無原則,與尋建祥熊耳朵等人打成一片,勾肩搭背,而不是以爭取上進爭取靠攏黨組織的先進青年身份教育感化尋建祥等人,致使尋建祥等人越滑越遠,終至危害社會。虞山卿還指出,過去的已經過去,希望宋運輝認識錯誤,改過自新,以進步姿態投身組織的懷抱。
其實,在場經曆過那麽多運動的人都清楚虞和宋是怎麽回事。兩人一起進廠,在同一起跑線上,前無古人,後有來者,目前看來宋虞各有千秋。但機會有限,有宋沒虞,有虞沒宋,虞在技術上不是宋的對手,這個時候不出手打壓一把宋,爭取跑到前麵,還有什麽機會?也正好岀他一張俊臉差點被尋建祥毀容的惡氣。起碼,虞山卿提出這個議題,大家就得認真對待,場麵上得有個交待,給議題得出一個結論。
大家都沒把這事太當回事,又不是宋運輝自己觸犯法律去坐牢,不過是室友坐牢,宋運輝隻要打個哈哈,說句工作忙碌,專心科技,無法顧及其他就行,什麽責任都沒有,不過是一場討論,又不會記檔。但大家都沒想到,宋運輝這個實心眼的,竟然不肯敷衍塞責。宋運輝說,他對虞山卿的發言持保留意見,即使尋建祥等人被判刑被勞教,可依然是群眾的一份子,根據我黨團結群眾的宗旨,作為一個預備黨員,首先就得團結身邊周圍的群眾,從一點一滴做起。尋建祥不錯是被判刑,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非黑即白,因一次判刑就把尋建祥打入另類,打入隻能教育改造而不能團結的人群,那樣才是反而會把一個本來可以成為大好青年的人推得更遠。宋運輝還說,他不承認尋建祥有不可饒恕的錯,因此與尋建祥交往也不能說是錯誤,是勾肩搭背,沆瀣一氣,既然如此,他如何認識錯誤改過自新?宋運輝最後還強調一句,他對朋友兩個字有清醒的認識,他永不做侮蔑朋友的事。
宋運輝當然也知道隻要違心地敷衍一下就能過關,可是他不能,他敷衍,就是承認尋建祥是個壞人,他可以當著尋建祥的麵指責尋建祥打架酗酒無惡不作,但他怎能在人後往已經服刑的尋建祥背後插上一刀?他無法違心,否則他如何對得起尋建祥闖禍那天放在他桌上的一飯一菜。
宋運輝的表態令眾人很無奈,眾人也隻好拿這事當回事,認真討論批評,總算是有了事做。
為此,水書記大表失望,很氣憤宋運輝做人糊塗。因此他在這問題上不發表意見,任大家一次次地對宋運輝批評教育。他想,這孩子太順,無論如何都得讓這孩子吃吃苦頭,知道人情世故。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對於宋運輝而言,特別的冷。
好在,他有師父支持他,一車間一起倒班過的人支持他,一車間所有認識尋建祥也認識宋運輝的人都支持他,他們的支持雖然無用,可是溫暖。
還有,一封來自美國的來信。
信中,有兩張梁思申的照片,一張是在學校拍的,穿著校服領獎,一本正經;一張在不知什麽晚會上拍的,梁思申側麵拉琴,穿一襲深藍曳地長裙,高貴典雅猶如希臘雕塑。小姑娘倔強地長大了,長得他都不認識,不敢認。
梁思申還是用英語寫信,在信中說,收到《紅樓夢》了,非常非常地高興,終於可以看到簡體字的書了。外公外婆總是誹謗簡體字沒文化,堅持讓她看繁體字,害得她邯鄲學步,反而連簡體字都忘記怎麽寫,隻好都用英語。尤其是外公作為利益持有者,一切都從自己喜好角度出發考慮問題,別人隻能仰他鼻息。比如他在家過著更舒適的西式生活,卻保留著絕對權威的中式家長作風,比在國內的家庭還封建。但是舅舅們不敢分家出去過,怕分出去會少一份遺產,一大群人擠在大宅裏跟演戲一樣熱鬧。外婆身體不佳,因此她在大宅更無法呆,申請了住校,親戚也巴不得她住校,學校裏雖然嚴格,可好歹沒那麽假惺惺。父母家也一樣,爺爺奶奶也是強有力者,也是兩個大麻煩。這次人民銀行轉為機關式的中央銀行,爸爸要求轉入承接人民銀行原業務的新成立的工商銀行,被爺爺竭力阻止,差點鬧到斷絕關係,但爸爸堅持自己的選擇,還是進了工商銀行。她以後要學爸爸,選擇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一個人必須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
宋運輝看了心想,真不錯,一個小小女孩竟有這麽深刻的認識。看來兩個國家兩頭跑,對一個人的成長是多麽有益。不錯,人得有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不能沒有原則被人牽著走,或者人雲亦雲。正好他最近也是困惑於這些事,他給梁思申的回信中就談了自己的想法,他還補充一點,獨立人格與自由思想之外,還得有務實作風,學習要務實,做事也要務實,以務實態度做更多更出色的事,證明自己的人格與思想。
信寄出後,宋運輝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他失,失的是眼前利益,他得,得到的是自己的獨立人格。他必須堅持自己的人格,堅持自己的信念。他相信,還是那句與尋建祥說過的話,“來日方長”。
這個年底,在水書記和劉總工的兩座大山督促下,整頓工作飛速收尾,進入正常管理,年初準備迎接上級對整頓工作的驗收。
設備改造已經獲得部委批準,從兩套技術方案中選擇一套,已經通過中技進出口公司向國際製造商發出信息。接下來,等待參數提供,技術談判,商業談判等進程。
虞山卿提前轉為正式黨員。宋運輝思想不過關,但是沒人敢把他整出去,打狗看主人,誰都看得出水書記甚至劉總工都很重視這個小後生,因此,他還能得以保留預備黨員的黨票。隻是,大會小會批評不斷。眾人都說,宋運輝的氣焰飽受打擊。此消彼漲,虞山卿既成為第一批大學生中的第一個正式黨員,又與劉啟明春風得意,感情事業雙豐收。又有東山再起的劉總工提攜,升官發財指日可待。進廠一年半後,虞山卿如今又跑到前麵。